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 下——priest
priest  发于:2014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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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没落,长安就走了进来。然而一见这满桌的清汤寡水全是菜,连块肉也没有,他便顿时觉得原本饥肠辘辘的肠胃都装起死来,仿佛能吞下一头牛的食欲也神奇地不翼而飞。

长安愤愤地心道,这坑人的阿叶,整天叫人吃菜吃草,都快吃成兔子了。

这样一来,他连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华沂一见他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笑道:“是谁整天喝药连累得我也跟着吃兔菜?我可还没说什么呢,快滚过来,想脱衣服晚上被窝里脱去,现在不许。”

长安抱怨道:“一身的汗。”

“春天就是要多穿一点,谁叫你整天没事干跟着巡逻队满城疯跑的?”华沂一边说,一边给他盛了一碗粥,“行啦,今天有肉,别拉着脸。”

长安闻言立刻坐直了些。

华沂:“粥里放了贝,等会我多给你盛几个。”

长安叹了口气,脊背又懒洋洋地弯了回去。

华沂被他逗乐了,才要说什么,一个奴隶却快步走了进来,低头顺目地小声说道:“夜巡有急事,叫人来找城主。”

华沂眼也没抬:“什么事,连饭都不让人吃好?”

奴隶回道:“布冬城主留在王城的小儿子喝多了酒,跟卡佐长老起了冲突,出了人命,现在卡佐长老抓了人,说要要打死布冬城主的儿子。”

长安眉头倏地一皱:“把人叫进来。”

华沂闻言,却是一怔,拇指摩挲起碗边,仿佛被热气熏得眯起了眼睛,一时沉默不语。

67.

布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自布冬离开海珠城,作为城主去镇守南礁城,已经有两年了,布冬带走了大儿子和小女儿,留下了这么一个不大得力的小儿子在王城看家。

离开王城的城主留下一部分亲人在王的眼皮底下,这事虽然没有拿到明面上说,却慢慢成了暗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开头就是布冬这老滑头带起来的。

布冬与卡佐性子不和,以前在一起便经常鸡飞狗跳地吵,华沂忍无可忍想将他们二人分开,便一个留下来做了王城长老,一个外放出去做了外城城主。

卡佐性情暴躁,不服管教,是个无风也要起浪的主,华沂怕他离开自己眼皮底下闹出事来,因而便外放了布冬。布冬的小儿子总觉得自己父亲是因为卡佐的排挤才离开王城的,所以隔三差五地便要找卡佐的麻烦消遣一番。

这事,如今却倒闹得有些大了。

听那传话奴隶的意思,布冬的小儿子打死的恐怕不是什么奴隶,是当年卡佐从黑鹰部落带来的旧部之一。

华沂犹豫地看了长安一眼。

即使是叫长安在自己眼皮底下做这个城主,华沂一开始也是十分放心不下的,然而长安毕竟不再是刚从山里走出来,看什么都一头雾水的少年了。

华沂知道,以长安的本事,像他师父那样,一辈子闲云野鹤地不与人群接触,以那般坚定的心性,纵然住在绝地,也能逍遥快乐,自然也没人去找他的麻烦。

可他费劲心机将长安留了下来,留在了这人堆里,不是留着让他受委屈的。刀能杀人,却不能服人,长安总要能立足,这才叫他勉为其难地做了这城主。

谁知华沂暗自忧心了好一阵子,却发现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

长安就是一份活城规,那些城规他条分缕析地全都记在心里,出了事,全按着城规来,一点马虎眼也不打,时间长了,反而令行禁止,在海珠城里,他的话比华沂似乎还要管用几分。

一开始有不长眼的行商企图独占海珠城商路,想着打点好了城主,往后便可以逃避入城税款,压低价格瓜分利润,下了本地往他这里塞东西,谁知这位木头一样的城主竟然十分仔细地亲自挑选一遍,把喜欢的东西留下,其他的退回去,并且第二天就送上了货款。

行商先开始虚以委蛇直言不敢收,十几个兽人城守便人高马大地一字排开站在他们门口,活像要打家劫舍一样堵着门,险些把好意行贿的老行商给吓尿了裤子。

华沂哭笑不得之余,也就由着他去了,他其实有时候怀疑长安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占了先手把道画出来,除此以外软硬不吃,谁都得按着他的规则玩。

然而涉及一个城主与一个长老,华沂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搬出城规来把人打死。

于是华沂抬手按住长安,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而快速地问道:“把他们叫进来,你打算怎么办?按着城规,把布冬那个败家小崽子拖出去打死?”

长安想了想,却出人意料地说道:“这事不归我管,涉及长老和城主,按理是你的事,我打算把布冬的小儿子给送去给布冬,叫他看着办,顺便换个人过来。”

华沂没想到这位素来“厚道”的人狡猾起来竟然也不同凡响,红口白牙一碰,两句话就一推二五六了,忍不住气结道:“你当是买木盆,看着不好说换就换?”

