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四)——尼罗
尼罗  发于:2014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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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从戎知道他是没有自由的,如今听了这话,越发明白了他的处境。略略迟疑了一下,他开口说道:“白少爷,是这么回事儿。我刚从邢台县回来,那个……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大爷托我给你带了封信,有机会,我们找地方见一面?”

马从戎是个利落爽快的口齿,所以白摩尼一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异于平常,立刻就有了察觉:“那没问题,你定个地点吧,我随时可以到。”

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白摩尼放下电话,匆忙吸了几口鸦片烟,又喝了半碗热粥。连毅还在隔壁连说带笑的打牌,房门半开半掩,白摩尼从门口经过,只见里面窗帘紧闭,还开着电灯,电灯光下,越发看清了满屋子的乌烟瘴气。陪着连毅打牌的三人,一位是个正当红的男旦,一位是个演话剧的摩登青年,最后一位略有了一点年纪,但还油头粉面的打扮着,要问他的身份,很不好说,基本可以算个高级的皮条。

地面平,地毯软,又有鸦片烟的刺激和支持,白摩尼抖擞精神,悄无声息的走出了洋楼。站在楼前的水泥台阶上,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握着一副薄薄的皮手套。

汽车夫接了他的命令,已经提前跑去了汽车房,所以他不过等了几分钟,汽车便缓缓的绕过洋楼开到了楼前。汽车夫跳下来为他打开了后排车门,他一步一步的下了台阶,在弯腰上车之前,他把手伸给了汽车夫。而汽车夫一边扶他上车,一边不动声色的揉捏了他的手。

白摩尼上车上到了一半,忽然停了动作说道:“今天我坐前面。”

汽车夫怔了一下,随即扶着他往后退,把他搀到了副驾驶座上。

关好车门发动汽车,汽车夫将汽车开出了公馆院子。白摩尼通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忽然冷笑了一声:“不是家里有老婆了吗?怎么又愿意和我动手动脚了?”

汽车夫微微的有一点脸红,声音很低的答道:“是白少爷先招惹我的。”

这话说得不错,的确是白少爷先招惹他的,因为白少爷只要出了门,任何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白少爷现在不安于室,蠢蠢欲动,想要有所作为,自然也只好第一个对他下手。起初是给他钱,可他对连毅忠心耿耿,坚决不受金钱的诱惑。不要钱,只好另给他点别的,汽车夫是个正正经经的青年人,被他这点“别的”吓坏了,然而连着被吓了几次之后,汽车夫长了胆子,渐渐的不怕了——不怕他,也不怕连毅了,敢当着连毅的面,理直气壮的为白少爷撒谎了。

汽车停在了英租界内的一家小餐馆外。这家小馆子看着无甚稀奇,但是外卖的蛋糕很有一点小名气,隔着大玻璃窗,白摩尼和临窗而坐的马从戎打了照面。微笑着向马从戎一点头,白摩尼拄着手杖慢慢踱了进去,极力想要走得平稳,不要让人看他瘸得厉害。

走到马从戎面前坐下了,他摘下头上的厚呢子礼帽,又是点头一笑:“三爷,久等了。”

马从戎上下打量着他,看他西装革履,和一般的富家子弟一样,并不是奇装异服的打扮,但不知怎的,竟然会让人感觉他富有一种刺激性,也许因为他相貌是异常的美。马从戎虽然看不上他,但对于这一点,倒也还是一直承认的。

马从戎自己面前摆着一杯咖啡,这时抬手叫来侍者,又给白摩尼要了一杯。侍者不知是哪几国的杂种人,浓眉大眼,略有一点印度风情,一路来回拿菜单送咖啡,得机会就要看白摩尼一眼。他看,马从戎也看,白摩尼坐得腰背挺直,肩膀端端正正的,可给人的感觉却是柔软——腰软,手软,该软的地方,全软。

看到这里,马从戎又想起了那些关于白摩尼的流言,其实也未必是流言,或者说,未必全是流言。面前这个小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争强好胜吱哇乱叫的白少爷了,把这个东西弄回家,大爷兴许能为了他疯魔——不是已经跟着他学会亲嘴了吗?

