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暗潮汹涌
“终于看到云京的城门了。”莽红袖骑在高大的北莽冰原马上,因为进入了炎热的大隆地界,这些耐力惊人,爆发力同样不可小觑的优秀战马,现在都褪下了身上绵软细密的皮毛,显得有些狼狈,但是它们超绝的体力却并没有减退,三万骑兵,同时列阵云京之前,这座被守护在大隆最心脏位置的珍宝,终于显露出慌乱。四大城门,几乎同时关闭,高耸的城墙上,迅速出现了防卫士兵。 “景帝还真是有胆气,竟然真的把我们放到云京门口,他就不怕我们真的杀进城去,夺了他的狗命?”莽红袖搂着身前的朔长绝,看着这座繁华之气,直涌云霄的城市,不屑冷笑,“大隆当年征伐天下的骨气,如今也被这富贵生活消磨的差不多了。” “景帝自号为景,所谓致志大图为景,景帝有此气魄,便是北莽所不及,三国皇族,也只有大隆主强臣强,观气知运,大隆确实王气不衰。”朔长绝只是把眼虚虚望着,就忍不住无奈叹息。 “所谓骑虎难下,现在既然把我们放到了云京门口,就由不得他了,大不了,我们抢上一票,就返回北莽,起码我能保你无虞。”莽红袖志气满满,傲然策马而立。 “报灵感大王,云京遣使已从城门而出,求见大王。”一名小兵来到莽红袖马前躬身报告,莽红袖哈哈低笑:“把本大王的旗号立起来,派军粮官过去,先要点军粮再说。” 北莽三万铁骑中,立起一杆大旗。这旗杆是路上砍树简陋所作,但是上面的大旗却是北莽按礼度特别制作,蔚蓝色的边框围着白色的旗帜,狭长的旗子像是一把垂下的长剑,剑刃上写着“灵感大王”四个大字。 “这四个大字,当年还是你给我题的,如今总算有机会,同举灵感王旗,征伐天下。”莽红袖温柔的搂着朔长绝道。 看到旗帜升起,城楼上一员守城士兵匆匆奔下城门,来到紫禁城门口。从三万铁骑出现在云京城视野起,就有多骑兵士从云京城向着其他地方报信,用于传信的飞禽妖兽也纷纷飞起,但是弓马娴熟的北莽大军,虽然连粮草都已经用尽,却从没丢过一丝一毫的武器,锋利的箭矢立刻将报信的通道全都封死。如今云京城中,所有关于北莽大军的消息,都是直入紫禁城特设军机处,直接向如今京城内的将军呈递情报,决议军情。 而军机处中,最具有话语权的就是六院君。除了正宫凤君和东西二宫,六院君都有朝中名誉职位。六院君大多也是贵族世家出身,以武从军,以军功而获君王青睐,得入宫闱,入了紫禁城后,虽然名义上依然是大隆的将军,却没有实际统领的队伍,也几乎不需要亲自率兵。像现在这样,大隆首都云京被外敌包围的境况,自大隆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甚至在历朝历代,除非到了即将亡国的时候,否则都城都不曾被大军围困。两宫皇贵君皆无所出,被凤君唐修意压得抬不起头来,六院君比皇贵君低了一级,却也更有自由,在这样千古难逢的大变里,反而成了立功的绝佳条件。然而那杆大气立起之后,就立刻让情势再次变化。 以法师的单人战斗力,几乎可以单挑千人军队,像唐星眸和孔雀翎这样的绝世妖孽,更是能无视数量,那么为什么古今征战,最为依仗的依然是兽人?高端法师稀少的数目是一方面,兽人武者的斗气战阵才是真正主因。 武者分为九品,一至三品蛮荒境,所能管理的士兵,是他们等级后面加个十,四至六品金刚境,所能率领的士兵数目,是他们等级后面加个百,而七至九品龙象境,能够统御的大军数目,是他们的等级之后加个千。这种统领,不单单是战场指挥,作战变化,真正重要的,是将全军斗气连为一体的能力,所有人组成一个整体,分散的个人形成了“军队”这个庞然大物,而且还能让将领集合全军斗气,爆发出千百倍的一击。若是以龙象九品为将,辅以各个等级的军官,足以统御数万人的大军,将所有人斗气连成一片,势不可挡,这才是兽人能够对抗强悍的法师个人的真正依仗。 而武圣,武道圣者,不可以数估。 这才是高端武者,乃至武圣武者,为何能够成为国之重器的根本,也是为什么连孔雀翎那样的妖孽,都不敢侵犯玉门关和界碑关这样军事重地的原因。 有武圣强者坐镇的三万铁骑,再加上不知道军中潜伏着多少金刚境乃至龙象境的高手,这才是真正无坚不摧的军队,也是足以让云京城崩破的威胁。 而此时云京城中,明面上唯一能够与这位师出同门,赫赫有名的北莽灵感大王正面对决的,只有正宫凤君,唐修意。 六院君将灵感大王亮出旗号的消息传入了深宫,飞霜殿内,景帝斜倚着龙椅,单手支颐,看着眼前的朝臣。 “北莽能突入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若无内应,才是滑天下之大稽,此乃生死存亡关头,攘外必先安内,若不捉出内奸,则云京不需外敌,从内就告破矣!”中原五州,青党之魁,三朝老臣,文华殿大学士章鸣镝此时老泪纵横,跪在龙案之前,再三叩首请求景帝务必捉拿奸腻。 “如今北莽大军已围困京城,更有北莽武圣灵感大王亲自领军,有无内应已非关要,北莽军索要粮草,实乃自曝其短,只要拖上十日,北莽大军耗尽粮草,自然就会退去!”太子少傅朱成璧跃前一步,跪在地上,头顶贴着地面,磕头声清晰传来,可见用力,他的眼角余光却偷偷瞥着章鸣镝。 以三万人破云京城,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只要景帝还在位一天,他们就深信这位登基以来运筹帷幄独制宇内的帝王,绝不会让云京陷入险境。青党历来是墙头草,游走于诸多势力之间,寻求平衡,缝中获利,此时云京被困,最大功劳自然是带兵反击,击退北莽大军,但是这也是当前最危险任务,若是失败,就是千古骂名。章鸣镝这个老狐狸,最擅长就是窝里斗,先提出内贼之说,铲除内贼,无疑最为安全,又功劳不小,而且这内贼到底几个是真几个是假,可就不一定。 “腐儒误国。”个子矮小的兵部尚书胡浚呸地怒斥,“北莽大军皆骑冰原马,必是常年练兵极北之地的北极熊一族,与西凤那些不堪入目的劣等军奴不可同日而语,以北莽如今阵势,若是因为军粮短缺,狗急跳墙,突入京师,定然势如破竹。如今云京兵力,只能保皇族平安离京,云京两百年基业,尽落敌手,必将毁于一旦!” 提督九门皇城卫统领鲁圆琳却怒声喝道:“胡大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九门守城将士加上紫禁城中金吾卫,凤翎卫,羽林卫,效死志气,安惧北方熊狼?” 胡浚为蜀州人士,性子极烈,当时就怒目须张反驳道:“鲁统领既有如此信心,不如就亲自去会会那北莽刀圣,铁马河灵感大王!” 若依胡浚所言,皇族逃出京城,那么必然遁入围绕京城的河朔六州,那时河朔六州有勤王之功,功劳不小,鲁圆琳出自河朔六州,本该鼎力赞成。但是能代表地方势力,进入京城,站在帝王面前,又有哪个不是人精?真把云京拱手送入北莽之手,到时候被劫掠一空的京城,谁来重建。若是北莽蛮子把云京付之一炬,谁来重兴大隆帝都的威仪,若说财力以举国来赔付,那么人力就必然出自河朔六州。 更何况景帝如果真的逃出京城,谁能保证北莽真的会劫掠一笔就会离开。以北莽直接围困云京这等骇人布局,所图必然不是一时财物那么简单,若是乘机杀入河朔六州,以这三万人之大军,也足以让六州子民血流漂橹。 如今能站在飞霜殿内的,可以说是大隆朝内最具有权力的人,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盘根交错,根深蒂固,看上去为景帝,为云京,为大隆考虑,实际上却都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相互暗害。此时景帝依然手支着腮,静静听着他们争吵。 各大派系纷纷登场,争吵声在达到一个极点之后,突然默契的停了下来,所有人默默的站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 士子第一集团,江南道九州,都把眼睛看向了始终抱着双臂闭目聆听的楚淳冈。而因为最近偶感风寒被景帝特别赐坐的西南四州魁首竹碧如,双手捧着姜汤,轻轻啜吸。青党第一老辈,三朝老臣章鸣镝依然被两个宫人架起,坐在椅子上,脸上犹有泪痕。而四大文臣势力之中,本来稳居第三的河朔六州,因为赵家老族长赵博古在三天前骤然离世,此时落在最后,刚才为河朔六州开言的鲁圆琳,终究是资格太低,不足以为河朔六州代言。而在赵博古死后异军突起的赵家次子,风采翩翩的探花郎赵研池像是看到众多位高权重的老臣争吵受到了惊吓般,缩在一个角落,本来他被景帝破格召入飞霜殿时对他抱有期许或诸多戒备的人,此时也知道他只值得一个白眼。 “怎么不接着吵了?”景帝半睁着眼,还有些倦怠的模样,“一场好吵,可有什么结果?” 所有朝臣默契的跪下,站着的人寥寥无几。 “工部特秘机械师,已从地道离开云京,前往界碑关通知消息。”楚淳冈弯腰低声,“一日内界碑关就可收到消息,前来驰援京师。” “老臣不才,不能为陛下效力。”竹碧如咳嗽着,此时陷入病中的他也露出几分疲态,“老臣萨尔竹团团忝为体仁阁大将军,国难当头,何惜自身,已经紧急前往绿锋右营,若是侥天之幸能够冲破北莽拦截,半日内就能调派绿锋右营前来云京。” “国难当头,何惜自身。”赵研池向前一步,“臣家中老父新丧,亦不敢因小家失大家,谨遵陛下旨意,只放了三日军粮,稳定北莽贼寇情绪。臣家小业轻,但亦知家国天下,社稷为重,但有所需,万死不辞。”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景帝慢慢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出了飞霜殿。 “恭送陛下。”大热夏日,飞霜殿内,所有人心头,都真如冬日飞霜,冷了一片。 景帝一路绕过重重宫阙,来到坤宁宫门,帝凤争执,已成不言之秘,唐修意如今独居坤宁宫,深居简出。本来蠢蠢欲动的后宫君子们,在云京被围这个惊人消息面前,全都偃旗息鼓。直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这位凤仪天下,执掌后宫的凤君,除了至尊至贵的名分外,还有个谁也剥夺不去的身份,大隆武圣! 唐修意似乎早有预料,就坐在坤宁宫正殿主位,穿着整齐的凤君服饰,看到景帝边揉着额角边慢慢踱步而来,袖子中的手指,不自觉的握紧。 89.故人重逢 景帝静静站在坤宁宫前,阳光投下的阴影,就在他脚尖之前,再一步,他就能进入坤宁宫飞檐笼罩的影子里,空气中弥漫着坤宁宫内的香气,带着淡淡的温暖气息。 “朕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你穿这身衣服的样子了。”景帝背手站在阳光下,看着坤宁宫内即使周身衣着华丽,依然因为身处暗中而显得有些阴晦的唐修意。 唐修意端坐不动,景帝从明处看他,看不清他表情:“应该说,陛下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臣君的样子了。” “修意,我有苦衷。”景帝扬起头来,眯眼看着头顶的太阳,感到微弱的眩晕。 唐修意无动于衷:“陛下,臣君懂得。” 景帝低头伸手扶住额头,嘴唇张而又合,终究没有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唐修意就静静坐在坤宁宫主位的阴影里,默默看着景帝微微佝着身子转身的动作,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颤抖着念出两个字:“云阙……” “修意?”景帝困惑回身,逆着光,遮住额头的手,让他看不清唐修意的样子。唐修意起身扶着门框,站在坤宁宫的阴影里,嘴唇颤抖,最终还是缓缓伏身,礼节丝毫无错:“臣君,恭送陛下。” “你歇息吧,外面,我还应付得来。”景帝放下手,安抚地上下摆动,转身接着慢步向着院外走去。 唐修意摸索着抓住门框,手指死死扣住,满面苍白,就跪坐在地上,静静目送那个男人离开。 景帝离开坤宁宫,身边悄然出现一个穿着宫仆衣着的人影,恭敬上前捧起景帝的衣袖,轻轻嗅闻:“正是此香。”他松开景帝衣袖,从怀中拿出一粒药丸。景帝接过药丸,细细端详:“此药还能拖延多久?” “只能保陛下三日无虞。”跪伏在地的人影抬起头来,年纪已是不小,长相平凡,眼中却满是激动之色,“但是只要让臣知道毒药秘方,定能为陛下配出解药!” 景帝把药丸放在嘴里,闭上眼睛抬起头来,阳光照在他的眼睑上,他的眼前一定因为阳光的照射呈现萌动的红色,不知想起了什么,他露出了甜蜜,还有几分羞涩的笑容,把咀嚼良久的药丸吞咽入腹,慢慢背着双手向着飞霜殿走去。 “陛下?”刚刚的人影躬身跪在地上,本来还用兴奋和跃跃欲试的眼神看着坤宁宫,惊觉景帝已经离开,不由疑惑地开口。景帝停住步子,回头对他和颜悦色,却不容抗拒地说:“小夜,做好你的本分。”被称作小夜的男子当即不敢出声。 景帝依然带着微笑,当年在独厚宫考校皇子功课时挺拔的身体,如今也显出几分疲惫的弯曲。 “放心吧,你的小情人没事。他修炼的是忘情刀,若是能抗住孔雀翎的天魔幻音,对他的身体可是大有裨益。”唐星眸悠哉地乘着星盘落在六牙白象的后背上,“现在你准备去哪儿,回云京复命,还是回玉门关趁此良机,把西南军权握在手里?” “我要去横断山脉山口接和我一起去西凤的八千奇兵。”羽歌夜抬头看着唐星眸,“那些法师可都是你培养出来的,你不心疼?” “从我把他们交到你手里开始,他们就是你的人,你能带着他们从洛蒙森林到西凤,再到西北边境,他们想必也早就认同你了。”唐星眸翘着腿,脚尖一点一点,“既然你有心做个好主子,我就从了你的愿。” “多谢舅舅。”羽歌夜抱拳,托着虞药师跳上六牙白象的后背,两人正要往横断山脉的出口前行,就看到天边升起一道黑色狼烟,直冲云霄。此时已是午后,太阳微斜,狼烟就像从太阳脚下燃起,很快一道道狼烟在大地上升腾,连成一线,像是接天的牢笼,以北莽和大隆的边界为线,将太阳困在了其中。 “狼烟示警?难道北莽来入侵?”羽歌夜疑惑地看着狼烟道道升起,唐星眸的脸上也露出凝重之色:“大隆西北边境防御重心是界碑关,但是唐清刀经营多年,天罗地网,自成格局。什么样的入侵,会让大隆全线燃起烽火?” 羽歌夜和唐星眸一起乘着六牙白象来到最近的烽火台,大隆烽火台之间,有独特暗号,以旗语,火光,互通消息。看到那头标志性的六牙白象,这些驻守在苦寒边境的大隆士兵,立刻激动地高喊:“是艾露尼祭司!是艾露尼祭司!” 唐星眸平时总是霸道强势,但是面对这些地位和他天壤云泥的底层小人物,却总有着堪称执念的包容和善意,他微笑着竖起指尖,七彩的水花纷纷从天坠落,那些士兵看着这些代表祥瑞和福气的圣水花瓣,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是大隆四皇子,雍郡王羽歌夜,边境到底出了什么情况,竟然全线燃起烽火?”刚刚见到艾露尼祭司,现在又冒出个皇子,这群守在苦寒边境的大隆士兵一时手足无措,手指在握着的长枪上松松紧紧,不知该怎么行礼,又该说些什么。 “如今情况紧急,礼数就免了。”这些士兵心思单纯,若是云京那些老兵油子,就算长官免了礼数,也定然会做足全套,刻意讨好,听到羽歌夜这么说,这些守在最苦寒边境的士兵,都露出放松神色来:“北莽大军犯境,已经逼近千钧关了!” 羽歌夜不由疑惑:“打西凤的时候不来,刚刚挫败西凤却来了,北莽这是什么意思。” “先去界碑关,还是先接八千奇兵,由你决定。”唐星眸眯起眼睛,却把这个难题抛回给羽歌夜。看了看老神在在似乎毫不挂心的唐星眸,羽歌夜拍板决定:“先去接我的亲兵们。” 唐星眸这才流露出一丝赞赏:“手下无人,手中无兵,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没用,歌夜,你总算长大点了。” “别把我当成小孩子了,舅舅。”羽歌夜笑着伸手捏住了唐星眸的鼻子。这个动作让两个人同时呆住,羽歌夜没想到自己能捏到,唐星眸没想到羽歌夜竟然敢调戏自己,就连那些心思单纯的士兵,面对此时容貌都十分年轻,不像甥舅更像兄弟的两人如此亲昵的动作,也看得目瞪口呆。 羽歌夜松开手就下了烽火台,唐星眸摸摸鼻尖,看着羽歌夜步履匆匆甚至有些狼狈的动作,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只是笑意里,却有几分苦涩。 整个西南防线,以界碑关为核心,向东门户为千钧关,剑门关,向西则有雁南关,都是屯兵重地。雁荡山往南,便是雁南关,羽歌夜唐星眸一行,恰好位于雁南关东侧。而烽火台旗语所说,在极动千钧关进犯的北莽大军,此时却出现在了雁南关前的平原上,或者说,北莽先后出兵,从东从西两路,分别进犯大隆千钧关、雁南关! 看到天际浩荡而来的北莽大军,几个大隆兽人不顾欢送艾露尼祭司和皇子殿下,立刻返回烽火台,先以烟火吸引注意,旋即打出旗语。 “北莽到底是想做些什么?”羽歌夜看着烽火狼烟燃烧不息,远方北莽大军尘烟已起,也不由露出怒气。大隆与西凤北莽相安无事多年,没想到一朝天灾,西凤河水泛滥,竟挑破这层表面和谐,引发三国战局。北莽此时出兵,明明既无天时又无地利,简直把战争当做儿戏一般,纯是虚耗国力,简直愚蠢之极。 六牙白象远远地来到战场边缘,雁南关守军已经冲杀而出,浩荡铁骑成锋矢阵型,迎着北莽大军而去。其中一员小将,一马先锋,身着深黑重甲,手中握着一把三尺长刀,雪亮刀锋反射出一道耀眼阳光,最先迎上了北莽大军。 他直手起刀,略偏马头,从北莽先锋身侧轻擦而过,将对方整个人穿在刀上,臂力惊人的他旋刀前甩,将这名北莽士兵整个人甩到北蛮军中,把第二个身材高大的北莽汉子撞得身体歪斜,他手中长刀已经舔喉而过。两员小将看他气势惊人,手中握着长枪交叉相他叉来,他整个人仰在马背,刀刃砍在两刀相叉之处,将两枪分开,左手抓枪横夺,右手挥刀猛砍,两名小将一被刺穿,一被割喉,身体歪斜。又有人围拢向前,他抓过剩下那把长枪,掷出如箭,将两名身着护心铠的北莽骑兵,穿心射透,钉在一起,自己已经向前冲去。 这名先锋小将手起刀落,连斩十一人,硬生生撕开北莽铁骑队伍,整个人甚至冲出战阵,他又转身折返杀入阵中。 这一战直从下午杀到渐暮,两军才最终分开,天边金红夕阳照在战场,远远看去,倒在地上的马匹和断掉头颅的将士连成昏暗的一堆,阳光只能勾勒出他们依然狰狞的表情,眼睛里却没了生命的光彩,鲜血渐渐凝滞,只有插在他们身上的枪刀如林而立,迎着夕阳像是一座座墓碑。 那员小将策马向着羽歌夜的方向狂奔而来,来到不足五米的地方,猛然勒马,马蹄高高扬起,马身被小将单手拽得偏斜,他身上铠甲还沾着干涸血迹,却盖不住布满表面的刀枪划痕,他单手摘下头盔,藏在头盔下面的却是一头垂到后背的长发,已经被汗水打湿,随着他摘下头盔的动作甩落在肩,马蹄重重锤下,楚倾城笑容比夕阳还要耀眼:“歌夜,好久不见。” 90.等我为皇 “倾城?”羽歌夜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光辉耀眼,如同战神一般威风凛凛的将军,战场的杀戮和鲜血没有让他这朵空谷幽兰凋零,反而洗尽了他的文弱和优柔,整个人焕发出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我还以为你在界碑关。” “我求见姆妈的时候,他没有见我,只是给了我一道兵牌,把我发配到雁南关了。”倾城拎着头盔,做了个鬼脸,这还是羽歌夜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调皮的样子,“雁南关左营先锋楚凤歌参上。” “原来你就是那个在西北声名鹊起,西北四刃排在第二的楚凤歌?”唐星眸斜倚在六牙白象上,腿还翘着,单手支着脸,饶有兴致的看着楚倾城,“真是几年不见,就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岚下过奖了。”楚倾城仰头哈哈大笑,曾经连笑的时候都不露出牙齿的温婉少年,如今穿着因为身经百战而伤痕累累的铠甲,上面还沾着敌人干涸的鲜血,迎着夕阳,笑得分外豪爽。羽歌夜忽然神色有些恍惚,这样的笑容,本来是独属于倾国的,但是在倾国回到云京,尤其是嫁入雍郡王府后,这样的笑容越来越少,倾国越来越像曾经的倾城,而曾经属于倾国的笑容,此刻却出现在了和他非常相似的倾城身上。 “歌夜,你怎么还在这儿旁观,难道还没有收到消息?”倾城笑过之后,忽然想起一般,旋即脸色有些不安,“莫不是,你还没接到消息,这可真是……”羽歌夜的表情直接就证实他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连唐星眸都忍不住缓缓起身,专注地看着他,楚倾城深吸一口气,像是没想到要由自己说出这个消息,“北莽三万冰熊铁骑潜伏深入,如今陈兵围困云京城,已有两日了。” 羽歌夜慢慢垂下双手,低头沉默了三秒,然后平静询问:“将者是谁,谋者是谁,云京情势如何。“ “果然是我熟悉的歌夜啊。”倾城忍不住笑了出来,似乎经过边关风沙打磨,江南少年没有被磨去身上的风华,反而痛饮了边关的豪迈,“灵感大王莽红袖领军,国师朔长绝为参谋。” “云京危矣。”唐星眸都忍不住起身,“朔长绝那个病秧子,用计周全,从无错漏,如今唐清刀在玉门关收拾西凤降俘,北莽大军压境,西北边军也抽不出兵力,以大隆国内驻军实力,想要对付三万冰熊军,必然死伤惨重,朔长绝这个该死的痨病鬼。”虽然口口声声说着痨病鬼,唐星眸却露出前所未有的愁容,连面对孔雀翎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担忧。 “云京可有什么消息。”羽歌夜骤闻此变,忍不住抬头看着唐星眸,在相同的担忧里,他们显然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楚倾城纵使成为以杀敌勇猛而闻名西北的西北四刃,依然没有磨灭他与生俱来的聪慧:“姆妈调往玉门关后,界碑关主将换为斯青轩,不过他压不住如狼似虎的西北军,只能管好界碑关的人,现在界碑关,雁南关,剑门关,千钧关,各有主将,西北铁桶一块的局面已被打破,不久前太子殿下前来犒军,虽然不能打动西北四位大将军,却已经把云京的意思,传达的差不多。” “横断山脉可有消息传来?”羽歌夜蹲在地上,信手画出大隆西北边境图线,他们此时位于整个大隆西北边角,情势之危急,比当初西凤入侵,更要危险。 “已到雁南关军营,主将虽没有额外照顾,但是该给的军粮还是供应着。”楚倾城只听到他这句问话,就猜到了羽歌夜的心思, “凤歌将军,我们一路风尘仆仆,骤闻大变,还请将军引见,让我见见雁南关将军。”羽歌夜握指成拳,掩住自己的嘴,抬头的时候满面愧疚。 倾城即使在说云京被围这样的消息时,也无法收敛的开心笑容,终于凝固在如血般的残阳里,他唇角慢慢抿紧,然后低头一笑:“雍郡王客气了,这是凤歌职责所在。” 唐星眸玩味地看着两人间气氛转变,轻轻拍着六牙白象的头:“走吧,说起来,现在雁南关的守将,还和我有点仇呢。” 楚倾城戴上头盔,一马当先,领着两人向着雁南关大营前去。 “将军!”“将军!”楚倾国进营之后,无论是正在整理铠甲兵器的休息士兵,还是仍在巡逻的队伍,都纷纷抱拳招呼,楚倾国带着头盔,只有眼睛和鼻子留出了缝隙,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点头的动作说明他对每个人都认识,而能得到楚倾城一个点头,那些人就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仿佛是一种光荣。这个微妙的细节,让羽歌夜对楚倾城军人身份的评价又一次提高。 唐清刀治军严整,从雁南关大营就可见一斑,营房帐篷布置皆有法度,气象巍峨。每上百营房聚在一起,当中围出教练场,第一教练场正有一群裸着精壮上身,持着长枪两两捉对演练武艺的士兵。平日训练也真刀实枪,这本身就是一种直观说明。随着深入营帐,还看到骑兵队正扬起腾腾烟尘,演练骑兵战阵,更有弓弩营对着靶子练习弓箭。来到当中那座朴素主将营帐,两个穿着全身重甲的士兵站在门口,以两人而成守门柱,杀气扑面而来。 听到楚倾城通报之后,雁南关主将大营只传来一声粗犷的请字。进了营帐,就看到一位将军盘膝而坐,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那上面满是新新旧旧的伤痕,他身边站着一位军医,正在他的胳膊上包扎最新的伤口,鲜血已从纱布中透出。 “雍郡王火焚洛蒙,穿越西凤而来,豹林未能远迎,还请恕罪。”雁南关主将,黄豹林依然坐在主位上,浓密眉毛下一双凶厉豹眼看着羽歌夜,把失礼说的自然而然,既无傲慢,也无愧疚,就像这是约定俗成的道理,不需多言。 “黄将军多虑。”羽歌夜也不想和他虚以为蛇,“如今云京被困,玉门关不能抽调人手,西北又被北莽挑衅,黄将军可有退敌良策?” “末将只是守关老兵一个,能有什么作为,全听上面安排罢了。”黄豹林任由军医辅佐穿上衣服,半点颜面不留,“雍郡王若有什么想法,大可领着那八千人马,末将虽不能赞助一兵一卒一马一刃,抽出些粮草总还可以。” “好。”羽歌夜也不废话,转身就走出营帐。唐星眸却依然在帐中微笑:“一别多年,黄将军脾气不改,真是让人怀念啊。” “无论练兵蜀州还是戍守雁南关,黄豹林都只是皇上的臣子,听皇上命令办事,没什么别样心思。当年在蜀州和岚下发生些小矛盾,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岚下已经半是天人,不会和我这个俗人计较吧?”黄豹林一句话就堵死了唐星眸的话。 唐星眸果然不计较,反而饶有兴味的看着黄豹林:“你这只西北豹子,还真是‘没什么心思’。” 黄豹林起身披上铠甲,脸上半分被挪揄的尴尬和不满都没有,坦然到分毫无愧:“若说黄豹林有什么心思,也就是当年在唐柱国手下,欠他三刀两枪一条命,大是大非,老黄行得正站得稳,小错小过,老黄也就得过且过就好。” 唐星眸得到满意答复,上下又扫视他一眼,才施施然要走出营帐。 就在此时,军帐外传来一声疲惫却尖锐的高喊:“雁南关主将黄豹林接旨,谨奉上谕,四皇子羽歌夜征讨西凤,劳苦功高,加封大将军王,当此非常之时,特许逾君之权,西北四关,但见大将军王,如朕亲临,着羽歌夜领西北四关兵事,以解北莽之劫。” 此时刚好站在营帐外的羽歌夜,听到这旨意,也不由紧紧锁住了眉头。大将军王,这可不是什么好彩头的封号。 “儿臣羽歌夜接旨!”羽歌夜当即撩起袍角,跪地接旨,传旨官已是疲敝不堪,羽歌夜一手握着圣旨,一手抓住他手腕:“如今云京情势如何?” “北莽蛮子,守在城外,已挫败绿锋大营,如今云京,身陷敌军,尚不能脱。”传旨官身上并无伤痕,但是疲惫无比,说话断断续续,羽歌夜只得把他放下。 唐星眸和黄豹林走出帐来,黄豹林还是半点笑意没有的看着羽歌夜:“如今大将军王统领西北兵事,但有所令,黄豹林莫敢不从。” 羽歌夜紧紧握住手中的圣旨,咬着自己的拇指。唐星眸搭着他的肩膀,迎着羽歌夜的目光微微点头。羽歌夜一字一顿清晰有力的说道:“着令界碑关主将斯青轩统领四关协防事宜,若有北莽一兵一卒越界,唯他是问。现在抽调雁南关骑兵四千,军马铠甲六千套,与我出关,反围北莽王城。” 黄豹林深深看了羽歌夜一眼,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你这样做,可是拿自己的前途在赌。”唐星眸明明点头赞同羽歌夜自作主张,开口却是反驳,“此时驰援云京,无疑才是展现你孝子真心的最佳选择,若是你就这样弃云京于不顾,景帝可不会高兴。” “若是回防云京,无疑最能表露忠心,却是给灵感大王一个机会,从大隆腹内把大隆的防线撕开一个口子,遗祸无穷。”羽歌夜紧紧握住拳头,“你当我不想回云京去?母君,倾国,我的所有亲人,全都在那里,但是我若回去,不出十年,北莽就能沿着这条路线,再一次撕开大隆的腹部。现在云京被围,不过是试探,下一次,就真的是被北莽咬断咽喉!” “试探?小歌夜,别和岚下我耍花腔,你那个皇帝父亲的心思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唐星眸抱臂冷笑,“现在唐清刀被调走,我也被迫离开艾露尼神庙,西北西南都被他重新解构,正是军权重分的时候。若是没有景帝背后帮忙,朔长绝就算智谋穷究天人也到不了河朔六州,景帝这是摆明了舍身饲虎,就是为了咬下唐家这颗毒瘤,就算你围困北莽王城解了大隆之危,也是有过无功,到时候,你还怎么翻盘?” “若是我回援云京,那三万人必然做困兽之斗,要牺牲多少大隆儿郎,才能吞下这块毒饵?更何况若是我回援,莽红袖真的屠了云京,到时候北莽再大军犯境,那就是内外交困的局面,我就算回援,还是过大于功!”羽歌夜压低声音,但是喉咙中的怒气,却像闷住的雷霆一样从牙缝里挤出,“我何尝不知道这里面有父皇作梗,可是如今大势所逼,我逃不开,躲不掉,无论进与退,我都是输了,何不输的对黎民天下更有用处?” “景帝这是给了你一个两难选择,也是一个警告。”唐星眸逼出了羽歌夜的真心话,苍凉开口,“你和唐家走得太近,这也是给你一个抽身而退的机会,虎毒尚且不食子,只要你选择袖手旁观,景帝不会真的害你。” “我能袖手旁观吗?”羽歌夜死死咬住牙,伸出手指着云京方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野草不尽春风又生,今天的局面我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父皇能真的这么狠,我不如他,输了一时又何妨,这是我和景帝的战争,男人和男人的战争,为了保护我想要的人,我愿意咬碎牙齿吞进肚子,也愿意对任何人亮出爪牙,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是大隆的皇帝!” 唐星眸发现,这个当初任他欺负的少年,如今已经和他一边高,宽阔的肩膀,可以一个人承受所有的荣辱,可以扛起他重视的一切,他莞尔一笑:“想保护的人,也包括我吗?” 这句话让羽歌夜的豪言壮语瞬间盖上了一层羞涩,羽歌夜猛地转身,背对着唐星眸说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天下所有人知道,爷的人,谁也不许动。” “若是你君临天下,坐拥万民,普天之下就都是你的人了。”唐星眸掩住嘴唇,给了一个暧昧的答案。 羽歌夜偏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你就等着我君临天下那一天吧。” 唐星眸看着羽歌夜坚毅而决绝的背影中,那分外可爱的通红耳尖,忍不住微笑起来,只是这微笑,随着他轻轻捂住腹部的动作,变成了更深的苦涩。 91.山陵崩绝 雁南关关门大开,一万铁甲整装待发,西北飒飒的寒风卷起细碎的尘沙,打在铠甲上犹如刀刮,一万人静静立于马上,分毫不动。 在全军最前,羽歌夜身着白衣,无甲无盔,左侧立着戎装魁梧的大将军黄豹林,右侧是一身白衣的虞药师。 “全军肃静!盟誓共进!出刀见血!收刀无伤!为国赴难!虽死犹光!”羽歌夜身边悬浮着无邪匕首,黑色的匕首上滚动着蔚蓝的电流,三名将士打开了三个兽栏,放出里面西北特有的犀牛,羚羊,野猪三牲。三头野兽感受到了肃杀的气氛,就算曾经能够在这片荒原称霸的它们,也第一时间选择慌不择路的逃跑。 “杀敌死战!不退一步!”羽歌夜高声大喝,黄豹林张弓搭箭,一千石强弓张如满月,箭似流星,将轻盈奔逃的羚羊一箭射死在地上。“杀敌死战!不退一步!”所有将士高举手中兵器,杀声震天。 “人头为功!裂土封疆!”羽歌夜再次大喝,虞药师高高扬起手中刀锋,迅疾斩下,一道若有若无的刀气向着前方激射,看不出刀气的轨迹,只能感觉到空气中划过一道让人心惊胆战的可怕杀气,野猪轰然一声,头颅斩断,鲜血喷溅数米高,染红了地面,当场死亡。“人头为功!不裂土封疆!”全军整齐响应,杀气盈野。 “同生共死!誓灭北莽!”羽歌夜扬手一挥,无邪电射而出,将奔跑速度不弱羚羊,皮肤厚重更胜野猪的犀牛穿颅而过,犀牛又兀自奔跑几米,轰然倒塌。“同生共死!誓灭北莽!”所有将士齐声响应,看着无邪染着鲜血垂于身侧的羽歌夜。 誓杀之声,如雷一般在西北荒原滚动,渐渐降下,全军静立,羽歌夜喝出如雷军令:“全军突击!” 一万铁甲如同钢铁洪流,席卷大地,大地欲裂,扬戈苍穹,苍天欲破,楚倾城同样一身齐整戎装,只将头盔抱在怀里,静静立在关门口,巍峨雁门关,只有他一骑孤影,目送这一万即将深入北莽的士兵,卷起万骑尘烟离去,三牲尸体已被踏做肉泥。 黄豹林被带走,整个雁南关,就是羽歌夜留给他的战场。不是不想同生共死,厮杀疆场,而是不去比去了更重要。 “愿为君后,无怨无悔。”倾城缓缓戴上头盔,转身折入雁南关。 云京城,紫禁城,万民仰望之所,此时一片愁云惨雾。 “母君,父皇如今身体微恙,还请母君稍安勿躁,但有变故,儿臣定会告知。”羽良夜跪在飞霜殿外,殿门口所有将士同时立起金戈。 唐修意眯起眼睛:“你父皇尚在位,就迫不及待想要入主这飞霜殿了?” “母君还请……”太子羽良夜嘴角泛起血丝,清脆耳光余音不绝,“母君……” “好!好!好!”唐修意连说三个好字,收回扇了羽良夜一耳光的手,向后伸出,跟在他身后的大妇寺应雪桥轻拍手中狭长盒子,一线匹练般的刀光飞入唐修意的手中,刀在手中的一刻,唐修意气势为之一变,飞霜殿上悬着的一千二百九十六个铜铃齐齐作响,“好儿子,好太子,好臣子,你让是不让!” “不可带刀入飞霜殿,母君是嫌下毒不够,要亲手弑君吗?”羽良夜缓缓起身,压低声音说道。 “你胡说什么?”唐修意握紧手中长刀,瞳孔紧缩。 “还是,也延误一下医药,看着父皇延误而死?”羽良夜说完后退一步,面无表情,身边持着金戈的护卫齐齐踏前一步。 “太子殿下,陛下吩咐,若是凤君来了,立刻召见。”大貂寺洛尘谷走出门来,如影子般落入剑拔弩张的曾经母子之间,恭敬开口。 唐修意倒提长刀走过太子身边,留下一句极低的话:“养虎为患。”太子双手拢在袖中,低头恭敬送唐修意进入飞霜殿。再起身时,嘴角浅淡笑容已消失不见。 唐修意倒提长刀,进入飞霜殿后殿,再一个转角,他便能够见到景帝,却不由迟疑了脚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洛尘谷也消失不见。房间中传来微弱的呼吸,他慢慢走进,沧浪一声长刀跌落在地的声音响彻宫殿。 独制宇内三十年,统御全国的九五至尊,景帝羽云阙,如今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身后倚着绣着龙腾九霄的御枕,身上盖着龙凤同天的锦被。唐修意慢慢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个曾经稚嫩嬉笑的男人,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曾经渊深莫测的男人,此时如此脆弱的躺在金黄色的锦被之中,像是一缕挥挥手便会散去的烟雾。 “黑莲汤,炎犀香,天下奇毒,断人肠。当年救了歌夜一命,如今,送我一命。”景帝慢慢地说话,眼睛始终没有睁开,“修意,你竟恨我至此。” 唐修意喉咙颤动,几次欲言,却发不出声音。 “修意,你恨我吗?”景帝慢慢睁开眼睛,曾经俯视天下的眼睛,此刻却显得茫然而没有焦点,并没有看着唐修意的位置。 “也恨,也不恨。”唐修意坐在塌边,握住景帝的手,“为什么不揭穿我?” “若是说破,你怎么办?”景帝微微一笑,试图握紧唐修意的手,却使不上力气。唐修意看着这双手,他从没想过这双曾经牵着他走过紫禁城,许诺要和自己同看天下变为盛世的手,竟然会变得连握紧自己的力气都没有,而这样的他,却是自己亲手导致。 “傻瓜。”唐修意抬起景帝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苍白冰凉的手指。 “等歌夜回来,去太和殿匾额之后,取遗诏。”景帝慢慢展开自己的手,那里面有一粒晶莹剔透的水晶骰子,透明的骰子当中,镶嵌着一粒相思红豆,殷红如血。 “云阙……”唐修意轻轻握着水晶骰子,纷纷往事涌上心头,他抬起头的时候,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茫然看着天空,手掌已经垂落在塌边,再无抬起的力气。 “云阙……云阙!!”唐修意紧紧拉住景帝的衣服,却再也唤不醒这个给了他一切,又毁了他一切的男人。 “云阙!”凄厉的喊声响彻飞霜殿,一千二百九十六个铜铃,一起断裂,如同一曲盛世长歌的止歇。 大隆景帝,羽云阙,崩于裕新八年七月十二。 洛尘谷将唐修意送入飞霜殿,自己悄然绕出殿来,穿过重重宫墙,来到一间隐秘宫室。那日在景帝离开坤宁宫后出现在景帝身边的“小夜”,此刻正被全身捆绑着放在这里。 “夜阑,来世活的莫要那么聪明,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洛尘谷从桌上端起一杯酒,向着小夜走去。夜阑苦苦挣扎,满面尘土汗水,显然早就试过要逃跑,此刻绝望的闷声哭泣,跪伏在地上不断磕头,洛尘谷的步子却依然缓慢而坚定,夜阑扭动着身体摇头闪躲,满眼哀求。 “大貂寺,当真忠心耿耿。”清朗声音在门口响起,洛尘谷立刻定在原地。太子羽良夜穿着素白长袍,慢慢来到他身边:“父皇还剩多少时候,大貂寺该最是清楚,此时尽忠,未免不留后路。” 洛尘谷沉默良久,张开牙齿都略显稀疏的嘴,沙哑低笑:“陛下,当真深藏不露。” 羽良夜将杯子凑到鼻下,轻轻嗅闻,曾经温文俊逸容貌,如今瘦削而冷漠,他不屑冷笑:“比起那‘断人肠’之毒,这还差得远了。”他慢慢捏碎杯子,酒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把最大的碎片扔到被捆住的小夜脚下:“夜阑,记住,你这条狗命,是朕救下的。” 羽良夜走出这间偏殿,步履匆匆,在半路上,一个一身黑衣,却带着白色面具的人影如同一片轻盈云朵般出现在他的身边,面具上画着鲜红的符号,像是一只微笑的狐狸,在白狐面具的手里,握着朱红长盒。羽良夜从盒子中拿出金黄圣旨,看着开头遗诏二字,浏览了一遍内容,脸上泛起一丝微薄笑意。 