崔雪麟有几分担忧：“没事了么？”

顾朝曦趴回床上，闷在枕头里的声音传来：“没事了。”

“那……我帮你清理。”

“嗯。”

崔雪麟刚给顾朝曦擦了脸，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忽然说：“不如我今日告假，在家中陪你，你在这样，我很担心。”

顾朝曦却道：“不可，明日就是封后大典了，你就是不去上朝，也要进宫一趟。”

“我进宫做什么？”

“我有东西要你带给瑶儿。”

第五十八章：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2）

崔雪麟给顾朝曦清理擦拭了身体，自己也清洗了一番，等一切弄完，已经是五更鸡鸣了。

崔雪麟折腾一夜，又心中存着对顾朝曦的担心，至此也睡意全无，索性坐到床边，静默看着顾朝曦的睡颜。

或许是因为那不明病痛的缘故，顾朝曦这次睡梦中深深皱着眉头，依旧是痛苦模样。崔雪麟看着，一颗心抽痛不已。

叹了口气，崔雪麟将注意力转移到顾朝曦方才让他拿着进宫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锦盒，盒子只是用象牙钮给扭上了，要打开很容易，崔雪麟想了想，打开来看。

那是三根一模一样的金簪。

金簪打造得朴素，只是在簪顶上有些金丝镂花的装饰，其余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那金簪簪尖极细，细得有些奇怪。

他正想拿起来看看，忽然睡梦中的顾朝曦大喊了一声：“不要碰！”

崔雪麟手一滞，抬眼向床上看去。

顾朝曦已经睁开双眼，但只是半闭着，显得疲倦。他说：“不要碰这金簪，这是我在蜀中时让唐魅打造的。”

说到唐魅打造，崔雪麟便明了了，只是不解为何顾朝曦腰给自己表妹送这个东西，还偏偏挑自己表妹马上要正位中宫的时候送。

这种东西应是凶器吧？

正在崔雪麟疑惑的时候，顾朝曦嘟囔着交代了一句：“这东西，以前不需要用，以后，或许有机会用。”

墨书给崔雪麟牵了马过来，崔雪麟对他道：“你去甲一堂找个大夫过来给出云看看，今日就不用陪我上朝去了。”

墨书应了，崔雪麟唤了个小厮在前面牵马。

东院离皇城不算远，走了不多会儿就几乎能看见丹凤门的阙楼大门了。燕律规定，五品以上官员引之论事，百官进入丹凤门必要下马，仆人在前执灯牵马，每过一道宫门，无论是多大的官都要在宫门登记处登记。

到了丹凤门，崔雪麟便下了马，将马缰交给小厮牵着。

在一群甲胄卫士中，锦绣宫装的女官显得分外显眼，崔雪麟一走过去那女官便上前向崔雪麟执礼。

崔雪麟细细打量了她两眼，只觉得眼前女子已经不是青涩宫女，举动处处透着成熟风范，却又不知她是哪个，不由问：“你是——”

女官道：“奴婢是太后驾前近身，名唤阿萑。”

太后？太后不是应该在骊山修养么？既然是太后近身，理应也在骊山才对，怎么会在南内宫中？

崔雪麟心存疑问，便问道：“不知阿萑姑姑来寻崔某可是太后有什么话要吩咐下臣”

女官四周看了一眼，崔雪麟会意地往前走了几步，待出了宫门，在御道旁，阿萑才低声道：“崔大人，太后昨日已经回京，现在正在太极宫中，太后让奴婢来找崔大人，是想让崔大人下朝之后去太极宫一趟，太后有些事情向让崔大人帮忙。”

崔雪麟皱了皱眉：“不知是什么事。”

阿萑道：“此事极为机密，奴婢也不清楚，还请崔大人亲自前去——哦，太后回来也是极为机密的事情，连圣上都没有透露，此事请崔大人保密。”

