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都王么,小时候打架挖苦也是谁也不让谁,争嫡的时候也是很厉害的么……这时候来长安做什么,以为朕要死了么?
这日阳光不算太烈,正是出猎的好天气,皇帝却躲在御辇中不愿出来,太阳好刺眼,风好刺骨。韩嫣爬进车里,踢了踢懒洋洋躺着的刘彻,“你就躲在车里打猎啊?”
“韩嫣,韩嫣你过来。”
“我就在这里啊!?”
“可我看你很远
……”
“又在做什么梦?你早点把那个李少君赶走!”韩嫣蹲下去抓起刘彻的衣领,使劲摇晃了几下,刘彻浑浊迷离的眼神开始渐渐变得清晰,“咦?韩嫣,你怎么在这里?”
扶额,黑线……
“你看你的身体,你是个好人也给他整死了!”韩嫣提起刘彻给他站直,刘彻歪歪扭扭伏在韩嫣身上直不起腰来,韩嫣闻着他身上,与以前大不一样的味道——什么迷香?刘彻的嘴巴倚在韩嫣耳边,“那刘非只怕来者不善,你先去会会他,我病重,不能出行。”
“你是真的病重还是假的?”
“半真半假。”
“嗯,游猎完以后,你随我到军营里呆几天。”
“……”
“喂,叫你少信那装神弄鬼的方士。”
“……”
“刘彻???猪???”
没有回答,刘彻已然睡着。
刘非的骑队本在散漫的等待皇帝的车骑,忽然马蹄声响,远方黑旗飘动,不是皇家骑队更是何人?他慌忙命令随从退到路边,尽数三跪九叩,只待皇帝的车骑驾到。不一会儿,对方的车骑在身前停步,却久久听不到皇帝命他们平身的声音。
刘非不敢抬头,可……
“江都王刘非,陛下本愿来与您共同射猎,奈何龙体欠安,已在两里之外停步,命我来通告于你。”
刘非猛厉的抬头,见到马上之人不禁怒极,他堂堂江都王刘非,竟然要向一个上大夫行叩拜礼!真是无法无天了,只听得马上韩嫣继续笑道:“陛下命我随你游猎,可有兴趣与我比拼一场?”
刘非正欲发作,却被身侧一名随从拉住,堪堪一想,这韩嫣,是皇帝的亲信,倘若我今日触怒于他,皇帝必定与我结下怨蒂……不行,好,你在马上,我向你下跪,总有一天,你会死于我手!
刘非心不在焉的打猎,被韩嫣抢了头,游猎一过,便向太后诉苦去了。
而韩嫣命人驾着黑色的御辇,转道骑向建章营。
“江都王暂时没有反心,你却要小心,他是个媚上的主儿。”
“何以见得?”
“向我下跪,却不敢发怒,你说这是为何?”
刘彻听之,眉头一皱,媚上,媚上,“糟了,回宫!!!”
刘非还是向太后诉说了冤屈,王太后安慰了他几句,要他不要太在意这些事情,安心回江都国,好好治理自己的国家。
黑色的东宫,气氛紧张非常,仿佛殿外的秋风,随时随地都能带来一场大雪。
刘彻见到王太后的时候,太后的脸,已经拉的如一匹马……
“彻儿,你果真是太宠爱那个佞幸了呢……”王太后广袖一挥,向内殿走去。
“啊——娘!?您说什么?”刘彻大惊失色,跑上台去扶住王太后的身形,“娘,孩儿,孩儿,孩儿只是想试试,江都王有没有反心。”
“是你这么试的么!一个小小的大夫,骑在马上,让皇子跪拜,你刘姓颜面何存?我这个太后是不是做到头了!”