但若是暗地设法抛下了他,大爷可能也得疯魔。万一因此再和连毅闹起来了,他一个上了通缉令的人,哪能公然的和连毅斗法?若是因此暴露行踪,再引来大麻烦,那可是得不偿失。

思及至此,马从戎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纸:“白少爷,大爷回天津了。他现在出门不安全,所以今天没有来,只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

白摩尼立刻伸手接过信纸展开了,手微微的有些抖。低头再看信上内容,只有简单的几行字,一是报平安,二是让他有话对马从戎说。而在信的末尾,他用钢笔画了个粗重的叉。

白摩尼对那个叉看了又看,末了抬起头望向马从戎,捏着信纸不舍得松手:“大哥在你家里?”

马从戎听了他这急迫的语气,倒是感觉他还留有一丝往昔的性情:“是。他年前在邢台县——”

未等他把话说完,白摩尼抢着又问:“我给他打个电话行不行?”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马从戎看他像吃了药似的,嫉妒之余,又觉可怜:“可以,只是……”

他一边沉吟一边东张西望,不知道哪里有电话可以借用。哪知白摩尼对这里十分熟悉,直接起身走向了前方的柜台。

柜台后站着个卖蛋糕的店员,也是浓眉大眼,种族莫辨。白摩尼的学问是很糟糕的,讲英国话的时候,因为对于自己的发音没有自信,所以声音格外低沉含糊。抬手一指柜台上的电话机,他向店员咕噜咕噜的借用了电话。

马宅的号码,是他熟记于胸的。接通电话之后站稳了,他听话筒中有了声音:“您好,马公馆。”

他的喉咙立刻有些发紧,以至于说话之前要特地清清嗓子:“我姓白,找家里大爷听电话。”

对方答应一声,随即安静了片刻。白摩尼一口一口的咽唾沫,怎么着都是口干舌燥,正是心慌意乱之际,耳中忽然响起了霍相贞的声音:“小弟?”

他的手心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大哥。”

听筒中响起了“呼”的一声,白摩尼不用想象,眼前已经浮现了霍相贞的样子——是对着话筒,情不自禁的笑着松了一口气。

然后,霍相贞又开了口,没说前因没讲后果,直接就是一句:“小弟,跟我去日本吧!”

白摩尼笑了,霍相贞忘记了说的,他也忘记了问,直接回了一句:“好!”

霍相贞又道:“连毅是不是管着你呢?有话你对马从戎说,这回大哥一定想办法把你带走。”

白摩尼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管着我?”

霍相贞的声音低了一点:“他要是不管着你,你能不去邢台县看我?”

白摩尼歪着脑袋,对着玻璃柜台中的奶油蛋糕抿嘴一笑:“我还怕你怪我没良心,原来你什么都明白。”

霍相贞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温暖而又喜悦:“小崽子,我不傻。”

白摩尼刚要继续说话,然而眼皮一抬,忽然发现对面店员正在好奇的看着自己,便正了正脸色,轻声说道:“大哥,不说了,我去和马从戎谈正事儿。你保重身体,等我的消息吧!”

话音落下,他挂断了电话,又向那店员道了一声谢。拄着手杖低了头,他慎重落步,尽量优雅的走回了原位坐下。

马从戎笑看着他,心里感觉自己是个奉献者,是个牺牲者,为了大爷,引狼入室。这狼如此骚模骚样,将来想再驱逐出去,怕是要大费一番功夫。然而,没办法。人生不如意,十事恒。人财两得的美事,本来也是罕有。

白摩尼和马从戎长谈了一小时之久,谈得颇有成绩。最后二人友好分手,各自出门上了汽车。

马从戎自回家去不提,只说白摩尼坐上了副驾驶座,不知道汽车夫今天会不会又向连毅报告自己的行踪。他斜了汽车夫一眼,正巧汽车夫也试试探探的在窥视他。白摩尼看了他这个鬼祟样子,忽然感觉猥琐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压下性子转向前方,他勉强保持了平静的态度:“别这么贼头贼脑的偷看我,我见个朋友怎么了?告诉你,我的朋友多着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汽车夫迟疑着笑道:“我哪配做少爷的朋友?”

