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将手机放到桌上，转身去收拾东西，待到将衣服和碗筷拿出来时，手机已经不响了，却是多了一条短信。

拿起来按开，短短的几个字：“到了报平安。”

心里叹口气，干脆将电话关了机，他将还没折好的衣服甩到沙发上，整个人也跟着坐了上去，眼睛盯着斜上方的墙角发起呆来。

苏秦出生在长白山下的一个小村庄里，家里不富裕，父亲好赌，母亲务农。身后还跟着两个弟弟，二弟今年刚上小学，幺弟只会笑着跟着大人身后跑，也没什么人顾得上照顾他。

原先在村里还有他看着两个弟弟，如今自己为了求学考到了南城，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心里不免担心。

只是自己身上背着全家人的希望，能不能养活一家人就看自己今后的努力了。分开在所难免，而为什么考到了南城，却不是常易所在的沿海城市，这也是那人一手安排好的。

他的第一志愿本是沿海的医学院，可常易却给他改到了南城，起先他以为常易也会一起到南城来，直到日全食结束，他才明白那个人不过是想彻底和他撇清关系，打发自己走得远远的而已。

心里压抑的抽疼又冒了出来，苏秦抬手挡住眼睛，维持这个姿势足足十分钟，直到门外响起争执声。

“我说过我会补上房租啊！”

男人的声音有些大，苏秦站起身，抹了一把脸慢吞吞挪到门口去。

轻轻将门打开一个缝隙往外看，背对着自己的一个男人正和隔壁房东说着什么。

“我给过你机会了，你自己说你拖了多久！”女人的声音有些尖锐，带着不留余地的拒绝，“这房子已经租出去了，人家钱也交了，你赶紧走吧。”

“你这个女人……”男人似乎很气愤，转头却突然看到了在门缝后露出一只眼睛的苏秦，“啊！你！”

苏秦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关门，却被男人一把撑住了。男人力气极大，苏秦毫无防备，脚步蹬蹬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背光下，男人低头看他，“你就是这里的新租客？”

苏秦有些懵，点点头，又转眼去看旁边的房东。

“严戈！”女人泼辣的拉开男人，道：“你再闹我就叫警察了！”

严戈切了一声，让开一点，女人走进来拉起苏秦，“没事吧？这人你不用理他，阿姨会把他赶走的。”

苏秦拍了拍裤子，抬眼，这个位置刚好能清楚看到男人样貌。

目测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肩膀的距离，身体魁梧结实，穿着白色背心，古铜色的肌肤线条起伏性感，穿着一条花哨的海滩裤，脚上踩着人字拖。

男人的面部轮廓很硬朗，下颚上蓄着胡渣子显得有些邋遢，鼻梁高挺，嘴唇薄而锋利。他的头发有些长，刘海直遮到眉眼下，看不清眼睛。

“喂。”严戈也上下打量了一遍苏秦，提议道：“我们合租吧。”

苏秦干脆摇头，“不要。”

“……”

打发走莫名其妙的男人，刚才的消极情绪也被冲散了好些。苏秦打起精神开始收拾房间，开窗透气，扫地抹桌子，从窗口看下去的位置是外面的街道，车来车往很是热闹；这屋子大概六十坪左右，不大，两室一厅，主卧室大一些，次卧室就显得很拥挤了。

这屋子也是常易帮忙找到的，距离学校不远，房租便宜，在南城算是特别划算的地方了。因为是小街道，前后左右小吃店很多，也有二十四小时的通宵便利店，不过眼下苏秦还不熟悉，他一边扫地一边想着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上学的学费是常家资助的，原本常家就是沿海城市的大户，主营房地产，生意遍布全国。常易是常家长子，也是独子，自负自傲。三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因为这个大少爷好奇自家资助的人长几个鼻子眼睛，这才找到苏秦家来，两人便认识了。