他放慢脚步走进飞霜殿,看到伏在景帝身上表情空洞的凤君唐修意,温和开口:“父皇山陵崩,母君还请节哀。” 唐修意慢慢起身:“陛下驾崩,你脸上便是这副表情?” “父皇临死都想着要立你为太凤,朕看母君脸上也没有多少哀戚啊。”羽良夜晃晃手中的遗诏,“延误害死先凤,下毒鸩杀先帝,凤君当为天下仁德之表,你却如此歹毒。唐修意,就这两条罪过,凌迟你都不为过。” “这么快便自称朕了?”唐修意微笑坐在塌边,双手抬起整理好衣袖,姿态端然,“那便凌迟我好了,何必惺惺作态。” “你当我不想?”羽良夜翘起嘴角,“你害死我母君,又鸩杀了父皇,我真的该恨你,不过也该谢你。不过我最想谢谢你的,是你生下了歌夜。” “羽良夜,你可以不拿我当母君,但是歌夜,他是你的兄弟!”唐修意截然色变,厉声怒斥。 “正因为是兄弟,所以我比任何人都疼爱他。”羽良夜眼睛明亮如同星火,“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根汗毛,天底下,没什么能比你更适合用来,捆住我可爱的弟弟。” 唐修意猛然起身,速度之快迅若闪电,然而羽良夜身后却闪出四个影子,都是黑衣白面具,面具上画着鲜红的古怪兽纹,他们都赤手空拳,连手上都缠绕着黑色的纱布,但是周身却缭绕着可怕的气息,黑色的斗气在他们身上腾起,如同附体的妖魔。 “妖兽蛊兵?丧心病狂!”唐修意眼睛转向他落在门口的长刀。 “母君,还是莫要做困兽之斗,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歌夜该如何是好。”羽良夜一句,就让眼神狠辣的唐修意慢慢垂下袖子。 “好儿子,好太子,好皇帝。”唐修意伸手拍掌,再次说出三个好,掌声在宫室里十分清脆,“蛰伏于暗,一击必杀,我还真是低估了你。” “母君过奖了,都是母君教导的好。”羽良夜躬身行礼,转身离开飞霜殿,只留下声音还在殿内徘徊,“父皇山陵崩,凤君伤心过度,几度昏厥,于飞霜殿静养,好好伺候。” 看着这些不人不鬼的黑衣怪物,唐修意回身走到景帝榻前:“你才走,便有人来欺负我了。可笑我自诩权威无双,竟从不觉得,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恨你,真恨。”他猛然出掌扇在景帝的脸上,但是冰凉的身体却不会回应他,唐修意拍打着景帝的胸口,泪水落在金黄色的锦被上,落在上面龙凤交缠的绣纹上,像是龙凤双双,泪湿千行。 92.番外:景帝 大隆后宫,凤君居正,东西二宫,六院共荣,九位封君,贵君十八。羽云阙的生母,便是那十八之一,母凭子贵,荣为封君。 位分,权力,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出现在母君频繁跪拜的双腿下,出现在沦为四等的赏赐里,它是自己身边稀疏的侍卫书童,它是自己脸上对着弟弟都要谄媚的笑脸。 记忆之中,母君的脸上总是挂着谦卑甚至自卑的笑容,周旋在那些位分崇高拥有封号的君子间。很早很早,早到他都不记得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同样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长久的保持在他的脸上,每到晚上,他都会在皇宫的宫墙脚下,挖一个小小的坑,把所有的话,深深埋下。 “傻瓜,你埋下去有什么用?”寂寥的黑夜里清凉的嗓音,高挑的少年自信的神情,张扬的眉羽漂亮的容貌,只匆匆一眼,羽云阙就低下头去:“云阙见过皇兄。” “噗,我可不是你的皇兄,这是谮越之罪啊。”少年摆摆手,拉起他来,啧啧有声。衣服上的尘土此刻像是发出刺眼的光,让羽云阙如此的羞愧,他转身就逃离了那里。 “喂!我叫唐修意!”少年高声喊道。羽云阙转身,他想开口,但是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母君一句“不可张扬,不可猖狂。”他没有说话,转身狂奔跑走,像是影子逃离阳光。 第二天,他竟然在独厚宫看到了那个少年,身上是华丽的大红长袍,和皇子服色相同,他头上没有角,竟是个兽人,大隆皇帐都不能进入的独厚宫,竟然允许他进入,这让羽云阙惊讶的长大了嘴,他觉得有那么一瞬,被那些生母位分极高的皇族兄弟围着的少年,似乎冲自己眨了下眼睛。 那天晚上,羽云阙来到那片独属于自己的墙角,挖开一个小坑:“没想到,他就是圣尊大祭司的帐子。” “是啊,惊讶吧?”少年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羽云阙吓得坐在地上,唐修意无奈地拉起他:“你怎么跟个兔子似得,这么胆小?”唐修意抽出蚕丝手绢,擦拭着羽云阙指甲缝里的泥土。 “见过圣帐。”羽云阙颤抖着抽回手,恭敬的低头。 “喂,你弄脏了我的手绢,该怎么办?”唐修意抬起眉毛看他,羽云阙呆呆地张大嘴,面露惊恐,竟然浑身颤抖起来。唐修意无奈地叹气,突然伸出手来,掌心是个小小的骰子,晶莹剔透,水晶所作,中间嵌着一枚殷红如血的红豆,所以从六面看去,凹陷的骰子点都发出红色,十分好看。 “喂,我和你打个赌好不好?扔骰子比大小,谁大谁赢,输了的要为赢家办一件事。”唐修意将骰子放到羽云阙手里,羽云阙一愣神,骰子落在地上,是个三点。 唐修意弯腰捡起,信手一扔,竟是四点:“啊呀,我真幸运啊。”唐修意吐出舌头做个鬼脸,十分可爱,羽云阙的脸色又白了,“又不是让你做什么为难的事!”唐修意冷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我,愿意。”羽云阙看着唐修意转了一半的身子,不知不觉就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唐修意回嗔作喜,像是早就等着他:“那好,明天朱师策对,我要你挣到朱师的夸奖。” “啊?”羽云阙听到这个要求,不由惊讶,旋即有些担忧。唐修意挑起眉毛看着他:“你如果做到了,我就不说你是小兔子,否则我就天天叫你小兔子!” 羽云阙忍不住微微皱眉,咬咬牙:“好!”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羽云阙说完之后,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他怕自己的颤抖被人看出来,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看着坐在第一排的唐修意,这一次,他确信他真的轻轻眨了眨眼。唐修意猛然转身,所有人都起身,向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人跪拜。 那是羽云阙第一次得到“父皇”的夸奖,他回到母君的院子时,母君握着他的手,温柔的摸着他的头发,轻声感叹:“我儿,长大了。” 那天晚上,他和唐修意坐在宫墙脚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不再需要那个墙洞,他有了唐修意,那天他们又一次扔了骰子,还是只差一点,唐修意要求他,明天和他去玩“打仗游戏”。而唐修意所说的打仗游戏,竟然是在地上画出沙盘,用石子为兵,推演战争。 “羽族马上得天下,你是雄性,不用上战场,可也不能连点眼光都没有吧?”唐修意毫不犹豫地嘲笑他。 羽云阙已连输三盘,急的面红耳赤,直到耳边传来温和却威严的声音:“以奇兵断其粮草,一举可得。” “陛下龙翔宇内,俯瞰万民,竟在尺寸之地欺负修意,修意不依。”唐修意挽着父皇的袖子,父皇只好无奈苦笑:“那修意想要怎样?” 唐修意鄙视的说:“云阙实在是太弱了,修意听闻墨雪院曾师从兵法大家郭嵩阳,不如让云阙和修意一起,去墨雪院门下,偷师几招吧。” 羽云阙敏锐的察觉,在那一刻,父皇的眼神里流露出让他感到害怕的情绪,他低声询问自己:“云阙,你也这样想吗?” “羽族马上得天下,儿臣身为雄性,不能上阵杀敌,却不可缺了视野,愿从墨雪院习兵事,为父皇开疆拓土。”羽云阙跪在地上,身上簌簌发抖。 “云阙有心了,那便这样吧。”父皇的袍角从眼底消失,羽云阙进入了六院之一的墨雪院。墨雪院之名,说的是圣师唐金熙第一萨尔卡塞尔的兽型,毛发如墨,四拳踏雪,所以墨雪院的地位,也在六院中首推第一,没有子嗣的现任墨雪院,看到羽云阙的第一眼,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羽云阙知道唐修意故意帮着他讨墨雪院的欢心,一次次的骰子之赌,他输给了唐修意,却赢了越来越多的东西。他身为二皇子,生母位分不高,能获得父皇夸奖,墨雪院欢心,已是引来诸多嫉妒。长皇子乃是东宫皇贵君所出,最是受宠。羽云阙每次看到这位皇兄缠在唐修意身边,就发现自己的心里有种可怕的憎恨,越演越烈,这种情绪如此的强烈,以至于长皇子也有所察觉。 “卑贱胚子,和他那个姆妈一样不要脸面,真拿自己当个人物。”因为“失足摔倒”而脚腕重伤的羽云阙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刻意为之的说话,想到那个微笑着看他“失足跌倒”的皇兄,心里一片悲凉,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是诅咒,让他夜不能寐,直到所有声音突然消失,唐修意一身白衣,俊美动人,却流着泪,坐在他的床头。他假装自己睡着了,却狠狠咬着枕头,他怕看到唐修意的眼泪,更怕自己的眼泪。 然后发生的事,太快,太多,让他错眼不及。他的母君,小小的封君,竟被人下毒,毒入肺腑,已不可救,而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东宫皇贵君。东宫成了冷宫,他的姆妈却没救了,他躲在墙角想要哭泣,却听到墨雪院和母君的对话:“我是战场伤重之身,断然没有子嗣的,你帮了我如此大忙,我定然不会亏待了云阙,你就放心吧。” 那一刻他浑身颤抖,却被唐修意搂在了怀里,唐修意把手塞进了他的嘴,任由自己把他的手咬得鲜血淋漓,泪水落在伤口,让唐修意疼的面色煞白。 封君猝,东宫德行有失,打入冷宫,墨雪院位尊德高,升擢东宫皇贵君,二皇子羽云阙少年失母,寄养东宫。 从那天起,羽云阙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位分,权力,是必须紧紧握在手里,不可或缺的生命。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修意,那个快乐的少年,让他想变成更好的人。 云京城,紫禁城,波谲云诡的美好下,羽云阙渐渐成长,他唯一的慰藉,就是和唐修意牵着手走过寂寞的宫墙,一起看夕阳染红这金碧辉煌,一起看飞鸟剪开苍蓝的天空,一起看飞霜殿檐角的白霜。 “若是飞霜殿挂上铜铃,清角吹寒,白霜铃音,定会更美。”唐修意指着皇帝最私密的寝宫,轻声开口。 “我若为皇,会在飞霜殿挂上一千二百九十六个铜铃,和你一起聆听。”那是羽云阙,第一次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誓言,修意握着他的手,飞霜殿的檐角挂着白霜,天空的大雁人字成行,修意的唇,暖得像夕阳。 二皇子,诚郡公,诚郡王,诚亲王,羽云阙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扎实。权力的滋味,比修意的嘴唇更美好,再没人敢用蔑视的眼光看着他,再没有人敢嘲笑他的出身,那些曾经鄙薄他如看虫豸的兄弟,一个个消失在他前行的道路上。他和修意并肩前行,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直到,修意成为了他的障碍。 当年宠爱到让他进入独厚宫学习,待遇远超皇帐的九五至尊,如今和圣尊大祭司却剑拔弩张,大隆版图上,请愿废立神庙的声音渐渐出现,这背后太多双手在推动,太多的利益在纠缠,他和修意,谁也阻止不了。 “父皇如今正在火头,若是我去谏言,只会受到斥责,若是圣尊大祭司能够服软,或许还有转机。”自己这样安慰他,尽管自己都知道这不切实际。 “一步退,步步退,我们唐家,已经退无可退了!”修意气愤失望的脸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心里,随着修意和那个傻瓜三弟的亲近,越扎越深。为了气我,竟然去勾搭那个蠢货?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忤逆我,唐修意,你未免太过分。 他独自走过云京的街道,那些他和修意曾经微服游玩的地方,直到,遇到狄峻。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骑马跨刀的狄峻,笑容肆意,打马长街,纯真无邪,肆意飞扬的表情,和当初第一次遇到的修意那么像。以他今时今日的手段,想要讨好一个人,是如此的容易,狄峻迅速的落入自己的怀里。江湖子弟,能够得到贵戚钟爱,狄峻是个知道感恩,知道自觉的人,那种亲近和依赖,是修意不能给他的。或者说,修意依赖他的事情,他做不到,狄峻依赖他的事情,他做得到,自欺而已。 可惜当时,他并没有学会“自欺欺人”四个字。 修意终究是沉不住气,先来看自己,那一刻,刻骨的思念突然蔓延,他这才知道自己心中真正珍视的人是谁,影子再好,也替代不了本尊,心有万千愧疚,自己却只是搂紧了狄峻,笑得云淡风轻。 狄峻怕是也察觉到了吧,他见过修意之后,笑容便变了味道。若说不宠,那是假的,狄峻的温柔,就像是修意欠缺的那一角,弥补了自己心里的遗憾,那从小从未赢过的骰子之赌,那事事不如修意的遗憾。哪个皇子不是三君四嬖,自己只是多了个狄峻,修意,你若是学不会包容,还怎么做我的皇子君? 神庙与朝堂之争,终于爆发,云京城请愿游行声闻百里,大朝会召集天下官员,决定共议神庙废立之题。至此生死攸关之时,他一句话,或许就是倾盆还是反转的变化,他不敢开口,他不敢做这个决定,爬到这个位置,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的一句话,或许换回的是父皇一句话,或许,他就什么都没了。他在等着修意,他希望修意能给他做出决定的力量。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和当年在宫墙下哭泣诉苦的少年没有任何区别,自己,依然没有站出来的勇气。 修意真的来了,手中拿着玲珑骰子:“云阙,我们再赌一次,若是我赢了,你救救唐族,若是我输了,我就请立狄峻为皇子君,以缓解唐族危局。” 自己伸手要接过玲珑骰子,修意却第一次主动扔下了骰子,是个一点。那一刻,羽云阙忽然明白,身为百花谷的弟子,武道天才,唐修意想要控制这个骰子,简直易如反掌,每一次只赢一点,原来是有意为之。若说心中没有怒气是假的,这样结果,也是你有意为止吧,除非我掷个一点,否则便是稳赢,既然你如此选择,那便自己去做吧。 然而修意看了他很久很久,等了很久很久。羽云阙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唐修意猛然转身而去,连骰子都没有拿。羽云阙困惑,他捡起玲珑骰子,看着殷红如血的骰子点,轻轻的抛下,竟然是个六点。 修意跪在狄峻的门口,静静哀求。 唐族千年未有的奇耻大辱,即将册封太子的羽云阙娶了平民出身的狄峻为皇子君,这不仅是狠狠扇了唐族一个耳光,更是唐族被斩断最重要权力的标志,从此之后,凤君必唐这一点,成了过往云烟,一步退,步步退,唐族彻底退出皇室后宫的那一天,已可预期。 登基为皇,主宰天下,羽云阙在飞霜殿挂上一千二百九十六个铜铃,那是一元之数,圆满之意,只是站在他身边的,却是狄峻,而不是唐修意。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唐修意变成了这个样子,越走越远,貌合神离。羽云阙困惑,却不愿深思,这天下有太多的事需要他思考,修意,既然选择站在我的身边,就该学会接受这一切。 可惜修意看来是没有学会。狄峻从进了宫里就不曾开心过,总是疾病缠身,竟突然甍逝!凤君刚刚生育不久,夜半头痛,竟无人通知他,太医更是草草了事,以至于当朝凤君,竟然呕血而死。彻查后宫,原来是主持后宫事务的东宫皇贵君唐修意,以“凤君病榻多年,皇上难得歇息,莫要通报”而贻误了医治。 那一刻,已经自号景帝的他,想起了惨死的母君,想起了给他崇高位分却没能等到他登基搏个太君位分的墨雪院,他没想到他的修意,竟然也会变得如此狠毒! “你知道我当年求狄峻的时候,他说了什么吗?”唐修意静静跪在地上,脸上并无愧疚,“‘你说现在,谁是影子,谁是本尊。’我现在也想问问你,我和狄峻,谁是本尊,谁是影子?” “荒唐!”怒不可遏的羽云阙,不愿深究那深深的痛苦和愤怒究竟从何而来,被血洗的后宫,掩盖了这可悲的阴谋,他把羽良夜封为太子,太子寄养在唐修意的膝下,就是要时时刻刻提醒他,扎着他的心口,让他胆战心惊,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其实也是怕着另一件事,那就是他和修意的孩子,他最疼爱的羽歌夜,胎中不足,是胎死腹中之相,他用了郭小山这个前辈高人的秘法,用圣河尽头的神龙之血为这个胎儿续命,但是他不知道这样长大的,究竟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还是一个和妖兽蛊兵一样可怕的怪物。他甚至不敢告诉修意自己用了逆天的龙脉吞灵,若是歌夜死了,他希望修意以为他是自然死亡。若是修意能够移情到良夜的身上,那么歌夜如果死了,他或许就不会那么伤心。 事情比他想的更好,歌夜虽然受尽苦难,还是平安长大,聪慧过人,良夜养在修意的膝下,宠爱比歌夜还要多,他的修意,终于像是个凤君的样子,他对于狄峻的愧疚,也终于能够淡化。 然而,所有的美好,终究戳破了,当他察觉身体不适,召来那个江湖毒医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竟然被人下了毒,他喝的黑莲汤,本是天下首选滋补之物,可是若闻了炎犀之角所做的香料,就成了断肠奇毒,这两味药物,至贵至稀,常人猜测不到,也得不到。 从夜阑口中确认,这香味确实在坤宁宫中时,羽云阙的心里,竟没有半点难过,他扬起头,看着稀疏的阳光,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屋檐,向他嬉笑的少年唐修意。 我终于明白了,对不起,修意,因为我先变了,你才变了。当年父皇内定你为未来凤君,你看中的人,就会成为太子的人选。曾经无数次的骰子之赌,你想让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也想为了你变成个更好的人。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我成为了君王,却亲手剥夺了属于你的位子。那最后一次骰子之赌,无论几点,我都应该牵住你的手,保护你,实现当年的诺言。 玲珑骰子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你用一生压我做赌,我却让你输得一干二净。 对不起,修意,我知道的好晚好晚,我想再给你一点庇佑,却已经来不及开口。 若有来世,我不为皇,你不为凤,我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和你一世平凡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 93.黑白之战 “提瑞,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就毕业了,还记得我接你回来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昆图斯坐在餐桌上,手中端着红酒,伸手比了个小小的高度。洛伦塞也难得回到了家,令提瑞非常意外的是,洛伦塞并没有从事他最热爱的魁地奇,反而进入了魔法法律执行司下面最有名的部门,傲罗指挥部。只能说,本来籍籍无名的洛伦塞,因为他这个出色表弟的压力,也脱颖而出。 提瑞西阿斯也举起酒杯,站了起来:“在法桐街4号的生活,是我最温馨的一段记忆,谢谢你,昆图斯,海伦,还有你,洛伦塞。” “我可觉得很不幸啊。”洛伦塞俏皮地开口,淡淡的感伤变成了欢乐。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海伦动情地起身亲吻提瑞的额头。 “那么提瑞,毕业之后你准备开始旅行?”七年时光,昆图斯也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在法律司混得风生水起,此时他轻啜酒杯问道。 提瑞西阿斯微笑点头:“也不能完全算是旅行,斯诺德司长给我布置了一些任务,旅行只是顺便。” “那么你的第一站?”昆图斯饶有兴趣的开口,提瑞西阿斯坦然说道:“显然是德国黑森林。” “世纪大战,或许可以刷新魔法史上最伟大的决战。”昆图斯了然的耸肩,“如果可能,我也想去看看,不过提瑞,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一定要记得。” “我会的。”提瑞西阿斯微笑点头。 “为什么特拉米兰主任就不能给我一个观摩的机会呢,傲罗可是奋斗在打击黑魔法第一线啊!”洛伦塞嫉妒地唉声叹气。 海伦毫不留情地打击他:“就算特拉米兰允许你,我们也不会答应,除非你有提瑞那样的实力。” 洛伦塞忍不住眨眨眼,做出一个痛苦的鬼脸,让大家都笑了起来。 以格林德沃今时今日的名望,已经轻易不会亲自动手,但是当邓布利多的决斗邀请公之于众的时候,作为被动接受决斗的一方,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对自己更有利的德国黑森林,可见对于邓布利多的重视。最终的战场,就位于黑森林最高的费尔德贝格峰。 敢于观战的人并不多,敢来到费尔德贝格峰观战的人更少。喝过复方汤剂的提瑞和里德尔静静等候在那里,和寥寥无几的旁观者一样。实际上,前来声援邓布利多的人并不多,反而是几位著名的黑巫师站在旁边,等待着他们的王者格林德沃取得胜利。这也代表了如今欧洲的形势,邓布利多已经是能够阻挠格林德沃征伐脚步的最后一个可能。 “嘿,你们,离开这里!”看到提瑞西阿斯和里德尔,对方猜到了这是来自英国的观战者,用怪异的英语粗暴的开口。 不需提瑞动手,里德尔用凶狠的咒语狠狠教训了这些家伙,能够成为格林德沃的左膀右臂,他们的实力也十分不凡,但是面对即将崛起的新秀黑魔王,还是略有不如。 “马沃罗,你真的决定进入那家商店做个店员?”提瑞西阿斯曾经困惑于他的选择,现在却十分了然。 里德尔即使披着一张平凡的脸,也显得傲慢而冷酷:“我选择博金-博克,和你选择神秘事物司其实多么相像。只是神秘事物司充斥着毫无用处的垃圾,博金-博克却能让我接触到真正的珍宝。当然。我很快就能离开那里,开始更伟大的旅途。”他抬起头来,自信地看着提瑞西阿斯,“没有你的陪伴,还真是我的遗憾。” “据我所知,你的第一选择,其实是留在学校任教。”提瑞西阿斯没有被里德尔的话影响到情绪。 里德尔的眼睛危险地看着提瑞,旋即看向面前的空地:“迪佩特校长的胆魄还是太小,他放弃了退休之前最后一个明智决定,我想只要邓布利多留在霍格沃茨一天,我就一天不会有机会在那里任教。” “我们都发现了拿起教鞭引导少年巫师的美妙,是吗?”提瑞西阿斯的话让里德尔再一次回头看他:“难道你也有同样的想法?” “是的,不过不是现在,我想要游历更多的地方,学习更深奥的知识,直到我能把它们浅显地教给我的学生,我相信我会很享受传递知识的乐趣。”提瑞西阿斯若有所思地说道。 里德尔眼里有些失望:“看来我们在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育’上,也存在着分歧,这可真是遗憾。” “你知道吗,格林德沃和邓布利多曾经是亲密的好友。”提瑞西阿斯这句话无疑是个重磅炸弹,让里德尔流露出震惊,“分歧让本该走向伟大的友谊变成了如今的地步。” “我们的分歧应该没有那么严重。”里德尔明白了提瑞的意思,“只要你能信守你的誓言。” “当然,My Lord。”提瑞西阿斯微微欠身,里德尔显然非常满意,他的视线落在费尔德贝格峰下,看着绿草如茵的莱茵平原和美丽动人的瑞士西部。 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影让所有人都收起了刚才的焦灼表情,紧张的看着幻影移形到来的格林德沃和邓布利多。 格林德沃抚摸着自己的魔杖,那根造型独特的接骨木老魔杖,优雅地环视周围:“是不是把不需要的观众先清理一下。” “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在你长久的恐怖活动之后,这里只有为你摇旗呐喊的旁观者。”邓布利多站在那里,长长的红褐色头发和胡子让他看上去比格林德沃要老得多。 “别用那种腔调和我说话。”格林德沃有些嫌恶地说道,“如果你想一直保持这种语气,看来我们真的没有什么交流的余地。” “交流?”邓布利多像是品味着这个词,然后轻声叹息,“我们的交流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永远的停止了。” 格林德沃显然想到了同样的事情,英俊的脸显得有些阴郁:“所以说,你今天不仅是为了懦弱的保守顽固们谋取呼吸的空间,更是想要和我算算当年那笔旧账?” “当年的事情,全都是我的过错,我早就该认清你的本质,是我屈从于内心的软弱,以至于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邓布利多坚毅地握紧自己的魔杖,“我今天来,是为了阻止你制造更多的惨剧。格林德沃,你就像当年一样,追逐着错误的东西,如果你现在觉醒,或许还有挽救的机会。” “挽救?邓布利多,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挽救,我们曾经有机会一起完成伟大的事业,直到现在我都留着和你共享的位置,可惜你一开口就断绝了所有可能,这真是,非常遗憾。”格林德沃抚摸着魔杖,然后展示给邓布利多,“邓布利多,你一直都比我还要强大,它,本该属于你,但是现在,你的失败就像是阿利安娜的死一样,不可挽回。” 这是不可触犯的禁句。提瑞西阿斯立刻察觉到了,格林德沃是故意的,邓布利多也知道,但是彼此的了解却不能阻止这场战斗像是阿利安娜的死一样发生,这是注定的决斗,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分歧,而是无法回头的巨大鸿沟。 邓布利多挥动魔杖,地面上的绿草疯狂地生长,像是囚笼一样抓住了格林德沃。老魔杖的威力非常的可怕,遍布山头的巨大火环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所有的野草被烧成了焦土。 所有的旁观者都很快意识到,想要旁观需要的不只是眼睛,更需要高超的魔法技艺。里德尔和提瑞都选择了一种避火咒,这是一种形成领域的魔咒,比把火焰冻起来的冻火咒要有效的多。 犀利的魔咒在二人之间迅速往来,提瑞西阿斯注意到,有些魔咒连他都不知道,有些魔咒他会却没有这么快的速度,还有一些魔咒,他能够更好地解决并且给予出色的反击。里德尔的心里显然同样在评估。 当对于魔法的掌握越来越深之后,提瑞西阿斯就更加擅长掌控自己的记忆,只能说,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小说的范畴,可怕的魔咒在地上留下可怖的伤痕,甚至将邓布利多身后的山头削下一块。 他和里德尔不得不时刻准备好魔杖,应对那些飙射而出或者打偏的魔咒,或者,是格林德沃故意扔过来的咒语。当手持老魔杖的他和邓布利多还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两个不知来历的旁观者,就让格林德沃骨髓深处的残暴越发凸显。 “钻心剜骨!”所有邪恶的咒语也没有钻心剜骨更加可怕,对于普通巫师而言,这是禁忌的不可饶恕咒,是可怕的黑魔法,但是对于熟悉它的黑巫师而言,只有深刻的仇恨才能给对手造成深刻的痛苦。 有多仇恨,就有多痛苦。 这个咒语的出现,把所有和好如初的幻象全都毁掉,格林德沃对邓布利多的憎恨显露无疑。邓布利多挥手打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强大的金光让格林德沃的咒语打偏了。提瑞不得不变出一面筝型盾牌挡住了这道咒语。 “阿瓦达索命!”格林德沃喊出了这个最终的咒语,金色的凤凰福克斯吞下了绿色的咒语光芒。 “除你武器!”邓布利多的咒语光芒击中了格林德沃,强大至极的老魔杖落到了邓布利多的手里。 格林德沃难以置信的看着地上变成一团灰烬的凤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看着邓布利多握着两根魔杖。 “来吧,杀了我,阿不思,做你早就该做的事。”格林德沃放下双手,蜷曲的金发失去了光泽,他瞬间变得如此苍老。 邓布利多轻轻摇头:“盖略特,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知道死亡从来不是最可怕的事。” “你该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邓布利多用老魔杖变出金色的绳子捆住了格林德沃,把他高高悬空,山下等待的人们爆发雷鸣一般的欢呼,侥幸存活的黑巫师们匆匆幻影移形消失在山顶。 邓布利多回头看了变化之后的两人一眼,他的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默。 “世上没什么比死亡更可怕?邓布利多真是愚昧。”里德尔轻声说道,“我战胜了死亡,我不可战胜,盖略特格林德沃?又一个屈从于懦弱感情的可悲人类罢了。” 只有极少数,甚至提瑞敢于确定,应该只有交战双方和旁观的他和里德尔看出。盖略特格林德沃知道凤凰福克斯会出现在那个位置,即使不知道,他也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老朋友邓布利多,知道间接防御阿瓦达索命这个终极魔咒的方法之一就栖息在邓布利多的身边。 在这样一场让人回味无穷的精彩大战之后,格林德沃的放弃让里德尔分外惋惜,而里德尔的惋惜,则让提瑞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 很快,阿不思邓布利多站上了人生的巅峰,而且是世俗的神坛,盖略特格林德沃用自己的失败,给了邓布利多实现理想的最后台阶,霍格沃茨校长的位置,成为邓布利多实践自己的理念,开始荣耀的新起点。 而与此同时,汤姆里德尔,这个备受老师喜爱的优秀学生,成为了博金-博克黑魔法商店的一名店员,而和他齐名的优秀学生提瑞西阿斯特里劳妮,则进入了员工被称为缄默人的晦涩部门魔法部神秘事物司,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寂,成为霍格沃茨所有老师们在快慰于校长邓布利多胜利的同时,心里一点小小的遗憾。 94.前功尽弃 地近极北,天入边陲,越过青格尔草原之后,寒风透骨,甲衣生霜。吕箜篌去而复返,携逐鹿弓宁如是,北莽刀法传人,于天池之畔,瑞雪苔原,再一次遭逢。这片半年都处于冬季的土地,坚硬而冰冷,到了冬季,一直覆盖着一层浅浅霜色,像是刚刚下起瑞雪。北莽土地贫瘠,就从瑞雪苔原开始,这片荒芜到土壤泛白到的土地,每到夏天则会生出遍地浅草,这草形状奇异,如同青苔一般,却是北地无数生物的食物来源,从而撑起北莽的生态。 两军此时陈列在已经隐隐泛白的瑞雪苔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背着两米巨弓的弓手,一骑一弓,默默凝视着战场。宁如是被唐星眸射瞎一眼,如今在脸上戴着一个眼罩,本来就颇有北地粗犷的他,现在变得更加邪气,挨过伤痛,走出瓶颈,独眼反而让他的弓法大进。以弓手而言,亲临战场,乃是自寻死路,他独立于战场之外,反而如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不知何时斩落,用心歹毒,威慑胜于实战,大隆唯有老将黄豹林方能匹敌。 北莽民风彪悍,表现于战争,就是骄傲,宁折不弯。以北莽主场之利,却仍是一万人马,不占大隆半分便宜。若是心机深沉之辈,必然嘲笑北莽蛮夷,不懂智谋。却不知正是这样傲气,化为北莽国风,让北莽全民皆兵,人人善战,成就北地之主,让大隆受百年侵扰,却不能永绝后患。 两军初次交锋,北莽大败,吕箜篌一人遭虞药师羽歌夜两人围攻,败也有因,这一次他寻来百花谷刀法在北莽的传人对战虞药师,又寻来同样善使弓术的宁如是看紧黄豹林,一万对一万,显然是存了硬战对抗之心。 毫无机巧的血战。厮杀之声响起之时,就是两万个生命悬于一线的大战号角。两万人的混乱战场,胶着一团的战局,断肢与人命齐飞,鲜血共刀光一色,苍白的吐息在空气中团出一团冷雾,就已被迎面而来的刀光划破,手中长刀斩破对方皮甲,切开黝黑的温热皮肤,绽裂的皮肤迸出鲜血,露出莹白的肋骨,随着鲜血的喷涌,生命迅速消逝。钢铁铠甲也被对方重击发出沉重闷响,撞击震入骨血,皮肤淤紫开裂,甚至震伤内腑,内脏都渗出鲜血,以命换命的打法,砍伤敌人的同时,又被新的敌人从头盔的缝隙砍断头颅,被冲击带到高空的头颅,尚能看到脖颈血溅三尺,喷落在敌人的身上,溅落在苍白泛霜的土地,滚动之后迅速凝结,而头颅已经落在同样地面,鲜血汩汩,旋即被马蹄踏碎。血统优异的战马陷入战团,温顺的眼睛变得赤红,吐气如牛,马蹄跳跃,失去主人的战马,会因为短暂的迷茫,被同类冲撞摔倒,战场之中,人马一体,生死共存,沉沦在无尽厮杀中。 羽歌夜第一时间向着吕箜篌狂奔而去,在这个战场上,他们都是收割人命如草芥的存在,彼此牵制,是最佳选择。 无邪上面缭绕着澄金色的火焰,像是一片柔软的莲花瓣,每次飘动都会带走一条性命。吕箜篌手中白莲枪银光闪烁,轻松连杀十二人,突破到羽歌夜面前。法师与武者近战,乃是行险求胜。以无邪之利,尚与白莲有一线差距,但无邪也有其优势。这把元磁星铁打造的稀世奇兵,能够以元磁之力牵引兵器,凡俗金铁兵器根本接近不得,只有法力包裹的法器能够豁免,是以场中唯一能够克制箜篌引枪法最终奥义“刹那一枪”的只有羽歌夜。 北莽灵感大王师从百花谷刀圣虞药师学习刀法,为北莽刀法注入了新的血脉。北莽善用刀,然而相较于枪仙吕家,逐鹿弓这等神器传承,一来尚未有大成者,二来无刀中神兵,自莽红袖之后,北莽冰刀一脉,也算开宗立派,虞药师秉持百花谷最正统至高传承“忘情刀”,对于以北莽斗气法门催动,又含有百花谷刀法妙用的北莽冰刀,自然心存一正道统的想法。 “报上名来!”虞药师弃马落地,逼人杀气让狂性大发的战马都不敢靠近,生生在战场中撕开一个圆圈。手持冰蓝长刀的青年头发极短,圆圆寸头,却长得极是刚毅。 “莽秀童!”持刀青年双手握双刀,正手长刀,反手短刀,一黑一白,和北莽武圣莽红袖那把以雷电精金打造的长绝刀并不相同,显然是走出了自己的刀法路子,北莽冰刀一脉,已成开枝散叶之势。 名字秀气,人却英气的青年旋身拧进,如平地刮起的旋风,虞药师双手握刀,力大势沉,对这旋风连劈十六刀,火星四溅。北莽没有能装备全军的丰富铁矿,但是靠近极北却有受元磁极光和天外雷霆影响的稀有金属,所造武器工艺不足,本质卓越,不弱于大隆一流名刃。此人面貌硬朗,身躯昂藏,用刀却诡谲莫测,正反双刀也有磁力,吸纳排斥之间,妙用横生,刀迹炫动,如若舞蹈。然虞药师师出名门,百花谷嫡传,天下刀法,无出其右,用巧时羚羊挂角,浑然天成,用力时藏锋守拙,举重若轻,莽秀童很快就陷入纠缠状态,只能缠斗,不能匹敌。 宁如是孤立于战场之外,和大隆雁南关主将黄豹林一样,遥遥对峙,相距上千米,两人都是身背长弓,箭矢连线,落入战阵。黄豹林是大隆老将,弓法娴熟,但宁如是既有神器之利,又有独目之长,出箭之速,比黄豹林这员老将还是快上一线,胶着战场之中,这一线渐渐累积为巨大优势,黄豹林的箭矢紧紧追着宁如是每一箭,以箭防箭,渐有疲于奔命之势。 北莽主场,死了一万人,还可再来一万人。大隆以万人铁骑征伐北莽,人少式微,每死一人,便弱一分,若是死伤过重,便是折戟冰原的下场,是以人人死战,比起北莽彪悍战意,更胜一筹。虞药师轻松压制莽秀童,羽歌夜缠住吕箜篌,黄豹林紧追宁如是。北莽军中并无法师,纯以高绝武者斗气牵引,作为统御号令,如今三大主将被困,就更是难以应对大隆复杂战阵变化。 “倾城调教的好啊!”羽歌夜面对北莽武道第一新秀,虽然僵持却犹有余裕。倾城是看过八阵图的,雁南关守军,能够迅速适应有法师辅佐的小队结阵战法,全托倾城之福,却成了北莽之难。 宁如是终于耐不住,不再以箭矢点射大隆士兵,箭矢所指,直奔羽歌夜。以远攻点射,宁如是微妙技巧,箭矢如牢笼一般,连珠五箭,将羽歌夜全部退路都封死。羽歌夜面露骇色,黄豹林虎吼一声:“小辈欺我!”手中长弓猛然崩断,竟然同射五箭,向着宁如是箭矢拦去。宁如是神情狰狞,从腿上抽出一把机弩,以弓对弓之时,出动机弩,和作弊无异,黄豹林弓弦已断,面对这雷电般飞来的弩箭,避无可避。无邪匕首划过一道满面弧线,化作一团火焰,将弩箭拦在黄豹林面前。羽歌夜自己却因为无邪匕首分神离开,不能以法力克制白莲枪的元磁之力,被吕箜篌激发元磁应和天地,刹那一枪穿入左肩。 枪入肩骨,吕箜篌冷漠脸上也露出震撼,这一枪分明被羽歌夜算计,刺入骨缝,羽歌夜五指如佛,开口时嘴里流出鲜血:“天征!” 