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三)——尼罗
尼罗  发于:2014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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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已经不是容易动情的性子了,床上那点事对他来讲,也不复神秘和刺激。但是“那一夜”与众不同,足够他反复的回味。越回味,越是心满意足,简直要忍不住的微笑,希望吸完这一口鸦片烟后能做个春梦,把那一夜重温一遍。

日子被他过得神魂颠倒不分昼夜,直到李子明突然登门,不由分说的把他押回了北平。

李子明赶了夜路,以至于他们到达北平连宅的时候,正是上午时分。白摩尼路上没有鸦片烟可吸,全凭着吗啡药丸支撑身心。摇摇晃晃的走过小院进了厢房,他一掀帘子进了里间,正和连毅打了照面。

连毅是军装打扮,一张白脸冷森森的,仿佛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炕上摆着烟盘子,一名白白净净的小勤务兵站在炕旁,正在用烟签子清理烟枪。

小勤务兵不算人,李子明留在外间脱衣服,清喉咙,挪椅子,喝热茶,暂时也可以不算人,于是算人的只剩了连毅和白摩尼。

脱了马靴盘了腿,连毅坐在炕边,上上下下的审视了他。白摩尼靠着窗台站了,微微低着头,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同时又微微的笑,笑得很茫然。

最后,连毅终于开了口:“是不是你把霍静恒给带走了?”

白摩尼乖乖的一点头:“是。”

连毅的面孔抽搐了一下,随即伸手从小勤务兵手中夺过烟枪。伸腿下炕上前一步,他抡起烟枪,劈头盖脸的砸向了白摩尼:“我操你娘的小兔崽子!”

他是出了名的手快兼手狠。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白摩尼已经顺着他这一砸的力道弯了腰。而连毅追着又打了他两下子,紧接着回头穿上马靴,开始撵着他踢。白摩尼跌坐在地,一手抱了头,一手捂着右眼,挣扎着往角落里退。而连毅边踢边骂:“我他妈把你当少爷供着养着,你可好,跟老子吃里扒外藏心眼儿!让你给我惹麻烦,让你给我捅娄子!”他专挑着白摩尼的左腿踩:“老子弄死你个养不熟的贱货!”

白摩尼惨叫着翻滚了,想要伸手保护自己的左腿,一张面孔露出来,半张脸都是鲜血。门帘掀起一角,是李子明弯腰探头看了看情况。看过之后,他放下帘子一声没吭。白摩尼的生死他不是很关心,他是怕连毅气大伤身,毕竟不是年轻人了。

李子明坐回原位,继续喝茶。一杯茶没喝完,连毅走出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把手枪。李子明不动声色的起了身,知道白摩尼算是捡了一条命。连毅杀人时常是不过脑子,甩手一枪,杀就杀了。

同理,有时候他心念一动没扣扳机,那人也是活就活了。

他接过了连毅的手枪,又想要扶他坐下。然而连毅迈步出了门,头也不回的说道:“关他一天!”

连毅走了,李子明走了,小勤务兵的活干到一半,惊弓之鸟似的也走了。厢房房门一落锁,白摩尼便算是暂时的入了监。

他依然蜷缩着趴伏在角落里。不知道头上脸上到底是受了什么伤,总之淌了半脸的血。他闭了左眼睁右眼,发现自己模模糊糊的还能看清前方的暖炕,再动动眼皮睁眼闭眼,也没问题,这让他放了心,知道自己至少是没瞎。

和头脸相比,他的左腿更疼,疼得让他简直动不得。动不得就动不得,他软绵绵的趴在地上,心想要是能有人把自己挪到炕上去就好了。炕上暖和,趴着舒服。屋子再怎么热,地面也是冷硬,而且有点不干不净。将一只血淋淋的手向下摸了,他抓住自己左腿的裤管向上拽,想要揉揉自己这条伤腿。这条腿可怜可恨,又知道疼又知道冷又知道累,仿佛旁的用处没有,就专是为了疼冷累而存在的,然而又不能一刀砍了它。

血肉相连的事情,从来没有能够一刀两断了的。比如他这条腿,比如他对大哥的心。

傍晚时分,房门开了。

连毅披着一件缎子面小皮袄,双手叉腰走了进来。一掀帘子进了里间,他发现白摩尼依然蜷缩在角落里。

把小皮袄往炕上一扔,连毅在他面前蹲下了:“哎,死了?”

