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野大哥,请问有什么事吗?」
「过来一下,帮个忙。」
山田战战兢兢地走向冈野,发现干部们之间躺着一个人。那是大山田两岁的早乙女,以贩卖毒品为主要收入的组员。早乙女本身也有重度毒瘾,总是穿着黄色长袖运动衫,头发染成金色,所以组里的人都叫他「小鸡」。
早乙女似乎犯了什么错,刚接受完干部们的制裁,只见他又红又肿的脸庞沾满血污,嘴巴张着一动也不动。
「帮我把这家伙扔去外面。」
瞬间,山田以为冈野在叫他处理尸体,听到早乙女「呜呜」地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才松一口气。幸好早乙女还活着。
「遵命。」
山田走近早乙女,从头部这一侧扛起早乙女失去力气而显得沉重的身体。他想直接把早乙女拉出去,没想到早乙女忽然剧烈咳嗽。大概是因为呛咳而清醒过来,被山田抱住的身体发出「嗯啊」的哀嚎,开始拼命挣扎。
山田再也支撑不住而松开手,于是早乙女背部着地摔倒在地上。不过他马上又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会客室的门。
山田原本想追上前去,冈野却说「不用了 ,随他去」。早乙女撞到沙发一角,向前弯着身体狼狈而逃,在场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倏地,嘲笑早乙女的干部们的表情在瞬间冻结,因为早乙女从正面撞上正要走进会客室的组长独生子惣一。惣一的身体向右倒去,撞上景观植物,盆裁被撞得东倒西歪。然而,早乙女没有对撞到的人表达任何歉意就想直接离开。
站在惣一身旁的高大男人——他的保镖嘉藤,立即揪住早乙女的运动衫,把人拖回会客室里,摔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撞到什么人啊!」
嘉藤狠戾的声音让一屁股跌坐在地的早乙女吓得抱住头,发出「噫噫」的哀鸣。冈野连忙迎上去道歉:「惣一少爷,实在很对不起」,接着踹了倒在地上的早乙女。
「我们正好教训完这家伙,他已经吓得半死……真的很对不起。」
身为经济流氓的惣一极少出现在本桥组的事务所,只有在过年前后和做法事时才会看到他。惣一年近三十,身材颀长、风流倜傥,总是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如果身上没有别本桥组的徽章,他看起来就像一名上班族,而不是流氓。
惣一撩起胸前以奶油色为底色的领带。领带沾染了红色的污渍,大概是刚才撞到他的早乙女的血吧。
冈野察觉到领带上的血污,又向惣一致歉。
「弄脏您的领带,真的很对不起。属下一定会赔一条新的领带给您……」
惣一将手指伸入领结,俐落地抽掉领带、丢在地上。
「……等一下帮我扔了。」
这句话并没有对特定的人说。接着,惣一俯视抱头不住颤抖的早乙女。
「不用赔了……不过,我要这家伙给我一个交代。」
山田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液。
「我要去老爸的办公室找东西,大概会花十到十五分钟。」
惣一和嘉藤走进组长的办公室。同时,冈野低声对身旁的人命令:「快准备。」干部们便以最快的速度开始行动。
他们在会客室旁铺了一块长宽各三公尺的蓝色塑胶布,上面摆了砧板、菜刀,以及数条毛巾。
早乙女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什么事,摇着头喊:「我、我不要!」看到早乙女的模样,冈野一脸同情地劝他:「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是惣一少爷的命令。」
「我、我不要!我、我要脱离这种烂组织!」
干部们制伏正欲逃脱的早乙女。他们踹踢他的腹部、殴打他的头,见他再也无力反抗,便将他拖到塑胶布上让他趴着。
「我不要!不要剁我的手指!」
