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路的人——romasky
romasky  发于:201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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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过完年,庄宁买了一辆“美洲虎”,柯仔和星星到学校去了,家里没有人,他一天也难得落屋。转眼间到了七月份,该是学校放假的日子,柯仔却说老家出了事,要回去一趟。

柯仔的老家在矿区,爸爸是矿工,老板压榨得厉害,工作时间长,工资低,井下设备又简陋,去年出过一次事故,停了两个月工,停工期间没有工资不说,没想到今年年初又渗水,还死了人,因此矿工联合在一起罢了工,柯仔遂带了念法律系的星星回去声援工人。

庄宁听两个年轻人讲得义愤填膺,不以为然,泼了盆冷水:“你们两个学生仔回去有什么用,地方长官和矿主多半是一道的,矿山每年的分红少不了有他们的一份,他们不会管,靠你们自己协商,协商去协商来,结果大概就是每天涨一二十块工资,矿坑的环境不会改善一点点,年底的红包倒反而要缩水。”

星星道:“我们怎么不知道,但是去还是要去的,总要做出一点改变,否则年年恶下来,爸爸是这样,儿子是这样,难道到我们的孩子也还要受这样的恶吗?”

庄宁开车载他们去车站,新的汽车站已经竣工,路那面汽车站的一带商铺是全新的,一间间紧紧簇簇挨在一起,蓝琉璃屋顶闪闪发光,下面,各家都用竹竿搭出来一块黑色的尼龙纱隔太阳,好摆出来水果桌椅条凳,人流就在阳光下穿梭不住。路这面倒还是旧样,蓬蓬勃勃一线相思树,正是开花的时节,绽出绒线球一般的黄色花朵。在这片热带土地上,仿佛是因为天光太长,因而什么都冶艳热闹,好像要活出来两倍的生命来。

送了人出来,庄宁在附近的商铺转了一圈,铺面陆陆续续有人租或者买了去,庄宁自己在地段最好的地方租了一间大的,还没想好究竟做什么用,他是想开间饭店,但又嫌打理起来麻烦,若是柯仔仍旧学厨师倒好,可以给他管后厨,现在学经济,不是不好,不过好像就和自己离得远了。

回到家里,阮星过来了,邀他去农场。他本来不想去,讲起种植园,就勾起来与许明徽不愉快的回忆。然而阮星说阿芳在那边,今天是奉厚押货回来的日子,晚上也会来,这样才打消了他的顾虑。

这片香蕉园其实是老堂主留下的,儿孙搬到新加坡去,地就转卖给了阮星。沿路从香蕉树中跑过,抬头就能看到一爪爪半青的香蕉沉甸甸垂下来,等到了别墅里,阿芳也从里面捧上来香蕉和番石榴。

阿芳这时候已经比较能讲中文,大家就聊起来。奉厚这一次仍是冒险从越南走,本来说要在泰国就登船,因为美国人渐渐失去了优势,连西贡都不安全了,胡志明的越共杀人如麻,完全是昔日土司的作风,但是恰逢上了顺风车,属于越共的一位团长,以前不知怎么认识的。顶风冒雨闯过来,现在已经在海上了。阿芳松了一口气:“担心了整整一个月,总算是一切平安。”

于是大家推迟了晚饭,等奉厚来了一起吃,房前有一方空地,庄宁和阿芳不顾天热,跑到坪里打羽球。按说下午就应该入港了,却没有听到消息,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奉厚还没有来,阮星往奉厚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又打到码头上,问船有没有到,也说没有,这样大家陡然间紧张起来。

晚间的凉风柔柔地吹进来,心里急煎煎的,浑然不觉。阿芳瞪着眼坐在地上,好像已经是做起了寡妇。

阮星打了几通电话,转过来对两人说:“我回城里去看看,好像是双龙会那边捣的鬼。”说完,看了庄宁一眼,庄宁心里跟着一惊,说来也是奇怪,做了二三十年双龙会的二少爷,这一会儿却是和着对头同声共气了。

他立刻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阮星又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他已经抢先跑到院中发动了汽车,叫阮星上他的车,他的车是八个缸的,跑得快。

