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说,你欠我一次,得活着还回来。
胤禩的手指轻轻地划过系在手腕上的护身符,黄色的锦缎,细细包好,里面一张薄薄的符咒,却似乎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那一刹那胤禩的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我要活着,活着守好我的额娘,我的弟弟们,我的儿子,活着打败那个可恨的四哥。
胤禩带着些气愤地抽出那最后一支箭,恶狠狠地低声道:“四哥,你放心,你欠我的,我一定要活着讨回来!”
胤禩从内袍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条,就着侍卫的手包上流血的伤口。胤禩看一眼湖上的敌人,终于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全军死战到底!”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出自己的佩刀,带着侍卫掩杀过去。如果要活命,就杀光所有的敌人,一个不留吧!
战火无情的燃起,留守在沈家湾会场的所有人,都战到了最后一刻。所有的抵抗在敌人援军从清军的后方来临的时候都变成可笑的儿戏。将近两百看上去像是喀尔喀装束的败兵直接通过了大营的守卫,进入了营中。大清的军队以为到达了援军,却没想到这些败兵不但不帮着大清打准噶尔,反倒与湖上乘筏子来的准噶尔人两面夹击,将大清的残兵打得七零八落。
所有的人都投入了战斗,包括最后剩在营中的工匠、厨师、杂役,全都拿起了武器,进行了顽强的抵抗。胤禩的刀已经卷刃,他拼命地在砍杀着却觉得敌人无论如何也杀不尽。手上的刀越来越重,肩上的伤疯狂叫嚣,全身都冷得要命,眼皮好像要打架似的,不停地耷拉下来。
胤禩觉得自己已经站立不稳,旁边扶着他的侍卫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胤禩甩开旁人的手,他想自己站住,他要杀敌,杀敌,杀敌!满眼都是红的,血到处都是,脸上,手上,刀上,腥臭的味道让胤禩觉得反胃,他几乎是机械地挥刀砍落,在敌人的身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终于,敌人的刀砍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为他挡着,他用力地举起手臂,用刀去格挡,却被人轻巧地震开,手臂软绵绵地垂下来,再使不出一丝力气。一刀捅在了肚子上,胤禩已经累得感觉不到痛,年轻的身体再承受不住更多的伤害,向后倒下去。
大雾仍然没有散尽,弥散出一片淡红的血霾,天空显得格外遥远,胤禩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摸到了怀中那墨脱交给他的鞭子。想到了什么一样,胤禩紧紧地将鞭子攥在手里,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说:“没找到策妄大汗,这里只有不到四百人……”
胤禩却并不在意了,只是默默叨念着:“不能死,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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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没有跟着哲和礼一道去偷袭大清的青海沈家湾和谈会场。在伏击了高忠复一部之后,哲和礼便派人把他送回了中军策凌所在之处。哲和礼的伏击一战的确是打得漂亮,深得策凌指挥作战的精髓,让高忠复这样老谋深算的将领都中了圈套。陈怡冷眼旁观着,既没有出谋划策,也没有从中作梗——主子交给他的任务,并没有这些。
然而看着哲和礼一部将土谢图汗活捉了回去,又换上了他们的衣服战甲,拿了他们的武器装备,一副残兵败将的模样要往大营的方向去,陈怡心中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事情若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日后他也没法交代。
陈怡不声不响地跟着押送土谢图汗会营的队伍,还未见到策凌,便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策凌早已派遣五百人趁着湖上大雾偷袭大清沈家湾和谈会场。
陈怡只觉得全身不停地渗出冷汗。如今大雾弥漫,不知大清营中如何了。和谈已经不可能,三方之中一方已经被策凌控制住,之后战局如何,还未可知。只是,纵使那人有通天之能,恐怕也难以在策凌两路夹击之下逃出生天吧。陈怡是亲眼见识过策凌部下的战力的,不说策凌本人智计百出,单是手下骑兵的悍勇,就绝不是八旗子弟能够匹敌的,若是有什么闪失……若是真有什么闪失,只怕陈怡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为今之计,只有让策凌他们内部乱了,才能有一搏之机。陈怡看看远处沈家湾会场的方向,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紧张,他握紧拳头,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策凌的帅帐。
“将军,小人有要事想要禀报。”陈怡的态度是谦逊的。
策凌有些不悦地皱眉看看这个大清来的暗探,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他对这个人并没有太多好感,能为了政治利益出卖自己国家的人,想来为策凌所不齿。然而,策凌却并不排斥借助他的消息和能力,策凌看得出来,这个大清人,不简单。
陈怡知道策凌的态度,便更加谦恭地躬身行了个礼,问道:“将军,此事涉及机密,可否容小人单独禀报?”
策凌看看左右的将领,面上并无应允的意思,只是平板地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但说无妨。”
“我随着哲和礼将军打了一仗,一时不慎,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却不知将军是否知道。”陈怡见策凌不避讳,便不卑不亢地说着,“哲和礼将军打算将策妄阿拉布坦大汗杀死,拥立他人为准噶尔汗。”
一石激起千层浪。策凌“噌”地站起来,身上的战甲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他望向陈怡的目光格外锐利,问道:“你说什么?”
