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显赫的目光在厚鼓鼓的钱包上停留了片刻。

小公子从来没能有过这么零花钱，他刚刚在耐克区看好了几件衣服，却没有钱买。

不是倪家没有钱，而是老爷子放出话来，树大招风，低调为宜。

结果每次家庭聚会，都好像是比谁比谁更穷一样。

林立安提着两个购物袋走过来。“你不买？来了一大顿。”

倪显赫盯着林立安脚上的皮鞋扑哧笑出声，“我看还是给你先买鞋吧。”

林立安扯着倪显赫的手到了耐克区，“我看你刚才在这看了挺长时间，你看好什么咱就买了，省着一会儿还得回来买，麻烦。”

倪显赫犹豫一下。

林立安说：“算我的，反正这个月没花什么钱，正好咱俩都买满意了。”

他抓着倪显赫的手腕，出了点汗，湿漉漉的。

倪显赫的心被撞了一下下。

这个人，至少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

敞开腰包花的结果就是，林立安从头到脚买了两身，还和倪显赫买了款式一样，颜色不同的一黑一白两个匡威漆皮单肩包。

林立安翻了翻钱包，就剩下50块钱。

不花光，他觉得不自在。

两个人各自提着几个在那个年代可以称得上是“奢侈品”的购物袋，也不坐车，就沿着马路边走，两个少年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

林立安一直跟着倪显赫去了他家。

从电梯直接到门口，推开门，是个宽阔的客厅。客厅外面，是落地窗。

倪显赫去拉开窗帘，阳光满室。

林立安情不自禁眯起了眼睛。

这时候他还没想到，自己将在这里留下很多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回忆。

倪显赫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瓶旺旺牛奶。

林立安笑，“你都多大了，还喝牛奶？”

“你想喝酒？”

“你不敢？”

倪显赫笑：“我有什么不敢。”

这时候林立安当然不知道N多年以后，倪显赫和接待别的官员时，根据官场的惯例，一杯白的顶七杯啤的，不管是哪样，都能喝倒一片人。

“你家有么？”

“你下去买。”

“我？”林立安指了指自己，“你现在放我下去我就回不来了。”

倪显赫白了他一眼，“路痴，还好意思说。”

林立安把兜里的50块钱掏出来，“没花光我觉得浑身不舒服，你就去买这么多钱的吧。”

97年的时候，一瓶啤酒也就2块钱，林立安这是要喝25瓶。

倪显赫抬头一看，林立安倒是个自来熟，直接脱了鞋在沙发上斜躺下了，还抱着一双腿，一副十分大爷的模样。

小公子要是个良善之辈肯定不会管他，可惜倪小公子一向是个我入了地狱，也得拉个人垫背的性格，还能乐意？当下运用杠杆原理，以林立安腰下垫着的抱枕为支点，生生把林立安从沙发上掀了下来。

林立安捂着自个儿的屁股蛋子叫苦不迭，“你他妈混蛋，就不会给我个预警么？”

倪显赫笑眯眯看着林立安揉着自己的屁股，压抑着自己想要上去补一脚的冲动，“给你个预警不就不叫突然袭击了么？”

两个人真的兴冲冲去买酒，林立安他爸是个豪爽的性子，当年林立安他妈怀孕的时候总是馋啤酒，林立安一生下来，反倒不想喝啤酒了，林爸爸一想，想来我这儿子也是个能喝的，从小只要是家里人凑齐全了，林爸爸每次都得给林立安闹一点。

