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都还可能只是最平和的回覆而已。
「潘狗,你不会这样对我的吧?」
沈玉京一向是自信满满的,但爱上潘平、爱上这么一个直得不能再直的异性恋者,他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
沈玉京边想着,边拢紧了身上的厚外套。
这时候,在沈玉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渐响。
但也许是感冒的关系,沈玉京的听觉比平时迟钝了许多,直到突然一股粗蛮的力道缠绕上他的手腕并将他直直往前拖行时,他才发现自方才开始便一直有人跟随在他身后。
「放……」
前方的人没有回头。
但沈玉京只望了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
十多年了,他已太熟悉这一个背影。
熟悉这一个永远只能空望着的背影。
「潘狗……停……慢……」
潘平的步伐大,如今脚步又急,被扼住了手腕的沈玉京只能跟在后头踉跄地跑着,喘地上气不接下气,视线里的那一个背部轮廓渐渐被疼痛的泪水给模糊了。
清晰的轮廓线条崩解了,就像是这人终于要完全离开他的视域,连个简单的背影都不屑给予。
「你做……唔——」
潘平拐进了巷子里,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但沈玉京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被潘平毫不留情地压到了粗糙的灰墙上去。
「为什么……」
潘平的语气含杂着痛苦与愤怒。
「什……么……」
沈玉京想抬起头,看清潘平的表情,但潘平粗大有力的手腕架在他的胸膛上,那深处的心脏咆哮着难受,他连呼吸都感到了困难,更遑论这一个只是稍微拉扯到胸前肌肉的动作?
「为什么……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信?」
沈玉京的视线无法触及潘平的脸孔,却能看见他握在手心里的,一张破烂烂的纸。
沈玉京连一个字也没看清,但他已经彻底地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潘平现在所拧着、绞着的,是他的心、是他对他的情。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这样的行为……你不觉得可耻吗?」
可耻。
这就是潘平的答案。
此刻,沈玉京知道,他还是太奢求了。
还以为潘平会有所不同、还以为凭着这么多年的情谊,起码还能保住一点点能与他继续相处的空间。
但现在,沈玉京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对于他所抱持的异样情愫,潘平果然还是感到了恶心。
所以他在一收到信后,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冲了上来,就只是为了揪着他的领子,大骂他是个爱上朋友的变态。
「……我不后悔。」
他的单恋,潘平不屑一顾,甚至是将它们当成了肮脏的东西,丢到了他的面前向他兴师问罪。
但他不觉得可耻,不耻于爱上潘平、爱上这一个自己认可、认为值得去爱的男人。
他也不觉得后悔,不悔于将这样的心情传达给潘平、传达给明知道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的男人。
「什么?」
「我说,我不后悔写了——」
沈玉京话还没说完,潘平就出手了。
如石般的拳头落在了沈玉京的脸颊上。
沈玉京摔在地板上,呼吸半天都没能缓过来。
「为什么……是因为这样耍我很好玩?」
潘平感到极浓厚的痛苦。
沈玉京说他不后悔。
他甚至连信的模样、信的内容都没有见着,他便说,他不后悔。
这样,是不是证明了,他真的从头到尾都在戏耍他?真的一直将他交代给他的信,胡乱改成了他所不知道的糟糕内容?
潘平的怒气从未如此高涨过,一瞬间,他的拳头几乎又要出击,但就在他看见了沈玉京蜷缩在地板上发抖的模样后,他便再也下不了手。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潘平痛恨这般的自己。
「你明明知道……赵晓星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有液体不断滴落地板。不知是沈玉京的汗,还是泪。
「你明明知道……还拿这样的信给她……」
「……呵」
我知道阿,潘狗,我一直都知道。
所以我才写了这么一封信,想向你告别、想给予你祝福,也想给自己一个彻底的结束。
可是我没想到,这样一封自我剖心的信,你不仅视之敝屣,还被当成了戏耍你与赵晓星之间感情的恶作剧。
「沈玉京,我总算是看清你了。」
一团几乎要被揉烂了的纸团滚到了沈玉京的腿边。
到了最后,潘平还是把他嫌恶地丢了回来。
「……」沈玉京没有抬头看潘平一眼,只是静静地将那团纸给收进了瘦削的手掌。
沈玉京彻彻底底地死心了,所以才会一言不发、才会连平常的撒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潘平没有再继续发言,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物品与地面接触所发出的声响。
沈玉京没有抬头看,也知道潘平要离开了。
离开这里、离开他、离开那由多年来的信任与友谊建筑出的世界。
最后,沈玉京还是克制不住地抬起了头。
潘平并没有伫足,他所留给他的,仍然只是一个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
沈玉京在原地待了好久、好久,直到脚几乎快要麻痹的时候,才支着墙壁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巷子口。
“叮铃铃~~~~~~”
手机的铃声响了。
沈玉京不想接、也无力接,所以只是放任它响。
铃声停了,却又响了。
这么反覆无数次,沈玉京没了耐心,最终还是掏出了手机。
萤幕上,显示了一个此时的他最不想见着的名字。
在这种悲惨的清况下,赵晓星这个名字简直就是个讽刺。
但最后,沈玉京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毕竟,是赵晓星帮忙将信寄交到了潘平的手中……
『阿京,我搞错了……』
13.
