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颤巍巍地唱出第一个音,跑调了。铜鼓还在拼命擦桌子,何慕华把拐杖举到桌上,横在他衣服上,让他别擦了,“挺干净了。”
铜鼓朝他看,何慕华脸上的笑容不知去了哪里,一双眼睛阴冷得吓人,铜鼓还没来得及说话,脑袋就被何慕华一把按到了桌上。嘭一声把唱歌的女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往何慕华坐的方向看,丁遥推了她一下,“你唱你的。”
唱歌的女人连连点头,歌声里渐渐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你还知道我平生最最讨厌别人卖粉?”何慕华把手指凑到铜鼓鼻下,“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何少,何少……”铜鼓动也不敢动,脸颊上的肉顶着他的鼻子,他呼哧呼哧吐气,结结巴巴解释:“我没卖粉,我的场子里不卖这个,这是我自己吃的,自己吃的,从别人那里弄来,我就尝个鲜,我真不卖这个。”
何慕华抓着铜鼓的头发,提起他脑袋又往桌上砸。铜鼓有些犯晕,何慕华凑到他面前,对他说:“你这几年确实干得不错,人人都说你们南区越搞越好,你不服气,我理解,万分理解。”
铜鼓着急辩解:“何少,你信我,我真没一点不服气,许正和我是拜把兄弟,我哪会不服气???”他说话声音抖得厉害,这时,一首歌唱完,女人已经吓哭了,何慕华皱眉,让丁遥再去给她点几首来唱。
“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人我已经都捉到了,本来想和你好好谈谈,你偏要玩失踪,那我还和你谈什么,你说?”何慕华使劲压铜鼓的脑袋,铜鼓求饶,说自己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何慕华把头发向后撸,推开铜鼓的脑袋。铜鼓对他赌咒发誓,如若再犯,天打五雷轰。
丁遥点了首《甜蜜蜜》,被女人唱得断断续续,音也不准,节拍也跟不上。何慕华听的心烦,打了个手势让女人别唱了,丁遥把女人送出去,何慕华冲铜鼓勾勾手指,铜鼓会意地靠近。他以为何慕华还要继续教训他,没想到,何慕华却忽然笑了,他的笑在昏暗的包间里显得阴森恐怖。何慕华拍了拍铜鼓的脸,亲切地说:“保重身体,那种东西少吃点,最好戒了。”
他要走,铜鼓送他们到门口,还亲自开车送他们回去。路上他接了个电话,是许正找他出去吃宵夜,铜鼓多嘴,说他在开车送何慕华。
“找何少一起?我帮你问问啊。”铜鼓转头看何慕华,何慕华摆手,“我不去了,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也不早了,得睡了。”
铜鼓一板一眼地转告许正,许正也没再说什么,到了何家,何慕华下车后,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再看不到铜鼓那辆轿车的车尾灯才进屋。他问丁遥:“你信他吗?”
丁遥摇头,道:“人前称兄道弟,人后就捅刀子。”
何慕华但笑不语,丁遥问他抓到的那两人怎么办,何慕华没有要杀他们的意思,让他放了。丁遥有异议,觉得斩草要除根。
“根又不是他们,杀了也没用。”何慕华让丁遥安排,明早他要和钱律师见个面。
第四章
没几天就到了洪福安月底聚会的日子,帮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按规矩都得到何家老宅聚餐。许正头一个到,提前两个小时就来了。他到时,何慕华正在客厅里看书,按摩师在给他按摩小腿。佣人把许正领到他面前,何慕华一挥手,“坐。”
许正在沙发上坐下,何慕华合上书,透过薄薄的镜片看许正。他以为许正会立马冲上来揍他,可他没有,他眼里有怒火,却心平气和地对何慕华说:“戴眼镜了?”
“偶尔。”何慕华摘下眼镜,和书本一块儿,让佣人收到书房里。
“丁遥不在?”