“哲和礼意图反叛,杀了策妄阿拉布坦。”陈怡看到策凌惊讶的样子,心中倒是安定不少,初时的紧张也渐渐平复下来。此时声音平淡,仿佛说的不过是隔壁的家长里短。
“你可知道,污蔑主将,动摇军心,该是何罪?”策凌身边的一个将领站前来问道。策凌却坐下不说话,只是皱眉思索着。
陈怡哈哈大笑。他一个九尺汉子,笑起来豪气干云,却让几个准噶尔将军面面相觑。几声笑罢,陈怡才道:“想不到策凌台吉手下之人,也不过如此。”说完轻哼一声,又道:“我不过一个外人,听到了消息过来说一声罢了,你们愿意信便信,不愿意信便随他去好了。策妄阿拉布坦又不是我的主子,我何必上赶着去关心他的死活?”说完,对着策凌点了点头,再也不看周围其他人一眼,掀了帘子便大步走了出去。
策凌原本不信,可看陈怡的样子,便又有些动摇,立刻招了宰桑图尔青来问。图尔青先是不说,可怎禁得住策凌惊吓,三言两语便套出了话,他们早就联络好了哲和礼,一群人只把他蒙在鼓里。
策凌很生气。他气自己的部下不听号令贸然行事,气图尔青等人利用他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气策妄阿拉布坦为何偏要亲身赴险来这鬼地方和谈,他更气自己。策凌的火气无处发泄,只能恶狠狠地下了命令:“速派传令兵去前线,立即命令哲和礼,要把大汗活着带回来,若是大汗少了一根头发,便让他提头来见!”
陈怡听了不禁更加着急:坏了,策凌虽然信了,却还是没有自乱阵脚。大清此时,还能怎么办呢?
第一百一十章:重伤
大火将湖边的雾气,炙烤得越来越稀薄,浓黑的烟滚入云霄,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焦糊味道。哲和礼看着起了火的大营,有些愤愤的啐了一口,问道:“马呢?策妄五百骑兵,都是一人两马。”
有人低声回话,哲和礼不耐烦地推开,在死人堆里翻出一块干净的丝巾,拿起来擦了擦自己的带了血的刀。一边擦一边踹了那回话的人一脚:“你不会大点儿声么!老子没给你吃饭怎么的!”
“一个时辰之前,墨脱大人都带走了!”那被踹了一脚的人大声又回答了一遍。
哲和礼鼻子哼了一声,将刀收归鞘中,道:“那个指挥的小子还挺有点儿本事,若不是他们在这儿死战,我们走水路去追墨脱,只怕早就追上了。哼,咱们死了多少人?”
“四百三十二人。另有三百多人负伤……”边上跟上来的副将声音越来越小,这是从未有过的惨胜,清军只有四百来人,还包括不少非战斗人员,竟然能拖住一千多准噶尔精锐两个时辰之久,让这支所向披靡的铁军遭此重创。
哲和礼眯了眯眼睛,看着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营帐,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道:“他们的主帅在什么地方,剩下的一部主力目前在什么位置?”
副将低了头,“这个末将不知……”
哲和礼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个耳光:“这么点儿事情都查不出来,要你何用!你不知道,不会抓个舌头问么?”
“人都死了。”
“没烧起来的地方给我翻,找到活人就给我揪起来问!埋锅做饭,整军待发,一有清军主力动向,立刻全军扑上,不抓住大清的主帅,我们这一仗,就白打了!”哲和礼暴躁地下着命令,手里的马鞭一甩一甩地打在手上,昭示着主人内心的焦躁。这一战,他虽胜尤败。
原本做了在这里活捉大清主帅的打算,听说那主帅是大清康熙皇帝的表弟,要把这人换回去,得让大清出够了血本才行。可到了这里才发现,大营之中剩下的不过三四百人,火枪兵大部分都不在,只余下一些简单的守备军,指挥作战的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现在都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可就是这个孩子,这三四百人,不但杀死了几乎等量的漠西兵,还让他们完美的计划几乎全盘破产。
哲和礼知道自己轻敌了。他不明白为何同样是大清部队,前面两仗可以打得如此轻松,可这一战,人明明更少,却赢得这么艰难。大清的主力,现在会不会已经去袭击将军的大营了?
哲和礼想到此处,不由得一阵胆寒,若是大清剩下的军力,都如这三百人一般,那策凌岂不是……
哲和礼看看那剩下的一百来匹马和躺了一地的死伤兄弟,大吼一声:“能骑马的,来一百个跟上我!回师与将军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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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看着远处沈家湾的方向升起的浓烟,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他牵着马走到正在望着远处的策凌身边,两旁上来两个人拦住了他,却被策凌一挥手,斥退了。
陈怡和策凌一起看着那透过几十里都能看到的大火,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我也有个哥哥。”
策凌看了他一眼,年轻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冷淡地回答:“此事与你无关。”
陈怡像是没有听到,自顾自地讲着故事:“我之前是个跑江湖的,我说我有个哥哥,其实并不是我亲哥哥。算是我师兄,我们一起长大的。我和师兄原本并不很要好,可是后来师父死了,其他的师兄弟也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师兄对我不错,一直照应我,我却不很领情,直到后来我杀了人吃了官司,师兄却替我顶了罪,死在了牢里。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你想说什么?”