强大磁力将吕箜篌和白莲枪一起从羽歌夜身边排斥,元磁也是波动一种,亦是法力可以变化的形态,羽歌夜苦候良久,本来想要同时震开宁如是的箭矢和吕箜篌,却不想被黄豹林打乱算盘,但是伤换战机,却比预想中更加接近吕箜篌,元磁之力和白莲枪相互激发,就如发电机一般,吕箜篌痛苦抽搐,浑身过电。主将偷袭作弊,已是耻辱,吕箜篌在年轻一辈素有不败战神之称,却两败羽歌夜之手,北莽军当即军心大乱。被大隆一鼓作气,杀的大败。 白莲枪入体,虽然被骨缝卡住,刀气还是灌体通透,羽歌夜裸袒肩膀,任由军中会医之人帮忙包扎。 “黄豹林欠王爷一条命。”黄豹林并不虚言道谢,只说了一句,羽歌夜看他一眼,对着远方,自言自语:“瑞雪苔原一战,损失三千将士,如今我军只余六千八百二十人,但北莽恐怕也无再战之力,下一站,请黄将军和我,同入北莽王城。“ “守边二十年,唐柱国待我如师如父,恩重如山,守边二十年,竟能踏破北莽,直攻王城,王爷全我此生大志,恩深如海,黄豹林,铭记在心。”黄豹林双手抱拳,说的并不激昂,也不壮烈,但是声音却传递极远,全军因为大战疲敝,同袍伤亡而有些忧伤的氛围,全被豪迈热血取代。 羽歌夜缓缓起身,裸袒上身,白纱上沁着血迹,散乱头发已经十分凌乱,胡子拉碴,满面征尘,但是他轻声开口,却全军都肃容静听:“众将士,随我破北虏,踏王城。” “破胡虏!踏王城!”喊杀之声,声入九霄。大军开拔,马踏瑞雪苔原,直逼北莽王城,那座坐镇天地之北,名为冰冠的城市,第一次出现在大隆大军的眼前。 灰色巨石垒建的冰冠王城,似乎永远裹挟着茫茫飞雪,六千八百二十人,打下一座王城,犹如天方夜谭,却在此刻,近在咫尺。每个大隆男儿,都热血沸腾,哪怕身死异国,也想要踏破这座北莽蛮城,实现西南四关戍守百年,所有老死边关的将士们,共同的心声。 但是但羽歌夜披着还透出隐隐血迹的白袍,越众而出时,北莽王城一骑而来,手中持着装饰皮裘翎毛和珠玉的旌节,来到大隆经过残酷血战的军人面前。 这使臣旌节,是大隆的样式。 “大将军王羽歌夜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将军王挽大厦于将倾,断狂澜于堤溃,劳苦功高,然北莽大隆,世代交好,擅动刀兵,于国无益,今特封大将军王羽歌夜为和亲特使,商讨斛珠皇帐和亲北莽冰帝事宜。” “儿臣必谨遵上谕,效死以力,为国筹谋。”羽歌夜接过圣旨,满心疑惑,“斛珠皇帐,是谁?” “自然是唯一年岁适宜,斑斓院先君的帐子,先帝三皇帐羽纱织殿下。”使臣面露微笑,谦恭说道,“如今皇上改元永乐,王爷不可再称儿臣,要改为臣弟啦。” 95.冰冠王城 左手黄豹林,右手虞药师,中间是还缠着绷带的羽歌夜,大隆的使臣,和之前进入云京太和殿的北莽使臣,形象刚好与所代表的国家相反。 石块垒建的房子如同一个个方形的石砖堆积在地上,外圆内方,冰冠王城到处都是这样方方正正的坚硬房屋,挺立在寒风中,不屈不挠。 北莽皇宫也是同样的肃穆冷酷。沙漠中的西凤皇宫,生生用全国的财富堆积成了海市蜃楼般的美梦,而北莽的皇宫,却像是一栋扩大了几倍的平民房屋,唯一能昭示它地位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它建立在冰冠王城最北面的山崖上。 依山而建的北莽冰冠王城,沿着长达千米,宽五十米的高高悬崖,才能到达巍峨如高山般的北莽皇宫,除了这一条狭窄逼仄如在半空的险路,整个北莽皇宫都被高绝悬崖包裹,悬崖之下就是浮动着冰块的铁马河。就算攻下了北莽王城,想要进入皇宫,这千米悬崖路,也要用无数人命染红每一寸土地,才能摘下这冰冠之上最美的明珠。 沿着还覆盖着浅浅薄冰的悬崖道路,两侧都是悬崖,远望冰原千里,铁马河如蛰伏巨蟒,稍有不慎,就有跌下悬崖的可能,真正的如履薄冰。大隆使臣团队来到这里,颤颤巍巍的样子曾让北莽士兵轰然取笑。 在这个半年夏季半年冬,一年寒风不点灯的城市,白皙的羽歌夜就像是突然盛开的一朵娇花,有着和北莽人格格不入的容貌,北莽的接引使臣,故意让他们在悬崖天梯之前就下车,准备看他们的笑话。羽歌夜,黄豹林,虞药师,这三个百年罕见能血染北莽大地的南方鬼子,却如同走在千里平川,毫无惧色,让接引三人入宫的北莽大臣,也心生钦佩。 立方三米的巨石一块一块垒起,有近百米高下,却并无横梁,仿若接天之门,这便是北莽皇宫入口。这片地势奇绝的悬崖面积不广,所以一入门,便是北莽皇宫正殿北辰殿。石制建筑,内部的照明是一大问题,走入覆盖着皑皑白雪如同矮山丘般的北辰殿,高耸的石制廊柱上雕刻着风格粗犷的怪物,手中捧着巨大的灯盘,里面燃烧着散发出些微腥膻气味的明亮火苗,那是在极北大洋里猎取的海豹熬出的灯油,十分明亮。 没有太和大殿金碧辉煌的瑰丽,再明亮的火光,也只能照亮本色暗淡的石头,没有三十三级镶金嵌银铺着红毯的丹陛,只有九级宽广锋利半米高的巨大台阶,顶上的宝座上也没有金玉装饰,只铺着一张罕见的纯白虎皮,端坐着北莽的至高王者冰帝。 明亮的光头上,纹着青色的野兽纹路,连通他额头那独特的白色鳞片。大隆以兽人居多而包容各族,西凤以禽人为主视异族为奴,而人民稀少的北莽,大多是自古就生活在极北之地能够适应严寒的种族,严寒就是从出生开始的第一重考验,所以北莽是个强者为尊的国度,能够繁衍的种族都会受到尊重。而在北莽众多种族中,有着其他地域很难见到的鳞人,他们兽型为蛇属,雄性额头不是兽角不是翎毛而是鳞片。如今北莽的皇族,就是鳞人。 光头和青色纹身,白色的妖异鳞片,围在脖颈的雪白皮裘,深黑色的水貂大衣,幽暗的大殿巨石的房屋,和大隆雄性迥然不同的粗犷长相,这一切让北地之王冰帝显露出一种诡异的哥特气质,但是却难以掩盖他头顶皮肤的松弛,眼角皱纹的细密,这位在北莽风雪中骄傲站立了几十年的男人,已经可以算出距离人生终点还有几年。 而三皇帐羽纱织,将要嫁给的就是这位北莽冰帝。 所谓特使,羽歌夜自然是需要做足全套:“大隆使臣羽歌夜,觐见北莽冰帝陛下。”他伸出右臂,在左肩伤口下面重重锤了一拳,发出沉闷的声音。 “大将军王身负重伤,可以不必虚礼。”冰帝嗓音低哑沉稳,底气却不足,在羽歌夜逞强的按照北莽礼节行礼之后,才说出免礼之辞,并非刻意刁难,而是要看看羽歌夜是否有宁肯伤口开裂也要全了礼数的气度,他满意开口,“北莽大隆交好两百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以如此庞大的使节团拜访北莽,大将军王少年有为,堪称英雄。” “冰帝过奖。”羽歌夜面无表情,比北莽的寒风还要冷酷,“两国刀兵,有害无益,能以亲和,两国之幸也。”他呈上国书,和亲事宜已经尽在国书之中,他这个特使不过是走个过场,纯以身份添彩。 “大隆多美人,观大将军王身边美人,可见一斑,寡人已经迫不及待了哈哈。”冰帝哈哈大笑。羽歌夜却依然面无表情:“歌夜身受重伤,不堪劳累,还请陛下见谅。” “大将军王辛苦,既有重伤,便先回驿馆歇息吧。”冰帝大度挥手,羽歌夜便转身,高大石柱两侧站立的北莽大汉,都用凶厉眼光看着他们,猛然齐齐震动手中的长枪枪柄,巨大的震动声在大殿中回响,羽歌夜却步履平稳,恍若未闻。 “大隆有此枭雄,北莽危矣。”冰帝目送羽歌夜的影子消失在大殿门口,所有贪婪饥色表情消失不见,只剩阴郁和思忖。 “千古难逢的机会,就这般错失!”黄豹林这等宠辱不惊的人物,走出北辰殿,回望覆盖着白雪的灰色石墙,都忍不住满面唏嘘。 “互围王城,边境交锋,若是真拼个鱼死网破,只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于国无益。”羽歌夜来到北莽王城之后,仿佛就被冻住了所有志气,只剩下冷漠表情。 黄豹林四下看了眼,终于愤愤不平的压低声音道:“若非先帝忽然驾崩,以北莽三万人,断然拿不下云京,我们六千儿郎,就算葬身冰原,也要打下这北极巨蟒啊!” 羽歌夜回头看了他一眼,黄豹林满腔热血都被这一眼看得凝在脸上:“黄将军慎言。” 羽歌夜又走了几步,站在北莽高耸天门边,看着千顷冰原浩荡大河,怅然开口:“父皇骤然驾崩,大隆必然大乱,皇兄为社稷安稳,也断不能擅动刀兵,他也有他的苦衷。” 黄豹林皱起眉头,忍不住凑近一步,握紧了拳头,迟疑地慢慢说道:“四殿下,新皇登基,两国和亲,您深入北莽的功劳,可就……” “黄将军曾说,记着我的恩情。”羽歌夜回身,笑容温和却坚毅,“歌夜请黄将军记着这句话,来日踏平北莽,就在此地,与将军痛饮庆功酒。” 黄豹林看着羽歌夜单薄身影被悬崖上突起的大风吹得衣衫猎猎,才惊觉这个看似年轻荏弱的男人,每一步走得都是那么坚实稳定,他毫不怀疑,纵然今日空手走下北莽皇宫,来日,这个男人也能策马凌云,将这北地最高巅峰,踩在脚下。 大隆的送亲队伍,终于在三万北莽铁骑的护送下,来到了北莽王城。 “若是我在北莽,你绝对没命回去。”灵感大王看到羽歌夜的第一眼,就冷冷开口。 “若是我在云京,你现在就是死尸。”羽歌夜说话更毒,抬眼毫不畏惧看着比他高了两头的莽红袖。 “红袖。”朔长绝轻声开口,压下了满面怒容的灵感大王,款款走到羽歌夜面前,“大将军王文才武略,当真可惜。” “朔国师智慧无双,当真可惜。”羽歌夜寸步不让,从两人之间擦肩而过。 “真是个讨人厌的小鬼。”灵感大王厌恶地啐道。 朔长绝却看着羽歌夜的背影,露出深思的表情:“小鬼是不可能一万人马就打到王城的,小鬼更不可能面对如此变故,还能面不改色,此人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当真可怕。” “龙游浅水,虎落囚笼,回到大隆,我就不信永乐皇帝还肯放他出来。”莽红袖却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莽撞,伸手拦住朔长绝的胳膊,“无关人等,随他去耍,走啦走啦。” 羽歌夜来到最为华丽的车马前,攀上车辕轻轻撩起帘子。手中捧着玉如意的羽纱织,看到帘子突然掀开,浑身一抖。 当年还是只小豹子欢快跑来跑去的羽纱织,如今才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少年样貌,看到出现熟悉的人,纱织紧紧握着手中的玉如意,颤抖不敢开口。 羽歌夜和纱织见面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当年天真烂漫,喜欢用兽型在皇宫里跑来跑去的纱织,和现在容貌清俊的少年很难联系到一起。纱织对于眼前曾去往锦官城三年,回宫之后只出现寥寥几面就搬出宫去的哥哥,也并不能感到亲近。以至于此时这么惶恐惧怕,也不敢向自己的血亲表达。 “北莽冰帝,已有七十岁,看他样貌,估计没几年好活了。”羽歌夜就站在车门口,掀开车帘,“北莽习俗,父萨子继,若是冰帝驾崩,你会成为他某个儿子的萨尔。” 羽纱织呆愣愣看着羽歌夜,不知所措。 “北莽看似民风彪悍,每年半年都在寒冬,足不出户,便以床第为乐,尤以皇族为甚,天下顶级媚药情药,淫。猥玩具,都出自北莽。”这句出口,羽纱织的脸,终于流露出恐惧,他紧紧咬着嘴唇,眼睛里含着眼泪。 “两国和亲,婚姻便是和平之盟约,你若悔婚,逃逸,自尽,便是两国交战之由,入了北莽王宫,你便没有回头的路。”羽歌夜最后重重一击,羽纱织颤抖着嘴唇,绝望的看着他。 他慢慢膝行到羽纱织面前,羽纱织养在宫中,知书识礼,纵然心怀恐惧,也知道自己当不起兄长膝行而来,连忙起身避让。 羽歌夜却不容抗拒的抓住他的手,把玉如意扔到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片月牙也似的匕首,把匕首放到羽纱织的手里:“哥哥无能,以和亲媚北莽。这把匕首名叫细月,若是你坚持不下去,就刎颈自尽吧。” 羽纱织颤抖着扔下匕首,低头轻声说道:“纱织虽为兽人,身似飘萍,也知道为国为民的道理,身为大隆皇帐,我义不容辞。” 羽歌夜把他的胳膊抬起,把匕首藏在他的袖子里,把玉如意放在他的手中,慢慢合拢纱织的双手:“那便活下去,撑下去,有生之年,哥哥一定接你回家。” 羽纱织抬起头来,终于再忍不住,抱着羽歌夜的脖颈,嚎啕大哭。 “惊闻大将军王伤重,陛下有旨,和亲使团一到,便请大将军王回京。”一直在旁边候着的使臣,正是希族族长希岩禾。 羽歌夜回头看了他一眼,希岩禾虽无感动言辞,却亲自将羽歌夜送到王城城门。 来时万人卷北莽,去时携辱余仓皇。近七千将士背着战死沙场的同袍骨灰,列队在冰原上走过,豪情壮志,都变成了颓丧。 “天下兴亡匹夫怒,身披戎装伐胡虏,刀枪为乐血为酒,共饮十方做人屠……”羽歌夜和全军将士闻声惊愕回头,只看到三皇帐羽纱织手中持着一片红绫,站在城门口,用力挥舞着代表征战军旗的红绫,高声唱着大隆镇灵歌。三皇帐的姆妈斑斓院希烟凌,也是军伍出身,曾在剑门关服役,后来居住深宫成为六院君,竟有心教纱织唱会这首镇灵歌,可见虽然被紫禁奢靡迷住了眼,却不曾熄灭心中热血。 七千将士本来虽哀不伤,此刻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低沉的歌唱变成苍凉的风,在北莽冰原上卷动。 “天下兴亡匹夫怒,身披戎装伐胡虏,刀枪为乐血为酒,共饮十方做人屠。风雪不灭钢铁志,沙尘不掩壮士心。四关雄立戍西南,必将铁马踏冰冠……” 96.真假遗诏 来时万里征尘,归时一路烽烟,走过瑞雪苔原,走过青格尔草原,走过天湖之畔,羽歌夜一路向着大隆,向着云京。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翻转天地?”唐星眸弃白象而不用,骑在军马背上,和羽歌夜并肩而行。 羽歌夜回手拍拍马背上的朱红木匣,淡然到近乎认命:“我没有选择。” “如果我是修意,我会希望你得脱樊笼,纵马天地。”唐星眸宛转开口,羽歌夜却看着他:“如果你是我呢?” 唐星眸长叹一声,良久才幽幽问道:“景帝再劣,终究是你父亲,永乐皇帝,却未必只是你哥哥。” 羽歌夜淡漠微笑,转到其他话题:“雷池大祭司没有和你动手?” “这次互围王城,两国交战,生死之战一触即发,却没人敢于轻动,我倒是闲得很。”唐星眸慵懒地伸懒腰,“既然你已经有了决断,我就不劝你了,你好自为之。” 穿过西南四关,羽歌夜还是第一次经由边关诸镇穿过朔州来到云京,这座险些遭北莽荼毒的城市,如今安然无恙,不足半月的包围,因为没有实际战争的发生,并没让云京城的人感到什么危险,歌舞升平很快就出现在这座城市,没人知道为了此刻的和平,曾有一万将士在北莽征战千里,沐血浴刀。 云京城下,锦官城之行,些微功劳,景帝和凤君共迎羽歌夜。这一次先征西凤再征北莽,却看不到那两个人的身影。 而当年仪仗辉煌,如今,却是双人双骑,孤影而来。 云京城外,停着一辆车驾,红木车厢,车辕无华,唯独拉车的两匹骏马,通体如墨,眉间一点雪白,看着非常神俊。羽歌夜却示意虞药师先进城去,自己则下马,牵着走到了车驾前。其中一匹马看到羽歌夜,兴奋的踏动蹄子,冲着羽歌夜嘶鸣,磨磨蹭蹭十分亲密。羽歌夜也亲密的拍着它的脖颈。 羽良夜掀开车帘,走下车来,静静看着羽歌夜,眼睛在羽歌夜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渐渐红了眼眶。 羽歌夜伸手摸着眉间雪的鬃毛:“是你从玉门关带回来的?” “你骑着狮鹫深入洛蒙,它就被送回了京城,养在我那里。”羽良夜也拍着骏马的身体,和羽歌夜不过一马身的距离。 “我?哥哥如今身份不同了,该自称朕了。”羽歌夜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眉间雪的鬃毛,羽良夜声音有些沉:“朕?那皇弟见我为何不拜?” “臣弟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羽歌夜一撩长袍,从容跪下,羽良夜呼吸一滞,偏头看着眉间雪,涩声道:“你过去,从不曾拜我。” “你过去,也不会割了母君的头发来威胁我。”羽歌夜笔直跪着,抬头看他,眉眼间都是冷然。 羽良夜握紧拳头,凝眸看着羽歌夜,眼睛中也泛出冷意来:“若是我不这么做,你可会孤身进京?” “孤身与否,有什么区别?”羽歌夜依然笔直跪着,似拜,却倨傲。 羽良夜看他如此姿态,气息有些不稳,沉怒道:“龙椅上坐的是谁的区别。” “龙椅上坐的是谁,又有什么区别?”羽歌夜还是从容开口,这样步步紧逼的问题,却让羽良夜眼睛发暗,欺近一步,手指捏着羽歌夜的下巴:“是你会不会属于我的区别。” “无论龙椅上坐的是谁,我都不会属于你。”羽歌夜直接起身挣开,后退一步,伸手抚着自己骑来的马背上那个朱红匣子。 羽良夜在袖子中的手捏紧拳头:“我对你的心意,比你身边任何一个人都要深!” “你可愿委身在我下面?”羽歌夜笑意吟吟,看着羽良夜骤然变冷的神色,他笑容灿烂,“江山与我,你心中哪个更重?” “其实从你送来母君的头发,我就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羽歌夜慢慢收敛笑容,“同为龙种,你放心让我睡在你的卧榻,做你的枕边人吗?要知道,就这点距离,我可以轻易取你性命。” “那唐修意也会没命。”羽良夜说出话,就惊觉这是羽歌夜存心套话,神色复杂之至。 “唐修意?你心里,可曾把他当成母君一日?”羽歌夜冷笑戳破真相,“你可敢让我见母君一面?” 羽良夜握紧拳头,额头绷起一根狰狞的青筋:“他贻误医药,害死我母君,又下毒鸩杀父皇,如此歹毒,让我怎么把他当成母君?” “毒杀父皇?”羽歌夜紧皱眉头,眼神惊骇。 羽良夜吐出一口长气,有种亲手揭破丑陋的奇特快意与痛苦:“没错,他用黑莲汤为父皇进补,又在坤宁宫焚烧炎犀香,合成天下奇毒断人肠,父皇中毒而死,如此弥天大罪,我能留着他一条性命,已是我感谢他养育之恩。” “我还以为是为了控制我。”羽歌夜却很快平静,饶有兴趣的说,“你何不揭露母君罪行,将我母子二人贬为庶民,到时候你想怎样拿捏我,不都水到渠成?” 羽良夜没想到羽歌夜能提出如此毒计,眼神先是震惊,随即是掩饰不住的深思,继而变成恍然大悟的恼怒:“难道给你一个理由,叛出京去,做个逆臣吗?” “你能制住身为武圣的母君,想要降服一个小小的我,想必也非常简单吧?”羽歌夜简直就是挑衅,他逼近过去,鼻尖对着羽良夜的鼻尖,他微微吐气落在羽良夜的脸上,“到时候,我就任你为所欲为了。” 羽良夜看到羽歌夜的妖娆表情,先是惊诧,旋即变成了厌恶,猛地推开了羽歌夜。 “哥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爱上我的又是什么?”羽歌夜看他这番动作,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养在杀母仇人的膝下,你是怎么,爱上自己仇人的孩子?” 羽良夜如遭雷击,猛地甩袖背对羽歌夜:“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歌夜,你最好收敛一点。” “我为鱼肉?若是我真的任你为所欲为,可还是你喜欢的弟弟?”羽歌夜反讽的话语,成功换回羽良夜的转身,看上去再怎么镇定,也掩盖不了他眼里的不安:“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翻盘的机会吗?” 羽歌夜伸出手卸下眉间雪“浓晴”的鞍鞯,跃上马去:“哥哥,当年夏至大祭,你我共骑回到云京,今天,不如再共骑一次?” 羽良夜神色复杂,最终却放下了另一匹“快雪”的绳索,和羽歌夜并肩而立:“当年,我真心希望,能和你并肩共骑。” “愿望实现了,可惜心境却不同了。”羽歌夜没有刻意激怒,没有故做洒脱,只有一片空洞的宁静,“我们都长大了,回不去的是从前,得不到的是曾经。” “我不会放手的。”羽良夜想要伸手拉住他,羽歌夜却已经策马而去。两人同骑穿入云京,一路经过紫气东来门,来到太和殿,殿门口,竟然群臣毕至,如同大朝会。 羽良夜当上皇帝还不久,看到群臣未经传召就集合于大殿,当即露出怒色。 “陛下,王爷,老奴奉先帝口谕,特来宣读先帝遗诏。”洛尘谷站在太和殿门口,手中持着黄绫,笑得分外温和,“朕自登基以来,内治文略,外理武功,虽无开疆拓土,却使万民景平。天不假年,寿有盈缺,朕大限已至,心唯三事,不可释怀,其一为江山永继,宗代传承。朕有子十四,皆颇贤良,其中二子,册封太子,名羽良夜,实为治国良才,可承社稷。其二为阴阳相隔,身后孤寡。后宫诸君,事朕辛躬,朕之身后,诸君子有子嗣者,伺子嗣成年,可移府安养,若无子嗣,则奉养太庙,或归宗亲,当享余生之福。朕立正宫有二,狄峻早亡,唐修意奉朕至终,贤良德高,可堪凤慧,特封太凤,统御后宫,为天下孝行先,良夜当躬亲侍奉,恪守孝道,楷模天下。其三为江山未定,社稷不安。大隆西有禽凤,北有蛇莽,皆虎狼夷狄也,观朕诸子,唯二子羽良夜,四子羽歌夜可堪大用,良夜有经国治世之才,堪为君主,歌夜有开疆拓土之能,可成武功,内外相合,此大隆千年计也,朕躬之后,当奉行亲孝,侍奉太凤,手足情深,携手造国,不可有阋墙之祸,相残之患,当谨记也。裕新八年九月初七,大隆八帝羽云阙亲笔。” 羽良夜双手冰凉,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黄绫,怒声喝道:“大胆奴才,竟伪造遗诏,我从太和殿匾额之后拿出父皇亲笔遗诏,你这遗诏又是从何而来!” “回禀陛下,此遗诏从飞霜殿匾额后取出,乃是先帝亲自嘱咐老奴,要待四皇子回京之后,再宣读遗诏。除‘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玉玺外,还加盖飞霜殿私玺‘清角吹寒,白霜铃音’之玺,三殿三阁学士,当皆识得此玺。”洛尘谷将手中遗诏展开高举,绕圈昭示,然后平摊,请朝臣临近观看。 “臣等谨遵圣谕!”楚淳冈率先跪下,这遗诏,变成了独一无二的真相。羽良夜将手中的遗诏递给羽歌夜,笑容冷硬:“皇弟,好手段。” “皇兄应该知道,洛尘谷手里才是真的遗诏,天下还是你的,没什么不同。”羽歌夜接过羽良夜的遗诏,并没有看,直接一把金焰,彻底焚为灰烬。 “真的假的,有很大不同。”羽良夜深深看他,来到洛尘谷面前,跪拜接过遗诏,站在太和殿上,看着阶下的羽歌夜,“谨遵先帝遗诏,册封唐氏修意为太凤。大将军王羽歌夜,南征北战,于国有功,易封悦王,世袭罔替,封地郑州州府,改郑州州府为不夜城,为悦王领地。” 郑州是离云京最近的州府,不过半日距离,将羽歌夜放到天子脚下,封了悦王这样的名字,封了不夜城这样的封地,其意义不言而喻。 羽歌夜撩起长袍,站在百官之前,躬身拜倒:“臣弟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隆朝九代皇帝,永乐元年,就此开始。 97.暗香袭人 在整座皇城最深之地,三座大殿组成的中轴线尾端西侧,有一座占地极广,却人迹罕至的宫殿,那便是历代太凤所居,慈安宫。 大隆紫禁城慈安宫已经三十余年没有主人,先帝生母早逝,养在东宫皇贵君门下,可惜先帝继位之前,皇贵君便已西去,先帝并未册封其他太凤,慈安宫空有宫宇,却无人入住。 此时的慈安宫,终于有了几分人气,虽然殿宇有些陈旧,却已扫清灰尘,点燃新烛。慈安宫主殿内,铺陈一新的床榻上,端坐着唐修意,短短几天的时间,他显得空寂了许多,没有哀戚,没有痛楚,只有深深的淡漠。 “母君,听内侍说您近几日胃口不是很好,儿臣特开了些养胃的药。”羽良夜慢悠悠走来,和唐修意隔着炕桌而坐。 唐修意垂眉轻轻弹弹衣摆:“心病还须心药医,多费皇上关心了。” “儿臣拿来的,就是一味心药。”羽良夜从袖子中取出一方锦盒,紫底红纹,描金绘彩,盒纽是一只纯金凤凰首,身体就是遍布锦盒的花纹,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盒中飞出,飞天而去。 唐修意偏过头来,饶有兴味道:“这不是太凤玺印之匣,皇儿,竟舍得把这个位置,给我这个无德无行的歹毒之人吗?” “父皇慧心,飞霜殿中弥留之际,还不忘下个套儿骗我这个儿子,真正的遗诏,藏在飞霜殿的匾额后,如今群臣共见,儿臣,岂能大不孝?”羽良夜将凤印放在桌上,伸出两根手指,推到桌子中间。 唐修意却并没接过,而是转头,仰首看着屋顶的装饰,凤君居住坤宁宫,屋顶有龙凤交飞的富丽装饰,慈安宫的屋顶,却是凤栖梧桐的金饰,隐然是种暗示,入住这座宫殿的人,剩下的日子,也就只有安居梧桐,颐养天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轻易给我。” “以母君之能,纵然困在深宫,想必也知道朝堂之事,儿臣又何必徒劳挣扎呢。”羽良夜轻轻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的印玺,唐修意转过头来,面露疑惑:“这不是太凤的金印。” 羽良夜从里面拿出水晶雕琢的凤印,摊平手掌,让印玺躺在自己掌心,露出上面的印文。通透的水晶下面,是通红的两行共八个字:“真假遗诏,相差不大,鉴别真伪,全赖真遗诏上,有父皇飞霜殿私印,只是这印上铭文,儿臣愚钝,还请母君解释。” “清角吹寒,飞霜铃音。”唐修意伸手接过水晶印玺,一字一字读出印文,眼前之景,如流水倒回,重见旧日,那时天空苍蓝,鸿鹄孤飞,飞霜殿清廖矗立,他和羽云阙坐在宫墙头,执手望着飞霜殿。 “若是飞霜殿挂上铜铃,清角吹寒,白霜铃音,定会更美。” “我若为皇,会在飞霜殿挂上一千二百九十六个铜铃,和你一起聆听。” 两行泪滴,落在水晶印玺上,沿着边缘,滑过通红的印文,落在地上时,如鲜血一般。 “母君的命,是父皇保下的。”羽良夜站起身来,俯视唐修意,不是施舍,也不是憎恶,而是平淡陈述一个事实,“两份遗诏,都立我为新皇,母君就算能鸩杀亲夫,毕竟也和父皇龙凤合鸣三十余载,该知道父皇心意瞩谁。如今逝者已矣,母君还请为了生者,好好活着。” “人,当惜福。”羽良夜踱步走到门口,半偏着头,四个字说的语重心长。 唐修意却站起身来,捧着水晶凤印,来到殿门口,和新皇并肩而立,遥遥望着飞霜殿:“惜福惜福,珍惜现有,切莫贪图,良夜,我终究养了你十八年,今天有一句话,不知你还愿不愿听。” “母君要说什么,良夜心里知道。”羽良夜微微侧身,面对唐修意,抖落袖子,双手伸在身前,一手指着飞霜殿,一手指着水晶凤印,双掌平平,如同衡量轻重:“不坐上那张龙椅,不知道什么是孤家寡人,不坐拥这天下,不懂父皇寂寞。”他缓缓握紧手掌,紧紧扣拳,“左手江山,右手佳人,不可兼得。” “你已经有了一位佳人。”唐修意看他双拳,话外有音。 “哈哈哈哈!”羽良夜摇摇头,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朗声长笑,走出慈安宫,笑声惊起了慈安宫梁上一只飞鸟。 云京紫禁,天又垂暮,西边金黄,头顶蓝澈,碎碎寒星,初皎明月,晚风飒飒,有如哀鸿。 羽良夜穿过慈安宫前宽阔广场,又穿过重重宫墙,来到皇宫内湖太湖边沿,湖水深深,黄昏中滚动着烂红波光,他沿着一条宽达三米,无遮无拦的木桥,向着湖中心的九层高楼走去。 太湖造型奇异,形如半个阴阳双鱼,水为阴,天一楼就建在太湖阴鱼的极阳之眼上。而太湖岸边,便是御花园,恰是个阳鱼造型,武库浩淼阁,便在极阴之眼。天一楼藏天下经典,浩淼阁收九品武学,以天下正气,为极阳之眼,以天下武罡,镇极阴之眼,这两座楼,正是紫禁城风水眼所在。 此时九重天一楼最顶端,站着一袭白衣,遥遥望着慈安宫方向,听到登楼声音,才收回视线。 “皇兄。”羽歌夜背着手,身后的窗子投来暮光,让羽良夜只能看清他一个剪影。 “看到了?”羽良夜从窗户望出去,刚好能看到慈安宫的景象。 “看到了。”羽歌夜走到屋子中央,天一楼九层,都是绝世孤本,更有圣师四书五经手稿,因而只在屋子中央,放着一个台子,上面摆着面直径一米的雕花铜盆,里面盛着清澈太湖水,中央一朵连在盆底的铜雕莲花,羽歌夜伸出手指点亮莲花中的灯芯,灯光映着水面,把光明投到屋顶,昏暗的天一楼,立刻布满荡漾的波光,波纹浮动,如若满室澄金。 羽良夜却伸手拿起了桌上放着的书:“《异兽宝鉴》?” “如今臣弟封为悦王,自当领会皇兄恩旨,努力让自己做个快活人。”羽歌夜身无外物,乌黑长发垂在肩头后背,身上白衣如若轻云,挨在铜盆旁边,迎着莲花灯盏,水波反光,幻影般微不可渺。 羽良夜放下书本,抚摸着书皮:“《异兽宝鉴》中说,兽人有名器三十二品,周身上下皆有妙用。而雄性却只论那一条雄根,只得九品,尤以虬龙槌为最。”他慢慢向着羽歌夜走来,“这书里的主角,就是少见的虬龙槌,眉长而锐,鼻直而隆,耳垂圆而若珠,发如丝而暗香,很像歌夜。” 他伸出右手挑起羽歌夜一缕黑发,指尖缠绕,放在鼻端,深深嗅闻,然后缓缓吐气:“暗香袭人。” “臣弟俗人一个,当不起暗香袭人的雅赞。”羽歌夜忍不住微微躲避,却及时伸手抓住了旁边铜盆的边缘,苍白的手指沁在冷水里。 “当年你那侧室弄断你一缕头发,我珍藏多年,如今,都没这般香了。”羽良夜靠近羽歌夜,鼻尖和头发若即若离,呼气都落在羽歌夜的耳垂上,“我好想知道,这耳垂,是不是也像书里写的那么美好。” “皇兄自重。”羽歌夜的手指紧紧抓住铜盆,骨节苍白。 羽良夜靠近羽歌夜的耳朵,再近一分,嘴唇便能碰到羽歌夜的耳朵,被呼气温热,羽歌夜的耳廓却并未泛红,反而变得浅淡,如同失血:“我若碰了你,是不是你我之间,这辈子都毁了?” 羽歌夜微微偏头,用眼角余光看着羽良夜:“左手江山,右手佳人,不可兼得。” “歌夜法力,竟到如斯境界。”羽良夜微微退开,“想要把你握在右手,越发难了。”此时回头,羽歌夜才发觉,羽良夜竟已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不知何时晒得肤色变深的身体,胸口的部分,在散开的金黄衣服中,十分明显。 羽良夜距离羽歌夜尚有半步之遥,他挑起羽歌夜的头发,放在鼻端,深深嗅闻,甚至用嘴唇含在嘴里,亲吻舔舐,另一只手前后律动,他把羽歌夜的头发紧紧绕在指尖,却并没让羽歌夜觉得一丝一毫的痛楚,然而若有如无的鼓动之声,衣衫颤抖的摩擦之声,让羽歌夜清楚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不出一刻,羽良夜闭上嘴,发出沉闷呻吟,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浓郁的腥檀味道散逸开来,他松开羽歌夜的头发,把左手放进铜盆,羽歌夜如触电一般猛地松开手来,丝丝白浊落入铜盆,像是轻烟般丝丝絮絮,这满室的水光都似乎变得暧昧。 悉悉索索的穿衣之声,羽良夜走近一步,又一次温柔撩起那缕头发:“真是好发质,绕了这么久,竟连个弯儿都没有。 “多谢皇兄,疼惜。”羽歌夜咬着牙,惊怒,厌恶,庆幸,隐忍,悲哀,五味杂陈。 “十八年之愿,近在咫尺,哥哥表现不佳,让弟弟见笑了。”羽良夜松开羽歌夜的头发,鼻梁抵着羽歌夜的后颈。 羽歌夜猛地回身,裸露的左手顺着回身的动作,手背啪地扇在羽良夜还带着潮红的脸上。 羽良夜却挑衅地看着他,笑容邪气,伸出手指抿着脸上水滴,把手指含在嘴里。 羽歌夜转身噔噔走下天一楼,步履之重,直欲把楼梯踏破,羽良夜站在楼顶,看着羽歌夜走上木桥,只余一个模糊白影。 渐深夜幕中,天边只剩昏黄的余光,九层天一楼和木桥,都只剩黑色的剪影,两个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 98.别无所求 走时蔷薇尚未开,归时遍地已残花,大隆永乐年间,皇朝第一位王爷,悦王羽歌夜,只穿着一袭白衣,从夜幕中的紫禁城门口走出,如同一抹微云,从这片穷极富贵之地,不染红尘,洗尽铅华,孑然一身的走出。 青衣水患,西凤入侵,北莽围京,景帝驾崩,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四皇子千里征尘却最终徒劳无功,皇太子名正言顺却出现两份遗诏,景帝盛年骤亡京城传说波谲云诡,羽歌夜被封悦王,封底不夜城,分明是让他做一辈子快活王爷,不许入京,就算自诩在云京混迹多年,已经看尽皇朝烽烟的老臣,也不敢在如此关头,轻下论断。 而此时走出紫禁城的羽歌夜,无疑吸引了无数的目光。景帝在时,年富力强,四位最有资格竞争皇位的皇子,本不敢轻举妄动。然而长皇子战死沙场,死因扑朔迷离,三皇子突然被贬,一日庶民,最后皇太子和四皇子的角力,也处处透出匪夷所思,四皇子如今已无翻盘机会,就连景帝遗诏都特意嘱咐新皇不可手足相残,然而身为皇家贵胄,自幼和太子亲厚的四皇子,又有谁敢于轻视他。 种种复杂揣测,使得羽歌夜独自一人走出紫禁城,竟无一人亲近,无一人嘲讽,恍若路人。回首过去,暮色中的皇城如同蛰伏的巨兽,有多少人葬身其中,梦幻泡影,他生长了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再不是他的家了。回过头来,只有水声淙淙,如同呜咽呼唤,秋风入骨,让人透体生寒。 皇宫太湖引自浯河水,穿绕皇城而过,围绕皇城周围,玉带一般,本是美景。然而此时紫气东来门前,碧绿河水此时已幽暗不清,上面五座汉白玉“五气朝元”桥,只剩下和羽歌夜一样隐隐约约的白影。清寂得让人害怕。 羽歌夜慢慢抬头,定住目光,天边只剩一抹极细的昏黄,又是一层浅蓝,便深入幽蓝的夜空,暮色之中,五气朝元桥像是黑暗的虹霓,静静伫立,只有上面一个孤单身影,手中提着一灯如豆,散发出晕黄光明。 羽歌夜走上桥来,夜色之中,楚倾国散着长发,发丝随着微风轻轻飘动,身上一件深紫外袍,里面一件白色里衣,清雅俊逸,手中一盏八景宫灯,燃着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歌夜,我们回家。”楚倾国拂下凌乱发丝,笑容温和。 羽歌夜伸手接过八景宫灯,灯火照亮脚下的道路,两个人并肩而行,瑟瑟秋风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千里征尘,一败涂地。”羽歌夜自嘲一笑,眼睛看着宫灯中跳跃火苗。 “是非荣辱,都过去了,无论发生多少事,总有一盏灯,一张床,一个家,等你回去。”楚倾国声音温润,淡然而温暖,羽歌夜浮躁的心,突然就感到很安静。他低声笑笑:“相识也有五年,如今,竟是你来安慰我了。” “天涯之大,都是羁旅,所以我最喜欢梁静茹的丝路。”楚倾国在寂寥夜色中,轻轻开口。 “能唱给我听听吗?”羽歌夜伸手握住楚倾国的手,楚倾国抖了一下,并未挣扎,“我过去活的糊涂,听得歌不多。 楚倾国挑起眉毛坏笑:“你活的还真是无聊,白白浪费了美好的网络时代啊。”,他有些羞涩的咳嗽一下,流水一般清澈的歌声静静在夜色里流淌,“如果流浪是你的天赋,那么你一定是我最美的追逐……爱上了你之后我开始领悟,陪你走了一段最唯美的国度,爱上了你之后我从来不哭,谁是谁的幸福,我从来不在乎,谁是谁的旅途,我只要你记住。” “这是一首让人学会坚强的歌,不只是爱情,生命里的任何事,只要拥有过就是幸福,珍惜眼前。”楚倾国回头看羽歌夜,天已经彻底暗了,天上有两轮月亮,细碎星子,反倒比黄昏时显得要亮了些,他笑得明朗,意有所指,“回家之后,还有惊喜等着你呢。” 羽歌夜怎么问,楚倾国也不肯说,只是捡些家里蔷薇开了,他修剪得很好看,可惜羽歌夜没看到,他终于学会用古代灶坑了,不过只会做土豆丝,熬鸡蛋羹还熬糊了,府中仆人清理了不少,如今都是得用的,反倒比过去要清净了,絮絮叨叨的小事,在月色灯火中,像是飘起的云朵,偎着羽歌夜,让他冰冷的心,渐渐泛起温暖。 终于走到了家门口,老仆白逢年亲自站在中门口等着,看到羽歌夜,苍老的手指抚摸着羽歌夜的头发,老泪纵横。 “白叔,四爷回来了,天大的喜事,怎地哭了,让人笑话。”楚倾国含笑嗔怪,白逢年连连点头,用袖子擦着脸。近一年不见,这院子里变化不大,生人不多,都是惯用的老人,羽歌夜心里又生出一种,自己在这个世界,还是有根,有家的感觉。 只是到了此时,他便有些困惑,忍不住问道:“希奇和听河呢?”这时他也看到出来的希奇了,不免诧异地说:“希奇……你胖了好多啊。” 楚倾国有些黑线地推了他一下,羽歌夜费解地看他,十分困惑,眉毛都拧在一起,楚倾国咬着嘴,手指绞在一起,显然也觉得不知该怎么说。 “主子怎恁地糊涂,希侧室这是怀孕了啊!”终究还是白逢年道破了天机。 羽歌夜愣愣地看着希奇,两世一生,还是第一次有人怀上他的孩子,或者是他知道怀了他的孩子。男人为什么会怀孩子,怎么怀的,这些复杂的东西,他通通没想,不是惊喜,也不是厌恶,而是他无法理解白逢年的话,怀孕,希奇怀孕了,这是什么意思? 希奇本来有些羞涩,伸手扶着自己腰,看羽歌夜面无表情,便有些慌乱。“你想什么呢!”楚倾国推了羽歌夜一把,“这孩子保住不易,好不容易才稳了胎,你还不多陪陪希奇。” 羽歌夜来到希奇身边,双手舞来舞去,想拉住希奇的手,不妥,想抚摸他的肚子,不敢,想摸摸希奇,又觉得不对,动来动去。希奇伸手抓住羽歌夜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肚子上,希奇健美的身形如今显得很臃肿,却并没有变丑,当羽歌夜伸手摸住希奇的肚子时,立刻感受到里面已经存在的,微弱的心跳,和希奇的相互呼应,比天底下所有声音都微弱,却仿佛天地都静了,只有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震动着,似乎和他的心跳也协奏一般,咚,咚,咚。 “刚怀上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怀孕的时候,若是雄性不在身边,本来很容易滑胎,幸而大家都照顾我,总算平安保了下来,如今再有一两个月就该生了。”希奇本来只想说一句,却不知不觉,就想把这么久的等待,思念,焦急,都对羽歌夜说出来,他说说说,突然住了口,脸色有些红。 羽歌夜握住他的手,环视眼前的蔷薇院,看看希奇,看看楚倾国,看看白逢年,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我回来了。” 希奇有好多话,说也说不完,他本来不是聒噪的性格,还一直有点孩子性子,粗手粗脚,但是此时怀着孩子,一举一动,却都小心翼翼,他躺在床上,手紧紧握着羽歌夜的手,一刻也不曾放开,说呀说,最后就住了嘴,静静看着羽歌夜。 “怎么了?”这安静的氛围,让羽歌夜突然产生一种特别害怕的感觉,他怕眼前的一切,像是幻想一样突然消失了。 希奇一手抚摸着肚子,一手抚摸着歌夜的脸:“希奇很笨,没有倾国大气,没有听河聪明,所以希奇也做不了什么,只想安安静静陪在爷的身边。” “那样就很好了。”羽歌夜握着他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温和地看着他。 希奇摇摇头:“爷,无论是我,还是听河,还是倾国,我们都没什么贪图的,只要爷好好的,就够了。” “恩。”羽歌夜点头,“兽人怀孕,兽型更好,夜也深了,你睡吧。” 希奇点点头,脱了衣服,胳臂肌肉没怎样,就是肚子圆圆的,羽歌夜轻轻吻了他肚子一下,希奇羞涩微笑,化作一只黄色豹子,身体反倒细长很多,只有白色腹部显得有些饱满。羽歌夜替他盖好轻毯,希奇已经疲累,很快便闭眼睡了。 羽歌夜走出院子,站在院落当中,墙角走出穿着夜行衣的身影,连头都蒙住,只露出眼睛。羽歌夜慢慢转身,来人扯开脸上的面纱,露出沈听河的脸来。 羽歌夜看着他,久久的凝视,最终锁着眉头道:“掌心楼的局势,如今这么艰难吗?” “我不回府里,对四爷更有用处。”沈听河开口的却是一句解释。 “如今我是个挂名王爷,帮不到你什么了。”羽歌夜黯然。 “但有听河一日,四爷就不需担心暗处有人捅刀子。”听河依然答非所问。 两人只沉默片刻,猛然扑在一起,像是两只野兽,羽歌夜把高大的沈听河一直推到墙边,疯狂的亲吻着沈听河的唇舌,甚至因为力气过大轻微咬伤了沈听河的嘴唇,手指撩起紧紧缠着的衣服,抚摸着沈听河光滑的皮肤健美的肌肉,整个手向着沈听河的裤子探去。 “爷!”沈听河紧紧抓着羽歌夜的手,“最近,不方便。” 刺客是黑暗中的影子,任何身上的不适,都有可能成为他致命的破绽,如果不是情势危急到极点,沈听河绝不会拒绝羽歌夜。 羽歌夜后退一步,轻轻抬起手来捻着手指,他又扑过去逼着沈听河转身,撩起他的衣服,在腰侧有一道伤痕,还未愈合,绑着黑色的纱布,特意掩盖了血气,没有什么味道,刚刚摸到的粘稠,就是沁出的鲜血。 “四爷,我该走了。”沈听河低着头缠上自己的纱布,不敢抬头看羽歌夜的眼睛。 羽歌夜静静站在月光里,影子落到沈听河的身上,等到完全缠住之后,那身材质奇特的黑衣,渐渐的像是月色一样焕发浅浅光辉,沈听河整个人都融在了月色中。 两个人都沉默,说要走的,不舍得走,要相送的,不舍得送。然而别离终究还是要到来,沈听河迅速转身,像是怕慢上一步就会再次迟疑。“你若有事,定要告诉我。”羽歌夜冲着他低喊,沈听河落在墙上,整个身影便有些模糊,藏匿的浑然天成,恍惚他似乎点了点头,迅速消失在夜幕下。 羽歌夜狠狠一拳锤在墙上,骨节都被撞破,流出血来。身旁有人接过他的手,拉着他走到蔷薇园。羽歌夜任由楚倾国握住他的拳头,先用白巾沾着酒擦拭掉尘土,然后细细抹上药,用白布为他包好。 “握不住的手,有什么用处?”羽歌夜抬起头,满眼的苍凉。 楚倾国双手握着羽歌夜的手腕,轻吻着上面的白布,眼中已经是浅浅的泪光:“只要还能握着这只手,我们就别无所求。” 羽歌夜单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滴晶莹从掌下滑落,楚倾国吹灭了灯烛,窗户透进月光,黑影抱住了坐着的影子,沉闷的泪流声音,让这夜越发安静。 第二天羽歌夜起床,已经并无异样。他看到来伺候的晚醉,端上饭菜,便把洛城白叫来。 “主子。”洛城白知道这一路走来都发生了什么,所以说话分外小心。 羽歌夜低头想了下:“你和晚醉、青龙的婚事,最近便办了吧,也为府里,添些喜气。” 晚醉愣了一下,先跪了下来,洛城白也是一惊,旋即慢慢屈膝,却并没有喜悦,眼睛里都是泪水:“谢谢爷恩典。” “哭些什么,结婚成家,可是好事,到时候爷亲自为你主婚。”羽歌夜坦然拾筷,吃的非常香甜的样子。楚倾国也笑着坐在桌边:“今儿是你喜事,快去告诉青龙吧。” 洛城白走出院子,秋天的王府,已经没有多少绿色,有种秋季独有的暗灰,他擦擦眼睛,摆出最明媚的笑容,满面喜气的穿过王府去告诉青龙这个大好消 99.永乐十诏 洛城白的婚礼并不盛大,就在王府举行。如今羽歌夜已有封地,又改封号,所以卸了牌匾,大门口光秃秃的,只能称一句王府。洛城白穿着大红喜服,手中握着大红喜绸的中段,喜绸的左边被青龙牵在手里,右边被晚醉牵在手里。晚醉平时就是闷声做事的性子,不言不语,此刻却不由露出羞涩笑容,青龙本是大大咧咧,行伍之间,很是闯荡的人,现在却没比晚醉好上多少,紧紧捏着红花,生怕落在地上。三个人都是一样羞红却又傻傻的笑容,绕着王府整个走上一圈。此时王府人丁寥寥,无德者各谋出路,无行者弃之敝履,还能留在王府的人不多,此刻都带着真诚的笑容,恭贺祝福之声不绝于耳。洛城白得意地举着手中红绸,不停举手拜谢,同娶二萨尔,堪称人间美事,难怪他合不拢嘴。 最后来到正厅,躬身拜谢了羽歌夜和楚倾国,羽歌夜给洛城白一个小匣,楚倾国则给青龙和晚醉亲自准备了红包。洛城白打开匣子一看,立刻愣住,惊慌开口:“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阿白,如今悦王府已经是强弩之末,你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和我一同腐朽,拿着这房产地契,做些生意去吧。”羽歌夜斜倚着椅子,淡然摆手,洛城白立刻泪流满面,把匣子扔在地上:“主子,阿白自小伺候主子,跟了主子也有十年了,怎么今日大喜日子,主子竟要把阿白逐出去,莫不是阿白结婚,让主子不高兴了吗?” “浑说什么呢?”羽歌夜好气又好笑,“出去做些营生,你就不是我府中的奴才了。就算你喜欢做奴才,你孩子呢,也留在悦王府世世代代做奴才吗?” “若真能世世代代伺候主子,那是阿白的福气,若是父亲知道我被主子逐出来,定要打折阿白的腿!”洛城白摇头不肯依。 “既是你主子的恩典,你就接着便是。”门口晴朗声音传来,羽歌夜和楚倾国同时起身:“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羽良夜穿着宝蓝色外衣,里面是浅白色里衣,扎着玉带,这身衣服,本来很像是寻常公子哥儿的穿着,但是在羽良夜的身上,却已经有种不怒自威的贵气。他开口之后,羽歌夜和楚倾国自动让到一边,双手交握横在身前,姿态恭敬,不敢再坐。羽良夜看了二人一眼,撩起便袍坐在正位:“洛城白也算是朕自小看着长大的,既是你主子给了恩典,你又遇上喜事,我便凑个趣儿,今日南州出了个缺,你便去那里做个州尹吧。” “奴才谢皇上恩典。”洛城白磕了头,眼珠左右乱转看着地面,最后狠心咬咬牙抬头道,“洛城白自小跟在主子身边,才疏学浅,别无所长,只会伺候人,实在当不起皇上大用,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洛城白,这也是你主子的想法,我也不过是替他锦上添花而已。”羽良夜左腿翘在右腿上,伸手扶着膝盖,看着自己的手,“更何况,君无戏言。”只是四个字,殊无怒意,洛城白却觉得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泄去,不知该说些什么。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一日逢双喜,阿白,这是好事,还不谢恩。”羽歌夜含笑凑过去,洛城白已被羽良夜话中威胁惊得浑身发抖,只能无奈叩头:“洛城白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倾国,你去主持下阿白的婚礼,我和皇兄说说话。”羽歌夜说完,楚倾国便行礼请辞,羽良夜挥挥手,并未拦阻。羽歌夜转身面对羽良夜,后者坐在椅子上,依然看着自己的手,或许看的是地面。 屋中陷入可怕的静默。 “需要我站到皇兄身边去吗?”羽歌夜含笑开口,态度恭敬,这一句话却让羽良夜眼睛变作一 线,发出危险的光,旋即他垂眸叹气:“昨天,是我失态了。” “昨天,昨天怎么了?可有什么事让皇兄烦心了?”羽歌夜忧虑的靠近一步,关心询问。 羽良夜终于看他,细细端详许久,那张脸上的担忧和惶恐恰到好处,就像他们幼时那样,亲近,自然,又带着皇家该有的距离,好到让他厌恶,又如此的贪恋:“没事。”他微微动动身子,右手支着椅子把手,撑住自己额头,不愿再看羽歌夜,转开话题道,“三日后,你就可以搬家了,可做好了准备?” “本就没什么可准备的,这府邸住的时间也不长,想必到了那边,皇兄一切都准备的更好,弟弟就偷回懒,全劳烦皇兄了。”羽歌夜带点撒娇的语气笑道。 羽良夜再一次动了动身子,整个人深深坐进椅子,后背紧紧贴在椅子上,他把手从膝盖上挪到椅子把手上,斟酌片刻,才低沉地说:“只要你开口,我就让你留下,甚至让你进宫侍奉母君,也可以。” 羽歌夜来到羽良夜面前,缓缓蹲下,伸手抚着羽良夜的膝盖,依恋和感动的说:“皇兄,真是心疼弟弟啊。” “够了!”羽良夜猛地推开羽歌夜站起身来,浑身抖得比洛城白更加剧烈,看着还以屈从姿势,摆出满脸赤诚感动的人 “是因为想起了从前的我们,所以皇兄受不了吗?”羽歌夜温柔的起身,左手握住右手,带着哀戚说道,“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不就是在彼此演戏吗,兄友弟恭,长幼和睦,皇兄想要的,不就是我继续演戏给皇兄看吗,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住嘴!”羽良夜眉毛像是解不开的结,凝视着羽歌夜完美无缺的表情,“真的,只是演戏吗?” “皇兄对我的感情,难道不是因为演戏太久,真的入戏了吗?”羽歌夜垂下双臂,所有的温柔,依恋,天真,娇气,都变成此刻的硬朗,冷酷,桀骜,憎恶,“我真的很好奇,面对杀母仇人的孩子,哥哥怎么会产生爱意的。” 羽良夜却走近一步,手掌慢慢凑过去,像是怕羽歌夜一碰就碎,之间触到羽歌夜的脸颊,动作轻柔像是抚摸易碎的瓷器,手指插进了羽歌夜的头发里,自己走近一步来到羽歌夜面前:“出色的对手,才会让戏剧更精彩,因为你演的太好,所以我才不能自己。”他用双手捧着羽歌夜的脸,额头抵着羽歌夜的额头,睫毛几乎可以相碰,呼吸相闻,双唇近在咫尺,他挪动手掌,拇指摩擦着羽歌夜的嘴唇,“真的好想吻下去,推倒你,扒光你的衣服,亲吻你的身体,舔舐你的乳首,舔弄你的下身,让你最私密的地方,只有我能占据,独一无二,为我所有。” “皇兄大可以那么做,臣弟如今是笼中之鸟,俎上鱼肉,任君品尝。”羽歌夜嘴角翘起动人的弧度,嘴唇形成笑容的时候,轻擦着羽良夜的手指,诱惑至极,“昨天,皇兄不就初尝禁果了?” 羽良夜抚摸着羽歌夜的嘴角,微微退开,看着他的眼睛:“可是如果我那么做,是不是连你的演戏都看不到了?我心里有着可耻的欲念,却又贪图你的感情,可是我却哪一样都不敢轻碰,我怕,我真的很怕,歌夜,你告诉我,我有没有得到你的那一天?” 羽歌夜慢慢掰下他的手指,冷漠的看着他:“让我去不夜城吧,至少,我还能诚心叫你一句皇兄。” 羽良夜眼角眉梢都因愤怒而皱起,他猛地把羽歌夜压到桌子上,手掌粗暴的把羽歌夜的衣服撕扯开,整个手掌都探进去,胡乱抚摸着羽歌夜的胸腹,羽歌夜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任他为所欲为。 “你为什么不挣扎?”羽良夜停下动作,悬在羽歌夜的身上问他。 羽歌夜躺在桌子上,仰头看着屋顶,空洞而冷酷:“哥哥,从你坐上龙椅的那一天,我们之间,就不可能留存任何的感情了。若是你没有这样的觉悟,那张椅子,迟早会不属于你。” 羽良夜抽出自己的手,压在他的身上,双手撑在羽歌夜脸颊两侧,用拇指轻轻抚摸羽歌夜的脸颊,痛苦地说:“去不夜城吧,给你一点时间,也给我一点时间。” 羽歌夜抓住他的手从脸上掰下,扣住之后挪到一边,偏头看着门口,不肯说话。穿着宝蓝色便袍的羽良夜从他的视线里走了出去。羽歌夜起身,漠然整理自己的衣服,却在触到领口的时候动作一顿,那里有一点很细的水迹,若不是偶然,他或许就会忽略。他捏着自己领口,手指细细揉捏着那一块衣物,眼神晦暗难明,如有所思,如有所愁,猛然他脱下自己这件衣服,凶狠地甩在地上,看着萎靡在地的丝绸,再抬头看看空无一人,只剩阳光的院落,幽幽叹息。 悦王羽歌夜,大隆皇朝永乐新帝册封的第一位王爷,只用了十辆车驾,就拉着所有家当,离开了云京城。这位先帝太凤嫡出的天潢贵胄,曾经叱咤云京威行大隆,转战千里战功彪炳的王爷,出京之时竟无一人相送,连当朝皇帝都没有派礼部官员代表致意。 然而在离京十里之后,紫禁城一道谕令命悦王静候,旋即又发旨命悦王照常出发,行至五十里时,圣旨命悦王独自回京,却在云京门口被一道圣旨拦住,再次返回赶赴封地的车队,三日后又一道谕旨进入悦王车驾,并无公读,带回京后并无回音。来到郑州边境之后,又接连有三道谕旨,最后一道谕旨,悦王并未打开,直接让宣旨官带了回去。抵达不夜城后,圣旨着郑州州牧悉心伺候悦王,有求必应。等到悦王来到悦王府,最后一道谕旨到来,名悦王安居乐业,此生不得离郑州一步。 这件发生在历史上关系最诡异莫测的兄弟间,众说纷纭的事件,史称“永乐十诏”。 100.不夜之城 史书上对于羽歌夜在不夜城的记载是:“帝封悦王,宅不夜城,笙歌彻夜,醉纸迷金,天下奢玩奇巧,尽入城中,霓裳羽衣、流光不夜、天地仙都三舞,世之所传,极奢极艳。” 当时世上所有奢华享乐之物,都向着不夜城汇聚,最好的酒,最好的美食,最好的美人,最好的歌,最好的乐手,最好的舞,最好的丝绸,最好的瓷器,最好的车马,最好的马戏杂耍,最好的戏剧,最好的天下第一楼,还有天下第一楼上创出的“霓裳羽衣、流光不夜、天地仙都”三大舞,穷尽了大隆所有最奢靡的景致。悦王花了多少,皇上就给多少。 不夜城实质上的最高长官,这个曾经被悦王名头吓到的州牧,后来越来越大胆,盘剥克扣,赚的钵满盆盈。 针对悦王的《诸王行仪》规定,想要离开郑州,要向州牧汇报,再由州牧向皇上申请,一应饮食享乐进入郑州,都要先呈报州牧。郑州州牧等若扼住了这位被讥讽为快活王的软弱王爷的喉舌,悦王想要享用的,都要先让郑州州牧吃个够,所谓快活王,吃的不过是剩渣,还比不过他这个州牧。 这位被当今圣上以金钱养着,准备生生养成一只不能动弹的肉猪的王爷,除了享乐已经别无用处。 “听说了吗,今晚快活王又要在天下第一楼排演流光不夜舞!”街头摆摊卖早点的小贩笑嘻嘻的对旁边书画摊摊主说道。 那位自画自卖的书生似乎颇有些傲气,满面鄙夷道:“玩物丧志,亡国之音,曾听说悦王赴过沙场,还以为是个英雄人物,哪成想竟是昏聩至极,国之蠹虫。” “可不敢这么说,毕竟是王爷哪。”小贩连连摆手。 “他算什么王爷,奢靡度日,蛀虫一只,脑满肠肥,用的是国脂民膏!这三年来,光不夜城就花去多少赋税,若我是当今圣上,早就把这无用的王爷一刀剁了。” “慎言慎言!”小贩无奈地摆摆手,生怕这书生再说什么,连忙躲到一边去了。 “小哥儿,来三个油条,一碗豆浆一碗豆腐脑,豆腐脑多放些葱花辣椒!”慵懒声音传来,卖早点的小贩诶地应了一声,转头来看立刻笑了。 来人穿着一身素白缀花长袍,外面罩着一件浅红色透明轻纱,随意梳着头发,扎着一根玉钗,看上去俊逸风雅,只是眼角发红,手中还拎着酒壶,显然是昨夜宿醉,这一大早便又迫不及待喝了起来,颓靡的不行。他一低头,就看到这人怀里还抱着一只颜色略显草黄的小豹子,正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抬头看他,脖子上戴着细细的金项圈,毛茸茸的嘴边还有几根白色的细长胡子,身上并无斑点,细长瘦小,猫儿似得,双腿悬在那人身下,也就刚刚三岁。 “羽哥儿,刚回来啊?”来人迅速从油锅里捡了三根炸的金黄的油条,又舀了一碗豆浆先放在桌上。 “恩。”这人一手倚着头,身子懒洋洋歪在桌子上。被他放在桌子上的小豹子迈开步子,颤巍巍的奔着豆浆过去,伸出舌头舔啊舔,胡子和嘴上都沾了豆浆,不一会儿抬起头来,原来是那个无良男人把豆浆碗慢慢地勾走了,小豹子无奈委屈地舔舔嘴上的豆浆,低低猫叫一样喵了一声,又迈着软绵绵的小爪子走了两步,接着舔了几口,无良男人坏笑着接着慢慢拉,小豹子张大嘴喵地叫了一声,都能看到刚长出来的小牙和舌头,委屈的不行,紧赶了两步,脚下一歪,差点栽进碗里,但是却偏偏并未栽进去,前爪软绵绵的悬在半空,就像有人托着他的前爪扶住了他,他便就着这个姿势努力舔豆浆。坏男人挑眉看着他,小豹子就委委屈屈的把爪子放到地上,自己走了两步去喝豆浆。 “可莫要欺负苍梧了。”小贩十分心疼地快步走过来,把一碗淋了香油葱花香芹辣椒的豆腐脑放在坏笑的男人面前,又把小小一个碟子放在小豹子面前,里面撒着碎碎肉末一小把儿而已,小豹子开心得不得了,发出软绵绵的喵的一声,就巴着小爪子想要过去。那看着富贵的男人,却把小碟子轻轻拉开,伸出一根手指头摇来摇去。小豹子委屈的后腿蹲下,前爪并在一起,细长尾巴都耷拉下来,可怜巴巴的喝豆浆。 101.困兽之斗 八千白马,齐赴云京,声势之浩大,与三年前北莽围城,也差不上多少。未出郑州,便已经被绿锋大营获知消息。四万绿锋大营的将士遥遥拦住了八千袒露着脊背,满面壮烈之气的白马义从。 一马当先的皇帝岳帐竹团团张弓搭箭,一箭射在羽歌夜马前。 “悦王殿下,请速速回不夜城,无论何事,请先上奏陛下,否则再进一步,便是谋逆。”竹团团面容冷峻,沉声说道。 “竹团团,我敬你是当朝皇上国帐,不会和你动手。我此去云京,是为了救一个人,见一见皇兄,别无它意,还请国帐,行个方便。”羽歌夜在马上微微弯腰。 “歌夜,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今天奉劝你一句,别为了一时冲动,自毁前途,回不夜城去吧,好好当你的快活王。”竹团团虽然仍没有半分通融,然而所说的话,却是语重心长。 “都是大隆的子民,我们怎能兵戎相见?”羽歌夜极轻极轻的说话,声音却清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我身后的八千人,跟我一起见识过洛蒙森林的焚天大火,见到过西凤皇都的漫漫黄沙,见到过玛士格雪山的皑皑白雪,见到过北莽冰冠王城的铁马冰河,他们每个人,都是为了大隆历经生死的功臣,这样的士兵,难道会和我一起,谋逆大隆,把曾经染满西奴北虏的长刀,对准自己人吗?” 绿锋大营中沉默的将士面面相觑,低低的议论声响起。 竹团团左右一扫,立刻止住了军中喧哗:“悦王殿下,守护京畿,是我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王爷,一以敌五,若等闲耳,何须如此谦让。”羽歌夜身后,一骑前来,在羽歌夜身边低低说道。看到有人异动,竹团团张弓搭箭,向这里瞄准。 羽歌夜轻轻摇头,缓缓解开自己的衣服,裸袒出白皙精瘦的上身,无邪匕首嗖地掠过,将他肩膀割开一道伤口,鲜血缓缓流下:“竹团团,今日这八千人,死一个,我砍自己一刀,死两个,我砍自己两刀,砍到我死为止。” 竹团团面色一变,他身为当朝国帐,本身经历两朝,自己的帐子竹圆圆更是当朝凤君,自然知道,后宫之中那隐秘传闻,一时便有些犹豫。 “烦劳竹将军将我送到云京,我不多要,只带三百人,尚不及紫禁城中卫戍力量,难道竹将军还不放心吗?”羽歌夜策马而立,竹团团审视他良久,轻轻挥手,四万大军分开道路,围在八千白马两侧,一路赶赴云京。 羽歌夜单人独骑,来到了云京城下:“我乃世宗孝景皇帝亲子,大隆悦王羽歌夜,为我开门。” “悦王?”守城的士兵,先是迟疑片刻,旋即才有一声不知起自何处的“快活王”低低传出,这名守城兵迟疑片刻:“殿下稍后,容我向九门提督禀报一声。” “恕我无礼了。”羽歌夜微微一笑,云京大门被强猛烈焰生生轰开一个巨大空洞,边缘还燃着金色的火星。因为城门忽然关闭正围拢在城门的人,猛然看到城门被轰开,都呆滞着表情,看着城门口,因为逆光,那里只有一个策马持疆,瘦削却笔直的男人,然后视线及远,看到了门外整齐列阵的数万士兵,不由大惊失色,纷纷躲避。 102.入戏太深 圣师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是上古时期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成熟的金角,拥有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堪称神话一般的人物,他的众多神圣称呼中,最早的一个就是神使,因为传说中,这位险些命丧黄泉的伟大人物,就是在濒死之时接触到了艾露尼女神的神恩,进入了神灵的国度,学会了神圣的神之文字,也就是现在普遍使用的大陆文,官方称为艾文的神圣智慧,并且艾露尼女神赐予了他超凡的实力,让他凌驾上古时期众多可怕怪兽之上,成为了当之无愧的人类领袖,引导人类走向了和平。 而在圣师之后,圣这个字眼,就只有在人文智慧上创造卓越贡献的人物,才能享有,这样的人,无一不是只会通达,为人类精神文明的发展贡献了千年不灭的璀璨珍宝。而神使这个称号,则另辟一途,属于在法师这个阶层上,达到了崇高地位,接近巅峰,堪称神只陆上行者的人物。在圣师之后,连他的亲生儿子,都没能成为崭新的金角,最终只是白角之中,出现了金色的丝线,而他们的实力就已经冠绝他们所属的时代,兼任圣尊大祭司和神使一职。 但是随着奎河孕鱼的广泛食用,生育雄性的概率提高,雄性的身体素质却慢慢降低,白角已经可以成为法师中的佼佼者,金丝白角就可以称之为国之重器,而不知从哪一代开始,就再没有人能够获得人人任何的神使身份。 神使者,兼通光、暗、水、火、风、雷六系法术,且能融会贯通,究极天人,并且施展出圣师的最终奥义,诸神降临,才能被称之为神使。 这样的法师,可以挪移时空,改变天象,降服妖魔,所以才被称之为神使,意即神只在陆地上的使者。而自从唐族也开始不再出现能被称为神使的法师强者之后,他们便公开了一项面向全大陆的试炼,进入圣地深处,闯过圣师留下的关卡,就能称为神使。 不过除了少数惊采绝艳,数百年不出的天才能够成功闯过试炼,其他人几乎都在试炼之中彻底失败。幸运些的,在第一道关卡就灰溜溜逃了回来,随着闯入越深,失败几率越大,付出的代价就越是高昂,很多人,就彻底留在了圣地深处,再也没出来过。 尤其是近千年以来,已经鲜少有人能够活着离开圣地深处那片神秘之极的试炼之地,在圣师留下的记录里,雄性进入圣地,必须要带一个兽人,如果兽人实力不足,那么绝对不会成功。当年闯出圣地,获得了神使称号的人,都对里面发生的事讳莫如深,而那些失败者,则再没有发言的机会,以至于圣地深处的试炼之地,被称为朝拜神灵的死亡阶梯。 如果说刚开始雄性和兽人双双夭折其中,那么后来只有雄性出来兽人却不知所踪的情况,让很多实力惊人,名闻时代的眷侣,面对进入圣地这个选择,也会望而却步,产生分歧。 楚倾国一句既出,意志之坚决,不容动摇。羽歌夜当然不舍得让他冒险,但是相比这个时代的人,只有他和倾国来自同一个世界,或许和那个传说中的圣师,既神圣又邪恶的古老存在,也来自同一个世界,也许相同的智慧就是闯关的关键,若是必须带一个人,真的没有比楚倾国更合适的了。 “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羽良夜蹙紧双眉,挥袖离去,“将悦王带到皇宫,暂且看押。” 羽歌夜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皇宫中这个地方了,他曾一度认为,自己或许永远都无法回到这个地方,看到清梧院当中那几棵碧屋梧桐,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 这间院落,对于此时还跟在他身边的人而言,无疑也同样有着非凡的意义。希奇和听河,都是在这里和羽歌夜相识相知,甚至破苞受宠,而楚倾国,也在这里渡过很长时间,和羽歌夜成为了患难战友,茫茫异世唯二两片相似的叶子。 当然,这里的每一棵梧桐,也都会记住当年温润如玉,如今高坐龙椅的身影。 不知道是为了让羽歌夜更好的缅怀过去,还是存心折辱,抑或真心信任,除了羽歌夜,希奇,楚倾国,沈听河,这间院落就再没有别人。希奇抱着怀中的羽苍梧,还有些后怕。羽歌夜分明是做好背水一战,若是不成,便全家逃亡的准备,才会把羽苍梧都藏在八千军中,也带到云京来。如今一家聚齐,别无他人,希奇心中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担忧。 不久之后,宫中来了一位太医为沈听河看伤,羽歌夜就站在院子里,不言不语,静静看着面前的碧屋梧桐。 103.独一无二 夜晚的清梧院,分外安静。曾经百步之遥,他就能看到自己的母君,如今不夜城夜夜不夜三年之久,他都没见过唐修意一面,竟不知空旷清寒的慈安宫中,他过得好不好。 今时今日,把羽歌夜安置在清梧院,已经并不合适,百步之遥的坤宁宫,现在住的是当朝皇帝的凤君,也就是竹圆圆。羽歌夜雄性之身,住在距离凤君如此之近的位置,未免于礼不和。羽歌夜心中自然毫无芥蒂,没想到比他更不在意的却是竹圆圆,竟然亲自来看望羽歌夜。 “臣弟见过凤君。”羽歌夜准备下跪,竹圆圆却闪身躲到侧面拦住了他:“以你王位,不需行如此大礼,更何况就算你见陛下都不需行礼,我又如何敢安然承受。” 羽歌夜打量着竹圆圆,这番话,若是多心来听,大有文章可做,但是只要看到竹圆圆的眼神,就能知道,竹圆圆并不是存心的,只是实话实说:“凤君既然知道这一层,为何还要来见我,你这番举动,陛下怕是不会高兴。” “高兴与否,又能如何?他若生气,或许还能见我一面。”竹圆圆用词像是幽怨,语气却坦然,“你我终归是有几分情面的,难道竟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我只是没想到,我都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人能真心实意来看我一眼。”羽歌夜看到竹圆圆的样子,心中也短暂闪过一丝愧疚,“你和皇兄,别为我争吵就好。” “陛下最是温文尔雅,只要我不逾矩,该做到的,断不会亏待了我。”竹圆圆看了眼清梧院门扉,“门当户对的婚姻,能像你和倾国这样的,当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你都知道了?”羽歌夜并未把竹圆圆让进屋,就站在院子当中,竹圆圆为人坦荡,却也知道这一是避嫌,二是两人关系还不算登堂入室,所以也没有开口要进屋。梧风习习,光影萧疏,两人之间,真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虽无同生共死的义气,却有不弃患难的诚心,竹圆圆肯来,就已经比一切都让羽歌夜感动。 竹圆圆笑意减淡,微微点头。 “你也是来劝我的?”羽歌夜问过之后,竹圆圆皱眉想了一下,莞尔一笑道:“我也不知是想劝你还是支持你。我若为陛下说话,必然是绝不许你去的,若是为倾国说话,能与所爱的人同赴生死,何其幸运。” 羽歌夜也不禁笑了:“那你怎么不为我说话呢。” 竹圆圆双手握拳,模渀江湖人士粗豪嗓音:“兄弟侠肝义胆,法力超群,此去必能大胜而回,小弟就祝兄长马到成功了!” “多谢多谢!”羽歌夜笑着回应,这或许就是竹圆圆独一无二的魔力,任何人都对他生不起气来,反而会被他身上的干净气息,洗涤身上的痛苦。 竹圆圆踌躇良久,直到羽歌夜忍不住流露出探寻和疑问,竹圆圆才神色复杂的说:“我知道这句话很自私,甚至有居心不良的嫌疑,但是,歌夜,希望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羽歌夜。” “我永远都是羽歌夜。”羽歌夜爽朗大笑,似乎连碧屋梧桐都被他的气概震动,在风中瑟瑟摇动。 104.禁术真相 按照永乐皇帝旨意,一万绿锋大营一路“护送”羽歌夜前往圣地,更着百官相送。“你辛辛苦苦栽培的八千白马义从,如今都被发配边关,心里什么感觉?”唐星眸回头一看,虽然万人相随,却无一个心腹,玩笑般讥讽道。 “是啊,都被我的皇兄,流放到剑门关为奴去了。”羽歌夜若有深意地点头,唐星眸就像看到一个出色的恶作剧,露出了“原来如此”的坏笑:“我还以为三年酒肉腐臭,让你的骨头都软了,没想到,你的心思,还是缜密如昔,时有妙手,布局致密,我当真没看错你。” 羽歌夜回头看着紫气蒸腾的云京城:“布局已过,现在是棋局的中盘,偶有胜负算不得什么,出了圣地,才是我收官的时候。” “看来你很有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够从圣地离开?”唐星眸眼睛微眯,若有所思地看着羽歌夜。 羽歌夜朗声长笑:“非生即死,所以我只想好的方面。” “状态不错。”唐星眸看了周围一眼,“已经无人送行了,且进马车来。” 羽歌夜沉默片刻,回头望向长长护送队伍的末端,望着越来越小的云京城,眯起眼睛极目远眺,也没有看到他以为会出现的金色身影,只好进入了车驾之中。 进入之后,羽歌夜才发觉其中机关,车厢墙壁竟然内嵌钢铁,而且车厢除了表面的车帘外,竟还有一道机关门,随着歌夜进入,刷地落了下来,和周围的金属合为一体,严丝合缝,生生营造出一座密封的金属牢笼。当四面闭合之后,车厢中一丝光亮也没有,渐渐周围的金属墙壁上,亮起丝丝光芒,复杂的花纹密布于周围六面,形成一个立体法阵一样的神秘构造。 而被银色光芒照亮的,却是屋中两口箱子,只需一眼羽歌夜就认出了这独一无二的箱体,“天地牢笼”! 自从在神庙中解封了那只神秘歌铃之后,羽歌夜只与之磨合了一段时间,用自己的法力灌满了那只歌铃。歌铃这种神奇的生物,一旦被灌满了法力,就会不断的自我增长,将法力压缩,凝练,直到变为同源的法力,就像是一颗种子,开花结果,成熟之后,就能为法师提供巨大的助力。 “怎么是两只?”羽歌夜惊讶的看着天地囚笼。 圣师身边总共有六只歌铃,代表光暗水火风雷六种属性,其中光之歌铃在圣尊大祭司手中,也就是最近蛰伏不出的唐莲若手中,火之歌铃在西凤,似乎变成了孔雀翎掌心中那只造型诡异的生命,雷之歌铃自然是在北莽的雷池大祭司莽蓬莱手里,若是没有这只歌铃,北莽这样法师贫瘠的地方很难抗衡大隆层出不穷的高手,但是在这三只已经确认的之外,还有暗,水,风三只歌铃。其中一只歌铃逃逸,藏在广阔天地之间,不知所踪。其中应该封印在艾露尼神庙的那只歌铃,本应该是暗之歌铃,最终羽歌夜解开的,却是一只能够影响人心灵的歌铃。现在唐星眸拿来的歌铃,会是什么属性? “其实,法力的真正属性并不是六种,而是八种。”唐星眸语出惊人,“你曾看到我施展先天八卦,正是代表法力的八种属性,风雷水火,都在其中,天为光,地为暗,而山泽两属性,并不是实质的力量,而是源自于心灵,山代表坚固的善念,泽代表多变的恶念。圣师收服的歌铃只有六只,而这种生物似乎有个极限,它们的数量只能是六只。圣师想要突破六只歌铃的限制,制造八只歌铃,实现完美的先天八卦,没想到却出了变故,他本想把最强大的暗之歌铃一分为三,却没想到暗之歌铃发生了变化,并且这种变化还传染了风水两只歌铃,将他们变为了山泽属性。所以现在的歌铃,有天,地,雷,火,山,泽六种属性。” “可是你说,山代表善念,泽代表恶念。”羽歌夜不由诧异地开口。 唐星眸伸手抚着封印着两只歌铃的箱子:“所以说,你解开封印的,是山之歌铃的箱子,我拿来的,是封印在圣地深处,泽之歌灵。” 105.莫忘莫失 “那么,从你身上这门禁术的名字,你应该猜测到,你攫取的妖兽力量,是来自于谁。”唐星眸手指轻轻抚摸着两只歌铃的箱子,说不出是敬仰,还是厌恶。 “圣兽之祖,神龙木须。”对于这位传说生物,拥有无数头衔和传说的强大存在,羽歌夜一直没有一个真实的印象,他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能和这个传说中的生物有了联系,更没想到自己竟是它的血裔,成了真的龙之传人。 唐星眸带着刻意的鄙夷说道:“想要进入圣地深处,通过神使试炼,需要经过三道关口,第一关便是考法师实力,第二关便是神龙亲自看守,检验你的资格,过了神龙这一关,便没有回头路。”他从袖子中掏出两把钥匙,“你身怀神龙血脉,不知对你是好是坏,为今之计,只有尽量让你的法力突破极限,只要你的资格足够,神龙可以刁难,却不能拒绝你试炼。” “那么,我要同时吸取山之歌铃和泽之歌灵的力量?泽之歌灵中封印的法力是谁的?”羽歌夜话一出口,就猜到了答案。 唐星眸用“明知故问”的眼神回答他,将两个箱子打开,取出两座经纬仪一样的圆球:“一起打开,一起把手放进去。”唐星眸和羽歌夜并排而坐,羽歌夜眼睛看着唐星眸的动作,手上小心翼翼的旋转,细密的小格晶莹璀璨,应该都是稀有矿物制作,复杂的球形魔方缓缓转动,最终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状,洞口即将打开,唐星眸却停下了动作。 “歌夜。”唐星眸轻轻叫出这两个字,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他轻咬了一下嘴唇,脸上掠过不自然的晕红,声音甚至带着颤抖。 羽歌夜疑惑地看着他,唐星眸现在的样子,不太对,但是这错觉转瞬即逝,唐星眸妖魅微笑,晕红和温柔都不见了,只剩下戏谑和霸道:“等下,你敢躲开就试试看!”说完也不给羽歌夜疑问时间,开始了动作 “一,二,三,开!”两人同时完成最后三个步骤,两人不相挨着的双手插进了天地牢笼之中,圆球转动,如同花朵般绽开,两只发出蒙蒙光华的粉色歌铃包裹着两人的手,发出歌铃歌铃的声音,黑白二气像是从江河中窜起的蛟龙,在车厢里肆意来去,却被发出银色光芒的立体法阵封住,最后变成回转的旋风。 唐星眸用另一只手细长的手指抓住羽歌夜的领子,颜色微粉的指甲颤抖着抠住羽歌夜的衣服,粉嫩菱唇越来越近,和羽歌夜贴在一处,黑白二气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唐星眸的身体萦绕着黑色的雾气,羽歌夜的身体则发出白色的光芒,两个人周围的颜色,形如太极,而两只歌铃,刚好变成了相反的颜色,便是极阴极阳的位置,两个人,形成了完美的太极双鱼。 羽歌夜睁大眼,看到唐星眸白皙到如玉一般细腻的皮肤近在眼前,细长的睫毛像是垂落的鸦羽,微微闭合,眼中流转着深幽的瞳孔,那是重叠在一起的双瞳所形成的,如同夜空般深邃的黑色,让他如此沉迷,这一刻像是只有一刹那,又像是一万年,时间都就此凝固,让他不愿清醒。 “结束了,你小子真是有福了!”唐星眸一把推开他,狠狠地擦擦嘴,黑白二气消失了,那只歌铃轻轻欢唱一声,从唐星眸的手上挣脱出来,飘到了羽歌夜的身边。 “这是……”羽歌夜还没从刚才突然的吻中醒过来,看到这只歌铃突然和自己如此亲密,惊讶道。 唐星眸撑着箱子,有些慵懒的说道:“如今岚下我,就和那七个平庸宵小差不多了,你可是欠我一份天大人情。” “我一定会还的。”在刚刚拥吻之后,听到这样的话,羽歌夜惊慌地发现自己的心底竟有着失落,不过既然唐星眸不愿再提,他也不会执意铭记。 唐星眸不满的抬起白皙的小腿,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画着白色花饰的脚趾踩到羽歌夜额头上:“那在你还这个人情之前,一定要好好记得我的大恩大德。” 105.前世因果 碧绿清澈的奎河,让人心情舒畅,全然忘却等在前面的是怎样可怕的未来。楚倾国一理通百理通,只看他竹篙轻点的动作,总能点在水流激荡起力之处,能让竹筏推进数米远,就可知道他的武功境界其实已经十分深湛,只是一直不得出刀而已。 天佑大陆两千年风起云涌,朝代更迭,江山易换,圣河却似乎从未受到时光的影响,一直凝固在两千年前的样子,或许只有山崖上新新旧旧的痕迹,才能见证时光的变易。 “千古波涛东流去,如今看我弄潮头” “自古人生唯一死,泰山鸿毛不相同” “且放高歌逐流水,轻点竹篙追月光” 一路行来,两岸诗词未必工整,未必佳妙,也未必能名传于世,却大多豪放,心怀壮志,让人也燃起一股热血。 “停一下!”羽歌夜和楚倾国一路行来,一路品评,突然看到一首诗,不由开口,楚倾国也看出了异样,将竹篙轻轻一扎,竹筏便原地摆动,不曾移动。 “白雪山颠看云起,只恨天低不肯飞。”看这首诗,应该是来自玛士格雪山的雕族或是彭族人所写,在众多只有一联的诗词之中,唯独它却被补足了最后一联。 “一朝堕天无羽翼,方知人心不似云。”后面还有刻下来的字“盛朝吉光七年,自负过人彭清绝笔。” 在众多题诗之中,只有这一首是完整题诗,前后两句诗意却相差巨大,甚至到了天差地别,触目惊心的地步。而且最后的留言,无论是“自负过人”的自嘲,还是绝笔这两个清楚的大 字,都让羽歌夜心头掠过比滔滔奎河水还要汹涌的寒意。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再没有讨论过上面的诗句,只有寥寥无几的诗句,能够补充完整,却无一不是灰头丧气,意气消沉,甚至表露死志。 不难猜出,只有活着从圣地出来的人,才会补全自己写下的诗句,但是这些有幸补全的人,却都没有得到他们梦想中的身份,或许,还失去了那个陪他们一起进入的挚爱的人。 “不要看了!”楚倾国坚定地说了一句,竹篙轻点的频率骤然增加,竹筏向着河流深处迅速游去,然而河水再疾,竹筏再快,却终究不可能迅若飞鸟游鱼,两岸的黄色山崖,像是一面面 巨大的黄纸,写满了遗书,黄山碧水晴朗阳光所带来的强烈色差,却并不能让人感到温暖,反而觉得深深的寒意,如同陷入了一道无法逃离的牢笼,无数的过往冤魂,在山崖上绝望哀戚。 106.进入圣地 圣河的山崖之中,有很多凿空的小山洞,如同凹陷的窑屋,那是历代进入圣河的先辈们,留下的居住场所。在石洞上,也有不少题字,其中还有以十二音阶法记录的法术图谱,甚至还有寥寥数语却发人深省的武道宗旨,两个人一边烤着鱼,一边把周围的刻字都看了一遍,直到太阳开始西垂,从天边投射而来的金红光芒把峡谷的突兀山石拉出狭长的阴影,连奎河的水流都开始变得宁谧,阴影在山壁和流水上游走,慢慢地越来越高,最后消失在峡谷最高的地方,整个峡谷陷入一片黑暗,奎河水低缓的流动声既让人感到静谧又让人感到空寂。 