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离开这里,找个偏僻的山村隐姓埋名地生活起来,别问为什么,像你这样从小就比我聪明得多,早在我开口之前就会明白了。别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姓名,包括家族内的每个新生儿……
唐娜会帮助你的,噢,我可怜的唐娜啊……
……杜兰,我感觉冷了,还没有死去,却已经感到这么冷了……
猩色的液体占据了他的视线,这是他目及的画面,整个世界被浓墨重彩的一笔抹乱,大自然披上了鲜浓如水的薄纱衣。远方的戚戚哀歌,将冰封的心底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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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啊……咳咳…」杜兰痛苦地低喊了几声,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正试图挣扎。旁边有个声音愈来愈响亮,接近了他的耳朵,终于把他从噩梦中叫醒了。
「醒醒!」
杜兰蓦地睁开眼睛,所关注的第一件事却并非约翰的焦虑呼唤,或是他见自己醒转后的欣喜。当杜兰从梦中的情绪逐步冷却下来,那本就在耳畔不停回响的歌声,此时变得更加地清晰了。那是属于孩子的澄澈空灵的嗓音,仿佛高贵的神使,自高处将源源不断的福音向众生散播开去。
对了,这里是格森林德大教堂!
环顾四周,人们正低头在心中诵念祈祷文,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杜兰一个激灵,忽然把什么事都想起来了,包括他是怎样来到这里的。讲台上布道的神父已经退下,在更高处建起了楼台,配合着管风琴优美宏远的音色,孩子们的歌声拥有了不可思议的魔力。只听他们唱的是:赞美光明神/以凡人之躯祈祷/愿这份恩泽得以持之永恒……
杜兰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个梦了。
其实他本来不会出现在教堂之类的场所,不论别人发觉与否,这不仅是不尊重他自己这个无信仰者,也是不尊重其他信徒的举动。
然而,彼时杜兰站在街道口的中央,川流不息的人群互相穿梭过去,目的地都是相同的,因为今天是圣祈日。一个对全大陆的光明信徒来说很重要的节日。在这天,连最市侩的小贩也要抛弃自己的生意,前往教堂参加至少半天的仪式。
说来也是巧合。
他在教堂门口外听到这首赞美诗歌,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住了,渐渐沉醉其中,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迈入了教堂内,伫立于后排望着前方的唱诗班的儿童们。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唱诗。杜兰心想,看看底下的人们的模样,个个垂下眼睛,表情呆板——这些都不算什么,问题是连续保持两个多钟头还能一动不动,安静如斯,未免有点虔诚到诡异了。与其说是祈祷,更像是中了精神幻术的样子。
还有那些孩子……
杜兰抬头注视着同样闭上双眼唱歌的儿童们,复杂的念头几经反转,眼神变幻莫测。
恐怕,被当做间接施咒的傀儡了吧。
约翰扭了扭身子,试图唤起杜兰对自己缺失已久的注意力:「那个…呒……爹地……」他小心地压低了声音,「我觉得…这里有点令人不舒服,你看起来也不太对劲,自从进来之后,所有人的姿势都完全没有变化。我们还是快点出去吧。」
十分明智的选择,杜兰挑了挑眉。
能让约翰都觉得不舒服的地方还真是少见。
杜兰拉着约翰的手转过身,目光游移了片刻,似乎想要找出躲在附近的幕后黑手。但他又何必管那么多呢?实际上,在不伤害到切身利益的情况下,选择旁观才是最好的办法。杜兰踟躇了好一会,决定为了自家小孩子的安全着想,尽快地离开教堂。
教堂的大门紧闭,内部没有点燃橙黄色的烛台,只是开着数人高彩绘窗顶上方的小窗户,让午后明亮的光线伴随风一起飞进来。
「站住。」
那个黑袍人出现在教堂大门前,伸出左手臂用力掀起深沉的浪花,随即一圈圈看不见的波动顺着命令以不规则的形状向周围散开。杜兰蓦地觉得有些反胃,眉头狠狠揪了起来。不知缘何,那种力量对约翰并没有起到相应的效果,因此他还是好好的站着,用戒备的姿态看向门口的黑袍人,把杜兰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杜兰不得不思绪翻飞,这人当时用过怎样的恶毒眼神看自己,现在亦是如此,但那或许不叫做恶毒,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排斥!对方周身环绕的光明元素浓厚至极,简直让他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当然,那是往夸张了说。
杜兰勾唇一笑:「又见面了,不知道你……你们打算玩什么花样呢?」
「你太让我恶心了。」尽管是杀伤力颇大的话语,少年清澈的嗓音不改,犹如风铃摩擦时产生的天籁,不带丝毫主观情绪,如同单纯地陈述某个既定事实,「无论怎样,在祈祷完成之前,你都不可以走出教堂。」
「嗯?」
最近有胆子评判他的人愈发多了。杜兰苦恼地想。难道要让今后每个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有机会跳到他面前指着鼻子骂一通吗?
