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王思骏吵完之后，张荣华便没有理会方树的事情了，因为他知道，王思骏会帮他处理好的。

刚刚下了火车，张荣华便看见张庆生站在这站门口等着自己。

“爸，你怎么来了！我自己会回去，看着天这么冷，你这不折腾吗？”张荣华连忙上前，却见张庆生连连的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这一年还好吧？一点消息也不往家里说说，不是每个月还打钱回来，你妈绝对就去上海找你了！”张荣华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略带担忧的问道：“爸，姥爷他……”张庆生的脸色也微微一沉，然后无奈的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前几天，村里头的二奶奶上门，才发现你姥爷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好像是心脏病发，但是一直没人发现。所以，就这样去了。”张荣华知道人生无常，这生老病死的，真的是谁也说不准，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姥爷死了，心里依旧涌过一种奇怪的暗流。

“爸，那妈呢？”张庆生无奈的摇摇头，道：“你姥爷一辈子就求有个儿子，可一直到了你妈那胎，还是女儿，你妈联系了你姨她们，但是，她们都不来了，看来这丧事，除了咱家，也就没人会办了，我倒是不介意这事情，只不过你妈她” “妈不愿意吗？”张庆生摇了摇头，道：“有啥不愿意，这人都死了，难道还怪着吗？你妈是怪他自己，怪她没照顾好姥爷……”张荣华理解的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先回家吧，天冷，回家，我会和妈好好说说。”张庆生点了点头，然后便拿出车钥匙，和张荣华一起回家了。

亲情，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活着的时候，你恨，可是死了，你却后悔了。有人曾经说过，无论什么爱恨情仇，都可以随着死亡，被人遗忘。李琴一生最恨的人，便是自己的爸爸。那个打了她一辈子的爸爸，那个把她卖给张庆生做媳妇的爸爸，那个一心只想要一个儿子的爸爸。可是，当知道自己的爸爸死了，李琴却记不起她爸爸的坏事，记住的，只有自己一直没有好好的孝顺自己的爸爸。

可是，这世间，很多时候，后悔，便是已经来不及了。

刚回到家，张荣华便看见李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而屋子已经换上白色了。张荣华慢慢走到李琴的跟前，轻轻道：“妈，我回来了！”李琴微微一怔，然后缓缓抬头看着张荣华，许久，突然站起身来，伏在张荣华身上大哭起来。

张荣华静静地站着，是不是拍了拍李琴的背，然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张庆生看着李琴，又看了看张荣华，然后无奈的叹了口气，走进屋里。许久，才拿着一件大衣走了出来，披在李琴身上。

李琴顿时一怔，连忙回头，便看见张庆生站在一旁，手里还保持着帮李琴披上大衣的动作。

李琴顿时鼻子一酸，然后转身便伏在张庆生身上，张庆生拍了拍李琴的背，道：“天冷，进屋去吧！”李琴没有回话，张庆生一边抱着李琴，一边往屋里走去。

张荣华看着李琴和张庆生两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想起了王思骏。

姥爷的葬礼没有大办，也就村里的人参加了。在姥爷如土前，张荣华去了堂屋看了姥爷最后一面。

在张荣华的记忆里，姥爷并没有占据太大的地方。从小，李琴便不让张荣华和姥爷打交道。张荣华如今仍然记得那天，李琴抱着自己，对着瓦房里面的姥爷大喊道：“在你死之前，我绝对不会再看你一眼！从此，你没我这个女儿，我也没你这个爹！”而李琴也确实跟自己说的一样，在姥爷死之前，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张荣华第二次见到姥爷是在初中的时候，那时候，他见姥爷一个人站在井边，费力的打着水，可是却没当快要到了井口的时候，姥爷突然松开了手，也在那一瞬间，张荣华听见姥爷好像在喊自己的名字。不过那时候，张荣华没有回话，而是径直的走了。从此之后，张荣华便时不时的开始偷偷给姥爷塞钱了。