干部们从上方压住男人拼命挣扎的手脚,山田也压在早乙女的右手上,因为早乙女实在叫得太大声,所以他们拿一条毛巾塞进他的嘴里。早乙女的左手被放在砧板上,他咬着毛巾流着泪、发出「呜呜呜、呜呜呜」的呻吟。
某位干部面无表情地拿起菜刀,对准早乙女左手小指的第一指节。山田没有看早乙女的手指被切断的瞬间。耳边传来一记「咚」的声响,早乙女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山田睁开眼,只见殷红的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
惩戒结束后,压制住早乙女的所有人都站起身,但是早乙女仍然一动也不动。他仰望着上方,翻着白眼晕了过去,棉裤的胯下处湿成一片,还散发出阿摩尼亚的味道。
「臭死了。」某个人低喃一声,并踹了早乙女一下。早乙女大概是因为这一脚而清醒,宛如说梦话般迷茫地说着「好痛、好痛」。
「喀嚓」一声,组长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惣一从里面走出来。
冈野迎上前去,垂下头说:「辛苦您了。」
惣一微微颔首。
「属下已经确实惩戒过他,这个请您过目。」
冈野将毛巾上沾满早乙女鲜血的小指递到惣一眼前。惣一瞥了一眼,对身边的嘉藤命令:
「把这个拿去喂它。」
嘉藤从冈野手上接过包着早乙女手指的毛巾,将手指丢进会客室里组长最引以为豪的大水族箱中。只见色彩斑斓的锦鲤争先恐后地咬住指头,啄食肉片。着到指头在鲤鱼的啄食下,在水中上下沉浮,山田顿觉一阵恶心,忍不住别开目光。
「我的手指……我的……」
早乙女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水中沉浮,眼泪潸潸流下。本来只要忍受一顿拳打脚踢就没事,没想到连手指都失去。虽然说这是他自作自受,但如果没有撞到惣一,他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只能说他的运气实在太差。
惣一本来要离开会客室,但似乎想起什么,又转过身叫唤冈野,和他说两、三句话后才离去。直到惣一和嘉藤的身影完全消失,身旁弥漫的紧张感才缓和下来。
「你也快点去医院吧。」
冈野对早乙女说道。早乙女缓缓站起来,离开会客室。山田将沾满血的毛巾、菜刀和砧板收拾好之后,再回到会客室时,其他干部们已经离开,只剩下冈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吸着烟。窗户是打开的,所以有点冷,不过这么一来也让血腥味与阿摩尼亚味逐渐消散。
看到山田,冈野便对他招手说:「哦,辛苦你了,过来这里坐吧。」
山田说声「谢谢」之后,坐在冈野的对面。不过,舒适的沙发总让他觉得不太安稳、坐立难安。
「你的脸色真差。刚才那个是第一次看到吗?」
山田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那种场面,也不想被冈野认为自己因为这点程度的场面就吓破胆,所以敷衍地回答:「我昨天没睡好。」
闻言,冈野竖起小指,眯细眼说:「是因为这个吗?」冈野性好女色,而且不分国籍,据说他的四名情妇分别是中国人、韩国人、俄罗斯人和日本人。山田只有看过俄罗斯人的情妇,那是一名身材高挑、胸部雄伟的金发美人,和冈野并肩站在一起,犹如美女与野兽的如实再现。
「嗯,大概是那样。」
意思是和冈野所指的很相近,反正他昨晚勤奋不懈也是事实。
「话说回来,早乙女那副德行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冈野吐出一大口烟。
「我年轻的时候,要是犯了错,会自己主动剁手指谢罪,那家伙居然还要一大群人压制住。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总以为当流氓就可以尽情嗑药。敢光明正大地谎报卖药收入的早乙女,就是最好的例子。」
早乙女谎报贩卖白粉的收入金额一事,隶属冈野手下的山田也有所耳闻。高层的组员知道下层的人生活困苦,所以多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早乙女做得「太过火」、「让人无法容忍」,因而遭到制裁。