「向神祈求宽恕,不然……」
「我便代替神斩杀你这个异教徒。」
少年卸下了外袍,扔在地上,寒星般的双眸射向两人的所在。那张纯美的脸蛋上有着不相符的冷漠,身形不算高挑,四肢却都有力又修长,尖而长的双耳昭显了他与众不同的身份。
他探手自后背取下弯弓,却没有对准杜兰,而是朝空中射了一箭,流星似的轨迹经过上半空时,忽然爆炸散落成晶莹的粉末状,扑簌地往下掉落至人们的头顶。这时歌声停止,人们仿佛醒过来了,又仿佛没有,齐刷刷地转过头站了起来,像一群纪律良好的士兵,随时等待长官传达下一步指令。
杜兰歪了歪头,眸中划过一抹讥讽的笑意。
这阵仗真不愧是精灵族干得出来的。
他们被称为神的代言人,久而久之,连骨子里都带了几分高傲不屑。
事实上自己在他眼里,并不是真正的人,只是个散发着滚滚恶心臭气的腐虫。只是个在神祗眷顾的漫漫的道路上,必须扫除的『障碍』而已。
chapter twelve 火祸
「你们崇尚的不是和平吗?」杜兰轻轻笑道。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胞残忍。」少年睁着绿琉璃似的眼,像个没有表情的精致陶瓷娃娃,「我可以给你一次改邪归正的机会,相信我,在圣祈日这天,只要有诚意地忏悔,神必能感受到你的真心,或可令你早日洗刷掉自己的污点。」
杜兰忍不住觉得好笑,嘴角抽动了一下,紧抿着唇不让自己笑得太过分。但他歪鼻子斜眼的模样还是引起了精灵的注意,并且令后者微微皱起了眉头。
「有什么可笑的?」他冷声问道。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异教徒……」杜兰戏谑地道,「可我感到十分的惭愧,因为我不信神,作为一个『异教徒』实在是太徒有虚名了。」
精灵呆了一下:「你说什么?你是说你没有信仰?」
「没错。」
「那……」精灵漠然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动摇,似乎极度困惑不解,「你还活在世上干什么?」
杜兰顿时凝噎,突然明白过来,对方跟他的思维其实不在同一个世界。
「不是事事都能跟神扯上关系的。」杜兰放弃了这个问题的交流,环视四周,「话又说回来,在人类的地盘上大行其道,任意妄为,你们不觉得太过分了点儿吗?」
「过分?」诧异的语气,「不,我们自然没有那般放肆。应该说,这一切恰恰是你们那位大人物的旨意,难道你还不明白,永久友好同盟存在的意义?」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收敛了态度,「平常我不会讲这么多的。」
「我对你说的一点也不感兴趣。」
杜兰深深叹了口气,拉紧了约翰的小手,轻描淡写道:「阁下控制了整个教堂里的人,是打算干什么呢?」
未等精灵少年回答,约翰的眼中闪过愤怒的火花:「没必要跟它废话啦,妈咪,狗屁东西,满口废话,就知道把那个什么神挂在嘴边,听起来好像很伟大似的,明明害得所有人都神志不清不说,连妈咪也差点醒不过来了。」
「不许说脏话。」杜兰皱眉,抬手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小孩的头,果不其然听见他『嗷呜』痛叫了一声,微笑起来,「小心点,下次再让我听到,你知道什么后果。」
「你们…好奇怪……」
精灵疑惑道:「你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怎会这么亲近呢?」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你的母亲,而不是我,小朋友。」
听他笑呵呵的声音,以及那句存心调侃的小朋友,精灵恼火了,一直冷静的样子终于破功,重新拿出一支羽箭迅速搭上弓,这回直直地对准了杜兰。「阴阳怪气的家伙,别怪我没给你机会。你的黑暗之力明显到无时不刻让我作呕!难不成还想装傻吗?」
