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闭眼睛,有些惊魂未定地低声说:“我只抓住了他一缕魂魄,差一点,就魂飞魄散了。”
“什么叫,只抓住了一缕魂魄?”
“就是连超度都不能,他以后,只能待在这里面。”张青阳握着胸前那个瓶子,话说得有些艰难。
第三十九章:分道扬镳
“老张?老张?快醒醒——”
张青阳感到有一只贼手正在自己全身上下摸来摸去,尚未清醒的大脑很自然地指挥着自己一把挥开那只爪子不耐烦道:“地缚灵,别闹。”话音刚落,被自己挥开的那只手陡然一僵,然后有什么热热的呼吸喷在脸上,让张青阳忽然想到,刘斌是没有呼吸的。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沈健那张放大的脸,正满脸担忧地深情凝望着他,然后乍惊乍喜地叫道:“醒了醒了,老张醒了。”
张青阳一阵头痛,在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躺在脏兮兮的地上时,那头痛就更剧烈了。“怎么回事?”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嫌恶地想要拍掉身上的脏东西,躺在地上这种事情显然让人难以忍受,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像是有蚂蚁在爬一样,难受极了。
然而刚摊开手,就发现手里握着一个瓷瓶。雨过天晴的颜色,小巧玲珑,大概是被握得久了,原本触手生凉的瓷器竟也染上了微暖的余温。
脑海里像是响起了一个炸雷,之前发生的事情在记忆中苏醒——刘斌!
张青阳抬起头来才发现所有人都望着他,虽然眼里流露的情绪各各不一,但无一例外带着些额外的怜悯。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渐渐浮现,终于想起刘斌魂飞魄散之后,他不管不顾地整整招了一天魂,可惜耗尽了所有符箓依旧一无所获,最后甚至连血祭索魂这样的禁忌之法都想要使出来,终于被苏北阻止,力竭昏迷。
“老张!”沈健拍拍张青阳的肩头,满脸遗憾地说:“我以为你跟小刘是做戏来着,没想到你对他……哎,总归要保重自己。不是说留下了一缕魂魄么,你问问他,他也不希望你这个样子。”说着曲起手指敲敲张青阳手中的瓷瓶,贴近了喊:“呼叫小刘,你怎么样了,说句话?”
没有回应。张青阳捏紧瓷瓶挂回脖子上,“没用的。只是一缕魂魄,没有自主意识了。”
“……”沈健没有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想要顾左右而言他,又发现没有了刘斌的附和或抬杠,连吐槽都很无味,最后只好讪讪地不再说话。
天色阴沉,暮风冷厉,明明是近夏天的时节,那风吹在脸上却仍旧犹如刀刮。
张青阳握着装有刘斌魂魄的瓷瓶在清晨两人还一起看过日出的地方坐了一整夜,连小灰也没有取得陪同许可证。夜色笼罩下的苍穹之上星辰闪耀,亘古清冷,无论这世间如何世异时移,是繁华还是颓败,都冷漠无言。真想让人唾骂,这该死的命运。
明明是分秒之间,心里那些凌乱的情绪还没有整理清楚,那个造成他种种困扰的家伙竟然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消失了。
那个生气的时候管他叫臭道士,平时的时候一口一个道士,有求于他的时候狗腿兮兮地讨好地叫主人主人的地缚灵;睡觉时像只八爪鱼一样趴在他怀里,看见丧尸想要躲进他口袋里,遇到发生欺凌弱小的事时又会义愤填膺的地缚灵。整天跟小灰吵吵闹闹的,喜欢吃零食又吃不到时满地打滚的,乖乖含着他手指的地缚灵。
原以为微不足道的,原来记忆已这么深刻。他察觉到了自己对刘斌逐渐变质的情感,却从没预料到已经这么深。
张青阳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难动容的人。虽然离经叛道,但终究是个天师,从小就学习着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冷静或者说冷漠而客观的态度旁观世事。他记得年幼时长辈说过的话,只有冷眼旁观,才不会当局者迷。他们一族所背负的太多,感情用事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一旦感性压倒理性,就很容易犯极端的错误。
就比如多年前族中一众激进分子联手大肆屠戮生活在人类中间的所有妖魔,无论好坏一概不留活口,最终引起了人妖两族旷日持久的征战杀伐。
虽然结局是所有妖魔被逼隐居神玉山,不再踏入人间一步,然而天师一脉却也从此凋零所剩无几,到了他这一代,甚至至剩下他一个。而两族之间的仇恨,却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深。你杀我父母,我屠你兄妹,冤冤相报,永无尽时。
这也是为什么,苏北听说他要上山时,直觉地认为这种行为完全是找死的缘故。张青阳若是死亡,也就代表着世间再无天师一脉。
可是现在,他的心乱了。明明还有一缕魂魄在眼前,偏偏看不见,触不到,沟通不了。张青阳无比后悔当初拴在刘斌脖子上的那根红线断在水下城的时候,自己竟忘记了续上,到最后心痛的却是自己。
今夜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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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希双手环胸,远远地望着张青阳的背影。在他的身后,苏北与沈健正在车里休息,还有一位瑟瑟发抖的莲花小姐,缩在角落中用受了惊的小白兔一样的眼光时不时地偷窥众人。有了白天的教训,她至少是不敢尖叫了,至于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显然没有人想知道。
程希现在很迷惘。随着刘斌只剩下一缕无意识的魂魄,他脑中那些因刘斌对童磊的执念而产生的爱意也纷纷烟消云散,现在他的大脑空荡一片,但奇怪的是他依旧能够思考。
也许刘斌说得对,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有思维的完整的人,况且执念已散,他也不需要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以爱刘斌为己任。只是这瞬间的空白,反而让人不知何去何从。他不记得自己的过去,没想过自己的未来,他只是一个实验品,如今连活着的唯一意义也消失不见。提线木偶失去了提线的人,又能做什么?
