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笑容如同七年前一样,在腾凌那群人屠杀了他一家的前一夜一样,空洞、悲伤,像是有很多话对他说,却终究只是摆出了一个微笑。
“莫北哥哥,你要一辈子陪着我!”
男人像是看了他很久,然后俯身轻轻抱住他瘦小的身子,柔和清澈的声音在他耳边吐出一个字,“……好。”
莫北,七年前,你骗我。现在,又骗我吗……
项懿感到指尖冰凉,他木呆呆地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脚步僵硬着终于慢慢走到了桌子边。
桌上摆着一个布袋子,旁边一个项链,下面压着一张纸,是莫北秀挺的字迹。
他颤了一下,瞳孔一缩,慌忙把那张纸拿起来。
小懿。
单单两个字,项懿不知道为什么,心痛得几乎受不住。
“小懿,我走了,对不起,我不是骗你,我只是没办法告诉你。
小懿,有些事你不说,我都知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不是真心,我比谁都看得清楚。所以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好活下去,好么?
我不是个好哥哥,这么多年,还是没办法让你真的快乐。
只是有些话,我没有骗过你。
我走了,那就开心些吧。
莫北。”
项懿愣愣看着最后的两个字,不,应该说是四个字,莫北后面有一团黑色的阴影,被小心涂抹掩藏住,可项懿知道,那后面两个字是什么。
莫北哥哥,连你也……终于要离开我了么?
项懿紧紧捏着那张纸,眼里从慌张到呆滞,最后终于渐渐冷漠下来。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纸,想努力掩盖,却还是止不住手指的颤抖。指尖摸上那个布袋子,柔软的触感,让他几乎想到莫北的眼睛。他咬着牙,逼自己平稳情绪。
抬起手,犹豫着,终于还是把那袋子打开。
脑子像是凝滞了,一瞬间思考混沌,几乎让他没法呼吸。
那天晚上,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高兴?
为什么划了一手的伤,在看到莫北的笑容时,心情还是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
他想起那夜满目的艳红,想起那天晚上温柔的月光。鼻息间像是又萦绕着那甜腻的花香,手指隐约好像又触摸到了那人白-皙的肌肤。
有些话,没骗过你。
莫北,到底是哪些话?你心里到底把我当什么?
手指发僵,瞳孔里映出那一大袋的风干的花瓣,项懿忽然感到喉头发腥,心脏疼到麻木,竟连感觉都没了。他傻站了很久,靠着桌子,傻呆呆站着,眼睛盯着那张纸上的字,脑子像是停顿了,没有思考,只是呆站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走,只有自己,后知后觉。
天色从大亮到渐渐昏暗,月光一点点地洒进那间屋子里,项懿终于动了动,抬手拿起那个项链,看了一眼,慢慢戴上。然后他拿起桌上的袋子和信纸,转身离开了那间屋子,再没回头。
46.[仇人]
“哎小可啊,你慢点走啊,小心腿小心腿!”
项懿刚走出门,楼下大厅忽然就传来项黎的声音,接着接连响起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项懿身子一顿,沉默着抬手,把脖子上的项坠压到衣服下面去。
“没事儿没事儿!你要我说几遍啊,别跟着我,烦不烦啊你!”颜立可声音里带着哭腔,脚步听着一瘸一拐的。
项懿往后退了几步,把自己隐匿在黑暗里。
项黎紧跟着颜立可走着,想扶不敢扶,讷讷地垂首,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可,我知道莫北哥走了你难受,那你也别糟蹋自个儿啊……”
项懿闻言僵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握成拳。
“……”颜立可没说话,却突然停住脚步,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项黎看着难受,走上前去却又不敢离他太近。正犹豫着,身边的少年忽然转过身来,狠狠抱住他哇哇大哭起来。
“他妈的,七年!”颜立可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往项黎身上蹭,“小师父骗我,他明明昨天跟我说四五年,为什么这回变七年了啊!七年,那他妈是多久啊……”
项懿猛地一颤,瞳孔缩了缩,拳头握得更紧。
“七年……七年过得很快的,你看,咱俩认识七年了啊,多快啊,”项黎手足无措地抱着他,忙拍着颜立可的背哄道,“你别哭么,大不了我们放假过去看他啊,又不是永远不能见面,你看,还可以视频啊,电话啊……”
“那能一样吗!”颜立可抬头瞪他。
“不一样不一样,是不一样……”项黎被瞪得委屈,嘴上还笨,手脚都发僵了,“反正你别难过了嘛,要不,要不咱们这回假期就去银三角玩儿好不好?我去求求老爸,好吧?”