“娘,您听我说,孩儿糊涂了,真的是糊涂了,您不要讨厌韩嫣,他都是听我的……”
“韩嫣有多忠心母亲知晓,你也得注意些分寸,不要给人拾了话柄,说你是宠幸佞人的昏君。”
“孩儿知道,可,可韩嫣不是,不是佞人,他是孩儿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是孩儿的臣子啊~~”
“这件事不做计较,你把那个疯疯癫癫的李少君斩了,抵韩嫣的罪,怎样?”太后抚摸着孩子的头,缓缓说道。
“为什么?”刘彻想不明白,为什么韩嫣的罪,要李少君来抵。
32.马邑
“母亲为你除去一个真正地奸佞,留下一名良臣,不好么?”谁都知道李少君要黄金不是用来炼丹,谁都知道他是个江湖骗子,唯有刘彻不知……
“为什么,李少君是神仙,不是奸佞!”
太后无奈的按按额头,“是你皇帝受到江湖骗子的捉弄,昏了头,搅出这种事情给天下诸侯以寒心,他们的怨气落在李少君身上,便不会再注意韩嫣了……”
“不行!!!就算杀遍天下诸侯,朕也要保住李少君!!!”
太后用力将皇帝推到一边,一脚踹在他胸前,“昏君!”说罢,甩袖退到内殿,留下一屋子内官宫女尴尬的跪地瑟缩,不敢动弹分毫。
李少君还是死了,听闻太后要他性命以后,他便一病不起。皇帝没有什么动作,那传说中不老不死的仙人,便乘着仙鹤,飞升了。
刘彻再见到韩嫣的时候,眼中添了几分不甘,都是你做事这么不小心,害的神仙哥哥飞走了……
这种怨念的眼神,看得韩嫣只想撞墙。刘彻刘彻,你什么时候变得忠奸不分了……这种状况没能持续很久,刘彻发现李少君走后自己的精神无端好起来了,身上也有力气了,方才开始怀疑那个家伙该是个骗子吧……“韩嫣,你听我说,李少君是骗子,天下还有别的神仙,我们还年轻,一定能找到的~~”
“刘彻……人生短短数十载,韶华白首,做该做之事,识该识之人,你还有何不甘心?”夕阳西下,未央宫前,两人执手看苍茫无垠银装素裹的千万宫墙,它们外面积压着厚厚的白雪,却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出一丝暖意。
“可是如果没有登仙,等我白了头,老成一个怪物,你韩嫣不理我怎么办?”
“唉……”拍拍刘彻的肩膀,“老成一个怪物……我也老成一个怪物啦~~”
“怎么会?”刘彻转过脸来愣愣望着韩嫣,这么美丽,随着年岁增长愈发英气动人的脸,怎么会老?这时有细弱的冰晶结在韩嫣眉梢,亮闪闪的,就像是当年……“咦?韩嫣,你的那个月氏国镇国之宝……”
“转交张骞还给月氏国了呢……他走了五年,不知现在到了哪里……”
刘彻一把抱住韩嫣,“你想张骞?”衣服太厚,真讨厌,都没法触到他了。
“怎么可能不想?”韩嫣抓住他箍在自己身上的手,握着手心缩到自己袖子里,“他给你找月氏国,还不是为了你打匈奴?”
“嗯,这么说,我也有些想他了……”
匈奴沉静了许多年,细细算来,自从匈奴上次要
挟大汉送公主和亲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了,这倒一改匈奴人的习惯,难道南宫,真的在那边起到了莫大的作用?
这年元光二年,在大家怀疑匈奴是不是还会沉寂下去的时候,从从塞外传来暗报。太府张汤培养了几名走私商人,令他们来往于两国边境之间,以大手笔的买卖为掩饰,暗中巡查匈奴敌情。
王子伊稚斜带领三万精骑,将于夏季入边关马邑。
与此同时,刘彻与众位大臣彻夜不息的讨论应对策略。刘彻即位以来,八年的暗中练兵,大汉已经有了好几十万精锐的步兵,而零零散散的精骑加起来,也有两三万,他想,应该放手一搏了。
挑眉瞅了瞅地图对面的韩嫣,那眼神,哼,伊稚斜王子……就是送你汗血马的那个家伙吧!
