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四)——尼罗
尼罗  发于:2014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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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摩尼用小勺子搅着碗里的米粥,小声笑道:“夜里开快车兜风,结果翻到沟里去了,汽车夫和我全摔出了一头一脸的血,好在没大碍,都是皮肉伤。昨天怕你见了大惊小怪,我就提前往眼皮上抹了一点儿香粉膏。”

霍相贞放下筷子,把双臂横撂在了桌面上。盯着前方出了会儿神,最后他很慎重的开了口:“摩尼,回家吧。”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那口鸦片烟瘾,不想戒的话可以先不戒,将来再说。”

白摩尼还捏着小勺子,把一碗热粥搅成了温吞吞:“大哥,等你打完了仗,我再回来吧。”

霍相贞登时望向了他:“打仗和你回家有什么关系?还是你觉得连毅能保护你,我保护不了你?”

白摩尼立刻摇了头:“不是那个意思,你急什么?你再急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霍相贞听闻此言,气焰果然低落了些许。他一直当白摩尼是个小崽子,然而小崽子深谙四两拨千斤之道,对他素来是一治一个准。

白摩尼垂下眼帘,将自己的心事盘算又盘算,末了感觉一言难尽,索性开始胡搅蛮缠:“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了,现在我不想回家,你让我回我也不回;等到战争结束了,我想回家了,你不让我回也不行!”

霍相贞当即想拍桌子作狮子吼,然而看着白摩尼的小肩膀、小脖子、小脑袋,他心里无端的酸了一下:“胡说八道,那这仗要是打个十年八年,你就十年八年不回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声音也低了:“混账东西,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大哥?”

白摩尼将一只手放在了大腿上,手指肚在裤子上蹭了一下,他想起了霍相贞那温暖的短头发,同时下意识的露出一副惫懒神情,他歪着脑袋垂了眼帘,一脸不服气的嘀嘀咕咕:“明知故问,你说有没有?不听你的话,就是心里没有你了?”

霍相贞对他审视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这几年欠了连毅的债,所以现在要受他的挟制?你说实话,大哥有钱。”

白摩尼缓缓的摇头,摇着摇着,又笑了一下。这回让大哥说中了,他的确是欠了连毅的债,然而不是经济债,是人情债。连毅常年的老不正经,对他却是真动了心。他本以为自己付出肉体,对方付出金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可人心难测,一场买卖一做几年,做着做着,就不是买卖了。偏偏连毅又是个毒辣的性格,说起来是五十岁了,可是好勇斗狠的时候时常会像十五岁。想把这么个人平白无故的甩开,太难了,也太危险了。危险的不是自己,是大哥。

大哥好容易才东山再起了,不能让他学连毅,也“冲冠一怒为红颜”。大哥还年轻,每一步都走错不得;连毅败了可以去养老,大哥能养老吗?

所以得再等一等,等这段时期过去了,自己总能想到和平脱身的办法。顶好别让大哥插手,当初自己走投无路,如同抓救命星一般抓到了连毅;现在有家可回了,又翻脸不认人,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等着大哥来救——这样也不对,对不起连毅。

思及至此,他转向霍相贞说道:“大哥,我是自由的。”

霍相贞拧起了两道眉毛:“既然是自由的,你还要跟着连毅混,那岂不是——”

没说出来的话,是“自甘下贱”四个字。看着白摩尼那半透明的苍白脸皮,他现在对这小崽子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了。憋气窝火的把那四个字消化在了心里,他转而又道:“连毅都多大岁数了,给你当爹都绰绰有余!再说他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吗?他就是花天酒地会扯淡!他原来干的那些花花事儿,让人都没法儿说!”

白摩尼低头喝了一口凉粥,然后抬头望向了霍相贞:“大哥,你爱不爱我?”