长安也不理会,只是端起碗,三两口间便将整碗粥灌进了肚子,幸而炖得烂,不费牙口,吃完,他将碗往桌上一放,迅速地抹抹嘴道:“你忙吧,我出去走走,不给你捣乱了。”

华沂:“……”

即使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华沂仍然掐不准长安的反应。很多人情上大家心照不宣的事,至今跟长安说不明白,长安私下里也是承认,他自己是有点笨的,可是他偏偏“笨”得并不彻底,一时直眉楞眼,一时又像心里有数。

然而有多少数,华沂估算不出来,怎么个有数法,华沂也想不大明白。

长安径自走了出来,从后院的兵器架上随意取了一把半长不短的刀,便趁着夜色,出了王城,上了城郊大关附近的一个小山,没多大一会的功夫,便拎着一头獐子下了山。

他没有回家,拎着獐子到了王城的祭坛。

祭坛是专门给索莱木设立的,索莱木没有正经事的时候没日没夜地烧香拜神,烧得所经之处都云山雾绕的,华沂忍无可忍,只得画了块地方给他,让他随便烧。

长安到的时候,索莱木正背对着他一个人坐在祭台中间,兽人们虽然身强体壮,却始终对怪力乱神心存敬畏,平时除了索莱木,其他人没事很少过来,因此清静得很。

长安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找来柴禾,熟练地削出了烤肉架子,利索地将那獐子扒皮抽筋大卸八块,又伸出血淋淋的爪子,从索莱木面前的香案中劫了一把神仙的香火,吹了两口,吹着了,点了柴禾,便在祭台上烤起肉来。

索莱木原本闭着眼,据说是在入定——不过依长安看,他是睡着了。

烤肉的香味飘出来,把索莱木生生地给熏醒了,他回头一看,顿时火冒三丈,指着长安道:“你……你大不敬!”

长安头也没抬,专心地转着烤肉架子,问道:“你吃不吃?”

索莱木:“……吃。”

两人便大不敬地一起蹲在祭台上,分吃起了一只獐子。

索莱木的爪子伸向最肥的大腿肉,被长安眼疾手快地截了下来。他将大腿肉放在树叶上,凉在一边,穿了一块肋条肉给索莱木:“那块我一会要带回去,给你吃别的。”

索莱木酸溜溜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干脆拿回家吃去?非要在这里碍我的眼,亵渎我的神坛?”

索莱木才不怕亵渎神坛,长安早看出来了:“回家华沂要啰嗦我。”

索莱木气哼哼地用虎牙撕扯着烤肉:“你拿那么大一块肉回去给他,难道他就不会啰嗦了么?”

“吃都吃了,啰嗦两句我听着就是了。”长安细细地将烤肉上的灰刮掉,这才用树叶包好,“他都陪我喝了好几天粥了,解馋也不能解我一个人的。”

于是索莱木更酸了。

长安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布冬上回写信给我,好像有意思想把他女儿嫁给你,你也不用着急。”

索莱木嗤笑一声:“布冬这是想用他的女儿来换自己的小儿子?”

长安其实觉得这个提议挺不错的,反正他是看布冬的小儿子百般不顺眼,于是问道:“你娶不娶?”

五年前,布冬亲自来说,索莱木一口拒绝,时隔五年,他却先是略微犹豫了片刻,随后竟一口答应了下来:“娶。”

长安倒没想到他这样痛快,在长安心里,索莱木永远是说话留三分的大仙儿模样,日子过得十分拖泥带水,极少有这样干脆的时候,因此忍不住问道:“你喜欢她?”

索莱木苦笑道:“我连她是圆是扁都不曾看见过。”

长安腮帮子塞得满满的肉,不解地看着他。

索莱木慢吞吞地边吃边说道:“王城与周遭城主之间,必不能全无联系,若是布冬的女儿嫁给了其他城主,王第一个不容他,她要么下嫁,要么便嫁给王城中的长老或者长老家的儿子。而我以一个亚兽之身,独占大长老之位,短时间内无妨,长了也必为人所诟病,迟早是要给自己找些有力的盟友的。”

长安仔细地听了,知道他说得是实在话,心里却不耐烦这些权衡利弊弯弯绕绕的事,因而立刻皱起了眉。

索莱木看了他一眼,笑道:“皱什么眉?不高兴就皱眉,你身为一城之主,怎么能这样胸无城府?”

做城主竟是这样的累,长安闷闷地将手中的肉啃得只剩下骨头,觉得自己宁愿回到树林中,过那样风餐露宿、打猎为生的日子,然而却总是舍不得华沂的。

两人间一时无话,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在夜色中响起,索莱木回头往远处一看,顿时站了起来,一推长安的肩膀,说道:“战报!”

长安跳起来便跑,还没忘了带走他用树叶包好的大腿肉。

等他一路小跑回去,果然,华沂已经接到战报——西北三个联合对抗东海王的部落分崩离析,三个首领死了一个,另外两个已经各自同意交出自己的领地,臣服于东海王华沂。

华沂神色淡淡地打发走了使者,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人都走光了,他才一蹦三尺高,一把将长安抱了起来,重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乐得抱着他在原地转了个圈:“三大部落的领地,我们差不多有了一条河!自北往南而下,南边少了北边的呼应,唾手可得了,等我们彻底拿下了东边,便往西一路行军,我要征服整个大陆,你说……”

华沂的话音顿了一下,摸到了长安怀里的一包东西,他顺手掏了出来,肉香便从叶子里扩散了出来:“……这是什么?”