是又怎样?我照样打他!
真舍得打?
舍不得。
“陛下,韩安国……”
你敢!!!
还较个什么劲儿?你让我带上建章营的八千骑兵,再给我一些步兵,必定将他杀出长城七百里!
哟哟哟~~你以为你是蒙恬啊!
……
“陛下,韩安国到了……”
“噢?快请!”
这是大汉抗击匈奴的第二场战争,第一场,在五十多年前,高祖刘邦率领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在塞外草原之上。
御史大夫韩安国,上大夫韩嫣,卫尉李广,太仆公孙贺,大行令王恢,太中大夫李息,各率兵两万,以四倍于伊稚斜的规模的大军,围马邑,皇帝要他们务必将伊稚斜的三万人马,尽数消灭干净。
此战一胜,以后就好说了。
明日就要出发了,皇帝留了韩嫣在宣室殿。韩嫣扭头望着宣室殿的一切,还很熟悉,只是……明日就见不到了。
两人身着睡衣,没有去往内殿,而是坐在之前的地图前,马邑离长安,也不过六百里嘛~~
刘彻起身去往台上,从条案上拿下一壶酒,两只酒斛,放在二人脚边,“开心吧。”
“嗯。”
“一天到晚想着出长城,你到底是想见故人,还是想给我打仗?”
韩嫣抓起地图上的一片铜钱,那片铜钱,代表的,是他韩嫣一手训练出来的的八千建章精骑,以及从霸上调来的一万步兵,“这么重要的关口都给我了,还在说这种酸溜溜的话?”
“你都没有一点不舍么?打仗非同儿戏。”
“刘彻,你养了八年兵,就为有一天将匈奴彻彻底底赶出我大汉边境,你比我更明白,打匈
奴,不是儿戏。”
刘彻手上颤抖着,摸过韩嫣的手指,抠出他手心的铜钱,缩回到自己面前,盯了许久,两滴泪水“啪!”的落在手背,“这枚铜钱,咱不要了好不好?十万人,打伊稚斜,绰绰有余,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派你!”
韩嫣也心如刀绞瑟缩的难受,望着刘彻水茫茫的眼睛,他如何甘愿割舍……这是他的小猪,他从小看到大的小猪……这个,连墓葬都给他准备好了的小猪啊……
挽臂摸过他的背后,将刘彻的头按在肩膀上,刘彻瑟瑟颤抖着泣不成声,“别哭,我一定完好的回来。”
“嗯,”刘彻轻轻推开韩嫣的手臂,拿起刚刚放下的酒壶,斟了两斛酒,递一斛酒到韩嫣手中,“这酒,为你践行。”韩嫣接过酒斛,悬在身前,久久,久久没有递到嘴边。两人对望了许久,几乎同时的,开口轻轻一语:“合卺。”
合卺。
两人的眼中闪烁着激荡的光芒,手握酒斛,绕过对方的臂弯,然后,烈酒下肚,灼烧得胸腔火辣辣的疼。刘彻轻轻咳嗽几声,扔了酒斛扑入韩嫣怀里,韩嫣张臂接住他,两人倒在一起。
“韩嫣,这酒有毒,你信不信?”
33.窦婴
杯酒下肚的时候,韩嫣已觉不对,刘彻什么时候喝这么烈的酒?只是……“别开玩笑了,嗯?”