白摩尼靠墙坐着,这时抬头面对了连毅,他恍恍惚惚的笑了一下:“没死,我命硬着呢。”

连毅盯着他那半脸血,又问:“没死怎么不上炕去?就为了做这个可怜相给我看?”

白摩尼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很弱:“不是,是我实在起不来了……左腿不能动,一动就是疼……”

连毅一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去:“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教训你?”

白摩尼低下了头:“知道,我对不起你。”

连毅沉着脸说道:“那帮警察从霍家搜出了咱家卫士的尸体,霍静恒还逃了个无影无踪,你小子是干完了就算,我可是成了嫌疑犯!这一身骚惹的,冤不冤枉!”

白摩尼点了点头:“我对不起你。”

连毅伸手一抬他的下巴:“你告诉我,霍静恒跑哪儿去了?”

白摩尼望向了他:“我只是把他送到了天津,到天津我们就分开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

急促的喘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大哥不走不行,他在这儿活得太受欺负了。他对我有恩,我不能不帮他。”

连毅冷哼一声:“他对你有恩,那我对你呢?你给我惹了这么大个乱子,咱俩有仇是不是?”

白摩尼苦笑了:“你对我也挺好。如果现在受人欺负的不是我大哥,是你,我也一样会救。”

连毅一拍他凝着干血的脸蛋:“还他妈跟我耍嘴皮子!这也就是你,换了旁人,我早一枪毙了他了!”

白摩尼只是笑,右眼的上下睫毛被干血沾在了一起,他不敢用力的睁,因为眼皮上面也许有伤,一动就是撕着扯着的疼。

连毅看了他这个独眼龙的形象,因为怒气已经消散了,所以也有些心疼。把白摩尼抱到炕上坐了,他让人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碗莲子羹,一边让白摩尼小口的喝着,一边用棉球蘸了酒精,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他是从下往上擦的,将要擦到右眼的时候,白摩尼放下了手中的小碗,低声说道:“疼。”

连毅把他搂到了怀里,让他仰靠了自己的臂弯。手指捏着浸透了酒精的棉球,他一点一点的润开了黏结着的两排睫毛。白摩尼随即睁开了右眼——一睁之下,又是一疼。

连毅扔了一地的染血棉球,总算擦出了白摩尼的本来面目。说是本来面目,其实也变了形。额头发际被他打破了好几处皮肉,最厉害的是右眼皮——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居然开了一道很深的伤口,好在伤口短而平整,不必送去医院缝针。这几处皮肉伤一起红肿了,让白摩尼成了个满脸花。捂着左眼又四处看了看,他对连毅说道:“真怕你把我打瞎了。已经是瘸了一条腿,再瞎了一只眼,那成什么怪物了?真没法儿活了。”

连毅让小勤务兵拿来了几瓶刀伤药,一边拧瓶盖,一边问他:“你以为我舍不得揍你?”

白摩尼伸直了左腿:“不是。”

连毅想起了一件事:“你怎么没跟霍静恒一起走?”

白摩尼摇头笑了:“我跟他走什么?”

连毅把他拉扯到了自己面前:“他不是你大哥吗?我不是老不正经的吗?跟着大哥不比跟着我强?”

白摩尼仰起了脸,等着他给自己上药:“行啦,又馋又懒又瘸,还有嗜好,跟着谁都是累赘。趁着你还没腻歪我,我老实和你过日子得了。”

连毅没说话,很认真的往他脸上涂药。白摩尼安静了片刻,忽然又问:“是不是破相了?”

连毅扭头一吹手上的药粉:“瘸都瘸了,不在乎脸上再添几道疤瘌。”

白摩尼很平静的答道:“那也还是漂亮点儿好,我全靠着这张脸讨人爱呢。”

连毅听了,嗤嗤的笑,及至笑够了,他看着白摩尼,笑模笑样的又叹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九章:连顾二宅

白摩尼仰面朝天的躺在暖炕上,后脑勺枕了连毅的大腿。举起双手摆弄着他的小豆荚,他喃喃的说话:“没拽没扯的,睡醒之后一翻身,就发现它掉进衣领子里了。再一看那红绳儿,好家伙,都糟了,一抻就断,可能是年头太久,旧得不像话了。”

连毅抬手比量着几根红丝线的长度,有口无心的答道:“的确是有年头了,那时候我好像才二十多,还年轻着呢!”

