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旧事重提,前因后果一推想,众人心中再次升起怀疑,但因为血砚公子血债累累,终究不愿将他和沈陌白联系到一起,故而都宁愿在心底默默怀疑,谁都不愿说出口。此刻听关东剑客这么直楞楞的问出来,脸色更加惨白,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苏敛容。
苏敛容得意地点头道:“不错!血砚公子是描金谷主的义子,他自名韩砚沉,正是当年侥幸逃脱的沈家后人沈砚涵!他要杀光苏家满门也是天经地义,这本来就是我们苏家欠他沈家的!”
此言一出,韩砚沉的身子猛然一抖,紧紧地握住叶凌云的手,握得他生疼。
勾魂看着面色惨白哑口无言的元笑等人,笑道:“有意思!我就说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让我们描金谷替他背黑锅,还一背就是十四年,原来是这么回事——”
“……”元笑等人叹了一口气,再也无话可说。
苏敛容再次狂笑几声,用力将胸口长剑狠狠一按直到没柄,目不转睛地盯住韩砚沉,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你看,砚沉,只有我才能替你报仇,只有我才能帮你为沈家讨回公道,只有我——”
他的声音忽然又拔高了几分,显得无比凄厉,“他叶凌云算什么!他能为你做什么!即使得不到你的心,我也要你永生永世记得是我苏敛容为你报的血海深仇,我要你永远忘不了我、永远都不能摆脱我!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苏敛容栽倒在地,脸上还挂着得意狂乱的笑容。
“……”韩砚沉看了一眼他的尸身,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多年的心愿一朝得偿,为什么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
只有深深的疲倦涌上。
他有些茫然地扫过苏祈容、苏想容的尸体,忽然有些羡慕他们的解脱。
这些年自己都不敢回头看,不敢去想自己是否还配得上沈家后人这四个字,生怕亵渎了沈砚涵这三个字,不敢去想有朝一日和爹娘泉下相见,他们是否还愿意认他这样一个儿子。
不知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今后该为了什么活下来。
这时叶凌云在他耳边温柔地唤道:“砚沉,都过去了。”
“苏家的人都死了……你不想我报仇,可是他们都死了……”
“……嗯,都过去了。不要再回头。今后我叫你砚涵好不好?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没人会怪你,你始终配得上这个名字。”
“……嗯。”
叶凌云心疼地搂紧他,让他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口,强自压抑着内伤外伤,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可是如今这样的韩砚沉又让他如何放得下心?
元笑望着紧紧相拥的叶凌云和韩砚沉,一时没了主意。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这才是你的不该爱……”顾流玉望着他们,心头闪过一丝一丝的疼痛。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从小到大,这个人离自己明明这么近,却又始终那么远。
他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永远不会。
至少在他心中,自己还是最疼爱的兄弟……
众人各怀心思,全场一时默然。
直到勾魂大呼一声:“传我命令,描金谷少主韩砚沉私通白道,杀无赦!”描金谷民立刻纷纷向叶韩二人杀去。
顾流玉立刻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也大喝一声:“保护叶凌云!保护沈家后人!”便当先冲上。
元笑叹了口气,也率领众人截上去。
双方人马再次厮杀在一起。
韩砚沉连忙扶起叶凌云,要带着他突围。
叶凌云却制止了韩砚沉,从怀里掏出血迹斑斑的梅花令递到他手里,笑着说:“你走吧,去找我爹。好好地活着,以沈家后人的身份好好地活着。我爹定会护着你,天下人定不会为难你。这便是我要你为我做的事。……现在交易结束了,我的命你拿去吧。”
韩砚沉愣了一下,将梅花令塞回叶凌云手中,“那你呢?”
叶凌云并不去接,只是温柔地看着韩砚沉,声音如春阳般温暖和煦,缓缓道:“我无论是生是死,都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韩砚沉一掌把梅花令打掉,怒道:“去你的是生是死!我要你活着在我身边!听到没!”
叶凌云艰难地将梅花令拾起,过大的动作牵动了伤口,他又吐出几口血,无奈道:“一个人走,总好过两个人一起死。你应该比我聪明。”
“别又想说什么拖累的话。如今我大仇已报,就是立刻死了也没有遗憾。倒是你,非要赶我走,莫不是要去黄泉路上追你那个想容妹子吧。今天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叶凌云既无奈又感动,待要再劝他,却发现几个描金谷民已经趁两人僵持的时候追了上来,若不是素卿和衡钧奋力抵抗,他们早已凶多吉少。
素卿湖绿色的长裙已经沾上了点点血迹,她一边出招一边焦急地催促:“快走!别磨蹭了!”