长安只好傻笑以对。

然而福祸相依,这天夜里,过得颇不平静。

华沂明着不想处罚布冬家的小崽子,正打着太极,便被战报打断了,他们那八百个心眼的王立刻就坡下驴,将布冬小儿子的惩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了他赔偿钱财,三日内交齐。

什么时候人命债有拿钱还的道理了?

卡佐回去以后越想越气,简直连觉也睡不着了,连夜不顾阿叶的阻拦,将他曾经还没有加入巨山部落的时候,那些黑鹰部落的旧班底召唤了来,一群人合计一番,又喝了几口酒,便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等华沂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天亮了——有人来报,卡佐带着他的兄弟们,将布冬的小儿子极其家人侍卫奴隶总共十三个人,全部打死在了布冬家里。


68.

长安略微有些低烧,华沂头天晚上得意得有点忘形,两人到最后在床上闹得过分了。

华沂俯下身,用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他的温度,对跪在一边瑟瑟发抖多的奴隶说道:“去给我端一碗水来,不凉不热的。”

奴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听见这样的消息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心里惊惧,唯恐出什么大事,然而又不敢问,只得沉默而飞快地走了出去,替华沂端进了一碗水,双手举过头顶。

华沂看也没看他,伸手接过,轻柔地抬起了长安的上半身,抱在怀里,轻轻地摇了摇他,柔声道:“长安,醒醒,起来喝点水。”

长安的眼皮有些发沉,勉强睁开了,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就扭头不要了。

华沂将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摸了一阵子,说道:“今日不要出门了,跟他们说你病了,好好在家里躺着。”

长安的体质有时候像个幼儿,半夜会无缘无故地低烧,但是大多数天亮睡醒了也就退了,通常不耽误白天做事,华沂也早就习惯了。

忽然听见这么一出,长安已经合上了的眼睛立刻又睁开了,神色看起来也像是清明了些,问道:“出事了?”

华沂神色不动道:“小事,你不好出面,稍微躲一躲他们。”

说完,他披上衣服起来,平静地对跪在一边不敢大声出气的奴隶说道:“去把今天温着的药端过来给他——然后叫人将卡佐长老跟布冬城主的家围起来,让巡夜的城防绕路,就说布冬城主的小儿子突发急症,送到了阿叶医师那里,会传人,不怕染病的尽管去探头探脑。”

奴隶吃了一惊,略有些惊惧地抬头看向华沂。

“告诉索莱木,他知道怎么处理。”华沂压住奴隶的肩膀,忽然又笑了起来,“你慌什么?快去吧。”

华沂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忽然鬼使神差地一回头,却发现原本迷迷糊糊的长安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正一声不响地靠在枕上,神色不明地望着他。

华沂顿了一下,抬手挥退了奴隶,走回床边,将长安的被角压好,微微俯下身,问道:“你起来做什么?”

长安犹豫了片刻,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卡佐出了什么事?”

华沂一时没吭声,长安却垂下眼,不去看他,过了一会,径自说道:“从巨山部落的地火逃出来,一路躲着山崩地裂到了东海,在山洞里便死了半数的人,卡佐一直没少出过力,你……你是不拿他当兄弟了么?”

华沂听了心里一动,心道谁说他不懂人情,长安一天到晚板着一张和城规一样的脸,仿佛不知通融为何物,人情却总是在他心里头搁着。

只是有多大的心,搁得住这许多平素不往来,只默默存在心里的情份呢?

华沂抬手拢住长安的下巴,手指仿佛爱不释手一般在他嘴唇上轻轻摩挲了片刻,继而哄道:“怎么不当兄弟,只是布冬也是我的兄弟,眼下卡佐与他起了冲突,闯了祸,我不能慌,得尽可能地替他们兜着,才好私下里调节,你说是不是?”

长安没点头也没摇头,似有所虑。

他以前还从不知道,人竟是要忧虑这许多的事。

华沂将他按下去,正巧奴隶端着草药进来,便吩咐了他看着长安吃药,自己带人往卡佐处去了。

走出大帐,华沂敛去了笑容,目光冰冷。他终归不想让长安觉得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如今十数个城,东半大陆尽数归入他囊中,新的权力层在动荡中形成,权力层中最原始的圈子自然就是他们原本所处部落中的弟兄,这本没什么,有人的地方自然便有派系。

只是以卡佐为首的黑影部落这些人,个个都是原来部落的精英,从海珠城建立开始,便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王城的势力如今无人能出其右,也从不懂得低调些,甚至传出了什么“十三黑鹰”的名号,华沂心里早已经隐隐忌惮。

然而如长安所说,他对这些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在最糟的日子里,他亲自守卫,夙夜殚精竭虑,不愿意损失一个兄弟,可是这种感情早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彼此平衡、互相牵制中慢慢被消磨出了圆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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