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有些心不在焉,始终不明白晏怀风让自己来鬼谷究竟有何用意,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影卫?
一分神,与长元对招的时候就落了下风。
与其他门派弟子对招时不能用可以伤人的兵刃不同,鬼谷却一向是百无禁忌的,一不留神,楚越的脖子上就被划了一个口子。
好在对方招式回得快,否则,这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了。
看着红色的血慢慢从伤口洇出来,长元吓了一跳,一边道歉一边拉着楚越去包扎,没有看见身后其他人那些或遗憾或惋惜的神情。
——当然不是遗憾楚越受了伤,而是遗憾他竟然没死。
当夜四更,整个鬼谷不见一星灯火,所有人都已陷入沉睡之中,唯有山风呼啸,偶尔刮过林间,发出类似鬼哭狼嚎的凄厉声音。
楚越躺在床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呼吸悠长平缓,面容平静,看上去像是已经睡熟了。
自从进了一回寒潭之后,他就格外怕冷,被子一旦薄了,晚上必定是一夜无眠。
另一边,长元一样在跟周公下棋,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音。
就在这时,屋顶有细微的响动,在风声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黑色的身影伏在屋上,蹑手蹑脚地掀开竹片,一只眼睛从缺口之中显现出来,鬼鬼祟祟地往屋里窥看。
确定了楚越所睡之床的位置以后,眼睛消失片刻,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细长空心的竹管,慢慢地从屋顶伸入,对准了楚越咽喉的方向。
只听“咄”地一声,一根泛着蓝光的小针顺着竹管的方向破空而去,电光火石间就已经射向楚越的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看上去睡得非常沉的楚越忽然猛地睁开眼,眼神清澈无比,根本不像一个刚刚醒来的人。
他迅速一偏头,那根小针带着凌厉无匹的势头几乎是贴着他的脖子插入他睡着的枕头之中,针身上闪烁着微蓝的光芒,分明是淬了毒。
楚越冷笑一声,心想果然来了。然后立刻拔出藏在被子中的长剑一跃而起,未免被人跑了也不走门,径直冲破屋顶飞身而上,翻身站定在屋脊之上,果然见一个黑影正慌张离去。
想来对方一击不中,飘然千里,当真是杀手风范。
楚越轻踏屋檐欺身而上,他的轻功名叫“天河长风”,虽然还没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却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
那人知他追上来了,也不回头,甩袖扔出几枚毒镖。楚越挥剑一一打落,更将其中一枚打了回去,那人耳听尖细的风声已知不好,一个转身避过,楚越目光一凝,对方竟是蒙了面来的,看来也够小心谨慎。
只是——他绝对不会放想暗杀他的人回去!
微微提气加快脚步,蒙面人被自己的毒镖一阻,最终没能逃脱,见楚越咄咄逼人并不想放他一马,只好咬牙回头,两人战在一处。
对方明显只是暗杀的高手,明刀明枪就不是楚越的对手,缠斗之中始终落在下风,然而阴损招数层出不穷,好几次险些让楚越吃了暗亏。
那神出鬼没的淬毒小针总是从各种刁钻古怪的角度出现,每当楚越已经可以挑下蒙面人的蒙面黑纱的时候,对方就会撒出一把毒针,让楚越不得不回剑自保。
两人无声无息地缠斗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只有武器相交的声音在暗夜里回响,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楚越不说话,是知道他如果问一些诸如“来者何人有何贵干”或者“你为什么要来杀我”这样的话不仅非常傻,而且绝对不会得到回答。真要知道真相,把人擒住才是上策。
而蒙面人不说话,是因为鬼谷弟子一共也就那么几个人,虽然楚越平常与他们并不亲近,却未必就认不出他的声音。
蒙面人现在有些后悔自己打错了注意,原以为楚越今天受了伤,晚上一定睡得格外沉,再说这是个中途送来的外人,肯定比其他往日一同训练的兄弟姊妹好对付。
谁想到对方这般警醒!
他一懊恼,招式间就露了个破绽,楚越觑准时机,一招白虹贯日,剑势由下往上,轻柔且精准地将对方的蒙面黑纱劈成两半,夜风一吹,飘然如蝶随风远去。
蒙面人大惊,想要用手捂脸,已经来不及,楚越已经看到了他的脸。
这一看楚越都有些诧异,这个看上去阴狠毒辣想要置他于死地之人,竟然是平时训练中最为温吞吞的老好人大师兄长宇。
因为他人有些胖看上去非常喜庆,为人又总是和和气气的,楚越对他的印象原本不坏。没想到无人处原来是这等模样。
平常一团和气的圆脸现在看上去非常阴鸷,目露凶光,怨毒地盯着楚越。
楚越点点头,“原来是长宇师兄。”
“哼。”
长宇脸色白了又黑,异彩纷呈。心想不行,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今天晚上一定要杀了楚越,否则难保对方不会报复。成王败寇,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更何况鬼谷本来就是这个规矩,怪只怪他技不如人!
