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憔悴之北方有佳木——三尺雪
三尺雪  发于:2014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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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你回来了。”他虽闭目陷入深思,调息运气,对雒棠的声息还是明察秋毫。

“我去找来了马匹,此刻上路如何?”雒棠上前扶起他,“你能扛得住吧。”

殷无寒睁开眼,冷冷瞟一眼雒棠。

“你会让我死在半路上么?”

“当然舍不得。”雒棠的回答坦率无比,“你还身系两个人的性命,我要留着你的命。”

殷无寒嗤声一笑,“假若那两个人性命无虞,你便会无后顾之忧,要了我的命了?”

“从心底的感情来说,我不愿意杀你,但是从情理道义而言,你应该是我最不能放过的人。”雒棠的回答郑重其事。

殷无寒朝窗外看去,一只手按了按伤口,刺痛使他面露微翳,他幽幽道:“我相信到时候你一定能下得去手——你这一剑可真够狠的。”

“彼此彼此,”雒棠也笑着道,“比起心狠手辣的程度,雒棠还远不及庄主。”

殷无寒淡淡一笑道:“多谢抬举,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们算是扯平了,枭阳宫那一夜,你不是也伤重快死了么?”

“我若死了,你定会很欢喜。”雒棠打趣。

殷无寒不置可否:“你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哪里来的欢喜?”

“你的死活一向与你无关,只是我死了,就会少了一个威胁你大业的人,你们也会弹冠相庆的。”

殷无寒不解:“我们?”

“就是你们这些世人眼中十恶不赦的枭阳宫宵小。”

殷无寒莞尔:“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名声。”

雒棠道:“庄主不妨将这个好名声分给雒棠一些。”

殷无寒面色转阴,不再故意顺着雒棠的话,虚虚实实一来一往:“马匹在哪里?”

雒棠注意到他虚弱灰白的面孔上沁出细细的汗,方才的对话已然耗去他不少气力,犹自强撑着而已。

他稍用力拉扯一下殷无寒,殷无寒立刻重心一失,毫无倚靠坐回石床,他瞪眼冷言道:“要走便走,这又是做什么?”

雒棠默叹一声,柔声道:“试试你到底伤到什么程度。”

说完还不等殷无寒反应,他按掌上去,强劲的内力自他一肩续入血脉,流动不息,殷无寒立时明了,顺从地凝神接应,力气恢复不少。

简单收拾了细软,雒棠与殷无寒不再逗留。

“你很顽强。”走入院中,雒棠拉过一匹马,殷无寒在他身后道。

“哦?有多顽强?”雒棠拍一拍马背,置好马鞍,牵到殷无寒身前。

殷无寒道:“比我想象中要顽强。”

雒棠唇边溢出一丝怅然的喜悦,胜似千言万语:“我可以当做这是你的赞许么?”

“自然。”殷无寒一手拉着披在身上的外袍,轻咳两声。

“那便上马吧,小心牵动伤口。”

殷无寒盯着那匹略显老态的杂色马:“只有这一匹马?”

“山路崎岖偏远,行脚客本就不多,能遇到这种已经算幸运了。”

雒棠从迟疑着的殷无寒眼神里,明白他的另一层担心。

“虽是驽马,载我们一段路程还是可以的,等到了大点的市镇,我会设法换成马车,而且我会尽量挑小路走,不会被可能搜寻我们的人发现。”

殷无寒一咬牙,使力翻身上马,伤口还是扯动他胸口一痛。

他在马背上稳住,云淡风轻道:“如果被别人发现,尤其是枭阳宫的人,失策的人会是你,而不是我。”

雒棠也矫捷地跳上马来,越过他身两侧抓住马缰,在他耳边道:“那我可要小心了,小心会被苏琅之流暗算。”

