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 下——priest
priest  发于:2014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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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泉默默地点点头,片刻后又有些忧心地问道:“那长安还没有消息么?”

这回华沂没有立刻接话,垂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攥成了拳。

不知过了多久,华沂才嗓音干涩地开了口。

“长安……”他闭了一下眼,脸上的表情好像皲裂了一下,随即似乎又是本能勉强牵扯开一个笑容——长安出事的消息被他瞒下了,并未向所有人言明荆楚的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长安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身的狗脾气,软硬不吃,谁能拿得下?但凡他还有一口气在,怎能落到别人手里……”

他说不下去了。

陆泉再讷于言,此时也明白自己是说错了话,忙低下了头,拙劣地试图转移话题道:“既然都这样了,我看我们也不用思虑什么,直取对方主帐,杀他个片甲不留就是。我们兄弟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连横行了那么多年的黑风朴亚都被荡平了,还怕过谁?”

华沂勉强一笑,心事重重地没言语,却从腰间摸出酒壶,喝了一口,然后像长安一样,克制地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咽了下去。

等到这一口酒完全进了肚子里,华沂才用一种不高不低的声音缓缓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通,他一个亚兽,究竟是怎样控制了那许多兽人的。当年跟着索莱木长了不少歪七扭八的见识,才明白,世上原来有不少控制人的方法,可是大体算来,也不过就是用药、或是拿住对方的软肋而已,就算荆楚手段高明,也不过就是两者兼备。然而用药控制住的人,大多是像木偶假人,并没有寻常人的智慧,而被胁迫的大多心志不坚定,随时准备反噬主人,这是他致命的弱点。”

主帅乃是一队人马的主心骨,华沂平静而坚定的态度,对于追随他的人来说乃是莫大的鼓舞,就连陆泉闻言也精神一震,仿佛找到了对付敌人的思路一样。

“就算他另有后招,也不要紧。”华沂接着说道,他故意放慢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沉沉稳稳地往外吐,控制不住的地方,便停下来,静数自己的心跳片刻,“索莱木的字条上都是废话,但下面却写了日子,好歹算是告诉了我们他目前的位置,我看极北有翼兽人的盟友马上也就到了。等他们来了,我们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诸位便且跟我去,只往前冲就是,我倒要看看,他是妖魔还是鬼怪,能神通广大到什么地方!”

言罢,他便正式出发一般,一马当先地往前走去。

这一次,陆泉终于长了一回眼力见儿,闻言立刻举手高呼,兽人们无不附和,很快被他嚷嚷得杀气腾腾起来。

华沂走在前面,关外的大风扬起他的头发,露出一张如同刀刻一般的面孔,却只是沉默。

沉默的,还有另外一人。

路达远远地站在队伍后面,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与阴郁之色,显得蜡黄蜡黄的,眼下已经出了青黑,连目光都仿佛凝滞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华沂留了一小部分人在此地“镇守”,其中就有路达和华沂带过来的青良。

守城守关自然都有各地的人,既然老远地将他们带出海珠城,难道就是让他们留在这里看家的么?路达不傻——相反,他思虑比一般人都要重些,想得太多,又都存在心里,有时候便难免有些心胸狭窄——华沂虽然只字未提,但是路达知道,这是因为阿姝的缘故,他们的东海王甚至用心良苦地将青良也留下了,那青良一直在偷偷看他,一脸的欲言又止,青良从小心里就藏不住话,此时是为了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路达伸手捂了捂胸口,那颗珠子……以及阿姝带血的指甲,全都被他贴着胸口放着。路达痛苦得快要死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两天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可是他最后的理智告诉他,自己一个字也不能说——尤其华沂别有深意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

然而眼下战时不方便处理他,回去以后,华沂会把他怎么办呢?

说不定……杀了他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师父说不定会阻拦一下,可是能起多大的用处呢?长安那人在这种事上一向中规中矩,中规中矩到叫人咬牙切齿,也许即便他知道这件事,也不过是低着头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一句“按城规处理”。

路达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的长安师父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那冰冷的城规的化身,当年在石洞中握着他的手教他尖刀的那个人……是不是早就被囚禁在那四四方方的城墙中,早就死了呢?

又或者,长安天生就是个冷性情的人,就像他手中的刀锋一样锋利又无情,自己总是对他充满感情,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要低上一些,对他奉若神明、又爱逾珍宝,敬重他、崇拜他,甚至一度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

可是长安心里怎么想呢?

