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缘三度——viburnum
viburnum  发于:2014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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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出了口外就换回来了,还是这样自在。”夹了口菜,就着烧酒,冯溪蝶边吃边说得格外轻松。

“那个,二小姐,恕我直言。”念真清了清嗓子,“可否,告知法天寺的情况?”

“嫂子,别急。等我喝完这口的。”坏笑了一下,冯溪蝶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之前冲着被那个称呼弄得有点儿脸红的念真眨了眨眼,而后在放下酒杯时开始讲述整个过程。

她先是坐火车,用最快速度到了北京,下车后直接去江一凡府上送了信,然后就找了个小客栈住下。用身上带的丰厚盘缠,她买了一身衣裳一双鞋,又在两天内仔细观察了法天寺的情况后,终于准备来真格的。

而当那个面带看似虔诚的微笑,一身瑞蚨祥买的青灰色缎子面儿银丝滚边长袍,手上搭着黑绸子马褂,脚底下踩着步瀛斋的千层底黑布鞋,戴着金丝边眼镜,头顶宽边礼帽的年轻“少爷”出现在法天寺门口时,庙里所有的和尚,都还不知道杀机就在眼前。

自报家门说是城西经营烧酒生意的马家二少爷,此次是来替母亲马老夫人降香还愿的,冯溪蝶被和尚恭恭敬敬请进了庙堂。

简单编了几句谎话,她骗出了后院禅房里的念远。

那确实是个高大魁梧的和尚,比本来已经个子挺高的冯小姐高出多半头,看着一身僧袍一脸谦恭,眼神里却能透出不易被察觉的市侩之气。

冯二小姐眼里不揉沙子,她看得出来这是个善妒的,心里头格外不干净的货色。于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刺杀,就在下一刻开始了。

什么都没说,只是保持着那种大家少主的风度和微笑,冯溪蝶在瞬间从手里搭着的马褂下头抽出手枪。

但第一枪,他没有打在对方致命的地方。

啪的一声,枪声打破了禅院的安静,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枪击的念远和尚惨叫一声,鬼哭狼嚎,抱着膝盖倒在地上。

那一枪,打碎了他的左膝头。

紧跟着,面无表情的杀手又开了三枪,三发子弹分别打穿了倒地者的右膝和两只手腕。

庙里祷告的香客早就四散奔逃了,连周遭的和尚也吓得全身筛糠一般动弹不得,冯溪蝶听着满耳不似人声的惨叫,终于挑起嘴角,把最后两枪分别打在念远的两边脸颊上。

枪倾斜了一定的角度,子弹击穿了颊骨,却因为被磨损了冲击力而无法从后脑射出,这是最残忍的杀人方式,让变形的子弹在颅脑里反复弹跳穿梭,外部看不出什么,里头,却早就是没和匀的烂泥一般,真真正正乱成一锅粥了。

而直到收起枪的冯溪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潇洒自如走远,庙里的和尚们都没敢过来检验查看念远的尸首。

“然后你就回来了?”听妹妹讲完,冯临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哎,嫂子,你没事儿吧。”没有回答大哥的问题,冯溪蝶扭头看着一声不吭的念真,“是不是饭桌上说这事儿把你恶心着了?对不住啊,我们都习惯了。”

念真听着,摇了摇头。

“不是。”放下筷子,低头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他一声长叹,“只是觉得,太莫测了。”

“什么莫测?”

“当初……一块儿诵经打坐化缘,谁知道……”

“你觉得我下手重了?哎,可不带这样儿的啊,现在那秃驴都死球的了,我可不会借尸还魂!”

“不,不是那个意思。”念真有点痛苦的揉着自己发僵的后脖颈,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最终给他解了围的,是冯临川。

“你是觉得报仇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吧。”

只一句话,一语道破念真所想。然后,那种被莫名深入的理解了的感觉,就霎时间涌上心头,眼圈有点泛红,念真微微颔首。

“世事原本如此。”表情淡然的说着,冯临川端起酒壶,给念真倒了一杯温热的烧酒,“报仇,本身就是罪孽,但以德报怨,世人又做不到。溪蝶其实可以不杀那和尚,但留着,就是一条后患,对于匪来说,后患最要不得,麻烦。要说从始至终,我就庆幸一件事。”

“……什么?”吸了吸鼻子,念真看向对方。

“就是我把你抢来呗。”那匪首突然笑了,“你要是留在法天寺,谁知道以后还有多少罪要受?”

被说得一下子脸上烫起来,念真只能拼命告诉自己,也许对方说的有几分道理,若是他留下,说不定总是起疑心的念远在身披袈裟当上住持之后,头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

满脑子凌乱的想法,念真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继而端起酒杯,闭着眼,一饮而尽。

他希望热辣辣的烧酒能把他心里所有的矛盾浇熄,或是干脆化成灰烬,然而刚刚打定主意要努力平息的矛盾,却都在紧跟着的下一刻,很快翻了倍的升腾起来。

“哦对了,刚才没说,这次我之所以回来的有点儿晚,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人。”冯溪蝶话题起得有几分突然。

“人?什么人?”冯临川警觉起来。

“我不是从法天寺出来嘛,没走几步就觉得有人暗中盯着我,我没搭理,就接着走,差不多一直走到两条胡同以外,上了大街,叫了辆洋车,一直给我拉回客栈。等我换了女装再出来,看见客栈门口有另外一辆洋车,车上坐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

“大姑娘?”