「不过,手指一旦被切掉就长不回来了,所以我也就饶过他,偏偏他对惣一少爷不敬,连我也救不了……算了,别再说这些煞风景的事。」
冈野仿佛要挥散眼前的云似地挥动左手。察觉到冈野的话告一段落,山田主动开口。
「大哥……这是这个月的份,可以请大哥帮我收下吗?」
冈野点头,说了声「好」。每个月的献金必须交给负责出纳的干部,如果该名干部不在,也可以交给地位高于出纳的人代收。
虽然钞票皱巴巴的,不过山田至少有装进信封里再交出去。冈野仔细数着钞票的张数,说「我确实收下了」,接着将信封揣入怀里。
「你们还真是我捡到的宝,有好好在赚钱,也没有碰毒品,真不愧是在茂手木组组长手下待过的人。」
冈野有感而发地低喃。流氓之中,沉溺于赌博和吸毒的人不少,所以迟缴献金或缴不出来是家常便饭。在这种情况下,山田和良太还是每个月都确实缴纳献金。
山田瞥了一眼没有任何人在的会客室的门。
「请问组长什么时候才会再来事务所?」
冈野粗浓的眉毛挑动一下。
「这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想跟组长说吗?」
「不是,只是觉得最近都没有看到组长……」
冈野放声大笑,说:「你还真可爱。想要组长认得你,就努力多赚一些钱吧。组长需要的是有用的小弟。」
山田知道赚钱是他的职责。可是,一想到如果没有办法赚到比现在更多的钱,组长就不会认得他,他便无端觉得空虚。
本桥组里的牵绊让他觉得很遥远。当他还在弱小的茂手木组里时,每当有什么事,就会立刻找组长商量,形成一种拟似家族的关系。正因为如此,现在的组织才格外让他觉得关系薄弱。
他想要有一个可以崇拜的对象,想要对某个人奉献一切、誓死追随,如果对象是茂手木组的组长,他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而,倘若有人叫他为现在的组长奉献性命,他会不会第一个站出来……他实在不知道答案。进入本桥组三年以来,他和组长唯一说过的话,就是第一次见面时组长对他说:「你好好干吧」,仅此而已。
他知道身为兰央会的干部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他和组长见面、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他无法被组长的为人所吸引。
「不然,你要不要去惣一少爷那里工怍?」
山田抬起头来。
「怎么样?」冈野继续追问。
「惣一少爷吗……」
「刚才惣一少爷说想要借一个组员。少爷不喜欢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所以在他手下工作的只有嘉藤一个人。不过现在杂事增加不少,似乎有点忙不过来。一般人去做的话,一旦得知我们的行业,事后会变得很麻烦,所以少爷希望是多少知道内情的人去帮忙。少爷想要的人得没有碰过毒品,又不要像流氓似的一脸凶神恶煞,还要会发电子邮件和使用网路……你正好都符合条件。」
惣一文雅的脸庞在山田的脑海一闪而过——那个泰然自若地指示手下剁人手指,甚至还拿剁下的手指去喂鱼的男人。山田喜欢更加不谙权谋、不世故,而且富有人情味的人。这么一来,正好和惣一的形象完全相反。
「因为惣一少爷不会靠近事务所,也不干肮脏的勾当,所以组里有不少人对少爷心生不满,不过你看来似乎不会。我认为,惣一少爷将来是背负这个本桥组的人物,追随少爷对你不会有坏处。少爷身旁的人不多,所以这或许也是让组长记得你的大好机会。」
坦白说,山田对这份工作兴致缺缺,但他知道这是冈野对他的关照。再说,如果能让组长记得他的脸,或许值得一试。
「可以拜托您帮我说一声吗?」
冈野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我马上去联络惣一少爷。不过,少爷也有可能说「你不适合」……」
「是的,我明白。」
他们商量到一半时,冈野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后说了两句,便按住通话口对山田说「决定之后再通知你」,接着离开会客室。