崔雪麟更为狐疑：“既然太后秘密回京，阿萑姑姑身为太后近身，平白无故来找崔某，不是会泄露了太后行踪吗？”

阿萑一愣，一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样子。

崔雪麟望了一眼宫门，此时来上朝的官员越来越多，微一思索，他朗声道：“既然是太后吩咐，崔某自当谨遵，下朝后就去求见永安贵妃，劝上一劝。”

说完，他拱手一拜，便往前走去。

身后有熟识的官员上前与他攀谈，不禁打听起来。

崔雪麟说：“自从慕容姬被永安贵妃处死后，永安贵妃和圣上之间一直貌合神离，明日就是封后大典，太后担心永安贵妃一个想岔了，出差错，想让我去劝劝。”

慕容姬说的是慕容瑶月那个异母妹妹慕容珑月，二女同侍燕帝，待遇却天差地别。慕容瑶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慕容珑月生下二皇子承嗣也不曾正名，顾朝曦被刺杀后竟然被发现和她在一起，慕容瑶月一怒之下将她绞死在掖庭宫蚕室。因宗正那里没有慕容珑月之名，大家均称慕容珑月为慕容姬。

而自从慕容姬见宠于燕帝，怀上二皇子后，燕帝怕慕容瑶月生气，便下令将后宫最繁华富丽的永安宫整修出来赐予慕容瑶月居住，还吩咐所有人从即日起称呼慕容瑶月为永安贵妃。

众官员都知道崔雪麟和顾朝曦关系匪浅，而顾朝曦又是慕容瑶月最信任的表哥，顾朝曦虽然“死”了，但若论能够在慕容瑶月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崔雪麟还算是头一号。

这等事不是旁人能嫉妒插手得来的，一众官员闻之，随口附和了几句“太后所言甚是”便走了。

早朝上没有什么大事，燕帝似乎心中有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说两句话就让人退朝了，当然召了心腹大臣裴翰裴非墨入延英殿议事。

崔雪麟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和裴非墨一错身，后者瞟了他一眼，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崔雪麟没理会，一拱手走得到他前面去了。

裴非墨在后面看他背影，顿时气得不行，小黄门连忙劝道：“裴大人莫恼，他不过是一介武夫，裴大人深得圣上恩宠，日后飞黄腾达，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裴非墨定下神来，面色仍然不好，却也没奈何，只得跟着小黄门面圣去了。

崔雪麟出来后找了个小黄门，让他去把夏知找来。

他原本想自己去永安宫把顾朝曦交代的东西给慕容瑶月的，但如今太后召见，甭管是真是假，他总得先去，于是只得找人代交了。

夏知听说是他找自己，很快就赶到，见了崔雪麟躬身执礼，忙问：“不知崔大人找奴婢有什么事吩咐？”

崔雪麟拿出装着金簪的锦盒递给他，叮嘱道：“这东西是顾相在蜀中时为贵妃娘娘定做的，你也别管是什么，也不用打开来看，就立刻送到娘娘哪里，娘娘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夏知家中也是前朝重臣，但却是抗燕扶魏的重臣，于是燕太祖进京后便抄了他家满门，他和妹妹小莹均没入掖庭为奴，他聪明些，跟着燕帝身边的大总管黄忠混得好，现在已经是除了黄忠外的第二大黄门。

小莹个性单纯，从慕容瑶月进宫时开始就跟在其身边伺候，深得慕容瑶月喜爱，夏知兄妹也就成为了帝妃二人联系的重要人物。

崔雪麟将锦盒给夏知，并不是让夏知亲自去，而是让夏知通过小莹的手交给慕容瑶月。

夏知接过来，应道：“既然是顾相所托，奴婢自当尽心尽力，奴婢这就去永安宫，崔大人放心。”

别过了夏知，崔雪麟便向太极宫而去。

太极宫建于前朝魏朝建立初年，有近三百年的历史了，东内大明宫和他相比简直就像是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孩。太极宫可以说记录两代王朝的更迭，同时，也饱经沧桑。