恐怕除了王,他谁也没有放在心上过吧?自己于他,说不定就像个小宠物一样,顺手救了,顺手逗逗,给口饭吃,过一阵子忘了……也就忘了。

和那一无是处、只会假哭傻笑的鲛人一样。

他只是个奴隶啊……是那不体面地死在他们手里的手下败将的儿子啊。

这样一想,路达心里近乎悲愤起来。

路达目送着华沂等人的背影扬尘而去,忽然转身大步往自己的临时帐子走去,青良犹犹豫豫地想要跟过来,被他歇斯底里地回过头骂的那句“滚”给吓得钉在了原地,手足无措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路达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杀了我又能怎样?”他低低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来,“我算什么东西?谁管我怎样想的,谁管我的感情,谁管我爱谁不爱谁?!”

他拼命地想压抑住自己喉咙里的哽咽,以至于满面狰狞,死命地在自己的临时床榻上锤了一下,像个被激怒的猛兽一样咆哮了一声。

愤怒、仇恨与委屈已经充满了他的心,他似乎是路达,又似乎变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他不再震惊或者纠结于阿姝的身份,对这时的路达而言,阿姝是什么身份,已经无关紧要了。唯一重要的,是他爱那个女人,而她已经死了,尸体不知道被人扔到了什么地方,只剩下一片光华不再的指甲,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冷得让人脊骨发凉。

路达的指甲掐进了床铺中,将脸埋在上面,传出闷闷的呜咽声。

记忆中很多事失了真,只剩下那些偷偷摸摸地指着他的后背说三道四、面带不屑的年轻姑娘们,幼年是像小畜生一样被人轻慢地对待,随便打骂,或者还有更早的时候,那阴冷的囚牢,以及卡在手腕中疼到骨子里的镣铐……最后,定格在了长安那张疏离而冷淡的脸上。

是了,当年他骤然听见那老疯子说得话,明明触动到了他的心,可事后却就那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难道不是因为舍不得当时的身份么?

假装不知道,他就依然是那众人景仰的第一刀的徒弟,可以披着甲胄在城中趾高气扬地巡查,而不是那个衣衫褴褛,一辈子无法化兽,只能任人驱使的下贱奴隶胚子……

路达忽然低低地冷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哭,形如疯狂一样——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是他咎由自取么?偷来的东西果然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事到如今,他已经是督骑,可是放眼那东海二十城,哪个把他放在眼里了?

青良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因为在华沂走了以后,十分忧虑地蹲在路达的帐子门口,直到天已将暮,青良腿都蹲麻了,路达才露面。

青良连忙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关切地看着他,路达的眼中布满血丝,表情却是诡异的平静,仿佛酝酿着风暴的大海一样。

青良张张嘴:“路……”

路达抬手压下了他的话,眼睛盯着地面说道:“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青良一怔,只听路达接着道:“我知道了,那女人骗了我,利用了我,她如今……如今可是死了么?”

青良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补充道:“她……唉,你不要为了这种人伤心,她是被城主抓住的……唉,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而且这人狡猾得很,王和城主都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路达古怪地笑了一下。

青良眼见他的模样,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了。

路达却收敛了表情,走过来,单手拍拍他的肩膀,低声感叹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青良半晌没反应过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之后,路达仿佛恢复了正常,看似毫无特别之处,甚至青良还看见他笑了一下,然而青良总是觉得心有不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当天夜里,青良怀着这样的疑虑重重躺下,一合眼就噩梦连连。

睡到半夜,青良忽然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心跳如雷。

不对——青良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肯定有什么不对,路达对他从来都是废物长废物短,心情大好也不过是叫他一声名字,什么时候说过“好兄弟”三个字?

青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自己的帐子,魔障了似的奔向路达的。

路达的帐子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90.

青良背后的汗毛都炸起来了,被夜风一吹,一头的冷汗倏地蒸发,叫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时,一道惊雷压了下来,像是一把利器,蓦地划过夜空,片刻后,仿佛压抑着什么不祥的雷声,才从大地深处隆隆地传响开来。

从没有人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听到过这种仿如盛夏的雷,青良简直怀疑这是在预示着什么,他忽然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滚了起来,大步奔向了最外层大关的城楼上,焦急地往下望去,可是阴沉沉的夜色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天色愈加凝重,长安挂在几乎垂直上下的山壁上的藤蔓上,意识已经有些昏沉了,那石破天惊一般的雷声正好惊醒了他,他一激灵,这才感觉自己的手都有些松了,险些吓出一身冷汗来。

长安脸上烧出来的红晕已经褪下去了,不知怎么的,惨白得就像是光泽暗淡的瓷。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阵子,每一下心跳都像是跳空了似的,整个胸膛都跟着没上没下起来,这叫长安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闭上眼,将藤蔓缠在身上,没受伤的手掐住了另一只手的无名指——这是阿叶告诉他的方法,也不知是真管用,还是他的心理作用,过了片刻,长安似乎觉得自己好了一些。

他睁开眼睛,微微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肩膀和胸口,继续一声不吭地往上爬去,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再一次险些要了他的命的潭水。

