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遥拾起掉在地毯上的汤勺,放进碗里,何慕华醉酒后乱发脾气他也算是经历过,只要忍着让他发完脾气,累了他自然会睡下。许正可不像是会忍着让他发脾气的人,把何慕华交给他照顾丁遥不太放心,他还想说两句,许正却道:“我知道他,你别担心了,先去休息吧。”
何慕华半个身体垂在床外,手在空中乱摆,嘴里念念有词,丁遥走到门口,这才听明白他在念叨什么。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阿正,阿正”的喊。
屋里只剩下许正和何慕华了,许正伸手去拉何慕华,何慕华拍开他的手。许正脱下外套,扯开两粒衬衣纽扣,蹲到地上。他揉了揉何慕华的头发,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在何慕华眼前晃了晃。
“糖要吃吗?”他问。
何慕华一张嘴,把糖果和许正的手指一起含进了嘴里。许正被他咬疼了,捏着他下巴让他赶紧松开,何慕华却咬得更重了,他冲许正笑,许正叹了口气,放弃了让他松嘴的打算。他索性坐到了地上,何慕华越咬越起劲,许正感觉手指被他咬破了,糖果滚过许正的手指,又粘又凉。然后他真的看到有血从何慕华的嘴里流出来,何慕华也不再对他笑了,他双手握住许正的手腕,的表情有些恐怖,又恨又痛的。后来大约是咬累了,牙齿也没力了,何慕华松开了他的手指,双手却还牢牢握住他的手腕。许正抹掉他嘴边的血迹,拍了拍他的脸:“睡吧。”
何慕华嘎啦嘎啦地嚼嘴里的糖果,他死死盯着许正看。被他这样看着,许正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怕他,提到他就害怕。不过他可不怕他,从小就不怕,他知道何慕华,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知道他其实有多怕苦,多怕痛。当有一天这个吃不了苦,总是闹脾气的小少爷却忽然站在了他前面,着实让他吓了一跳。在医院里听医生说他身体哪里不好,哪里有问题,哪里被怎么对待,连许正都惊讶,为什么他能承受下来,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对他笑,对他好言好语。
他想,要是何慕华能像以前一样随便乱发脾气就好了。
这么想着,许正摸了下何慕华的头发,何慕华不再看他了,拉起被子把自己藏了起来。许正为他关了灯,俯身对他说:“有什么事就叫我。”
何慕华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看着他却不叫他,许正又摸出一颗糖,哄小孩儿似的说:“我再给你一颗糖,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何慕华没有任何表示,许正把糖含进嘴里,凑到他嘴边,用舌头推进他嘴里。对于他这个过分亲密的举动,何慕华没拒绝。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又分开,何慕华吃到了糖,却还是没理许正,他嘴里含着糖果侧过身睡觉。许正坐在地上看他,听到他闭着眼睛呼喊他,他伸手过去握住他垂在床沿的手,搭在自己手上,凑在月光下仔细看。他忍不住亲了他的手背一下,牢牢握紧了他的手。
第十九章
许正在地上睡了一宿,何慕华比他先醒,他趴在床上盯着许正看,一只手按着太阳穴,眉头微蹙。他头疼的厉害,不想动,也不想说话,胃里难受。丁遥敲门进来看到他黑着脸抓头发,忙要去扶他下床,何慕华问他要自己的拐杖,丁遥说:“医生建议最近还是不要……”
“让你去拿你就去拿。”何慕华说话音调不高,也听不出来是在生气,语气平平淡淡反而让丁遥更不敢违背。他给何慕华找来拐杖,递给他,许正这时也醒了,他半边身体睡得有些僵,脖子也扭着了,双手护着脖子僵硬地转头看何慕华,问他要拐杖干吗。
何慕华用行动代替回答,他拄着拐杖,自己撑着床站起来,身体左右摇摆了下才稳住重心。许正仰头看他,何慕华径直往浴室的方向走,许正站起来问他:“早饭吃点粥,怎么样?”
何慕华懒得说话,摆了摆手走进了浴室。
丁遥看何慕华关上了浴室的门,压低声音对许正说:“芽菜找你。”
“找我?”许正顿了会儿,揉着脖子说,“知道了,你没和他说何慕华出院了吧?”
“没说,不过肯定已经知道了。”
许正吩咐丁遥:“拦着点,别让他们见面。”
他往楼下走,让在厨房里忙着的花婶不用张罗其他的了,煮点白粥就行。丁遥走到门口望了眼外面,没见到汽车的踪迹,他对许正说:“那我留下来?”
“你就在这儿留着吧,也不用跟着我了。”
丁遥说这不合规矩,他道:“我不是何少的私人保镖,我跟的是洪福安的话事人。”
许正说他不懂变通,“就当我让你来执行一个任务。”
丁遥想了想才点头答应。许正去了一楼的客房洗澡刷牙,因为行李已经全都搬出何家,找不到替换的衣服,他只好继续穿着昨天那身酒味有些重的衣服。何慕华看到他,对他说:“你去我楼上换套衣服吧。”
“不用了,尺寸不太对,我马上就回去。”
何慕华留他吃早饭,两人对面坐着也不说话,听到门铃声忽然响起,何慕华转头望了眼,丁遥抢在花婶前面去开门。何慕华看他也不放人进来也不来通报来的是谁,便问道:“谁啊?”