两个人气喘吁吁从楼下平价小超市里面一人拎着两个塑料袋的啤酒冲了上去，

倪显赫家大，阳台也宽敞，两个人用拉了长插座，直接把立式电风扇搬到了阳台，拉了两个躺椅，脚下摆着20多个啤酒瓶子，林立安用牙一咬，就开了一瓶。

两个人直接拿瓶子吹，林立安咕咚咕咚就是一瓶，把瓶嘴朝下，一滴不剩。

小公子怎么肯落了下风，当时心里升起一股豪气，也是一鼓作气，一下子喝了一整瓶。

两个十五岁的少年，就这样吹着电风扇，喝着小酒，一直喝到漫天都是星光。

林立安这时候已经有点儿醉了，他喝酒上脸，一张小黑脸红扑扑的发烧，也坐不住了，就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倪小公子天生的好酒量，中间上了两趟厕所，回来像没事儿人一样，看着林立安横冲直撞，就喊，“你喝醉了别乱走，你走路都不在一条直线上了。”

林立安不听，他明明意识清醒的很，“谁说我不在一条直线上了，你看我走得多直。”为了证明他走得直，他可是特意顺着倪显赫家地板的边走的，那能不直么？

林立安只顾着低头看地板了，忘了前面可能有障碍物，一脑门就撞上了小公子的书架，扑通一声，书架敞口的那一格掉下来不少的东西，直接砸上了林立安的脚。

林立安此刻酒精上脑，也不觉得疼，一屁股坐在地上，一看其中一本是影集，就随手翻开来看看。

影集第一页，乃是一个赤裸的婴儿，眼睛乌黑，眉毛的形状还好看，小胖腿小胖手，一百分的玉雪可爱。

倪显赫本来是想要来看看林立安被砸傻了没有，谁知道这人看自己的裸体看得高兴，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故作凶神恶煞地说，“看什么看？没看过么？”

林立安打了个酒嗝，倪显赫嫌弃地撇开头，就听见林立安在耳边说，“看过是看过，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你说你咋能这么白呢？眼睛还大，这个小鸡鸡形状也——”

倪显赫觉得林立安都快贴到照片上了，赶紧去把影集抢回来，林立安像守着宝物一样死抓着不放，两人僵持间，相册翻开了几页，林立安盯着其中一张照片，“这是你爸妈？”

那张照片上是林立安见过最好看的一家三口，像林爸爸林妈妈虽说也是浓眉大眼仪表堂堂的，但是在农村守着半辈子的都是虾场和田地，难免乡土气息浓厚，长成林立安今天这副俊俏的相貌，乃是基因优化选择的结果。这倪显赫的爸妈就不一样了，男的是高大帅气，女的是貌美如花，还有着一种长期生活在优越环境中涵养出来的富态和气质。中间穿着小西服的倪显赫，头上抹着亮晶晶的发胶，嘴上还涂着口红，直接应了唇红齿白这个词。

Chapter10

“这是你爸妈？”林立安问。

“嗯，你不废话么？”倪显赫不耐烦。

“我看你们一家三口就你最不好看？”林立安故意取笑他，其实倪显赫小时候长得就相当不赖了，但是林立安一直保持着当初被他的气场打败的自卑感，总喜欢以损他为乐。

不过罕见地，倪显赫没有反击回来。

林立安没意识到倪显赫情绪有什么问题，接着问，“咦，你爸你妈怎么都不回来睡觉，都这么晚了？”

倪显赫冷冷一笑，“你问我爸还是我妈？”

林立安不怎么敢搭腔，他觉得气氛有点冷。

倪显赫淡淡地说，“如果你问的是我爸，那我猜他是跟这个月刚换的漂亮女秘书混在一起。如果你问我妈，她参加了什么文化交流会，说白了就是一群官太太一起美容做脸打麻将，好几天都不会回来。”

那天晚上许是因为林立安喝得有点醉，对倪显赫一点儿威胁性都没有，许是夏天的晚风太醉人，或许是因为血液里流淌的酒精，倪显赫说了很多心里话。

其实小公子是压抑到一定界限了，酒，醉，就是一个突破口。对于家人，他不能说，也没人听。玩得好的几个世交，即使知道了他爸他妈的事儿，也只是知道，他不能拿出去说，那是不孝，那是家丑外扬。

