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的是午餐，而且您侍会儿不是还要工作吗？」

「喝点酒不会影响工作的。」伽奈看着菜单耸耸肩，接着说：「那就点私酿红酒吧。」

仓田选择的是总店在法国拥有两颗星等级的高级餐厅，在这样的店里，自然有价格、口感都不错的私酿酒。

「好了，今天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伽奈喝了口红酒，轻瞥仓田一眼后问起。

「该不会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吧？」

「否则即使是公事，你也不会主动邀我吃饭。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也很高兴。」

伽奈微彻微一笑，再次喝口酒。沉默不语的仓田直盯着桌上的玻璃杯，心想既然他起了话头，就开门见山地说出来吧。

「其实是……东真理老师的新系列作品，想请您帮忙画封面插画……」

伽奈随即仰头望向天花仮。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重叹一口气，将酒怀放回桌上。

「所以才选两颗星的法国餐厅……」

他看了仓田—眼。

「莫非对方说，如果我不接下封面的插书案，就不跟出版社合作？」

仓田的表情顿时一变。的确，他曾听上司说过这件事，同时也被叮嘱绝不能让伽奈知道。

东真理是最近人气不断攀升的推理小说作家，故事内容以单纯易懂着称，销售成绩持续走红。

「我说中了？」

「……可以这么说。」仓田苦笑道。

「我曾在大江先生的出版纪念会上见过她，那时她就问过我的意思了。不过，我立刻以从来没画书过小说封面回绝了她的提议。」

「……您不想画小说的封面。」

品尝前菜的仓田略显担心地询问。

「不是不想画，而是不会画。我无法配合他人的作品或想法作画，也从未以这种方式创作过……」

「我觉得您可以试试看……」

「……如果我拒绝，你的立场会很不利吧？」

仓田并未回答这问题，但他的反应就等于是默认。

「如果我接受，你就欠我一个人情了？」

半问玩笑的发言让仓田毫不掩饰地紧皱眉头。

「您说什么……」

「开玩笑的。想也知道两者都不可能。」

伽奈若无其事地说，仓田却不认为他是在开玩笑。

「……您明明有那个意思，对吧？」

「咦？」

「其实您根本就想接下来，只是故意让我着急好谈条件？」

伽奈的表情顿时一沉，但旋即恢复笑容。

「……原来如此，看来在甜点上桌前，我都不要表态比较好。」

不悦的说完后，他便面无表情地吃着前菜。

尽管惊讶伽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仓田仍视若无睹地迳自用完餐点。两人之间除了轻微的刀叉碰撞声外，只剩令人窒息般的沉默。

直到甜点上桌后，伽奈才突兀地打破这股死寂。

「对了，听说远山老师十二月左右会回国……」

「嗯……因为我们请他办个展。」

伽奈的眼睛倏地一亮。

「个展？由你负责企划？」

「事情还没谈到那地步。」

「好期待喔。」

伽奈冲着仓田微笑，他却刻意别开视线。而这话题便戛然终止。

他总觉得伽奈的视线跟话语。都像在诱惑自己似的，让人相当不舒服。看到伽奈眼底闪烁期待的光芒，他更感到一阵恼火。

服务生送上餐后的浓缩咖啡时，伽奈再度开口。

「……东老师那边我会打电话向他解释。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所以你再另外找其他插画家吧。」

「咦……」

「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真的很抱歉。」

伽奈说得相当明白。仓田不禁感到些许狼狈。

「可是，那个……」

「只要东老师继续跟贵出版社合作就没问题了吧？」

「话虽如此，但不是那么容易就……」

「其实很简单的。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什么意思……」

「无可奉告。」

说完他便端起咖啡杯。

「仓田先生，这样你就欠我一个人情了。」

闻言，仓田顿时哑然。

东真理的新系列作能替仓田的出版社带来上亿的概算利益。为了不得罪她，只剩拜托伽奈一途了。

「……好吧，除了陪你上床外，什么我都愿意做。」

仓田无奈的回应让伽奈硬挤出一抹笑容，他缓缓喝掉浓缩咖啡，稍微探身往前凝视仓田。

「我说啊……」

伽奈的音调比刚刚略低。

「要我替那种俗滥小说画封面，摆明是看不起我。请你以后不要再替我接这种案子！」

他微笑地说：「记得跟你的上司这样说。」

他优雅地用餐巾擦拭嘴角，留下一脸错愕的仓田兀自起身、

仓田真的搞不懂，到底那一句才是伽奈的真心话。

他明明不掩饰对自己的好感，却老讲些言不及意的话来搪塞，真令人不快。

结果还莫名其妙欠他一个人情，仓田对他的坏印象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之张伽奈非但没要仓田偿还人情，反而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他不再要仓田到自己住处商量公事，也不邀仓田一同用餐，将一切可能碰面的往来减到最低，只用电话和传真联络必要事宜和交接稿件。仓田有些意外，却没当它可能是伽奈欲擒故纵的手段。

