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山岚 下——沈夜焰
沈夜焰  发于:2014年0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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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山岚几步走到丛展轶身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像鸦翅一般轻颤,一副因为别扭而故作冷淡的神情。

他拿定主意了,你一本正经我也一本正经,反正要比脾气硬许山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输的。他正赌气,忽然眼前一暗,丛展轶高大的身影已然逼近过来,熟悉的气息喷在少年粉蓝色衬衣领口显出的一截脖颈处。

许山岚只觉得那里又痒又暖,似乎隐约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暧昧,心跳陡然加速了起来。按说以前丛展轶也离他这么近过,却从未给他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和威胁感。许山岚下意识就想后退,可一转念又忍住了,硬着头皮直立着,浑身肌肉僵硬。

紧接着唇上一暖,丛展轶翘起拇指,粗糙的指肚轻轻抹去许山岚唇边的奶渍,然后紧贴在许山岚的耳边,低低地近乎呢喃地说:“擦干净再走。”

丛展轶炽热的呼吸直接喷到许山岚的耳朵眼里,他就像突然被人点了一把火,一张脸红得都快滴血了,连脖颈都是粉红色的,兔子一般跳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先走了……”飞快奔出门外,都忘了拿书包。

丛展轶笑着坐回椅子上,心情十分愉悦。

这一天许山岚别提多懊恼了,说不想却忍不住还要想,想一会又生气为什么要想。结果今天所有人都发现这个班级最大的惊奇——许山岚居然没睡觉。少年双眼遥望着窗外,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而美好,目光忧郁而迷惘,弄得好多女孩子无心听课,频频回顾。想考美术专业的甚至拿出纸笔,刷刷刷几笔素描,神韵宛然。

放学时王鹤使劲一拍许山岚:“恭喜,你终于开窍了。”

“什么?”许山岚皱起眉头。

“恋爱啊,太不容易了许子。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独守空房待字闺中啊。”

许山岚面上一热,掩饰似的一推桌子:“你会说话不?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王鹤拖着长声一伸腿跨坐在许山岚前面座位的椅子上,胳膊架在靠背上沿,“来吧哥们,别藏着掖着的了,说吧说吧,是谁?”他做张做势地叫嚷,一副我最明白的架势。

许山岚瞪他一眼,压低声音:“你小声点行不?”大家哗啦啦都忙着回家,谁也没注意。罗亚男提着清洗好的拖布回来,正巧听到王鹤最后那句话,她眼珠一转上了心,没走过来,装着慢慢拖地,留心这边的动静。

王鹤一眼瞥到扫除的罗亚男,想叫她一起来,一转念又改了,自己问许山岚:“哎,这人我认识不?”

许山岚点点头。

“熟不?”王鹤眼睛瞪大了。

许山岚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王鹤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嘛,哎哎,你们俩啊,哎哎,朝夕相处的,早晚哪,哎哎。”

许山岚脸又红了,有些恼怒地盯着王鹤:“你知道什么你?别弄得跟未卜先知似的。”他心说,我跟我大师兄天天在一起,都没弄明白,你知道什么?我要是告诉你那人是大师兄,你还不得疯了?

王鹤嘿嘿干笑两声,表示歉意,随即问道:“这是好事啊,那你闹什么心?”

许山岚叹息一声,他想不说,但心里的话又不知该找谁倾诉,仔细掂量一阵,反正不说出丛展轶这三个字来就行。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呀。”

“不能吧,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喜欢和她在一起就是有那个意思,不喜欢就是没有呗。”

许山岚白了他一眼:“我天天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啊——”王鹤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是有点闹心。”忽然灵光一闪,“哎,电视里演了,这喜欢吧,有几种鉴定方式,你来听听啊。”

“嗯。”许山岚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也来了兴致,认真听着,冷不防瞥见罗亚男,她手里的拖布蹾在地上,正竖起耳朵听这边动静呢。

许山岚跟丛展轶彻底摊牌,正是因为罗亚男。到今天许山岚才弄明白,敢情当时大师兄是吃醋了。当然这跟罗亚男没什么关系,许山岚也觉得他和她之间清清白白,完全没那个意思嘛,但不知怎么,见到她还是别扭,今天一天都没说上几句话。许山岚能跟王鹤分析解释,却无法面对罗亚男,当下轻轻咳嗽一声,把脸转到一边去。

罗亚男灵透心肝,马上就明白了,忙快步走开,装作要去扫地。其他人都急着值日,谁也没往这边瞧。

王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肚中暗笑,嘿嘿……嘿嘿……

许山岚神情严肃:“行了,你说吧。”

王鹤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这第一吧,得看你是不是时刻想着她。”

“啊。”许山岚沉吟一会,这两天可不就只想大师兄了?他点点头。

“嗯嗯。”王鹤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你有好东西,比如吃的啦穿的啦玩的啦,是不是第一时间想和她分享。”

必须地,大师兄嘛。许山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嗯嗯。”王鹤笃定地又竖起一根手指,“再来,你是不是一和她分开就抓心挠肝地想快点再聚到一起?”