“出去忙了。”何慕华笑说:“来得挺早。”他让按摩师也退下,他想站起来,按摩师给他递拐杖,他不肯别人帮忙,自己撑着拐杖站起来,看上去有些吃力。许正就在边上看着,何慕华的手握紧拐杖,从许正坐的位置,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手背上的青色脉络,他手指的关节弯曲着,指甲泛白,和他的人一样,缺乏血色。他还穿着绸缎的睡衣,起身时,布料自然地向下垂落,宽大的款式反而使他的体型更显削瘦。
何慕华说他要去换身衣服,让许正先坐回儿,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和佣人说。许正点头,他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看,随便翻了几页,觉得无趣,自说自话地往后院走。佣人没有拦他,想必也是何慕华的意思。一路无阻多多少少让许正不太痛快,他心里有火,原本还想借个机会发出来,何慕华像是看穿了他似的,给他足够的自由,没给他任何借机挑事的空间。
何慕华换上身正装出来找他,许正大咧咧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晒太阳,闭起眼睛,仰着脖子,伸长手臂搭在椅背上哼小曲。
边上的佣人给何慕华撑伞,这片阴影波及到许正,他睁开眼,看到何慕华站在他身边,半个人隐没在黑伞下。何慕华看他的眼神让许正不舒服,觉得刺眼,浑身难受。他抬手挡住眼睛,说:“太阳真大。”
佣人给他们送来解暑的冰饮,许正喝了一口,端详起手上的玻璃杯子。饮料好喝解渴,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普通的柠檬水加了点蜂蜜。他们小时候常喝,柠檬便宜,买一个能用好久。一开始柠檬水里是不放蜂蜜的,可何慕华少爷脾气,偏说柠檬水太酸,许正没办法,只好给他弄来蜂蜜滴在里面。那时候生活拮据,蜂蜜也算得上奢侈品。何慕华从前是少爷,对这些没概念,他当时还在用药,西医开的,中医配的都在吃。帮会里给的补贴,每月在他医药费上都要用掉一大半,何慕华常抱怨药太苦,吃不下,要吃以前常吃的进口水果糖。许正那时候在汽修店当学徒没工钱拿,偶尔还要孝敬师傅,只好去外面又找了份工,拿了工钱就去买些糖放在家里。何慕华贪嘴,有次许正不在家,他想去他床头找糖吃,结果拐杖没握紧,摔到地上。许正回来看他坐在地上咬着嘴唇流眼泪,问他怎么回事,何慕华说瞎话,很快被许正识穿,他吓唬何慕华,说他要不说实话,他就再不理他。何慕华抓着他袖子一边哭一边说:“嘴里苦,想吃糖,摔了一跤,阿正你别不理我……”
许正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天塌了似的紧紧抓着他胳膊。他觉得好气又好笑,把何慕华抱上床,轻揍了他一拳:“你要以后再干这种事,我不光不理你,我还要揍你!”
何慕华被许正凶神恶煞的模样给吓着了,抓着被子也不敢哭了,小声保证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许正摸他脑袋,给他拿了颗糖:“摔疼了吧?”