可是他毕竟只有15岁。

一开始，倪显赫的家庭很美好，爸爸帅气妈妈漂亮，又都是出身高干，同学都羡慕到不得了。

借着爷爷的光，倪显赫他爸官儿越做越大，当局长的时候和一个姓隋的女的搞上了，倪显赫放学和同学一起去买文具，看见他爸搂着个穿得暴露到不行的女人的腰，第一次臊得不行，唯恐被同学发现，做贼一样跑了。

倪显赫没跟他妈说，不过这事儿闹的挺大，倪显赫他妈天天在家摔东西，对着丈夫使劲儿骂，还告到了老爷子那里。

老爷子知道了风声，拿着拐棍儿对着倪显赫他爸好一顿揍，倪爸爸表面上是改了，但是夫妻两个的感情回不到从前，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两个人打了几年，也觉得没意思，就开始各自精彩，倪妈妈也不管她丈夫怎么花，只管着自己享受。倪爸爸身边的秘书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倪局长好色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儿，公开的秘密。

从此倪显赫就成了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偏偏他爷爷还像军人一样管制他。

林立安沉默地听着，觉得倪显赫他爸妈有点可怕，觉得倪显赫有点可怜。

他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父母，在林家，林妈妈是天，林妈妈说的林爸爸没有不听的。林妈妈每天早晨起来给父子俩卧鸡蛋热牛奶，一家人从来都开开心心。

他没想到当官的这么黑。

他也没想到有这样的父母。

倪显赫说话说多了，觉得口干，站起来想要去再拿瓶酒喝，谁知道风一吹，酒意有点反上来，他觉得有点醉，摇晃了两下，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

这一倒不要紧，一屁股就坐上了林立安的脑袋。

林立安大怒，“靠，你往哪儿坐呢，把你那臭屁股给我拿开！”

林立安一动，倪显赫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林立安看他不搭理自己，就过去掰他的脸，这一掰不要紧，满手都是湿的。

林立安一下子呆住了。

他从来没想过，倪显赫也会哭。

倪显赫虽然长得一副斯文有礼的样子，可是林立安从小就认识他，他还记得当年自己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小公子生理上也受了不少伤害，可是愣是没掉一滴眼泪。

等长大了，倪显赫更加是做什么事儿都成竹在胸的模样，他就是老大他说了就算，谁知道他这样的人也会哭？

林立安和倪显赫的脸隔得很近，近到他可以看见倪显赫睫毛都没颤动，眼睛还是像宝石一样的漆黑，眼圈也没有红，但是眼泪就是像小水流一样往下流，灯光打在他半边儿脸上，另一面是灰色的阴影，挺拔的鼻梁在地板上是一个不动的影子。

他就这样静静流着泪，林立安感觉像小时候自己贪玩用“热得快”烧水，结果沸腾的热水溅到手上，直接就起了一溜的水泡。

当时的手，和现在的心，差不多是一个感觉。

林立安喊，“喂，你醉了？”

倪显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刚反应过来，使劲儿抹了一把脸。

林立安不知道怎么安慰，就顺势揽住了倪显赫的肩膀。

然后倪显赫像是坐都坐不稳，一下子就把他扑到在地上。

林立安没动。

倪显赫也没动。

结果两个人晕乎乎，就这么保持队形直到第二天早晨。

林立安先醒，他是被阳台那边射进来的阳光刺醒了，这一醒就发现他半边身子都快被倪显赫压麻了。

“喂。”他推了倪显赫一下，倪显赫不动。

“喂，你给我醒醒！”他又推了倪显赫一下，倪显赫还是不动。

林立安反应再慢，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当即开始在倪显赫腋下挠痒痒，倪显赫箍住林立安的身体，头埋在他的胸口，闷笑。

热气扑在林立安赤裸的胸口上，林立安一震，觉得连胸口也麻了。

“呵呵，”倪显赫在林立安脖子旁轻笑。

林立安被他整的全身都痒，浑身不自在，脸蛋也红了几分，一脚踹到倪显赫身上，“压了小爷一晚上还好意思在这儿得瑟，赶紧给我滚下来！”