凭着篝火来看墙上刻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跳跃的金色火焰投映出橘色的光,楚倾国的衣服已经晾干了,却没有穿上,而是铺在了地上,他裸着上身,饱满的肌肉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光滑细腻,像是有着淡淡的光华。两个人手中握着自己给自己烤的鱼,很豪放地一起捧着在反射火光时表面看上去还算诱人的烤鱼,蛮是期待地咬了一口,旋即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一个是前世今生都备受宠爱的掌中宝,一个是前世不谙生活今生不需懂得的四皇子,两个人的厨艺,在圣河哗啦啦欢笑的波涛面前,被讥讽得体无完肤,就像是因为少数部分还能吃而啃得斑斑驳驳的烤鱼一样。在先满足了饥饿之后,两个人总算能够稍微用心点,试着把鱼烤的更好。 无论是歌夜还是倾国,前世今生算起来,都经受过野外生存训练,却也只是能做熟,能饱腹的地步,远远谈不上美味,甚至连好吃的边都没摸到。而在经历了二十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生活后,两个来自地球的灵魂第一次面对真正的“自理”,已经彻底无法适应。 “我们充分说明了封建社会是多么的堕落腐朽,贵族阶层是多么的罪大恶极。”楚倾国看着厨艺只能和他比出“胜人一筹”的羽歌夜缓缓转动烤鱼,无奈感叹,“但是老子真他妈想彻底腐败下去啊,现在赐我一个最差的厨子都行啊。” “当有人尽心尽力的伺候你的时候,再用挑剔的语气批判他连最差都不如,这就是封建社会人民起义的原因。”羽歌夜毫不留情地把手一抖,想要把烤鱼推到光说不练的楚倾国手里。 “一事不烦二遍,你都烤了一半了,若是烤不好该怪我毁了你打下的基础。”楚倾国整个人往后躲,双手向后撑着自己的身体,浑然没有意识到,因为这个动作,他的胸腹肌肉完全舒展在羽歌夜面前,被命令的火光涂上一层比蜜汁还要诱人的颜色。羽歌夜绷着脸,只得认命的翻转烤鱼,还用法力操纵辣椒香料咸盐均匀撒在烤鱼上。 “多放点辣!”楚倾国说完之后自己笑了,“真像我高中的时候吃路边摊啊。” “我还从没体会过什么是街边摊,你都不说让我感受一下。”羽歌夜对于楚倾国无意中的打击表露出了不满。楚倾国笑嘻嘻的说道:“不不不,你可是大国手,你这烤鱼卖的不是技术,卖的是增长价值,未来神使的烤鱼,天下有几个人能享受到啊?” “嘴够甜的。”羽歌夜斜睨他一眼,因为楚倾国仰着的姿态,加上奎河水渐渐变凉,楚倾国胸口两点嫩红,已经挺立起来,羽歌夜发誓自己只是无心瞥到的,但是当食髓知味之后,对于遍地都是的兽人身体,他也能分出妍媸美丑,而楚倾国,无疑是其中真的称得上倾国的动人。没想到一双手轻轻抚上那身体的小腹,沿着轮廓清晰的腹肌慢慢滑动,指尖还掠过深浅圆度最佳的肚脐,慢慢向着结实的胸肌进发,食指和拇指之间的空隙,慢慢要覆上已经挺立等待爱抚的红色,却偏偏在这一刻停住:“我是不是很帅啊,狗蛋儿~” 羽歌夜沉默中显露出渐深欲色的眼神瞬间凝滞了,他把手中的烤鱼一横,头却转开,似乎有一片乌云和满头黑线出现在他的身上。 楚倾国闷笑着接过烤鱼,虽然成果还是漆黑一片,但是撕开表面焦炭似的鱼皮,里面白嫩晶莹的鱼肉即使因为调料不匀而时咸时淡,总算能入口,勉强还让人有点想吃下去的欲望,尤其在楚倾国实在是不愿意冒着被熏黑脸颊燎烧头发烟熏眼睛的辛苦再挑战第四条焦炭的情况下,他已经十分满足了。 “诶,好啦,别生气,味道真心不错,来尝尝?”楚倾国撕下一条鱼肉,逗弄小狗一般说道,“来吧,狗蛋儿~~”这个特意拖长的儿化音使得这个小名越发有种奇特的喜气,结果羽歌夜突然回头,眼神能把人生生溺毙一般温柔似水,语气能让人嗓子发疼般的甜腻:“你吃吧,我不饿,我答应过让你这辈子都幸福,我一定会做到。” 然而本是心存戏谑的温柔,却因为这山洞篝火太暧昧,这银月星河太浪漫,倒影清波太缠绵,而变成了两个人的无言以对,四目相对,呼吸相对,两唇相对。 “靠狗蛋儿你太逆天了!”楚倾国猛然转头大口吃鱼,“唔急的一卡死你死兹的。(我记得一开始你是直的)” 107.神龙解密 刚开始出现的巨石被羽歌夜以磅礴法力硬生生顶住,强硬地推开到圣河中,然而却出现了更多的石头,个个至少一米大小,向着竹筏砸来,而且在刚刚推开巨石的瞬间,羽歌夜就发现一个奇怪却危险的事实,这些石头能够吞吸法力,而且表面如同抹了油,无形无质的法力碰到它的表面却会划开,只有用法力完全包裹住,才能将他们挪移开来。从天而降的巨石雨,因为下落撞击和滚动呈现千变万化的运动轨迹,每一个巨石都需要羽歌夜用法力小心地裹住。 巨大的压力甚至让竹筏陷入了圣河,幽暗的水流激荡起水花,被竹筏挤压而起,从四面八方裹住竹筏向着中间蔓延,羽歌夜忍不住抬起双手,身体是释放法力的发射器,他展开身体,能让法力更好的弥漫当空。但是石头中竟然出现巨大的冰球和巨大的火球,羽歌夜却反而冷静下来,在这种地方突然出现这样的塌方,最后出现这样的怪石,很明显不是意外,而是考验。 纯粹重量惊人的,自然是暗系石头,以火克水石,以水克火石,比较麻烦的是表面留有一个发丝大小孔,内部实则是中空的流星锤状风石,还有会放出电流的可怕石头,唯一没有出现的,只有光属性的石头,对付风属性的石头,需要法力进入石头内部以它内部的空气来震爆,让本来并没有难度的风属性法术成了考验控制力的最好方法,而能够放出电流的石头,自然就要利用电极来反弹或粘住扔掉,需要雷电法力纯粹到只有一种电极的地步。 扛住了之后,石头的大小开始缩减,形状却越发怪奇,这些像是简单几何体组成的石头,似乎因为形体原因,更容易抵抗法力。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切水果或者泡泡龙游戏,石头缩小之后,所含有的力量却越来越强,散碎的石头,需要羽歌夜同时兼顾多个目标,应接不暇。 羽歌夜保持着这个姿势,双臂僵硬,脸色发白,不仅满头大汗,衣服更是彻底汗湿。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扛住了多久,密集的,只有拳头大小,如同冰雹一样降落的,裹着火焰冰层风层电流的彩色石头雨,才骤然停止,他累的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 这时他才看出,自己的头顶,竟然是个宽阔的竖直的洞穴,此时从里面探出六个头来,都戴着兜帽看不清面貌,冲着羽歌夜双手合十,深深鞠躬,所有的石头都自动浮起,从圣河中飞了上去,又将洞穴填满,最后刚开始落下的几块巨石,将洞穴重又堵住。这些人应该就是推动石头落下并附加法力的人,他们的实力,至少都是白角! “第一关已过。”带羽歌夜进入圣地的石头雕像,羽歌夜还以为会是某种可怕法术炼制的,没想到发出了沉闷却真真实实的说话声,而且没有羽歌夜想象的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有些人情味,“能够通过第一关,说明你的实力已经堪称世俗中的佼佼者,有资格朝见神龙。沿着水流,再走半天,你就能看到神龙,我不可奉陪。”他说完双手合十,也行了神官礼节,猛然跃起,竟然以超绝实力,逆流而上,踩着洞壁,飞一般离开了。 “他身上的石粉,应该是某种修炼用的药物,没想到圣地守门人,都有武圣实力,真是可惜了。”楚倾国颇为惊叹道,“若是他能离开圣地,统帅一只万人兵马,就可成为制胜王牌了。” 武圣最大的价值并不是自身实力的强悍,而是他让万人军队合为整体,自身可以成为军队的头脑,他所修炼的武道,就会成为所有士兵合力发出的招式,这才是武圣真正的价值,若是这个武圣更精通兵法,那就可以成为名垂青史的将领。 以羽歌夜的见识也能看出,这个守门人虽然达到了武圣境界,但是所修炼的功法却并非像百花谷掌心楼乃至北莽逐鹿弓补天针那样的绝妙功法,而是稳扎稳打,并无花哨的硬功,纯是功力积累,才能飞檐走壁。 掌心楼的武功,过于奇巧,所以他们的用处在暗中,就像争夺棋盘一角。百花谷的嫡传道法,以情入刀,每个人修炼,都几乎不同,西凤杜铣,被称为狂刀孔雀,北莽莽红袖,被称为烈刀,他们入刀的感情,无疑更适合杀伐战斗的军队。而这个石头守卫的武功,却几乎没有花俏,大巧若拙,反而是最适合成为军队的武功。 圣地之中不知道藏着多少武圣,在外界,虽然武圣高手不止十指之数,但是若把手掌数两遍也绝对用不上,能够成为千百年来神庙乃至宗教的最高圣地,圣地的不凡之处确实堪为传奇。 神庙过多的介入世俗,低层次的神官不断的吞没信徒的供奉,以至于地方世家和神庙矛盾激化,朝堂和神庙不得不争执,但是无论是遥遥一瞥的父神祖庙,还是人烟近于荒芜的圣地,都没有世俗神庙的金碧辉煌,这里才是宗教的核心,它不需要信徒,它只是在信仰。 羽歌夜坐在木筏上,深深呼吸调理自己的法力,即将面对的是第二关,就是传说中的神龙,他却耗费了这么多的法力,全身近于虚脱,实在是前景堪忧。 楚倾国伸手握着竹篙,湍急的水流已经不需要帮忙,水道虽窄却直,也不需要他过多矫正方向,就这么快速向着未知移动的感觉,真的十分不好,未知,确实是人类恐惧的来源。 108.神使试炼 想象中,神使试炼之地,就算不是惊险可怖,也该雄奇险峻,也许有可怕的怪兽守护,也许有重重的机关防御,怎么也不会是眼前这样,繁花盛开,莺飞蝶舞,甚至还有明亮光明,从头顶照下。这些花朵颜色鲜艳,有的还结着果实,羽歌夜只能认出聊聊几种。 “是熔岩果!”羽歌夜信手抚摸着旁边一朵花,鲜红的花朵中间生长着一颗表面有细微颗粒的红色果实,这颗果实散发着轻微的热度,和人的体温是一样的,羽歌夜知道如果自己用手碰的话,这种植物就会开始发热,而且随着果实越来越成熟,内部温度越来越高,外面表皮却会变成硬壳,形成矿石一样的植物,最后可以用来制作法杖,是法器的制作材料之一,“还有冰棘果,龙舌果,雷击果,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失传的天材地宝啊!” “你看那儿!”楚倾国不认识这些植物,所以他放眼望去,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空间,大约千米方圆,高也有百米,有一种神秘的涂料之类的东西发出了阳光。 “是日光苔藓,这种植物可以自行生产阳光,和地底植物是共生的,难怪这里的植物可以这 么茂盛。” 从洞口中心小路进入,沿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果树花草,他们渐渐来到洞穴深处,在繁花中间立着一块石碑。神使试炼,以沿岸所看诗词而言,就有至少上百人,从中出来的却寥寥无几,羽歌夜本以为在这里会看到前人尸骨,没想到竟然风景如画,渺无人迹。想必是圣地中的神官或祭司,把失败者的尸骨收了出去。送归家人估计是不可能,至少不会曝尸荒地。 两个人站在石碑前,一起阅读上面的文字: “敬告后来子孙,法力奥秘,在于人身,法力源头,起于额头。我于圣河之中,发现奎河孕鱼,可增加生育雄性可能,却会削减雄性体质,故而特将神庙奇花异草种于此间,合理使用,可以改善体质,触摸诸神之秘。人生而成长,二十岁身体成熟,欲要再进一步,天下法门,双修最佳,阴阳和合,天地交泰,按石碑所载修炼,当能有所收获。唐金熙留字。” 而在这段文字后面,还有稍小的一段字,“圣师神方,妙不可言,痛中生乐,色中生空,大欢喜乃有大寂灭。” “阴阳和合,乃为天伦,和合之道,唯信任二字耳” “灵花天成,奇果神养,我辈后人,肾虚体弱,难堪重负,若雄非白角,兽非武圣,不可轻试。” 这三段字,都没有署名,看来都是后来者。再往下看,羽歌夜如遭雷击,楚倾国也涨红了脸,在这石碑上,栩栩如生地刻着众多春宫图! 仔细看去,这些图画都用某种果实或是花朵命名,而所画的图画,则分外淫猥,而且太过真实。羽歌夜这才知道神使试炼为什么要一雄一兽共同进入,按照圣师唐金熙的说法,这分明就是双修啊! 他强自镇定的说:“后面三段话,估计就是成功的前辈留下来的,你看从内容而言,第一位前辈显然非常贴近圣师的本意,第二位前辈就明显在嘱咐我们不要害怕要相互信任,第三位却已经表露出十分艰难的意思。想必奎河孕鱼虽然缓解了雄性少兽人多的局面,奠定了如今人类繁衍兴盛的基础,却也让雄性损失了最重要的立身根基。” “可是最终的方法还是双修。”楚倾国喃喃说出这句话,面色通红,瞳仁却微微颤抖着,显露出他内心的惊慌。羽歌夜再次看了石碑一眼,伸手要拉住楚倾国,楚倾国浑身一抖,竟然躲开了他的手。两个人拉手的次数也不少,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在这一刻,无论羽歌夜还是楚倾国自己,都因为这个动作而陷入沉默。 109.生死相依 羽歌夜守在楚倾国身边,静静感受成为神使的变化。法师驱使法力,是以灵魂为源头,以身体为导引,法力既依赖肉身的传导,又被肉身所限制。楚倾国被众多神秘果实封印了斗气和全身力量,甚至连半兽型都无法变化,成了和羽歌夜最为贴合的法力共振体,让羽歌夜的法力超出了身体之外,终于冲破了身体的桎梏,此刻,他才明白真正的天人合一,到底是什么感觉。 过去他的法力外放,就像是用手来触摸物体,法力可感应的范围,自然比手掌大得多,但是终究是有极限,而现在,他却是融于天地之中,他能感受到所有的日光苔藓吸收了花朵树木放出的氧气,然后制造出阳光反哺树木,他能感受到每一缕微风穿过花丛,撩动柔软的花瓣微微卷曲,能够感受到一粒花粉随着微风落在花上,即将孕育出新的果实。 他更能感觉到,楚倾国的呼吸微微变化,眼珠已经开始颤动,他俯下身,并不触碰楚倾国,只是凑近他的嘴唇。闭着眼睛感觉到呼吸的靠近,楚倾国没有选择的睁开了眼睛,看了羽歌夜一眼,便挪开视线,但是脸上却已经泛红。 “你还会害羞吗?”羽歌夜故意调笑,楚倾国推开他坐了起来,身体明显还有些发软的样子:“狗蛋儿,这次可是被你折腾死了。” “感觉怎么样?”羽歌夜说话的语气表情都温柔似水,楚倾国却恼羞成怒地踢他:“你当老子是女的,还问问感觉啊?”羽歌夜却捉住他的脚,楚倾国的脚并不柔美,反而是一双标准的男人的脚,羽歌夜故意挠了他脚心一下,楚倾国立刻缩了回去:“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女人最烦的三个问题里就有……” “有什么?”羽歌夜猜到了,偏偏不说,楚倾国才不会如他的意,一步跃了起来,姿态轻盈,有着说不出的韵味。 “还差一点。”楚倾国皱皱眉,不等羽歌夜问就解释道,“我修炼的是百花谷最高秘传,太上忘情刀,这门刀法奥妙难言,渊深莫测,虞药师走的是忘情的路子,我走得是太上的路子,可惜,阴阳和合,顿悟天道这样难得的机缘,我都没能突破所谓的‘太上之道’。” “天道渺茫,难以追寻,不要操之过急。”羽歌夜回身在石碑上,又留下了一行字:“心手相牵,天地无间,万法皆缘,道在一念。” “好玄乎的话。”楚倾国故意吐槽,却静静凝视这四句话,反复品味:“武道极限,人力胜天,法术极限,天人合一,灵肉结合,心手相牵,天和地,便真的不算是遥远了。” “你也别文艺了!”羽歌夜及时反吐槽回去,两个人来到洞口,隔着千米悬崖,羽歌夜可以轻松飞过,但是站在洞口这一瞬间,他心中猛然涌动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周身散发出蒙蒙的光辉,而洞壁上如同野草苔藓一样生长的神秘晶体,以洞口,确切的说,是以羽歌夜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出一道光明的波浪,一圈圈的光明在晶体之间传递,引起了对面悬崖晶体的共振,两个巨大的光圈照亮了看不清尽头的峡谷,幕天席地的巨大光圈向着四面八方蔓延,无限的光明波浪回环往复,让羽歌夜身上的光明越来越亮,向着上方化作一道笔直的光柱,冲开了看不清的雾气,射进茫茫黑夜,原来圣地的深处,竟然和外界是互通的! 羽歌夜震撼地说道:“这些晶体,竟然是凝固的法力,它们每一个,都相当于一个共振体,为我增补法力。” 过去的羽歌夜,只能以自身来释放法力,现在天地之间,无物不可与他共振,以一丝微弱的法力,也足以组成威力巨大的法术,法力的总量,再不受限制。而此刻和如此庞大的晶体共振,无疑为刚刚进阶的他,增补了大大一计补药。 一道光明组成的长桥架在两个洞口之间,羽歌夜伸出手,楚倾国抿着嘴,眼里是纯然的欣慰,他们都知道,走出这道光明之桥,天地之间,便是一片光明坦途。 此时在遥远的云京,最后一场细雪夹着初雨,从飞霜殿的檐上滴落,曾经的一千二百九十六个铜铃已经消失不见,水滴再不能敲响飞霜铃音,显得更加的空寂。 “陛下!东方天空,惊现异象!”一名小太监匆匆推开飞霜殿门,坐在主位仍在批阅奏折的羽良夜皱起眉头,心头一动,立刻放下笔走出殿来,“传司礼监掌印,太学祭酒。”他步履匆匆来到天一楼,很快负责占卜吉凶,计算历法的司礼监掌印赵抟和掌管京城太学,学识渊博的太学祭酒谢东君也蹬蹬蹬爬上九楼,共同遥望天际的光明。 110.大王私奔 晋级神使,羽歌夜本以为圣地会对他尊敬些,没想到只走出一位身着白袍的青年,他踏水凌波,就踩在圣河之中,却不会沉下去。令羽歌夜尤为震惊的是,他的法力可以感受到方圆数千里任何事物的微妙变化,却偏偏没有察觉到眼前的人,而他的肉眼却反而看到了对方。这就像是敌国的战机已经来到了领土,肉眼已经看到,雷达却还没有反应一样。 “恭喜你,成为了新的神使。”青年伸出手,羽歌夜迟疑地和握住,对方的手指干燥而温暖,充满了力量。青年微微一笑:“我听到了你和神龙的对话,那么你应该知道,神使和神只其实无关,却也有关。”话说的很矛盾,羽歌夜却一点就透:“力量不是神只恩赐的,但是心境却是。” “成为神使之后,你就能够感应天地,天人合一,希望你不要在力量中迷失了自己。”青年引着羽歌夜乘上竹筏,他并没有拿起那根竹篙,竹筏就逆流而上,羽歌夜甚至没有感应到对方的法力波动,这让刚刚晋升为神使的羽歌夜,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实力。看到羽歌夜的表情,青年温和地说:“不用妄自菲薄,一来你刚刚晋级神使,境界还不稳定,二来,你想必也察觉到了自身的缺陷吧。” 晋级神使,不是力量上的增长,而是境界上的进步,羽歌夜对外界事物的变化都能了若指掌,对自身更是洞若观火,他的身体里同时有两种性质不同的法力兼容并蓄,但是在运转之间,却有着迟滞乃至缺憾。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对于自身的情况,羽歌夜想到最贴合,也是最具真理意味的解释,就是这句来自道德经的话,从出生开始,羽歌夜所具有的法力就是一,在得到唐星眸传渡的法力之后,他现在是一生二的境界,而想要成就二生三,从而三生万物,他还缺少那个至关重要的第三点。 “此言得之。”青年赞许之后,踌躇片刻才说,“那么你应该能猜到我接下来想说什么。” 羽歌夜欠缺的三,唯一的可能就是三大禁术最后一个,血羽嗜血的孔雀翎,想要补全自身,羽歌夜必然掀起新的刀兵。能够进阶神使,就能达到真正的天人合一,对万事万物的看法,都和过去不同,如果羽歌夜只是个普通人,那么或许会变得有些“仙风道骨”,可惜他不是。 “我也知道,千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身兼皇族血脉,又能登临神使境界的存在,或许政教合一,大陆一统,即将在你手中实现。”青年弯腰行礼,十分虔诚,“希望你能为天下黎民生计,谨慎行事,不要让生灵涂炭。” “以杀止杀,必以雷霆手段,方能生养万物。”羽歌夜本想一口回绝,但是想到这个青年身上重重谜团,终究没把话说满,“我会尽力周全。” 一句口头承诺,似乎就让青年满心欢喜,他亲自将羽歌夜的竹筏送到洞口,“那便再好不过了。” 看着竹筏渐渐消失,守护洞口的石头护卫伸手挠挠大腿,身上顿时生出一股世俗气:“没想到他真的能够进阶神使。” “他身怀郭小山那个老怪物两大禁术,若是再吸收了西凤那个妖孽,这天下还真没人制得住他,只希望他能谨守本心,不要被心魔所迷。”青年忧郁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冷漠,“若是他真的犯糊涂,我们隐谷也只能再次出手了。” “权势如鸩酒,越喝越醉,越醉越毒,只要他不傻到来我们隐谷,就犯不着为他多事。”石头守卫双手持着巨剑,又恢复了威严表情。青年漠然点头,身影消失在圣地深处。 逆水行舟,却不觉累,再过黄土峡谷,眼前景致似乎都已不同,羽歌夜抬手遥指石壁,轻松刻下一首诗:“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来情多累美人。如今洗尽红尘去,方知天地在我心。” “好个花花公子的调调。”楚倾国在羽歌夜面前一贯是现代人做派,但实际上他出身圣学大家楚族,文学造诣也是不浅,“不工整,不对仗,不过颇有仙气,如果不是我知道狗蛋儿你是个什么凑性,怕是还真被你骗了。” 111.脱身而去 奎河水滔滔不绝,向着圣地奔腾而下,逆流而上所花的时间,却没比来时多了多少。离开黄土峡谷,再次看到宽广的原野,再世为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就在奎河岸边,伫立着数百个身着灰袍的隐修神官,这些神官常年在父神祖庙深处修炼,静心礼神,他们有的或许是世俗的凡人,有的曾是富可敌国的巨贾,有的曾是杀人如麻的犯人,都是为了虔诚的信仰而埋身神庙,能让他们走出来神庙的,也只有诸神的地上化身,神使。 为首的那人,正是穿着银色明光法衣,手中捧着有着云霭缠绕纹饰的昊天镜,他笑时会露出两颗虎牙,看上去十分憨厚,但是比起十年之前初见,他也已经显出衰老之色,两鬓都是银霜。 如果在前往试炼之前,唐莲若没有来送行还情有可原,那么羽歌夜成为神使之后,唐莲若也没有出现,就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座主。”银海心恭敬地对比他小了两辈的羽歌夜叫出了独属于神使的尊称,“昨天刚刚传来消息,圣尊大祭司唐莲若霓下,于云京郊外,和百花谷谷主虞梅原老前辈,执手相偎,耗尽法力和斗气,心脉憔悴而逝,死因不明。” “圣尊大祭司去世了?噩耗……”圣地一行短短几日,却真可谓天翻地覆,那位执掌唐族近百年,从威风凛凛到独木难支的老人,竟然就这样突兀地撒手人寰,死时还如此神秘。 “艾露尼祭司唐星眸,已经闭关半月,如今神庙四大祭司,只剩下我和宝芙瑞祭司羽云歌在位,无论谁成为新的圣尊大祭司,都难以服众,天可怜见,恰逢神使出关,我等有意上奏朝廷,以座主为新任圣尊大祭司。”压住银海心一头,压了一辈子的唐莲若死去,对银海心这个老狐狸而言,无疑最为值得开心,他却流露出哀痛至极的表情。 若是成为圣尊大祭司,等若放弃皇权,接受神权,不说神权没落,已非昨日黄花,就算依然是神权鼎盛之时,羽歌夜也不会放弃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汲汲而求的皇权:“当年父亲遗诏,说我有开疆拓土之能,如今内忧频仍,外患未除,我怎么能安居神庙,静心奉神?” 羽歌夜的答案在银海心意料之中,唐莲若逝世,最有资格成为下任圣尊大祭司的必然是唐星眸,但是唐星眸闭关不出,银海心就有了可乘之机,他提出这个建议,绝对是包藏祸心。银海心满面哀戚:“如今神庙无主,也不是个办法,总要先选出个人物,暂代圣尊大祭司职位,做权宜之计。” 这老狐狸表面悲天悯人,故意做出商议的姿态,其实是希望羽歌夜举荐他,把他推到圣尊大祭司的位置去。如今唐莲若逝世,唐星眸闭关,羽云歌资历不足,银海心是继任圣尊大祭司的最佳人选,这个人情,羽歌夜不做,羽良夜也会做,银海心是掐定这两个兄弟,都不能放弃自己所代表的势力,才如此有恃无恐,甚至故意做出谦恭姿态,给羽歌夜这位新晋神使一个人情。 从中也可看出,银海心其实并不看好羽歌夜,他一定是觉得即使羽歌夜成为神使,也翻不出羽良夜的手心,等到他成了圣尊大祭司,空下来的伊斯梅祭司之位,最终估计会落到羽歌夜的手里,到时候他才是既邀媚于当朝皇帝,又掌控住了羽歌夜,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从圣地出来的那一刻开始,羽歌夜就已经不是吴下阿蒙,入了神使境界,也称之为法圣,所谓阴谋诡计,在绝对力量面前,已经没什么翻动的余地。 “爷,边关传来消息,北莽灵感大王和国师朔长绝叛国,已经来到了雁南关下,北莽冰帝派了两万铁骑即将兵临雁南关,是否开关迎接灵感大王和朔长绝,就等您一句话。”看着还有几分虚弱的沈听河从一片灰色的衣袍之间悄然走出,时机掐得刚好,银海心面色一凝,沈听河语调,似乎西北四关尽在羽歌夜之手,不需要禀报羽良夜一般。 羽歌夜淡淡瞥了银海心一眼,并未回应银海心刚刚隐晦的要求,转身对沈听河朗声笑道:“莽红袖,朔长绝,少此二人,北莽等若少了百万大军啊。”他未对银海心说一句话,却把“你算老几”四个字用眼神和动作表露无遗,狠狠的扇了银海心那张老脸一个响亮的耳光。 “如今外面还有绿锋大营一万甲士等着迎奉神使入京,边关之事,想必暂时不;劳座主费心吧。”银海心眯眼微笑,即使被羽歌夜如此漠视侮辱,也分毫不着恼。 112.脱身而去 奎河水滔滔不绝,向着圣地奔腾而下,逆流而上所花的时间,却没比来时多了多少。离开黄土峡谷,再次看到宽广的原野,再世为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就在奎河岸边,伫立着数百个身着灰袍的隐修神官,这些神官常年在父神祖庙深处修炼,静心礼神,他们有的或许是世俗的凡人,有的曾是富可敌国的巨贾,有的曾是杀人如麻的犯人,都是为了虔诚的信仰而埋身神庙,能让他们走出来神庙的,也只有诸神的地上化身,神使。 为首的那人,正是穿着银色明光法衣,手中捧着有着云霭缠绕纹饰的昊天镜,他笑时会露出两颗虎牙,看上去十分憨厚,但是比起十年之前初见,他也已经显出衰老之色,两鬓都是银霜。 如果在前往试炼之前,唐莲若没有来送行还情有可原,那么羽歌夜成为神使之后,唐莲若也没有出现,就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座主。”银海心恭敬地对比他小了两辈的羽歌夜叫出了独属于神使的尊称,“昨天刚刚传来消息,圣尊大祭司唐莲若霓下,于云京郊外,和百花谷谷主虞梅原老前辈,执手相偎,耗尽法力和斗气,心脉憔悴而逝,死因不明。” “圣尊大祭司去世了?噩耗……”圣地一行短短几日,却真可谓天翻地覆,那位执掌唐族近百年,从威风凛凛到独木难支的老人,竟然就这样突兀地撒手人寰,死时还如此神秘。 “艾露尼祭司唐星眸,已经闭关半月,如今神庙四大祭司,只剩下我和宝芙瑞祭司羽云歌在位,无论谁成为新的圣尊大祭司,都难以服众,天可怜见,恰逢神使出关,我等有意上奏朝廷,以座主为新任圣尊大祭司。”压住银海心一头,压了一辈子的唐莲若死去,对银海心这个老狐狸而言,无疑最为值得开心,他却流露出哀痛至极的表情。 若是成为圣尊大祭司,等若放弃皇权,接受神权,不说神权没落,已非昨日黄花,就算依然是神权鼎盛之时,羽歌夜也不会放弃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汲汲而求的皇权:“当年父亲遗诏,说我有开疆拓土之能,如今内忧频仍,外患未除,我怎么能安居神庙,静心奉神?” 羽歌夜的答案在银海心意料之中,唐莲若逝世,最有资格成为下任圣尊大祭司的必然是唐星眸,但是唐星眸闭关不出,银海心就有了可乘之机,他提出这个建议,绝对是包藏祸心。银海心满面哀戚:“如今神庙无主,也不是个办法,总要先选出个人物,暂代圣尊大祭司职位,做权宜之计。” 这老狐狸表面悲天悯人,故意做出商议的姿态,其实是希望羽歌夜举荐他,把他推到圣尊大祭司的位置去。如今唐莲若逝世,唐星眸闭关,羽云歌资历不足,银海心是继任圣尊大祭司的最佳人选,这个人情,羽歌夜不做,羽良夜也会做,银海心是掐定这两个兄弟,都不能放弃自己所代表的势力,才如此有恃无恐,甚至故意做出谦恭姿态,给羽歌夜这位新晋神使一个人情。 从中也可看出,银海心其实并不看好羽歌夜,他一定是觉得即使羽歌夜成为神使,也翻不出羽良夜的手心,等到他成了圣尊大祭司,空下来的伊斯梅祭司之位,最终估计会落到羽歌夜的手里,到时候他才是既邀媚于当朝皇帝,又掌控住了羽歌夜,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从圣地出来的那一刻开始,羽歌夜就已经不是吴下阿蒙,入了神使境界,也称之为法圣,所谓阴谋诡计,在绝对力量面前,已经没什么翻动的余地。 “爷,边关传来消息,北莽灵感大王和国师朔长绝叛国,已经来到了雁南关下,北莽冰帝派了两万铁骑即将兵临雁南关,是否开关迎接灵感大王和朔长绝,就等您一句话。”看着还有几分虚弱的沈听河从一片灰色的衣袍之间悄然走出,时机掐得刚好,银海心面色一凝,沈听河语调,似乎西北四关尽在羽歌夜之手,不需要禀报羽良夜一般。 羽歌夜淡淡瞥了银海心一眼,并未回应银海心刚刚隐晦的要求,转身对沈听河朗声笑道:“莽红袖,朔长绝,少此二人,北莽等若少了百万大军啊。”他未对银海心说一句话,却把“你算老几”四个字用眼神和动作表露无遗,狠狠的扇了银海心那张老脸一个响亮的耳光。 “如今外面还有绿锋大营一万甲士等着迎奉神使入京,边关之事,想必暂时不;劳座主费心吧。”银海心眯眼微笑,即使被羽歌夜如此漠视侮辱,也分毫不着恼。 羽歌夜看着面前整装待发的一万铁骑,转头对银海心笑道:“劳伊斯梅祭司带话,就说歌夜要为皇兄,去开疆拓土,收服天下!”他缓缓伸出双手,一股和煦却不容抗拒的风,生生将面前的一万甲士分出一条道路来。 他接过希奇牵来的马,回头看去,身边只有同样骑在马上的楚倾国,沈听河,希奇,还有被希奇抱在怀里,睁着懵懂眼睛看着他的羽苍梧。 “离开京城的时候,我身边只有你们陪伴,回到云京的时候,我还你们一个天下。”羽歌夜对身边并骑的三人说话,并未避讳周围这么多人,自信心表露无遗。 “座主此话,未免有些失言。”以银海心的隐忍,也忍不住说出一句讥讽。 “银岚下在伊斯梅祭司位置坐了这么多年,自然是有几分本领,不知道可有什么良言相告?”羽歌夜斜睨一眼,银海心不由语塞。 以羽歌夜刚刚展露的实力,管中窥豹,便可知道自己已经拍马也及不上这个年轻后辈。当年羽良夜若非走了阴招,这大隆天下或许还真轮不到他来坐。结果先帝临死,却亲手给自己两个儿子套上了枷锁,尤其是当今皇帝羽良夜,被迫封唐修意为太凤,他若再行当年之事,怕是堵不住悠悠之口,眼前这个霸道的青年,也未必会由着自己的皇帝哥哥两次拿捏同一个把柄。如今羽歌夜等若脱困而出,飞龙在天,如果要改朝换代,怕是自己来日就要仰仗他的鼻息活着。 想到这里,银海心猛然心生怆然,想他银族身为白翎帝血脉,也是曾执掌天下的族裔,如今却被拿捏得如此谨小慎微。罔他一世称雄,却如此患得患失,竟被一个小辈吓住。银海心刚刚露出几分狠辣之色,就被羽歌夜一直看着他的冰冷目光当头浇下。若是他早些有这个觉悟,或许银族还有翻身之日,景帝驾崩的机遇他生生错过,新帝登基的机遇他隐忍不发,如今面前这条真龙要直上九天,自己,怕是更没有机会为银族多争一口气了。 目送羽歌夜一行在一万大军噤若寒蝉的围观下,洒然离去,银海心面色几变,终究只剩下一声颓然丧气。 “爷。”沈听河提着马缰赶上羽歌夜。他经历生死大难,在苏醒前,羽歌夜就已经去了圣地,苏醒之后,才是第一次见面,脸上却依然宠辱不惊,好像差点命丧柴房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一样,“听河无能,让爷担心了。” 险些生离死别之后的第一句话,竟是道歉,羽歌夜满心的愧疚,却说不出一句:“当年我写给你慎独两个字,我自己没有做到,你却做到了,你没有亏欠我分毫。” “听河出身微贱,虽然身负大仇,却活的浑浑噩噩,全仗一些小聪明,支撑着活下去的勇气。”沈听河面对着眼前千里黄土阔野豪放之景,紧闭多年的心防也慢慢打开,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也许一开始带着功利心,也许一开始并不是那么纯粹,但是在黑暗里奔行的日子,匕首收割人命,耳朵收获情报,我全部的奋斗目标,都是为了你。” 他说话的时候,不再是爷字,而是你字,称呼的变化,让骑术精湛毫无滞碍的他,竟然因为马背的颠簸而有些气息不稳,他深呼吸平定了情绪,才接着开口:“其实我从来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重要,因为你一直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甚至有些冷酷无情。但是我一直相信,能够给我写下慎独两个字的人,不会是一个庸才,也不会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我给了自己一个理由,给了自己一个信仰,就不去怀疑,不去担忧,拼尽全力的为了你而努力,做好你背后的影子。” “在我被困龙骖将军府的时候,其实我是绝望的。”他没有丝毫掩饰的说出了真话,眼睛里的光都灭了,好像重现了阴暗柴房里他那双即将闭合的眼睛,“我知道你的处境多么艰难,我知道我的处境多么恶劣,我不希望你来,又希望你来。”听河说到这儿,数次张唇欲语,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说出一句,“谢谢你来救我,我没有信错人。” “谢谢你相信我,一定会去救你。”若是不期待,若是不相信,怎么会在绝境之地,苦苦等待,最后又等到绝处逢生的时候?沈听河视他为毕生信仰,他便给了他救赎。 沈听河常年以微笑示人,却鲜少有真正感情流露的脸上,此时却绽开一片真心的笑容,但是马上,他的表情就黯然下来,黯然到近于惶恐:“只是听河现在已经前功尽弃,再不能做暗中的影子,从爷变成你,是听河谮越,也是听河奢望,我,还能留在你身边吗?” “从一开始,我就存着让你为我守住背后影子的心思。”羽歌夜一言既出,沈听河期待的表情化作苍白,若是不能做影子,便要在阳光下消散殆尽吗?羽歌夜却不疾不徐的补上后半句,“如今我已经是神使,法力媲美于圣师,即使你没有掌心红痣,你也是我的纳兰。” 沈听河骤逢大喜大悲,已经失了言语,以他精湛武功,险些从马背摔下去,幸好羽歌夜一直松松提着缰绳,身体也似乎没有使力,好像一片落叶般粘在马鞍上,马也像是没有感觉到背上还有个人一般,此刻伸手扶住沈听河,才没有酿成危险。 “爷,怎么了?”希奇和楚倾国本来落后一骑,这时候赶上前来。羽歌夜知道沈听河情绪波动,便岔开话题,对希奇笑道:“没事,来,给我看看苍梧,爸爸走了这几天,有没有变重啊?”苍梧被法力悬空提起,自动缩着小爪子,团成个球儿般,发出喵呜喵呜的可怜叫声,直到落入羽歌夜怀里,才立刻拱呀拱地往羽歌夜怀里钻去,不敢看疾驰而过的两侧风景,只有尾巴露在外面,紧紧裹着毛茸茸的小屁股,被羽歌夜坏心地拨弄着。 希奇忍不住笑道:“苍梧都是要做哥哥的了,怎么还这么胆小。” “哥哥?”羽歌夜诧异开口,“是谁?” “难道爷还不知道?”希奇没想到是自己叫破这件事,眼睛自然瞥向了楚倾国。 羽歌夜几乎是一瞬之间就勒住了马,反应不及的希奇和沈听河都跑过很远才折回来。和沈听河互诉衷肠,以至于羽歌夜没有注意到楚倾国和希奇在他身后的对话,此刻只需要看楚倾国表情,就知道他已经震惊到不知该如何反应,才会让希奇误以为他根本没事。 “倾国。”这个世界上没人比羽歌夜更能了解楚倾国心里的震惊了,如果说从直变弯,只是爽的方式变了,那么从男人变为孕夫那就是世界观的颠覆,尤其这彻底颠覆认知的变故,还发生在楚倾国的身上。 “其实我有所预料。”楚倾国苦笑着说,“从圣地出来后,我就感觉到身体有些变化,很像书上写过的,那个啥,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羽歌夜担忧地过去拉着他手:“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现在根本感觉不出来!”楚倾国白了他一眼,但是羽歌夜看得出来,真相绝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刚刚怀孕,确实还感觉不到,但是羽歌夜前世也是见过孕妇的,刚刚怀孕,便是无穷的喜色,即使毫无感觉,也像是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珍宝,楚倾国自然是不会有这样的心态,但是身体里多出了一个小生命的感觉,一个男人的身体里多出了一个孩子的感觉,羽歌夜无法体会,也能知道必然不那么容易接受。 “这个时机,赶得真是不好了。”羽歌夜缩紧眉头。 楚倾国知道他的感叹,当年城下之盟,北莽和大隆以和亲为结局,约定不会互动刀兵。两国边境对峙,时有征战,一直都是大隆百姓在支持军费,好不容易有几年安生日子,自然是没人愿意轻启刀兵。但主动出击和被动防御,虽然同样是战争,却是立场之别,更是民心之别。如今莽红袖和朔长绝叛国,北莽逼临雁南关,身为大隆子民,纵然贪恋安逸,若是面对敌国入侵,也必然是同仇敌忾,实乃难得机遇。 沈听河冷眼旁观,出身掌心楼,为羽歌夜管理情报,其实他知道的更多,朔长绝的病,在北莽并非是秘密,反倒有人尽皆知的意思,羽歌夜晋级神使,莽红袖立刻叛变,其目的不言自明。甚至羽歌夜谋求神使,也许都已经将这一步算在其中。此时朔长绝重症垂危,正是换取有力条件,要挟莽红袖的最佳时机,若是耽搁,或许就会横生变数。 羽歌夜晋级神使,和羽良夜已成不死不休之局,以他如今实力,纵然羽良夜心有千般深情,也不能放任如此实力的皇弟活下去。此时若是回返大隆,那就是真的羊入虎口,绝无生路。 “不用担心,我记得那个谁来着,不还阵前产子来着,我又不用亲自上阵,不用担心我。”