何慕华点头,许正把糖塞进他嘴里:“摔疼了也不喊人来扶你。”
“他们知道了又要担心。”何慕华抹了下眼角,轻声说。许正给他揉腿,笑着看他:“何少,你还懂事了。”
“别叫我这个。”何慕华不喜欢许正这么叫他,皱眉瞪他。许正哈哈笑:“你要是以后管我叫声大哥,我就不这么叫,你说你这没大没小的,我可比你大。”
何慕华鼻子里出气,扭头不搭理许正。许正何少何少地喊他,把他喊烦了,拿枕头扔他。后来许正真的不理何慕华了,何慕华管他叫大哥也没用,他想把他叫回来,结果,许正头也不回地就跑了。何慕华追不上他,他跑不起来,他连走路都得费好大的劲。以前等他,扶他的人跑得远远的,他没办法,只好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被人笑,被人看不起,被打被揍也都得忍下来。他从前脾气大,忍不了,可有些事忍不下去就是死路一条,他自己想了个办法,结果还真被他忍到了出头的一天。
帮派代代相传的龙头棍交到他手里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来给他道喜,说他不愧是何老大的儿子,说小时候看到他就觉得他将来肯定有出息,夸他能干,年纪轻轻就当上话事人,了不起。这些从前他见过,后来纷纷离开的人又聚到了他身边。而那个从前就一直在他身边的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何慕华双手撑着拐杖打量许正,他的容貌没有变化,只是看上去陌生,冰冷,这种感觉就像他在医院里握住他母亲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样。
“外面太晒了,进去里面吧。”何慕华对许正说。
“这里挺好,何少要是待不下去,不如先进去。”许正不客气地说,何慕华笑笑,他确实待不下去了,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屋里走。
许正在后院一坐坐到晚餐开始,何慕华在家里摆了三桌,菜色他亲自过目,请来华美酒楼的厨师来家里现做。何慕华那一桌除了丁遥,坐的都是叔伯长辈外加几位实力雄厚的大佬。许正和铜鼓一桌,酒席上许多人他都没见过,铜鼓和他一一介绍,他称许正是自己拜把大哥,才出来不久,还要各位多多关照,带着他给众人一一敬酒。人多话题也多,管皮肉生意的周姐不知怎么说起要成立娱乐公司的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出谋划策。洪福安里开娱乐公司的有好几个,投资电影洗钱这事也已经是见怪不怪,周姐有意要搞个拍成人电影的公司,一听这个,大家更来劲了。
何慕华这桌倒没在说这个,虎哥有意无意提他修桥那项目的事,事情闹得大,死伤不少人,上头挺关注,一旦被彻查,说不定要进班房。起先还有人应和他,何慕华却一直没开口,渐渐的,也再没人附和虎哥。许正来给何慕华敬酒时正好听到虎哥在念叨,便对虎哥说:“要不去外头躲一阵子?”
虎哥摇头,“八成躲不过,我公司已经来过好几批条子。”
许正又说:“这些条子巴不得我们出事,好有借口……”
何慕华不想听这些,举起酒杯打断许正:“来来,许正,我敬你一杯。”
许正笑了出来,“何少敬我酒,一定得喝!”
说完,他仰头干了杯里的酒,何慕华给他面子,也喝了个底朝天。丁遥看他,给他倒了杯热茶,何慕华不太能喝酒,手里握着茶杯,说:“你们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他想去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也没让丁遥跟着,才走到后院,就看到几个马仔在后院抽烟,大约都是跟着自己老大来的,远远的听到他们在说许正。
“说是胡言的人干的,许正以前砍死了他们大佬,现在出来这么风光,一下就占了半个南区,光业会肯定得弄死他。”
“我们风哥说了,许正待不长,别说光业会了,里头那些,瞧见了么,吃饭那些,就有好多看他不爽的。”
“你说铜鼓他们?他肯定得不爽,自己辛辛苦苦带起来的地方,南区现在油水这么厚,说转手就转手,哪个服气,哪个舒服?”
“铜鼓算什么,何少其实也看他不爽,我听周姐那儿的一小妞说了,何少其实也不愿意他回来,他们以前就斗过……”
“你说那件事?说是何少弄死了许正他爸,亲手杀的,许正还看见了。”
“对对对,这事我也听说过,长炮,你们火箭哥不是要和周姐合伙搞个什么拍毛片的?”
“下个月就挂牌,找的妞质量还挺高,好多都还是学生,下回找几个出来玩玩儿?”
“你小子,你们那儿还缺人吗,要缺人就给我打个电话。”
何慕华没往深处走,在原地站了会儿,便想回屋。他一转身,瞧见虎哥笑嘻嘻看他,对他说:“何少,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书房,何慕华在躺椅上坐下,问虎哥有什么事。其实虎哥不开口他就知道,他现在来找他,百分百是为了大桥那事来的。
“饭桌上说这个是挺不好,前些日子我找了钱律师,谈是谈了,就是觉着不放心……”虎哥瞥了何少一眼,又立即低头,搓着手掌说:“我老虎出了事不要紧,问题是我看那些个条子盯着洪福安,就怕到时候牵连帮会……”
何慕华一抬手,“这事你就别担心了。”
虎哥听何慕华终于发话,心里块石头算是落地,赔笑道:“有何少这句话,让我老虎干什么都愿意!”
