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憔悴之北方有佳木——三尺雪
三尺雪  发于:2014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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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棠反问:“对坛主而言,那些交情比得过师门深仇?”

苏琅道:“我能有今日功业,皆赖易廷倾囊相授,要说为师门报仇,倒也说得过去。”

他走近雒棠,狡黠笑道:“只不过我偏偏不是为此。听闻你的功力能与殷无寒不相上下,只为这一点,我便肯帮你。”

这个出乎意料的理由,令雒棠与单儿面面相觑。

要不是单儿事先说过苏琅的为人,雒棠断不会想到苏琅会以这么一个无从捉摸的缘由,留他们在白石坛。

而且不只是留下他们,还待他们好吃好喝,为他们准备了干净亮堂、物什俱全的客室,真如两位座上宾一般。

然而,准备好这些之后,苏琅便命人看守住他们,并警示他们没有他下令,断断不可走动不可随意现身。

雒棠和单儿有求于人,只得听从苏琅怪异的安排,暂时安顿下来看他的行动,再作计较。

他们还发现这几日白石坛许多人都在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不知在预备什么,待要抓住路过的下人问个清楚,他们也只是摇头。

好容易等到苏琅再次露面,却只扔下一句话:“七日内不许迈出这座院子。”

第二日,他们才捕风捉影地知道一个不小的消息:空桑山庄少庄主殷无寒,已于前夜来到白石坛。

13、

白石坛内的房屋院囿不比空桑山庄的大气简洁。

空桑山庄的院子都是四四方方,屋子都是坐北朝南,灰瓦白墙,一眼望过去一目了然,既无亭台水榭,也无山石曲廊,浑然拙朴。

而白石坛不尽然,那日进入之时雒棠就观察过了,白石坛的曲曲绕饶,百折萦回,不找个人带路怕是会头疼死。如此说来,白石坛不愧为玄奇诡秘的门派,连房舍构造都能尽显变化,雒棠在想,若有一幅白石坛的地形图,会不会就是一个八卦阵呢。

他心中多了一窍,也只暗暗记下了去往苏琅日常居所的途径,这事儿他没有告诉单儿,单儿涉世未深,没那么多心眼儿,知道的少反而不惹事端。

可是一听到殷无寒的名字,单儿立刻坐卧不宁了。

仇人就与他一墙之隔,他却不得不像一只怕死的兔子缩瑟在洞穴里,不敢出洞攻击,只能再向内退一退,藏好自己的尾巴不被发现。

如果说狡兔三窟,他和雒棠便如最老实最笨拙的兔子,非但不会打洞,连洞窟都是借别人的,简直就是朝不保夕。

单儿心下悲愤难当,失了平日里的安静,心里头不知用所知不多的咒人的话骂了殷无寒多少遍,也无从解恨。

仇恨,又岂是是那么简单就能消弭的?

雒棠表面上倒是风平浪静。

平静不平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习惯于殷无寒这个人加于他身上所有的欢喜与痛苦,一时兴起与突如其来的打击。

他是欢喜过的吧,如果能从废墟残垣中挑拣出过往破碎的残片。

他也是不安的。

苏琅和殷无寒交情的深浅他一无所知,他担心苏琅的话会反复无常,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又怎么去相信他的承诺?

如果迈错这一步,他们的下场会更惨痛,大仇不得报,说不定还落入一个万劫不复的阴谋。

雒棠深深叹一口气,也终坐不住了。

他抓起剑对单儿道:“我要去探探。”

单儿满目担忧:“去哪里?”

雒棠道:“我自有办法,你在此稍安勿躁。”

他拈起一块盘中的桂花糕,哄小孩儿一般递给单儿,笑道:“你就坐在房中吃好吃的,来之安之,大哥的身手和警惕心,你还不放心么?我很快就回来。”

单儿看他一眼,幽幽答应。

雒棠推开房门,纵身飘然跃上屋顶,伏着身子左右瞻顾了几眼,就轻点着瓦片向苏琅那日见过他们的厅堂而去。

他劲瘦的身形比猫儿还悄然无声,如履平地。

夜风在他耳边呼啸,一轮冰盘正慢慢浮上夜空,清辉皎洁,云影如烟。

雒棠的心跳越来越剧烈,竟是思绪难平。

他除去要小心谨慎的潜行不被苏琅的人发现,还有另一番滋味。

其实他很想他。很想很想。

仇恨能使人茶饭不思,相思亦然。

相思更甚。

尤其是,去想本不应该想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折磨,那种丝丝缕缕交绕不清的愁肠百结,愈想淡忘,却愈加清晰地念着。