霍相贞万没想到他会冷不丁的问出这么一句话,当即怔了怔:“我——”

这些话在霍相贞心目中,全部属于肉麻一类,所以话到嘴边,他恼羞成怒的简直要不耐烦,可不耐烦归不耐烦,他压着脾气一点头,还是低声做了回答:“爱!”

白摩尼苦笑着又问:“我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还爱不爱?”

霍相贞深深的一点头,表情几乎有些痛苦:“爱!”

白摩尼也点了点头:“大哥,我也爱你,可是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以着这个样子去爱你,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

霍相贞向后一靠,仿佛是气急败坏了:“我听不懂你这些拐了弯儿的话!来句干脆的,你到底跟谁?我还是连毅?”

白摩尼,因为是打定了主意的,所以反倒分外冷静:“我现在谁也不跟,过两天就回北平去。等到这场仗打完了,我再回家。”

霍相贞沉默片刻,随即冷笑一声,抬手满头的抓了抓:“你这是交际花的做派,一个人吊一帮人,和谁都好,又对谁都没准话儿。我是你大哥,你也吊我。”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摩尼,你们家没坏人,你也是个好小子,可你这几年学的这些东西,不好。”

白摩尼低了头:“大哥,打完仗我就回家。到时候,我全改。”

霍相贞半晌没说话,最后又叹了口气:“行,听你的。我估摸着也得有一场大仗,打好了,没的说,我算是彻底翻了身,咱们还像原来一样过日子;打坏了,你就自己另找活路,我不连累你,也不用你顾我。”

话音落下,他起身就走。几分钟后回来坐下了,他将一张支票递到了白摩尼面前。

白摩尼抬手接了,只见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上面赫然写着二十万整。立刻抬头面对了霍相贞,他开口说道:“大哥,我真没欠债,我也不缺钱。”

霍相贞拧着眉毛盯着桌面,仿佛随时预备着要大发雷霆:“收着吧!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你一个钱没有,哪来的自由?”

然后他抬了头:“连毅知不知道你的心思?”

白摩尼略一迟疑,随即答道:“他不知道。”

霍相贞第一次意识到这里面的关系是如此的乱套。两边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低头半天不说话,最后抬手搓了搓脸,他声音很低的自言自语:“这成什么了?”

白摩尼没滋没味的小口喝着粥,心想世上这些事,全是有前因后果的,既然是自作自受,也就无话可说。只是怎样才能摆脱连毅呢?办法一定是有的,事在人为,也许可以让子明帮帮忙?子明看自己自然是有些碍眼的,不过谁知道他敢不敢和连毅做对?不好说,真不好说。子明人在安阳,这话又非得秘密的和他当面商量不可。

喝完一碗粥后,白摩尼感觉自己那鸦片烟瘾马上就要大发作,便张罗着要回连毅那边。霍相贞知道他的心病,家中又从来不预备好烟土,所以只好派辆汽车把他送走了。

白摩尼走后,他独自坐在餐厅里,感觉自己这一次恋爱,和上一次很不相同。和灵机好的时候,那就是好,不拌嘴,没猜忌,连误会都少有;可是和摩尼在一起,就没个准,能有多甜蜜,就也能有多痛苦。他现在管不住小弟了,甚至根本就是小弟在控制他了。

白摩尼回了连毅的住处。下车之后进了大门,他没惊动旁人,自己悄悄的走进了大客厅。

在客厅里,他看到了连毅。

连毅独自坐在那一圈大沙发上,正在面无表情的低头抽烟。他本来就是个小个子,在沙发正中央一坐,越发显得小了一圈。忽然听到了脚步声音,连毅抬起头,对着他点头一笑。

白摩尼忍着瘾头,一步一顿的走到了他面前。茶几上摆着一只大烟灰缸,里面已经堆满了烟蒂。白摩尼见了,便是问道:“干什么呢?”

连毅想了一想,随即答道:“等你。”

白摩尼没有笑:“怕我不回来了?”