“嗯,娇滴滴一张小嘴儿,张口就管我叫姐姐,说是专门过来接我的。”

“……然后?”意识到个中隐秘的冯临川微微眯起眼来。

“然后,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上了她的洋车。再然后,她就带着我一路出了北京城,还一直把我送到西山口。”

“溪蝶,你……”真的已经快要脱口而出了,却总觉得有所顾虑,冯临川看了看也开始觉得有问题的念真,欲言又止。

而刚才还说笑似的冯二小姐,则已经收起了笑意,放下了碗筷,直视着对面两人。

“哥,其实,她就在山下头等着呢,你俩要是想见她,我这就亲自去带她上山。”

第五十五章

其实,冯二小姐就算心里再怎么有准备,也不曾想过跟着她一直到客栈,还能在她换上女装之后认出她来的人,会是谁。

确实,谁能认得出来,那个前襟和指掌间暗藏着火药味的,一身长袍马褂的斯文少爷,竟然会和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是同一个人呢?

赤金牡丹绣样的紫红色旗袍,高挽凤纂,斜插三支金钗百鸟朝凤,平扣云纽,项戴一挂金锁燕子衔翎。脚下一双朱砂履,肩头一件黑绒布串珠披肩。袅袅婷婷,眉梢眼角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这是本色的冯二小姐,这是她的真面目。

男装时,他是可以风流倜傥可以儒雅俊美的公子哥,然而换上女装,略施粉黛,她就是上至王公闺秀,下至剧院红伶都自叹弗如的美娇娘。完完全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艳,也完完全全继承了父亲的英气,冯溪蝶也许没有夏晚荷那举手投足中带出来的娇艳欲滴的女人味,但正是她眉眼间暗藏的无限杀机,让足够聪明的人都不敢靠近她。带着戾气的美娇娘,就像生着华美斑纹的山猫,你若是只因倾慕与她的“皮毛”去接近她,她就会突然间探出利爪,撕破你的皮肉,掏出你的心肺来饱餐。

而就是这美艳的山猫,在看到坐在洋车上,说是正等着她的人时,愣了个彻底。

玉兰花细纹镶边湖蓝色裤褂,西洋式样的齐耳卷发,双耳银钩白玉坠,两手碧绿翡翠镯,脚下踩着青缎子绣鞋,手上拿着月白色挂穗荷包。

脸颊擦得粉白,小嘴儿抹得桃红,靠着洋车的软靠背,自在翘着二郎腿的姿态显得苗条的身材愈加修长秀颀,同时也格外透着几分令人迷惑的引诱。

“姐姐,我等你多时了。”蓝衣姑娘边说,边从荷包里掏出白绸子玉兰绢帕,擦了擦鼻洼鬓角似有似无的汗,“京城热的厉害,快上车,咱们找个凉快地方说话。”

冯溪蝶只迟疑了极短的片刻,就上了车。

她们在车上进行了别人听不懂的简短交谈,到了某个茶馆,找了个雅间详谈了约摸半个时辰,而后,两人一起出了北京城。

往口外走的路上,两人换了略显朴素的衣服,等到出了口外,则同时换上了男装。

然后,便是现如今,冯溪蝶在给他接风洗尘的家宴上,看似随意的,提到了那个与他一路同行的人的姓名。

她眼看着对面的念真手指开始发抖,眼看着自己的大哥眉头紧紧皱起,给了两人一个安抚的眼神,她站起身,走到院子外头,告诉守卫的匪兵,去,到山豁子那个破庙,把在那儿等的人带来。

匪兵自然听二小姐的话,赶紧一溜烟跑到西山山侧那条有点隐蔽的豁口里,找到了废弃不知多少年的破山神庙,把就坐在腐烂倒塌的庙门外等待的年轻人带到了冯家寨后宅。

那是个个子不高,身材不魁梧,但是脸皮白净,五官俊雅的男人。

那是冯临川曾不止一次见过,也不止一次暗暗赞许肯定过的年轻后生。

那是穆绍瑜。

那是念真的亲弟弟。

“……大哥。”四目相对之后,年轻男人撩起长衫的下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毕恭毕敬的姿态,对着念真深深一叩首。

而对面的念真,早就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了。

他原本发誓死也不能见的,东山头的自己的亲兄弟,就这么意外又意外的,出现在他面前。

“大哥,多年不见,有什么言语不到、礼数不周之处,万望大哥容让。”又叩了一次首,穆绍瑜才站起身,仍旧低着头,他冲着冯临川弓身施礼之后开了口,“实不相瞒,二哥近日来格外想念大哥,本想如以往那样派可靠的弟兄去京城暗中探望,又怕有什么偏差,于是让我亲自过去探查。机缘凑巧,我到法天寺时,恰逢二小姐替天行道……”