常易比苏秦大好几岁，苏秦考大学时，常易已经开始在父亲的公司上班了。两人交往的时候苏秦才十七岁，还未及成年。常易对他来说就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闪闪发光的人，而那个人帮了自己，也帮了自己的家人，若不是常家，他早就不能读书了，所以常易对他来说是特别的，是一个需要他去报恩的人。

三年的交往，常易的体贴和用心总是让苏秦心动不已，那个人总是能为自己带来惊喜，生日的时候可以大老远的空运来一堆稀奇古怪的礼物，每年寒假暑假更是从不缺席的往苏秦这边跑，苏秦本以为他会等到自己毕业，本以为毕业之后，他找到了好工作，两人便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可现实却给他开足了玩笑。

常家的资助会直到大学结束，除了学费，生活费苏秦必须自己搞定。

他开始盘算着一边上学一边去找个兼职来做，手下不停歇，不到半个小时便把整个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

屋子里冰箱电视虽有，但都已很老旧，沙发是皮沙发，许多皮都已蹭破，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内垫来。

地板是水泥的，主卧一张大床一只旧衣柜，屋子里东西不多，倒是简洁明了。

做完这些，苏秦开了热水器洗了个澡，随后将衣服挨个整理了放进衣柜里。除了几件当季的衣服，内衣袜子，其他也就没什么行李了。

衣柜看起来有些空空荡荡，苏秦将背包整理了一下，重新看了一次录取通知书和学费，确定没有问题，这才熄灯上床睡觉。

此时的南城不过刚过八点，夜晚刚刚开始，楼下小吃店人声鼎沸，沿路亮起路灯，苏秦有些不习惯这般吵闹，村子里平日都很安静，他翻来覆去半响，才发现自己竟然失眠了。

02

第二日苏秦去学校报道，眼睛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失眠，整夜的翻来覆去，耳边窗外的吵闹仿佛成了梦魇。屋里越安静，越突出自己的凄凉，和窗外的街道呈现反比，让他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样空落落的。类似心悸的情绪在骨子里蔓延，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起来四处走走，站在窗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喝口凉水。

但这种情况显然没有好转，九月的夜晚并不算太热，焦躁却在心里累积，反倒是天大亮后，心里才稍稍安定，却又因为要去学校报道，只得起了身。

匆忙洗漱一番之后在楼下吃了顿早餐，油条加稀饭，要了一笼小笼包就花掉接近十元。

苏秦心里暗道好贵，一边寻着公交车牌看站点，不幸的是他遇上了上班高峰期，直到第三辆公交车来他才能上去，就这么一耽误却也花掉了接近半个小时，路上再等等红绿灯，二环路在修建，堵车的喇叭声不绝于耳，等他到了学校门口，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这就是大城市。苏秦甚至觉得自己要晕车了。

南城大学离车站只有几步路，校门口拉着欢迎新生的横幅，早几天来了的新生已经结成了伴，绽放着青春笑容的脸让人心里的不适稍稍缓解，他一边朝大门口走一边转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医学院。

南城大学临床医学院，虽附属南城大学，却不在南城校园内，而是与南城大学隔着一条四车道的马路，校门口同样拉着欢迎新生的横幅。

苏秦眼底闪过一瞬的羡慕，但又迅速消散。

南城大学是历史悠久的大学之一，校园内仿若一座小城，古色古香的建筑与现代化教学楼融为一体，青石板小路被绿树遮掩在若隐若现之间，偶尔能看到雕花窗棂和翘角屋檐，红漆廊柱，青瓦灰墙，别是一番风味。

苏秦顺着指示牌一路找过去，终于找到了药学院的教学大楼。铁栏门打开，灰色的石柱上挂着药学院的牌子，里面并排着两栋教学大楼，一栋试验大楼，试验大楼后面是办公大楼，只有五层，泛黄的白色瓷砖，缝隙里长满了绿色植物，爬满了半面墙。