第六十五章:坠崖
“……”叶凌云无声叹口气,悄悄点了自己几个穴道,顿时觉得全身血流加速,内力如泉涌一般疯狂涌上,对韩砚沉道:“别用内力,我带你走。”而后纵身长啸,带着韩砚沉掠空而起,转眼就奔出数十里,奔出了描金谷。
韩砚沉十分惊异,怀疑地问:“你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叶凌云道:“骗他们的。这样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真的?”韩砚沉半信半疑。
“真的。”叶凌云道,继续发力狂奔。
他必须要趁现在这最后的机会把韩砚沉带到安全的地方。
所谓“昙花一现”,他方才用的那门点穴功夫正是几年前无意中得到的禁书“昙花指”,可将人体内最后的经气体力在短时间内激发到极致,但是稍纵即逝,片刻后就会力竭而亡,立时毙命。
他从没有使用过,本来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效。
自知受伤太重,这一趟是很难死里逃生了。所谓早几刻钟死晚几刻钟死,现在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担心的只是这门功夫不知能坚持多久,不知能否来得及带韩砚沉脱险。
叶凌云不管不顾地带着韩砚沉狂奔,对这里本来就不熟悉,着急之下更是顾不得东南西北,最后居然奔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他看向韩砚沉:“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韩砚沉四下打量了一下,“似乎是百丈崖。这一带已经出了盆地,四周山崖峭壁太多,我也记不清楚。”
“……那我们折回去一点儿,找个山林避避。”叶凌云准备向回走。
转回身时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人,正是描金谷主无那。
他悄无声息地站着,不知是何时到来,衣袖当风,飞扬桀骜,将他们的来路截断。
叶凌云立刻上前一步把韩砚沉护在身后。
无那注视着他们二人,一步步向他们走近,叶凌云和韩砚沉节节后退,很快便退到了悬崖边上。
“……”无那忽然叹了一口气,停住了脚步,“砚沉,别再退了,后面是悬崖,危险——”
他话还没说完,韩砚沉脚下的泥土忽然松动,韩砚沉只觉得身子一斜,便坠下了万丈悬崖。
“砚涵!”叶凌云慌乱之下伸手去拉,却只拉到了一片衣角,也跟着跃了下去。
他拼命地用力下坠,终于在半空中拉住了韩砚沉的手,急忙把韩砚沉搂在怀里,另一只手不断攀向崖边伸出的枯枝突石,好减轻他们下坠的速度,那一只手很快便被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你……”韩砚沉看得揪心,却被他单手牢牢扣在怀里,怎么也挣不脱。
他想不通叶凌云受了那么重的伤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悬崖不知有多深,他们一直坠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依稀看到了底。
快要到底的时候,韩砚沉趁叶凌云不备终于挣脱开来反抱住叶凌云,想替他抵挡落地时的冲击,然而就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叶凌云再次将他圈在怀里,自己则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做了他的肉垫。
巨大的冲击再次重创了叶凌云的心肺,使他胸口根本没有愈合的伤口再次迸裂开来,一股甜腥冲上喉咙,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韩砚沉被他牢牢圈在怀里,头正伏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胸腔一阵阵剧烈的震动,而后耳边发间一片濡湿。
他慌忙用双臂撑起身子,低头去看,只见叶凌云口中涌出大口鲜血,沿着他的脖子流下去,和胸口迸出的血混在一起,整件衣服到处是血污,新旧不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叶凌云!你怎么样!?”他慌乱起来,心口疼得厉害,仿佛受了重伤血流不止的是他自己。
叶凌云连声咳嗽,没有答他。
待这一阵咳嗽平息下去,叶凌云立刻转头四处张望,只见到处是荒山古木,没有人烟,只有几只小兽被他俩摔下来的动静吓得匆匆跳走,荡下几片绿叶,头顶是万丈悬崖,白云悠悠,飞鸟啼鸣,一时片刻应该不会被人找到。
看来暂时是安全了。
叶凌云宽下心来,用那只没有擦伤的手轻轻抹去韩砚沉耳边被自己沾上的血污,手指在上面流连不去,微笑着叹道:“真美——”
“让我看看你的伤!”韩砚沉一翻身跪坐在叶凌云旁边,双手去扯他胸前的衣襟。
叶凌云按住他放在自己胸口的手,摇了摇头,示意他再靠近自己一点。
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使他口中涌出更多的血,连同生命力一起从他体内飞速的流失,他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可是还有那么多话来不及说出口。
韩砚沉看着他眼中难得恳切的眼神,终于还是顺了他的意,强压下满心莫名的恐惧焦躁,向他俯下身去,直到相距不过几寸,鼻息可闻。
韩砚沉的头发丝丝垂下,被叶凌云的鲜血沾湿,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
第六十六章:君自珍重
叶凌云脸上再次绽出像冬日的暖阳一般温暖的微笑,眉眼完全舒展开来,越发地疏朗温润,勉强抚上眼前那张如画的容颜,声音虽然很低,却很温柔:“砚涵,不管你信不信,自从几年前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一天你就在我心里了,可是我很笨,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直到几年后再见到你,我才明白。”
“……”叶凌云,或许,几年前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一天,你也已经在我心里了吧,可是我比你明白的更晚……
“我一直希望你能够放下一切,把那些麻烦的事情都交给我,活得更自在一些,更像你自己一些。……不过说来惭愧,最后让你真正解脱的人却不是我。”
“叶凌云,其实我——”
叶凌云笑着摆了摆手,咳了几声,继续低声道:“先听我说,好不好?……不管怎样,能让你摆脱过去真正的放下一切,我都很高兴。在这里好好养伤,好得差不多了再出去,自从中了鸳梦你一直没有好好调养,这两天还连番动用内力,可一定要好生静养,千万别糟蹋了自己身子。答应我——”
“……嗯。”
“出去之后就到杭州找我爹娘,我爹当年因为你家的事黯然退出江湖,这些年来一直暗暗探查真相想为你们报仇,你如果愿意去找他,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留在叶家,或者让我爹帮你重振沈家都可以。叶家属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那你呢?我不要你爹帮我,我要你帮我!”