崔雪麟记得他八岁那年曾经踏进过太极宫的宫门，在那里，他见证了父亲一去不复返的杀场之路的始端。七年之后，他也是在太极宫，临危受命奔赴前线，开始了自己的戎马生涯。

虽然太极宫在地理位置和居住环境适宜程度上比大明宫，所以历代帝王们都不曾在太极宫居住过多长时间，也就不太重视这一整座宏伟的宫殿建筑群，但在崔雪麟的心中，太极宫的地位远远超过了大明宫。

而太极宫在大燕王朝建立之始，燕太祖就是在太极宫太极殿即皇帝位，当今太后也是在这里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的。

到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说重大的事情，竟然让当今太后在这样具有深重纪念意义的地方召见一个大将呢？

崔雪麟踏进太极宫，在太极殿两旁御道上看到两列几十个带刀甲士，他便明白这太后是真的在此处。

之前前去传话的女官阿萑早早等在阶下，等着迎他进去。

太极殿主殿十分昏暗，或许是因为地势低洼阴冷潮湿的缘故，崔雪麟背后的殿门一关上他便感觉到真正冷气笼罩上来，凉意透骨。

怪道皇帝们都不喜欢住这里，这样的地势，宫殿就是建造得再雄伟宏伟也不会有人愿意住吧？

宫殿里除却必要的陈设之外没有多余的装饰物，但整个宫殿极高极宽，冷风在期间穿梭，更显得阴森。

有一个人影站在正面琉璃屏风前，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

崔雪麟趋步向前，跪下叩拜：“微臣崔雪麟拜见太后。”

九凤绕空锦裘柔软的裙裾拖拉在地上，凤凰金冠上的光芒折射出冷芒，映衬着他风韵犹存的秀丽脸容，平添慑人的威严。

崔雪麟匍匐在地，身体有些激动地颤抖。

如果只是一个臣子见太后，他或许不会如此激动，但眼前的太后不仅仅是帝王之母，还是一名名留青史、为创立大燕立下汗马功劳的女将，崔雪麟就无法不激动。

毕竟，英雄相敬，无论是否是这个英雄是男是女。

忽的崔雪麟感觉到眼前有东西落下，遮住他的目光。

他讶异地抬头，却见太后蹲下身来，柔和了眉眼，一言不发地细细端详着他。

“太后……”崔雪麟张口。

“上次见到你你才十六岁，这一走就是十几年，你长大了……”太后沧桑地叹息着，拉着崔雪麟的手起身，目光仍然盯着他不放。

崔雪麟在她的目光下局促不已，他可从来没有被女子注目这么长时间过。

太后握着他的手，手腕上的玉镯微微摇晃着撞击他的腕骨。

太后的声音也是幽幽荡荡：“小麟儿，让哀家好好看看你……好好看看你……”

第五十九章：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3）

大殿的门敞开了一扇，阳光洒在华服上金丝凤凰羽，闪闪发光令人无法直视。

阿萑提着裙裾向上走，逆着光，看不清主子的表情。

阶上走下两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一个赭红常服，一个黑衣。前者是崔雪麟无疑，后者……

错身那刻，阿萑执礼道：“崔大人、凌侍卫。”看了看他身后的崔雪麟，“太后不是才召见崔大人，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凌胥还礼：“太后让微臣和崔大人商量些事情，先告退，姑姑请便。”

阿萑虽然狐疑，但也不能说什么，低头向上走去。

她站在太后身旁，太后的目光落在向下走的臣子身上，或者说是落到了崔雪麟一个人身上。

直到两个人的身影逐渐变小直至看不到了，阿萑才听到太后轻轻叹息一声，声音缓缓：“三十多年了，他终于长大了，建功立业、名扬天下。”美目流转，她看向伺候了自己几十年的贴身女官，“阿萑，我看雪麟比哀家龙椅扶持的那个要成器得多。”