他恨自己的私心。

他恨自己到如今也放不下。

但是如果不借此机会再看看他,往后生死相见,便再无侥幸。

银白的月华更清冷了,周遭景物遍染霜色,雒棠就在这霜色下,落在苏琅的居室之上,细细探听,果然听到房中有人声细响。

他蹑手蹑脚移开一块瓦片,隐去气息,屋里温暖昏黄的灯光微微透出缝隙,椽梁下的内室,只有苏琅和殷无寒两个人坐卧的身影,离雒棠仿佛呼吸之间那样靠近,触手可及。

他一眼就能俯见斜倚在软榻上的殷无寒。他淡淡的笑意融在灯火里,秀挺凌厉的眉轻挑起,半醉的眸里跳动着火光,衣襟微敞,乌发微乱,不可方物。

他和坐在对面的苏琅举杯提箸,杯盏轻碰,觥筹间谈笑的放松闲适,是雒棠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他怔怔望着他,望着冷面冷心的他难得一见的风情,痴痴笑了,于是再也走不开。

也好,且听听他们有何计较。

两人席间的对话若有若无的飘进雒棠耳中。

“……自英山之后,许多门派好像都泄了气……难道他们已不想与枭阳宫为敌了?”这是苏琅的声音,他边说边酌饮。

殷无寒不置可否:“忌惮枭阳宫的人太多了,发难一时,沉寂一时以前也是有的……”

苏琅笑道:“无寒……你好像没有说完呐。”他随手为两人满上酒。

殷无寒道:“当然没有……你也没有问完,你这么聪明,绝不会认为他们不会卷土重来。”

苏琅很快喝完了几杯酒,脸上慢慢现出红晕来,说话的声音放缓了:“哦?那你认为……谁的动作……会最快?”

殷无寒道:“现在还不知。”

苏琅道:“那苍衡如今要你如何打算?”

殷无寒道:“依他谋划,下一个去处应该是云林寺。”

苏琅惊讶道:“云林寺?……想不到苍衡……会拿百年禅寺动手……那你们何时会动手?”

殷无寒神秘一笑:“近日不会有所行动,而且……这是尊主的事情,我为何要告诉你,和你有关系么?”

苏琅故意一瞪他,道:“怎么没关系?……咱们难得一聚……你……快扔了那些劳什子破事……我们就游山玩水……”

殷无寒叹道:“那恐怕还早啊。”

苏琅不乐意了,斜睨着殷无寒,语气里竟有一丝恳求和亲昵:“那你说……你何时才能放手……?”

“大概快了。”殷无寒执杯啜饮一口。

“快了?……快了是多久?”苏琅已经迷迷糊糊,衣衽松松散散解开,他仰面倒酒,倒有大半的酒流出来,顺着他玉石般光滑结实的胸膛流下,他也不管不顾地道:“快了快了!……你每一次都这么说……快了……到底是多久?”

“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如此回答,可满意?”

“满意?……像我这种胃口天大的人……怎么会满意?”苏琅却摇头苦笑道,“三五年中……我们还是如现在……隔月方能见到……一次?无寒……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他的话越来越放肆,眉中的怒气也越聚越多,此时更是隔着案桌猛地按住殷无寒一只手,死死握住,视线对上殷无寒。

倾身撑在瓦檐上的雒棠,他的手控制不住的轻轻颤抖,他的心也开始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原来,苏琅与殷无寒的关系确实不单纯。

原来,他看轻了他们的情分,以为他们顶多只是泛泛之交。

他立刻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殷无寒这样的男人,又怎会没有一个情人聊以慰藉,疲惫的时候在他那里安歇片刻呢?

他怎么会一直理所当然认为殷无寒是个性欲寡淡的人?

雒棠心中揶揄自己,但是屋里人的动作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看到苏琅凝视殷无寒别样的神情。那神情绝不只有苏琅一个人对他有过。苏琅也并没有被酒迷乱了神志,他在痴迷他的同时,也在很聪明的试探。

殷无寒很冷静,如同诉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故事:“你到现在难道也不明白么?放不放手不是我所决定,而是殷家的命运。若我这一代不结束这种命运,殷家后辈会继续步上后尘,但是若到我这一代完成了,此后殷家就再也不用受人所致制。我要完成的事情,和你是何地位并无关系可言。”

苏琅也冷冷哼一声:“空桑山庄命运如此……你……就可以不动情了?你又不是铁石铸成的人……不是和尚道士!”

殷无寒反问:“你怎知我不会动情?”

苏琅恨恨咬牙,伸出手抚弄他露出衣襟的那一截漂亮的锁骨,轻声道:“你这样就算动情了?我又不是瞎子!”说着他的身子也越过木案,撑住坐榻凑近殷无寒,无奈笑道:“难道是……我追求你……追求得还不够?”

殷无寒也笑着,不为所动拨开他的手,道:“苏琅,我看你是无所事事,故意寻我开心吧?”

苏琅委屈道:“寻你开心?……无寒,要是一个人……能拿你寻开心一寻就是……十几载,那么他……可能称得上……很无聊了……你看……你说得我的美酒都变苦了呢。”

说着,苏琅从殷无寒手中拿过酒杯一饮而下,含糊道:“真的……好苦……”

他低头咬住殷无寒的唇,不由分说就渡过去半口醇香的琼液,顺势卷上他的舌,唇舌交缠的滋咂声隐隐约约响起,细细的水渍溢出四瓣薄唇亲密的接缝处,划过殷无寒的下巴,他的身体晃了晃,被苏琅捞紧腰,不容喘息。

雒棠别过头,红了双颊,绞痛的心跳快让他稳不住气息。

忽然,殷无寒的声音再度传来,是不服气的怒叱:“苏琅你不要忘了,你那时对玉辞看不过眼,我不是一样送走她了?反而是你,到今天还对我百般堤防,喝酒用馔都要重重设防,布下眼线,你想怎样?”

