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顿饭吃得真是食之无味。韩峥坐在那里陪着吃了半天饭，到最后也没吃出晚餐究竟有些什么味儿。

吃饭的时候陆戡和他哥哥依旧有一句没一句地针锋相对着，正经事情一句也没谈。或许他们已经在谈了，只是韩峥听不太出来。他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情要谈，这两个姓陆的兄弟坐下来随便说几句，难道就能决定这么多人的生与死了？

韩峥默然地坐在那里，手里无意识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一直到他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才猛然间抬起头来。

是那个叫Lucas的男人！他的目光清澈而直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他像是很随意地打量了韩峥几眼，然后轻声地说道：“韩峥，咱们好久不见了，最近过得还好吗？”

43.血缘

韩峥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Lucas好几秒钟，然后他又把头低了下去，低声道：“不好意思，我不认得你是谁。”

Lucas手一抖，手里的刀叉差点掉落在盘子里。他努力深呼吸了几下，把头微微凑过去，仔细打量着韩峥白皙光洁的脸颊，不太自信地问道：“你是韩峥吧？虽然咱们有好些年没见了，不过我还是一眼认出你来了。你不记得我了吗？小的时候你还总喜欢坐在我肩膀上，让我扛着你满世界跑。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

韩峥再次抬起头来，一脸无奈：“对不起，请问你是谁？”

要不是心理素质够强，Lucas真有种直接跌倒在地的冲动。他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两声道：“我姓韩，单名一个陌字，如果你确实是韩峥的话，应该对我有点印象。我和你父亲是亲兄弟，我比他小七岁。从辈分上来说，你应该管我叫声叔叔。”

韩峥依旧面无表情，其实他的内心还是有些激动的。一直以来他都很希望了解自己的过去，若这个韩陌真是他的亲人的话，倒是喜事一件。只不过……

“我没听我妈提起过你。”韩峥这几年，只跟母亲联系过。他父亲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他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但妈妈对他依旧非常好。每次放假去探望她的时候，她就会拉着韩峥的手一遍遍地轻抚，眼角眉梢都带着慈爱的笑容。韩峥觉得这大约就是母子天性，跟母亲的关系也渐渐变得融洽了起来。

至于家里其他的亲戚，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听母亲说，自从父亲过世后，韩家那边的亲戚便不再走动。在这个人类地位卑微的时代，每个人都忙着讨生活，艰难地活下去。像韩峥他们家这样的孤儿寡母，是不会有人愿意接手的。那就是个烫手山芋。

韩峥从母亲那里才了解到，自己为什么会去军校。因为军校是唯一一个包食宿还给工资的地方，可以大大地减轻家里的负担。韩峥在学校里几乎不花钱，每次去看母亲的时候，都会把攒下来的钱交给她，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

至于母亲那边的亲戚，韩峥从来也没听她提起过。母亲就像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亲人了。

现在，这个韩陌突然跳出来，说是自己的亲叔叔，不免让人心里不平。看他这样子，这几年应该过得不错，既然是亲人，怎么在他们有困难的时候，从来不见出手相助？

韩陌听到韩峥的话后，似乎也有点尴尬，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好意思，这几年我不在单体，没有去看望你。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

“嗯，你跟着陆戡，应该过得不错。”韩陌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瞟了陆戡一眼，只见对方一脸镇定地吃着自己的东西，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一顿饭吃得兴味索然，在场的四个人，两人是兄弟重逢，两人是叔侄再见，却丝毫没有一点喜悦的感觉，反倒处处透着股针锋相对的意味。屋子里其他人看得冷汗直冒，都盼着这火药味十足的聚会赶紧结束拉倒。

其实韩峥也是这么想的，他真是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陆戡和他哥哥之间固然不太对付，但更令他介意的话，他那个所谓的叔叔韩陌，看起来也跟陆戡有些不清不楚。为什么会这么感觉韩峥自己也说不清，但这种直觉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爱吃醋的小女人，这种感觉其实很令他讨厌。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放开一些，到最后却总是被感情束缚住。

吃过饭后，韩峥就起身告辞离开了。陆戡没有阻止他，他和自己那久未谋面的大哥还有些场面话要讲，暂时不方面走开。倒是韩陌一听韩峥要走，主动提议道：“韩峥，可不可以送我回房间？麻烦你了。”

他的腿在昨天的车祸里受了伤，暂时还走不了路。韩峥本能地想要拒绝他，但一想到他是自己的亲叔叔，就勉强答应了。

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韩峥一个人推着韩陌回到他住的房间，推门而入的时候，韩陌突然开口道：“对不起韩峥，这几年没能好好照顾你和你妈妈，我很抱歉。你父亲走的时候我也没能去见他最后一面，现在想想，人生中真是有很多遗憾。”

