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前因
度东军营帐偏僻的一角,一个少年拿着筷子蘸着酱油在帐上点点画画。
整日在度东军营帐附近徘徊的雄州太子如馋猫见了鱼一般,喜得直吞口水,慢慢地靠近过去,却还是假装矜持地问了句:“满城,你在干什么?”
满城懒洋洋地回头看他一眼,“写字,你看不出来吗?”
道醇盘腿坐在他身边,问:“寺虎和那猴子呢?”
“不知道。”满城垂头丧气地答道:“昨天我把他们藏在我营帐里,被彭鸿发现了,就都被拎出去了,死彭鸿说我每天把药吃了才能玩。”
“你生了什么病?”
“着凉而已……啊……啊欠!”满城撸了一把鼻涕,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把。
道醇嘴都合不上了:听说这夏满城以前是安庆大王,怎么竟是这般闻所未闻的没有教养?
“看什么?”满城瞥他一眼,脸上还有一些清涕,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我这么好看,你都看傻了?”
“嗤!”道醇失笑,抬手往满城的脸上抹下残留的鼻涕,自己也不由呆了一呆:他二十多年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时会照顾起别人来了?而且居然一点也不嫌脏。
满城的目光柔和了点,“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道醇十分郁闷,他这两天已将满城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满城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郁闷归郁闷,道醇还是满脸堆笑地回答:“你叫我道醇好了。”
“你姓道啊?”满城点点头,“这个姓古怪得很。”
道醇几乎气结: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雄州是杨家王朝!转念一想,罢了,让他省了姓称呼我也亲切点。
“道醇。”满城唤了一声。
道醇神魂颠倒了,忙应道:“什么?”
满城指着用酱油在帐上写的两个字,问:“是不是这么写?”
那帐布上的两个字是“刀寸”。
“哈哈哈哈哈……”道醇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只觉得这个小鬼真是有趣透顶了。
满城十分窘迫地问:“不是这么写的?”
道醇笑得不能说话。
照满城的脾气,早就一脚踹过去,抬腿走人了。可是他看着眼前这个雄州太子,不觉有些发痴: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这人笑起来的样子怎么也这么好看?
“你别笑了。”满城微微皱起眉头,用筷子点了点酱油,塞进嘴里吮着,一面打量着道醇的笑颜。
道醇见他刚刚还用那筷子在帐布上写字现在又塞进嘴巴里去了,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满城被笑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的地啃着筷子。
道醇拼了命止住笑,从他嘴里抽出筷子,蘸上酱油写出自己的名字,问:“这下知道了吧?”
满城指着“醇”字,“从来没见过这个字,你的名字真难写。”
“你……你不认字?”
满城眼一瞪:“怎么不认?”他指着“道”字,撇了撇嘴,“这个字认得。”
道醇写上“满城”两个字,问:“认不认得?”
“这不是我的名字吗?你当我是猪啊?”
道醇又写上“彭鸿”两个字,问:“认不认得?”
满城一脸无知,不吭声了。
道醇笑倒在草地上,“你……原来你认不了几个字啊!你都多大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帮我父王处理国事了……”
满城干笑两声,也不知自己今天怎么这么有耐性,居然被人嘲笑成这样了也不恼怒。
彭鸿端着药碗转到帐后,见了道醇,不由一怔,也不便行礼,于是笑着打了个招呼,转而恶声恶气地对满城说:“小鬼,给老子把药吃了!”
满城哭丧着脸接过碗来,问:“有没有糖糖?”
“没有。”
“有没有酸梅?”
“没有。”
“呜……”
“闭嘴!哭哭啼啼的,你还是个男人吗?”
“死……彭……鸿……”满城咬牙说出这三个字,紧闭眼睛咕噜咕噜将药喝了下去,然后大吐舌头,发出怪声:“嗳哟啊……”
道醇听着那两人的对话,笑得几乎断气。
彭鸿发现了帐布上有自己的名字,正疑惑着,又瞥到旁边歪歪扭扭的“刀寸”两个字,什么都明白了,他强忍着笑,指着自己的名字问:“满城,这两个字你不认得吧?”
“不认得。”
“很好,你今天不要玩猴子了。”
“啊……为什么?”满城一把抱住彭鸿的腿,嚷道:“你答应我吃了药就把寺虎和猴子带来给我玩的。”
彭鸿怪笑,“我反悔了你能拿我怎样?”
“啊……”满城撒起泼来,在地上滚来滚去,“死彭鸿!我要和修仪姐说你欺负我……你这无赖,你这混蛋……”
彭鸿逗得十分开心,大笑不止,拔腿就走。
满城撇下杨道醇,追上去缠住彭鸿,一下抱着他的胳膊,一下猴上他的背,先是骂骂咧咧:“死彭鸿,你这乌龟儿子王八蛋,老子宰了你……”接着又好声好语的哀求:“姐夫……好姐夫,我求你了嘛!”软的不行又来硬的,硬的不行又改软的,反反复复,没有片刻安宁。
最后闹得章周忍无可忍,啼笑皆非,远远的喊了声:“彭鸿,你别逗他了!”