连毅向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是。”

白摩尼又问:“我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连毅抬手摸着 亮的背头,笑眯眯的答道:“我能怎么办?我回安阳去,调兵打他个狗日的!”

白摩尼扶着沙发站稳了,好整以暇的继续问:“打谁?”

连毅洋洋得意的晃着腿:“谁抢你,我打谁。”

白摩尼默默的看着他和那一整缸烟蒂,心中涌出的感情不是爱,而是怜悯。连毅这一年也见老了,但还强撑着不肯服老,当然不能服老,一个孤家寡人,老了靠谁去?子明?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子明靠不靠得住。

白摩尼想这世界上认为连毅可怜的人,大概有且仅有自己。可怜,也可怕。可惜自己也是个留不住的,有朝一日,必定会走。希望到时走得好看一点,能给彼此留些念想和体面。

第一百四十八章:开战

连毅在商丘住了整整一个礼拜,成日只和霍相贞嘀嘀咕咕。霍相贞在他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始终无法把他和“情敌”二字联系起来。

他不来的时候,白摩尼会去霍宅瞧他。他望着白摩尼,想象着白摩尼和连毅在一起时的样子。自己抚摸过的,连毅也抚摸过;自己亲吻过的,连毅也亲吻过——事实应该就是如此的,但他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不像真的。混乱污秽的空气包围淹没了他,他恨不能像条上了岸的落水狗一样,狠狠的甩一甩脑袋身体,甩飞一头一身的泥水珠子。然而当白摩尼靠近他依偎他时,很奇异的,他又平静了,仿佛白摩尼是出淤泥而不染,让他可以容忍。

在爱情一道上,他最是要干净讲纯洁的,不好的人,他绝不要。可是及至爱情真来了,也就由不得他了。

在连毅临走的当天上午,白摩尼来到霍宅道别。霍相贞坐在床边,将他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又低头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白摩尼搂着他的脖子抱着他的脑袋,看窗外天色阴沉沉的,是又要下大雪了。

手指肚轻轻摩着霍相贞温暖的头皮,白摩尼长久的不说话。他本来是个活泼的性子,前二十年把话都说尽了,活泼到了现在,身心俱疲,所以愿意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保持沉默,求一点安静。

下午时分,果然是飘飘扬扬的下起了大雪。霍相贞把连毅和白摩尼送上了火车。从商丘出发,并没有直达周口的铁路线,所以连毅此行绝非顺路而为。至于其中的原因,双方心照不宣,也就不必挑明。

火车扯着汽笛开动了,轰轰隆隆的驶向了郑州。霍相贞站在风雪中,落了满头满身的雪花。目送着火车越开越远,他忽然生出了“大江东去浪淘尽”之感,想起自己的前途大业,他的情绪是悲凉而又豪迈。

当下中国的局面,只能通过战争洗牌。霍相贞苦心经营了一年,终于经营出了一手好牌,所以简直是亟不可待的等着开局。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打完了仗,就回家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之内,河南境内一直是天下太平,湖北的贺伯高却是一败涂地,人脑袋被打成了狗脑袋,最后走投无路,竟是一路北上,逃回了天津。除此之外,汪先生的情形也是堪忧——汪先生,品格作风无可挑剔,的确是受人尊敬的,然而尊敬不能当枪使,他实在是没有自己的兵。而霍相贞虽然很崇拜他,但是崇拜归崇拜,他可以搭块板子把汪先生当成偶像供起来,给汪先生养老送终也没问题,但是不能在旁人全按兵不动的时候,贸然出兵参战。

贺伯高进租界了,汪先生也回香港了。仿佛敌对双方约好了要一起休战过年似的,战争全面的停息了。

白摩尼再没了消息,马从戎倒是接二连三的来信,想让霍相贞回天津过春节。霍相贞不敢离开商丘,不肯回。马从戎无可奈何,只好押着一卡车的年货亲自来了。时值隆冬,各地都是一样的天寒地冻,马从戎照例冻出了个粉红色的小鼻尖,进入霍宅之后便是四面八方的谈笑风生。安德烈像匹金鬃烈马似的,逆着风从宅后一路狂奔到宅前,专为迎接秘书长。而秘书长也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对着他亲亲热热的连拍带打,问东问西。安德烈一边语无伦次的回答,一边望着秘书长的鼻尖微笑,因为联想起了粉红鼻头的白猫。