韩峥虽然还想不起来他是谁，但听他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倒也不好意思扔下他就走。他把韩陌推进房里，靠在沙发边上，喃喃道：“人生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做了就没办法回头了。”

“你在恨我吗，韩峥？”

“我没有，事实上，如果你不说的话，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也无从恨起。”

韩陌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天，突然问道：“韩峥，你是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我是说，除了我之外，其他事情也都不记得了。”

韩峥不想对一个实际上的陌生人说太多，但韩陌的眼神非常直接，有一种逼迫人的意味。他在这样的目光下，最终还是选择了点头：“是的，我失忆了，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失忆，你伤到头部了？”

“没有，我没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不记得了。大概以前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让我本能地不愿意去想起来。”

韩峥说完这话，转身就往门口走。走了几步后他又回过头来，静静地望了韩陌一眼。他总觉得有话鲠在喉头想说什么，可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大步离开了。

韩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除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竟是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他当年离开了，也就是和这个世界的亲人一刀两断了。没有什么可再留恋的，现在重新想要拾起来，说出来未免可笑。倒不如就这样随它去吧。

那天晚上，陆戡和他哥哥聊到很晚。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聊什么，但谁都知道他们聊的事情不是小事儿，可能要关系到两个星球上的生物最终的生与死。

谈话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陆戡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一个人独自往回走。他没让任何人跟着，就像是有种预感似的，他知道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一路走回了书房，刚刚推开大门，就看见端坐在里面的韩陌。书房里只开了一小盏灯，昏暗的灯光打在韩陌的身上，却将他的整个脸都掩映在了黑暗里。

陆戡知道，自己的预感是准确的。他毕竟和韩陌朝夕相处过，对他的行为模式很是了解。同理，韩陌对他陆戡也是了解的，知道在这里等他不会有问题，也知道他一定不会带人一道儿进来。

他们就是这么彼此了解又彼此疏离，似乎总有交集，却永远也走不到一块儿去。

韩陌听见门口的动静，抬起头来冲陆戡笑了笑。陆戡也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边走边说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吗，不怕陆谌回去找不到你，会着急？”陆戡说到他哥哥时，语气特别地冰冷，简直不像是两兄弟的样子。

“不用担心，我们分睡两个房，他不知道我不在房里。再说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和他也没关系。”

陆戡随手抽了份文件，打开灯仔细扫了几眼，禁不住冷笑了起来：“说得这么轻巧，回头他发起脾气来，只怕你也招架不住。你还是回去吧，你腿上还有伤，早点休息得好。”

“你别紧张，我来找你没别的事情，就是想问问韩峥的事情。”

“你想知道他什么事情，你们很多年没见了吧。”言下之意就是说，他的事情关你鸟事。

“确实很久没见了。不过血缘这种东西，轻易是抹不掉的。你不明白这种感情，我们说到底，也是一家人。我对他有责任，也有亏欠。能在这里见到他，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看到他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你来我这里，就是想谈论韩峥吗？”

“是的。”韩陌抬起头来，冲陆戡点头道，“我就是想知道，韩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跟我说，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他是不是受过伤，伤到了头部，所以才失忆了？”

“这个应该是没有。其实我也想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我曾经调查过他的资料，没什么太特别的背景，也没有发生过了不起的事情，按理说不应该会失忆。不过这事情过了好几年了，早些年我以为他会想起来，到时候就知道曾经发生什么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这种情况有几年了？”

“四年，从他刚进集鹰起就是这样了。一直到现在，好像断断续续有想起点什么，但每次我问起，他都不愿意说。”

“韩峥这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韩陌喃喃自语着，扶在轮椅上的手背青筋直冒，“怎么总让我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44.旧情人

斯笛那的夜晚比起其他地方来，要显得更冷一些。陆戡站在书桌边，感觉到冷风正从微微打开的窗户里快速地灌进来，把他原本就冰冷的双手和脸颊吹得似乎更凉了一些。

他急于想把韩陌给打发走，可是对方却像是很有耐心，一直坐在那里不离开。两个人就这样一坐一站地僵持着，到最后还是韩陌按捺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身边的人都在变。韩峥变了，陆谌也变了。好像唯一没变的人就是你了。不，其实你也变了陆戡，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会对一个人类这么友好。作为韩峥的叔叔，我感到很高兴，虽然跟着你是件苦差使，但至少可以让他生活无忧。”

陆戡把手里的文件往桌上轻轻一扔，明显有些不耐烦：“我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对事不对人。我不会搞什么歧视一类的东西。以前我也不曾亏待过什么人类，倒是有些人，活得好像太自我了。”