项懿一愣,忽然眉头皱起来,整个注意力被“银三角”三个字吸引住,再也顾不得心里的难受。过了一会儿,那双暗黑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眉头又渐渐舒展开。
颜立可嘟着嘴巴,瞪着项黎,心里却莫名其妙没那么难过了。他哼了一声,甩开项黎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楼上走,项黎紧跟在他后面继续好言好语地安慰,可对方压根儿不理自己,他只能暗自垂泪。颜立可走上楼时下意识地在莫北房门前停了停,想着,又有些留恋地走过去。
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黑漆漆的,什么人都没有。
颜立可看着空荡的门口,又难受了,垂着头不知道想着什么,肩膀缩了起来。身后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停住,然后一双手臂有些犹豫,却终于还是轻轻从身后抱住了他。颜立可呆了呆,这次却没挣开。
“小可,”项黎像是努力想着措辞,可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纵容和温柔,“莫北哥不在,你还有我,是不是?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样不可以么?”
颜立可忽然觉得脸上发红,这个人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全身都发麻起来。项黎抱着他的地方开始发烫,有点儿让他喘不上来气。
颜立可咽了口唾沫,心里一慌,又甩开项黎的手,“大老爷们儿说这种话,你害臊不啊,还我去哪儿你去哪儿的,那我去死你也去啊,切……”
项黎像是有点儿急,眉头皱起来,“不要乱说话啊。”
“哼!”
项黎抿着唇看着他,过了会儿垂下眼,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不过说真的,你去死,我也跟着。”
颜立可一愣,反应过来后脸上一片飞红,想也不想就要一脚踹过去,结果腿还没抬起来就痛得龇牙咧嘴,嗷嗷哀叫。项黎赶忙稳住他,心疼地抱紧,“你小心点嘛,你看,以后这种事情一定要叫我,那么多人你自己怎么打得过么,不要逞强知道不?”
“哼,忽然来一群,我哪来得及叫你啊,嘶嘶,疼,你他妈轻点儿啊你!”
“哎哎对不起啊,来,小心点儿,我扶你回去……唉,就说你平时不要老得罪人么……”
“你还说!”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你小心点……”
两个人慢慢扶着走着,小心翼翼,谁也没有注意到楼道尽头的一个身影,默默站着,过了很久拉开了身后的门,悄声隐匿在了黑暗里。
******
塔修亚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着呆,眼眶渐渐酸涩,几滴泪慢慢流下来,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枕头里。他记得凶手的模样,红色的卷发,灰黑的眼睛,眼神残忍冷酷,根本不像个人类。他流亡了三年,从意大利到缅甸,路上遭遇过的所有黑暗,他连想都不敢想,可每天每天,脑子里却不停回放着那个人的脸。一身的黑衣,匕首尖滴着猩红的血,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接着剧痛穿过四肢百骸,让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发誓要报了这血海深仇,可看看现在的自己,只觉得可笑又荒唐。手无寸铁,甚至连命都保不住。恍惚又想到项懿的话,眼前晃过那个人额角的印记。这个人为什么会帮他,他不明白,可是这么些年他早不相信什么好心、善良,那种不计回报付出的人,怎么可能存在。
可是,自己真的,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塔修亚歪过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他想起欧洲的天,也是这么蓝,可现在回忆里却只剩下了鲜红的血,连空气都带着血腥味。看了一会儿,他默默闭上眼睛。
七天,还剩六天。
人生的第一场赌,他赌自己的命。
“当……当、当当。”有些费劲儿的敲门声。
塔修亚一惊,整个身子戒备起来,僵硬着盯着那扇门,不敢动一下。敲门的人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过头来,然后看到床上的人安稳地躺着,便咧开嘴哈哈笑道,“你醒啦?”
乌鲁哈蹦进来,手里拿着一堆东西,呼哧呼哧地喘气,“买了一堆补品,说是对裂伤有好处,愈合很快的,就算是那种地方,好得也快!”
塔修亚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整个脸立刻羞怒得绯红起来,乌鲁哈瞧着发愣,没明白他怎么了,把手上的东西一扔,蹭过来,“唉?你发烧了?是因为后面那儿疼吗?不会发炎了吧?哎呀要不要叫医生?”
塔修亚来不及发怒骂他,就听这个混蛋继续自言自语,“不过不会呀,我查过资料的,肛裂虽然疼,但是手术以后好得很快的,难道是你体质问题?可是医生脱你衣服的时候我都看到你全身都是伤啦,不都好了嘛,咦?难道因为那个地方神经太纤细?哦哦,有可能……”
“闭……”
乌鲁哈一顿,立刻弯腰看他,“你说啥?”
塔修亚气急了直接操起旁边的花瓶扔过去,“闭嘴,你给我闭嘴,滚出去!”
乌鲁哈敏锐地发现这花瓶方向与项懿的第四脚路数等同,于是敏捷地避过,有些纳闷儿地挠头,“你干嘛呀?哦,网上说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心浮气躁……”
塔修亚要疯了,要不是动不了,他绝对给他一刀,“你给我滚出去!”