彭鸿好容易止了笑,只好供出猴子和寺虎被藏在哪了。
满城跳下彭鸿的背,跑了几步,回头指着彭鸿嚷嚷:“死彭鸿,我今天在你饭里下毒!”然后撒腿就跑,仓惶之中被草藤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在这之前道醇都忘了什么叫开怀大笑了,现在他只觉得那个少年非同一般的可爱,自己恨不得将他一把抱过来亲个够。
第二十三章:克星
1.
前因
莲森园里正是满园子的莲花盛开,一个女子坐在潭边的长椅上,望着这美景独自陶醉,时不时端起玲珑剔透的白玉杯抿上一口茶。
正门外缓缓出现一个赤红色的身影——他第一次从这个园子的正门进来。
那个女子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回头。
“曲诺。”他跪在了自己苦等一生的女人脚边,深情地呼唤她。
可是,她却没有丝毫回应。
“曲诺!”章顺伸手拉住曲诺,将她狠狠地搂在怀里,“曲诺,从今以后,你名正言顺的属于我了,曲诺,我会把章周接回来还给你的。”
曲诺抱着他,泪如雨下,像以往一样,她靠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话,但是,这一回说的不是绵绵情话——
“章顺,你会不得好死的。”
章顺一怔,呆呆地松开了她,“你……你说什么?”
她满脸披泪,望着这个让她一生爱得刻骨铭心的男人,却是长恨不断,“章顺,你轼兄篡位,会遭天谴的!”
“曲诺!”章顺妄图想牵住她的手。
“你杀了我爹,你杀了我哥,我恨你!”她厮喊着,每一句话都直捅章顺的心窝,“我恨你!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章顺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让他一生期待的女人,抓住这个他唯一的精神支柱,苦苦哀求道:“曲诺,你听我说……我不想的,我……”
那个女人没有任何挣扎,软绵绵地倒进了他的怀里。
“曲诺?”
她的唇间,涌出了暗红色的黑血。
“曲诺!”
她那双眸子,流转着凄恻的无奈和永无终了的悲苦,“章顺,我们啊……我们啊……”
章顺不知所措地抹开她唇上的稠血,整个身心都在颤抖,“曲诺!你……你……”
他的泪水疯狂地倾泻出来,他声嘶力竭地喊:“太医——太医——”
她的眼眸,慢慢合了上去,永远不能再看到这满园子的莲花,也永远不能再看到她眼前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我们啊……我们这一生,都爱错了人。
章顺抱着他的希望,跪在红绿相映连天的池潭边,久久沉思着。
这芸芸众生忙碌拼搏,纠缠于人世恩怨情仇,为的是什么?
有一种仰天狂啸的冲动。
有一种身处熊熊烈火中被活活炙烤的痛苦。
有一种挣不开甩不掉的窒息绝望。
他抬头仰望苍穹,许久许久,轻声道:“曲诺……你一个人在那儿会很寂寞的……我要让这个束缚你的如意宫,全部都去给你陪葬。”
2.
当章顺轼兄篡位夺取圆辽那一年,西北面另一个大国永兆也发生一件天翻地覆的事件。
永兆大王听信奸臣之言,逼迫功高权重的永通候交出兵权。
永通侯何落升掌握永兆三分之一兵权,他的军队军风正气,深受百姓爱戴。侯府世代效忠永兆君王,何落升听命后不敢怠慢,将兵权尽数交还永兆王。哪知兵权刚一脱手,永兆王便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永通侯府满门抄斩,年近五十的何落升和长子何明莆凌迟处死。戍守边疆的次子何明培幸免于难,捡回一条命,带着几十个亲信落草为寇。
何明培卧薪尝胆,饱读兵法,勤练父亲亲授的长刀法。虽为贼寇,却礼贤下士,惜才若渴,深知治国安民之道。几年来率手下劫富济贫,结纳豪杰,起义不断,兼之其爱民如子,故获得好评如潮。三年后夺得永兆南方的边疆重地端北,并以端北为据点,招兵买马,吸引天下欲反暴政的英雄好汉。当年他父亲手下无数将士不满永兆王荒淫无道,都领兵投奔于他。只几年时间就聚集百万军队,何明培见时机成熟,便领兵沿疆界一连攻下十几个城池,一路又招降了无数将士和潮水般的降兵。
由于他从小受父亲和兄长灌输以民为重的观念,又受母亲之教导参佛信道,于是凡是起义军所到之处安抚百姓,广施恩德,免征赋税,临近城县的百姓都纷纷弃了家田,涌向他所占据的城县维生度日。
大势所趋,在百姓追捧欢迎中,何明培领着他的铁甲雄狮最终推翻了气若游丝的永兆王朝。他软禁了杀父仇人,自立为王。永兆政通人和,百废俱新,国势一跃成为西北面第一大国。何明培在众臣将的极力推崇说服下,开始向外扩大永兆疆土,意欲吞并临近各国。
永兆军士气高昂,军将个个骁勇善战,尤其是何明培的三个结拜兄弟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何明培年纪最大,但尊敬死去的亲生兄长,于是自称老二。
老三名为方广达,脾气急躁,忌恶如仇,但灵活多变,气魄雄厚。老四楚木性格冷静沉着,精通兵法,使的是青龙斧,武艺非凡。最小一个兄弟唐守年今年刚满十六,懵懂无知,阅历浅薄,却是如天将转生,使着一对大锤,从未遭逢敌手。
永兆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是何明培领着年纪尚轻的两个兄弟往东,一路是方广达的人马南下。两支大军承天之佑,不到一年时间狂扫周边五国。
方广达的百万大军近日已与邓国北面大国遥疆交火,几日便鲸吞遥疆大片领土,横扫千军如卷席。
3.