一条胳膊第N次自来熟地环上程希的脖子,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果然那大大咧咧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嘿!哥们儿,别一个两个都成望夫石了啊。老张难过我明白,你就别跟着瞎参合了啊,你对小刘的感情那本来就是假的知道不。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现在应该想想办法帮老张才是。我是个凡人我不懂,你被弄得那么逆天别浪费了,快想想法子是正经。”
程希看看搭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慢慢点点头,微笑。“咦,你这个笑好像比以前自然多了?越来越像个人了。”沈健讶然。
……我本来就是人。程希汗颜,没发现自己的情绪真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像个正常人。“其实,我想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咦。”
程希想了想措词,尽量浅显易懂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斌斌——我是说,刘斌是因为进过实验室才有了实体,如果再回一趟水下城的话,说不定可以给他重新塑形。不过我也不确定,毕竟他现在魂魄不完整。”
“啧,你早说啊。你看老张刚才那拼命劲儿,有一点希望他都会去试的。而且我听你说吧,觉得还满靠谱。走走走,你快过去把那块望夫石叫醒,让他麻利儿的滚,哦不是,麻利儿地走起。”
目送着程希听话地向张青阳走去,沈健摇头仰天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呦。苍天大地楚人美啊,快也赐我一个漂亮姑娘吧!”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好像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咦?这个苍天大地楚人美好像是刘斌的口头禅啊……莫非自己也在不住不觉间爱上了那只鬼?擦,太扯了。
沈健正哆嗦着,就见整个晚上不动如山的张青阳张大天师终于站了起来,与程希低低地交谈了几声后面无表情地冲自己走过来。有杀气!沈健一寒,以为自己刚刚的胡思乱想已经被张青阳感应到了,心想这家伙一遭情伤都变身雷达了,就见张青阳与自己擦肩而过,迅速地朝车子走去了。
……所以他又自做多情了么?可恶。
张青阳的行动惊动了众人,除了黄碧云外的一干人等全都盯着他看,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出点啥来。只见他打开后备箱,从零食堆里扒拉出一个小箱子,按下几个数字键后箱子啪的一声摊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排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试剂,而试剂的最后静静躺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一泓绿水。
“这是——?!”程希眼中闪过惊异的光芒。
张青阳点点头,“当时把他救出来的时候,顺手舀了一点想要研究成分,后来没顾上。”说着他的手掠过试剂,拿起那瓶绿水就要往装着刘斌的瓷瓶儿里倒。程希挡了一下,问:“你想清楚了?”
没有回答。绿水顺着瓷瓶口儿,被缓缓注入,直到一整瓶水都被倒进去,张青阳深吸一口气,握紧瓷瓶,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里面的变化。周围的人也敛声屏气,生怕吓走了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张青阳忽然脸色一变,大家都紧张地望着他,他闭了闭眼睛,长出一口气,说:“程希,你的办法也许有用。他的魂魄好像重了一些。”
“那太好了。”沈健大笑起来,伸手要去敲敲瓷瓶,被张青阳制止。这时久未出声的苏北忽然说:“水不够吧。你打算回去?”