汽车风驰电掣开到码头上,之前的电话里已经调了人马过去,兵分两路,从公路和水路赶往S市救援。庄宁站在江边,江风燠热,其实隔得远,又不是开炮,不可能听得见动静,然而总是疑心听到什么,这里噼啪一下,那里噼啪一下的城市的杂音,全以为是打子弹。

要说义气,李文彪先前那样有情有义也一样篡了他们庄家的权,而且赶尽杀绝,不留余地;要说没有义气这样东西,他和奉厚完全是点头之交,然而跑路到C市之后,样样多亏了奉厚的照料。他那心里冷一阵热一阵的,扑扑腾腾,好像住了只鸽子在里面鼓翅膀,手绵绵地垂着,掌心里全是汗。

突然被阮星握住了,还一句话没有说呢,他突然就镇定了一些,回过头一笑:“我没事,又不是阿芳,不至于摔到地上去。”

回应他的是手被更紧的握了一握。

没想到晚间九点左右,奉厚带着两个兄弟乘小筏子悄声溜了回来,他们这三人没有和增援的兄弟碰上头,事情一发就伺机逃走了,奉厚在阮星面前实话实说:“阮先生,不是我不顾其他兄弟和货,只是事情来得很突然,我们的船刚在码头靠了岸,我下去找人搬货,正搬着,双龙的人就突然闯上来,他们若是拿刀还好,手里都有枪,我知道争不过,立刻就找船往这边报信,结果沿路竟然都有双龙的船设岗,所以一路上躲躲藏藏现在才到。”

大家听了都是一皱眉,虽然新义和双龙一直不对付,但不至于明争,庄爷在的时候,尚且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不知道李文彪这是发什么疯。

“什么意思,到了明天自然就知道了。”阮星一摆手,“大家都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庄宁却不走,等人走了,他问阮星怎么打算。

阮星避而不答,庄宁一笑,“怎么,不准备带我玩?”

阮星正色道:“这件事情不好玩,你交给我去办,回头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阮星的目光又黑又亮地照过来,他心中一烫,过了半晌,却还是摇头,“我要亲自去,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是扒车扒船,溜也要溜过去。”

阮星听了倒笑了,“经你这样一讲,倒越发像是小孩子要出去玩。”

庄宁跟着笑:“妈咪啊,求你啦,准我这一次吧!”

经不住他痴缠,阮星只有答应了他,他生怕阮星反悔,这一晚也不肯回自己家了,跟定了阮星。从码头沿滨江公路开车往别墅里去,黝黑的江水静静流淌。他心里竟然没有紧张,只是哀伤,他无有什么可惧怕的,他的家人,至亲至爱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他若是提前了去会他们,也是一场幸运。

第十五章

本来是第二天就要去找李文彪兴师问罪,结果阮星觉得事有蹊跷,接到线报说李文彪的手下、那个叫乔曼波的不见了,就没有去,“让他们自己斗去,我们犯不着给别人当枪。”

庄宁不干,他等不了,事情不在眼前,可以忍,可以等,事情摆到面前了,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不在乎给人当枪,只想要大干一场,想报仇。

阮星正吃早饭,抬眼撩了他一眼,“你急什么,我自然有叫人去和姓李的交涉,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弄清楚了再说。”

“少跟我扯七扯八,我管他是什么的意思,还不都一样!”庄宁暴躁地用拳头砸桌面,砸得碗筷叮叮蹦起来,“他的意思你不知道,我的你总知道吧?!”

阮星这次眼皮都不抬了,“你要李文彪死,那你过去杀他呀,我倒想看看,是你死还是他亡。”

庄宁一碗汤泼到阮星脸上,阮星回了他一个嘴巴,要他去清醒清醒。

庄宁没闹下去,真到浴室里去洗了一把脸,冷水浇上来,才知道脸上有多烫。他又去摸别在后腰上的枪,把枪按到洗脸台上的时候,手还在抖,阮星说的对,他太兴奋了,需要冷静,这样子去,真的杀不了李文彪。

从浴室出去,阮星也收拾好了,换了件衣服,正在抽烟。

庄宁有心要修复关系,也叼了根烟凑过去,“借个火?”

阮星个子高,他要借到这个火,还非得扬起脸来不可。阮星愣了一下,还是低头给他点了烟,两支烟相抵,庄宁看着他横在自己眼前的鼻梁的线条,深深吸了一口,烟头殷殷一红,他挑眉对阮星笑笑,“生气啦?”

