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三)——尼罗
尼罗  发于:2014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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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相贞直盯着他:“后来呢?”

顾承喜把头低到了极致,脊梁骨仿佛随时可能断成两截:“后来……我对白少爷是想占便宜;白少爷对我,是认为我好玩儿也会玩儿。最后我占小便宜吃大亏,白少爷也没得玩了,我俩的关系自然也没落好结果。白少爷恨透了我,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霍相贞又问:“摩尼现在怎么样?”

顾承喜说到这里,像是一关过了大半,反倒轻松了些许,脑子也灵活多了:“白少爷早就不和我见面了……我听说他现在就是瞎混,我队伍里有俩军官,和他特别好;他和连毅也有交情……这仨我是能肯定的,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霍相贞难以置信的拧了眉毛,不知怎的,不能领会顾承喜这断断续续的一串长话:“他和连毅?”

顾承喜这回只一点头:“嗯!”

霍相贞感觉这一切都很荒谬,如同关公战秦琼,非得再问一遍才行:“摩尼,和连毅?”

不等顾承喜回答,他自己冷笑了一声。若是放在两年前,顾承喜的话足以让他怒不可遏的崩溃,可是时过境迁,他现在从头到尾的听了,最后只是感觉百物凋零、满目凄凉。

大哥成了败军之将,小弟成了漂泊的流莺。霍白两家,就这么完了。

一刹那间,霍相贞想起了四个字:气数已尽。

从顾承喜手中抽出了手,霍相贞的声音忽然沙哑了:“我就知道会是这么个下场……”

他望着半掩的窗子沉默了,其实是想哭,可是从来不哭,已经不会哭,而且就算是要哭,也不能当着顾承喜的面。想哭,却又不知道是为了谁哭。为了白摩尼?不,那是个自作自受的糊涂种子,不值得让他哭;为了自己?也不,他自信顶天立地,重活一回也还是这样,没什么可哭的。

他糊涂着,憋闷着,直着眼睛向外望,窗外花红柳绿碧蓝天,真是一个美丽的好世界。无端的想起了小时候,他十多岁,灵机比他小一点,摩尼更小。三个人坐在一辆大马车里,车窗卷了帘子,可以看到车外前呼后拥的护军们。霍老爷子刚刚升了官,护军们也刚刚剪了辫子。全国革命了,小皇帝退位了,外人都说霍家这回要“起来了”,他听在耳中,脸上漠不关心,其实暗暗的很兴奋。马车上了路,他和灵机分居左右,都很庄重,中间夹着摩尼,摩尼穿着金色的一字襟缎子小坎肩,因为胖,所以短短的胳膊腿儿全乍开了,脚上穿着金银线绣的虎头鞋,脚也胖,像两个花里胡哨的小包子,东蹬一蹬西蹬一蹬,蹬了霍相贞一裤子灰。灵机看见了,伸手去拢他的小腿儿,霍相贞也低头,伸手掸掸灰。这样做完了,他们傲然的继续端坐,是一对天定的金童玉女,唯有中间的摩尼是人间的小孩子。

霍相贞屏住呼吸忍了泪,看见他们三个乘着金碧辉煌的大马车,带着刚剪掉辫子的护军队伍,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远了,一去不复返了。

第一百零三章:兵法

顾承喜知道霍相贞不是个容易听话的,一旦犯了倔,更会软硬不吃,所以一直瞄着他防着他,怕他自杀,或者杀人。

然而霍相贞一言不发的盘腿坐着,单是静静的凝望窗外风光。双手搭上两边膝盖,他依旧是一座昂首挺胸的牌坊。下巴微微的抬了,他居高临下,仿佛可以看出山高水远的距离。

良久过后,他咳嗽了一声,震痛了他的心肺,也震醒了顾承喜。顾承喜忽然发现了问题,连忙起身搀扶了他:“腿伸直了,别压着伤。”

霍相贞顺势侧了身,果然长长的伸展了双腿。顾承喜没想到他会这么顺从,当即趁热打铁的又劝道:“躺下歇歇吧,别的事儿都是后话,先把精气神养回来再说。”