雒棠疑心,再转回看时,他们两人已分开,苏琅还是保持那姿态,不依不饶靠近道:“哪有?”

“没有么?”殷无寒冷颜反问。

“那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殷无寒指一指房梁,质问道,“你敢说房顶上你没有安排眼线?”

雒棠大惊!

顾不得他们接下来的对话,他收声屏气,闪电般窜下屋顶,落荒离去。

苏琅的功力水平绝不会在殷无寒之下,而他却没有殷无寒如此细致入微的危机感,雒棠一个呼吸不稳就能在他面前泄露了行迹,他的戒心再好,也只是殷无寒的皮毛而已。

雒棠慌乱之余,也不由佩服殷无寒。

生怕苏琅就此派人搜寻,雒棠不敢大意,只寻较为隐蔽的阴影作为处落点,一路流星疾行迅速回到屋内。

14、

合上房门,雒棠抵靠在门上犹自喘气。

单儿看他呼吸紊乱,似是与人交过手,心不由提了起来,急忙问:“大哥,你……?”

“无妨。”他安慰冲单儿一笑,就走到床边和衣躺下,闷不作声。

单儿忧心忡忡的走上来,推一推他道:“你去探查得怎样了?”

雒棠的脸冲着里面,道:“苏琅与殷无寒的关系,果然不像我们所想得那么单纯。”

单儿“啊”了一声,颇为吃惊,喃喃自语:“那苏琅……他会对我们……怎么做?”

这一点雒棠却很笃定:“不会,如果他要为难我们,就不会故意在殷无寒到来之时故意隐藏我们了。”

单儿想想也是,遂放心下来。

过了半晌,见雒棠还是纹丝不动地躺着,单儿不由又问:“那……雒棠大哥为何不开心?”

雒棠道:“没有不开心,只是见到故人,所以想多了些。”

这一夜他确实知晓了许多过去不曾思量过的事情。在山庄里,殷无寒早早担负家族的重任独挡一面,成天绷着脸,很少见他笑,幽深的城府又难以令手下摸到头脑,所以更不用提会有人和他交心促膝,侃侃而谈了。

想来他每月必要离庄几日,不只是执行苍衡的任务,肯定还心存着与苏琅佳期相会的欢欣。

他怎么就没有看出一丁点儿痕迹来?

雒棠感喟着翻了个身,屋里灯光如豆,昏昏暗暗,却见单儿端了铜盆、白巾和青盐来,笑道:“雒棠大哥,单儿见你累了,不如早些睡下吧。”

雒棠盘腿坐起来,笑道:“单儿就是懂事。”

单儿道:“大哥言重了。师父在世时,单儿就负责照料师父的起居,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还从没有遇到过大哥这样会保护人的。”

雒棠苦涩道:“如果我真的会保护人,小栾就不会被人利用了。”

单儿道:“这不能怪大哥,怪只能怪恶人的心机太重。”

雒棠却转开话头道:“单儿你先洗漱,睡到里面来。我还睡不着,想去院子里转转。”

待到他从院子里舞完一套剑法回来,屋里的油灯已然熄去。单儿蜷缩成一团,像只瘦弱的小猫,在木床的一个角里卧着,薄被盖了一半儿在身上。

雒棠以为他入眠已深,于是像裹住淋湿的猫一样拉好他的被衾,也脱去外袍,背对着他躺下。

刚躺下,单儿忽而道:“大哥,你是不是很想你弟弟?”

雒棠怔了一下,道:“想啊……怎么会不想?”

单儿又问道:“那单儿和大哥的弟弟像吗?”

这个问题倒是有点突然。雒棠回忆片刻,才慢慢道:“你们有很像的地方。比方说你们都瘦瘦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个子不很高,是见一眼就会让人怜惜的孩子……”

记忆里叶栾的样子日渐模糊,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多久前的事情了?不知他在枭阳宫里开不开心?

雒棠形容心中残缺的叶栾,无不带着失落和缺憾。

他私自离开空桑山庄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能找到叶栾,拉回他清醒的心智,好带着他放下仇恨远走江湖,寻一处山月翠微,田家荆扉的安宁之地度日。

而如今,身缠上越来越多的羁绊,这个奢望亦越来越遥不可及,飘渺无望。

雒棠重重叹一口气,道:“但是单儿,你和小栾不一样,小栾已步入血腥无尽期,你却还可以再回头,还能决定自己的将来。”

单儿向他靠了靠:“大哥是说,等单儿报了仇之后?”

雒棠道:“对,我已经想好了。等到你报仇雪恨之后,我就送你到玉辞那里去,她那里是安全的,她定会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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