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以外，不要相信任何人。

蓦地，他想起德尔多斯的话。

于是维塔对着查理斯摇摇头，回答：「不是。」

查理斯望着他，表情看不出相不相信，只是若有所思的凝视着他，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睛看不出意图。

「……王宫里有个流言，说国王的女儿被魔女掉包了。」查理斯轻轻的说：「为了拯救无辜的公主，许多骑士与死士都自告奋勇的要将公主带回来。但是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依然一点消息也没有。直到昨天，我们才终于得到了公主出现的消息……不过被派去迎接的人却死光了，甚至没人能够回来报告是怎么回事。」

维塔没有回话，表情有点僵硬。

「但是，在王子十八岁那一年的舞会，公主会出现，并且成为王子的妻子——他们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举办舞会的城堡就像牢笼，有大量的卫兵在暗中准备，为了即将到来的公主与魔女的儿子——」

「为什么？」维塔不晓得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只是平板的重复着：「为什么知道我们回来？只因为德尔多斯吗？」

「因为那名被火烧的魔女。」查理斯淡淡的解释：「她在来到城堡的那一天说了，国王的女儿会在舞会那天到来，成为王子的妻子，而她的名字叫做‘薇儿塔’。」

「然后你们就杀死她了？」维塔一反原先有些畏惧的表情，像是瞬间失去了感情似的冷睇着他，苍白的脸孔在夜晚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诡异，束在脑后的金发隐隐飘动，「是你杀死她的？」

查理斯沉默了好半晌，之后点点头：「是……」

「——才不是！」突然间闯入的尖叫打断了他们，也将维塔即将爆发的杀气给冲掉了一半。

两人错愕的回头，发现是不知何时也闯入庭院的仙杜瑞拉，此时她正气喘吁吁的冲着维塔大叫：「殿下只是被命令点火，但他根本就不想做那种事——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我看到了！所有人都在咒骂魔女去死的时候，只有查理斯殿下是边流泪边点火的！」

「仙杜瑞拉……！」查理斯表情不再从容，首度有些慌乱，「不是的，我……！」

「白痴都知道当初下命令烧死魔女的到底是谁！」仙杜瑞拉愤怒的打断他，原本好看的面孔顿时变得狰狞，「就算随便抓个路人问，他们都能回答是国王陛下的命令！」她冲向维塔，用力的摇晃着他的肩：「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你！我从小就在首都长大，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我不知道！所以拜托你，先听过之后再说！查理斯殿下绝对是个好人，也是所有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话说到一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一僵，「……虽然舞技很烂。」

「……非常抱歉……」查理斯尴尬的道歉，也是同时维塔才注意到仙杜瑞拉是光着脚丫的，原本穿着的玻璃鞋不晓得跑哪去了。

维塔呆呆望着看来狼狈的仙杜瑞拉，再看看满脸苦涩的查理斯，感觉自己原先的愤怒似乎没刚才那样高涨暴动。他怀疑的打量着两人，又开始搞不清楚状况。

查理斯也是无奈望着维塔，然后又望望一脸写着「如果你有说错我会帮你无条件更正」的仙杜瑞拉，他感觉自己今晚实在不怎么顺利。

「……没错，下令烧死巫女的的确是我父王。」叹了口气，他有些迟疑的解释，「不过，五年前带德尔多斯去诅咒森林的那两人是我的部下。」

「两人？是指克莱尔将军和雷纳德将军吗？」仙杜瑞拉插嘴：「如果是那两人的话，虽然现在的确是查理斯王子的护卫，但那也是国王陛下后来派给他的，所以应该算是国王陛下的部下才对。」

查理斯抿了抿下唇，有些埋怨的瞪了仙杜瑞拉一眼。

然而仙杜瑞拉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反而顾自对维塔说：「我从看见德尔多斯的时候就一直觉得他长得很眼熟……刚刚才想起来，果然是五年前失踪的黑王子吗？」见对方点头，她才又继续开口：「我曾经见过他一面，虽然只是看到他经过，但那个人的确如同传说中的冷酷无情……」

「德尔多斯才不冷酷无情！」维塔抗议。

仙杜瑞拉有些迟疑的说：「或许，是他现在有点不太一样吧？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小，但他那张冷冰冰的表情以及不符合年纪的杀意的确非常吓人，就像死神一样，仿佛只要看到就会没命……才对上一眼我就腿软了，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不过刚刚看到德尔多斯的时候，虽然还是觉得那个人冷酷恐怖，但却比较没有从前那种杀人般的气势，这也是为什么我没在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原因……」

维塔无法反驳，毕竟他根本不晓得从前的德尔多斯是什么样子，倒是一旁的查理斯在听见这形容时，认同的点了点头。

「所以在听说他死了以后，所有人都非常高兴，查理斯王子的名声也跟着越来越高涨。」同样没有理会维塔难看的脸色，仙杜瑞拉接着说：「但是并不是因为黑王子消失了，所以查理斯王子才会被人拥戴。而是在黑王子消失以后，他是魔女的儿子这个流言才被传了出来——照理说，就算是黑王子再怎么令人畏惧厌恶，国王也不该无视那些‘王子的母亲是魔女’或者‘王子其实不是国王的亲生孩子’这样的流言才对，如果黑王子真的是他的儿子的话——」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放出那些流言的，就是国王陛下本人。」