二楼是收费室，开了票据之后去隔壁办公室报道并办理入学手续，领书在楼上，图书馆借书证在一楼，机房阅览室借机证，食堂饭卡，学生证件，团员档案交接……

一路忙下来直到了中午才终于全部办完，苏秦肚子也饿了。

大学里食堂有许多，学校自己的，还有私人小馆。学校的食堂自然是便宜好些，生活区在靠近宿舍楼的位置，楼下还有许多学长摆着地摊，贩售一些自己不需要了的二手物品，倒是价廉物美。

苏秦淘换了一盏台灯、一本字典、一本参考资料和一口小电锅。总共花了不到一百元。对于别人也许没什么，但对苏秦来说却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心情随之也高涨了起来。

在食堂吃了一顿一荤一素的饭菜，十几元钱，倒也马马虎虎。因为正值中午，出来吃饭的学生一下多了起来，许多暑假没离校的人，或是提前到校的人都聚集到吃饭的地方，校园突然就热闹起来，衬着翠绿的树叶，显得生机勃勃。

校园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这里有小团体，小阴谋，奢侈的烦恼和可以任意挥霍的自以为是。

所谓象牙塔，四周围起看不见的高墙将他们与成人社会分离开来，但又创造了一种新的社会体系，在这里你需要遵守游戏规则，但与初中、高中又不同的是，你看上去自由了许多，独立了许多，但也许又离你想象的成长还太远。

家中的大人不会知道你在学校是个什么样子，得意的，自负的，人缘好的或者人缘不好的，在这里你受到的是同等的认同，不会像面对长辈似的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而因为五湖四海的相聚，首次离家的人也很多，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吸引力，一个个仿佛脱缰的野马，对八卦对新闻对周围冒出的任何新鲜事物都感到好奇，并且愿意凑上一份热闹。

但苏秦显然是个例外。

他在不大的村子里长大，抬头天空比这里大上许多，土地也辽阔许多。没有汽车的尾气，没有拥挤的公交，没有热闹的火锅和啤酒，没有穿着鲜艳的品牌和各式各样的体育活动。

对苏秦来说，他最大的体育活动是和弟弟们在高粱地里捉迷藏。高粱长得很高，收获的时候，高粱杆还能拿来吃，和甘蔗差不多，咬一口满嘴的甜腻。

家乡仿佛成了泛黄的老相片，而南城大学却是五颜六色鲜艳异常，脚下的土地结实硬朗，被阳光晒得发烫，拉长人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看不出谁是谁。

苏秦在人来人往里背着大包行走，没有谁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青年。

操场的公告栏上放着新出来的各学院转专业规则，苏秦停下脚步看了看，发现医学院八年制接受转专业，不过只在药学院、化学院、物理学院和计算机学院里招生。

心里微微动了动，但随即又被自己压了下去，转头看起其他的消息，突然目光落到一个公告通知上。

“药学院09级新生苏秦，获本校减免一半学费入学资格……”

后面一长串，写明了他的入学成绩，高考成绩，下面还顺势写明了学校的奖学金申请条件和办法，再下面是今年每个年级的一等奖学金给与名单。

苏秦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会上了学校的公告栏，周围有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减免一半学费？还是理科的……哇……”

“这分数太牛了吧？理科状元？要我是这个成绩我就直接进医学院了呀。”

各种评价各种说辞都有，苏秦脸皮薄，耳朵有些发烫，转身想走却是撞进了身后一个人的怀里。

“哎哎。”对方抬手扶住了他，道：“小心点啊，我身子可硬，撞疼了不管赔的啊。”

周围有人笑起来，苏秦揉着鼻子抬头，就见一个平头大男生笑嘻嘻看着自己。

“抱歉。”苏秦点点头，绕开对方准备走人，却不想对方一把拉住了自己。

“同学，相逢即是缘，我叫刘备，你叫什么？”