火气上头的时候难免会口不择言,接着他稍稍冷静了一点,又说:「……你身边的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他要走的话,我不会拦着,不过你必须得留下。」
这正合他的心意。
杜兰拍了拍约翰的头,说道:「出去玩一会,先让我解决了这里的事情就来。」
「啊?!我才不要!」
「听话,乖。」杜兰少见地温柔亲善起来,音调虽然平缓,语中却带了几分威胁,「不然你是想我把你丢出去?是不是?还是说你对我没有信心呢?」
「不是……」
「那就行了。」
溶金沿着素白粉灰的大门折射到石砖地板上,经年风吹雨打淡化了浮凸的雕纹,这扇拥有数个世纪历史的门拖着沉重的躯干关闭了。于是那丝敞亮的光慢慢泯灭,将留在里面的人归拢于橙焰色的黄昏,精灵挥手掩住了所有窗闩,使其自发扭紧铁丝,然后打了个响指,就听一阵闷闷的声音传来,音阶从低到高,逐渐升到了正常分贝唱起轻快的赞美诗。
那跟之前的歌声不同,是一种连结构都截然相反的唱诗,伴随着令一切黑暗生物感到难受的力量,圣洁的、纯粹的力量,来自光明神的威力咒语。
蓦然觉得头晕眼花的杜兰摇了摇脑袋,张开与之对抗的黑暗系屏障,或多或少地阻挡了外界的攻击。不知不觉间俨然已成了精灵的移动靶子,对方镇定自若的架势,与他被干扰得烦躁到几欲杀人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是歌声叫他难受,而是那些人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所包含的光明元素加起来十分可观。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首歌该是用精灵语咏唱的才对。
『嗖——』
猛然爆破的屏障炸开黑白两色的火花。
杜兰心里始终抱有个非常大的疑问。那种力量的源泉来自于歌声,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反向控制也是完全可能的。可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提前布局,因此这仅能成为一种假设了。杜兰动手封住了听觉,防止被歌声干扰到,朝除了嘴巴以外都无法动弹的人群跑去,浑不在意身后破空而来的光羽矢,带着一股强烈的亮金色气焰,紧跟他的脚步仿佛拥有自主意识般的追行。
穿梭在男人、女人和小孩的身边,快速地瞥了一眼周围,发现自从他躲进人群之后,原本凌厉凶猛的攻势就变得稍微缓慢了些。
果然并不是……
内部空间的元素是有限的,且大部分都是令他不适的存在。杜兰不间断地低咏咒语,召集起狂怒的暴风挡住了迎面直来的攻击,同时卷走了人们的依附,纷纷倒地,一时间歌声逐渐减弱消退乃至无声。
由于失去了人群的掩护,杜兰的身影显露在精灵少年的面前。他坦然对上后者愤愤然的视线,不咸不淡地说:「你想害死他们?哦,我忘了,你们精灵族不在乎死多少人的,既然不是同胞的话。」
「你——」
面对这个前所未见的强大黑暗生物,精灵抽出与之前不同的金蓝色箭矢,看上去是用两种很少见的材料制成的,油脂似的细腻光滑的黄霰石,纯白不染纤尘的羽毛,用来作为箭簇的是世界之树——即精灵族的母神身上削尖的木枝,一点儿不像真正的断树枝,反倒是双翼尖棱处冒着幽幽的蓝光,显示出已经过充分的法力淬炼了。
箭在弦上,迟迟不发。
「要不要赌一把,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杀了他们?」
杜兰轻笑。
精灵眼中闪过一抹犹疑,手腕因为他自信满满的语气而抖了抖。杜兰眼尖地瞥见这一幕,嘴角勾起顿悟的弯弧来。看来跟他猜测的大抵差不了多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人有用处。
不管这家伙说得是不是真的,只要他有足够的行动能力,都不能选择毅然的冒险。
僵持半晌,精灵放弃了消灭他的意图,把那支珍贵的箭收了回去,不经意间低声唤了句什么,落入杜兰的耳中似乎是『芙莱娅』之类的名字。
谁?