缴完献金之后没有其他事情,于是山田也离开事务所。即使阳光普照,但户外刮着强风,天气依然寒冷刺骨。他打电话想约良太一起吃饭,可是良太说美铃已经做好午饭,所以拒绝他,令他不禁对挂断的手机咂了声舌。
他轻轻弯起握在手机上的小指。今后跟随惣一,万一他捅出什么娄子,小指会立刻被剁掉吧?山田不禁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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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坐在涩谷闹街的路旁,低着头抽烟,他身旁的良太则是一脸沉重地蹲在地上。平日的白天,穿着乱服以及和他们年龄相仿的人在街上游荡。山田实在很想冲过去问他们「你们在干什么」,而不反省自己的情况。
沉郁旳天空似乎就要下起雨,犹如山田现在的心情写照。
「大哥,我们还是去找小路商量啦。」
良太呻吟着,可怜兮兮的声音宛如一只在乞食的猫。
「跟那家伙商量又有什么用。」
吞吐出的烟雾忧郁地缱绻缠绕。
「可是光靠我们自己,根本想不出法子啊。」
山田捻熄剩下的香烟,又衔住一根新的。一个身穿迷你裙的女人走过他眼前,对他投以别有意味的目光。平常他会如对方所愿前去搭讪,但是他现在心情欠佳,所以只是回瞪一眼。女子皱起眉头,快步从他们面前走过。她的这种态度更让山田火冒三丈。
「不然我叫美铃过来。」
听到良太的提议,山田不悦地说:「中国人的品味可以信任吗?」
「又没有那么糟……」
良太怯懦地否定。山田将抽到一半的香烟踩在水泥地上捻熄。
「美铃送你当生日礼物的那条领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更何况你老是穿运动服,何时才有可能打领带啊?那条领带的图案是熊猫耶,熊猫!不管是婚礼还是葬礼,都不可能打那种领带吧!」
「虽然图案是那样子,但美铃说它是丝质的,是高档货哦。」
山田呸了一声,将两手大大摊开。
「跟价格无关,是品味的问题,你懂不懂啊!」
「可是,如果我们也有品味的话,就不用在这里发牢骚了。」
山田忽然陷入沉默。随口说出的真理最让人难堪。
倒楣的时候连天公都不作美,阴霾的天空开始下起雨。
看到山田站起来,良太问他:「要去哪里?」
「你是白痴吗?我们干嘛非得在这里淋雨。」
可是,良太迟迟不肯移动,还开口挽留山田:「再待一下啦,雨还这么小。」
「反正雨又不可能停,我讨厌被雨淋湿。」
「啊,但是……那个……」
良太莫名地变得吞吞吐吐,四处张望的模样可疑得有如非法滞留的外国人,害怕遭受警察的盘问。
「啊、啊、啊、喂!」
良太忽然大叫出声,站起身来上下挥动着双手。山田狐疑地心想,良太是不是疯了?这时,他发现对街有两个人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山田在瞬间明白良太可疑的举止。
「妈的,良太,你竟敢叫路彦过来!」
山田揪住良太的胸口,举起拳头。良太见状,快要哭出来的脸皱得像梅干一样。
「光、光、光靠我们,根本没办法解决啊!」
「你在干什么啊,信二哥!」
背后传来路彦的声音。山田咂舌一声,推开良太转过身,对着路彦和不知道为什么一起前来的森怒吼:「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啦!」
「干什么……倒是信二哥,你没事吧?」
路彦呼吸急促、一脸严肃地询问。
「什么意思!」
在山田的咆哮下,路彦垂下目光,迟疑地开口。
「因为,你不是被警察……」
「关警察屁事啊!」
「信二哥,你不是被警察抓了吗?」
山田的脑袋里有一座小火山瞬间爆发。
「谁会去干那种蠢事啊!良太!你到底对路彦说了什么!」
路彦代替吓坏的良太冋答:「良太哥传简讯要我立刻过来,他说信二哥现在大事不妙了。我想信二哥大事不妙,就是被警察抓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