丁遥说:“推销报纸的。”
他关上门进来,何慕华笑了笑:“怎么和推销报纸的说了那么久?”
“对了,丁遥最近几天就留在你这边吧,去医院复检,要是有急事,他在也比较方便。”许正插了句话,何慕华没立即答应,他道:“不合规矩,他是跟着话事人不是跟着前话事人。”
许正摇头苦笑,“你们两人怎么用的是一个理由。”
何慕华放下碗筷,笑着说:“没办法,教的时候就是这么教的。”
许正道:“就当我安排他来的,不完成任务不能回去。”
何慕华还是不肯,“最近不是在搞清洗吗,带着丁遥在身边安全点。”
许正沉下声音,话到嘴边又被门铃声打断,他下意识地往门口看,眼神也变得警觉。何慕华觉得不太对劲,拄着拐杖亲自去开门,丁遥和许正要拦他,都没拦住。何慕华开了门,看到是芽菜抖抖索索站在门口,笑着和他问好。
“好久不见啊芽菜,最近怎么样?”
芽菜见到他,立即抓着他衣袖,原本细瘦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活像一根左右摇晃的竹竿。
“找我有事?”何慕华把他让进门,许正从客厅里探头看到他,也笑着和他打招呼,“早饭吃过了?要不要一起吃点?”
芽菜抹了下脸,他的脸色发青,黑眼圈有些重,转头看何慕华:“何少,能不能单独和你谈一谈。”
何慕华客客气气地带他去书房,他走楼梯时走得很满,芽菜也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瞥一眼楼下的许正。许正吃完了早饭并没有着急走,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到了书房,芽菜话都没说就噗通一声跪在了何慕华面前。何慕华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自己熟悉的躺椅前,慢慢坐下。
“这里还是老样子。”他摸着躺椅的扶手,打量着书房里的摆设装饰,什么都没变,什么都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隐隐约约的,书房里似乎飘着另外一种别样的味道。有些像许正身上的味道。
“有什么事就说吧,别老跪着,坐啊。”何慕华指着书桌一侧的椅子,对芽菜说道。
芽菜没站起来,一个劲给何慕华磕头:“何少你这回真是要救救我,救救我。”
何慕华皱起眉,手里的拐杖敲了下地,他最不喜欢这样磕头求救的场面。
“有事就说,要是我能帮的上忙我一定帮。”
芽菜抬起脸,揉了下鼻子,对何慕华道:“社团里最近搞清洗,怀疑有奸细卧底,那天许正把我给抓了,说我有重大嫌弃,还对我用刑,何少,你看看我这两只手,”芽菜撩起衬衣衣袖伸长手臂给何慕华看,声嘶力竭地说:“被他扒了一层皮!!”
何慕华撑着下巴,眼里没有一点同情,“他抓你是什么理由?”
“他听说他爸以前在我这里赌钱,就硬要说我知道他爸参与绑架,”说到这儿,芽菜吞了口口水,又低下头,“还说他以前砸我场子,我对他怀恨在心,说我卖消息给条子!”
何慕华轻叹一声:“你出卖这事给条子,你能有什么好处。”
芽菜用力点头,立即顺着他的意思为自己辩护:“我一心一意向着洪福安,是,他爸以前确实总来我的场子赌,欠我不少钱,不过何老大那时候都了解了这件事,再说就算我卖这个消息给条子,条子能干什么??搅什么局??”
何慕华点了点头:“你说的挺对,你和他说了?”
“说了!!”芽菜咬牙切齿握紧拳头,“什么都说了,他还是扒了我手上的皮!”
“他爸之后还去你的赌场赌钱,差点把自己女儿卖给周姐的事你也说了?”
芽菜一愣,随即摇头否认:“我说这事干什么?”
何慕华为了安抚他似的,笑了笑,说:“你到底卖没卖消息给条子,我不知道,不过想来想去,你确实最有可能,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走一个你也应该知道吧?”
芽菜忙说:“何少,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卖消息给条子,我为人如何您应该最清楚,许正这回真是铁了心要弄死我,我手上的场子被他收走不说,我的那些手下也一个两个都跑了,我现在真是快要混不下去了。”
芽菜说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何慕华看的心烦,让他赶紧起来,“场子没了可以再拼,兄弟没了就自己拼,为这点事就来给我下跪,芽菜,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生活过的太安逸,以前发迹时的苦日子全都忘光了,是不是?”何慕华的眼神轻蔑,他对芽菜道:“许正手上没有十足把握绝不会轻易下手,他为什么要弄你,你知道吗?不是因为你把他爸的丑事和条子说了,让人抓着这件事搅局,他爸那些丑事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你卖给条子也确实没什么好处,问题是你卖消息给条子,”何慕华看了看芽菜,接着说道:“我们也别用卖这个词,就当你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反正也就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也就是一件我交代过你绝对不能和任何人提的小事罢了。”
芽菜听出何慕华的画外音,忙从地上站起来,给何慕华赔不是,说他真的是无心,喝多了之后就说漏了嘴。
“找你喝酒的是方明成?”