「仓田在吗？」

喧闹的编辑部内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仓田于是抬起头。

「干嘛？」

「耽误一点时间可以吗？」

同期进公司，目前在音乐杂志部门的田崎，在仓田隔壁的椅子坐了下来。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仓田的手离开了滑鼠。

「就是呢，某个摇滚乐团的经纪人拜托我，希望下一张CD的封面能使用插画，所以才想问你有没有合适的插画家。」

「哪个摇滚乐团？」

田畸凑近仓田耳边小声说。听到后他非常惊讶，因为那是国内极富盛名的乐团。

「他们人面那么广，应该认识不少擅长绘画的高手才对啊？」

「问题就在于，他们迟迟找不到画风符合乐团精神的。」

「他们想要什么样的画风？」

「应该是优雅、能呈现透明色彩感，既洗炼又纤细的画……」

「跟那乐团给人的印象真是天壤之别啊。」

「就是啊！不过，他们好像就是要这样的感觉。」

「嗯哼……透明色彩感，洗炼又纤细的画……？」

仓田低声覆诵着，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名字。

「我想，那应该只是他们自己的喜好吧。」

「……我手上应该有他们想要的人。」

「咦，真的吗？是谁、是谁？」

仓田犹疑着是否要说出那佃名字。因为这样无疑是增加自己与他合作的机会，也有可能欠下更多人情。然而若因此推掉这份工作，又有公私不分的嫌疑。

仔细想过后，他从叠在办公桌两旁的书堆中抽出一本杂志，翻开内附的夹页给田崎看。

「……伽奈裕纪，我负责的插画家。」

「这是……」

沉默下来的田崎看着图，不时赞赏地点头。

「感觉不错呢……」

「……嗯。」

「还有其他的吗？」

「今年出版的过期杂志，都放在那边的书架。」

田崎从书架上取下好几本杂志，将伽奈插画的页面全数摊在桌上。

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看伽奈的画，仓田仿佛被—股不可思议的氛围掳擭。他正极力想探索那份莫名的感觉时，田崎却插嘴道：

「这些画都很有趣呢。」

「……是吗？」

面对仓田的满不在乎，田崎轻轻耸耸肩。

「可是，不知道伽奈裕纪愿不愿意接？要是他完全不感兴趣，那就不用玩了。」

「嗯，这个嘛……」

「有什么问题吗？」

他没忘记伽奈曾说过，自己无法配合他人的作品或想法作画。这时，他突然灵光一闪。

「……看对方怎么做吧。」

知道仓田这么说就表示事情可行，于是田崎接着说：

「总之，我先把这些拿给经纪人参考，看结果怎样再电话联络。」

「嗯……」

「找一天去喝一杯吧，我请客。」

「……等这件事办妥后再说吧。」

田崎笑了下走出办公室。

第二章

仓田茫然地望着电脑屏幕，脑不不停思考这份极有可能进行的新工作。

与每次出辑总循例般进入公信榜前五名的乐团合作，无论对出版社或伽奈来说，都是个大好机会，届时乐团上音乐节目宣传提及自己专辑时，一定多少会谈到封面插画。田崎八成也是看中这点，才想接下这份工作。毕竟，这不但能提升伽奈的知名度，对他未来即将出版的插画集更有莫大的助益。

仓田虽对伽奈的才能评价不高，却对田崎负责的这个企划案感到几分兴趣。

这天，仓田跟伽奈约在公司的休息室碰面。

不料前一件工作有所耽搁，害他晚了十五分钟才冲进约定的地点。

「好慢喔，你到底在磨菇什么？」

「明知会晚到，就先打个电话嘛！」

好不容易踏进休息室，却见到伽奈与玲子、野野村聊得好不快乐。两名女性一看到仓田，都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们在这里干嘛？」