何慕华轻笑了笑,“确实有件事得让你去办,也不是我的事,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事。大桥垮塌,死了那么多人,媒体警方都这么关注,不可能轻易放过罪魁祸首,你说是吧?”
“有些人能要,有些人要不得,前些天我去了南区一间新夜店,挺高级,我看那个老板自个儿是没实力开这么好的店。”
何慕华说完,虎哥就明白了,他咽了口口水,也不敢看何慕华,低声嘀咕:“跟了我八年啊……”
“走,去瞅瞅他们在玩什么。”何慕华示意虎哥给他搭把手好站起来,虎哥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虎哥,以后南区还得多麻烦你了。”何慕华说着打开书房的门,脸上带笑走到外面,迎面遇到许正,他喝得半醉,冲何慕华笑。何慕华问他是不是迷路了,还说正好一起回客厅。虎哥看他似乎站不稳,上前扶他,许正推开虎哥的手,靠着墙朝何慕华走过去。他嘴里何少何少地喊他,指着他一个劲傻笑,可这笑容没维持多久就僵住了。许正吐了,在距离何慕华不足五步的地方,虎哥扶住他,扯开嗓门喊佣人过来。何慕华的鞋和裤子上溅到了些呕吐物,他皱起眉,让赶来的佣人把许正扶到客房去休息。
“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何慕华指着自己的裤子,对虎哥说。
何慕华回到自己卧室,换了裤子和鞋,却忽然没了和人交际的兴致。他把丁遥叫来,说:“散了吧,我睡了。”
丁遥问他许正怎么办,何慕华说:“打个电话给美玲,说他哥在我这里睡了,给他煮点醒酒汤,你别管了,让花婶他们去弄。”
“他要是上来?”
“那就让他上来,别拦着。”
丁遥一一记下,走到卧室门口,何慕华忽然问他:“后来又抓了几个确定都是胡言的人?”
“是。”
“没事了,你也早点休息。”
何慕华睡下时看了眼时间,才过十点,外面已然静谧无声。他躺在床上,屋里的窗帘拉得严实,隐约只有一道月光自缝隙泄露,天花板上倒映着吊灯的小半截影子,时短时长。何慕华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又觉得不妥,还是躺了回去。丁遥就在他隔壁睡着,何慕华平时也没有锁房门的习惯,他的房门谁都能轻易打开,卧室却不是谁都能轻易进来。
然而许正却没进来,他只是推开了门,像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间似的很快又关上门。
何慕华听到他下楼,他在黑暗中点烟,打火机里窜起的火苗照亮的他的手指。他的指甲看上去像染了层血,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别人的鲜血。
第五章
多半是因为昨晚酒席上那杯酒的关系,平时总是早起的何慕华第二天睡到了中午才睁开眼。他梳洗后下楼,丁遥告诉他许正早上九点就走了。何慕华在家用了午餐,丁遥说,和之前常合作的鬼佬已经约好,晚上九点能见面。那些鬼佬做的是军火买卖,和何慕华合作已有三年,之前因为点小事闹得不太愉快,约了好几次都没能约出来,何慕华让丁遥准备点现金,稍微给他们点甜头,买卖也好谈。晚上临出门前,何慕华却接到个电话。鱼丸佬打来的,郑重其事地说要和何慕华谈一谈。
鱼丸佬的游水帮和洪福安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势力范围离得远,帮派中长辈也常有来往,素来关系融洽。突然这么严肃地说要和何慕华谈,何慕华也是意外,他对丁遥打个手势。丁遥立即联络手下打听消息,何慕华不想错过晚上的生意谈判,更不想得罪鱼丸佬,嘴上说:“那好,我这就去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