楚倾国一派淡然之色,强压下心头的恐慌,羽歌夜策马身前,揽住楚倾国,楚倾国忍不住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狗蛋儿,我会没事的。” “我们都会没事的。”肩头的是责任,前方的是道路,事已至此,羽歌夜只有一往无前,别无选择。 113.烽烟再起 几年前羽歌夜和黄豹林一起兵临冰冠王城,振作大隆君威,最终却因缔结城下之盟,两国和亲,把所有功劳都抹去。羽歌夜被软禁在不夜城,做了个快活王,黄豹林也被调派到最为边缘的剑门关,而且从一关主将,成了守城偏将,地位之差,不是一星半点。 当年先帝面对西凤北莽两线开战的居民,临阵换将,把民间称为西北王的唐清刀调到了玉门关,把玉门关主将斯青轩调到了界碑关,打破边境铁桶之局。然而随着先帝中道崩殂,他心中丘壑无人知晓,羽良夜也算心智过人,却终究资历浅薄。如今西北四关,各自为政,斯青轩占据西北四关重中之重的界碑关,名义上统领西北军事,却根本调不动其他三关的兵将。如果不是羽歌夜兵临北莽逼迫冰帝签下了停战协议,现在的西北早就被北莽踏破,所以庸碌百姓或许不懂,但凡有点见识的人物,就知道西北能有如今局面,全赖当年唐清刀统御有方,羽歌夜浴血奋战。 如今羽歌夜晋级神使,脱困而出,好多人都认为,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第一个是当年他出兵北莽的雁南关,第二个是黄豹林所在,已经有了几分人脉的剑门关,最出其不意的路子,也就是直接前往界碑关说动斯青轩,结果任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羽歌夜第一个拜访的,竟然是西北四关中他从未踏足的千钧关! 西北四关蜿蜒一线,约略像是一个对号,其中凹陷的尖角,就是核心重镇界碑关,以界碑为名,便是说它镇守西北,乃是最后防线,绝不许北莽越境,若是北莽越过了界碑关,也就是大隆任北莽欺凌的国破家亡之时,一如当年莽红袖三万大军就困住了云京一般。 而雁南关在雁荡山以南,靠近雪州玛士格雪山群和横断山脉,本来是防御压力最小的关口,却因为横断山脉密道的发现,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关口。雁南关如今等若同时要防御北莽和西凤的入侵,所以这几年来羽良夜加紧建设,提拔了数位年轻将领,如今的雁南关主将,就是一员新提拔的年轻将领。 剑门关处于极东之地,临近的是广袤的黄土高原,这片土地看似荒芜,实际上却包含丰富矿藏,还有不少独特物产,然而大隆北莽两国,却都不敢把那里当做自己领土,全因为表面上渺无人烟的黄土高原,实际上深处藏匿着众多实力可怕的妖兽,乃至数个赫赫有名的圣兽。宗教意义上的神圣中心,实际意义上的“镇妖塔”,那座巍峨的父神祖庙也在剑门关外,再往远去,便是奎河深处的神秘圣地。所以无论是出于对父神祖庙的尊敬,还是防止妖兽真的跑出黄土高原,剑门关的形势都最为复杂。 而相比之下,千钧关就成了大隆和北莽交锋最为激烈的地方,它不是位于边界的雁南剑门两关,不是最后防线界碑关,它是位于战场第一线的修罗场,是这场持续了百年的边境争锋千钧重地。在这里所有的人命,都时刻处于千钧一发,命丧黄泉的边缘。 羽歌夜曾进过雁南关大营,营房整齐,秩序井然,还可见到兵士在训练。而千钧关的营房布局又是一变。占地不大的关城城墙高耸,只有前后两座城门,前门面对的就是千里荒原,后门对的便是营区。所有军住营房都以毛毡为顶,半是帐篷半是房屋,里面的所有将士都穿着军装,正在磨砺手中的刀刃。 “千钧关是修罗沙场,据传这里的将士从来都衣不卸甲,枕戈待旦,自从两国和亲,缔结城下之盟,边关便无战事,我以为千钧关会松懈,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已经恢复战时状态,这才是大隆真正的血肉长城。”羽歌夜骑着马遥遥从营区边望去,那些熟练磨刀的悍卒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言,那目光却满是久经沙场的冷酷和麻木。 “来者何人,通报姓名!”千钧关关城上,一员小将张弓搭箭,气机遥遥锁定了羽歌夜。守门将士竟然也是一名箭术不凡的高手,竟能以斗气气机锁定自己?而且在三年未经战事之后,还能保持这样高的警惕性?羽歌夜抬起头来,不由露出一抹玩味神色。 “何方高人驾临千钧关,鲁圆琳有失远迎。”城关上很快出现一位身着铜光铁鳞锁子甲的大将,这身装束,正是守城主将的穿着。 千钧关自然不会对所有来访者都如此看重,需要主将亲自前来查看,而是羽歌夜晋级神使,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却还有所缺憾,未能圆融如意。他现在实力,应该和过去的唐星眸相近,算上吸取唐星眸的法力,还要有所超出,但是因为自身缺憾,所以在控制力上反而没有唐星眸那样如鱼得水,达不到唐星眸波澜不惊,和光同尘的程度,才会被守门将士看出不凡。 以他现在眼光,也能感受到,当年唐星眸和孔雀翎那场大战,虽然最后唐星眸看似棋高一着,实则落了下风,怕是落了些隐患。以自己如今实力,想要对付那位西凤妖孽,胜负仍在五五之数。 收回思绪,羽歌夜没有任何动作,便不带一丝烟火地飞上城楼,手指拈花般粘住了那员小将射出的箭矢。 “不要惊慌。”羽歌夜只是说了一句话,但是他自小孕育的皇族气势,便让守门的将士迟疑起来。羽歌夜一身朴素白衣,甚至还是从云京出来时穿的那身,已经有些脏污,但是败絮不掩金玉,反而让他的贵气显露无疑。察觉到自身的缺陷,羽歌夜就可以收拢自己的气势,站在城楼上,已经没有刚刚那么锋芒毕露,但是刚刚暴露的那分气势,已经足以让千钧关守城主将察觉到。 “没想到竟然是鲁大人,这还真是故人重逢啊。”羽歌夜的笑意既亲近又显出讶异,恰到好处。 “竟然是悦王殿下。”如今千钧关的守城主将,竟然是景帝在世时,提督九门皇城卫统领鲁圆琳,这位出身河朔六州的兽人将军,自身实力不凡,更是景帝心腹,否则也不会担任提督九门皇城卫统领这样的要职,那可是民间誉为“天子守门”的显贵职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想到鲁提督竟然流落到了这边关荒城,当真让人惋惜。”羽歌夜惋惜之情溢于言表,鲁圆琳却不吃这一套,冷然问道:“听闻悦王殿下要进行神使试炼,前几日天现异象,莫非悦王殿下已经成功了?” “诸神垂怜,如今我已经是当朝神使,诸神的陆上行者。”羽歌夜毫不在意他的冷落,说话依然风度翩翩。 鲁圆琳发出哈地一声讥笑:“悦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不回京城享受天下福祉,来千钧关这样荒僻的地方做什么?” “看来鲁将军颇有几分怨气啊?”羽歌夜笑容满面,却直接戳破了鲁圆琳话中语气。 鲁圆琳颇有些羞恼,旋即变作面无表情:“悦王殿下言重了,鲁圆琳为大隆驻守西北边陲,何怨之有?” 历朝国策,对于河朔六州都是打压拉拢,甜枣大棒,景帝在世时,亲手把鲁族拉扯到山州一州之主的地步,让鲁族成了河朔六州中仅在赵族之后的豪族,便是看中鲁族的人,都有些耿直性情,这个鲁圆琳当年便以不讲情面着称,那时他为天子守城,不讲情面,便是做个耿直纯臣,只要皇帝庇护,无人敢动他。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天子门下,还是这般耿直,恐怕日子就不会好过、 “一朝天子一朝臣,提督九门皇城卫统领位置显贵,乃是皇帝机要心腹,改朝换代,自是要换人的。”羽歌夜看似为羽良夜考虑,却时刻注意鲁圆琳的反应,果然这句话一出口,鲁圆琳的表情还僵着,眼里却越发满是怨气,显出不服的态度来,“鲁族世受皇恩,你更是先皇一手提拔,就算被调到边疆,也是皇恩浩荡。” 鲁圆琳眼神却警惕起来:“鲁圆琳心中自是省得,不需要悦王殿下提醒。”羽歌夜晋级神使,不回云京,却来到了千钧关,本来便是十分奇怪的事,虽然刚开始被羽歌夜三言两语牵动了情绪,但是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他很快就察觉情况有异。当年他卫戍京城,羽歌夜还是个连深宫都出不了的病弱孩子,如今再见,却已是心怀不轨的大隆悦王,他立刻小心起来。 “鲁大人想必以为我是在挑拨离间吧?”羽歌夜眉目微垂,背着双手,毫不避讳地戳穿自己心中所想,“没错,此次我来,便是要说服鲁大人,和我一同出征,拿下冰冠王城。” 鲁圆琳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明明才二十出头,还很年轻的真正青年,说的竟然不是希望自己支持他起事,反攻云京,而是让他攻打冰冠王城! “雨露雷霆,具是君恩,当年便是我坐上了龙庭,也要让鲁大人让贤出来。”羽歌夜话语犀利至极,全无半分遮掩意思,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鲁圆琳,“当年父皇让鲁大人从寒族之身,执掌皇城九门,就是看中鲁大人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更且统兵有方,有大将之才。如今只是调往边关,戍守的不是云京城门,而是大隆国门,鲁将军就志气消沉了吗?大人随我来!”他伸手拉住鲁圆琳的手,轻轻一纵便跃上城门楼屋顶,千钧关城门本来就是全城最高,如今站在屋顶,更是能放眼四野,无物可挡。 羽歌夜转身指着千里荒原,“千钧关从来是战争险地,守城主将身先士卒,更换次数最多,若非我逼迫北莽签订城下之盟,怕是鲁将军现在也已经身死了吧。” 鲁圆琳对于成为千钧关主将的芥蒂,无疑就是这座关城最常面临战争,身为主将,都会战死沙场,他甚至认为自己和发配充军的罪人没什么区别,如今被羽歌夜揭破真相,既痛恨又羞恼。 “若是北莽和大隆还在征战,鲁将军会不会已经死了?”羽歌夜骤然放低声音,鲁圆琳也随之心里一松,轻声道:“或许吧。” “为什么会死呢?”羽歌夜问的低声,却骤然放大了嗓音,“因为你会战死,为什么你会战死,因为我相信鲁大人是个忠肝义胆的猛将,是个会为国出征战死沙场的英雄!”他回身一指,“看看这数万儿郎,厉兵秣马,只待与北莽虎狼一战,鲁将军,难道你就想和他们老死边关,任由北莽安居荒土,过上几十年,再来劫掠我大隆,伤害我们的子子孙孙吗?” 鲁圆琳深深呼出一口气,哈地一笑,这不是讥笑,而是仿佛释放出了胸中的闷气:“当年先帝遗诏,说四殿下有开疆拓土之能,我一直以为陛下高看了你这黄毛小儿,没想到,你三言两语,就让老鲁心里,止不住想要冲出千钧关去,杀他个痛快。”从悦王殿下到四殿下到黄毛小儿,鲁圆琳的话不恭敬,心却已经向着羽歌夜。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北莽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羽歌夜缓缓吟出这首即使跨越时间空间也能燃起所有男人心中热血的诗,鲁圆琳满眼激动,却最终冷静下来:“四殿下,我鲁圆琳是个鲁莽人,你能说动我,却还有三关主将,未曾说动。” “你以为我为何要来千钧关?”羽歌夜伸手轻点极东方向,“前一阵我带着八千白马义从去了云京,全被我的皇帝哥哥发配到了剑门关,都在当年和我共同征讨北莽的黄豹林帐下。”他又遥指极西,“雁南关现在主将楚凤歌,其实真名楚倾城,和关门之下,我的悦王君,是同胞兄弟。”他最后淡然微笑,“而界碑关主将,现在已经回来了。” 一句回来,让鲁圆琳激动莫名:“莫非,莫非,是唐清刀大人?” 唐清刀镇守西北,被称为西北王,不仅扛住北莽多年进攻,未让大隆子民遭受劫掠,更是利用两国征战,把大隆年青一代兽人,全都拉到战场,亲身经历战争,无论是后来安居六院的斑斓院希烟凌,还是入了云京担任提督九门皇城卫统领的鲁圆琳都曾在他的手下,唐清刀一人的威望,就足以震慑整个西北军,更别提羽歌夜处心积虑,让沈听河耗费大半手中资源保住了楚倾城和黄豹林,更布局让羽良夜亲自把八千白马义从这把“利刃”亲自送到了西北。 如果这样精心布局,羽歌夜还拿不下西北四关,他又何谈征讨北莽? 千钧关燃起了烽火,沿着边关烽火台一路燃烧,此时雁南关关门下,莽红袖木然站立,这位威风一世,手猛心细的北莽灵感大王,此时已经全然熄灭了心中激动。 雁南关主将也算一时英雄,派了两千铁骑将他团团围住,看似俘虏,其实保护。但是一旦真的把他迎进城去,便是包庇叛国逃犯,等于打破大隆和北莽当年盟约。这位年纪轻轻武艺不凡的将军,已经亲自带兵和北莽遥遥对峙,暂时喝退了追兵,但北莽下次来袭,就不是几千精兵,而是大军压境,以一关主将的身份,也不可能真的为了他,弃家国于不顾。 “那个傲慢的让人厌恶的小子被泡软了之后,大隆的傲骨也都断了,长绝,对不起,我太冲动了。”莽红袖握紧手中的长绝刀,已经做好了实在不行就带着朔长绝翻阅横断山脉,然后潜伏进西凤的准备。 “且不要太早下论断。”刚开始迟疑的是朔长绝,一旦做出决定,稳得住的反而也是他,“羽歌夜晋级神使,绝不是无奈被逼。他成了神使,大隆皇帝便不可动他,甚至我怀疑,连我的病,他也算在了其中。” “他算计你?”莽红袖一听到关于朔长绝的事,就有些不理智,朔长绝含笑安抚地摸着他的白色头发:“当年两国签订城下之盟,那份协约里,就特地漏下了关于包庇逃犯的条款。只不过当时,怕是没人想到会有人从北莽叛逃吧?” “北莽和大隆乃是世仇,接纳我们这等级的叛国逃犯,需要的可不是一般胆量。”莽红袖有些明白过来。 “所以我说,这位大隆皇子,当真有不世出的胆魄。”朔长绝说出这句话来,就看到天边一线黑烟,如同天柱一般,迅速出现相同的黑色,从天边而来。 “灵感大王,国师大人。”雁南关中走出一员小将,“朔国师说断不会与北莽为敌,那便请两位入雁南关休息一番。” 莽红袖却扬起眉毛,颇有些挑衅地问道:“哦?烽火尚未过来,旗语还未传递,楚将军便敢放我们进去?万一传来的军令,是杀了我们献给北莽呢?” “我父亲自小教导我,远来是客,为人当海纳百川,有容人之度。”雁南关主将摘下头盔,露出一头黑亮长发,容貌俊美,让同为兽人的莽红袖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朔长绝却听出了他话中意思,不由好奇问道:“敢问令尊名讳?” “大隆赋闲圣徒,楚淳冈。”楚倾城一句说出,朔长绝不由鼓掌大笑,他常年病弱,骤然做出这等豪迈举动,不由咳嗽起来,莽红袖连忙扶住他为他输送真气,朔长绝却笑意不绝:“后起之秀啊后起之秀,鱼玄机,唐星眸,你们两个,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好一个星盘十局啊!” 大隆永乐五年二月初十,北莽灵感大王莽红袖携国师朔长绝叛入大隆,为北莽立国一百七十余年来,第一个叛逃的皇族成员,同日,北莽兵临西北四关,大隆北莽,烽烟再起。 114.群贤毕至 在中国的古代,从神龙的话说,还要算是天劫之前的时代的古代,战争动辄号称几十万大军,甚至百万大军,一来当时人口基数大,二来只要是壮年男子,都可以参军。 羽歌夜自从知道了这个世界起源的真相,结合自己看到的大隆全图和西凤北莽两国地势,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确实和地球有一脉相承的相似性,只是似乎海岸线大片土地消失了,而过去称为西藏的地方,变成了大片的森林,过去新疆所在,却成了白雪皑皑的雪州,而且崛起了很多不亚于珠穆朗玛的高峰,只能说,星辰撞击的可怕天劫,让这个世界变化太大。而在新人类崛起之后,人类数量锐减,甚至人类已经不是唯一的智慧生物,那些实力强大的妖兽,即使被上古的强者们驱逐出了内陆,也并没有消失,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存在着比人类更具有智慧和力量,而且拥有更长寿元的存在。人类本身,也成为个体实力远超天劫之前的存在,所以军队的要求,也变得精益求精。 雄性群攻能力强悍,兽人个体战力超拔,只有入了品级的武者,才能加入军队。羽歌夜身为天潢贵胄,接触的都是实力不凡的兽人,实际上在大隆广袤的土地上,连蛮荒境都无法达到的平凡兽人,才是数目广泛的存在。 正因为这种进化注定的变化,使得三个占地在中国历史上都可以称之为大王朝的国家,兵力却并没有那么可怕。兵力最为强盛的大隆,在西北四关的常驻兵力最多时在五十万,大部分时间都维持在四十万左右,西南玉门关也相差无几。 而北莽地广人稀,虽然有全民皆兵的美誉。北莽这片土地,始终被几个彪悍的民族占据,他们甚至有过灭族到只剩一家一户,最终却能复国的彪悍历史,像莽族一样能够问鼎北莽最高权力宝座上百年,已经是十分罕见的异数。但是即使如此的出众,北莽的常备兵力也不过二十万左右。 然而北莽全民皆兵,尤其是北莽天寒地冻,环境恶劣,所有兽人自小就要摸刀摸弓,习武锻炼,一旦真的陷入紧张战事,随时可以扩充。 尤其是大隆北莽签订城下之盟,北莽趁机蓄养兵力,如今常备军已经达到了二十五万。 “当年我带着一万铁骑兵临北莽,北莽以相等人数,和我两战,结果两败。”羽歌夜看着眼前的地图,语调极轻,却十分稳重,“北莽重勇士,重豪战,我们不是要反击北莽,而是要彻底打垮这只北部巨熊,所以我们的兵力,也只派出二十五万,着剑门关千钧关全军出发,界碑关留五万人镇守,雁南关先不要动。” “不愧是我唐清刀的帐婿,就该有这分豪气。”冷厉声音从营帐门口传来,羽歌夜立刻抬起头,当初唐清刀被调往玉门关,妙计剿杀了火烈鸟大军,更彻底剿杀了西凤残余军力,然而他一直呈现出十分克制,甚至有些儒将的风度。但是此刻仅仅是进入帐门,他左手握着刀柄,挎着刀,大步流星,就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魄,语调中更有着冰冷胜过刀锋的杀气。 为上将者,一言一行皆有深意,更何况兽人武者,可以被高阶武者的斗气所影响,唐清刀气势的变化,不仅仅是立威,更是有着实际的用处。 而在唐清刀身后,更跟着三个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野草不灭春风又生,四殿下如今苦尽甘来,终于熬到春暖花发,野草再生,遍布天下的一天。”鱼玄机背着幽篁琴,如同流浪四方的琴师一般,洒然出尘,然而正是这个人,亲自教导羽歌夜何为纵横谋略,早在锦官城时,就定下了如今形势,可以说,当湖六局,唐星眸有观天之度,鱼玄机有识人之明,他善于择主,更善于造王,羽歌夜能有如今成就,和这位风度翩翩的纵横谋士,密不可分。 “当湖六局之后,我等散布天下,已经多年没有见面。孔雀蓝一意孤行,好强太过,如今已然逝去,唐星眸机智无双,非是凡间人物,郭小山诡谲无比,最是阴险,唯独我们三人,都是平民出身,各为其主,没想到,最终却投奔同一人麾下,可见天命之所归。”来者面色苍白,显出几分病弱之气,即使叛国逃家,成了无根之木,依然气度宛然,不逊色于在场的任何一人。 “灵感大王和朔国师来我大隆,实乃天亡北莽,天兴大隆,三国百姓之幸也。”羽歌夜毫不吝惜夸赞。 “四殿下也不要高兴太早,我二人毕竟生于北莽,我为何叛国,你想必也清楚,为了这件事,让我莽红袖背叛祖国,已经是极限,若想让我帮你一丝一毫,那是绝无可能。”莽红袖性子耿直,直接把实话说了出来。 羽歌夜慨然一笑:“若是灵感大王真的能转头便对付北莽,我倒还需要思量思量,是否真的敢接纳你。北莽屹立极北之地,全民豪放,我也不屑用那些阴谋诡计,既然灵感大王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强求。”莽红袖却没有被他三言两语就骗到,冷眼等他下文,果然羽歌夜话锋一转,“不过我虽然知道朔国师为何要来寻我,我却力有不逮。”他慢慢踱步,“神使境界,近千年来没有人达成,但是我敢断言,在几代神使之中,我也称得上佼佼者,甚至有可能仅弱于圣师本人。而且我敢断言,若是我能吸收了西凤涅盘大祭司孔雀翎的法力,还能更近一步,不说超越圣师,至少能和他比肩。”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人无不露出震惊神色,圣师唐金熙,那是一个已经被神化的人物,关于他的所有事迹,不是史实,不是传说,而是神话,羽歌夜竟然大言不惭,说自己能够和圣师比肩,偏偏此刻的每个人,都是人中龙凤,都能感觉到羽歌夜说的并不是假话,至少他的气魄,显示出他充分地相信自己。 “然而想要和西凤涅盘大祭司毫无滞碍,巅峰一战,必然解决外部危机,西凤虽然国力衰微,毕竟也是三足鼎立的大国,想要孔雀翎和我背水一战,决一生死,想必灵感大王和朔国师都知道这意味这什么。”羽歌夜话说了一半,又如何能难住在场的天下英豪。 朔长绝款款一步:“长绝忝为当湖六局,当年大言不惭,许下蟒龙局,要以北莽吞并天下,如今没想到竟然自己亲自放弃,但是若要拿下少了孔雀翎的西凤,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长绝……”灵感大王莽红袖握住他的手,十分感动,一直以来,都是他对朔长绝苦苦相逼,为了延续朔长绝的寿命遍寻天下,如今朔长绝主动要覆灭西凤,显然是为了换取自己一线生机,这说明他心中同样对自己有着深厚感情。 “朔国师果然爽快。”羽歌夜一言定下,便转头对最后进入营帐的两人道,“既然朔国师已经看中了西凤,不知道贺先生和杜将军可有什么打算。” 最后来的两个人,自然就是杀死孔雀蓝,然后同样叛国而出的贺九皋和杜铣。 “四殿下既然能够知道我们的身份,可见这几年快活日子,并没有泡软你的筋骨。”贺九皋此时气度,和当初孔雀蓝麾下受气包懦夫样有了天壤之别,温文尔雅,颇有儒将之风。他当初投奔唐星眸,结果唐星眸为了救下被孔雀翎追杀的羽歌夜,千里赶赴雁南关横断山脉,两人和唐星眸错过,他便寻找到了当年有些交情的鱼玄机。 不说和郭小山这样歹毒的人物相比,无论傲气无双的唐星眸,还是一国国师之尊的朔长绝,甚至死去的孔雀蓝,都比不上常年寄情山野等待良主的鱼玄机气度宽广,所以他当即就接纳了贺九皋和杜铣,一位绝代谋士,一位武圣强者,二人的组合,和莽红袖朔长绝相差无几,都是弥足珍贵的财富。 贺九皋握住杜铣的手:“我和小杜是杀了西凤皇室孔雀蓝叛逃的,绝无回去的可能,既然四殿下信任我们,我便也想看看,北莽千里冻土,能不能拦住我们俩个沙漠出身的人。” 然而两对情侣,一对是西凤叛臣,一对是北莽叛臣,此刻被羽歌夜调了枪头,对付彼此的国家,场面反倒有些尴尬起来。尤其朔长绝和贺九皋同为当湖六局,莽红袖和杜铣却同在虞梅原门下学刀,这分渊源,也让两对人产生了比较之意。 羽歌夜轻笑一声,敲破这沉默场面:“当湖六局,孔雀蓝许下凤霸局,想让西凤统一天下,最终却身死无名,贺先生定的是龙凤局,大隆西凤一起吞并北莽,可见贺先生虽是西凤人,却没有妄自尊大,知道西凤国力不足,如今能够攻打北莽,称得上得偿当年宏愿。朔国师许下蟒龙局,言明北莽会吞并天下。羽歌夜必须承认,若非侥天之幸,羽歌夜成就神使,引得国师来投,单凭当年北莽四秀闯入大隆连挑高手,更有灵感大王和国师两人镇压国运,北莽问鼎中原,还真不是一句空话。”在场人里,除了羽歌夜属于大隆皇室,便是莽红袖出身北莽皇族,虽然他是兽人没有继承责任,但是让他眼睁睁看着别人讨论灭掉自己祖国,心里当然不好受。羽歌夜实话实说,让刚刚面色有些不愉的莽红袖也好了一些。 羽歌夜继续说道:“然而几位都是纵横谋士,当世奇才,也该知道,虽说人定胜天,却也有人力又穷的时候,天数如此,难以改移。就说那位许下玲珑局,一心搅乱天下,甚至祸害三国,连我都入了彀中的郭小山前辈,不也难逃天数吗?” 此话一出,鱼玄机,朔长绝,贺九皋的脸色都变了。当湖六局,说起来是六人并列,其实他们都知道,当年乃是郭小山在大明湖畔摆下棋局,考验天下纵横谋士,他们五个人闯过关隘,见到郭小山,抒发心中想法,才被天下所知,可以说,他们五个人能有如今名声地位,甚至能有今日才学,都依赖这位老前辈的提携。所以无论郭小山多么阴险歹毒,乃至有伤天和,他个人智慧冠绝当世,甚至实力也堪称雄性法师中千年难遇的奇人,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羽歌夜一句难逃天数。就未免太惊世骇俗了。 羽歌夜拱起手向着京城方向:“几位匆匆赶来,想必不知道,我的亲外公,圣尊大祭司唐莲若霓下,和百花谷虞梅原老前辈,前几日在云京城外,双双逝世,死时法力斗气全都消耗一空,携手含笑逝去。”他放下手来,“几位老前辈的恩怨纠葛,我们小辈即使不清楚,也有点捕风捉影的见识。从我的情报网络看来,郭小山应该是先见过当朝陛下,才匆匆离京,然后便不知所踪。郭前辈历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结合我的外公和虞梅原祖师双双逝世这件事,我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个巧合。” 无论谋士还是武将,这间帐篷里的人都是曾经身居高位的存在,能让天下法师魁首的圣尊大祭司,天下武道第一人虞梅原老祖,双双法力斗气告罄而死的,怕是只有郭小山这个人中恶魔,再结合两人逝世时“含笑”这个羽歌夜特意说出的形容,不难猜出,三人怕是有一场大战,郭小山生死不知,至少绝难干扰此刻三国战局。否则若是郭小山能够逃脱两人联手,那么天底下也没人能阻止他,他想让天下混乱,只需击杀三国皇室重臣,便轻松实现,他们再怎么反抗也没有意义。 唯一一个脸上露出些微异色的只有沈听河,他为了保住羽歌夜在玉门关钉下的三百龙脊和西北雁南关的楚倾城,付出了很大心血,更按照羽歌夜的意思把魑魅魍魉四组密探放入了京城权贵的卧房,虽然最后他自身陷落,但是手中的人脉和情报在掌心楼都屈指可数,可是郭小山唐莲若虞梅原的情报,羽歌夜又是从何而来?难道他已经建立了另外一套情报体系,沈听河垂眉低目,他已经习惯隐藏在暗处,这里众多武圣高手,都没人注意到他。但是他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确有其事,偏偏觉得羽歌夜似乎看了他一眼。 所谓过犹不及,自己从事情报工作太久,那天自己发自肺腑,想要和羽歌夜说说话,却不免还是带上了一些小心思,他沈听河对羽歌夜绝对是问心无愧,但是若说一片纯然毫无私心,他也没法堂堂正正说出这句话,此刻只能继续敛息静立,作壁上观。 郭小山这个恶魔,如同一把利剑,悬在天下强者的头顶,一个实力强悍的法师不可怕,一个造诣惊人的法术研究者不可怕,一个智慧通天的纵横谋士也不可怕,但是三者集合一身,造就出的独一无二的郭小山,就十足可怕,他们知道羽歌夜这番话是让他们放胆去做,但是这确实是一颗非常有效也非常必要的定心丸。 “远征西凤,有灵感大王和朔国师,兵临北莽,有我和贺先生杜将军亲自出兵,岳帐,您就坐镇中军,为我等后盾吧。”羽歌夜最终定下了人选,手掌撑着放有沙盘的桌子,看着眼前的沙粒所作三国全图,眼睛中是征服天下的光芒。 115.心潮起落 “西凤国内,除了孔雀翎力压群雄,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存在。”贺九皋手指着北莽地图,直言不讳道,“但是北莽,却可谓人才济济,想要破灭北莽,还需要多做商议。” “当年北莽四秀来大隆挑衅,那时情景还历历在目。”羽歌夜伸出四个手指,“逐鹿弓宁如是,远攻高手,唯一一个法师威胁,补天针吴秾,北莽的情报密探,黑暗中的刺客,北莽刀客莽秀童,是灵感大王的徒弟,百花谷再传弟子,还有白莲枪仙吕箜篌,北莽年青一代,第一武者。” “秀童向我学习刀法,我们之间,却只论亲戚,不论师徒。如今我叛出北莽,和他情分已断,两国交战,他仍然是你不得不考虑的对手。”灵感大王莽红袖听到贺九皋的话,表情还是有些不悦,但仍然选择据实以告。 朔长绝撩起袖子,露出手指,两指之间的空气变得非常模糊:“我和红袖离开北莽,便是吕家小子亲自送行,他的箜篌引,已经近于完美,若不是轻视我的实力,我还捏不住他的枪尖。” 所谓送行,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朔长绝捏住吕箜篌的枪尖,自然也是为了保命。“两界大手印?”羽歌夜看到朔长绝指尖动作,便已经看出了他的本事,难怪唐星眸点评天下法师,将朔长绝也算在十大高手之中。两界大手印,一指阴,一指阳,一指天,一指地,两指之间,自成世界,有这对手指,他不是最强的法师,却也没有什么人,能够伤的了他。 “莽秀童,交给我。”帐外一句话,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白衣胜雪,腰肋跨刀,来者正是虞药师。羽歌夜注意到,他的腰间,已经不是当年那把满月,而是一把白布裹住的长条刀型。 “药师……”羽歌夜时隔三年,再看到这张脸,也不由几分激动,当初他和虞药师在玛士格雪山极阴寒泉春风一度,后来被唐星眸救下,更是曾一同奔赴北莽,也算是共过患难,然而他入了云京,被羽良夜欺压,虞药师却不知所踪,再没出现。他心中始终坚信,虞药师不是见利忘义,薄情寡恩的人,所以他一直想要亲自问一问,当年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虞药师眼神如古井无波,平静地看着莽红袖道:“百花谷前任谷主,因为剿杀郭小山而逝世,如今我已经继任谷主,为了祭刀,我本该亲自击杀百花谷逆徒杜铣,莽红袖,然而你二人现在也算分属大隆,我就暂且饶你二人一命,而百花谷刀法在北莽的传承,却非断不可。” 他的一番话,除了刚开始确认郭小山确实是被虞梅原老祖联合唐莲若霓下一起击杀,让人稍微有些欣喜之外,剩下的都实在太过霸道,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虞梅原四位弟子,唐修意,唐清刀,莽红袖,杜铣,都算是他的长辈,他说出这番话来,杜铣没说什么,唐清刀都露出不悦之色,莽红袖更是越前一步道:“虞药师,当年你刚刚学武,哭鼻子的时候我还帮你擦过眼泪来着,现在倒是学会说大话,在长辈面前装样子了?” “所谓情分,不过身外桎梏,皮囊枷锁,心有所系,才会让你们的境界这么多年来,一直迟滞不去。”虞药师说的越发不留情,百花谷刀法,以情入刀,若没有一往情深,就难成就刀法极境,他这句话,岂不是自己拆自己台? “虞师叔……”楚倾国却在这时满面惊疑地走过来,虞药师名分上是虞梅原老祖的孙帐,却得虞梅原亲自教导,在辈分上,和虞梅原的四大弟子份属同辈,所以无论羽歌夜还是楚倾国都要叫他一声师叔。 听到楚倾国迟疑的语气,羽歌夜心里一沉,有了个不好猜想。 “小师侄……”虞药师看了楚倾国一眼,一直冷若冰霜的脸上,也露出惊愕,旋即变作深深的失望,“你怀孕了?” 楚倾国绞着双手,这个消息连唐清刀都是第一次听到,他刚毅的脸上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立刻扑了过来,握住楚倾国的手:“倾国,你怀孕了,这怎么可能?” 身为楚倾国姆妈,问出这么一句话,实在是让人有些无语。楚倾国羞窘地低头,嗫嚅着说不出话。羽歌夜却望着虞药师。 百花谷刀法至高秘传,名为太上忘情刀,千百年来,都无人修成。这一代,同时有两个天资卓绝的人物,选择修炼这一门刀法,并且为了探索这一门武道极限,选择了两条不同道路。楚倾国走太上之道,代天行罚,以自身为天道,所以他从不出刀,默然旁观,什么时候,他能够真的视万物为刍狗,便达到了刀法极境。楚倾国对羽歌夜说过,他之所以选这条路子,是因为自诩转世为人,必是主角,当然要选最厉害的功法,但是他自己也说,恐怕今生是达不到所谓太上境界了。 而虞药师却走得是忘情之道,先入世,陷入红尘情障,再彻底忘却,便可视红尘万物为无物。相比之下,虞药师的路子,其实算是刀走偏锋,却偏偏被他走成了。 没错,他以羽歌夜入情劫,又成功跳出,如今已经步入忘情境界,将太上忘情刀,推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若是能再进一步,就是真正的太上忘情刀。虞梅原击杀郭小山的那一招天罚之刀,便能成为他信手拈来的招式。不过即使没到最后一步,他也已经放下了凡俗情感。 爱与不爱,只有身处其中的两个人,最明白,也最糊涂。玛士格雪山上的虞药师,面冷,心却热,他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千万句话,只是说不出口。 而现在,他的眼睛中,是真正的古井无波。在生死关头,两个人患难与共,在晶莹剔透的冰枣树下,他还能记得虞药师炽热的麦色皮肤在雪地上划出的痕迹,还能看到当时他眼中的动容。在青格尔草原上,两个人并肩作战,那是羽歌夜任何一个枕边人都没能做到的。可此时此刻,他已经把生命里唯一一段感情放下,就像拂去心头的一抹微尘。 “我欠你一份人情,所以我帮你杀掉莽秀童。”虞药师用这句话,来解释自己的做法。 只是一份人情吗?难怪极阴寒泉里,他一直没有露出兽耳,也没有出现兽尾,是因为,这只是一份人情。这只是一份属于凡人的感情,他终究要弃如敝履,然后追逐那渺茫的至高武道。 当年情况特别,身处孔雀翎追杀之中,羽歌夜竟没来得及说一句温存,就带着他再次逃亡。但是他帮昏迷的虞药师穿衣时,特地在腰带上打了个同心结,那是有了那尔的兽人才可以使用的打结方法,作为他无声的誓言。他以为虞药师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之后去了北莽,虞药师的腰带便一直是同心结系法,而现在,却只是系了个平结。这是一生不会婚娶的人,才会使用的打结方式。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羽歌夜还没来得及给他许诺,他的心潮就已经不会再涌起浪涛。 “臭小子,你竟然真的,真的!”唐清刀罕见至极的失态,甚至说语无伦次也不为过,他狠狠地拍了羽歌夜的肩膀一下,一如当年那个在唐府会用刀柄欺负他的人,但是这一下,却包含着太多的哀伤和欣喜。从来盼儿早长大,长大却便要成家,看到楚倾国终于成人,让他心中充满了这样又欣喜又疼惜的情绪。 羽歌夜转头时,眼睛依然凝在虞药师身上,唐清刀一颗心都落在自己帐子身上,楚倾国的心思却都放在羽歌夜心思,看出了他情绪似乎有些不对。 “姆妈……”楚倾国有些窘迫地喊了一声,此时唐清刀连“我也是要当祖姆的人了”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唐清刀却猛地收了表情:“倾国都怀孕了,你还出什么征,乖乖留在后面,和倾国一起保胎。”这话里似乎羽歌夜也要保胎一样,旁观者都忍不住有几分笑意。羽歌夜勉强笑笑,握住了楚倾国的手。 他转头对唐清刀说道:“北莽四秀,我都曾见过,那位补天针,吴秾,我倒是有个人选。” 沈听河看到他的目光,从阴暗处走了出来,莽红袖,杜铣乃至唐清刀的脸色都有些变了,他们意识到了墙角有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威胁,若是羽歌夜认为这个人有和补天针对抗的能力,那么他若是突然从暗处发出一击,以他们刚才的状态,定然会受重伤。虽然是因为身处羽歌夜的营帐才忽略了危险,但是也侧面说明,这个面容英俊,含着微微笑意的青年,在刺客一途,有着他们所不能比拟的成就。 其实早在贺九皋提出北莽四秀必须有人应对的时候,沈听河就已经猜到,当年那位彩衣飞针,软语走线的吴秾,会成为他的对手。不过他心中却不免想到,究竟是羽歌夜对他有着十足的信心,还是此时他身边,只有自己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有些钻入犄角,但是从独一无二的影子,走到阳光下,成为羽歌夜身边的“之一“,他就没办法劝自己不要那么倾尽全力,来抓住自己所剩不多的利用价值。 只有利用价值,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多年来你为我在黑暗中奔走,于情报密探一途,可谓成绩斐然,但是在刺客暗杀一道,却还需要磨砺。”羽歌夜来到沈听河身边,直视他的眼睛,“掌心楼善于密探,补天阁精于刺杀,现在是用你之短,攻他之长,听河,你可有信心?” “只要你对我有信心,我就会有信心。”沈听河微笑如昔。 “吴秾对于我们而言,不是最大威胁,所以你尽力而为就好。”羽歌夜转过头来,却没有说出沈听河想要的“我对你有信心”这样简单一句,沈听河眼底掠过一层阴影,却用无人看破的笑意遮掩了去,羽歌夜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弯下其中一根,“想要对付北莽的雷池大祭司,必须我亲自出手,不如就借此机会,引来那位逐鹿弓,毕其功于一役,所以唯一需要对付的,只有那位北莽枪仙吕箜篌。” “以你一人,同时对战北莽雷池大祭司和逐鹿弓,未免太危险吧。”唐清刀刚刚严令羽歌夜要陪着楚倾国安胎,他自己却也知道这只能是一时戏言,在这营帐之中,集合了大隆北莽西凤三国英才,绝强武者,盖世猛将,纵横谋士,却独独缺少能够独当一面,倚为最后手段的超拔法师。若是唐星眸没有闭关,此时和羽歌夜联手,那么北莽就必然是探囊取物,若只有羽歌夜一个,一旦他身死道消,那么这营帐里所有人的努力,都只是为云京那个安居龙椅的人做了嫁衣。 “我倒是有个对抗吕箜篌的人选,就是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羽歌夜眼神悠远望向大隆方向,“今日便先议事到此,各位都是统领一方的人物,应该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我只想说一句,从这营帐中走出,便是三分天下重归于一,千秋史书又翻新篇的时候。” “说那些场面话有什么意思?”