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一下子烦躁起来，摁灭没抽几口的烟。“嗯。”他随便应付着，挂掉电话。

客厅里摆着一大桌子饭菜，父亲坐在正中，脸色沉肃地等着他。

后母站起来，两个小的坐在一边。

父亲后来又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因为见得少，他们见到秦非都有点怯怯的。大的秦雨航低着头喊了一声，哥，不敢看他。小的秦容也跟着生嫩嫩地叫“大哥。”

秦非随便应了下，在父亲面前坐下，开始吃饭。

他开始吃了之后，剩下的人才拿起筷子。饭菜多是他喜欢的。他在这屋子里住了五六年，操持家务的人不会不知道他是什么口味。

尽管如此，这顿饭也不可能吃的愉快。

秦非吃了几口，等着父亲开腔。

果然，他拈起一筷笋丝，听见父亲问：“你最近见过秦绎吗？”

“见过。”秦非答得很快。然后看见父亲握着筷子的手背上的青筋紧紧地虬结起来。

头发灰白了一片，于是干脆整个染成灰色，纹丝不乱地梳在耳后的老男人，唇角仍然残留着犀利的英俊——只是因此也显得剩余的部分老旧而衰弱。

那份昔年应该足以自傲的外貌，如今只剩下深深的鄙夷和厌弃的纹路。

父亲深深地喘平了气，说道：“那他去学校骚扰秦容的事情，你也知道？”

秦非猛地皱起眉。“他怎么知道他们两个的？我没说过——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父亲威严的脸色稍微松懈了一分。“你听秦容自己说。”

七岁的小孩子低头难过了一会，清晰地说：“前天有一个叔叔中午休息时带我出去吃饭，他说是我的亲戚。我看老师都允许了，就跟着他去。他知道很多我们家的事……”小孩的头越低越狠。“也不像坏人。我们只是聊聊天。他长的也很好看。他要我不要告诉爹地和妈咪，下一次还来和我玩，还说要我叫上哥哥，我就答应了。”

“容容……怎么能随便跟陌生人出去呢？老师也真是的，怎么能随便让人把孩子带走……”后母在一边碎碎道。

秦非觉得烦人。

大一点的孩子这时候跟弟弟说：“你跟这人出去，是不是因为觉得他跟家里人很像？”这是在为弟弟解围。

小孩重重点头。“我跟哥哥说了，他长得好像秦非哥哥，就是头发很长，也很漂亮。”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沉默了一下，父亲开口道：“吃完你把他们带走。”这是对后母说的。

秦绎这一招也太无聊，雨航转眼就把弟弟卖了。而父亲青筋直跳：“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从小的下手，还妄想接近大的。太阴损。”

桌子乒乒乓乓一通乱响。

秦非懒得说什么，斜眼看着父亲，指望他不要气得太狠，中风了就麻烦了。

父子面前，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尤其是他们如今这种情况。

秦绎突然接近两个异母弟弟，谁能不想到家产两个字。可是对秦非来说，这个话题也是差不多的微妙。

既然不好说，也不用去提。

等着老头子发完了火，秦非站起来说：“那您打算怎么办。”

“转学，雇专人接送。”短促之后就是沉默。

换个学校也不是铜墙铁壁。秦非心里说。就算是，秦绎笑一笑那门也就开了。这事不能怪人家老师看护不利。其实就算是秦非，去纽约的高中弄个档案记录也一点都不难。他们有的是正人君子，合情合理的办法。

“不用转学。”秦非说。“就让他们俩下个星期跟他约时间，我到时候去一趟就行了。”

“其他的您放心。”

父亲没有说的太明白，但肯定是嫌恶秦绎会对两个小的不利。

第38章

“这就要走？”父亲生硬地问。

秦非的身影在门口驻足。“还有事情？”

他明显感觉到父亲的不悦。这个男人这些年的表情就只剩下少言和阴沉。就连不悦的理由，也死死憋着，宁可让人揣错圣意，也不肯开口。

也就只有那个女人非要忍耐着留在这间宅子里。

秦非再没有什么要仰赖他的，当然也不用看他眼色过活。

“秦绎的事您不用管了。我会控制他的。”

他只是一句话，就把相依为命数年的父子和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的兄弟的关系之间划清了界限。

留下那个老男人陷在无法名状的震怒中。

秦非觉得自己与不可接近的父亲之间，委实称不上有什么感情。

父亲是一个寡情的人，这是秦非个人的感觉。纵使这个男人曾经有过什么爱人的感情，应该也在与他和秦绎的母亲分手时就燃烧殆尽——年幼的秦非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跨越了重洋跟随着回家的，是一个形如半截灰败的朽木似的男人。