“我啊——咳咳——砚涵,你记住,你从来没有替你们沈家抹黑,以前的一切都该算在苏擎枫头上。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是干干净净的沈砚涵,一定要活得像你自己——”
看着他口中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韩砚沉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恐惧,用力揪住叶凌云的衣襟,焦躁地吼道:“我说!那你呢!?那你呢!?”
“咳咳,我伤的很重,轻点——”
“你不是说你是骗他们的么!?你伤的并不重是不是!?爬起来让我看看啊,甩开我让我看看啊!”
“甩开你,我怎么舍得。”叶凌云喘了几口气,费力地说道,笑得温柔又促狭。
“叶凌云你没有骗他们、你骗的是我是不是!你居然敢骗我!居然敢骗我——你的命不是我的么,我没让你死,你怎么敢死!”他忽然将手抵上叶凌云胸口的几大要穴,掌心吐出刚刚聚集起来并没多少的内力尽数贯入叶凌云的心脉。
叶凌云想要阻止他却有心无力,感觉一股冰凉清冽的内力涌入心间,只鼓荡了片刻便很快消失不见。
“别浪费力气了,……没用了……”
他无限留恋地看着韩砚沉,声音越来越微弱不可闻,“我也很舍不得你……我还想再多看你一眼……还想再多听听你的声音……好……好……活着——”
当那只手终于从韩砚沉脸上滑落,韩砚沉再也控制不了疯狂增长的狂乱恐惧和愤怒,仰天长啸。
他似乎又回到十四年前突然失去一切的那个夜晚,又似乎比那时更加绝望。
那时候,至少还有仇恨支撑着他、陪伴着他。
可是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都失去了,只有他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下来。
既然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希望,为什么又要收回?
他疯了一般想向叶凌云死气沉沉的身体输入内力,却发现自己体内早就空空如也。
无那攀着岩壁下来的时候,正看见韩砚沉抱着叶凌云发愣。
他走到韩砚沉面前,俯身看着他俩,韩砚沉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到了,又似乎没有看到。
“他死了?”端详叶凌云许久,无那开口问道。
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不,他没有。我还没有准许他死,他不会死。”
“——砚沉,他已经死了。”无那叹息道。
他从小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看过他愤怒的样子,看过他心狠手辣的样子,看过他无情残酷的样子,却唯独没有看过他这么脆弱的样子。
这孩子总是把他的脆弱深深地藏起,让人想要怜惜却又无从怜惜,终于有一天忘记了他也有需要怜惜的时候。
那张脸绝尘美丽如淡淡的水墨画无声晕开,此刻却苍白脆弱了无生气,多么像十四年前他看到那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依旧眉目如画温雅静好,却同样苍白脆弱了无生气。
十四年前他救不了那人,十四年后他又伤害了那人唯一的儿子。
一阵熟悉的疼痛漫上。
沉吟许久,他上前一步说道,“给我看看他。”
“不。你们都想要他死。”韩砚沉的眼神终于聚起些焦距,看着无那,将怀里的叶凌云抱得更紧了些。
“给我看看。看看还有没有救——”
“你有办法?”
“不知道,你得先让我看看他。——砚沉,我曾经做错过,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不管你能否原谅我,不管你是否还愿意叫我一声义父,我永远把你当做我的孩子,永远想让你高兴,想把一切最好的东西给你。“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也不想瞒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