殷无寒遮住了雒棠大半视野,他不禁又向前靠了靠,几乎是贴紧着怀抱住他,才从他一边肩膀错开,能够目视前方。

而他的呼吸就落在殷无寒耳畔,近在咫尺。

即使挨得这么近,殷无寒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两片薄唇尤为尖锐:“是啊,苏琅一向聪明得很,能够攻其不备,你可要谨慎行事了。”

“他那么喜欢你,你又在我手上,这一点我更不必担心。”雒棠压下萌动的酸意道。他拉动马缰,老马粗声嘶鸣,扬起前蹄。

“等一等,”雒棠勒住马,“我去告知一声那老和尚。”

“不必。”殷无寒阻道,“那和尚是云林寺的罪僧,逃脱之际恰好被我们利用,不杀他已是大赦了。”

云林寺的罪僧?

雒棠忆起屠寺一役前夜,方丈了净在长明灯前的絮语——了恒是犯了杀戒的禅师,畏罪逃逸下落不明——他竟就在云林寺众僧的眼皮底下的一条山坳里自行安顿,我行我素!

“了恒……”雒棠无言明意,只是念着老和尚的法号,难以猜得这样澄静的僧人,究竟是何原因令他踏入不复境地?

“你知道他?”殷无寒微微侧脸问道。

“不……只是听说罢了。”雒棠收敛了心思,一刻都不想再耽误,策马离开了这个幽深迷雾的谷壑。

一路上他们的方向始终不偏离北方,有意朝人迹罕至处潜行。

雒棠换了马车,流星飞火般疾驰,颠簸中殷无寒的伤势发作了三次,好在他功底深厚,雒棠又不惜余力救治他,终究是撑过去了

他的伤第三次发作时,两人来到了卢吉。

卢吉是一座边关小镇,出了关口便是大片大片茫茫无涯的戈壁荒漠,北方三十里处,空桑山庄就像一个神秘的空中城堡隐匿在那里。

要想出关,卢吉是必经之所,不备足淡水干粮就踏上变幻叵测的无人漠原,无疑是自寻死路,因此在此休整待发的各种商旅行者鱼龙混杂,热闹非凡。

当年雒棠尚年幼时,殷无寒第一次带回山庄就路过了这里,只不过年岁太久,他没有什么少时的记忆了,后来有过几次出庄的机会,卢吉也慢慢在他脑海里熟悉起来。

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有心人布下天罗地网要寻到边关,卢吉必定不能放过,况且这里只有两条堪称宽敞的街衢,要找出两个有特征的男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雒棠在一个小驿馆门口停下马车,去看车中的殷无寒。

颤动的睫毛被濡湿了,黑黑密密地扇住他紧闭的眸,素日明锐的神气不再,和他苍白削瘦的脸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脸一侧的三枚伤痕也不是那么鲜艳了,颦紧的眉心苦痛难当,可是脸颊上呈现两片异常的潮红——雒棠心一紧,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和颈子上的动脉。

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他一直怀疑殷无寒的身体是不是自小都那么寒凉如冰,此时他宁愿如此,也不想忧心贴在他手下的滚烫。

第一次,他的热度胜过了自己。

雒棠当机立断,决定就地盘桓几日,再往前走,殷无寒的生机更为渺茫,假使有追兵,他们也不知殷无寒重伤失迷——他们多半会认为,以殷无寒的谋算,不会傻到明目张胆躲藏在这镇上。