张荣华记得自己见姥爷最后一面的时候，姥爷说过，如果自己哪天死了，别烧了他，他要土葬，要完完整整的去见姥姥。张荣华看着姥爷的遗体，但最后，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李琴。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政策是不允许土葬，只允许火葬。

姥爷火化的如土之后，葬在了姥姥身旁。李琴想在姥爷的坟前守夜，张庆生本来想留下来陪李琴的，但是李琴却拒绝了，只留下了张荣华。

晚风徐徐的吹着，伴着冬日的寒冷。张荣华站在李琴身后，李琴一张一张的烧着纸钱，直到烧完了，才慢慢地开口道：“荣华，你觉得妈是不是很不孝呀？”张荣华微微一怔，然后看着李琴的背影。却见李琴突然苦笑的说道：“荣华，其实妈一直知道，你姥爷他最希望完完整整的去见你姥姥，可是，妈还是自私的把姥爷火葬了！”

张荣华惊愕的看着李琴，可李琴却像在发泄一样，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话，道：“荣华，你知道吗？妈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你姥爷，当你姥姥因为生我难产死了，你姥爷对我就是三天小打，五天大打的，最后姥爷还把你妈卖给了你爸当媳妇。那时候你爸还不是干部，就一贫农。那时候我就知道，姥爷不是为了几个烟钱，而是为了报复我。可是，如今你姥爷死了，我就不恨了。你爸以为我内疚，其实不是，我没那么高尚，你妈我呀，就是想到你的事情，心里憋得慌。这人呀，真的是说没就没了。”

张荣华不知道李琴为什么要说这件事，他总觉得李琴好像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因此，张荣华便站在一旁静静听着。而李琴也一样，自顾自的开始继续说道：“你姥爷这么一走，妈就突然想哪天我和你爸也就这么走了，你就一个人，该怎么活呀？妈一想到这，就觉得对不起你，多好的一个娃，怎么就克妻了。”听到这，张荣华内心顿时有些难受。他突然想对李琴说其实他不是一个人，只不过，这话，到底是开不了口。

“可是，妈更没想到的是，原来你既然在上海，和男人搞在一起了。这几天，妈一想到这事，心里就憋得慌，如果你爸知道了，那该怎么办呀？”张荣华脸顿时白了，弱弱的看着李琴，道：“妈，我……” “荣华，你别说话，先听妈说，好吗？”李琴打断张荣华的话，然后继续道：“那天接到这么一个电话，妈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你姥爷刚走，你就出事，妈就在想，这是不是你姥爷在怪妈没好好照顾你！但是，在妈看到你的时候，妈就突然想通了。无论是男的也好，是女的也好，妈只希望，你能好好的过日子。”张荣华微微一颤，却见李琴突然缓缓站起身来，然后转头看着张荣华，轻轻问道：“荣华，你和他在一起，快乐吗？”张荣华除了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李琴看着这样的张荣华，突然灿烂的笑了，道：“荣华，妈虽然没文化，但妈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快快乐乐的。所以，荣华，不要甩小性子了，那人叫王思骏吧，我看他挺担心你的。改天让他回来见见我和你爸吧。至于你爸那边，我会跟你爸说的，别担心！”说罢，李琴便越过张荣华，慢慢的朝着家里走去。

夜色依旧浓郁着。

张荣华看着李琴的背影，顿时无奈的笑了。

王思骏，你真的是无孔不入呀！

第四十二章

一月的天，微微飘起了几点雪花。仔细想想，张荣华发现自己离开上海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前一阵子，当张庆生知道了张荣华和王思骏的事情以后，只是把自己关了一晚上，出来后，便对张荣华说了句和李琴一模一样的话——改天让他回来见见我和你妈吧。