阿萑低声笑道：“圣上这么多年周旋于世家大族之中，也不容易。”

太后哼了一声：“君王坐拥天下就要制衡得了天下，这是他坐天下必须要做的，有什么容易不容易的，觉着不容易，只能说明他太笨！”

“太后！”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况且自己儿子还是天下之主。

太后却不买账，接着指摘：“普天之下除了哀家还有谁敢说他？你看看他做的那些事儿，有哪一件是能够拿上台面来的，后宫里连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心都拢不住，自己亲生儿子都保护不了，朝堂之上不想着整顿吏治繁荣天下，净惦记些勾心斗角的勾当，崔家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他不看在崔老将军面子上也要看在雪麟帮他一统天下的份儿装得大度一些，他倒好，人家没回京就惦记‘功高震主’四个字，纯粹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越说越起，太后烦躁地一摆手：“算了算了，哀家自己养大哀家他是个还不知道什么货色么，谁让江山现在已他做主了。”

这话说得让阿萑心惊胆战的，要不是确定先帝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她真是怕太后一个不高兴把皇帝给拽下来。

太后说不说就不说了，只是目光还放在崔雪麟离去的方向，神色颇有几分担忧：“哀家久在骊山，也不想太理会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好，现在不行了，老了！哀家现在也不想理会其他的，就是有些担心雪麟。”

她垂着头，惆怅道：“有哀家在一天，哀家就不会让皇儿动雪麟。只是……崔家那泼妇，不定会怎么为难雪麟。”

阿萑见太后将注意力从皇帝身上转移了，松了口气，连忙道：“奴婢听说崔大人回京以后连崔府的门都没有踏进去过一次，崔夫人恐怕正生气呢。”

“她生气？她有什么资格生气？她身上吃得穿的都是雪麟打下来，她还想怎么样？噢……不过雪麟不是行事冲动不经思考的人，他这样做想必有他自己的原因吧？”

太后看向阿萑：“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阿萑道：“奴婢打听到崔大公子在外私置了一座宅院，意在将其子接出府来养育。”

太后冷笑道：“那泼妇当娘当成这样也算是空前绝后了，自己亲儿子为了不让她祸害孙子，放在华宅不住，还私置宅院。然后呢？”

“崔大人自从回京以后便一直寄居在兄长那里，不回崔家，也不曾回自己的定南公府。”

太后微微眯起双眼：“这有些蹊跷，他别不是金屋藏娇吧？”

阿萑笑道：“太后真是聪慧天下无双，据传言，崔大人是寻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可生怕崔夫人不同意，便藏在兄长的私宅里。”

太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忧愁更深了：“那泼妇虽说笨了些却特别难缠，要是雪麟不顺着她，甚至连家都不回，怕是要出大事。”

崔雪麟离开时，顾朝曦已经沉沉睡下了，墨书生怕自家表少爷再出点什么事，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甲一堂请大夫来。

可他这一去一回，再回到家中的时候，已觉得大不对了。

守门的小厮一见到他便哭丧着脸迎上来，有些脸上都红肿青紫，墨书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厮抽噎着道：“老夫人刚刚带了一大帮人来，不由分说就把我们打了一顿，径直进去把小公子给抱走了。”

墨书听得心惊，疾声问：“那表少爷……顾公子呢？”

小厮均是一怔，他们方才各个被揍得三魂出窍六魄升天的，只是因为小孩子哭喊的声音大了才知道崔笙被抱走了，可至于顾朝曦，他们确实是不知。

各个人两边一对视，先前说话的那个咽了口唾沫，支吾道：“我们没看到老夫人往顾公子院子里去，应该……没有事吧。”最后那三个字说得极小声极不自信。

他们倒是没说谎，没看到，不代表崔夫人没进去。

墨书哪里听得他们再叽咕，急匆匆往顾朝曦院中走去，踏进院门便看见院门是敞开的、房门也是敞开的，虽然没有损坏什么，但有人进来过是无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