白摩尼歪着脑袋望向了他:“怎么还有你的事儿?”

炕上摆着个水晶玻璃大烟灰缸,烟灰缸上横架着一根古巴雪茄。连毅拿起雪茄深吸了一口,然后喷云吐雾的继续研究红丝线:“这玩意儿不是霍静恒从小就带着的吗?那年我上霍家干什么去来着?忘了,反正当时我是坐在屋里吃西瓜,吃着吃着就听外边有个小孩儿在那嚎,出门一看,是霍静恒。霍云朴不惯儿子,霍静恒嚎成那样儿了,全家上下也没人理。我想我可怜可怜他吧,一问怎么回事儿,原来是脖子上新挂了这么个小坠儿,线绳断了,怕他娘骂他。”

白摩尼听得悠然神往:“然后呢?”

连毅又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然后我让他们家的老妈子找了几根干净红线,重新编了这么一条。编完之后往小豆荚里一穿,再往他小脖子上一挂,他给我鞠了个躬,然后就撅哒撅哒的走了。”

白摩尼笑出了声音:“那时候还没有我吧?”

连毅将丝线捋整齐了,很认真的在一端打了个死结:“没你,那时候霍静恒才两三岁,哪儿来的你。”

白摩尼嘻嘻的笑:“原来你也对我大哥好过。”

连毅也是微笑:“他要是不是霍云朴的儿子,我能一直对他好。”

白摩尼把小豆荚放到嘴里尝了尝:“你真不讲理。人家是父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难不成你想让霍伯伯抬举你做督理,让大哥年纪轻轻的在家吃闲饭?再说也用不着你对大哥好,你个老不正经的,跟谁好都能好到床上去。”

连毅脾气很好——他是非喜即怒,没有中间的情绪。只要别触了他的逆鳞,他能没心没肺的总笑眯眯,损他两句顶他两句,全没关系。听了白摩尼的话,他美滋滋的不言语,开始给小豆荚编一条新线绳,一边编又一边晃着脑袋颠着大腿,高一声低一声的哼着小曲。白摩尼懒洋洋的闭了眼睛,侧脸面对了阳光明媚的大玻璃窗。右半张脸,从颧骨往上,全是点点的血痂,右眼皮红肿得抬不起睁不开,一道伤口还未收口,鲜红的微微翻着。都说是顶好别缝针,让它自己长合。可白摩尼那水豆腐似的白脸皮太嫩了,始终是长不合。

连毅嘴上不说,心里仿佛是也后了悔,问他:“当时你怎么不跑啊?”

白摩尼当即哭笑不得了:“我能跑吗?我三条腿爬着跑哇?”

连毅又问:“你不会求饶吗?你跪下,抱着我的腿死活不松手,我还能把你胳膊卸了?”

白摩尼摇头:“算了,不出那洋相了,反正这顿打挨得也不冤枉。”

连毅重新编了一条鲜红的细线绳,把小豆荚穿起来挂上了白摩尼的脖子。白摩尼十分满意,用力扯了扯线绳,线绳也很结实。连毅叼着雪茄向后一仰,倚着个枕头半躺半坐。抬起一条手臂垫到脑后,他望着白摩尼笑而不语。

人一到了岁数,不管自己服不服老,都免不了要话多嘴碎,尤其是喜欢忆当年。有些话,他非得对白摩尼才说得明白,也非得白摩尼才能听出趣味。他和白摩尼之间,已经不是简单的肉体关系。有些牵连,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乎精神,带着点心有灵犀的意思,虽然一个还小,一个已经老了。

扭头望向窗外,他忽然说道:“今天天气好,带你出去逛逛?”

白摩尼爬到他身边,依偎着躺下了:“脸都成这样了,我还有心思出去玩儿?今天你伺候伺候我,给我烧几口烟吧!”