潘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困惑。
其实,直到伫立在月台时,他都还在为沈玉京的所做所为感到愤怒与绝望,但在踏上了归途的火车时,一对打闹着从他身边走过的高中男孩子让他陷入了回忆、陷入了矛盾里。
如果沈玉京是真的只想捉弄他、从不把自己当成朋友看待,那为什么从小到大,他会为了替他补习而牺牲休闲时间?会在责骂完受了闷亏的他后自顾自跑到店家去理论?甚至为了他死死吞忍下被夺走初夜的委屈,没放出任何风声而败坏他的名誉?
愈是回想,潘平便愈是不相信自己对沈玉京来说只是一个消遣用的玩具。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沈玉京恶意删改他写给赵晓星的第一封情书是不争的事实,毕竟,当时候的他们都还太不成熟,可之后,他真得是像自己所猜测的那般,删改了每一封信的内容吗?
潘平好想相信沈玉京阿,可是刚刚他的反应却是如此毫无惭意。
潘平越想,便越是糊涂。
也许……也许他该试着问问晓星?
也许可以从她的口中得到答案……。
潘平急切地掏出了手机。
「咦?」
这时的他才发现他漏接了十多通电话。
并且从头至尾都是同一个电话号码。
全都是赵晓星的来电。
『晓星……』
潘平连忙拨了回去。
『……』
『……晓星?』
第一次没能在对方接起了电话后,听见熟悉的、温柔的嗓音。
但现今的潘平,思绪全绕在沈玉京身上了,所以也不多问为什么赵晓星会在短时间内这么急着找他,也没想到要解释那一封信是被人恶意篡改过的。
『晓星,你能不能……能不能将我曾经写给你的信,通通寄回来给我?麻烦你了。』
『为什么呢?』
『……』潘平一时语塞。
要说实话吗?要告诉晓星,自己因为担心信被沈玉京滥改,所以需要那些信做确认?
不,他做不到。
尽管被沈玉京如此伤害了,他还是不愿意这么做,不愿意让人知道沈玉京一丝一毫的丑陋。
他仍然如此渴求着,想要袒护沈玉京。
当发现这一点时,潘平痛恨自己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我真得需要它们。』
『……』晓星似乎在沉吟,半天才开口回应,但答案却意外地令潘平吃惊,『我不能答应你。』
赵晓星难得的拒绝令潘平有些吃惊。
『至少现在不行。』
『晓星,你——』
『潘狗,有些事,都不适合在这时候知道的。』
赵晓星的一番话,令潘平一头雾水。
『阿?』
潘平想问个明白,但赵晓星却难得的固执,不再做任何解释。
深知再也劝不动赵晓星的潘平头一次主动向她说了声再见,并干脆地挂了电话。
没有了从前的恋恋不舍,现在的他,只为找不着待解的沈玉京问题,感到心烦意乱。
自小到大,潘平的日子没有这么难熬过。
他从没想过,失去沈玉京,竟会如此地感到慌乱、心痛。
又或者,该如此说,他从未想过,他会失去沈玉京。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潘平想了好几天,仍旧没有答案。
沈玉京是否真的将他所有的信通通改成了糟糕的内容?
如果不是,那他为什么要在几天前用坦然的表情告诉他,他不后悔?
如果是,那他为什么这般做?如果待在他身边只是为了捉弄他,那为何要待自己这么好?
还有,晓星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潘平的脑袋本来就不大适合做这些精密、复杂型的思考,这几日为了这些难解的问题,几乎日日纠结、夜夜失眠,差点没白了全头的发丝。
「喂,潘狗,你这阵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失恋?」
失恋?