其实，张荣华可以想象自己张庆生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也因此，张荣华便想再留多一阵子，好好敬个孝心，反正圣诞节那段时间，王思骏也有个家庭聚会，自己也不想往北京跑，所以呆在家里也挺好的。可是，当今天早上一大早打开家门，张荣华看见王渊气喘吁吁的蹲在自己门口，而方志远则静静地站在一旁时，张荣华顿时不淡定了。

“小渊，志远，你们怎么来了？”张荣华惊愕的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人。方志远还是那一副淡定不已的样子，时不时还鄙视的看着蹲在地上的王渊。

“我说荣华哥，你家咋在这么一个地方，连架公交车都没有，可累死我了！”王渊抬头看着张荣华，那微微发红的脸，看得出他很疲劳。

张荣华这下疑惑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几年通往镇上的公交可是已经开通了呀？而且，为什么在一旁的方志远却一点事也没有呢？

好像看出了张荣华的疑惑，方志远无奈的耸耸肩，道：“这家伙迷路了，没坐上车，一路问路过来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这家伙人已经不见了！”顿时，张荣华脸上多了好几条波浪线，记得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因为王渊买错票，才会西安那边转站的吧？这家伙，难道小脑没发展好？

看出了张荣华的鄙视，王渊不满的站了起来，道：“喂，荣华哥，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可好歹是翘了课来这边找你的耶，那个李富贵也真是的，这给的什么地址，乱七八糟的！”张荣华也懒得跟他计较，然后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的说道：“说吧，来这里有啥事？怎么，怕我跑了？” “嘿嘿，这哪成？就是想你手艺了，自个儿过来看看了！”

王渊立刻献媚的说道，张荣华顿时暴汗，看着眼前的王渊，道：“我说，你一大学生，怎么连扯个谎都那么蹩脚。想我手艺，我看我不在，我师父肯定把你们给喂饱了吧？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王思骏又想弄出什么事情，一声不吭的把我和他事情说给我妈，这招用的够绝的。”听了张荣华的话，王渊顿时眼前一亮，道：“咋，我哥把你出轨的事情说给你爸妈了？”

张荣华正打算说什么，却见李琴突然走了出来，看见王渊和方志远，顿时惊讶的问道：“荣华，他们是谁呀？”不等张荣华回答，王渊立刻说道：“阿姨好，我是荣华哥的爱人，也就是王思骏的二弟！”话毕，方志远不自觉的拍了自己脑门一下，然后无助王渊的嘴，对着李琴歉意的笑道：“那个，阿姨，不好意思，王渊这人就是有点缺根线！”李琴先是一怔，然后很快恢复平静，微微笑道：“没事，外面冷，先进屋坐吧！”方志远点了点头，便带着王渊进了屋。

屋里，张庆生才刚起床，便看见多出来的两人，于是疑惑的问道：“他们是？”不等王渊说话，方志远先客气的说道：“叔叔好，我叫方志远，这位是王渊，我们是荣华哥的朋友。”接下来，李琴便热情地招呼着王渊和方志远，张庆生大概可猜到了王渊和方志远的身份，虽然没有像李琴一样那么热情，但是，也没怎么失礼。唯独张荣华抱着张欣华，一脸无奈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最终，张荣华无奈了，缓缓站了起来，然后把张欣华递给李琴，道：“妈，先看着欣华！”然后转头看着王渊，道：“志远，你留下，小渊，你跟我出来吧！”王渊微微一怔，求助般的看着方志远，方志远连忙站起来说道：“荣华哥，我想我跟你出去吧！”张荣华摇了摇头，道：“放心，我不会说些什么的。小渊，跟我过来吧？”李琴和张庆生面面相觑，王渊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缓缓站了起来，便跟着张荣华走出了。

天还依旧有些灰蒙蒙的，帝豪是哪个覆盖着淡淡的一层雪，走在田垄上，还时不时的传来一阵“咯吱”的声响。王渊看着走在前面的张荣华，顿时觉得眼前的张荣华有点陌生，不像过去一样，那么鬼怪，相反，正经的让王渊顿时怀疑，眼前的人会不会是张荣华的胞胎弟弟。