“说那么漂亮干什么,宰个没人性的秃驴罢了。”旁边已经重新就坐的冯溪蝶边说边从桌上捏起一块肉皮冻塞进嘴里。

“总之,我从人群混乱之中,认出了二小姐。”笑了笑,穆绍瑜接着讲述,“而后叫了辆洋车,一路跟到同福客栈,等二小姐出门,才上前搭话。再后来,就和二小姐互相说明了情况细节,又一起回来了。大哥,既然二小姐江湖义气,把我带上西山口,我就必须前来跟大哥请安。虽说与您分别时我才七八岁,但大哥的容貌,绍瑜始终不敢忘却。我知道您对于兄弟重逢心有顾虑,但,我毕竟不是二哥,您如何抉择,我都无权左右,更不会妄加评判。您有什么话,尽可放心跟我说,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问我,绍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席话说完,屋子里鸦雀无声。

念真坐在原处,低着头,呼吸不稳。他指尖麻木得厉害,那是心情过度波动的后遗症。

见旁边的人不说话,冯临川冲着穆绍瑜做了个手势,让对方先落座。那青年躬身道谢之后,坐在桌边。

“哎,你饿了吧,我先叫厨子再上几个菜,添一套碗筷,等会儿啊。”说着,冯溪蝶站起身,迈步就往门口走,穆绍瑜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不用麻烦”,那走路从来大步流星的身影就已经出了屋。

房间里,就只剩了三个男人。

“绍瑜。”开口的,是冯临川,“你一路回来,可否让东山的人看见?”

“哦,冯寨主尽管放心,二小姐带着我抄小路过来的,直接就去了山豁子那儿。”

“嗯,那就好。”

片刻的沉默再次被打破时,说话的,轮到了念真。

“绍勋他……可好?”似乎已经从刚才过于强烈的刺激里略微醒了过来,念真抬手揉了揉眼眶,对穆绍瑜微微笑了一下。笑里虽有苦涩,却也透着些许温暖。

“二哥好得很,有酒肉,有弟兄,有‘生意’,他就生龙活虎。”见大哥说话,穆绍瑜似乎很高兴。

“那就好。”笑容里开始见了苦涩,念真叹了口气,“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准许我留在这儿吧。”

“这……”看了一眼冯临川,穆绍瑜有点为难的点了点头,“二哥脾气暴烈,怕是……”

“嗯,我想也是。”

“大哥,别担心。”

“怎么不担心?你总要回去见他的,他总要问你我的情况的,你……总要如实告诉他的。”

“纸包不住火,我自然不能骗他。可,也并非没有让他接受的办法。”

“什么?”

念真抬起眼看着对方,就好像听见了不可能的可能。

“大哥,冯寨主,其实,回来的这一路上,我和二小姐也商谈过以后的应对策略。”话说到一半,穆绍瑜不知怎的脸突然红起来,隐约有点局促的正了正身子,清了清嗓子,他做了个深呼吸之后才接着往下说,“只是……这唯一行得通的办法,得……让二小姐……受些委屈了。”

第五十六章

后宅偏院里,坐着已经可以勉强撑着手杖下地走动的念恒。

旁边陪着他的,是念真。

“凉不凉?”念真摸了摸小师弟的手。

“不凉,挺舒服的。”念恒笑了笑,眼睛却忍不住总是去瞟旁边小桌上摆着的一盘点心。

那是冯临川刚刚让人端过来的。

洁白如玉的米糕,点缀着核桃仁跟芝麻,再加上淋了薄薄的一层桂花蜜……

“想吃就吃啊。”看着小师弟拼命吞口水的模样,念真忍不住笑起来,把盘子往对方面前推了推,“吃吧,小孩子不都爱吃甜的吗。食之无过。”

“可……过午不食……这都快晚上了。”抬头看了看天,念恒舔了舔嘴唇。

“晚饭都吃了,还在乎点心?”摸了摸小师弟已经毛茸茸长出一点头发来的头顶,念真另一手捏起一块米糕,直接递送到对方面前,“别想那么多了,吃吧。”

被师兄“教唆”的小和尚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连手都没用,直接凑过去,念恒一口咬住米糕,好像祭灶之后抢着吃祭品的乡里顽童一般,几下就吞了下去。

念真看着那孩子的模样,忍俊不禁起来,带着笑舔掉留在自己指尖的蜜汁,他又把盘子往念恒那边推了推,而后轻轻一声叹。

“师兄。”嘴里塞着东西的孩子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开了口,“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太不规矩了?”

看了看嘴角还粘着芝麻的小和尚,念真把手肘撑在桌沿,托着下巴想了想。

“不像。”

“真不像?”

“猪八戒吃人参果,那是‘只知吞下肚去,全然忘了滋味’。你是吗?”

“呃,好像不是吧,这个米糕,甜里带着咸,糯里带着脆,好吃死了。”

“所以说。”被那煞有介事的憨憨的小鬼弄得再也忍不住了,念真低低笑出声,而后伸手过去,捏掉对方嘴角的芝麻。

“那个,师兄。”

“嗯?”

“这座山……”停顿了一下,念恒压低音量,小心问,“这座山,是土匪窝子,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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