杜兰猛地转头一看,只见二楼缓缓走下一位身姿曼妙的倩影,身着轻便的绿色麻纱裙衫,与少年相同的尖耳,说明她亦是来自精灵族的女性。她的皮肤虽依旧柔嫩、白皙,却掩不住眉宇间深刻的沧桑气息,一举一动皆透露出稳重的风范。
杜兰细细打量完,浑身出了冷汗,思绪百转千回。
先前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到……
据他们离得这么近,却不显山不露水地待了那么久,直到听闻少年的呼唤才步出。不光她的隐蔽招数很高明,那份耐心也决非常人所能比拟。
芙莱娅行至两人之间,回身朝杜兰微微提裙致礼,姿态充满含蓄优雅的意味。
「失礼了,法师阁下。瑞恩这孩子还小,免不了干些冲动鲁莽的错事,请别放在心上。」
虽然这么客气地说着,却感觉不到丝毫让步。
杜兰在等她下一句转折点。
果不其然……「因此身为这孩子的导师,我有必要告诉他怎样做才是正确的。」芙莱娅微笑,「尽管我们很想立刻就杀了你,毕竟,无论你承认与否,你们所信仰的滓都是那十二位高贵的主神中唯一的堕落者、叛徒,这种信力是罪恶的,如果神对你们无暇顾及,以至于纵容你们继续堕落,就只有由别人来代为动手了,不是吗?」
摆得好一副大架子。青年的蓝眸中划过讥讽的情绪,静默不语。既然有了前面的从句,那么后面的从句也是迟早会提及的,不如听听她还要讲些什么。
「但是比起诸多种种,我更想知道的是,刚才你身边的那个孩子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杜兰悠悠地答道。
「请告诉我们真相。」
芙莱娅闭了闭眼睛,再睁眸的时候锐利无比:「也许你觉得我们的行事毫无意义,不过,相信阁下的消息还没有迟钝到那种地步,除非你几百年未曾涉足过人类的地盘了。」
杜兰随性地问:「我确实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不灵通,莫不是跟结盟的事有关吗?」
「那只是……」
芙莱娅刚说了几个字,面上闪过一抹怪异之色。
忽然,在场意识尚且清醒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不对劲。
刷拉——本在窗外跳跃的赤金色冲破了透明晶石障碍,接二连三的火球坠入教堂主殿之内。从一开始杜兰就觉得很奇怪,这里没有任何一位主教来主持仪式,况且那么大动静不可能没人发觉,现在想来,恐怕是为了精灵族的行动特意提供的便利。他相信教会还没有蠢到会动手屠杀自己的子民的地步。
火球急速发生了变化,好像碰见了什么使它加速燃烧的原料,落到地面上便向周围飞快地蔓延起来。一般人是不可能逃得了的。那些原本浑浑噩噩失去自主的人们有些被烧死了,另一些在感知到危险后,蓦然间醒了过来。接下来的情况很容易预料到,大家都疯了似的尖叫,拥挤着跑出去。
生物的本能是生存,为了生存做出什么都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人们制造出的混乱就会打破精灵的部署,好不容易集结的信仰之力顷刻间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