念头刚一起,长宇手上招式就随之而变,如果刚才是为了逃跑还留有几分余地,现在就是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招招狠辣不留退路,专攻楚越的咽喉、前胸、腹部等能够致人于死命的地方。
毒针更是毫不吝啬地洒,心想你武功再精妙,也挡不住漫天毒针,想那唐门的暴雨梨花针,不就是这个道理?
只要楚越身上中了哪怕只有一根毒针,也会全身麻痹,久而久之休克而死,到时候还不是任由他为所欲为?
长宇想到这里,笑得更是瘆人,眼看着无数纤细如发丝的毒针围困住了楚越,看着对方舞动长剑,努力筑成一个屏障打落那些毒物,得意万分。
少主亲自选的影卫?不过如此。凭什么他们要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天都要担心来自同门的暗算,就算将来出了师,干的夜是随时回不来的活计。
而这种人,只要整天跟着主子,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有个动手的时候。
长宇心中一动,手中暗暗滑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的是化骨散,原本是用来毁尸灭迹的——不过么,对于活人也一样有用。
楚越也许躲得过毒针,可这化骨散一洒,他却没处躲去,而自己只要判断好风向站到高处,自然做不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到时候看着楚越打滚求饶直到化得什么都不剩,还能给这谷里的花花草草做养料,自己也少一个对手,真是一本万利的活计。
打定了注意,他用三个指头捏着瓶子,刚要打开,忽然身后升起一阵诡异的凉意,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接近,就在他身后!
长宇脸色大变,他确信自己感觉到了一股不属于楚越的杀气,忍不住想要回头去看。
刹那间身上一凉,再回头时,楚越已经冷冷站在他面前,长宇张了张嘴,心里万般不甘愿。
怎么会?他不可能这么早就死在这里,明明他才是大师兄,刚刚那股杀意,究竟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等他想完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问题,长宇就已经气绝而亡,死不瞑目的人瞪大了眼,直直地望着鬼谷的夜空。
将近黎明,天上,谷玄星无言地沉默着,指引死者的归途。
长宇一死,那瓶化骨散咕噜噜地滚了出来,静静地伫立在草丛里。楚越看了它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但看长宇刚才想把它拿出来的架势,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了想,楚越没去动它,自顾自离开了。
草丛中静默了许久,忽然有一个蛰伏的人影慢慢站起身来,拾起那瓶化骨散,拔出塞子洒了一点在长宇的尸身之上,看着他迅速化为虚无,才安静地离开。
06.囚禁
三年后。
“长元,你又在我的午饭里下毒?”
楚越举着明晃晃的银针,面无表情地递给对面的人看,针尖上面已经附上了一层青黑色。
长元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哎呀十四,反正你又不会吃,我就练习一下呗。”
“……”
“别生气啦,走吧,迟到师父又要唠叨了,今天可是我们艺成出谷的大日子。”
楚越抑郁地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诱人饭菜,天知道,他从昨天早上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谷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基本上都被下了毒。除非他敢去跟谷主抢吃的,否则就只能这么饿着,连口水都不能喝,否则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寒潭底下添白骨啊。
明明今天就可以出谷了……那些人,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长元拖着楚越,两人来到鬼谷谷口,其他人已经全部等在那里。说是全部,却依旧寥寥。
在这三年里,陆续有人死于手法多样的暗杀,或者干脆离奇失踪。今天能够站在这里的连同楚越和长元在内,一共只有四个人。
其余两人恰好一男一女,男的叫长乾,女的名夕霏。两人见了楚越长元,一脸漠然,各自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等到日中,日头已经明晃晃地在头顶上晃,师父却仍旧不见人影,倒是谷主的侍婢摘星凌空而来,甩给四人一人一块玉牌,朗声道:“诸位皆是本届鬼谷弟子之中佼佼者,现可自行出谷。”
四人翻看了一下手中玉牌,也不互相道别就走,只有长元拖着楚越非要跟他同行,却被摘星一句尚有要事交代,把长元给打发走了。
此时的楚越已不像初来鬼谷时那样瘦弱,三年的光阴已经让他完全长开,变成一个沉默稳重英气勃发的青年,长久尔虞我诈的时光并没有给他眉间带上一丝狠戾毒辣的气息,只是让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
——同时也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
等人走完了,只剩下摘星和楚越站在原地两两对望。
见她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楚越觉得很奇怪。这些年来摘星对他照顾有加,却又不像是另有所图,让他始终看不清楚这个女人的虚实。
对方默默地递过来几片金叶子,楚越怔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
摘星仿佛看不到他狐疑的目光,伸手拽过他的手掰开,把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去,不等楚越说出拒绝的话就迅速而小声地对他说了一句:“少主有难,速回圣门。”
楚越一惊,晏怀风出事了?
“出谷右转,已经给你备好了马匹。十四,记住你的身份,你不是杀手,是影卫。别忘记你当年宁死不屈的忠诚。”
楚越听到晏怀风的名字已经心急如焚,摘星话音未落眼前完全不见了人影。不久马蹄声响起,渐行渐远。
摘星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青年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鬼谷与圣门本就相距不远,摘星给的马又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楚越当晚就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圣门。
刚一下马,就听四周刷刷几声兵器出鞘之声,三五个人围上来,面色阴沉地呼喝道:“什么人!”