前因
瓶流这日又迎来了大队投奔章家王朝正名子嗣的人马,度东军邀来雄州军各将领共同商讨进攻之策,可是雄州军的灵魂人物杨道醇却没有出席。若是提及此人,雄州军各将领也是不知其行迹,一脸迷茫:我们的太子殿下以前光明正大,行事豪爽,从来不会这么鬼鬼祟祟的。
让雄州军各将领揣摩猜测的太子此时完全忘了什么军事会议,他正兴致勃勃地领着那个让度东军伤透脑筋的小皮猴在马棚闲逛,耐心细致地教这无知的小鬼怎么辨认战马的好坏,这小鬼却是半点都不领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杨道醇说话向来不说第二遍,自从遇到这上窜下跳的克星后,真是无奈又无奈,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这小鬼还是搞得糊里糊涂,真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最后,居然是这小鬼不耐烦起来了,他跳着嚷嚷:“我越听越糊涂了,谁叫你教我这么麻烦的东西?”
道醇几乎气绝:这不是你要我教你的嘛?
满城嚷完,似乎也想起是自己求别人教的,立刻又放缓了口气,“罢了,我不想知道了,反正老子随便骑上一匹马也是所向无敌。”
道醇不怒反笑,“你有这么厉害?”
“废话。”
道醇才不相信他呢,于是道:“那我们过两招?”心里却想:顺便摸你几把,占点便宜。
满城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不行啊,我不熟练,刀还控制不了,伤到你就罢了,失手杀了你怎么办?”
满城话才说了一半,道醇已经笑趴在一边的马厩上了。
满城脑羞成怒,骂道:“笑个屁!我是说真的,你被我杀了,彭鸿还不打死我啊?”
道醇笑着,断断续续地说:“我真怕……哈哈你杀了我……那我们拿木棍比试比试?”
满城抓抓耳朵,点头答应了。
道醇平时使的是长柄刀斧,此时随意捡了根木棍,准备一手就撂到面前这个傻兮兮的小鬼,哪料才接了满城两招,就惊出一身冷汗。
满城手里的两根竹棍霍地拔风卷土,变幻着各种不可预料的招式,每一棍都直逼道醇身上各处要害。
道醇竟一时吃不住势子,跄踉退了几步,心里十分骇然,随之使出全力与之对抗。
这天之骄子从小好勇斗狠,不知拜了多少武学奇才为师,自从十四岁出征,十几年来从未遇到过对手,此时竟与一个看过去游手好闲的顽劣小鬼打了几十招都分不出胜负。
度东军那边的军事会议突然被帐外的叫好助威声吵得无法进行,众人出了帐,都惊得说不出话了,尤其是雄州军众将,他们个个张大了嘴,呆看着他们那宛如天将神兵的太子殿下正和一个小鬼打成一阵旋风,不分上下。
章周动了动嘴,彭鸿却暗地里踹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叫满城回来。
满城的两根竹棍化成万千芒影,劈头盖脸地往道醇身上攻去。
道醇横挡竖架,犹有余力从四方八面加以进攻,长棍吐出气劲,分成千股万股,似浪潮般扑向满城。
战了许久,道醇终于明晰了满城的攻势,心下得意万分。
满城向来都是三下两下摆平对手,从没有和同一个人狠斗如此长的时间,不由急躁起来,却见道醇骤然腾起,挡开满城的竹棍,一股无法抗御的巨力直击满城门面。
满城慌了手脚,面露惧色,缩起了脖子。
这瞬息之间,道醇眼角余光瞥了满城一眼,只见他微皱浅眉,龇牙咧开了嘴,似乎还能听到他发出一声很可爱的“咿——”
章周心里一阵抽搐,失声喊道:“满城!”
道醇登时心疼:若是这棍砸在那张漂亮小脸上还不让自己懊恼得要死?
满城盲目地将手里的竹棍挥出去力图顽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