霍相贞没看他,但的确是向后仰卧着躺了。一领草席卷起来充当了枕头,他闭了眼睛,决定听顾承喜的话,养一养自己的精气神。

即便是一出注定的悲剧,也该有个体面的收尾。他也是雄心万丈过的,也是壮怀激烈过的,不能就这么一身臭汗一身血的谢幕。

顾承喜把指挥部所在的小山村守成了堡垒,严密封锁了霍相贞的消息。中午他让炊事班杀了一只很嫩的小猪崽子,烤了专给霍相贞吃。霍相贞闷声不响吃了两大碗米饭以及半只猪崽子,末了放下筷子一抹嘴,他低声说道:“太油腻了。”

顾承喜坐在炕桌对面,冷不防的听他说了话,几乎一愣。及至把那句话消化明白了,他登时望着霍相贞笑了,笑得一边搓手一边吸气,是个不上台面的傻小子模样。一身的威风瞬间全扑落净了,对方还是平安,他还是承喜;平安伤了病了,所以承喜得给平安弄点好吃的。

山里不缺水,尤其到了夏天,深深浅浅的小河沟有的是。顾承喜打发了小兵出去钓鱼,于是当晚霍相贞就吃到了炖鱼和青菜。

隔着一张炕桌,顾承喜依然坐在他的对面,一是随时预备着给霍相贞盛饭,二是趁机多看看对方的吃相。看到最后,他又是惊讶又是暗笑,心想平安的肚子是个无底洞啊!

盆大的海碗,霍相贞又吃了两大碗米饭,吃得面不改色。他是个武人的体格,肚子里有了粮食,一张脸也随之有了血色。约莫着他不能再要第三碗,顾承喜起了身,试试探探的走到他身后坐下了,伸手去摸他的肚子:“平安,吃完这碗就别吃了,夜里再给你加顿夜宵,你可别一顿撑坏了肠胃。”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用鱼汤泡了碗中剩饭。而顾承喜大着胆子向前靠了靠,悄悄的歪头枕上了对方的肩膀。枕了片刻,他见霍相贞没反应,便抬起头撅了嘴,对着对方的耳垂轻轻吹气。霍相贞痒得一个激灵,随即侧脸沉声斥道:“胡闹什么?松手,向后去!”顾承喜当真松了手,笑嘻嘻的向后挪了挪。

等到霍相贞吃饱喝足了,顾承喜又很殷勤的端了水盆进来——没有浴桶,所以泡不成澡,只能对付着擦擦身。木格子窗关好了,房中点了两根蜡烛,是红蜡烛,这里除了土油灯,只有红蜡烛。

白天炎热,傍晚时分却是起了凉风,风还不小,呜呜的掠地而走,一丝半缕透过窗缝,撩乱了房内的烛火。顾承喜把水盆放到了炕边,然后走到霍相贞面前坐下了。一双手作势一抬,他忽然低头笑叹了一声:“当初是做贼心虚,现在改过自新了,可还心虚。”

霍相贞定定的看着他:“顾承喜,你这都是徒劳。”

顾承喜想了想,把“徒劳”二字的意思想明白了。明白之后,他还是笑:“徒劳就徒劳吧,你明知道打不赢,还退到山里不肯投降,你不也是白搭工?你不也徒劳?”

双手再次抬起来了,他为霍相贞解开了第一粒纽扣:“我学你。你不投降,我也不投降。”

单薄的白绸褂子敞了怀,霍相贞把胸膛挺成了一堵墙,坚硬得让人无路可走:“不要学我,我这辈子没干好。”

顾承喜直视了他的眼睛,依旧是笑:“你才多大?你好意思谈一辈子的话?人都是三穷三富过到老,北京城里还有王爷贝勒拉洋车呢,你不比他们强一万倍?人家那也是皇亲国戚,生下来的时候不比你低级啊!”

霍相贞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很轻:“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榆木脑袋,一条道要走到黑。”

顾承喜忽然笑着一抿嘴,脸是笑的,眼睛是哭的。一点光芒在他眼中流星赶月似的闪烁,他缓缓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问道:“平安,咱们多久没这么正正经经的说过话了?”