随后,细密的雨打了下来。

近海的地方比内陆的冬天好过得多,可毕竟还是天冷,冰冷的雨丝细密地落了下来,里面好像夹杂着冰一样,打在皮肤上,人不一会就冻得没了知觉。

长安没理会,他就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整整吊在山崖上一宿,直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散开,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他的手才第一次扒住那崖顶的石头。

长安一身的青紫伤口,连下巴尖上都蹭破了一块皮,他几乎吃不住力气,努力了三四次,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手腕上刮出一道长长的划痕,几乎是在双腿着地的刹那,他就倒在地上动不了了,连解下藤蔓的力气都不剩了。

他卷着成年人手腕那样粗的藤,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躺在柔软的泥泞上,一股微微发腥的泥土的气息涌进他将要失灵的嗅觉里。

长安觉得自己筋疲力尽,简直一闭眼就能睡死过去。

可是他没有闭眼。

在这里闭上眼是什么后果,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长安缓缓地调动着自己的呼吸,十次吐息以后,他抽出腰间的小刀,顺着藤的脉络将它们一点一点地从自己身上割了下来,然后手脚同时用力,摇摇晃晃地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时,脚下就一软,他又跌了回去。

“我可真像条死狗啊。”长安颇为自嘲地想道,他没受伤的手撑在地上,另一只蜷缩在身侧,只有手肘吃得住力,手腕落地的时候又窝了一下,钻心的疼,然而此时,疼痛反而是好的,叫他不至于麻木。

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吐出的呼吸都是颤抖的,任是谁看到他这个样子,都会觉得他已经没力气了。

然而人怎么会没力气呢?长安始终是这样想的,哪怕是他落到这样凄惨的地步——他依然不觉得自己是落到了绝境,依然觉得……只要不当即就伸腿死了,他总是能挤出足够的力气来的。

长安不知跪在地上多久,才重新咬紧了牙,这使得他两颊都绷紧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露出在皮肉表面上。

“他娘的,”当他气喘吁吁地重新站起来时,心里愤怒地想道,“就是剩一口气,我也非宰了那阴阳怪气的东西不可,不然死都闭不上眼。”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飞快地一闪而过,以至于片刻后,长安都被自己气笑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找个躲雨的地方,把身上的伤病好好处理一下,然后等着自己那边的人来救,卡佐应该会平安回去,有他通风报讯,华沂好歹应该知道自己的大致踪迹。

可他依然还是做不到,哪怕一千个一万个不对,也抵挡不住他眼下想拿荆楚的脖子磨刀的欲望,长安觉得因为这样的脾气,他从小到大仿佛就没做过一件别人眼里正确的事。

长安用破破烂烂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头眨了眨眼,一颗雨水从他浓密的睫毛上低落下来,就好像落了一颗眼泪似的,不偏不倚地滴到了他已经没有知觉提不起一点力气的右手腕上。

然而片刻后,他便面无表情地提刀就走,脸色冷漠地仿佛那伤了的右腕压根就不是长在他身上的。

且说那随军的布冬之子茗朱,这还能称得上是一个年轻人的男人跟在华沂身边,始终是不动声色,口不多言,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到出发的时候,他已经几乎将前因后果都给弄清楚了。

若是平时,以华沂思虑之细致,肯定会因为卡佐的缘故,将他的仇人布冬之子与路达一路留下,只是华沂表面上镇定如常,其实早已经心乱如麻,外加茗朱一直做小伏低,跟在他身边如同一个透明人,华沂竟然真就将他给忘了。

茗朱兴奋地连觉也睡不成了——他没有等到远在内城镇守的老父布冬的回信,踌躇满志地混在一群磨刀霍霍准备杀敌的兄弟们中间,准备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干掉卡佐。他不但想要干掉卡佐,还想要让他死得痛苦之至。

半夜,他披衣而起,手下的奴隶挑开了临时的帐子,将他的工布朵让了进来。

茗朱眼眉一挑,问道:“怎么?”

他的工布朵笑道:“你该是料到了,路达骗过关守,跑了出来,应该是正往这边来。”

“骗?”茗朱倏地一笑,缓缓地说道,“我叫人故意放水将他放出来的,还有那外使给他塞的东西,当别人都是瞎子么?若不是我替他遮掩,哪有这样容易过关?”

他的工布朵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你啊……与你父亲真是一脉相承,老谋深算。只是……你不怕这些小动作落到王的眼里?”

“你没瞧见王已经快不分东南西北了么?”茗朱道,“自从看见那外使传来的纸条开始就一直是这样,我怀疑是城主出事了。”

他的工布朵吃了一惊,微一转念,便有些担忧地问道:“你可确定了?那位城主可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他这一去失了踪迹,还落入敌手,难道我们碰上个硬钉子?若是此时我们有动作,影响了大局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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