楚越看到他们如临大敌的表情,心下一沉,联想到摘星对自己说的话,更加觉得事情蹊跷,于是只说自己是训练中的影卫,刚从鬼谷回来,要去见玄威。那几个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又仔仔细细地验看了身份令牌,才挥手让他进门。
离开包围圈,感到身后一道道目光仍旧如针一样刺在自己身上,楚越不敢轻举妄动,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往玄威的住处去。
玄威正在督促弟子们练功法,见楚越完好无损地从鬼谷出来,喜不自胜,拉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确定没缺胳膊缺腿的,才大力一拍楚越的肩膀,笑道:“臭小子,算你运气好。”
楚越心下一松,在鬼谷整日提心吊胆地生活,大家都是笑里藏刀暗箭伤人的高手,现在见到玄威这么大大咧咧的笑,就像那种亲人因为自己有出息而由衷的高兴,连带着自己也轻松不少。
楚越试探着提起晏怀风,“对了玄叔,少主他——”
玄威闻言笑容一僵,颇不自在地扭头对那些开始偷懒的弟子们怒吼道:“都别给我偷懒!谁今天练不好基本身法,都不许吃晚饭!”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大片哀嚎。
玄威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才一声不吭地带着楚越进屋。
楚越心知这回晏怀风一定是出大事了,不然玄威不可能是这个态度。
玄威小心谨慎地关好了门窗,见只剩下他们两个,才严肃地压低嗓子对楚越说:“以后不要再提少主,我会安排你去做别人的影卫,永远都不要告诉别人,少主曾经亲自选了你,听见没有?”
楚越一皱眉,怎么听玄威的话音,关于少主的话题现在连提都不能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圣门为什么要这么戒备森严?
玄威见楚越拧着眉不说话,就知道他不肯,还待苦口婆心地劝,就见对方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且坚决地说:“玄叔,你教过我,做影卫,第一要务是忠诚。我是少主亲自选的,就应该一生忠于他。请至少告诉我,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玄威早知道他不会乖乖听话,也是奈何不了他,长吁短叹地纠结了半天,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重重地把茶杯掼在桌子上,才恨铁不成钢地说:“晏怀风现在在梅里雪山,囚禁于山顶冰狱之中。”
“什么?”楚越倒吸了一口凉气——梅里雪山的冰狱,是专门用来囚禁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徒的!晏怀风他犯了什么过错,竟然要被送去那种地方?他可是圣门门主最宠爱的独子!
楚越震惊之下脱口而出,“门主还没出关吗?什么人敢囚禁少主?!”
玄威连忙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声音太大引来了什么似地,“嘘——正是门主下的命令!十四!别犯傻!”
在鬼谷的三年里,楚越平均每天都要击退三拨前来暗杀的人,驱逐无处不在的蛊虫,处理被下了毒的食物,拔掉枕头被褥里的细针,防着长元亦真亦假的“恶作剧”,纵然如此,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焦头烂额。
在玄威关切的目光里,楚越勉强答应了乖乖回屋休息的提议。然而玄威一走,他立刻收拾利落,去到圣门大殿求见晏清河。
他一定要问清楚门主囚禁晏怀风的原因,劝他三思。
从影卫住的凝清堂走到圣门千劫殿,楚越愈发觉得整个圣门都变得气氛诡异。整整一路上所有人的注视都让他毛骨悚然,他们表情僵硬,眼神阴沉,看着别人就像见了鬼一样,充满了怀疑和试探,这让楚越感觉很不舒服,简直就像到了一个陌生的鬼蜮。
千劫殿竟无人守门。
楚越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大殿依旧深幽,外面明明还艳阳高照,殿中深处已经点燃了重重灯火,带来一种宛如梦幻的迷离之感。香炉里不知名的香料依旧在烧,烟雾轻漫,让视线变得有些许模糊。
高处台阶之上,鎏金座椅被昏黄的烛光照着,质地有如黄铜。
楚越一抬眼,就能看到晏清河正闭目坐在殿上,也不知是因为光线还是什么的原因,他的脸看上去阴影重重,颇有几分阴鸷凉薄的感觉。
晏清河此时应该刚刚年过不惑,武功将近大成,看上去似乎不应该如此老态龙钟。
楚越记得在他上一世的印象里,晏清河传位于晏怀风之前一直是一个不怒自威、严明持重的人,圣门在他的领导下江湖威名不坠,任何人都不敢轻慢。
可如今……
晏清河慢慢睁开了眼睛,俯视着底下单膝跪地的人,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威严,“何事?”
楚越忙收起胡思乱想的心思,低头禀告,“属下是少主的影卫十四,刚从鬼谷受训回来。得知门主已将他囚禁于冰狱之中,属下斗胆,敢问少主究竟所犯何事?”说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晏清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盯着楚越,他的目光像是有实质一样,让楚越如芒在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