阮星不置可否,庄宁也没意识到自己刚刚飞了个眼风。

第二天一早,阮星接到乔曼波的电话,约在江上见。庄宁疑惑,他不是失踪了吗?阮星说,据说躲在一个朋友家里,昨天被李文彪挖出来了。

阮星带了一拨兄弟去会乔曼波,庄宁也跟着去,临走前,阮星给他穿防弹衣,庄宁连连后退说不要,这么热的天,等于穿了件棉袄。阮星不由分说非给他套上了。

会面的地方离两市都有一段距离,都是开一条小艇,远远已经看到了乔曼波的那条艇靠着江中的小洲泊着,洲上茅发草深,掩掩映映,乔曼波从中间站起来,从容地对他们招招手手。

两条船靠近了,船头一点,俱是微微一荡。他们这条船上人多,乔曼波那边只有他和一个开船人。船一晃,乔曼波顺势蹲了下来,递过来一只手,“阮先生,久仰。”讲完往庄宁这边睇了一眼,露出一点尴尬的神色来。

庄宁只作一笑,乔曼波也立刻跟着笑了,歉歉的,还喊了他一声:“……二少爷。”

阮星不等他们叙旧情,一抬下巴,“前天晚上码头上的货是你劫的?”

乔曼波赶紧移回了目光,老实承认:“是我做的,我跟阮先生陪不是,要杀要剐只凭阮先生一句话。”

庄宁看他身上已经带了伤,手腕子处还缠着绷带,想必是昨天跟李文彪的人交过火。阮星好像是烦了虚情假意这一套,仍旧是单刀直入地问,“你想干什么?做掉李文彪?”

乔曼波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庄宁倒是笑了,“双龙这是怎么了,净养些狼崽子。”

乔曼波听了神色又是一滞,先向着他又是歉然一笑,回过头对阮星说:“是,我能调动‘深隆’那条街面上的兄弟,其余还请阮先生帮忙。”

“要我帮忙,却劫我的货?”

“是我做错了事,阮先生要罚我,我认罚。但是如果阮先生肯帮我,我一定记得阮先生的情义,将来若是有做双龙的堂主的一天,”讲到这里,他看了庄宁一眼,庄宁装作没注意,“也一定有新义会的种种好处。”

阮星笑了一下,“你劫我的货的时候,大概没想过要请我帮忙,也没想过要欠我这个情,你就是希望我不问青红皂白向李文彪开火,我们打起来,你坐收渔利。没想到,我们两个都没有动,李文彪也不是糊涂人。”他盯着乔曼波,“种种好处你日后也未必会兑现,不过我也不怕,我帮你这个忙。”

回程的时候,庄宁解下身上的防弹衣来,他那里面的衬衣已经汗湿了,索性脱下来,正午的太阳刺剌剌照下来,晒得皮肤发痛。阮星皱着眉,给他把衣服铺在背上,“你这样晒,回去要脱一层皮。”

庄宁回过头,目光飘飘的,“才多久呢,又出来一个乔曼波,听着真是吓死人。”

阮星大概也是想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在他背上又拍了拍。庄宁眼眶无端一酸,眨了一下眼睛,他那睫毛浓密地叉出一排,在阳光下根根毕现,又一根根落下另一排阴影,泪水也就被这怒生的眼睫毛关在里面了。

江上的云仿佛也是会流淌的,日光一阴,悠悠移过了他们的头顶。

又过了两周,新义和双龙开了火,因为牵扯了其他的成分,庄宁觉得复仇的意味不那么纯粹了,或者讲,去的这一班大军当中,唯有他是抱有这另一种心情的。

李文彪已经洞悉了乔曼波意图,就处处防备着,但是阮星只做不知,强逼着要一个说法,双方约在双龙的码头见面。

阮星坐的是一艘小船,另外人数众多的一批坐另一艘船,押着武器,早早地就到了,乔曼波最初是在码头混,码头上有不少过硬的交情,进来一艘船尚能够轻松掩护过去,庄宁也是坐这艘船入的港,因为李文彪认得他,他不能跟在阮星身边。

来得早,天气热,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招待,人都挤在几间仓库里,庄宁淌着汗,那把勃朗宁贴肉别着,特别搔得他难受。等了一阵,乔曼波来了,说接他到自己住的旅馆里,那里有冷气,下午还可以休息一阵。