对方倒是自来熟，挤开人群走了上来。刘备个子很高，穿着白色的T恤，七分短裤，踩着的运动鞋比起苏秦的脚来大了不止一点半点。

仿佛是和大人站在一起的小孩似的，苏秦稍稍和他拉开距离，道：“苏……”

突然想起刚才公告栏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一想到身后有许多人，他话音一下卡在了喉咙里。

“啊？苏？”刘备不解，“苏什么？”

苏秦抿了抿唇，问：“你想做什么？”

这话说的好像对方要对他干什么似的，刘备一愣，哈哈笑起来，“你别担心，我不是坏人。”说着还从裤兜里掏出学生证来递给他看，“喏，刘备，体院的。”

苏秦看了一眼，往旁边挪了几步才道：“我叫苏秦，药学院的。”

“苏……”刘备一愣，随即想起刚才的通告，“你就是那个……”

苏秦有些脸红，又有些尴尬，刘备赶紧住了嘴，喜上眉头道：“真是得来不费功夫，有你在我们的军团就更强大了！”

苏秦一愣，“军团？”

还未说完，就被刘备拽住了手腕子拉着往前走，“咱们都是新生，互相认识认识吧，我还有一群兄弟，都是好人。”

这话听着怎么像拐卖人口的？

苏秦结结巴巴道：“我、我不去，你等等！”

可对方好歹也是体院的人，这力气可比他大。刘备一边回头笑：“别紧张！我们体院新生和艺术学院的新生有联谊会，可现在人数不够，刚巧碰着你了，一起来吧。”

“联谊会？”苏秦不是很明白，但莫名其妙被人拉着走怎么都觉得不舒坦，因此不断摇头，“我不去，我不认识你……”

刘备被他这个说辞逗笑了，停下脚步道：“多聊几句不就认识了？都是新生，进学校就是一家人，多认识几个人以后有什么事也多个关照，对不？”

苏秦被他理直气壮的拉拢弄得有些无语，但见对方笑的灿烂，又是好劝好说的，只得犹豫道：“去哪里联谊？”

“就在学校外面。”刘备道：“放心吧，保管不会吃了你。”

这个保管不怎么算数。待到之后苏秦被灌得晕晕乎乎时，脑袋才慢半拍的想到。

他们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酒吧里联谊，对方是艺术学院的新生，清一色的女生，刚从高中毕业的脸上带着一些青涩和稚嫩。这群女生里的带头者叫陈淼，长发披肩，染成时下流行的栗色，发尾烫着波浪卷，画着淡妆。

她穿了一身湖蓝色的连衣裙，踩着小高跟，说话很坦率也很活泼，很会拉动气氛。

苏秦算是这群男生里最低调的了，虽然刘备起先给众人介绍了一下他，还专门提到了获得减免一半学费的事情，不过众人对他也只是起初有些兴趣，问东问西一阵之后，发现苏秦不冷不热的，便不再跟他搭话了。

和陈淼对坐在一起的是张勇义，和刘备一样是体院的，个头比刘备还高出一些，大概有一米九几，身体结实，往椅子里一坐膝盖撞在桌沿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张勇义转头跟苏秦搭话，“听说你没住学校宿舍？”

“嗯。”苏秦点头，“学校宿舍贵了一点，有门禁，也不方便兼职。”

张勇义挑眉，视线在苏秦身上打量了一转，洗得泛黄的T恤，脱线的背包，刷得起了毛边的运动鞋。

联想到那个减免学费一半，他大概了解了这个男生的家境不是太好，也就不再多问了。

倒是刘备道：“你很厉害知道吗？我们学校虽然一直有这个政策，但能获得的人寥寥可数，况且对理科生的入学分数更严格，你，读书厉害！”

说着不吝啬的竖了个大拇指。

03

对于刘备的夸赞，苏秦并没有露出骄傲的神色。在他的思想里，所谓知识改变命运，便是真正的字面上的意思。按照中国的传统，上学，考高分，读一流大学这些全部加起来等于以后有个耀武扬威的工作和一帆风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