白摩尼把双臂环抱到了胸前,微微一笑:“糊涂东西,给你脸,你不要脸。”

第一百七十五章:心肠

白摩尼回到连宅,发现牌局还没有散,仆人正在一趟一趟的往牌桌上送茶水点心热毛巾。当红的小男旦坐麻了腿,单腿蹦跳着出门找卫生间,正和刚进门的白摩尼打了照面。羞答答的对着白摩尼一笑,他低声招呼:“白少爷刚出门儿啦?”

白摩尼撩了他一眼,见他抬手扶着墙壁,指间宝光璀璨,赫然多了一枚钻戒。钻戒的尺寸略大了一点,松松的套在他的中指上,正是连毅近些日子常戴的东西。而小男旦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心中得意,但是故意做出含羞带愧的娇模娇样,侧脸对着自己的中指一飞眼风,然后莺声呖呖的笑道:“锋老输了,耍赖不掏钱,撸了个戒指给我抵债。”

白摩尼的身份,常来常往的人都知道,小男旦心里自然也有数。说完这话,他笑眯眯的看着白摩尼的反应——小来小去的玩意,还不足以让小男旦太忘形,可这钻戒着实是太有分量了,大豆粒子似的,让人简直不能相信它真是钻石。

白摩尼明白小男旦的用意,但是一点也不往心里去。他的心已经满了,被大风大浪大太阳大世界填满了。一双眼睛望出去,他看到的是碧海轮船,是千万里之外的异国风光。和激动人心的新生活相比,一枚钻戒算什么?

所以他点头一笑,然后一步一晃的走向楼梯。

楼梯台阶低而宽阔,正适合白摩尼一点一点的往上挪,当初连毅之所以选到这里居住,也是看上它楼梯好。可是即便如此,白摩尼平时上楼,还是需要仆人搀扶。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他就感觉自己精神焕发之极,双臂将有千斤之力。一手拄稳了手杖,一手抓牢了楼梯扶手,他手足一起使劲,速度很快的、姿势颇不好看的,一路攀爬跑跳上去了。

气喘吁吁的回了卧室,他把脱下的厚重外衣往椅背上一搭,然后走到靠墙的大立柜前,打开柜门向里一望。这柜子里装的全是他常穿的衣物,一件一件紧贴着挂了。其中一件西装外衣上搭了一条领带,他伸手捏着领带捻了捻——领带夹层里面,藏着霍相贞给他的那张支票。连毅奸得简直要成精,他一点私房东西也别想藏,若是知道他手里攥着二十万元,恐怕又是一场事,所以他灵机一动,索性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偷偷摸摸的做了一场针线活。

他的衣服鞋帽,全是最考究的昂贵货色,仆人没有他的命令,绝不敢擅自整理他的衣柜。所以支票藏在这里,反倒是比放到别处更安全。欣慰的关了柜门走到床边,他一屁股坐下去,甩掉皮鞋抬腿上床,一滚就滚到了床里去。

钢丝床软颤颤的,他本来没觉着疲惫,可在这么一滚一颤之后,忽然感到了眩晕。舒舒服服的闭了眼睛,他抬起手,将一根手指摁上了嘴唇。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指尖,他一哆嗦,仿佛咬人的不是自己,是大哥。

阴差阳错的路终于走到了头,这回可真是要回家了。他翻身背对着房门侧躺了,低头用一只手捂住了半边脸。往事全是不堪回首的,不过以后会好了。

他知道大哥依然很爱他,甚至比先前更爱他。先前他总像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弟,无知无能,只会捣乱;现在他得了很多教训,长了很多心计,绝不会再干害人害己的蠢事。