庄宁不去,对乔曼波笑笑:“不用管我了,我已经不是二少爷啦。”

乔曼波眼皮一跳,没有再勉强,吩咐了几句,转身走了。庄宁总觉得他对自己心有忌惮,其实是不用的,双龙这一班兄弟,说起来那都是背叛了庄家的,难道他还能把他们全毙了么,乔曼波不是谨小慎微的人,这种忌惮叫人不明白,而气氛是这样紧张,也让他没时间细想。

直到晚上八点钟,有骚动传过来,说李文彪到了,又过了一阵,阮星也到了,便有人领着他们从仓库摸出去,谈判的地方是个餐厅,半露天,四面通风,全靠四根柱子支撑着,之所以选这么个地方,也是为了便于观察四周的动静。李文彪知道庄宁投奔了阮星,所以对阮星也很防备。

庄宁是和乔曼波一起登场的,结果场面完全出乎了他意料。来之前想很多,什么样的意外和危险都想到了,就没想过阮星会给他一个完全控制住了的场面。

李文彪的人已经被制住了,几支枪指着李文彪,阮星向庄宁点了点头,问李文彪,“见了他明白了?”

李文彪看了一眼庄宁,又越过庄宁,看了眼乔曼波,笑一笑,“明白,心服口服。”

阮星点点头,又问庄宁:“你要不要亲自动手?”

李文彪和庄宁的哥哥差不多大,小时候都在一起玩,庄兴脾气大,平时也得罪了一些人,所以庄爷中风醒过来,还千万拜托过李文彪,说如果自己不行了,一定要帮衬着点庄兴。没有想到,庄爷还没落气,李文彪已经筹划好了夺权的事。这些事过电一般地从庄宁脑子里过掉,庄宁点点头,说好,我来。

第十六章

庄宁开了两枪,第一枪就正钉进李文彪的额头,打完第二枪,李文彪仆倒在桌面上,倒是一点血也没有洇出来,他死得不难看。

这一刻,庄宁也没觉得残酷,到底是在这种环境里面长大的,打打杀杀的事情见得多了,杀人偿命,再正常不过了,一枪枪里面全是他的真感情。

阮星站起来,说好了,我们走吧。

庄宁点点头,跟在阮星身后走出餐厅,天若穹庐,高高拱起来,餐厅外面凤凰木野树红花,哧拉拉像要烧到天上去。他的步子走得很紧,腿上的肌肉也是僵硬的。

走到码头上,阮星先他一步上船去,两个兄弟在那边绞船锚,船锚出了水,发动机轰轰做响,大部分人上了另一条船,已经开出去了,岸上一片都是双龙的人。他顿了一下,想着弹夹里还剩下四发子弹,然后突然回身,向着身后开了枪。

这一番变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连庄宁自己都没怎样盘算,乔曼波捂着胸口倒下去,可不知是不是打中了要害,他好像也有预知,故意落在他们三四个人远,袖珍手枪的准头是不太好的。

一时间枪声大作,庄宁知道自己中了一枪,因为肩膀一麻,枪脱了手。正是最慌乱的时候,在他这方面时间却好像一下子滞住了。那时候他躺在玉浓的床上,日光透过百叶窗帘照进来,一道一道落在身上。风扇开到最大档,嗡嗡地对着他转,玉浓从他身上跨下床,抱怨说风太大,吹得半边脸都发麻,他却嫌不够凉快,还说明天要人来装台冷气。其实外面风声鹤唳,李文彪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挖地三尺也找不见,哥哥这边却一晚上挂了三个得力的手下,哥哥交代他躲在祖宅里,不要出门。他在家里呆不住,太太老找他吵架。而且爸爸的冰棺一直停在灵堂里,妈妈根本不去看一眼,整天坐在自己房间里翻扑克牌玩。他觉得好不自在,所以才跑到玉浓这里来。也幸而是跑出来了,晚上就接到哥哥的手下来报信,说哥哥让人砍死在夜总会门口。他问七叔公他们什么意思,报信的人吃吃艾艾说不上来,他心里混混沌沌的,不敢相信大势已去了。脸贴在玉浓肚子上,问她,要是他死了,她还会不会把小孩生下来,玉浓只说,八个月了,要打掉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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