两人同时将视线转向查理斯，对上他没什么波动的表情。后者默默的望着他们，好一会后转向仙杜瑞拉，温和的微笑里带了点苦涩与无奈。

「这是你自己推测出来的吗？」他敛起眼，佩服的夸奖道：「光凭这几点就能够有这样的结论，真的很了不起——没错，德尔多斯的确不是父王的儿子……或者更正确的说，父王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维塔脸色一变。

「不想要……？既然不想要，为什么……」

查理斯摇摇头，「我不清楚，不过，依照我自己的调查与判断，德尔多斯八成是父王与魔女的私生子，但是身为一个国家的国王，他不能够有一个魔女的儿子……」

维塔的脸色苍白如纸。

他不是没想过德尔多斯就是巫婆的亲生儿子，这在最开始巫婆就说过了，当时因为他把德尔多斯变成乌鸦，巫婆甚至气到拿滚水烫他……但是，实际上得到证实，维塔还是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

巫婆跟德尔多斯是母子，可是德尔多斯却是巫婆最讨厌的国王的儿子，而且还是备受诅咒的黑王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德尔多斯……德尔多斯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度过他那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人生的？维塔感觉晕眩。

还有自己……自己不是什么公主，真正的公主早就死了，他只是个从旅人手中抢下、毫无关系的小孩……这样的他，有什么立场在德尔多斯面前，说自己是巫婆的儿子？

不、不对——维塔摇摇头，现在的重点不是谁是巫婆的小孩，而是他们最重要的母亲已经死了，被烧死了……

「所以、所以……是国王杀死妈妈的？」维塔喃喃自语，试图集中精神，「而且他还派人想杀死自己的儿子……然后接回那个根本没养过的女儿？」

查理斯没有回答，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不原谅他——」维塔放声尖叫，像是每吼一个字都会泣血似的悲伤与坚决：「绝对、不——」

查理斯一惊，连忙抓住他的手臂：「请等一下，我……」

话没说完，从大厅的方向突然传来很大的「砰」一声，仿佛整个地面都在摇晃似的，紧接着是惊慌的喊叫与吆喝声。

三人脸色同时一变，望向大厅方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德尔多斯！

当时墙上的时钟指针刚过了十二点，正是魔法失效的时刻。

第八章：受诅咒的纺纱车与无法结束的舞会

异变仿佛是突然间产生的。

当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舞会所带来的愉悦与悠闲中，爆炸声却突然响起，由大门的方向卷起一阵爆风，木屑与尘埃如同热浪般冲来，连带许多惊叫与惨叫。受邀而来的绅士与淑女们就在睁不开眼或者紧掩着长裙长发的状况下，感受那份突然降临的恐怖。

「陛、陛下……」几乎是被爆风吹来的一名侍卫狼狈的扑倒在地，由倒塌的大门前滚来，脸上掩不住惊慌神色：「出、出现了……！」

国王刷的一声站起身，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多问些什么，那名侍卫的胸前却突然冒出了剑尖，带起的血花怵目惊心的飞溅。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少女性更是惨叫或者昏迷，而被拔出的长剑一甩，握剑的主人仿佛没事人般的踩过满脸错愕的尸首，喀咚喀咚的脚步声在广大却无声的大厅里异常清晰，清晰得令人难以呼吸。

国王瞪大了他那双不能再大的眼睛，举起食指颤抖着指着底下的男人——明明是站在高处看他，但对方却有着远远比他高傲的气势，乌黑的气势与冰冷的压力，任谁都不会认错——那是在五年前几乎将国家毁灭的少年。

「德尔多斯……！」国王咬牙切齿的低喊。一旁的皇后也惨白着脸站起身，满脸不可置信。

德尔多斯微微勾起嘴角，不带一丝笑意的瞄了他一眼。

「好久不见了。」他嘲讽似的说。

「你应该已经死了！」国王愤怒的说：「你这魔女的诅咒之子！」

「你不就是知道我没死，所以才会派暗杀部队来的吗？」德尔多斯随口回道，之后就移开视线。显然他对于国王的指责没有半点兴趣，顾自像是在找什么似的四处张望，微微蹙起的眉显示了他的不悦。

周围全都是些令他厌烦的陌生面孔，不是摆着张惊讶就是恐惧的表情，几个人甚至在后头窃窃私语。但是德尔多斯没在里头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他的脸色不自觉又阴沉了几分。

为什么他非得待在外面留守不可？光想起来德尔多斯就觉得自己真是中邪了，怎么会答应这种要求？

当他躲在车后，注意到两个男人将维塔和女人带进城、维塔趁隙回过头的眼神，德尔多斯突然就觉得再忍一下好了。

这完全不是他的作风！等到他气愤的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把围上来询问他身分的士兵砍了一轮了。