“是他,就是他,我看他是新来的,就想拉拢他,给他塞点钱,大家以后也好办事。”
“恩,出发点是不错,以后少喝点。”何慕华朝他挥了挥手,“你先走吧,你场子的事我会和许正说。”
芽菜一个劲谢何慕华,他出去没多久,许正就进来了。何慕华让他什么也别说,他对许正道:“想去海边走走,你开车送我过去吧,别喊丁遥了。”
在车上,两人还是无可避免地提起芽菜的事。许正说:“这事一环扣一环,他和方明成说了我爸的事,方明成就来找我,正巧托尼也出事,方明成肯定与胡言联手,想利用托尼引给洪福安扣下个罪名。我们没上钩,胡言又利用你让丁遥跳进陷阱,不过如果光是托尼或者丁遥在胡言手上,我绝不会带人去光业会讨人。而且如果我不知道你杀我爸事出有因,我也觉不会去找你。”话到此处,许正沉默片刻,紧握着方向盘继续说道:“大闹一场后我带走你和丁遥,简直一气呵成。”
“那你觉得这些一气呵成的事背后的目是什么?”
“搅局,把局面弄乱,挑拨洪福安和光业会的关系,挑起矛盾,两方闹事,条子就来趁乱打劫。”许正说的头头是道,何慕华道:“你去光业会的地盘要人时就想到了吧。”
许正没说话,专心开车,何慕华摸着拐杖上的龙头,“去要人,可以不用搞这么大,找云爷谈一谈,肯定也能要到人。这样也不会落下什么话柄,不会被光业会的人说洪福安以大欺小,就为了要一个保镖一个连社团兄弟都算不上的人。”
“胡言和方明成合作,他是疯的,他不在乎光业会和洪福安会不会火拼,他就是想给骨老爷报仇,方明成也不在乎哪个帮派能活下来,他最好黑社会都抓了送进牢里,他们两个联手闹,洪福安和光业会都没好日子过。”
许正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总之,你就别管了。”
何慕华仍旧说着:“和云爷谈谈吧。”
许正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路边,何慕华抓着安全带吓了一跳,许正扭头瞪他:“都让你别管了,我惹的事我自己来处理,我为什么当时不去找云爷谈?要是那是云爷的主意怎么办?我去闹事,给他们压力,这样才好谈!”
何慕华却道:“云爷不可能……”
许正打断他:“你为什么把别人都想的这么好?为什么就不可能是他指使胡言干的?”
“我不是把别人想的多么好,是因为我知道他真的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许正捶了下方向盘,“你什么都知道,知道这个知道那个,谁你都了解!”
何慕华知道他在说气话,便想宽慰两句,谁料许正忽然偏过头捧起他脸吻他。他重重咬了何慕华的嘴唇一下,贴着他的嘴唇问他:“我会做这样的事你知道吗?你料到了吗??”
外面开始下雨,雨珠拍打着车窗玻璃将两人的呼吸声都压了下去。许正松开手,盯着车前玻璃来回摆动起来的雨刷看。
何慕华擦了擦嘴,说:“走吧,去海边走走。”
“我去后面拿伞。”许正解开安全带,缩着脖子下了车。何慕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咬了下自己的手背,感觉到疼了他才停下。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这反而让他觉得更不可思议了。
许正为他打开车门,何慕华稍微侧过身,右腿先踩着地,再把拐杖挪出来。他终于站到伞下,关上了车门,吐出口气,说道:“下次该查一下天气预报再出门。”
车恰好停在通往海边的路口,许正指着不远处的小木屋说:“走到那里就好了,别走太远。”
何慕华点头答应,他走得慢,许正也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谁都没说话,只有雨声不停拍打雨伞仿佛在说个没完没了。
两人身高相仿,何慕华要更瘦一些,他怕冷,穿得厚实,伸在衣袖外面的手白的能清楚看到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他的手指又瘦又长,能看出来握住拐杖时用了很大的力气。许正不止一次想,要是能回到小时候就好了,这样他就能背起何慕华,让他趴在他肩上睡觉,然后等到了海边,他再叫醒他,看他被大海一个浪头吓得喊妈。
他们走到了无人的小木屋下休息,何慕华在长凳上坐下,他看到许正半边肩头被雨水打湿,叫了他一声,准备谢谢他时,许正也正好有话想对他说。他说:“上次你问我有没有想要找女朋友。”
“我找过那么多女朋友,我觉得她们都不对。”许正没有收起伞,木屋的屋檐有些漏雨,他依旧站在何慕华身边为他撑伞。
他说话时,何慕华低着头,轻抚拐杖。
“后来我发现他们都和一个人很像,有时候是眼睛,有时候是嘴,有时候是鼻子,有时候是头发的手感。”许正看着何慕华,他弯下腰,手上的雨伞也跟着向下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