雒棠从马车里抱出殷无寒,他的手无意识扣上雒棠肩背,伤痛折磨的汪洋里他心神憔悴无凭无靠,能不期然触到一块岩石,就是他极渴望的倚仗和慰藉。

放他在驿馆客房的床榻上时,一路饱受颠沛之苦的身体似乎稍稍舒适,呼吸也均匀平和许多,雒棠不敢松怠,旋即找了大夫来为他诊脉。

大夫把脉问切,开的方子无非是些麻黄柴胡之类,不至于殷无寒高烧不退,效用当然也无法立竿见影。

送走医者,雒棠在房中踱来踱去,他又一次在想:如果水苏和地锦在就好了。

卢吉倒是有一处山庄的行馆,供往来山庄的宾客休憩,暗地里是山庄传送密令的据点,雒棠可以去那里通传殷无寒的消息,催促水苏地锦带着上好的药剂赶来。

然而,他又不想殷无寒再涉足山庄事务,他一去通传,山庄上下便会尽人皆知庄主的情形,到时候凭他一人绝不可能留住他,他必定会再次步入险恶风浪。

雒棠不会允许他堕入更深的罪业炼狱。

正踟蹰间,殷无寒悠悠醒转,一如一贯的镇定:“我们现在在哪里?”

几日辗转里,他的意识始终无法如平素清明,可也极力保持着戒心,大体得知他们到了北边。

雒棠道:“卢吉。”

“你真够胆量,”殷无寒略叹口气,“莫非你还想回山庄去?”

雒棠倒一杯水,端到他床前:“那倒不是,我只是朝人迹稀少的方向走。”

“现在怎么不走了?”他的声音沙哑不畅。

“你伤口发炎,还在发热,很危险。”

喉咙里又肿又痛,殷无寒一口气灌下水,惊天动地的连连咳嗽。

雒棠忙轻轻拍打他的背,温语赧然道:“对不起,没有照顾好你……”

“那你送我回山庄好了。”殷无寒泰然道,瞥了一下雒棠。

他的眉宇正缓缓凝结出愁云惨雾,既落寞又凄惶。

“我不会让你回去!”他的语气却坚不可摧,不留余地。

殷无寒竟无奈笑了:“那你就看着我死好了,你故意拖着我赶路,还不是想我多受些折磨慢慢死?”

“你知道……我不是……”雒棠待要解释,转了转思绪却无从开口,最后只得吞声。

殷无寒仰头而叹,眸上染上惘然之色:“我真不知到底该怎样对你。我要你恨我,你做不到……我要你完全诚服与我脚下,更不可能……”

雒棠咬牙道:“是,你要人为你卖命,要多少有多少,当然用不着雒棠出头。”

殷无寒默默沉吟了片刻,吩咐道:“这样吧,雒棠,你拿纸砚来,我自有计较。”

他们离开云林寺时已入深秋,卢吉地处北塞,更是日渐一日的肃杀,寒霜萧冷,凉意丛生,研墨许久都凝滞不开,殷无寒好容易写完书信,手指都半僵了。

他命雒棠折好纸笺道:“你速去北街街头,第二间商铺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当铺,当铺里有位姓项的中年男子,面相老实,把信交给他,他就会私下里通知地锦与水苏,不会惊扰他人。”

雒棠低头不去接信。

“怎么?你还担心其中有诈?”殷无寒没好气地道。

“不是。”雒棠低低应着,很快出门去了。

20、

第二日午前,地锦与水苏从空桑山庄闻讯赶至。她们走得不透风声,山庄中人还道她们是出外找寻庄主下落。

却不料她们正是为得到殷无寒确切的消息而去。

她们俩逃过众人疑窦,然而心下也很是奇怪:既然庄主已到卢吉,不在行馆落脚,而后知会手下,却为何暗中遣项伯送密信来?

难道个中有什么无法言明的内情?

马车驶入一条巷道深处,在一处空置简洁的民房前停下,水苏地锦与随身的两位内侍下了车舆,一眼便看见门口一个多日不见的人影长身而立——是雒棠。

地锦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雒棠不是早在几个月前私自叛逃山庄,下落不明了么?