然后他扭开了脸,自嘲似的笑道:“在你面前,我快要活成狗了。眼巴巴的,就想哄你给我露个好脸色。哪怕你不乐意搭理我,只要你是真高兴了,我也知足。”

霍相贞没言语,宁愿他只不过是胡言乱语。如果全是真话,那么爱一个人爱成这个样子,更坐实了这家伙是有些疯。

起身脱了霍相贞的上衣,顾承喜拧了一把毛巾,开始给霍相贞擦拭前胸后背的热汗。擦到半路坐下了,他从后方又搂住了霍相贞。

修长的手臂环住了裸露结实的腰,霍相贞正好够他一抱。而霍相贞不为所动的背对着他,毫无预兆的又开了口:“你不是个好人。”

顾承喜抬眼去看了他的耳朵,朦胧烛光之中,他的耳垂镀了一层茸茸的细毛。

短暂的停顿过后,霍相贞继续说道:“我很看不惯你。”

顾承喜凝视着他那稚嫩的、少年式的耳朵,同时前胸贴了他的后背,自作主张的要和他亲密无间。

霍相贞始终是不回头,声音沙哑冷淡:“我也不是好人,我的杀孽太重。”

蜡烛的火苗跳在了他的眼中,火苗是活的,他的眼睛却是死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说话时,顾承喜跟不上他的思路;及至跟上了,他又沉默了。不过他肯说话总是好的,况且又都是实话。顾承喜知道他看不上自己——当初也曾看得上过,一提自己就是“我的团长”。面对面的,他不大开玩笑;有了第三人做听众了,他便开始拿“我的团长”打趣。和他享受同等待遇的,是马从戎。

霍相贞也不大单独理睬马从戎,可是对着外人,他时常要拿秘书长戏谑几句:“秘书长今天了不得了”,“秘书长今天厉害了”,“不能告诉秘书长,秘书长知道了,是要闹脾气的”。

顾承喜一动不动的拥抱着霍相贞,想在回忆中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天黑之后,顾承喜出门泼了水,然后回房又在地上点了一盘蚊子香。霍相贞已经在凉席上躺下了,看得出来,是在提防着他。于是他在心里说:“你别怕,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不惹你。”

但是在临走之前,他单腿跪上了炕,俯身在霍相贞的脸上亲了一下。霍相贞睁眼看着他,眼中无情无绪。

顾承喜没敢蹬鼻子上脸,亲过之后便退了出去。在隔壁睡了一夜过后,他在凌晨时分下了炕,早早的又溜进了霍相贞的屋子。

霍相贞侧卧着,还在睡。顾承喜脱了鞋,抬腿在炕尾坐了。背靠着一堵土坯墙,他一眼一眼的望着霍相贞,就只是看,看画似的,从头看到脚。

一个小时之后,霍相贞醒了。看到了炕尾的顾承喜,他没说什么。

早上没说什么,白天也没说什么,该吃饭吃饭,该吃药吃药,偶尔下地走一走,顾承喜总怀疑他是不知道疼,因为小腿毕竟带着皮肉伤,虽然没能伤筋动骨,但是皮肉伤严重了,一样能疼走人的半条命。

傍晚时分,霍相贞不言不语的出了土坯房,看到了附近全副武装的卫兵,还看到一个小兵蹲在不远处洗土豆。土豆洗完了,还要用刀子往下刮皮。小兵刮土豆皮的动作很熟练,看着也像是一门技术。

霍相贞站住了,看着小兵忙忙碌碌,及至小兵端着一盆白生生的土豆走远了,他才转身回了屋子。

他刚刚走到炕前,顾承喜也进了门。霍相贞一整天没说话了,顾承喜想要厚着脸皮撩一撩他。大叫一声纵身一跃,他扑向了霍相贞的后背。哪知霍相贞猛然侧身抓住了他的衣襟,弯腰使了个过肩摔,直接把他仰面朝天的摔到了炕上!

顾承喜七荤八素的呻吟了一声,然而内心兴奋欢喜,一身的血液也痒酥酥的加快了流速。他对霍相贞是有欲望的,肉欲得不到满足,来一场肉搏也好。一翻身跳下了炕,他抱着霍相贞使了绊子,想要绊他个立足不稳,最好摔到自己怀里。哪知霍相贞盘石一般的站住了,把他拦腰抱起来又扔到了炕上。顾承喜这回屁股最先着陆,结结实实的正好硌到了尾巴骨,疼得他跪起身来捂了屁股:“嗷!我操!”