连毅似笑非笑的充耳不闻,不言不动。于是白摩尼唤了一声:“老不正经的?”

连毅依然是不答应。

白摩尼加重语气,直呼了连毅的表字:“刚锋?”

连毅还是装聋作哑。

白摩尼忍不住踢了他一脚:“连毅!”

连毅终于笑出了声音,抬手一拍他的脑袋:“没大没小的东西,我——”

话没说完,外间忽然响起了小勤务兵的声音:“报告军座,顾军长来了。”

连毅威胁似的指了指白摩尼的鼻尖,随即又俯身狠狠的亲了他一口。下了暖炕披了外衣,他趿拉着皮鞋走出去了。白摩尼趴伏在暖炕上,看到了窗外顾承喜的身影。顾承喜现在的架子和派头都已经很足了,背着双手迈着方步,他对连毅一口一个“老兄”。连毅因为实在是有底气,所以还敢一如既往的对着他拍拍打打嘻嘻哈哈。老兄老弟亲亲热热的往上房走,而白摩尼拖过烟盘子,开始给自己细致的烧烟泡。

鸦片混合了香水的气息,浸染了他的衣服、他的身体。顾承喜的出现让他感到了一阵快意。这个人很厉害,很猖狂,但是他敢当面锣对面鼓的和这个人交锋。

他也知道逞一时口舌之快不是本事,可是先前他只敢躲在连毅背后,向对方甩些闲言碎语泄愤。这回自己干得漂亮,虽然被连毅打出了满脸的伤,但是他丝毫无悔。

这一顿毒打,挨得应该,挨得也值。对得起大哥,也对得起连毅。唯独对不起那个死在霍府楼里的卫士,可是没办法,人命本就分出三六九等。白摩尼对那个卫士没感情,对待没感情的人,他也可以彻底的冷酷。

连毅说打死人就打死人,起初他吓得心惊胆战,看得多了,也就渐渐的麻木了。如果必要的话,他也可以举枪解决一两条人命。

白摩尼侧身枕着个大枕头,这一阵子他是长在炕上了,因为左腿疼得简直不能沾地,而他又不能单凭着一条右腿到处蹦,加根手杖也没有用。慢悠悠的吞吐着鸦片烟,他又开始做起了他的美梦。人躲在淡淡的烟雾后面,与世隔绝了似的,也有一种小快乐。

帘子一掀,李子明忽然走了进来,站到靠墙的五斗橱前翻翻找找。上下几个抽屉全开了一遍,他一无所获的转向了白摩尼:“我那打火机呢?”

白摩尼略略分了一点心思给他:“他拿去了,玩儿了一上午。”

李子明一点头,关闭抽屉扭头要走。白摩尼欠身又补了一句:“子明,给我送壶茶进来,不要普洱,要龙井。”

李子明没理他,径自挑帘子出去了。不出片刻的工夫,果然送了一壶茶进来。小茶壶往白摩尼面前一放,他无话可说的又走了。没走远,只走到了一墙之隔的外间坐下,干坐着。而白摩尼喝了两口热茶,心满意足的躺了回去,继续发他的白日梦。

白摩尼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不知道是不是鸦片烟的作用,这一觉睡得飘飘然,特别舒服,并且一直是在恍恍惚惚的做梦,想什么来什么。及至清醒过来了,他闭着眼睛红着脸,背靠墙壁抱了肩膀。嘴唇轻轻的抿了一下,他在梦里一直是和大哥在一起。

大哥一只手就能拎起他,两只手就能捧起他。落在了大哥的手里,他自己都觉着自己变成了个很小的玩意。在一种森森然的喜悦之中,他又想起了那一夜。那一夜真是好,从来没有那样好过,也许是因为他爱他。

推开烟盘子爬到炕边,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已经凉了,并且浓得有些苦。他一口一口的喝着,听上房依然是欢声笑语的很热闹,可见顾承喜还没有走。

外间有了开门关门的声音,天光暗了,晚饭开了,是小勤务兵进进出出的送饭送菜。李子明进了里间,先把电灯开了,窗帘拉了,然后弯腰对着白摩尼张开双臂。白摩尼挪蹭着横躺到了炕边,正好被他拦腰抱起,一直抱到了外间的桌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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