许山岚迟疑半晌,摇摇头,还不至于吧,这都天天见面了这都。

“这样啊。”王鹤挠挠脑袋,也有点疑惑了,猛地想到一事,“对了!有一招必杀技。啊错了,是绝对标准!用来判定到底喜不喜欢最准确了!”

“什么?”许山岚眨眨眼睛。

王鹤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吃——醋。也就是说,你看见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会不会怒火中烧,大发雷霆。”

许山岚一下子懵了,他想起龚恺,想起那几个等待丛展轶的夜晚,想起训练时自己无缘无故的愤怒。他张开嘴,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

“哈哈。”王鹤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摇头晃脑地说,“还是我厉害吧,行了,搞定!”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一鼓作气吧:“我就是……就是觉得很怪异,以前还像亲人似的,一下子就变成喜欢不喜欢……我,这个……”

“哎呀行了吧你。”王鹤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你忘啦,《新白娘子传奇》里许仕林不也跟他表妹了吗?《东成西就》里张学友还狂追王祖贤呢。”王鹤捏着嗓子学山东话,“标妹——标妹——”

许山岚噗地乐出来,心情好了许多。他叹口气,慢慢地说:“王鹤,其实,其实我搞不懂,我会那什么,吃醋,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被他关注,一旦他不只关心我,还关心别人,我就会……”这是困扰许山岚许久的问题,终于毫不掩饰地说出口,他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目不转睛地盯着王鹤,好像要在对方身上,得到最完整最能表明心迹的答案。

王鹤挠挠脑袋,苦着脸:“不是吧,这么复杂。”他一摊手,“那我就不懂了。”

许山岚眼神黯淡下来,颓丧地垂下肩膀。

“哎。”王鹤问道,“你肯定知道她是喜欢你呗?”

许山岚无精打采地说:“是啊,那又怎么样。”

“还不是嘛,就是说主动权掌握在你手里。”王鹤跟爱情专家似的,“你可以喜欢她,也可以不喜欢,再观察一段嘛,怕什么,她还能把你吃了?”

也是。许山岚心思一下子安定了。就是嘛,喜欢不喜欢是他的事,接受不接受是我的事,是他喜欢我,干吗我弄得跟做贼的似的?许山岚抿抿唇,微微笑起来,虽然心里隐隐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王鹤不懂,他也不懂。许山岚性子疲赖,想不明白就不想,天塌下来当被盖,爱咋咋地吧!

56.厮守

王鹤双手搭在后脑勺上,舒心地说:“这下可妥了,你们俩快点定下来我也放心哪,要不然拖来拖去我都替她着急。”

许山岚嗤笑一声:“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什么呀你。”

“哎呦。”王鹤直起腰板,“怎么没关系?你俩都是我的好朋友,万一弄个失恋,到时候我安慰谁去呀我。”

许山岚没听明白:“什么好朋友?明明是……”他想说明明是长辈,幸好收嘴收得及时,没把丛展轶供出来,摆摆手不理王鹤了,作势又要趴在桌子上。

“怎么不是好朋友?你不是啊,还是罗亚男不是啊。”王鹤说得还挺理直气壮。

许山岚觉得有点不大对劲,皱起眉头:“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罗亚男吗,不就是她喜欢你吗?”王鹤瞪起眼睛,忽然看出许山岚一脸惊愕的样子,总算明白过来,指着许山岚的鼻子,“难道……哎呀我靠!”他砰地坐回椅子里,懊恼地挠挠头发,“闹了半天不是她呀,你瞧这事弄的!”

许山岚十分震惊,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罗亚男一直只是他的同学而已,只不过性子开朗,因此比较处得来。今天被王鹤一点透,以往种种全都变了样,瞧着自己的眼神,说话的语气,时不时用手指勾起耳边头发的样子……他闭上眼睛,脑袋里一团浆糊,怎么全都聚到一起了呢?

王鹤一拍桌子:“行了哥们,就当我没说,就当你不知道,咱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啊,一会继续到罗亚男家里帮忙。”

许山岚心头一慌,他最怕这个,急忙站起来说:“大师兄说了要加紧训练,就快打比赛了。”说完,也不理会王鹤,快步冲到门外。

罗亚男正清洗好拖布往回走,迎面见许山岚跑过来,问道:“咦,你今天不去我家了吗?”