莽红袖不屑大笑,“好男儿,就该上战场啊,哈哈哈哈。”说完便率先与朔长绝一起出了营帐。 “既然四殿下以国士待我,我必不辱使命。”贺九皋不卑不亢,也和杜铣一同离开。 唐清刀看了羽歌夜和楚倾国一眼,视线落在楚倾国身上,露出不舍之情:“此乃百年未有的变局之时,让你们真的儿女情长,也不现实,羽歌夜,别忘了当年你结婚的时候,许诺过要给倾国一世幸福,莫要负了他。” “我许给他的幸福,天下至尊至贵。”羽歌夜隐晦,却又霸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承诺,唐清刀的眼神像是一座山一样压在他的肩膀,他却坚毅地动也不动,唐清刀这才满意点头。 唐清刀走出营帐,却看到营帐门口,站着手捧头盔,眼神黯然的楚倾城,知子莫若父,他拍拍楚倾城的肩膀,无话可说。楚倾城勉强抬头笑笑,怅然至极地看着营帐,转身离开,因为穿着铠甲而显得魁梧的身材,却有些萧瑟之意。唐清刀回头看着营帐,想到里面那个同时勾走自己两个帐子心的混小子,既是恼恨,又是无奈,情之一字,只有不懂,才不会痛,后辈人有后来福,他又能管得了什么。 羽歌夜来到桌前,希奇立刻过来展开熟宣,磨好墨,连写信的细豪都准备好了。在羽歌夜贴身的事物上,他本是最笨的一个,如今却成了最懂羽歌夜方方面面所需,也把自己融进了羽歌夜生活方方面面的人。羽歌夜提着笔,沉吟片刻,忽然展颜微笑,在纸上写下七个字:“式微,式微,胡不归。” 看到羽歌夜将信纸装入信封,然后走出营帐,不旋踵便走了回来,信封已经不见,沈听河微笑的同时,便垂下眼去。传递信件,本来一直是由他负责,这一次,他在帐中,羽歌夜却把信给了谁? “听河,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每当你有心事的时候,虽然在微笑,眼睛却始终看着地面。”羽歌夜将营帐门帘掀开,外面的阳光照进了营帐中的沙盘上,所有的沙子组成的山川城池都拉出长长的影子。 沈听河听到这句话,微笑倏忽不见,反而抿紧了嘴唇。 “你和希奇,都是最早跟在我身边的人,希奇性子单纯,我便让他照顾我的起居,你身世不同,我便给了你进入掌心楼的机会。但实际上,即使你没有加入掌心楼,我也会把你留在我身边。”羽歌夜说完之后,直视沈听河的眼睛,沈听河瞬间觉得,那双眼像是望进了自己的心里,“那天你和我吐露衷肠,我便心觉有异,我的听河,怎么会用如此看似自我剖白,实则步步为营的话语,试图探问我的心思呢。” 他果然知道。沈听河反而不怕了,他迎着羽歌夜的目光,想要听羽歌夜的后话。羽歌夜反而避开视线,看着面前的沙盘:“你一直为我执掌黑暗,便养成所有情报握在手心,所有事情藏在心中的习惯,可是若一直藏在暗处,你终究会化作腐烂的枯骨。”他的话让沈听河睫毛颤动,羽歌夜伸手从沙盘旁边的碗里拿出一把豆子,那些豆子像是活了一样在沙盘里奔跑,模拟行军的路线,复杂的行军布局,就像一场梦幻一般完成,所有的豆子最后都指向了大隆的核心,云京,“总有一天,你会在这座城市,和我共享荣华。如果你的心是暗的,又怎么能享受阳光?你看这沙盘,包含大隆北莽西凤三国地势,阳光一照,有阴有阳,做人也是如此。当年吴秾刺杀我,让你自觉实力低微,才完全进入掌心楼,这一次我将吴秾交给你,也是希望你了却心结。” 沈听河此时才明白羽歌夜深意,他从沙盘中拾起一粒黄豆,握在手心:“等我回来那一天,定要把它染成红色,放在沙盘里。” 羽歌夜目送沈听河消失在营帐门外,他和吴秾的战场,注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所以羽歌夜也只能任他独自出行。 “独战莽蓬莱和宁如是,歌夜,你给自己的任务,其实比他们更危险。”楚倾国看到人满为患的营帐中转眼只剩下三个人,突然的寥落让他露出担忧,莽蓬莱一人镇守极光大神庙,守在天湖之畔,使得这条深入北莽腹地的最佳攻击路线成了天堑,如今若想彻底拿下北莽,那么这条路就必须打通,极光大神庙,也再也不能亮起极光,而唯一能也是必须实现这一目标的,只有羽歌夜。 “谁说爷是独战的?希奇会守在爷的身边。”希奇这些年性子稳重很多,但是此时笑起来,牙齿洁白,依然是一脸阳光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已经有了孩子的人。 羽歌夜立刻沉下脸:“胡闹,你若走了,苍梧谁来照顾?” “倾国必然在后方养胎,留苍梧在身边,也能让他们兄弟早些亲近亲近。”对羽歌夜总是百依百顺的希奇,却柔中带刚的说出了拒绝言辞。 羽歌夜因为情绪激动,将袖子猛地挥动:“胡说,你去了能有什么用?” “见龙卸甲,我当初选了这门剑术,就是为了守护真龙。”希奇却毫不让步,“听河机智过人,我心思单纯,希奇确实什么也不懂,但是希奇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爷几年里南征北战,希奇都没守在身边,愧对这见龙卸甲的真意,若是为了爷的大业,希奇就是死……也在所不惜。” 羽歌夜本想用法力阻止希奇说话,却惊觉希奇竟然也进入了龙象境,至少有八品修为,以一门舍弃防御,来换取防御的独特剑法,能够达到如此境界,若是当初希奇选了其他的武功,或许成就也不止于此了。 希奇却温柔地摸着露出痛惜表情的羽歌夜:“当年拿了那本卸甲剑,希奇从不曾后悔过。” “希奇若是跟去,我也要去。”楚倾国开口之后就为自己辩解,“我不会亲临战场,但是我至少要能最快知道结果。” 他伸手从后面抱住羽歌夜:“歌夜,明知你在战场上打生打死,我们怎么可能躲在后面置若罔闻?” “真是一群傻瓜啊。”羽歌夜这句话,带着明显的自嘲,因为,他也傻到不想阻止这些傻瓜了。 116.推心置腹 羽歌夜入主西北四关,进攻北莽,心中已经做好速战速决,以战养战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云京兵部发出全国召集令,特着两江总督在江南地区加征战时特别粮草,第一批到达界碑关的粮草,就已经足以支持一个月的军粮,而军粮军械仍在源源不断地征集。 随后不久,又发来一道谕旨,特加封羽歌夜为诸神圣临大将军,也即史称的神圣大将军。以神使为将,乃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也是罕有帝王敢于做出的大手笔。若他们真的是和谐兄弟,相得君臣,便真是史书上浓墨重彩一篇佳话。 然而羽歌夜加官的同时,京城来旨,灵感大王入大隆,乃大隆举国之幸,百姓之福,原爵册封,三代不易,同时加封凌烟阁大将军,而朔长绝加封武英殿大学士。杜铣封为文渊阁大将军领剑门关主将,就连名不见经传的贺九皋都被任命为兵部尚书领西北军事总参。 唐清刀在景帝驾崩后,并无错漏,虽然赋闲在家,却还占着凌烟阁大柱国之位,按照大隆官制,在他之下再加封凌烟阁大将军确实没有问题。然而大隆开国两百年,除了寥寥几位开国功臣封王爵之外,再无异姓王爷。而且这些开国功臣的王爵,都不能世袭,灵感大王却可以承袭三代,这让他成了大隆立国以来爵位最高的异姓王,更让他实际官职居于比他爵位还要低一分的唐清刀之下。朔长绝册封武英殿大学士,乃是致仕之前的楚淳冈的位置,等于朔长绝抢了羽歌夜岳丈的位置。这其中制造矛盾的心思,不言自明。 杜铣封为文渊阁大将军,位置还在当今皇上岳帐竹团团之上,看似是表现皇上爱才之心,可他领的,却是剑门关主将位。而剑门关的兵权,是黄豹林和羽歌夜的八千白马义从一起夺下的,黄豹林以偏将之位,行主将之实,如今,杜铣反倒后来居上,成了他的顶头上官。 贺九皋在投降的四个人中,之前官位最低,却得到了一个名头极大的西北军事总参,同样是被推到了如坐针毡的位置。 而且如今羽歌夜主持西北大局,一旦兵克北莽,最终是否挥军南下会师云京,尚是未知之数,如今羽良夜将他手下来降的将领谋臣,已经册封到封无可封的地步,羽歌夜即使谋朝篡位,也没有更高赏赐来奖励这些人的从龙之功,更将面临被自己曾经臣子辖制的局面,这一番举措,确实称得上一步妙棋。 “我的哥哥占据着那至尊至贵的位置,确实占了大大的先手啊。”羽歌夜摇头苦笑,鱼玄机坐在帐中轻抚幽篁琴,颇为气恼地笑道:“又来作怪,这一局棋,你已布了大局,如今后发制人,他又能怎么办呢?”说到这儿,鱼玄机低头拨弄琴弦,沉闷的最低音幽幽传开,“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羽良夜这辈子只来西北犒过军,这是他最大的短板。” “既然杜铣如今领剑门关主将,便让他带领剑门关大军为先锋,肃清西北冻土,屯兵青格尔草原边境。贺九皋为西北军事总参,便把所有后方调度,还有界碑关兵权,都交到贺九皋手里。朔长绝为西凤招抚使,和我们大隆第一异姓王一起,到西南玉门关领军征讨西凤去。”羽歌夜几句话便重新分派了位置, 莽红袖本来已经准备前往雁南关,领一支兵马进入横断山脉,听到这新安排,不由闯进营帐,蹙紧浓密剑眉:“我说,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招?”羽歌夜回头和鱼玄机相视一笑,莽红袖看似豪猛,然而身为皇室,却能在北莽稳坐灵感大王的位置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是个粗人?莽红袖立刻在两人笑容中嗅出一丝阴谋的味道,“那你还让我去横断山脉干嘛?” “若是没有陛下的册封,灵感大王以什么身份入西凤?北莽人?大隆人?”羽歌夜双手交握拱手向着南边,表示敬意,脸上笑容却颇为嘲讽,“如今,你的爵位可是和我都不相上下,大隆立国以来最为尊贵的异姓王,统领玉门关兵权,可谓实至名归。我皇兄也知道,一旦我收到这旨意,就会把你直接派去抢夺玉门关兵权,到时候,他就可以拉拢你,兼并两国的功劳,凭空少了一半,而我也有了掣肘之人。” “可是你手中捏着长绝的命,笃定我不敢背叛你,你的皇上,只是在你瞌睡时候送来枕头是吗?”莽红袖语带讥诮, 羽歌夜连连摆手,安抚笑道:“若是这么说,可就太没有情义,让灵感大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壮举,岂不成了自投罗网的笑话。” “难道你还能换个更好的说法出来?”莽红袖是为了医治朔长绝才被迫投靠大隆,如今能否治愈,还是未知之数,却已经被这对羽家兄弟当做筹码,放上赌桌,以他心中傲气,怎能受得了这样被人摆布。 “灵感大王现在是为了朔国师的命,去征讨西凤,说到底,是为了一己私利。”羽歌夜沉下声来,颇有些挑衅意味地说道,“就算没有灵感大王来投奔,西凤,也是我囊中之物。” “那好,我就带兵攻到西凤王城,你战胜孔雀翎,治好长绝,我就放下兵权,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探囊取物法。”莽红袖气得转身就要离开,他走了几步,回头时神色温柔,“长绝,走。” “你先回营帐,我和四殿下说几句话。”朔长绝轻咳一声,不容抗拒地说,莽红袖脸色变了一变,但以他对朔长绝的熟悉,知道这次朔长绝的想法,不是自己耍赖就能扭转的,只得先行离开营帐。 朔长绝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摇头,说出的却是赞叹:“四殿下,怕是心中也对我二人不够信任,所以特地以言语相激吧?” “朔国师聪明。”羽歌夜直言不讳,“以大王和国师的本事,若是带着西凤兵力,自成一国,我恐怕还真没什么办法。” “内忧不除,外患频仍,四殿下的担心不无道理。”朔长绝撩起袖子,露出苍白手掌,细得不盈三指的手腕,手腕上一条黑线,向着衣袖内蔓延,“这早夭之脉已经濒临心口,长绝时间不多,能否真的活下来,其实已经不放在心上。”他慢慢任由袖子滑下盖住那道黑色的经脉,“长绝只是担心,红袖为了我的病情,太过努力,最后,反倒害了自己。” “此话怎讲?”羽歌夜不动声色地看着朔长绝盖住了手腕,最后只露出如同白笋芽一般稚嫩白皙的手指,学成两界大手印这门法术,在这咫尺之地动手,朔长绝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他不得不防。 朔长绝抬起手,轻拈手指,两指间泛起模糊光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长绝这条命,能活多久不要紧,就怕红袖有命打天下,没命享福分。身为北莽人,去到相隔天南地北的玉门关,更要进入和北莽冰天雪地走入相反极端的西凤,他纵有天大本事,怕是也翻不出你的手掌。” “国师多虑了。”羽歌夜也伸出两根手指,向着朔长绝的手指靠近,却在距离半米之时便退回,旋即换了个角度,只近到一尺,朔长绝两指间,暗含力道,以他神使实力,竟也不知该如何接下,他多次变换,最终以拇指和中指,正面伸手,轻触朔长绝指尖。朔长绝两指间泡沫般的模糊幻影,倏忽消失。 朔长绝放下手来,再次忍不住咳了一声,这一声咳,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像是止不住一般,莽红袖冲进营帐,一拳打来,裹挟着刀锋般凛冽的杀气,羽歌夜却像是一叶飘萍般,贴着他的拳头,整个人向着后面飘去。 “红袖!”朔长绝制止住莽红袖,终于慢慢停下咳嗽,他依然含着微笑,如同空谷之中与世无争的兰花,美得极静,极净,却也看着极脆弱,好像一旦离开山谷,外面一点寒风都会让他消逝,然而任何和他接触过的人都会知道,这个男人,看似病弱,却实在是天下最坚强的人,他让莽红袖扶着自己的手,边转身边微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长绝多虑一步,才有未来的福分。” “朔国师的福分还长着,以后有享不尽的福分。”羽歌夜目送朔长绝背影,朔长绝顿了一步,并未再言,离开了营帐。羽歌夜缓缓伸出拇指和中指,两指之间,亮起一圈模糊的虹光,里面竟显现出光怪陆离的景象,仿佛在两指之间,凝缩了一个世界。 朔长绝和莽红袖刚走,一个灰衣人影便闪了进来。 “贺先生久等了吧。”羽歌夜笑容满面,亲手拿起茶壶,为贺九皋斟茶。贺九皋在外面等着朔长绝和莽红袖离开的事实被戳破,也并不着恼,他坐在椅子上,缓缓端起茶杯:“我这人贯是擅长等待的,等这一会儿,算不得什么。” 羽歌夜听了,放下茶壶,也端杯饮茶。贺九皋忍不住笑道:”我虽善于等待,却也没有话到嘴边还要等着的道理。四殿下,我此来为何,你想必清楚。无论京城给了什么谕旨,我和杜铣都不会忘了身份,从西凤到大隆,我二人了无牵挂,空口白身来投,看似比朔长绝和莽红袖还要赤诚,却少了一根线,能让四殿下握在手中。”他放下茶杯,露出一丝愁容,“杜铣那个所谓的鹰扬大将军,骗得过大隆子民,却骗不过四殿下,他一身武艺,只合做个先锋之将,让他率先攻打北莽,堪称任人唯贤,我无异议,但是若把我留在后方,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羽歌夜轻啜饮茶,一派淡然,贺九皋反倒无奈起身:“以莽红袖用情之深,就算打下西凤全境,也会为了朔长绝放弃兵权,而我和杜铣,若是借力使力,就此入了北莽,用句俗语,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四殿下心里,想必是这么担心的吧?” “贺先生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羽歌夜毫不在意地自贬为小人,“莽红袖,人中之龙,朔长绝,绝世英才,这二人,若不是天生命运多舛,入主北辰殿也不过分。而说句不中听的话,无论贺先生还是杜将军,空有一身为人卖命的本事,却没有坐住龙椅的能耐,羽歌夜放一句不知耻的话,贺先生所说的担心,我羽歌夜还没放在眼里。” 他起身走到沙盘前,指着北莽广袤土地道:”三国之中,北莽兵力与大隆不相上下,想要攻下这冰雪之国,谈何容易。西凤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有朔长绝和莽红袖在,摧枯拉朽耳。反观北莽,气数未尽,我怎能放心?我的皇帝哥哥,又怎能放心?” 他伸手指着沙盘中少见的一汪积水,在沙盘中特地放入水,可见对这片水域的重视,而这片水域,正是北莽天湖,属于北莽雷池大祭司莽蓬莱的领域:“四年前有唐星眸制住莽蓬莱,我才敢率兵直袭北莽王城,如今这责任落在我的身上,要我放心把自己后背暴露给谁?” “无论谁主持西北四关后勤事宜,都不敢忤逆云京旨意,唯独我,可以和京城那位虚以委蛇,一面投靠皇帝,一面支持殿下。”贺九皋一点就透,他伸手扶着沙盘边缘的木案,“而只要杜铣还在殿下军中,我就绝不敢背叛殿下,从背后捅殿下一刀。” “从来人心隔肚皮,今天我将这些阴暗小心思据实以告,贺先生若是觉得不妥,大可带着杜将军远走高飞,天下之大,还没谁能够一手遮天。”羽歌夜抛下了一个诱惑至极的选择,贺九皋却摇头叹道:“阴暗心思?四殿下对我推心置腹,我又怎么能不将心比心?四殿下既然将如此重任交给我,我便只有效死以报。”远走高飞,谈何容易,若是等到天下尘埃已定,他贺九皋和杜铣没有寸功立身,真能享受盛世安稳吗? “那我便以茶代酒,敬贺先生一杯。”羽歌夜端起茶来,以茶代酒,贺九皋喝出的究竟是美酒滋味,还是苦涩茶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羽歌夜将贺九皋送出营帐,轻轻招手,黄豹林来到营帐前,躬身说道:“禀四殿下,一切以准备就绪。” 羽歌夜向位于主账不远,住着楚倾国和希奇的营帐看了一眼,临走之前,真想再看看羽苍梧迈着毛茸茸的小爪子乱跑的样子。过去的羽歌夜,孑然一身,独来独往,从来不曾顾忌什么,如今有了家室孩子,却反而软了心,生了情,百炼钢,跳不出绕指柔。 只是此时天下未定,何以为家,他必须把儿女情长都放下,先用鲜血洗征尘。 八千白马义从,悄然从千钧关出发,向着极光大神庙奔去。羽歌夜一马当先,跨入神使境界,御马已经不是依赖技巧,而是依赖心灵,他闭着眼,慢慢散开法力,融入天地,在大战之前更多地了解自己现在的实力,却猛地睁开眼,恼怒之极地向着一个方向看去。 所谓白马义从,是因为大隆主力军马,都是从北莽偷来的马种,以黑红两色为多,并且不许民用。民间常见的白马,看着漂亮,其实体力不足,即使贵为王爵,招募私兵,也只能骑白马,被称为白马义从。 羽歌夜费尽心思,以北莽冰原马为种,费尽心思,才养出这么八千匹马,并且培育出独属于自己的最精锐铁骑,可以说,他对这八千人即使达不到了如指掌的地步,也至少能认出每一张脸。 所以当希奇摘下头盔,笑得颇为腼腆的时候,羽歌夜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还以为自己温柔表现,哄住了希奇和楚倾国,没想到希奇早就看出他会私自趁夜出兵了。 “希奇祖先希斯洛,乃是圣师萨尔,白翎帝同胞,我们一族,天生就燃着战争的血。”希奇看到羽歌夜的不悦,竟然也露出羽歌夜第一次看到的怒气,“难道等苍梧长大了,我只能对他说,你姆妈是个拿了一辈子剑,却没杀过一个人的无能之辈吗?” 兽人好武,乃是天性,就连景帝身边的六院君,无论是镀金还是真炼,都曾去过军营,羽歌夜想凭一己之力庇佑身边所有人,却不知道,有时候保护过度,也是伤害。 年幼的时候,羽歌夜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唐修意武功盖世,却困居深宫,把爱一个人,当成了毕生的事业,可今时今日,他所做的,又有什么不同? 不是委身于他,就成了女人,他若是把身边人只当做枕边人,那才是辜负。 “自从得了寒战剑,还未曾开过锋。”温顺的希奇,已经因为八千铁骑的隆隆马蹄,燃起了体内的战争热血,一双瞳孔,在黑夜里竟散发出羽歌夜从未看过的光华,耀人眼目,让他无法移开。 “人头磨剑,越磨越厉,从始至终,你都是我身边最信任的剑。”羽歌夜看着前面茫茫黑夜。 希奇倒提长剑,伏在马上,多年王府生活,并没有让他忘掉骑术,知道羽歌夜的妥协,他扣上脸上面甲,再没说话,只有手中长剑,随着白马奔驰留下一道深寒杀气。 117.陨落雷霆 天湖之畔,极光神庙。 青格尔草原又到初夏,天湖之水泛起鳞波,潺潺风声到了这里,添了几分寒冰乍解的清寒,又带着淡淡的水香。 在天湖之畔,坐着一个赤脚的青年,他蜷膝而坐,双手抱膝。苍白的脚面被尚寒的湖水拍打,泛起青色的血管,身上青蓝色的长袍在身后散开,下摆已经浸湿。 “雷池大祭司,久等了。”羽歌夜同样赤着脚,比青年红润得多的脚掌,踩在天湖之畔白色的细沙上,当年他只是远方观战,如今终于亲自踏足湖边,站在莽蓬莱身后不足十米之地。 抱着双膝的莽蓬莱并没有回身:“决一生死?” “决一生死。” “北莽以莽为皇族,莽姓覆灭,北莽则亡,千顷冻土,生民无辜,羽歌夜,今天无论生死,我都求你一件事。”莽蓬莱依然没有回头,甚至全无即将面临生死之战的紧张。 羽歌夜微笑:“杀戮只是方法,不是目的,等我为皇,天下都是我的子民,我自然也会庇佑北莽。” 莽蓬莱缓缓起身,像是听到小孩子的豪言壮语般,发出淡淡低笑:“天子,寡人,天下之子,孤家寡人,很多位置,看着光鲜,却要担负太多。” “难道莽霓下,后悔坐到这个位置?”以羽歌夜如今正是志气蓬勃,听到莽蓬莱这颇有几分看破世事的言论,不免讥笑。 莽蓬莱低头发笑,旋即缓缓抬起头来:“来吧。”他赤足踏入天湖之中,脚下凝起一片寒冰所化的莲花,步步生莲,托着他向着湖中央走去。来到湖中央,他转过身来,英俊的容貌,并没显得比羽歌夜大多少。一旦过了二十岁,在真正衰老之前,岁月在雄性的脸上,就很难留下痕迹,但是此时他仍然眯着眼睛,沿着一路走来生出的寒冰莲花,望向湖边。 他自然是不会做出为敌人铺路的好事,他走出的每一朵莲花,都被羽歌夜以法力留住,此刻在冰花中间,闪动着一丝红光,冰中生火,极寒中生极热,这是羽歌夜在示威。 莽蓬莱肩膀抖动,下巴微扬,忍不住笑出来,似是不屑,似是讥讽,似是感慨。羽歌夜一步踏入湖中,脚下生出一朵白色冰花,托着他浮在水面上,向着莽蓬莱慢慢飘去。 茫茫湖面下,泛起游丝一般的电光,迅速在湖底汇聚成庞大的电网,三百里天湖,电光汇聚。湖底生长着细长水草一样的电气须晶,正是这些晶石,产生庞大的电力,给了历代雷池大祭司稳定的支持,也成就了雷池之名。须晶不停摇动,渐渐脱离湖底,像是细长的游鱼一样在湖水中迅速游动,渐渐团聚成狭长的形体。身体约有三米粗细,透明的须晶使得它形体透明,头顶生出狰狞的双角,狭长的吻部还生着须晶组成的长须。 从湖水之中,钻出九条庞大巨龙,通体都由湖底的电气须晶组成,这些细丝一样的透明晶体,如同丝线一般组成了巨大的龙体,上面覆盖的雷霆,渐渐凝聚成冰蓝色的鳞片,栩栩如生。当年唐星眸和莽蓬莱对决,莽蓬莱也没有用出这一招。以天湖底的电气须晶为法器,一旦消耗,要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恢复,这已是破釜沉舟的手段,莽蓬莱竟然想要一招决胜负。 “九龙雷殛。”莽蓬莱站在水面,九条巨龙口中喷吐出粗达一米的雷霆电柱,全都精准命中羽歌夜,九道渐渐发白的雷电,在空气中带起无数绚丽的光华,密集的闪电之中,已经看不出羽歌夜的身影。 随着电光渐渐变淡,才能看出,一个椭圆的护罩,围在羽歌夜的周围,所有的雷电都在护罩表面交织,就像是庞大的水流冲刷下,形成的鹅卵石一般。 比起孔雀翎量变且质变的火焰,这样庞大的可怕攻击,对于羽歌夜而言,反倒不是威胁。 羽歌夜站在冰莲上,气度雍容。莽蓬莱也只是试探一番,当年他和唐星眸对战,千万雷霆化作电浆,胜不过唐星眸一招泛海星槎,就是输在了九天星河水之下,法师到了极境,量变已不够,只有质变,才能超拔不群。 他展开双臂,手腕不知何时依然割开,鲜血在他苍白的手臂上画着复杂的纹路。七只雷电之龙向着羽歌夜狂涌而来,羽歌夜静立原地,当第一只巨龙距离他不足三米,连须晶组成的身体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时,才右脚缓缓划开一个小弧,双掌一阴一阳,虚虚牵引,凶悍至极的须晶巨龙被他握着头上犄角,随着他身体的旋转,向着上方引去。随着羽歌夜翩然旋转的动作,整条巨龙团成一道螺旋,接来的电龙都随着这只巨龙升上半空,被一股沛然大力绞碎了身上的电光,所有的须晶融汇到一起。 遥遥看去,无数狭长的晶莹须晶,团成一个可怕的大球,直径近百米大小,上面还滚动着丝丝不息的电流,羽歌夜就像一枚巨大荔枝中微不足道的小核,只剩一个模糊身影。 剩下两只巨龙,落到莽蓬莱张开的双臂下,如同山泉般的血液滴滴落在它们的嘴里,像是高度烧熔的岩浆,所有的须晶迅速凝缩,两头百米长的巨龙,最后竟然化为两个人类。它们身高近于兽人,长发垂及脚腕,比须晶还要更细,和真正发丝相差无几的长发,曼妙飘起,细长的身体,纤瘦,却曲线优美,仿佛神只的造物,一起一伏,都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完美。 那是两个容貌近于女人,身高近于兽人,身材却近于雄性的独特造物,或许连创造出他们的莽蓬莱,都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体融合了所有人类之中最美的形体,因为这是法术到了极限,所呈现的自然变化,是人类的技艺永远无法超越的,天地之美。 两个绝美的雷电精灵甚至有着如同人类一般白如膏脂的皮肤,身体轻盈飞起,向着困在雷电球之中的羽歌夜飞来。 北辰斩仙雷,先天六大雷法中,独属于北莽这片冰天雪地的最高造诣,即使没有这片雷池,莽蓬莱的法术成就,也足以称雄于世,留名史诗。 须晶组成的巨大雷球猛然飘散开来,飘散,这些固体的晶石如今凝聚成丝绸轻纱一般柔软的物质,羽歌夜展开双臂,从中缓缓脱出。两个雷电精灵,双手间拉伸出一道细细的如同翡翠般晶莹的雷丝,向着他飞来,准备收割他的头颅。羽歌夜头顶的须晶,化作一个造型古怪的如同倒放扇面一般的形状,像是一块巨大的玉石挂饰,上面还生着天然的纹路。 “雷都玉璜,内景真雷。”莽蓬莱此时面无血色,像是一个透明的幽魂,“输了也不悔了。” 雷都玉璜扑向北辰斩仙精灵的时候,在天湖之岸,距离这里近十里之地,坐着只剩一只眼睛的逐鹿弓宁如是,他穿着一身和沙地颜色相近的衣服,坐在沙地上,头发也涂抹着泥浆,整个人和环境浑然一体,那只被唐星眸射瞎的眼睛此刻和安好的眼睛一样闭着,只是多出一道狰狞伤口,面上覆盖的细细沙子也无法遮掩,他始终闭着双目,就在羽歌夜操控着雷都玉璜,而莽蓬莱已经力竭的那一刻,猛然睁开眼,之前不曾一丝外泄的杀气,竟将周身混着特殊药剂的沙粒,全都震落,他脚下一翻,一张两米巨弓从沙粒中跳出,被他穿着的靴子踩在脚下,左手顺势抓住了弓弦,右手则托着中间一根超长的箭矢。 他带着的独特手套,竟镶嵌着两枚晶莹剔透的蓝宝石,而在他脚上的靴子,同样有这样两颗宝石,通体如白金一般的箭矢上,随着四枚宝石迅速被抽干变作透明白色,此刻竟覆满了雷电。 逐鹿弓确实出现在了羽歌夜和莽蓬莱的战场上,为了这一场战斗,宁如是不仅苦心埋伏,更是带上了真正让逐鹿弓名垂天下的全部装备,雷电天晶手套,元磁精金箭矢。 “如是,你只有一击的机会,中与不中,都走吧,你我已经尽力。”莽蓬莱的话,在这一刻,在他耳边响起。 滚动着雷电的箭矢,瞬间加速到了极限,箭矢弹射的瞬间,弓弦甚至勒断了宁如是拉住弓弦的三根手指,从指跟断裂的手指落在沙地,鲜血溅出,滚动着沾上沙粒,像是一粒粒血珍珠,而这三根手指,还维持着蜷曲的形状。 离弦之箭,以快逾雷霆的速度向着羽歌夜飞去,而此时雷都玉璜压在了北辰斩仙精灵的身上,形象的变化不是为了美观,而是因为这两种质变的能量自然就呈现最美最通灵的状态,此刻两者接触的地方,没有一丝雷电外泄,反而形成一个微小到只有不足半米,却让每个看着的人,都觉得它能够吞噬天地的黑洞,所有的雷电,都向着黑洞中流逝,就连宁如是,都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像是自己的目光都被吸吞了。 然而有一个人,没有看向那黑洞,他甚至没有看向那战场,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他从湖水中跃起,全身裹着一层黑色的薄膜,像是一只怪奇的鱼,这独特的东西只在口部有一个方形构造,眼睛部位则是两枚透明的晶石。 “卸甲剑,见龙卸甲也。古有叶公好龙者,沽名钓誉也。世有真龙,见则至幸,何有别求?世有真主,随之至幸,何有别求?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爷,此生跟你,我值了。”希奇周身燃起无穷斗气,化作烈焰一般壮观的景象,斗气化焰,量质皆变,乃是武圣手段,以希奇八品龙象之身,竟然做到!这烈焰化作一只狰狞龙头,从希奇全身蒸腾而出,裹挟着希奇手中名为寒战,此时却如同烈火澄金一般的宝剑,连剑柄都已融化,只有一块狭长的精铁,在空气中划过曼妙轨迹,向着岸边飞去。 卸甲剑最后一式,鞠躬尽瘁,耗去所有内力,身化磐石,剑化蒲苇,此心,无转移。 那根箭矢深深扎进了希奇的左胸,被希奇紧紧夹住,确切的说,骤然脱去所有内力的身体,因为细胞的僵持,使身体成了最硬的盾牌,只这一瞬,若能抓住战机,便可彻底阻住敌人的攻击。 希奇扑通一声落在了水里。 “希奇!”羽歌夜嘶声怒吼,他看到莽蓬莱独自坐在湖边,以那般姿态,便以为这是两人决战,就算不是,他也曾死命希奇不可动手。他没有料到,逐鹿弓竟有如此奥义,一箭西来,胜过雷霆,更没有料到,希奇竟早就已经盘算好这一场战斗,从大隆科学院拿到了这身为了对付莽蓬莱特意研制的衣服,水龙服。 被希奇偏着肩膀用血肉阻了一刻的箭矢落入了湖水之中,希奇的胸口迅速散开大片的鲜血,在湖水中如同盛开的花朵。 巨大法力将希奇从水中脱出,封住了那伤口,但是内部出血,却已经来不及堵住。 “若是信我,我可救他。”莽蓬莱轻身飞来,羽歌夜只念动,便可知道,希奇的临死一击,终究没能击杀宁如是,莽蓬莱的意图,不言自明。 “自杀自救,莽蓬莱,你好大算计!”羽歌夜声音之怨毒,难以言表,却不得不受这份恩情。两只北辰斩仙精灵落在莽蓬莱手背上,轻若无物。 莽蓬莱双手放在希奇伤口两侧,身体真的变成了近于透明,一线蓝光从他的腹中慢慢涌出,化作一颗雾气氤氲的珠子,落进了希奇的胸口,被洞穿的伤口骤然紧缩,紧紧闭住,这样注定会留下一道狰狞伤疤,却好过死去。 见事不成,便由杀便救。羽歌夜哪里不知道莽蓬莱的算计,宁如是比希奇武艺更为高超,此时已经转身而逃,但是此时此刻,他也只能任由自己落入彀中。 莽蓬莱此刻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翩然一笑,身体向着湖水深处沉去,这位镇守北莽边境,威慑大隆几十年的强大祭司,就这样永远沉睡在他世代祖先守护的天湖之低。 羽歌夜一掌推去,雷都玉璜撞在极光大神庙上,这座也有上千年历史的古老神庙,像是橡皮擦去铅笔画一样,生生被抹去一块。但是宁如是却已经骑着坐骑远远逃开。 羽歌夜托着希奇向岸边飞去,只要希奇没事,就算放过宁如是又如何,若是希奇有事,屠尽北莽也难消此恨。 118.血染草原 由杜铣为先锋,唐清刀为中军,在羽歌夜荡平雷池大神庙之后,向着北莽腹地进发。北莽地势平坦,难以施展什么阴谋诡计,所以只能正面抗衡。 为了保证粮草供应,北蛮势必不能放弃如今刚刚进入夏季的青格尔草原,派了莽红袖的弟子莽秀童,率二十万大军驻守草原。 这已经近于北莽兵力全部,纵然杜铣唐清刀两大武圣持军,也不能轻取,若是强攻,必然是一场硬仗。若是羽歌夜名正言顺,那么这么硬碰硬或许还可以,但以他此时情况,若是手中兵力耗尽,到时候胜利,也不过是一场空话而已。 北莽骑兵,精于远攻骑射,近战挥刀。两军僵持,只能小范围接触,仍不敢展开大决战。战况僵持三个月,这段时间里,连希奇都已经恢复到能睁眼看人,战况却仍然没有一点进展。 “两军僵持,空耗军粮,实乃浪费财力,于国无益之举。”羽歌夜读着京城奏报,不由冷笑,“这是动了各大世家的利益,正吵着要吃肉呢。” “战争空耗国力,却不能开辟全新土地供他们瓜分,他们当然要阻止这场战争的继续。”鱼玄机将京城简报翻阅过,为羽歌夜拣出了几份有意思的消息。 羽歌夜随便翻了几页,从中拣出一页:“采薇先生讲学而来,直奔北莽,言明此乃难遇盛事,不能近观,当憾然三百年,这家伙,倒是造势得好。” “以气养剑,谁也没想到,当年一部无心棋,如今竟成定局星,可见棋道深处,妙手偶得,并非全是人力。”鱼玄机只需看纸张,就能知道羽歌夜拿出的是那份简报。 羽歌夜放下简报,冷哼一声:“动手吧。” 鱼玄机走出营帐,招招手,落下一只羽翼洁白,头生肉角的白鸽,他从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卷,放到白鸽身上,扬起手,看着白鸽飞向远方。 一支沿着大隆边界,走云苗边界,沿着雪州群山,一路向着北莽而来的队伍,终于来到了雁南关。早就守在这里的羽歌夜,看着这些因为吃饱穿暖,而显得十分健康的新兵,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当年饶你们一命,就是为了留待今天,让你们发挥余热。”羽歌夜骑在马上,身上衣着华贵,贵气尽显,有种和他往日截然不同的傲慢,“若是能一战成功,那么,你们将拥有大隆平民身份,在大隆土地有栖身之地,其余的,就不需我多说了。” 眼前比当年被俘的时候还要显得健康的火烈鸟一族,听到这个看上去就很高高在上的人物,当众许下这样的诺言,不由面面相觑。在西凤,火烈鸟属于奴隶阶层,贵族们根本不会许诺,更别提用诺言来骗他们。沦落大隆的几年里,他们都已经适应了这片土地的新生活,富庶的大隆,养活这些火烈鸟,实在是绰绰有余。但是骨子里的奴性,让他们仍然更听信大贵族的话。 不去,他们已是比西凤的境遇好上太多,若是去了,或许能给子孙搏出一个更好的未来。 三万火烈鸟大军,携带着雪州特地制作的火油炸药,悄然飞起,向着青格尔草原飞去。 驻扎在青格尔草原的,是北莽的常备军,身上并无强大铠甲,而是北莽特制的皮甲,在这样一个只有银月高悬的夜晚,对于鲜少见到飞禽的北莽人而言,突然飞来的大片细云,只是一种奇怪的天气。 银光洒满火烈鸟粉红色的细长羽毛,大隆的油水使得他们的羽毛都出现瑰丽的色泽,轻轻拉开机括,松开爪子,火烈鸟旋身而起,背对着满身银辉,跃出火烈鸟群,向来路飞回。所有火烈鸟在接近投掷位置时都会下潜,翅膀轻盈扇动,松开双爪时爪上的黑包裹已经沿着斜线落了下去。它们团聚成的乌云,让所以北莽的士兵都抬头看着。 第一个乌黑的包裹落了下来,一位北莽士兵好奇地跃起,挥动手中长刀,向着包裹砍去。北莽极北之地,擅长出产各种稀有金属,制作兵刃锋利非常,制作铠甲却太过沉重,所以这把锋利无比的刀,在第一时间斩开了黑色的包裹,过度的锋利,让刚刚切开的时候,这名北莽士兵还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而被切开的包裹中,扬起了细细的黑色粉末,但是当刀刃碰撞到包裹核心时,轻微的震动,就让这黑色的内胆瞬间变红热,扬起的粉末直接被热度影响,炸开一团熊熊火焰。这名北莽士兵还没来得及逝去的好奇表情,被火光映红,大团火焰包裹了他的全身,在将他向着地面推开的同时,就已经将他的正面焚烧成了焦炭。 这样的情况稀稀拉拉出现在北莽军营中,好奇的小伙子们成了第一批牺牲者,当他们明白不能用刀砍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火烈鸟松开的时候,拉出了里面的机括,现在轻微的震动,都足以造成这些火药的爆炸。 无数爆炸火团在营地中升起,燃起的大火和浓浓的火药味,让北莽未曾经历过这种情景的战马发出嘶鸣,高高扬起蹄子,奋力挣动身上的缰绳。一个士兵连忙伸手拉住战马,却被身边落下的黑色包裹轰出的热气团狠狠撞在马背上,后背烧得一片焦黑,而被热气轰外的栓马桩脱落了绳结,被挡住半个身体侥幸还能活动的战马惊惶地挣扎开来,马尾和鬃毛都燃着火焰,它痛苦地嘶鸣蹦跳着,踩踏在刚刚保护了他的士兵身上,将头颅踏得粉碎,流出鲜血脑浆,而它仍然惊慌地奔跑蹦跳着,撞到了旁边的营帐中,倒在了里面,压住了还没来得及逃出的士兵,被压住的士兵痛苦地被马背的火焰炙烤,而又一个落在身边的黑炸药包终结了他的痛苦。 整个北莽大营陷入了惊慌之中。他们都是来自青格尔草原的牧民,从军的营帐,就是没有战争时,他们游牧草原的家,此刻,却全都陷入了火海,而他们根本自顾不暇。底层军官挥起手中长刀:“停下!”却毫无用处,他凶厉至极地砍向因为浑身着火而痛苦哀嚎蹦跳的昔日手下,对方头颅滚动着,痛苦僵硬的临死表情竟然还露出一丝解脱,被这一幕震撼的周围几个士兵停滞了一刻,又一颗黑炸药落在他们面前。军官只来得及扭过身,就被身后的猛烈爆炸炸得失去了意识。一匹惊慌奔跑的战马,只有尾巴被大火焚烧,因而活力十足地从他身上踏过,将他焦黑难辨的衣服踏破,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踏痕,即使这个军官只是昏迷,现在也是不活。 而这只战马和看不清数不清的同类一样,在昔日熟悉的军营里奔跑,竟然向着自己平时绝不敢靠近的主将营帐奔去。一只雪白的靴子轻轻踏在它的背上,它竟因为这突然的状况停下速度,回过头来,身后什么人也没有,满眼都是燃着熊熊大火和痛苦挣扎的士兵,到处狂奔却无法挣脱背上火焰的军马,还有弥漫在空气里从没闻过的火药味和人肉马肉焚烧的味道。隔着一片凹陷谷底对峙的大隆军队,已经掩杀过来。 而处在营帐最边缘的一个北莽士兵,用身上的皮甲扑灭了军马背后的火焰,跳上已经皮肉发出焦味的马背,残留的余温让他疼得一咧嘴,从马鞍下拿起平时不舍得喝的酒,咬掉上面的木塞狠狠灌了一口。 “大隆人,给我死!”他将酒囊扔到旁边的火堆里,表皮迅速焦裂之后,火焰猛地窜高,可见这酒之烈。他猛地一夹腿间战马,同样已经身经百战的军马,和自己的主人一起冲向黑压压的大隆军队。