「你还好意思问！谁叫你迟迟不出现，我们只好替你陪伽奈聊天了。」

玲子说完便翩然起身。

「伽奈，可别忘了我们下个礼拜的约定喔！」

「你才是呢，如果到时不能去，记得先把票给我。」

伽奈朝玲子笑道，接着将录影带交给野野村。

「我拷贝了一份给你、看完不用还我了。对了，等你找到之前说的那本书后，记得打电话给我喔。」

「那个啊，我找了很久，可是……」

「看来真的很难找呢。之前想说这里的资料室可能会有，没想到……」

「我大学的学弟妹对那方面挺了解的，我再请他们帮我查查看。你再等一下。」

「真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常常受你照顾，这点小事是应该的。」

「如果找到了，我就做蓝莓派犒赏你。」

伽奈有些恶作剧地笑着说。仓田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倩。

目送她们走出休息室后，仓田才发现自己没带要用的资料。

「啊，抱歉，我马上回来。」

「请便。」

伽奈亲切地笑道，但那笑容却和玲子她们聊天时大相迳庭，纯属客套罢了。虽然自己对他不是太友善，心里还是颇不是滋味。

来到电梯口，发现玲子她们也在。

「仓田？你忘了什么东西吗？」

电梯门刚好打开，三人便一起走进电梯里。

「……你们跟伽奈计划什么吗？」

「计划？」

玲子惊讶地看着仓田。一旁的野野村见状，连忙代替她回答。

「才不是呢！我是听说伽奈今天要来，想说好久没见到他了，就邀玲子跟他一起吃午餐。」

「早知道也邀你一起去？」玲子意味深沉地笑道。

仓田置若未闻，不过野野村可没听漏。

「仓田是他的责编，两人不是随时都能碰面吗？」

「唉呀，你不也常常打电话给伽奈。这样不行喔，会防碍他工作的。」

野野村正要反驳时，电梯已抵达目的地楼层。

「仓田。」

先走出电梯的玲子转头叫住仓田。

「怎么样？」

她刻意压低音量只让仓田一个人听见。

「跟伽奈进行得还顺利吗？」

说完还露出一抹『你懂我意思吧』的微笑，仓田的眉头随即一拧。

「没什么大问题。他都准时交稿，也没出什么大状况。」

玲子瞥了仓田一眼。

「你的口风依旧那么紧……」

仓田是个对隐私保密到家的人，并不单纯只因他是个同性恋者。

「玲子，你好像搞错了，他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或许他跟你很合得来，却不适合我。」

面对他的冷淡回答，玲子立刻敛起笑容。

「果然没错。」

玲子表情显得有些遗憾。

「伽奈也说过，你似乎很讨厌他。」

「……」

「你对自己的喜好真的很挑剔。」

玲子见过仓田刚进公司时的交往对象，对方的容貌真的十分出色。相较之下，伽奈确实稍显逊色。

「……看来，长田的如意算盘是白打了。」玲子不禁叹气道。

「部长打什么如意算盘？」

「难道你没听说？他处心积虑想将伽奈在出版社画过的插画集结成册出版。伽奈不是那种会想出画册的人，不过部长却认为，一旦得知责编的你曾策划远山老师的摄影集，他说不定会答应出书。」

「咦……」

仓田吃惊地望着玲子。他始终以为自己会成为伽奈的责编，是对方向上层施压的结果。

「伽奈和野野村长期合作下来一直很顺利，所以当初听到这决定他似乎很犹豫。不过长田的态度很坚定……」

玲子突然看了下手表，慌张地说：

「糟糕，要来不及开会了。」

她好像这时才发现，两人已站在走廊上聊了好一会儿。

「真不好意思。你快走吧，伽奈还在等你呢。」

说完她便赶忙回到工作岗位去。

整理好资料下楼抵达休息室后，仓田立刻看到坐在窗边的伽奈。

眉头微蹙的他似乎在画些什么，铅笔在修长的手指下俐落移动，瞬间，他望向窗外任想像力驰骋，那对晶亮眸子仿佛能看见不存在这世上的美好影像。

他的意识已飞往无边无际的想像世界中。下一秒，好似捕捉到什么般，目光再次落到纸面上。

那是仓田从未见过的伽奈。虽然，在这儿意外瞧见他的个性本质本属正常。

仓田慌忙否认想多看一会儿的念头。他走近桌子旁，刻意用粗鲁的语气说话。

「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似乎听见伽奈的意识被猛然拉回现实世界的倾轧声。

一回过神瞧见仓田站在身边，伽奈不禁面露紧张。

「呃……」

「妤像打扰你作画了。」

「啊，不……」

「……可以开始了吗？」

他冷淡地催促道。伽奈点点头。静静地合上素描本。

仓田一如往常地冷漠说起下一期的插书主题，并将找好的参考资料拿给伽奈。但伽奈只稍稍瞄了一眼，便露出兴趣缺缺的模样。

「……这题目还真无聊。」

仓田有些讶异地望着伽奈。这是他第一次表达否定的意见。

「我的画就那么平淡无奇？」

「咦……」

「……我很清楚你并不喜欢这份差事，但这样未免大过分了吧？」

尽管语气沉稳，严厉的目光却紧盯着仓田不放。

「怎么会……」

「我很清楚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所以请你收敛点，不要用这种愚蠢的题目耍人！」

伽奈皱紧眉头轻轻叹息。当场愣住的仓田完全无法反驳。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以工作上来说，你确实没做错。不过我所追求的，是忠于每一份上作、画出我期望中的作品。你要是跟我打马虎眼，我绝不会闷不吭声！」

说话有条不紊的伽奈，清楚表达出内心的不满。

仓田从没想过他会如此生气。之前自己实在太小看伽奈了，认为他只是个擅长使用炫丽色彩的画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