此言一出,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变得凝重。现在要救刘斌,就要转头回那个水下城去;同时,蜀中毁城的日子又越来越近。所有人都知道张青阳对要赶去蜀中这件事有多么急切,只是不知道和刘斌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又要如何去权衡。
两难。
“喵呜呜~”小灰从车里跳出来,扯着张青阳的裤腿往上爬,三步两步爬到胸前,瞪着两只眼睛和张青阳大眼瞪小眼。主人主人,我们去把聒噪鬼救回来吧。虽然他抢我座位又抢我零食又老跟我斗嘴,但是也没那么讨厌。
张青阳伸出手安抚小灰,拽着瓷瓶的手握得死紧,天知道刚才他在把那瓶水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有多紧张,生怕即便如此也挽不回那个人。可是……
“我们分开走。”苏北忽然说。
“啊?你要去哪里?”沈健被苏北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看看苏北又看看张青阳,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又有了什么秘密,真是,这关系太纠结了。
“你开车带他们回去,救刘斌。我先上山。”
张青阳看着苏北,用眼神询问她会不会有危险。
苏北难得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不至于置我于死地。”
“保重。”张青阳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希望山上的那一群真如苏北所说至少顾念同类之宜,让苏北撑到他赶到的时刻。最后看了苏北一眼,张青阳立刻坐进驾驶室,等程希拉着依旧不明就里的沈健也上去之后,急切地驱车离开。
苏北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辆越野车,才闭上眼睛,双手结印,还没等她念完咒人就已经猛烈地咳嗽起来。苏北捂住嘴,察觉到某些暗红色的液体从指缝中漏出来,滴落在地。她只作不见,仍旧挣扎着念咒,淡淡光影中身形渐渐透明,直至消失。
空荡荡的公路上,只剩下地上几滴血迹。
第四十章:王的男人
故地重游。
张青阳硬是把越野车开出了F1的速度,害得本就惴惴不安的黄碧云被撞了满头包,哎呦哎呦叫苦不迭,最后终于惊险万分地回到了那片他们曾被丧尸蝙蝠和变异植物们攻击过的树林。
沈健一下车就神神叨叨地去捡木棍,美其名曰防范于未然,免得那些怪东西什么时候又出来找点心吃。张青阳想的却是,早知道他该给刘斌服用爱别离,这样他至少不会再变回魂魄状态,虽然这种花也有某种副作用,不过比起魂飞魄散来,倒是没那么不能接受。
黄碧云看着所有人纷纷下车往树林里走,脸色发青地扯住张青阳的袖子,扬起自认为巴掌大的小脸儿望着对方,可怜巴巴地说:“我、我可不可以在车里等你们?树林里好黑……”
还没等张青阳发话呢,沈健就已经PIA~地一下打掉黄碧云的爪子,一本正经地说:“小姐,偷名草有主的汉子是不道德的行为。你想留在这没问题,回头被怪兽吃掉别找我们哭,知道不?”说罢,又回头问:“对了老张,那个水里的什么什么城,到底在哪儿?听上去你跟小刘在里面干了啥好事儿?”
张青阳无语,沈健果真也是奇人一个,什么都搞得半清不楚的也敢一直跟着,想也知道此去凶险万分,他跟刘斌又没多大交情多深厚友谊,闯龙潭虎穴倒是从来二话不说。
那只小二鬼知道又该得意了,说不定会拍胸脯炫耀“那是我鬼格魅力太大,别人羡慕不来的。”
——那也得他真能知道才行,万一这个法子也行不通……张青阳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杞人忧天了。
被沈健连说带PIA地威吓了一番,莲花姑娘终于不情不愿地下了车,只是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张青阳。好在没再敢去扯对方的袖子,迈着标准的淑女步,在树林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行走。
程希主动请缨在前面带路,接下来是张青阳和莲花姑娘,沈健断后,小灰恹恹地趴在张青阳头顶,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刘斌这个损友不在,连妙鲜包都没以前好吃,小猫像是患上了抑郁症,时不时地唉声叹气,用爪子把天师大人的头发挠成一团乱。
几人走得小心翼翼,时刻提防着丧尸蝙蝠和变异植物再度汹汹来袭,只有程希悠然自得,像是进了自家大门一样游刃有余。他一回头瞧见沈健一副预备着大祸临头的样子,忍不住说:“没事的,这里很安全。”
沈健把手中的棍子挥得咻咻响,鄙视地看着程希,“啧,你不懂,这里有蝙蝠和变态树藤,随时跑出来把你拖走。我说,别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成不,被拖走了我可没时间去救你,你一看就让人觉得很好吃,肯定是头一个被攻击对象。”
“我看起来……很好吃?”程希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沈健所谓的好吃到底是哪一个意思,当然以他单纯的认知,肯定是想不明白的。最后只好说:“不会的,它们不会出来。我们走快点吧。”
沈健半信半疑,“你这么笃定?你家养的?”
“那倒也不是——”
“到了。”程希话说了半句就被跟在他身后的张青阳打断,扭头一看,果然再走几步就是藤蔓掩护下的水潭了,于是不再跟沈健饶舌,走过去把挡路的藤蔓一一扯开。
“你们要下水?我……我不会游泳……”黄碧云眼尖,瞧见那水潭虽然不大,但一看就很深,立刻有些发憷,结结巴巴地说。
张青阳也有些烦躁,他想到这些水的阻力比普通水要大上很多,只怕光游到水下城就要浪费很多时间,若要带着一个不会游泳的的女孩子,恐怕就更慢了。
沈健不知道水的奥妙,“没事,我带你,你只要别动就好。”
“不行!我一定,我一定会被淹死的,我不下去我不下去我死也不下去。”黄碧云泪眼汪汪,连连摇头,一脸求救地望着张青阳。想想也是,本来也只是个普通小丫头,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了。
可惜天师大人现在没空安抚人心。正闹腾间,只见程希笑了笑,抬手制止黄碧云出声,径直走到水潭边,伸出一只手放入水中。像一场大型魔术的完美表演,而见证奇迹的时刻就正在降临,随着程希的伸手,水潭忽然开水一样沸腾起来,碧波涌动,如有一堵无形的墙插入水中,水波纷纷像两边退去,露出一条狭窄向下的潮湿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