又想起了霍相贞对他的拥抱和亲吻,他绯红着脸微笑了。原来他和大哥之间,总隔着一个马从戎。当初家大业大,自己又小,所以离不得马从戎那个管家人。可如今大家庭变成了小家庭,真要是长长久久的过起日子来,马从戎是不能留的,况且也不必留,马从戎能干的,他也能干,而且他自信不会次于马从戎。以为他真的不会当家立计吗?他只不过是一直无家可当罢了。

白摩尼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有本事的,有理有据,理直气壮,想到最后,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他的耳朵动了一下,依稀听到房内有了动静。人还在梦里没有醒,但是心中隐隐的也有知觉,明白那必定是连毅走了进来。朝夕相处的一同生活太久了,有时连毅在楼下一动弹,出于本能似的,他在楼上都能感应得到。

连毅进就进来,不值得他清醒,所以他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依然睡得香甜。动静忽然停息了,他想连毅也许又在端详自己,看就看吧,他知道自己身上没有破绽。

又过了片刻,他的面颊上凉了一下,像落了一滴冰冷的水,是连毅弯腰亲吻了他。吻过之后坐在床边,连毅又伸手去为他宽衣解带。他骨头细、分量轻,连毅又是个比一般人更有力气的,所以摆弄他很不费劲。他这回受了大惊扰,可是缠绵着不肯醒,只是不耐烦的咿咿唔唔。好在惊扰的时间持续不长,连毅将他扒得只剩了紧贴身的衬衫裤衩,然后展开一床棉被,严严密密的给他盖好。

及至把被角也掖好时,白摩尼终于睡意全消,睁开了眼睛。见连毅转身正是要往外走,他气冲冲的嘀咕了一声:“烦人!”

连毅一听他醒了,转身又走了回来,站在床边对他一笑:“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睡觉,能睡舒服?”

白摩尼也知道他是好意,但是不肯给他好脸:“舒服着呢,用你手贱?”

连毅照例是没脾气,一歪身坐在了床边,他对着白摩尼笑眯眯。白摩尼和他对视片刻,忽然又不忍心继续挤兑呵斥他了。

连着好些天了,连毅是日夜连轴转,除了玩不干别的。白摩尼知道他是不敢闲,人一闲了,是要想心事的。可他的心事,想起来全是无望,又让他怎么想?李子明在除夕那天又回来了,当了官的人,果然渐渐出落得和先前不同了,先前白摩尼看他是个阴森森的闷葫芦,如今还是那么阴森森的,但是不闷了,说起话来斩钉截铁,非常算数,不算数也得算数,自作主张的替连毅当了家。连毅想把他撵出去,可是凭着家里这几个人这几条枪,着实不是一位蛮横师长的对手。

白摩尼也说不清李子明对连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管束着连毅,让他早睡早起,从白兰地到鸦片烟,全不许连毅滥用,并且千里迢迢的运回了几大罐子药酒,说是具有灵丹妙药的作用,非逼着连毅喝。那药酒里泡着许多妖魔鬼怪似的虫兽,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连毅气得嘴唇都哆嗦——他一辈子都是自由自在,哪知临到老了,居然连自己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能做主了。

李子明用毋庸置疑的冷酷口吻,喝令连毅保重身体,不许他再昼夜不分的酗酒滥赌——连毅是有钱,自住的几处上等宅院不算在内,他光在天津就有两百多间房子。房子可以租出去吃瓦片,外国银行里还另有巨额的存款。这么有钱,足以让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而李子明不想再让他玩了。

春节这几天,连宅之中一直是个剑拔弩张的气氛。李子明不许连毅玩,自己却是随心所欲。而连毅本来是个无所谓的性格,可这一回犯了倔,是坚决的不肯合作。白摩尼看他终日阴沉着脸,就心急火燎的劝他:“你傻啦?横竖他也住不了多少天,你就由着他顺着他,能怎么的?那么多年都让他睡了,现在你个老家伙反倒矜贵上了?你说你们俩,睡一觉闹一场,睡一觉闹一场,明明不是人家的对手,你还不识时务,非得让他没轻没重的把你收拾一顿,你才老实——你傻啦?”

他是苦口婆心,然而连毅不听,并且预谋着毙了李子明。还没等他找到机会,李子明已经启程回了山西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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