「事到如今，你还回来做什么！」开口破骂的不是国王，而是从某根柱子后冒出来的红发小鬼。只见他手指着德尔多斯，莫名愤怒的吼。

德尔多斯眯起眼，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半晌……对方让他觉得有点眼熟，尤其是那头红发……但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家伙，否则他不会没印象。虽然不懂他那异于他人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不过德尔多斯向来对自己以外的人事物没有兴趣。

「回来算账。」他阴沉着脸回答后，便移开视线。不过这样的态度似乎激怒了红发少年，只见他大喝一声，拔起腰间的长剑就朝德尔多斯冲去。

「路易斯不要——」王座上的皇后发出惊恐的尖叫。

路易斯？德尔多斯偏了偏头，闪过了突袭的一剑，他隐约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不过动作没有任何迟疑，在少年狰狞着脸快撞到他之前一脚踹去，将对方迅速踢飞，直接在对面的墙上炸出巨大的撞击声。

皇后的悲鸣与国王的怒吼甚至来宾的惨叫声此起彼落，紧接着是轰隆隆的脚步声，国王唤来了早已准备好的卫兵，但可笑的是明明是一群人包围着一个人的压倒性场景，但却是人多的一方面露惧色，反倒德尔多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动。

如果今天他们包围的只是传说中的黑王子的话，这些卫兵或许还不会那么害怕……偏偏国王放出的诅咒之子的谣言所带来的恐慌已经深植所有百姓心中，使得他们有着要对抗怪物的恐惧，几乎没人敢直接面对他，这或许是当初国王所没想到的影响——

「德尔多斯！」打断了这凝重气氛的，则是由另一边走廊奔来的维塔，他后头还跟着查理斯和仙杜瑞拉。

看见他们三人在一起，德尔多斯明显一愣，但紧接着他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跟着表情一暗，眼神凶狠的瞪着维塔。后者似乎察觉到不对，连忙踩煞车，满脸无辜的望着他。

「对、对不起嘛——」维塔退了两步，有些害怕的说：「我也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可是那种状况……」

「不准用那种说法！」德尔多斯低吼着打断他。他没忽略查理斯那一脸错愕的神情，「忘了该做什么的是你才对吧！快点给我把事情解决掉闪人了！」

维塔抖了两下，这才从畏惧中清醒。他往另一边望去，当视线接触到王座上不知所措的两人时，眼神瞬间转冷。

但紧接着他瞪大了眼。

不仅维塔，就连离他有段距离的德尔多斯也惊愕的僵住身体，神色间闪过少见的不知所措——一把长剑抵在维塔的脖子上，而持剑者正是站在他身后的查理斯。

「对不起。」他苦笑着说，但是并没有放松力道。

就算是对剑术没有接触的维塔也知道，如果他一动，自己的脑袋就会跟身体分家了。

「……你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能不能请你收手？」查理斯诚恳的说：「只要你答应不动手，我可以保证让你们平安离开这里……」

「不可能！」维塔恶狠狠的打断他，「就算会死，我也要替妈妈报仇！就算死了，我也会诅咒害死妈妈的凶手！我不可能原谅他们！」

「……我知道，可是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杀死自己的姊姊，」查理斯哀伤的说，他瞄了德尔多斯一眼，「……也不想杀死哥哥，甚至是一名因为利益而遭受背叛的可怜女人……但是，不管那男人有多么差劲，他都是我们的父王，对我和路易斯的感情也不是假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足杀死他……」

「查理斯你在干什么！」从惊愕中回过神的国王怒吼，显然他已经由维塔那头金发与德尔多斯的态度看出了维塔的身分，不由得又惊又怒，「放开薇儿塔，你该杀的是前面的诅咒之子！」

「薇儿塔——！」皇后惊叫，热泪盈眶的凝视着她自以为穿着男装的女儿。但令她愕然的是，对方回应给她的只有仇恨的眼神与泪水。

「你如果敢动手，我会让这个国家一起陪葬。」德尔多斯冷酷的说。

查理斯苦笑：「这里没有人不清楚你的作风的，德尔多斯……所以我是在赌，」他捏紧了剑柄，可以感觉到剑身又划破了一点皮肤，「——赌这孩子对你而言有多重要。」而他没有猜错，向来冷酷无情的德尔多斯闪露了一瞬间的僵硬。

查理斯嘲讽自己，亏他以往老劝德尔多斯要多为别人着想，学习温柔……然而现在他真的学到了，却变成了自己手中的把柄。

真是差劲。

他捏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但是并没有放开。他知道自己很丢脸，但是不打算松手。

尽管知道自己这边是错误的，根本没有资格阻止对方不要复仇，但他身为一国的王子，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

「对不起……请你们放弃吧……对不起……」查理斯低喃，声音小到只有维塔听得见，「只要能够放过他，就算要我的命也无所谓……所以，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