“我很后悔,当时不应该害怕自己的事情败露,不去见他。”陈怡叹了口气,“你不去看他,也许,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策凌默不作声地看着远方,仿佛并没有听到陈怡的话。
“我听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闹了个不欢而散。他对你其实挺不错的,你却如此待他,你看那大火,烧得多旺啊,要是策妄阿拉布坦就这么死了,将军日后还能安枕么?”陈怡的语气不自觉地犀利起来,侧头看着策凌年轻的侧脸,眼神里露出些微微的不屑来。
“你的故事编的糟透了。”策凌毫不犹豫地转身,没有再看陈怡一眼。
陈怡对着策凌的背影,喊道:“我会帮你祈求佛祖见到他最后一面的。”
策凌轻声哼了一声,牵过自己的战马,交代了几句,便带了几个人,驰出了隐蔽的大营。
不远的地方,隐蔽在山谷之中的鄂伦岱看着几骑奔驰而过,命令道:“等他们拉开距离,把最后两个人射下来!”
命令一下,便有哨兵过来在鄂伦岱耳边说了句什么,鄂伦岱一惊,从隐蔽之处退出来,随着那个来传信儿的哨兵绕到山后开阔的地方,远处青海湖边,正好看见那冲天的大火。鄂伦岱瞬间握紧了拳头,眉头深深锁起来,深吸了几口气,问道:“有酒么?”
所有的人都被他这样的问题问得呆住,按道理行军途中是严禁饮酒的。鄂伦岱当然也不能违例,别说这荒山野岭埋伏当中没有酒,就是在沈家湾会场,这样战事开始的时候,也是不能喝酒的。
鄂伦岱倒是洒脱,没有酒,便拿了个水囊,咕咚咕咚几口灌下去,道:“这水甘冽非常,倒是有几分酒意,好喝得紧!”
喝罢了酒,鄂伦岱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叹了口气道:“我平生最爱酒,可惜,没有合意的酒友。如今找着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没了,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倒浑不在意,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交代孙少华道:“准噶尔的大营方向,看清楚了么?”
原本西路的校尉孙少华点点头,“看清楚了!将军尽管吩咐。”
“给我掏了他的鸟窝!我就不信,他有人去打我们的大营,里头还能剩下多少人。”鄂伦岱交代着,“点齐随行所有侍卫,备上最快的马,我要回大营去。”
“将军!”孙少华惊讶极了,“大营起火,必是有敌军,将军一军主将,岂可贸然涉险?”
“不是有你在呢嘛!”鄂伦岱拍了拍孙少华的肩膀:“好好打,打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老鄂不是那种怂蛋,上了战场就腿软的。我告诉你,八阿哥在大营里头,你给我好好打了这一仗,端了敌人的老窝就挥军接应我们,出了岔子,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八阿哥?”孙少华瞪了眼睛,“您是说,那个八贝勒?怎么可能?”
备马的此时已经牵过马来,鄂伦岱上了马,查了查兵器箭筒,一边道:“没工夫跟你细细解释,来时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副官,就是八阿哥,记着,我要是回不来了,你拼了命也要把八阿哥带回去,记住了么?”
“是,末将遵命!”孙少华一拱手,看着从山坡上缓缓策马而下的鄂伦岱,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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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伦岱赶到沈家湾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十几个人将马藏起来,偷偷地摸进敌人临时扎下的营帐,没有俘虏,只有伤兵。鄂伦岱有些担心地看一眼那烧成焦炭的营帐,根本不愿相信,胤禩的尸体也在当中,随着大火化成焦土。
如果胤禩还活着,他一定也没有走远。鄂伦岱了解胤禩不是抛下部下自己逃走的人,他甚至为了清军仅剩下的一部人马的安危,拼死在此力战,若非胤禩作战英勇,只怕鄂伦岱此时已经被两拨准噶尔人夹击。鄂伦岱此时目眦欲裂,拳头拼命的攥紧,低声地命令着带来的侍卫们,迅速而隐秘地搜索胤禩的踪迹。
鄂伦岱很幸运,或者说,胤禩很幸运。
胤禩满脸血污地窝在一个重伤兵密集的角落里。脸色惨白惨白的,衬着脸上的血污,愈发显得灰败。他身上裹着一件喀尔喀蒙古骑兵的衣服,已经破烂了,佩剑也不知落在了何处,只有手紧紧地按着腹部的伤口,血已经有些粘稠,却并没有完全止住,似乎还在向外渗着。他眉头紧紧锁着,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在脑袋上,显得那样虚弱,透着死气,好像再也活不过来了。
便是鄂伦岱这样的粗人,只看了一眼,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胤禩这模样哪里还能看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阿哥的影子,虽说模样比旁边那些腌臜的兵痞子清秀些,可看着却没多大分别了,八爷那样剔透的一个人儿,怎么竟落到了这样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