许山岚不敢抬头看罗亚男的脸,磕磕巴巴地说:“有点……有点事……我先走了啊。”罗亚男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

一连几天,许山岚都在恐慌中度过,他既怕大师兄会突然闯进屋子里来,又怕面对同桌罗亚男,结果一天到晚神情恍惚。幸好丛展轶早就打定主意给小师弟时间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和往常一样督促他练功习武;而罗亚男在许山岚闪烁的目光和躲闪的言辞中似乎发觉到了什么,自那天起,再没邀请过许山岚去她家,只是比以前沉默了许多,笑容也少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许山岚心思渐渐平静下来。他和丛展轶之间一切如常,好像那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似的。许山岚就是这样的人,温水煮青蛙这种办法绝对适合他。除非万不得已,他轻易不会变动,不愿意脱离早已习惯的生活。他害怕改变,因为只要一变,势必就要失去一些东西,而他,拥有的本来就不多。这种性子是从小就养成的,从母亲把他带出家门“变”到丛林那里——那次,他失去了父母;从丛林把他带出渔村“变” 到城里——那次,他失去了几位师哥;从丛展轶把他带出丛家“变”到殷家——那次,他失去了师父和二师兄……许山岚隐隐觉得,自己还是怕的,和丛展轶关系的转变相比,他更怕失去。那种滋味太不好受,他承担不了。

许山岚宁愿装傻,宁愿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过下去。如果丛展轶不稍加强迫,如果丛展轶就由着他继续暧昧不清,他俩之间永远没有结局。

可惜丛展轶不是这样的人,他有耐性、有毅力,性子坚定而刚强,一旦下定决心,绝对不会放手。丛展轶已经把许山岚纳入羽翼之下,从许山岚没有上火车,回头的那一刻起;从他掀开许山岚的被子差点强要了他的那一刻起;从他拉着许山岚的手,毫不犹豫地说:“岚子跟我走!”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许多年前,他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独自背着儿时的许山岚,相伴而行的那一刻起……

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这么多年,未来的那么多年,从未变过。

丛展轶预计给岚子冷静的时间大约一个月,他本打算,一个月之后,无论如何一定要有个结果。但世事难料,即使胸有成竹如丛展轶,也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会发生那样天塌地陷的剧变。

电话铃声响时,许山岚已经进房间睡觉去了——他这几天一直不自觉地躲着大师兄,丛展轶也不逼他,就当不知道。丛展轶从浴室里走出来,随意擦着头发上的水,然后就听到了电话铃声。

那一瞬间,丛展轶无缘无故一阵心慌气短,憋闷得几乎快要窒息。他按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气,皱紧眉头,难道需要到医院去做个全身检查?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电话,看看来电显示,是殷逸。丛展轶说:“喂,师叔。”

打电话的一定是殷逸,丛林从来不给丛展轶打电话,除非迫不得已,当然丛展轶也不给他打,好好的一对父子弄得跟仇人似的,还得殷逸和海平从中当和事老传话筒。

丛展轶刚开始没当回事,以为殷逸被老头子气着了,又要回家来——这种戏码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一下。说来也怪,丛林对殷逸好菜好饭地伺候着,殷逸养尊处优惯了,什么都不管,还是师兄知道他的秉性,一样一样合着他的脾气,可就是做事做人弄不到一起去。这个抱怨那个太古板,那个嫌弃这个太圆滑,于是吵一架,其实事情没准跟他俩一点关系都没有。吵完师叔就搬回来住,过两天丛林保准上门——当然得趁着丛展轶不在家的白天,说说软话,师叔再过去。好了吵吵了好,也不嫌闹腾。

三个徒弟都习惯了,谁也不劝,谁也不理会,没准人家俩人觉得挺有意思。老小孩老小孩,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了。

丛展轶正想着让陈姨给殷逸收拾房间,那边传来师叔的说话声,声音很低,像是避着什么似的,压抑得仿佛暴风雨前的稠密的乌云。他说:“展轶,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殷逸的声线发颤,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印象中的师叔始终淡定如恒,即使跟丛林吵架,也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丛展轶一凛,心头涌上极为不好的预感,不由自主声音也低了下来,说:“师叔,你说吧,我听着。”

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只传来殷逸的呼吸声,好像拼命抑制着什么,急促却又浓重。丛展轶不妙的感觉更加强烈,他下意识地挺直腰,只手按在桌沿,又重复一遍:“师叔你说吧,我听着呢。”

又过了一会,殷逸终于说道:“是你父亲,他……”殷逸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缓地说,“他最近身体很不好,我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是肺癌,建议住院。”

殷逸刚说出“身体很不好”时,丛展轶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等听到“肺癌”两个字,他紧紧闭上眼睛,好半天才又睁开,他说:“我知道了,我带岚子这就去瞧瞧。” 语气出奇地沉稳平静,

“明天吧,明天吧。”殷逸忙阻止他,“现在你父亲还不知道,别做张做势地让他察觉出来。”

丛展轶沉吟一会,说:“那好。师叔,你多注意身体。”

殷逸无言,默默挂上电话。

丛展轶坐在床头,半晌没动地方,他很冷静地思前想后,一连打了十来个电话,把很多人从睡梦中叫醒,哪怕跟医院靠上一点边,也要询问一阵,得到的答复很不乐观。最终联系到美国,请一个朋友帮忙联系到那边的专家,说尽快把病人送过来检查一番,再做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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