及至见到了霍相贞,马从戎收敛笑容严肃了身心,斯文恭敬的向大爷问了安。霍相贞本是正坐在书桌前写字,这时抬头对着他笑了一下:“你倒是有个好人缘儿,小老毛子刚才一听你来,当场就疯跑出去了。”

马从戎见霍相贞仿佛是心情很好,浑身的骨头一轻,登时就沉静不下去了。迈步走到衣帽架前,他很欣赏的望着上头那顶海獭帽子,同时开口笑问道:“大爷,我给您置办的这件皮货怎么样?您头上戴着它,到西伯利亚都不带冷的。”

霍相贞低下头,自顾自的拧上了钢笔帽:“在这儿戴就太热了。”

随即他起了身,把钢笔往笔筒里一掷:“太热了,亦是十分痛苦。”

马从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登时有些忸怩:“大爷……”他讪讪的微笑:“您看您,刚见面就拿我开玩笑。”

霍相贞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也是笑,因为一直认为他的脸皮是奇厚无比,没想到居然也会忸怩,这实在是堪称滑稽。

马从戎见霍相贞忙忙碌碌,便识相的退了出来。把安德烈单独叫到身边,他开始询问大爷的近况。安德烈本来对他就亲,又认定了他是大帅的“爱人”,所以有一说一,毫无隐瞒。讲到半路,马从戎叫了停:“慢着,你说谁来了?”

安德烈坦然的望着他:“白少爷。”

马从戎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哪位白少爷?”

安德烈不是很会形容,所以特地思忖了一下才答道:“是像姑娘的白少爷。”

马从戎大惊失色,一拍大腿:“他怎么来了?”

安德烈被他问傻了,对着他不住的眨巴蓝眼楮:“他……是坐火车来的。”

马从戎感觉安德烈的中国话还是不够清楚,所以当天下午,把李天宝又叫了过来。李天宝笑嘻嘻的,倒是主动开了口:“秘书长,告诉您件新鲜事儿,不知道您听没听说,反正我是刚知道——就是咱家原来那个白少爷,跟连军长,好上了。”

马从戎听闻此言,没拍大腿,只是瞪着眼楮凝视了李天宝:“谁和谁?”

李天宝笑道:“白少爷和连军长啊!我听连家卫士说的,真假不敢保,反正人家的确是这么告诉我的。”

马从戎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抬手摸了摸自己漆黑的小分头。像被那口凉气噎着了似的,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然后放下了手,他决定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

马从戎为霍相贞操办出了一个很热闹的新年,然而霍相贞心不在焉,眼楮只看外界。阎蒋双方隔空打起了骂战,因为双方的骂法都是扫射式的,故而霍相贞人在商丘,也中了几弹,被一位国民党元老骂为“不学无术、奸诈成性”。霍相贞当年被连毅骂出了后遗症,最恨旁人说他不学无术,所以见了这八个字的前四个字,登时气了个倒仰;随即发动反击,痛斥元老是“苍髯老贼,皓首匹夫”。

一来一回的骂战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阎在北边骂,汪在南边和,蒋在中央受了夹击,最后词穷而败,于是新年一过,南京政府干脆开除了汪兆铭的党籍。

此举一出,全国大哗。霍相贞审时度势,和连毅联名发表通电,要蒋下台,拥戴阎锡山为全国陆海空军总司令。通电一发,响应云集,不出半个月的工夫,阎锡山当真就职,然后步了汪先生的后尘,南京政府对他不但是开除党籍,而且解除一切职务,甚至发了通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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