“酒中溶解了浓烈的麻风散,我们……我们会在这里,大睡三天。”
“你说什么!!!”韩嫣用力推开刘彻,想跑出去冲凉水,却被冲上来的刘彻一把扑倒,浓重的困意浮上来,他再也没有力气,将刘彻推开。
韩嫣没能出征。韩嫣忽犯热疾,昨天夜里就倒在宣室殿中没法起身了。
皇帝也没有亲自送他们出征。
三天后,一束阳光照进来,射在韩嫣的脸上,韩嫣扑闪着弯弯的睫毛,睁开眼睛,低头望了望趴在自己身上兀自未醒的刘彻,无力的,小心的,爬出。
站起身来,仰头望望窗外金黄的阳光,阳光照在他身上,没有一丝暖意,却又那般凄凉,彷徨。他无力地咧了咧嘴,脸颊阵阵抽搐,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宣室殿。
行走在殿下的台阶上,他手指着东边的红日,哈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刘彻,哈哈~~刘彻,你害死了韩嫣,哈哈,你是太阳啊!”且走且笑,且笑且骂,且骂且哭,“哇哈哈哈啊哈!!!你害死了我,我死了,我……”三日没有进食的身体没多少力气,他骂了一会儿,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只剩下低低的呜咽,滚,都给我滚!!!看什么看,我要回家,回家,社么建章营,什么精骑军,什么……什么匈奴……刘彻……多么可笑啊~~
韩嫣回家了。
弓高侯府一如的安静,就像是很多年以前……他认识刘彻以前,不,突然一声尖利的高喊从宅院深处传来,“哥哥~~”
韩嫣的眼睛闪了闪,便望见一只小小的浅黄色葛衣的,小猪飞了出来,不是小猪,是说儿,说儿长到了韩嫣的胸口那么高了。韩嫣身上力气尽失,腿脚一软,跌了下去,韩说忙撑住哥哥的身体,“哥哥,宫中传来消息说你病了,急死说儿了……”
“说儿,走,我们……我们走……”
“去哪儿?”
“我们,回,回韩国……”
啥?
韩说瞪大了眼睛,哪里,哪里还有韩国的存在?韩国早就被大秦灭了,大秦又被大汉灭了,所以韩国就是大汉啊……
韩说抱着韩嫣的身体,拖进屋中,和下人们一起给他喂了粥食,清水,还小心洗了个澡。“哥哥,你要难受就在家里多呆几天,不要老往军营里跑啦,嗯,说儿给哥哥搓背刮痧。”说着,不脱衣衫就跳进水桶中,抱着哥哥的腰在他背上来回使劲摩挲起来。
>韩嫣趴在木桶上,低着头,任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落入水中,全都掩在散落的青丝后。脊椎好痛,肺俞好痛,可是……可是又哪里比得过心里的……
两人在大木桶中坐了很久,韩说小心的将韩嫣身上肾俞肺俞任督脉挫的红红的,等到那紫红色的痧退去,哥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拖出水里,擦干,可是哥哥怎么还是这么凉?现在是夏天,夏天哥哥怎么还是这么凉?韩说脱了湿漉漉的衣服,用自己火炉一般的肚子,给哥哥取暖。
韩嫣迷迷糊糊抱着一团烈火,这是……这不是刘彻,这是韩说。这就是和自己流着一样的血的韩说。
睡了几个时辰醒过来,韩嫣忽然意识到,自己……难道自己给韩说看到了?手上一颤,韩说一直都醒着,眼看着韩嫣眼睛肿的惊慌,反而紧紧抱上去,“哥哥,你不要瞒说儿,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韩嫣的声音有些嘶哑。
“哥哥不要担心,不管哥哥怎样了,哥哥就是哥哥,说儿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韩嫣轻轻拍着小火炉的肩膀,“哥哥要出去玩,再也不管朝中的事情了,说儿,可有兴趣和我一同前往?”
“当然,只要说儿跟着哥哥,说儿什么都愿意做。”
甚至晚间哺食都没有吃,兄弟俩就消失了。其实刘彻,我想躲,你绝对找不到。
刘彻果然没有找到韩嫣,他也不愿捉拿韩嫣的父亲兄长来要挟他,便由着他们去了,去哪里都好,别去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