秦非见证了他经年的委屈与易怒，却不见得能生出一丝同情。这个男人沉浸在怨屈与痛恨之中时，完全忘了自己还剩下一个需要仰仗他长大的儿子。

自然，他因为那个母亲而连带痛恨秦非的程度，比起他痛恨长子要轻微得多。就像现在，他还是会怀着明显被轻忽冒犯了的情绪，责问秦非为什么不留下。

然而这个男人从来不擅于将简单的事情用一句简单的话语表达。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玩那个不上道的乐队？”

秦非的手握住了门把。“玩什么，玩到什么时候，都是我的自由。”

老男人厌恶地看着次子的脸。秦非的骨头是最硬的。那个大儿子甚至都会跪下来求他，但是小儿子，让他低一下头，都是休想。

因为一直忽视着，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长成了这样又强硬，又倔强，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的模样。

因为如此，他竟然也忌惮了这个儿子。他积着一腔的生气，却仍然拙劣地搜索着能对他说的话。说一句没有回应，便厌恶地紧紧闭嘴。

他不想逼到这唯一的儿子，也离开他。

“爸，下次见。”秦非推门出去。

夜幕黑下来，山上的风带着寒意。秦非听到身后有急促的碎步声追上来。

他一回头，看见后母的脸。

“那个……”女人脸上依然是那种不受人喜欢的，让他不舒服的表情。

她缓了一口气。“马上到五月份，雨航很想看一次你们乐队的演唱会，如果可以的话容容也想去……”

“我们下个月不开演唱会。”

“生日礼物……”她执拗地强调着。

“……”秦非不耐烦地拉开车门。“那也改不了龙传奇全年tour的日程。”

把后母进一步的要求隔阻在门外，他踩下油门驱车离去。

＊＊＊＊＊＊

秦非安排了半天休假，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秦容和秦雨航就读的学校。

这是一所环境良好的私立学校，学校的教师当然也有保护其中的富家子弟人身安全的觉悟，但如约赴至的秦绎仍然轻松地将七岁的小孩接了出来。

秦容仰着头，开心地看着这个叔叔。“雨航哥哥在四楼，我们去找他。”

“嗯。”穿着一身上台指挥时才会穿的白色正装的秦绎轻松地应着，拍拍小孩的背。

秦容蓦然停住脚步。举头顺着牛仔裤往上看，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弱弱地喊了一声：“秦非哥哥。”

又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旁边：“这个叔叔是……”

冰山走上前，扒着小小的肩膀转了个方向：“回教室去，等着吃饭。”

秦容像只小老鼠一样乖乖转过身，顺着墙根走回去。回头却又看了一眼秦绎。秦绎冲他笑了一笑，做了个手势：“下次再带你去。”

秦容避开秦非冷冽的目光，满足地悄悄点了下头，贴着墙根一路跑回去。

“你想对他们两个干什么”秦非走到树荫下，停下来，问。

秦绎笑了一笑。“谁知道？都是秦家人，我先认识认识，不行吗。”

“你最好别东想西想。”秦非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打的是那种主意……”

“这么着急干嘛？老头子身体不是还硬着吗。多了两个弟弟，你竟然连半点口风都不露。啧啧，”秦绎夸张地叹了一声。“亏你也还是我弟弟。我也说了，就是先认识认识。要是真想毁尸灭迹，我用得着弄得谁都知道吗？”

他低下头，开始找烟。“你要不要？”

秦非接了过去，自己点上。

“火借我。”秦绎命令道。秦非沉默地单手弹开火匣子，给他点了。

秦绎笑了。“乖……”

他等烟圈袅袅升起，靠在树干上，说：“留把柄的事，我不会做的。你别告诉我你要站在那两个小子一边……到时候可以跟老头子谈谈，但要是谈得不如意，我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他们不开心……”他温和地笑着说着这些话，秦非想，恐怕不是不开心这么简单。

秦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秦绎微笑着伸出手臂来，秦非拦开了他。“这些办法你最好想都不要想。”秦非平淡地说。

他顿了一顿，“刚才那小子叫你叔叔，你高兴么？”

秦非背转身去，“真是给你赚到了，他本来应该喊你大伯。”

秦绎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秦非淡然地望着远处白砖红墙的学校教室：“现在你还想做点什么吗？”

良久的静滞，被下课的乐曲声打破。秦绎好像终于才回过神来。“……大的也是？”

“嗯。”秦非应了一声。

“老头子知道？”

“不知道。”秦非平静地道。“我才猜不到他要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事。他血压高，很容易中风，心脏也不好。”

“哈哈哈……”安静了几秒，秦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捂着肚子，靠着树快要蹲到地上。

“你用得着这么开心吗？”秦非转过身来，低头看着他。

“秦非，你真行……”秦绎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你说爸是不是还以为老来得子，捡了便宜？”