听见了许肥的关心,潘平才挣扎着从他所不擅长的多疑点思考回圈里爬出来。
「不是失恋啦……」
「我想也是,我看你被那个什么星的拒绝了那么多次,也没失落这么久的。」
「……」潘平真不知道许肥究竟是来安慰他的,还是来打击他的。
「阿,对了,上次被你硬来的那个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潘平的脸一时变得相当精采。
惭愧、痛苦、怨怼以及疑惑的矛盾情绪通通搅和在一起,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混色了的调色盘。
「果然,就是为了她。」
许肥露出了果真如此的表情。
「怎么?不是说没事了?」
潘平沉吟一会,有些勉强地回答了。
「我……我不确定,他究竟是否把我当成了朋友,」潘平顿了半刻,又继续说,「在发生那件事之前,他好像对我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但我不是很肯定……」
「那你的想法呢?」
「我……我不知道……但我们已经是很多年、很多年的朋友了……」
「虚情假意不可能维持很多年,这你要记住。」
「嗯。」
「我看,光是她愿意原谅你的侵犯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你对她而言很重要了。」
许肥的一句话,完完全全说进了潘平的心坎处。
但那一日在台北,沈玉京毫无惭意的表情浮现在他脑海里时,他又不大肯定了。
「对我来说,若她真是重要到令我完全无法忍受失去,那不管她做了什么,只要她还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地在乎,我都会把它们当成是一种无伤大雅的玩笑。」
许肥说完了这句话,便离席了。
只留潘平一个人在原地继续痛苦的挣扎与思考。
不能否认地,许肥的一番话启了很大的作用,但潘平还是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
不管沈玉京是否做了自己所怀疑的糟糕事,潘平已经不再这么心存芥蒂,但对于沈玉京是否有将自己当成了好友看待这一点,仍旧是耿耿于怀。
所以他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去向沈玉京问个明白,因为他害怕会从沈玉京的口中听见令他难以忍受的残酷回覆,听见他向他说,他从未认真对待过他。
而至于赵晓星留给他的问题……
——他不可能不爱她阿!
但每当他在内心里这么告诉自己时,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迟疑。
明知道赵晓星之所以会怀疑自己对她的爱是假,多半是因为沈玉京给他改的信太不正经,可不知怎么地,连他自己都疑惑起自己这一份感情。
曾几何时,每当他想起赵晓星时,居然只是想从她那得到沈玉京的消息?
曾几何时,他忆起沈玉京的时间比赵晓星的多出了不只一截?
沈玉京的问题、赵晓星的问题,至今仍旧是未解,所以潘平就只能这么耗着,每一日、每一日都过着魂不附体的生活。
他的朋友们相当担心他的状况,为此,林氏双胞胎整整好几个星期都不再欺侮他,甚至怕扰乱他的心情,便关了对潘平来说活像是地狱之音的黑死乐,改放一首又一首的大悲咒、金刚经;而大淫魔许肥,甚至替他找来了两位成熟美丽的大姐姐,展示出她们的媚术,说是要替旁徨的小弟弟做特别服务。
当然,这些招术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但因为接受到大家的关怀,潘平勉勉强强脱出了活尸一族,不再行尸走肉地生活。
室友说要举办联谊,他不会再临阵脱逃,只是当身后联谊的女孩搂住他的腰时,他会开始怀念起时常因为无聊便胡乱戳他腰间肉的沈玉京;同班同学说要一块温书,他不会再只盯着书发呆,只是当出现了他所看不懂的英文句子(基本上等于整本书),他会开始想念为了使他顺利念懂意思而逐字翻译文章的沈玉京。
越逼近期末考周,潘平这样的状况便越明显。
潘平知道,再也不会有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他考试前的周末南下陪他度过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
他也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坐在一旁,陪他熬上几个温书的夜晚。
潘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往常,就是赵晓星婉拒了他,他也从来不曾这么不知所措过。
心会痛,那代表他的心还会运作。
但心空洞,是不是代表里透的东西——他想,便是那些属于沈玉京的部分——
都被剜走了呢?
包括他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甚至是他的无赖、他的任性。
每当想起自己以后再也见不着这些,潘平便感觉自己胸膛内的空虚愈发茁壮,几乎差点将他整个人都活活吞噬了。
潘平好不容易熬过了最后一科考试科目,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第一次,他渴望能背上两人份的行李重量返家,甚至,就是多背上「一个人」的重量,他也甘之如饴。
但事实是,现在的他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就连鞋柜上自己的运动鞋,看起来也是好孤单,因为不再有另一双尺寸小了自己好多寸的帆布鞋作陪。
「潘狗。」
潘平怔怔地回头。
林氏双胞胎就站在他的正后方,笑得一脸不正经,但真正与他们熟稔的人,便能看出,那笑中带着难以察见的担忧。
「阿?」潘平呐呐地回了声。
他真不知道双胞胎何时走到他身后的。不,正确来说,是他根本没发觉宿舍里面有人。
「这里有份大礼要给你。」林大右朝潘平挤眉弄眼。
「不用了,谢谢。」
这对兄弟主动示好向来没什么好事。
他还记得,前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送了份礼物给他,说要当做春假礼,结果一等他回到老家拆开包装,才发现里面居然是一根狗骨头形状的自慰棒(还是女性专用),导致他的性取向被他母亲怀疑了整整半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