霍相贞转身坐到了炕边,声音很低的嘀咕了一句:“跟我练?”

顾承喜熬过了尾巴骨上的痛楚,心中十分不忿,同时知道了平安那一顿两大碗干饭的作用。这样的平安他是治不住的,想要拿绳再绑一次都艰难。四脚着地的爬到了霍相贞身边,他把脑袋拱到了对方的怀中。侧脸紧贴了霍相贞的胸膛,他能听到怦怦的心跳声音。

霍相贞伸手推他,越推越拱,死活不走,不但军长的威严是早没了,甚至连他本身的岁数都倒退了许多。七手八脚的闹了一阵,霍相贞训斥他没有用,推搡他也没有用。最后霍相贞起了身要往外走,顾承喜一扑而上,竟是趴上了霍相贞的后背。双臂环住了霍相贞的脖子,双腿也环住了霍相贞的腰。胸膛严丝合缝的贴了对方的后背,顾承喜咬牙切齿的笑:“走?看你怎么走!”

霍相贞先是拉扯顾承喜的手臂,拉扯不开;转而再去掰扯顾承喜的双腿,顾承喜使了吃奶的力气,依旧是让他掰扯不开。霍相贞想带了他往墙上撞,土坯房的墙壁,硬度又很有限。原地转了一个圈,霍相贞发现顾承喜这个不要脸的打法居然是有效果的,还真把自己给缠住了。

“下来!”他侧脸质问:“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顾承喜笑道:“你让我在你身边躺一会儿,我就下来。”

霍相贞沉默了一瞬,随即不置可否的走向了前方的凉炕。

霍相贞倚着墙壁半躺半坐,顾承喜则是横着枕了他的大腿。把霍相贞的一只手拽到眼前,他一边摆弄,一边闲闲的说话。提起旧事,他没心没肺的,总能笑得出来:“当时我越想越伤心,一天没吃饭,就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他把眼睛一闭,要给霍相贞做示范:“没哭出声,当时疼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哭不动,单是流眼泪,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枕头两边,一边湿了一片。”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继续端详了霍相贞的掌纹:“我不怨你别的,我只怨你杀我的时候不看我。”

张开一只巴掌,他对比了两个人的掌纹,又说:“现在想起来还恨,哪能一眼都不看?”

霍相贞由他给自己看手相:“看了也是一样的要开枪。”

“看是看,开枪是开枪。看是心里的事儿,开枪是手上的事儿,不一样。”

霍相贞静了一阵子,末了说道:“我心里没你。”

顾承喜抬眼看他,其实是有点伤心的,不过还能抵抗得住:“你心里有谁?”

霍相贞扭头又去看窗外,同时低声答道:“没有人了。”

随即他笑了一下:“死走逃亡,各安天命,和我都没有关系了。”

顾承喜察言观色的老调重弹:“不打了,行不行?”

霍相贞不说话。

顾承喜把他的手放到唇边,一遍一遍的亲吻。吻到最后,他用这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含羞带愧似的一笑:“我拿你没办法。吓你你不怕,哄你你不听。我要是不喜欢你就好了,但是喜不喜欢的,人自己也做不了主。”

他往下一指:“看见没有?人有两样东西管不住,一个是心,一个是弟弟。”

霍相贞看到了他裤裆支起了帐篷,但是依旧无话可说。

顾承喜笑得无可奈何:“不是我下流,我对别人可不这样,就是对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一闻着你的味儿就不行了。”

他继续亲吻霍相贞的手:“你是个好爷们儿,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他和霍相贞十指相扣着握了手,笑着感慨:“真好。”

顾承喜支着帐篷躺了许久,后来又支着帐篷出了屋子。来日方长,不必急在眼下一刻。平安显然没那个意思,自己霸王硬上弓,也许会又弄出一场仇。

他走了,霍相贞也躺下了。他的皮肉愈合得快,小腿上已经结了一圈血痂,因为这两天吃得足歇得好,所以他也觉出了自己的健康。方才拿顾承喜练了练手,他试出了自己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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