“哈哈哈,”乌鲁哈忽然大笑了几声,跳过来,对着塔修亚眨眼睛,“喂,你这样多好。”
塔修亚瞪着他,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不过被他气得火大,眼神凶恶。
乌鲁哈嘿嘿笑着,蹲在他床前,“你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么?咱是男人,多大点儿事儿啊。”
塔修亚忽然一愣,看着对方嘻嘻笑的表情发呆。
“哭什么呀,”乌鲁哈盯着枕头上的一点泪渍,转眼又扬着嘴角笑,“别难受了,我家屋子多,多到数不过来,等你好了住我那儿去,绝对没人再敢欺负你。”乌鲁哈说着,自信地挺胸脯,“过去的就过去啦,不就是非自愿发泄嘛,我不嫌弃你,真的~~”
塔修亚呆呆看他,忽然觉得心里灰暗的情绪一点点减淡了。这个人不是项懿,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他只当自己是因为被强暴才难过么……
可是这种爽朗的,不带心机目的的笑容,他真是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心里稍微有点感动,塔修亚眼里的凶狠慢慢褪下去,这个人虽然二了点,但是身上似乎有一种阳光的味道……
“而且啊,我跟你说,这堆东西真的对你伤口有好处,有吃的也有抹的,你要是自己不方便,我帮你涂药也行啊,我手指头挺细,弄不疼你,还有就是那种地方……哎呦妈!”
狗屁阳光的味道,让这个混蛋去死吧!
塔修亚把手边能砸过去的东西通通砸了个遍,然后抬起被子蒙住头,眼不见为净。
“喂喂,小美人,你就这么对待恩人哪?”
“滚!”
“怎么老骂人,美人应该端庄优雅的啊,你这样让我很幻灭的……”
“滚!”
“美人美人……”
上帝啊,来个雷劈死他或者劈死我吧……
于是塔修亚根本来不及为仇恨痛苦挣扎,接下来六天的时间他快被某个聒噪至极的混蛋搞得崩溃掉。这家伙绝对不是个东西,是个人都小心着怕戳痛他的伤口,这混蛋毫不避讳不说,还总吊儿郎当地拿这话题跟他讨论,他怎么碰了这么个煞星!于是第七天当晚,塔修亚迫不及待地拔了身上所有的管子,在隔壁病房顺了件衣服后,匆匆又匆匆地逃离那个让人惊悚的病房。
那个家伙是恶魔,太可怕了。
在楼下找个地方躲好,塔修亚回头看了看楼上病房的窗户,耳边忽然像是又听到那个人叽里呱啦带着笑的声音,他呆了一会儿,回过神又皱起眉哼了一声,才转回头迈着大步离开。
洛桑胡同,他记得那个地方。很繁华,人挤人,尤其是晚上。他不明白项懿为什么要找这么热闹的地方秘密见面,不都应该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的街头小巷么……
他低着头匆匆走着,带着帽子,把脸掩盖好,掩藏气息东躲西藏,他已经习惯得成了一种本能了。等终于到了胡同口,塔修亚被挤得难受,身体本来就还没有痊愈,走了这么多路几乎已经到极限了。冒着冷汗站在稍微人少的地方,塔修亚背靠着墙休息,缓缓舒了口气。
“跟我来,离我至少三米远。”
冷不丁耳边擦过一个人的唇,声音压得极低,一闪而过。塔修亚一惊,再抬头时看到一个男人高大的背影,是项懿。塔修亚深吸了口气,忍住疼痛,抬脚跟上去。
项懿走得不快,但也不慢,正常人走路的速度,而且没有任何遮挡,就是平时上学时的装扮,后面还背着书包,手上挂着球衣。他走走停停,在闹市里看看热闹,在小摊边挑了挑东西,顺便跟老板打趣着,讨价还价。
塔修亚在他身后看得愣愣的,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错了人。等终于在一栋居民楼前停下来时,两个人至少已经走了一个多钟头。小区里的几个大爷大妈像是跟项懿很熟,打着招呼,项懿嘿嘿笑着一一回应,挺自然地往三单元楼上走。塔修亚贴着墙根小心翼翼跟着,趁那些居民没注意,一闪身躲进了楼内。
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他一惊险些喊出来,结果嘴巴被人轻轻按住,后背靠着一个结实的胸膛。那人声音很低,跟刚才一样,低低绕在他耳边,“做得不错,出乎我意料。”
塔修亚长吁一口气,点点头,项懿放开他,却还是把住了他胳膊,“走吧,一路上……辛苦你了。”
后面的伤应该又是扯到了,疼得很。塔修亚咬着唇,摇摇头,“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人很多……”
项懿扶着他走,闻言笑了笑,“中国有句话,叫大隐隐于市。”
塔修亚没太听懂,不过明白项懿的意思,心里对他更是钦佩了一些。两个人走到最顶楼的一间屋子,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爽朗的声音,“来啦来啦。”
项懿笑了笑,估摸着那人快走到门边时,忽然对着钥匙孔的地方连敲了五下。那人像是在屋内猛地顿住,塔修亚看到项懿的嘴角慢慢扬了上来。
“阿穆叔叔,是我,小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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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修亚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杯热茶,小心地观察着眼前的虬髯大叔。少年眼神虽然警惕,趁着那张脸,看着却显得挺可爱。阿穆呵呵笑了笑,坐在他对面,递过去一大把奶酪,“喏,多吃点,别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