秦非吸了一口烟。“那时我暑假回家，美莱本来只是偶尔给他解决生理需要，不知怎么她和我就搞到一起了。后来她跟我说弄大了肚子，我开始有点怕，最后她撒谎说是我爸的种，还要我帮忙圆谎。”

秦非手指夹着烟，继续说：“那时候我跟美莱只偷偷做了一两次，表面上没一点关系，我爸当然不知道。但是爸一开始也不想承认秦雨航是他儿子，后来生下来去做亲子鉴定，结果出来99%吻合，他就没话可说了。”

“我受不了这件事，很少回家。又过了几年，我念了大学后暑假回来过一次，又给那女人缠上。要挟我再发生关系，她说她就想再要个孩子。”

“然后原样又来了一回，就这样了。”秦非如此说明了两个“弟弟”的由来。

秦绎靠坐在树的阴影下，听秦非讲完这个秘密。“好无辜，都是她逼你的。”他一针见血地讽刺着弟弟。

秦非往树干靠了一靠，低头对付他的烟。“发生关系的部分不全是。但是难道我会想要这种结果？”

这便是他心情的全部了。毫无准备而强加的责任，不是恩赐，却是负担。也可能会成为破裂那脆弱亲情的爆炸药筒。所以只能这么搪塞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希望日子不生波澜地过下去。

他有愧疚的心情，但是他的愧疚又能分剖给哪一部分？还不如现在这样最好。那个老男人当做自己又有了两个儿子，日子也不至于比以前难过。

好歹也不是别人家的。

“这女人当然也不简单。不然怎么可能带着两个假太子一直守在那里，等来被扶正。”秦绎打趣着。

“不，她和爸爸没有正式结婚手续。”秦非否认道。他斜眼看着秦绎。“老头子烦人的很，他可能会和那么一般的女人结婚吗？除非真的半截入土，要带个人去阴间照顾。我妈到底怎么了？我都快十年没见过她了，除了电视上。”他终于问到一直狐疑的话题。

秦绎不再说话。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这事你干的不错——我是说我俩侄子。我也没必要在这跟差一辈的联络感情，先走了。”

“你等等，”秦非跟上他。“你最近在哪里住？为什么不回去？”

“你那？不是最讨厌看见我么。”秦绎笑着。

秦非暗藏着恼火。“你到底在哪鬼混？唱片公司也完全没有来回来报道，签约跟你的乐队真是惨。你到底是不是有一点社会责任的人？”秦非哼了一声，想了想也憋不出一个合适理由。“谁知道你一个人会干出什么啊？抢银行还是为祸社会？跟我回去。”

“你也来问我有没有责任心……”秦绎越发可乐。“算了吧，我最近干的事，要是被你看到，只怕会把沙发都吃了。放我几天清静日子吧，亲爱的弟弟，马上你就会如愿在该看到的地方看到我。”

秦绎推开说了半天秘密，却还是兀自生着闷气的秦非，潇洒地转身离去。

第39章

乐队最近开会频繁，关于曲风上的意见一争论就是几个小时。因为第一张专辑的歌曲全是一两年的磨合阶段内慢慢定下来的，而这一次的期限只有大半年，他们却已经不是刚出道的原石乐队，要面对更审慎的评价。

既要把握好整体风格不太过偏倚，又要整合新鲜元素取悦流行口味，更不用说音乐素质也需要迎合更高的要求……

赵之乔头皮发麻：“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讨论出成品来丢给我……记得要翻译下啊！”

“这么高级的合作的话要跟公司高层打招呼吧，预算是个问题。”王迪思考着秦非要将主打歌的编曲重新编派请来师匠级古典音乐人合作的要求。

“预算的事差不多就得了，柯拉西姆是我老师，邀请他来做这个colla，友情价。”秦非说。“没意见的话我就做了。”

“你是就一首歌这样，还是整张专辑都走古典风？”队员问道。

“……”秦非知道他们有些质疑。“我们赚的不少吧？第二张多推点预算在上面也没什么。”

“不只是说预算的问题……”王迪沉吟了一下。“我是说，巡演的时候讨论这次的曲风，你从来都没说过要搞什么高端联合，怎么现在突然来了点子？”他指了一下自己和背后。“尝尝新是没问题，但是我们几个可都是业余的，你确定这么折腾能行吗？”

“……”秦非磕了磕烟灰缸。“这么想没错吧？赵之乔的声线本来就适合那种天然乐器的共鸣，市场上独一无二，这就是我们的卖点。我决定这么做只是为了放大我们主唱的优点，流行作品里面主唱的特质本来就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是陪衬。莫非你觉得我是出自私心？”四个人里也只有他有十几年的古典背景。

赵之乔头伸得老长过来插花：“等等，你这是在夸我？我没听错吧？”

秦非把烟灰直接磕在了他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