陆戡突然想起第一天见韩峥的时候，他跟叶幸在叶家的花园里谈话的内容。当时他说自己讨厌人类，其实仔细想想，他那时候完全就是在赌气。如果人类不曾伤害过他，他又何必去讨厌那些对他完全构不成伤害的生命？

他慢慢抬起头来，仔细地看了面前的韩陌几眼，突然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很没意思。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去计较得失已经没有意义了。失去的不会再回来，即便还能回来，也不再是原来喜欢的那样了。

“其实，大家都在变。”陆戡指了指韩陌，“就算是你，也变了，你自己没觉得吗？”

“或许是吧，过了这么多年，不说别的，就说脸孔也一定变了很多。我还在想，我这次回来，你会不会不认得我了。倒是你，这么多年来没怎么变，看起来做人还不如做机甲来得舒服，就算没有温热的身体和血液，至少还有远远大于常人的寿命来享受。”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也可以把你变成机甲。或者，你可以打陆谌帮忙，我想他应该很愿意把他的人变成机甲。这样的话，你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不用担心有一天你变老变丑了，而他依旧和百年前一样。”

韩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不大，声音里却有几分苦涩的意味。最后他只是摇摇头，自嘲地说道：“还是算了，一生一世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是说笑而已。我没必要为了某个人而改变自己，谁不是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来也一个人走，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你到最后。更何况陆谌他现在已经变得让我有些不认识了，未来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陆戡认真地听着韩陌的话，事实上他也发现自己的哥哥陆谌似乎有些什么变化。虽然说不上来有些什么具体的改变，但在跟他谈话之间，这种微妙的违和感总是时不时地跳出来打断他的思维。他本来以为是因为多年不见的关系，哥哥才变得有些陌生，但此刻听韩陌提起，他又觉得事情远远没有想像中的那般简单。

一个和陆谌朝夕相处的人都觉察出了他的变化，这便足以说明，他确实在某些方面有了不小的改变。他的声音、容貌一如往昔，从外表上看起来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但那种说话时的语气、小动作，甚至是每一句话结尾的语气助词，都跟从前不太一样。

一个人的很多习惯都是从小养成的，很难说过了几年几十年就会完全改变。陆戡越想越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便忍不住问道：“你觉得陆谌有什么变化，哪里不对劲儿吗？”

“说不上来。”韩陌苦笑一声，“是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不能完全说清楚。而且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似乎有些健忘，以前的一些事情他有些记得，有些又不记得，或者偶尔会两件事情记岔了。一开始总以为他是压力太大的缘故，但后来又觉得似乎不是这样。陆戡，他是你哥哥，你跟他接触下来，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吗？”

“他虽然是我哥哥，但也只是我哥哥而已。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每天和他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他的改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陆戡，你这么说什么意思，你是在吃醋吗？”

“我没有，也没有必要吃醋。”陆戡突然伸手关掉了台灯，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我要去休息了，至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愿意在这里待上一整夜，我也没意见。”

他走出书房的时候轻轻把门带上了，没有像韩陌期待的那样用力地甩门。这种对情绪良好的克制不免令人失望，韩陌一时间也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感情这个东西是否还能长久？

陆戡离开书房后就往韩峥的房里走去，他尽量走得小声一点，开门的时候也非常小心，生怕吵醒了屋里睡觉的那个人。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仔细一看，发现床是空的他又伸手摸了摸，床单冰冷整齐，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陆戡有些意外，在漆黑的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发现浴室的门缝里隐隐地透出点光来，不由微微一皱眉。这会儿离韩峥离开宴席已经很久了，他一直躲在浴室里做什么？

想到这里，陆戡不由加快了脚步，径直走到浴室边，毫不犹豫将打给打了开来。浴室里灯光正亮，却没有想像中的那般云山雾罩。韩峥正赤裸裸地躺在浴缸里，似乎是在泡澡，只是那双眼紧闭的模样让人有一种错觉，觉得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陆戡走上前去，伸手进水里推了推韩峥的胳膊，刚想出声叫他，却发现水早就冰凉。也不知道韩峥在这冷水里到底泡了多久，全身的皮肤已经有些起皱发白。陆戡不禁一阵心惊，想也没想就直接弯下腰去，两手插进冷水里，直接将韩峥整个人从水里抱了出来。

他又顺手扯下了浴缸边的一条浴巾，胡乱地披在韩峥身上，然后就往房间里走去。韩峥当时其实是有些睡着了，根本没听到陆戡进屋的声音。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感觉到身体一轻，紧接着就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再然后他就被温柔地放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