水苏的反应比她伶俐活络,已经跳过去大喇喇拍了他一掌,高声道:“原来是你把庄主藏起来了啊……”

雒棠勉强报之笑颜,并没有特别的情绪,只是悒悒的沉黑瞳孔闪过两道亮色,随即压声道:“快进去看看他。”

驿馆里到底人多眼杂,来往诸多不便,所以昨夜他在隐蔽处找到一间民房将殷无寒接过来,一来能相对能避人耳目,而来也可不受外界纷扰。

殷无寒正在房内喝茶,地锦与水苏的到来全然没有打扰到他,他心平气和地坐着,手上执一个粗瓷的茶盏。

可是地锦与水苏清楚,每一次庄主在品茗时把玩手上之物,脑中都是在一刻都没有停歇的进行着周密计划。

而今日,自小在她们心目中俊美无双的男子,脸色出奇的差。

看到他如此严峻,地锦水苏先不敢多问,款款行礼道:“庄主,我们来了。”

“嗯,”殷无寒淡淡应道,“来了就来看看我的伤。”

地锦水苏埋项承命,地锦打开一路上不曾释手的精致药箱,水苏则命人准备了热水和滚开的酒。

水苏解开他上身的衣衫,那动作的轻柔和刚才的嚷闹的口气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她边解衣边随口道:“庄主,你这件外袍见旧了,且不能御寒,我与姐姐想到此处,带了些庄中的衣物过来,一会儿您换上一身。”

“好。”殷无寒的回答心不在焉,水苏听出异样,便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的目光似乎放空,定定地盯着某一处。

顺着他的目光,水苏瞧见了抱剑立在门槛外分文未移的雒棠。

他们似是在相望而视,可是,在他们交汇的眼神里依旧捕捉不到情绪的波动,更像两只对峙的猛兽,静观对方变动。

水苏不禁随着殷无寒愕然失神,但听地锦轻呼一下,两人同时回神。

水苏低头一看,手也忍不住抖了抖,失声问:“庄主……您的伤……”

殷无寒拆开绷带的伤口已暴露在三人眼前,创口愈合的状况不甚良好,炎症正慢慢侵蚀着尚未病变的肌肉,少许渗出红痂的血色都发深发暗。

“是谁伤了您?”水苏颤抖着手指问,气愤不已,这样严重的伤以常人的体质,能坚持过三日都是奇迹!

雒棠开口了,口吻平淡无奇:“是我。”

水苏哑声无话,用酒液擦拭着银针的地锦也惊骇地顿住。

“老三……”水苏牙缝里挤出一声在山庄里对雒棠的称谓,看势头要开口大骂了。

“呆着做什么?”殷无寒厉声道,“闲话少说,快治伤!”

房中凝滞沉闷的空气开始流动,地锦水苏恢复手上的利落,平静了下来,还是先疗伤为要。

雒棠迈步走入屋内,视线一刻也不离开殷无寒的伤处,手指狠狠掐进了掌心,他沉沉问地锦:“他的伤能痊愈么?”

“当然没有!”水苏抢白一句,口不择言道,“如果你再向心脏移去半寸,人早已经没了!”

雒棠眼睛腾一下红了,冷笑着道:“真巧啊,我原本就是打算这么做的,可惜失手了。”

哭不似哭,笑不似笑,他滚烫的目光再次落在殷无寒身上,水火交融。

水苏气得语结,不再理会他,埋头处理伤口,用软巾一点一点清洗伤口,婉语道:“庄主忍着些。”

殷无寒皱皱眉头,对他们的口角不为所动,下令道:“雒棠,你先出去吧。”

雒棠却仿佛生了根的立柱,执拗道:“我不出去。”

“你……”

“我看着你疗伤不行么?女人都能看你,我不能看?”

雒棠懒得和水苏争辩,要驳斥他也是理屈,想转身走开,终究还是不放心,要亲眼看着才能安下心来。

殷无寒冷哼一声,专心对付伤口传来的阵阵痛感,也不再指使雒棠,任由他去。

待到他上好药,吃了些清淡食物,服下地锦配好的特质药丸,换了衣袍入寝之后,已过去两个时辰。

地锦端出盛过清粥的碗具,回到灶房中收拾,迎面碰到靠着墙等他的雒棠。

“三公子。”地锦素来对谁都是进退有度,礼法周到,对雒棠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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