Chapter11

整个一个暑假，林立安彻底赖在了倪显赫的家。

倪显赫他爸他妈不在家，给他们俩平添了不少自在。林妈夏日斗志高昂，家里必有一桌麻将，摆长城摆得不亦乐乎。林立安不愿意给叔叔阿姨端茶送水虚假应付，在倪显赫家就舒服惬意多了。

林立安往倪家活动太频繁，林爸爸都知道了。

“我看你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就这个倪显赫靠谱。这孩子有礼貌，看样子就像个好孩子。”

林立安翻白眼，没想到老爸还会以貌取人。

“跟人家一起可别把人家孩子带坏了！”林爸爸想了想，又警告道。

林立安翻的白眼都快掉到地上了。

最后，林爸爸又忍不住叮嘱一句，“跟人家孩子好好学学！”

林立安性子燥，不耐烦地喊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转眼又往小公子家跑了。

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

30号晚上，林立安特别激动，在超市买了几瓶啤酒，还买了几袋子的小凉菜，又在楼下烧烤店考了100块钱的烧烤，什么烤饼子，羊肉串，鸡头，鸡胗，鸡翅，草鱼什么都有，几乎掏空了老板冰箱的一层，看得一家三口只吃了几十块钱的几桌人都傻了眼。

倪显赫开门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你去哪里扫荡了，怎么带了这么多，是要吃大餐么？还是今天是你生日？”

林立安赶紧把满手的东西飞快运到饭桌上，抖着双手好一顿甩，“累死我了。我的生日是1月28号，早就过了。”

倪显赫问，“那你这是庆祝什么？”

林立安惊奇，“满世界都是香港回归，你不会不知道吧？”

倪显赫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这样，为了香港回归就，”他皱着眉头打量着饭桌上看起来给五个人吃的食物，还有饭厅角落还没喝完的啤酒以及这家伙刚运上来的十几瓶，“就像你这样，海吃海喝的啊。”

小公子也是个爽利人，和林立安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守在电视前面看现场直播。

林立安问，“你说，这香港人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倪显赫仰着脖子喝酒，大口咽下去之后说，“大概是七上八下吧。”

林立安嘴里的羊肉串还没嚼完，口齿不清地说道：“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有什么好七上八下的。”

倪显赫说，“你还挺爱国，可是我怎么记得某个人小学的时候红领巾系不好，初中的时候看感人至深的爱国电影看到睡觉，听同学国旗下讲话还能在底下做小动作假装干呕？”

林立安咽下去口中的食物，“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听着爱国教育觉得特别恶心，可是真到了这样的时候，看着中国扬眉吐气，是打从心底里的高兴。我也说不明白……”

倪显赫打断他，“我明白，我能明白。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永远都是。”

中考成绩和录取通知书一起出来了，两个人一起上学拿成绩。

中途碰上宋小涵，就变成三人行。

班上同学都是随便坐的，倪显赫随便挑了个位置，林立安拉了把椅子，就坐在他后面。

班主任在前面按考场顺序念着姓名、成绩、录取学校。

林立安的手指在课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眼睛盯着倪显赫的后脖颈。

少年脖颈白皙的一截皮肤，短得几乎竖起来的挨着脖子的头发。

林立安视野中的白皙皮肤瞬间被黑色t恤取代，是倪显赫站起来，到讲台上拿成绩。

林立安脑袋里犹回响着，倪显赫，632分，市重点。

市重点！他竟然没上德育！原来什么上德育根本就是骗他的，害他这么长时间心里都有点小抑郁。

林立安握紧了拳头，竟然忘了自己上台拿成绩，倪显赫手里拿着两张成绩单，“喂，吃定了我会帮你拿？班主任喊你拿成绩你连动弹都不动弹一下的。”

林立安握紧的拳头有了着落，一拳打上了倪显赫的胸口，“你骗我！你说了你去德育，现在怎么成了市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