“那个，荣华哥，走了够久的，你到底想问什么？”张荣华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田，没有说话，看样子，像在沉思着什么似的。

“小渊，你对我和你二哥在一起这件事，有什么看法？”王渊顿时一怔，下意识的答道：“很好呀，没啥看法！”张荣华苦笑了一下，最终，转过身来，对着王渊道：“期末都快考试了，你不回去？”王渊的耸耸肩，道：“我也没办法，这我二哥说我不把你哄回去，就别回去考试了！”

张荣华顿时愣住，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道：“小渊，所以我才要找你，不是王思骏叫你过来的吧？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王伯伯和王伯母叫你来的吧？”王渊脸顿时一红，最后苦笑道：“荣华哥，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说你聪明好，还是说你笨好！没错，是我爸妈叫我过来，其实二哥也很想你，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张荣华看着王渊，最终微微笑道：“小渊，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没有叫志远吗？”王渊疑惑的摇了摇头，张荣华笑道：“因为你是你们家唯独一个可以不理会家族利益的人！方志远一家的人都是为王家卖命的，而你，却是在你家族中最自由的人，你可以学你喜欢的东西，你也可以干你想干的事情，所以对于我和王思骏的事情，你是唯一一个可以最客观看待的人。”

王渊惊愕的看着张荣华，张荣华继续道：“说真的，跟王思骏在一起，也快两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而最近我一直在想，我和王思骏之间，难道真的就这样下去吗？” “荣华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王渊疑惑的看着张荣华，张荣华缓缓蹲了下去，继续道：“最近，我突然想到和王思骏一起看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有时太顾人家感受会没了自我的，你知不知道啊？其实你们两个都知道我性格，我喜欢这走走，那走走，我喜欢流浪。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她一辈子跟着你。我喜欢一朵花，不一定要摘它下来；我喜欢风，难道叫风停啊，你让我闻一闻呀？我喜欢云，难道叫云飘下来罩着我呀？我喜欢海，难道要我去跳海？”

王渊看着张荣华，张荣华目光有些飘渺的说道：“在我和王思骏之间，王思骏总想把一切都为我安排好。这一次方树的事情是这样，而这次出柜的事情也是这样，有时候我就在想，我和他在这样下去，到底是他先没了自我，还是我先没了自己。我这辈子除了王思骏，就没爱过人，我根本不知道王思骏对我的这种付出，到底是不是对的。有时候我甚至害怕，如果哪天我习惯了他，而他却突然不在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不是，荣华哥，方树就算了，方芽的事情真的不关二哥的事，而且，二哥他喜欢你，爱你，他想为你做任何事，这不是” “小渊，你爱过人吗？”

张荣华打断了王渊的话，王渊看着张荣华，摇摇头，道：“没有！” “爱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知道王思骏的想法，我也了解。可是，有时候，我真的需要的不是这些。我的心很小，所以我不需要太大的空间，也不需要这么深沉的爱。我只想简单的生活，像师父一样。而且最重要的是，小渊，我是男人，不是女人。”王渊沉默了，张荣华缓缓起身，然后上前拍了拍王渊的背，道：“小渊，有些话说多了，就腻了，今天的话你就这样告诉王思骏吧，前几天师父打电话给我了，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做个美食旅行，我答应了！” “荣华哥，你这是？”

张荣华点点头，道：“我想我和王思骏之间真的需要时间去好好冷静一下了。这次，或许就是一个机会了。过完年我就走，其实这次回来不仅为了我姥爷的事情，也是为了办护照的事情。小渊，你跟王思骏说，我想清楚了，我就会回来了。”风轻轻的吹着，伴着冬日的微寒，吹起了张荣华的头发。张荣华静静地站在田垄上，目光眺望着远方，像即将远行的帆船一般。而这，就是在1998年的开端，王渊所见到的张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