面对他如此凶悍的气势,大隆军人毫不畏惧,握紧手中的长刀,和他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长刀狠狠撞在一起,在夜空里蹦出一点寒星。随着大隆兵手腕歪斜动作,将他的长刀卸去,他本想回身补刀,却已被另一把长刀抹到喉咙,捂着滋滋喷出的鲜血,他眼前发白,身体倒落在地,茫然地抓紧了身边的青草,最后一次感受他世代居住的青格尔草原。 穿着精良铠甲的大隆士兵同样不敢靠近已经被大火焚烧的火场,而是沿着军营中的主路,两个一排,迅速切入,每三排一组,第一个人挥刀拦阻,第二人出刀击杀,第三人补刀防御,如同一条浑身生满刀刃的长蛇,追在北莽士兵身后。与生俱来的杀性让大多数北莽人都选择奋勇还击,一个背上已经燃起大火的北莽士兵,狂吼着喷吐出含血的唾沫,从侧面撞上大隆军马,狠狠地抱住马腿,被抬起的蹄子甩得身体晃动,内脏被马蹄踢裂,吐出的血中都含着内脏的碎块。而他身后的同伴,已经高高举起大刀砍下。因为战马歪斜而身体仄歪的大隆士兵从下而上,大隆士兵单兵战力略逊色于北莽,如今又是从下而上接刀,勉强撑了一下就被对方压住,刀刃摩擦的激烈嘶鸣里,长刀滑到刀锷,被横着的刀锷拦住,却因为对方拼死一击,竟将刀锷都斩断,生生割开了大隆士兵的小臂。 他身后的同袍已经将长刀砍断了那个北莽士兵头颅,对方却以狂猛血气硬生生完成了后面动作。即使痛的脸色发白额头见汗,这个大隆士兵心里也生出一丝钦佩,抬脚将这个北莽士兵踹倒,敬佩是敬佩,却不会阻碍他杀敌。他迅速并入大隆士兵长龙中,在熊熊烈火焚烧的北莽军营里奔走,身上的暗色铠甲,反射着火光,不时溅上飞起的鲜血。嘶吼着扑向大隆士兵的北莽将士,都怀着誓死报国的壮志,即使趁乱进攻,大隆还是有所伤亡。 一个大隆将官被发狂的北莽将士砍断了小腿,狂喷的鲜血让他疯狂大叫,整个人栽下马来,疯狂的他也在临死前用力挥刀,如同在地面旋转的刀轮,将伤到他的对手砍倒在身边。腿上受了重伤的北莽汉子见这个对手竟还有这份狠辣,双手握着刀柄深深扎下,刀尖就冲着对方的眼睛而去。看到向着眼睛扎来,映着满天的星辰月光,还流淌着属于自己红色鲜血的刀锋,这个士兵发出凄厉的哀嚎,猛地挥动自己的刀。当北莽刀如同墓碑般扎进他的眼睛夺走他的生命时,北莽士兵也被对方的长刀从太阳穴穿入,扑倒在这具尸体上。 沿着军营主干道路,从头窜到尾的第一队大隆士兵,冲出了军营,排在最后的士兵吹起胸口的牛角号,整只队伍开始调转马头。看到可乘之机的北莽士兵疯狂地扑了过来。然而两人一排,三排成组的大隆士兵,连调转马头的时候,都有着固定的规律,竟然将四面八方都给防御住,一个格外厉害的小将,让下身军马蹦跳着转身,自己单脚勾着马镫,手中长刀行云流水般收割了围过来的北莽士兵,都伤在了脖颈,北莽士兵带着不甘的眼神,摔倒在地,被火焰焚烧得满身尘灰的身体,只有双眼还睁着死不瞑目的明亮光芒。这一只队伍再一次折回,杀入了北莽大营之中。 而从中间主路穿过整个营区的大隆队伍,也终于看到了军中主将大帐,却像是遇到礁石的浪涛一样自动分流,从大帐变掠过。 刚刚那匹感觉到有人踏足马背的军马,并非错觉,那双白靴的主人,此刻就站在中军大营主帐之前。 从中军主帐中走出了莽秀童,身后跟着的亲卫披挂着少见的铠甲,从大营两侧跑出,虞药师看也没看。莽秀童一句话也没说,手中一黑一白两把刀一正一反握着,交叠成一个十字,小碎步却迅疾无比地向着虞药师扑来。虞药师一直静静立在原地,莽秀童手中白色长刀向着他小腹切下,黑刀则当头劈斩,虞药师连刀鞘也没有拔出,旋身背对莽秀童,从背后横着刀鞘隔住横刀,轻扣刀柄上翘,顶住了黑刀刀尖,他回身,刀鞘旋转移开了黑刀,手掌啪地扇在莽秀童的脸上。 莽秀童被打得恼怒之极,顺着掌风转动,变招也极快,极怪,快到如同一团光影,怪到整个身体都转了半个圈,整个人就势撞进虞药师怀里,黑刀向后牵制虞药师躲避动作,白刀竟向着自己腹部扎去,竟要以命换命,一刀对穿两人。 虞药师始终神色冷漠,右手横着手中刀,刀鞘压住黑刀,单手抽出刀来,只吐出一半刀锋,就顶住了白刀露出莽秀童身体的刀尖,他猛地一抖手腕,刀鞘和刀刃分离,没有了力道的压制,刀鞘被黑刀崩得向着天上飞起,他顺势滑刀,奇快无比的刀锋将莽秀童拦腰斩断,莽秀童竟然接着斩开的力道,让白刀破开自己肚腹,肠子内脏都涌出,手中白刀随着他最后一次旋身向着虞药师砍来。然而此时刀鞘落下,虞药师用刀尖接住刀鞘,夹住了白刀的刀刃。 从一开始,莽秀童就存着以命换命,但是背后一刀,天地同寿,并非杀手,这一招虽死犹荣,才是真正目的,但是在虞药师面前,所有招数,似乎都没了用处。 “舍生忘死,你值得解语花一刀。”虞药师说完这句话,足尖轻点,毫无留恋地踏在混乱战斗的人身上,如同一缕幽魂般消逝。莽秀童听到这句话,露出一丝满足,手中握着陪伴自己一生的长刀,身下断裂的脊椎和腹腔汩汩流出血液,闭目而死。 北莽军中少数身着铠甲的精锐,此刻也难逃被围困的局面,从火烈鸟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这场不属于同一时代的战争的胜负。北莽大营火光冲天,人命如草,青格尔草原的北莽大军,全灭 119.这酒真苦 此时北莽边境小城,春城。 北莽能称为城市的地方,不多,用春来为城市起名,更像是一个笑话。然而春城却颇称得上名副其实。它坐落于横断山脉下,因为山脉的阻隔,从西凤而来的暖风,也到不了北莽,但是只要这里的居民翻过茫茫大山去,就能找到属于春夏这两个季节的山货。也正因为这里是最容易翻过横断山脉的地方,所以成了山货贸易的集中地,也成了一座都比不上大隆二线小城,在北莽却依然称得上繁华的城市。 此时春城的一间平凡民居里,一个容貌俊秀甚至有些妖媚的青年正坐在石墩子上,他头上扎着一方白巾,身上穿着棉衣,围着一件粗糙的皮裘,手中拿着一个绣墩,在做着这座小城少见的细致针线活,绣面上出现了一对富丽美艳的牡丹花。 “小狐,回来!”他横起眼睛,显出几分犀利样子,对着正在花池边翻翻刨刨的小动物叫道。那只小动物长着长长的大耳朵,蓬松的大尾巴,却有着细长的身体和长吻,是一只可爱的红狐狸,听到了声音,尾巴摇得十分欢快,向着他跑了过来。 “你又不是狗,摇什么尾巴!”青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从桌上拿下一个陶盆,里面乘着白色的牛奶。小狐狸委屈地用细瘦的小腿夹着蓬松的大尾巴,伸出粉嫩的舌头舔着牛奶,胡子上很快就沾上了牛奶,因为吃得开心,连眼睛都有些眯起来,天生就一副笑模样,尾巴忍不住又摆了起来。 青年微笑着起身,手指抚上绣面的瞬间,猛然飞出了三根银针,落在了刚刚小狐狸翻过的花池中一朵牡丹上。小狐狸听到声音,忍不住抬起头来,尾巴垂下的瞬间,青年又飞出一根银针,从狐尾上端向着门边飞去。 “吃的真脏!”青年笑咪咪地拿着一方帕子为狐狸擦脸,小狐狸眯着带笑的眼睛,任由青年边挠着他的下巴边为他擦脸,在青年低头的时候,竟从后背上飞起五道银针,脱离他的衣服,向着房檐上射去。他收起帕子,抬手像是要把帕子扔到后面,帕子上密密麻麻的飞针闪烁着寒光,青年却顿住这个动作,楞在那里,一线细长红色匕首,架在他的脖颈。 “小狐,出去玩儿去。”青年慢慢放下绣帕,伸腿不是很温柔地踢着小狐狸。小狐狸抬头,看到青年身后竟然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兽人,吓得前腿蹦起来,尾巴扫过地面,旋即前腿伸直,后退也立起,露出犬齿,发出凄厉的叫声。 “不必让他出去。”沈听河慢慢地抽回匕首,一闪身便坐到了吴秾对面,捡起桌上的绣帕。 吴秾双手握着膝盖:“沈听河,你有点人性!” “我又没说我要赶尽杀绝。”沈听河看着绣活,不由叹息道,“这小小山城,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受用的可是补天针的绣活儿,千金买不来的。” 吴秾紧紧抿着唇:“我承认我武功不如你,却也不是任你欺负的,有话快说,有……!”他嘴快,差点把有屁快放也说出来。 沈听河放下手中的绣活:“我怎么也没想到,堂堂补天阁阁主,竟如丧家之……狐,躲到这么个小镇,你的那尔,看着可不是什么出众的人才。” 吴秾刚抱起正扒着他腿非要爬上来的小狐狸,听到这句话,眼里掠过怨毒怒气:“沈听河,你别欺人太甚。” 这眼神里,分明也有着畏惧。 “别怕了。”沈听河将绣活扔在桌上,“补天阁,如今已经不复存在,没了你,他们真是不成气候。” “那是你掌心楼太擅长暗中行事,如今你炼成了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轻功,天底下有几个人能逃过你的暗杀?”以吴秾傲慢的性子,竟也说出一句恭维来。 沈听河朗声大笑:“若是你没有怀孕,不就是一个了?” 这一次吴秾的神色终于变了,他站起身抱着小狐狸,怒视着沈听河,睫毛却忍不住在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本来想做些什么的,现在似乎没必要了。”沈听河站起身来,四处环视一眼,“过一段去云京吧,以你的绣活,在云京也能有一席之地,不为了你考虑,也为了你的孩子考虑。” “去了为你卖命?”吴秾才不会那么傻。 沈听河摇摇头:“你只要记住,你欠我一条命就够了。” 吴秾忍不住狐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放过我?” 沈听河看了一眼门外,整个人原地轻点,便如轻烟般消失在院子,只留下一句话:“你得到了我得不到的幸福。” 门外走进一个长着青青胡茬的健美雄性,在以瘦弱美容为常见的雄性里,他的长相和身材都是少见的阳刚,恰好和吴秾相反。 “怎么在这儿站着?”他表情缺缺,问话里却藏着温柔。 “你今天碰到什么人了?”吴秾焦急地问道。 “没遇到什么人,就是一个山外大客把今天的猎物都买走了。”男人走进屋,不由惊疑一声,“诶,怎么猎物在屋里,那个人来了?” 吴秾走进屋去,蛮横地说:“抱我!”男人又纳闷一声,露出几分为难羞涩的样子,抱住了面前容貌美的让周围邻居都妒忌的萨尔。 吴秾贪婪地倚着他的肩头,脑海里都是沈听河立在这间温馨小院里孤独的背影,如果自己没有逃出补天阁,是不是也该有他那样的背影,他伸手抱紧了男人,小狐狸从他们肩头探出头来,伸出舌头舔着他们的脸颊,让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幸福,从来都不在乎拥有,只在于珍惜。 青格尔大捷,彻底堵住了朝廷的嘴,让这场战争从僵持的虚耗国力之战,变成了有可能统一天下的史诗战争。青格尔草原,也算得上一片肥沃土壤,北莽虽然一年只有冬夏两季,物产贫瘠,却也算矿产丰富,对于大隆而言,收服上古圣朝时期的疆域,不仅是声名足以名垂史传,更是有实际好处有利可图的事。 北莽最后的力量,就是当年曾随着莽红袖一同围困云京的冰熊军,这支军队始终由皇族高手统领,在北莽起着国之重器,最后防线的作用,如今,史无前例地第一次交给了非皇族成员,也就是如今的北莽枪仙,吕箜篌。 打残了北莽的有生力量,北莽收缩防御,陈兵冰冠王城外,以三万人,借助地势,死守王城。 唐清刀为了应对北莽这支最强军队,早在景帝在位时,就已经苦心孤诣打造钢铁劲旅,在青格尔大捷一个月后,两支军队交汇于北莽冰冠王城外。 冰冠王城本身就处于较高地势,前面的广阔山坡,就是为了冰熊军列军之用,而北莽众多种族中,也只有冰熊一族,能够穿起沉重的北海金属打造的铠甲,他们的身下,也不是常见的战马,而是一批批浑身雪白的冰熊,这才是冰熊军进入大隆时根本没有拿出的最完美的配置,也是足以让大隆铩羽而归的最强战团。 三万全身铁甲,连一丝光芒也不反射的重步兵列阵于大隆军队的最前面。他们的头盔上,都扎着一束白色羽毛,在覆盖全身的沉重铠甲中,显得格外轻盈,却又因唐清刀一句话而更加沉重。 “去吧,用敌人的血染红这羽毛,或用你们的血染红他的铠甲!”唐清刀被称作西北王,经营西北四关近三十年,才攒出三万重步兵,手中拿着的,都是长达一米二,宽达五指,顶端更生着一个怪异弯钩的北牙大剑,这种第一次出现在大隆军队,采用钝刃的独特兵器,究竟是名垂战争史,还是成为一场笑话,只看今朝。 说完那句话,唐清刀端坐马背,看着三万铁甲勇士整齐列队向着北莽冰冠王城前去,紧紧皱紧了眉毛,连鼻梁都满是紧紧挤压的皱纹。 面对三万人组成的方阵,在北莽冰熊军三万人最前面,白袍银甲的吕箜篌轻轻挥手,一万冰熊军列阵而出,第一排只有五人,每排递增两人,在过了二十排之后,才不再增加,形如一柄刺天之剑。 巨大的北极冰熊背上坐着沉重的骑士,也只有这种猛兽,能够在这样沉重的铠甲和骑士重压下,再在四肢披挂长着尖刺的腿甲。他们在冻土上咆哮着,狭长的熊吻吐出一团团寒气,隐藏在长毛中的黑眼睛发出嗜血的寒光,不时露出长长的尖牙,刨着地面的爪子,轻易地在北极冻土上划出一道道伤痕。 三万人阵列已备。吕箜篌高高扬起白莲长枪,径直劈下。打头的五员猛将,发出和冰熊不相上下的怒吼,从山坡上冲下,借着地势,形成一道锋利至极的钢铁洪流。第一拨接触的大隆重步兵,根本没办法拦截他们。当先的那员猛将,手中拿着一对粗大的金瓜锤,借着冰熊强猛的冲击力,生生扎进了大隆军中,而除了刚开始避之不及的士兵,其他士兵也都纷纷后撤,让这枚箭矢顺滑地扎进了大隆军队之中。一旦突进过深,无法转折,骑兵就将陷入围困,这是大忌。 却没有一个北莽士兵后退。 第一员猛将几乎冲出步兵包围阵,才减缓速度,试图形成回拢包围,手中金瓜锤狠狠敲在一个大隆士兵的头顶。 沉闷的撞击声在充满冰熊嘶吼的战场,都显得低哑而悠长,整个头盔都被敲瘪的大隆士兵根本没有试图攻击他,在头盔中涌出黄的红的白的各种颜色时,北牙大剑上面的弯牙,已经狠狠钩住了冰熊的前腿,他在临死前的拼命,让冰熊的身体发生趔趄。而旁边另一个被敲碎脑袋的大隆士兵,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被割伤前腿的冰熊愤怒地扬起前爪,狠狠抓在即将倒下的凶手身上,将致密的大隆铁甲都刮出一道道崩着火星的伤痕,但是这个不屈不挠的动作,却让它的伤口撕裂,喷涌出鲜血。 高大的北莽猛将跃下冰熊,手中金瓜锤信手一扫,就将面前的四个大隆步兵都扫倒,然而倒下的两名士兵不管不顾的奋勇挥动大剑,将他双腿勾住,强猛的撞击让这员猛将都忍不住晃悠了一下,又是四个士兵踏着同伴的身体,狠狠用北牙大剑钩住了北莽猛将的四肢,一员士兵猛地冲上前,狠扫大剑,从北莽不如大隆精细的铠甲中刺入,狠狠割开了这员猛将的咽喉。 最初的遭遇让大隆损失惨重,平均十个人才能拦下一个冰熊军先头部队。但是很快,三万人将一万铁骑团团包围,多年训练的战阵产生了作用,北牙大阵,这专为针对北莽冰熊军而研究的战争法门,随着每一次挥剑,都在雪白的冰熊身上割出狭长的伤口,所有的冰熊,都很快变作血熊,长长的白色长毛上,滚动着血珠。 复杂的战阵变化行云流水般施展开,北莽士兵眼中,只有数不清的大剑在挥动,似乎同一时间,总有七八柄长剑向他挥来。他们的重武器也对大隆士兵造成了巨大杀伤。但是大隆精良的铠甲,不仅能防住最开始的重击,更能撑住沉闷的重击造成的震荡伤害,让他们在第一时间不会死去,在内伤爆发的最后时刻,每个士兵都以自己的生命,为最后的胜利作出奠定基础的一击,十余人形成的复杂战阵,以血的代价,剿杀着对手。 作为先锋的五员猛将,此刻只剩下一个持着双斧的大汉,他的斧子在其中尤为锋利,是少数能够割开大隆铠甲的兵器,大隆致密的铠甲,也只有这样锋利至极又沉重至极的兵器,才能造成伤害。他猛地扭腰旋身,疯狂舞动着自己的斧子,像是旋转的绞肉风车,靠近的大隆士兵都被彻底腰斩,鲜血淋漓的内脏泼洒一地,他们躲避,却不退后,双斧大将最终力竭,也头晕了,他双手拄着大斧,站在地面,却依然昂头不屈地咆哮,直到身上同时被三把北牙大剑刺穿,才渐渐止了声息。 其中一把刺穿他的大剑,迅速抽出,上面的血槽和独特的犬牙勾剑带起如同喷泉般的血柱,剑的主人却毫无留恋,迅速投入新的战团,这个战团已经困住了又一个北莽战士,却缺少最后一击,以他经过训练多年的经验,知道自己只要补上这一击,就能收割这个人的性命,但是这员北莽战士使用的是罕见的重剑,没有锋刃,沉重的撞击就能造成巨大的杀伤,而且长度也十分惊人,他如果过去,势必同样会死在这把剑下。 所有的分析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高高举起长剑,无怨无悔地劈斩了下去,当对方最后一击洞穿了他的身体,他也用北牙大剑割开了对方的伤口。 三万铁甲,最终只活下来不足千人,万人冰熊,全军覆没。 唐清刀面色严峻,一句话也没有说,轻轻挥手,从军阵中走出一队队普通士兵,迅速抬走了了地上属于大隆的士兵。 对面的吕箜篌看着他的动作,也挥挥手,走出的却是一个个平民,他们沉默无声地跑下山坡,眼角冻着凝固的泪,费力地抬起了沉重的将士和冰熊,将他们抬回北莽的王城。没必要担心这些甲胄会再次被利用,就像唐清刀苦心多年,也只养出这么三万重步兵,北莽,也没有更多能够拿出来的重骑兵战士,冰熊一族,所有的青壮,都已经上了战场。 当剩下的一千重步走回军阵时,身上的鲜血已经如同泉水一样开始流淌,即使幸存,他们也都受了伤,还能自己走路的,不足百人,他们来到军阵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连扶着他们的人也感到惊讶。他们一起回头,向着面前尸横遍野的战场,高高举起了手中已经磕出无数缺口的北牙大剑。 所有列阵的大隆士兵,一起举起了手中的兵器,沉默致哀。 站在山坡上的北莽士兵,用手中的重兵器,敲击着自己胸口的铠甲,发出沉闷的声音,这是他们的致哀。 当战场被清扫之后,所有人都注意到,山坡上少了近一万左右的冰熊铁骑,只剩下一万人,列开阵势,做好了准备。而大隆的军队徐徐展开,从中军之中,走出了近两万铁骑。 他们的下身同样不是战马,而是长着钢铁鳞甲的混血龙鹫,这些身体中有着不知神龙几分之几血脉的生物,来自于地行龙和狮鹫杂交,也是大隆真正的战争杀手锏,这些凶悍的坐骑,就已经能够胜过冰熊,而坐骑上的骑士,有着更精良的铠甲,更强悍的武器,也有着和冰熊军不相上下的冰冷眼神。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这两万龙鹫铁骑出战,现在那一万人肯定去了冰冠悬道,那里将又是一场苦战。”羽歌夜策马来到唐清刀身边,这位面容冷峻到僵硬的岳帐,一直沉默地等待战机的到来,这样明刀明枪的冷兵器对决,让羽歌夜竟有些不适应,却又有些热血沸腾。相比之下,当年他攻入北莽的那场突击,更像是个玩笑。虽然当时北莽常备军被钳制在西北四关,真正精锐的冰熊军也在云京城外,但是只要城里拉出一千冰熊铁骑,他就已经成为历史。 唐清刀沉默片刻:“那三万重步兵,就是为了遏制住冰熊军的前冲之势,然后再有两万龙鹫军包围,形成围剿,只是这段地势特殊,才不得不拿出他们来消耗冰熊军的兵力,否则,我们这二十万大军,将损失惨重。” “用三万重步兵做牺牲,你真有胆魄。”羽歌夜知道,这是掐住了北莽的民族性格,以战对战,同时吕箜篌为了拖延时间,让冰熊军能够回防王城,北莽绝不会拒绝,除了这三万重步兵,两万重骑兵,大隆军队里,即使用人海战术,也拦不住这些冰熊军。 唐清刀却慢慢转过头:“当年我上书奏请训练铁塔军和龙鹫军,是你的父皇秘密拨出了皇宫内库款项,选择我做你的岳帐,也正是为此。” 聪明人,一点即透,景帝如此处心积虑,宏大布局,甚至以他独具慧眼,看出了皇子之中最适合成为未来战场统帅的羽歌夜,所有准备,就是为了这一场战争,然而在景帝垂危之际,却一纸诏书,剥夺了唐清刀的兵权,即使到现在,唐清刀也没有一个实际的身份,有资格再次执掌西北军,而在羽歌夜的信任之下,唐清刀还是选择让三万铁塔军作为绞肉机,送上战场。 没有君王愿意臣子手中握着如此强大的兵力,哪怕是未来皇帝的岳帐也不行,唐清刀是聪明人,所以他亲手折断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羽翼,是心机,也是宿命。 战场风飒飒。 羽歌夜看向龙鹫军,看向最前面作为先锋的战士,却猛地身体震颤,唐清刀却死死拉住了他的胳膊。 龙鹫天生就长着致密的铁铠,继承自地行龙的血脉,在这样的天生防御上,唐清刀还耗费海量军资打造了全身铠甲,甚至每只龙鹫的爪子上,都套着铁爪。当从山坡冲下的冰熊形成的黑白相间的洪流,遭遇全身钢铁之色的龙鹫大军,最赤裸裸的战争终于爆发,以二打一,这样的硬撼,几乎没有悬念。 最开始冲刺相撞的两员将领,兵刃没有相碰之前,龙鹫和冰熊已经同时起身扬起利爪,铁爪对上熊掌,鹰嘴对上熊嘴,强猛暴力的撕咬中,身上的两员将领已经将手中同样的重剑狠狠撞在了一起,大隆先锋之将,竟是单手拿着手中重剑,一击挥下,却压住了对方双手剑,大剑举重若轻的变招,直接收割了这头颅,他双手握住剑柄直插而下,再拔出时那只冰熊已经失去了生命。龙鹫一爪从它头颅抓进去,踩着冰熊的身体向前冲去。 和利用战阵形成回环往复效果的铁塔重步兵不同,龙鹫军完全是硬碰硬,最开始的接触都是以一对一,之后的队伍迅速跟上,狭长的战线,到处都是对战的勇士。冰熊军只占了地利优势,借着下冲的势头,却比不上精益求精的两万龙鹫军,尤其是两万龙鹫,更是有着和骑兵不相上下的战力。狭长的战线处处传来发狂的嘶吼和兵刃撞击的声音,像是一条切割开冰雪大地的刀痕。 冰熊军最终全军覆灭,饶是如此,龙鹫军还是损失了近两千人,轻伤重伤两千人。 但是第二次,大隆的军队有机会进入冰冠王城,而且也是最后一次。 其余士兵迅速向着城中扩散,北莽民风彪悍,面对国破家亡的时刻,他们敢于出城赢回战死英雄的尸体,也敢于用家中的农具柴刀和“侵略者”一决生死。城中很少能见到老弱和儿童,只有青壮年的兽人和矮小的雄性。 龙鹫军从三条主大街穿过王城,其他军队也迅速进入了这座城市,即使北莽民风彪悍,也无法面对大隆最精锐的士兵。他们主动将家中最珍贵的东西都砸碎,甚至主动点燃了自己的家,然后握着粗制的用具走出了家门,嚎叫着挥舞着“兵器”冲了过来,就连没有武力的雄性也在尽量挥动兵刃,北莽法师贫瘠,能够对士兵造成伤害的法师,不可能出现在民间。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徒劳,大隆军队还是迅速进入了这座城市,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不会劫掠迟疑,收割人命,就是他们最珍惜的财富。 羽歌夜并没有先进入城市,而是在照顾龙鹫军的一位伤员。最领先的那一员先锋,正是楚倾城,为了杜绝任何破绽,他一头长发都剪掉了,只剩下短短的寸头,却不减他的俊美。只是因为先锋的原因,好几个北莽人看中了他,甚至少见的没有北莽豪战风格的围攻,让他的腹部受了一道重伤,划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幸好我的腹肌够厚。”楚倾城看到羽歌夜摸着他伤口时痛楚的眼神,呲牙咧嘴地笑道。 将楚倾城抬下去就医之后,羽歌夜眼神冷冽地进入冰冠王城,来到了冰冠悬道。 冰冠王城独特的冰冠悬道,乃是从城中向外的一座悬崖山脊,而在尽头则伫立着冰冠王城。此时这段曾经试图恐吓羽歌夜的悬道,布满了冰熊军最后的力量。五十米宽的道路,每十五人一排,面向大隆军队,眼神中没有畏怯,没有壮烈,只有视死如归的空寂。 羽歌夜这才意识到,龙鹫军的打造,不只是为了对抗冰熊军,也是在铁塔军消耗了冰熊军的数量后,用来攻陷这座天堑般的城市。 “没必要再白白牺牲了。”羽歌夜叹息一声,走到军队之前,缓缓蹲下,双手按住地面,本来就覆盖着白雪的地面,迅速融化,变成了一片流着潺潺流水的小道。冰熊军脸色变了,一道道蓝光在水面上窜过,最外围的冰熊军因为身体的抽搐,直接摔下了悬崖。 一位绝强的法师,便是在这样的情况起到作用,北莽任由莽蓬莱战死极光大神庙,实在是个失误。 这时一股极强的冰力从对面传来,羽歌夜看不到他,但是知道,此时北莽唯一能和自己对抗的法师,只有北莽冰帝。这个已经显出老态的光头男人,明显是在拼命。羽歌夜在耗空他的力气之后,主动罢手。这不是怜悯,而是尊重。 即使这样,冰熊军还是岌岌可危,在开战之前,他们就遭遇了第一拨打击,冰熊能够用爪子上的肉垫稳稳踩住冰面,但是被电击造成的麻痹,却让他们失去了灵活。 更可怕的打击还在后面,龙鹫军的血脉,有着狮鹫的血裔,狮鹫,是会飞的。 驮着沉重的骑兽,龙鹫并不能长途飞行,但是短途的滑翔,已经足以给做好用人命填平这道关口准备的冰熊军带来巨大的劣势伤亡。 当龙鹫军彻底肃清了这座冰冠悬道之后,北莽皇宫门口,只剩下一身白袍的一员小将,提着一根长枪。 羽歌夜撤回了所有的龙鹫军,从军队之中,也走出了一个人。 吕箜篌瞳孔紧缩,看着这个梳着朝阳髻,带着书生巾,一身也是书生打扮的人。 “书生,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吕箜篌慢慢走下来,依然倒提着长枪。 书生温润微笑:“我在不夜城,写了两本春秋,明史春秋,按古往今来,写王朝兴替,世事兴衰,写时间之变,暗史春秋,按帝王将相,强武悍法,写人物之传。在我的明史春秋里,你只是一个牺牲三万冰熊军,却没能挽回败局的失败将军,在我的暗史春秋里,你会是一个出色的武者,有一场符合身份的死亡。” “你是王道剑胡不归的传人。”吕箜篌冷笑一声,“当年,我杀他只用了一招。” “那今天,我也只用一招。”银雨霏手中握着一卷形制奇古的竹卷,这在当世已经非常少见。 吕箜篌缓缓提起白莲枪,隔空向着银雨霏刺去,这一枪,穿越空间,直接出现在银雨霏胸口不足一寸之地,竟仍然没有一丝杀气外泄,但是这道刺穿空间的枪尖,仍然带着势如破竹的力道,向着银雨霏的心口刺去。 势如破竹,却终究未能破竹,这像是直接在银雨霏体内刺入的一枪,竟被那竹简挡住。银雨霏袖中滑落一根细檀小狼毫,也是轻轻点出,这一笔,分明是隔着百步之遥,吕箜篌却神色一愣,眉心出现一点墨渍。 箜篌引枪法,一枪动地,二枪云凝,三枪天惊,如今吕箜篌这一枪,已经足以把空间穿透,然而穿得透空间,穿不透时间,更穿不透人心。 南虞北吕并称于世,却也有天下有情刀,世上王道剑。银雨霏十年不第成大器,一笔写就两春秋,明史写时间,暗史写人心,温养剑气十年,一朝功成。 因为在刹那一枪中刺穿了空间,却被银雨霏挡住,吕箜篌死去的瞬间,白练枪也被空间彻底剿杀,这柄传奇神兵,也无法抗拒失去了控制的时空大力。银雨霏看着手中剩下的枪头,再看看即使战死,仍然挺直身体的吕箜篌,只留下一声叹息。 因果,至此了解。 “昔我来时,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式微,式微,胡不归。”银雨霏和羽歌夜擦肩,将手中枪头放到了羽歌夜手中,一笑而过。 冰冠王城至此再无悬念,龙鹫军骑马而上,羽歌夜却没有跟进去。冰冠王城的成年人都留在了王城中誓死报国,而小孩儿和老人则都进入了冰冠王城,无论是为了灭绝北莽王族,还是为了断绝这些仇恨,羽歌夜都只有一个选择。 所有成年人全都被杀死,所有的雄性和化成人形的兽人,也都被杀戮,而北莽皇族血裔,更是彻底断绝,即使这些孩子确实在倾尽全力的扔石头也要伤害大隆士兵,这场杀戮仍然显得过于惨绝人寰。 羽歌夜闭着眼,但是厮杀声,烈火烧灼声,哭号声,鲜血飞溅声,啼哭声,太多太多的声音,让他挣不开眼。 但是他还是要睁开,皇宫已经燃起大火,孤悬于城外的皇宫如同一座火炬,在极北之地带来从未有过的温暖,两个士兵压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来到了羽歌夜面前,少年的脚下,有个不足四岁的孩子,即使这么小的孩子,看着羽歌夜,也流露出深深的恨意,他未必能够记事,未必能够理解,但是这不妨碍,他用怨恨至极畏惧至极的眼神,看着身边的每个人。 “纱织,我来接你回家。”羽歌夜看着羽纱织,羽纱织却退后一步,泪流满面地哀求:“哥哥,放过他,求求你,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孩子。” “他是北莽王室的孩子。”羽歌夜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他凑近那个小孩子,乳牙都不够坚硬的小孩,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羽歌夜没有抽回手,他看到襁褓中藏着一把银色的匕首,那是他交给羽纱织的细月,“你要用他,来挟持我吗?”羽歌夜静静地问。 羽纱织凄楚地笑了一声:“哥哥,我活下来了,可是活着,却比死了还痛苦,我真恨,我是大隆皇帐。” 他裹着白纱的身影,坠下高达千尺的冰冠悬道,向着铁马河落去,苍白的衣服,像是一朵凋零的莲花。 “四殿下。”黄豹林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两个酒囊,羽歌夜接过一个,和黄豹林轻轻相碰,当年他曾说过,要和黄豹林在冰冠悬道,痛饮庆功酒,此刻却只是轻呷一口,皱起眉头,“这酒,真苦。” 120.一触即发 北莽冰冠王城,所有奢华享乐之物,都来自大隆,只有装饰用的金属和宫中武库,藏有众多珍贵金属,价值连城,羽歌夜直接派兵将这些珍贵金属全数搜缴,直接送往雪州,并把冰冠王城为数同样不少的黄金白银,派人送回云京,全然是毫不私藏的姿态。 冰冠王城的覆灭,相当于北莽王朝的覆灭,然而散居在北莽各地的莽族,却仍不肯服输。北方天寒地冻,由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游牧民族,冰雪民族,以及在内陆王朝更迭中逃亡北方的其他种族组成,除却和北莽一族同样发迹于铁马河之北的少数种族拒不投降,大部分人民,已经默认了大隆王朝的扩张。 在整座天佑大陆的历史上,能够一统全境的王朝寥寥无几,大多是短暂占据这片永恒冻土之后,就因为无利可图而最终放弃,或因为王朝分崩离析而让北方再度独立。肃清了北方诸族,只是消灭了反抗力量,那些默默表示谦恭顺服的北方种族,其实并没有多少诚心,他们冷眼旁观,等待着大隆王朝会成为历史中又一抹可笑的云烟,还是成为北方土地短暂的支配者。 只是此时的北方诸族还没有意识到,这位年轻有为雄心勃勃的神圣大将军,很快就将成为一个新的变革大时代的开启者。 但是羽歌夜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打下北莽,前前后后近六个月的时间,他必须赶往西凤,去迎战他最强悍的敌人。 “我必须跟你一起去。”倾国毫不动摇地开口,“希奇如今动弹不得,听河不知所踪,你身边没一个人跟着,我不放心。” “你跟着我,我更不放心。”羽歌夜无力地拒绝。 楚倾国挑起眉来:“留我在大隆,万一我生了,怎么办?” 这也是羽歌夜无力的原因,如果真的把倾国留在这儿,他也不放心。形势所逼,情势所逼,羽歌夜现在还没能把普天之下,都做自家的资格。 “好好照顾倾国。”唐清刀将统帅两万龙鹫军的虎符交给了羽歌夜,即使没有明说,两个人也都明白,无论羽歌夜日后成为什么人,成就什么事,这两万龙鹫军,也再不会落进唐清刀的手里,甚至西北四关,也仍然不会属于这个过去的西北王。 在北莽,唯一能够跨越横断山脉的,只有春城附近的一个入口。此时春城的百姓,都带着漠然的目光,看着眼前铠甲精良,坐骑可怖的龙鹫军,用坚硬的铁爪抓住山石,跨越横断山脉。就算他们不是北莽皇族,不是莽族,但是面对把曾经祖国打得粉身碎骨的军队,也难以露出任何笑容。 唯一神色有些变化的,是抱着小狐狸的吴秾。“没想到,他真的灭了北莽。”吴秾轻喃一声,他身边的雄性略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吴秾摇摇头:“我们去云京吧,北莽已经灭了,我们也算是大隆子民了。”他这句话引得周围人怒目而视,他却视而不见,去云京,既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也是为了得到机会,他当初被迫叛出补天阁,遭到阁中长老追杀的往事,已经过去,现在他又恢复平凡人,以他的能力,怎么也要为这个家,搏一个出路。 虽然当吴秾说出那句话,所有人都在怒视他,但是真的面对选择,却有不少人做了同样的决定。春城靠山吃山,不少人家都积攒了足够的财富,但是他们也受够了攀爬跋涉的艰辛,也都向往着大隆的富庶,更何况冰冠王城覆灭之后,大隆就出台了一系列安民政策,吸引不少曾经从那片土地逃到北莽的人,想要重新回到祖先世代居住的土地去。 所有从北莽去往大隆的队伍中,运送战利品的队伍无疑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北海富产稀有金属,金银这样的贵金属,也囤积不少,北莽王室的奢华生活,就是靠着矿工们榨干骨髓的血汗劳动支撑起来,如今,这些金银都陈列在紫禁城太和殿前,整整五十车的金银财宝。 “番邦之国,只有金银,而无工艺,更无珍宝。”文华殿大学士章鸣镝摇头晃脑,满面鄙夷。在楚淳冈致仕,竹碧如位高权重轻易不出现的情况下,他成了文臣中崛起的实力人物,墙头草两头倒的青党,如今也颇有几分跋扈的气势。虽然鄙薄北莽皇族只有金银,没有珠宝,而且金银都十分粗糙,但是这个已经接近人生晚年的老家伙,仍是两眼露出了贪婪的光。 北莽极北之地的北海,因为有天空空洞,天地元磁的力量极为强大,矿工在那里,很少能活过三十岁,这些矿工,甚至有很多都是曾经被北莽掳掠过去的大隆子民。然而现在征服北莽,没有人想着要解救这些受苦受难的同胞,反而想着把更多的人派到北海去,利用大隆先进的技术,把北海的矿藏全都挖出来。眼前的金银,只是用来看看成色的小点心,分割北莽的土地财富,才是目前大隆朝堂最热衷的话题。 永乐皇帝羽良夜,并没有出现在太和殿广场,而是坐在飞霜殿的主位上,倚着龙椅,单手支颐。 此时飞霜殿内,唯一一个没有去太和殿观看战利品的,只有竹碧如。 “对他们而言,那是征服北莽的战利品,于朕而言,却是明晃晃的催命符。”羽良夜睁开眼,无悲无喜。 竹碧如肃容端坐,即使在自己的帐婿,学生面前,他也不曾有一刻放松,听到这句话,也不由露出喟叹之色:“谁能料到,他真的能将冰雪之国,化为大隆疆域。” “不止如此,他现在还在去往西凤的路上,不出一月,就能到达西凤王都外。”羽良夜抿起嘴唇,便显出笑容的样子,只是却毫无笑意,“统一天下,哪个君王不希望,只是天下统一的那天,这天下,就未必是朕的了。” “悦王成就的,乃是千秋不业的功勋,若是再行软禁之事,就不如当年那么容易。”竹碧如手指轻轻搭在自己膝盖上,抬起眼来,这位温良谦恭的当世圣徒,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冷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当早作打算。” “你且退下吧,容朕再思量思量。”羽良夜从龙椅扶手上抬起手来,竹碧如躬身行礼,默默退下。羽良夜坐了一会儿,对身边跟着的内侍道:“太凤,可一切安好?” “回禀皇上,奴才不知……”内侍扑通跪在地上,不断叩头。 羽良夜缓缓睁开眼睛,颇有几分厌恶地说:“这怪不得你,毕竟,这皇宫,他比谁都熟悉。”他轻敲扶手,从飞霜殿的房梁上,落下一个穿着遍体黑纱,戴着面具的怪异身影,“把慈安宫的人,都招回来吧。”那黑影点点头,倏忽就消失在宫殿之中,偷眼观看的内侍,虽然已经见过几次,还是吓得浑身一抖。 “把夜阑招来。”羽良夜说完,内侍便匆忙叩头离去,不一会儿,当初险些被景帝临终处死的夜阑,便出现在羽良夜面前,小心地跪在地上:“奴才见过皇上。” “小夜,朕问你,那天人五衰之毒,当真对人并无损害?”羽良夜姿势不变,眼睛却落在夜阑身上,夜阑当即落下一滴冷汗,他跪伏在地,低声回答:“各种等级的法师,都已经试过,就连白角,也难逃此毒,至少目前,并无异状,只是……” “说。” “若是神使,角色白中有金,千年未遇,郭前辈说绝对有效,夜阑却不知是否……”夜阑声音渐小,偷眼看着羽良夜,羽良夜闭目沉思,随后抬抬手指,夜阑如蒙大赦,立刻离开了飞霜殿。 羽良夜站起身来,并未着人跟随,独自向着浩淼阁走去。紫禁城一阁一楼,一武一文,名震天下,以至于很多人都快忘了,自圣师入灭之后,就再不曾现世的天下第一神兵,刀皇剑帝,就藏在皇宫。 他来到浩淼阁顶,在四个书架的角落各拿出一本书,在书下,藏着一处像是书架自然纹理的木痕,手指一按,却凹陷下去,四个机关,使得浩淼阁阁楼打开,缓缓垂下两条锁链,上面陈列着一把色做碧青的青铜长刀,造型古拙,灵韵内敛。 “果然不愧刀中之皇。”羽良夜将刀从链子上取下,手臂骤然一沉,刀刃砸在地面,如切割豆腐一般,陷入了浩淼阁质地坚硬的楠木地面。 他运起法力,发现这把刀连法力都无法接触,神异之处,两千年来无人能够参透。他将刀一甩,身边骤然出现一个黑色身影,以刀皇的锋利,本该把这人从中穿透,却不想对方身体如同烟雾般展开,将刀皇吞入身体。 羽良夜走下浩淼阁,身边已经出现十二个黑色妖兽蛊兵,刚刚藏匿起刀皇的,根本看不出是哪一个。他再次走入天一楼,天一楼和浩淼阁,一文一武,与其说镇住皇宫煞气,不如说,镇住了刀皇剑帝这两把绝世凶器。 他伸手按住铜盆中间的莲花灯,将五片莲瓣同时压下,楼顶再次垂下四个锁链,这一次,吊着的却是一个长达一尺,宽达半尺的箱子。从体积而言,反倒更像是一个剑匣,只是以这体积,里面藏着的宝剑也不会太大。 羽良夜抚摸着上面的铭文:“开则不可再用,开则天下太平。”这句铭文,后半句无疑让每个拥有剑帝的人,都感到心热,但是前面一句,却让人踌躇。剑帝之匣,几经流传,和刀皇倾盆一起,同为皇朝文武隆运的象征,刀皇曾经暗中出世,剑帝却始终没人敢于打开。 很多个历史节点,当想要打开剑帝之匣的一瞬,便要么到了山穷水尽,挣扎无用的境地,要么便尚有一线生机,一搏可能,所以和剑帝之匣相伴的,永远是自尽身死的壮烈,或是反败为胜的威名,而这神秘至极的圣师遗物,剑帝之匣,却从未真的打开。 羽良夜将剑帝之匣轻轻一抛,再次被一个妖兽蛊兵接住。混在这十二个妖兽蛊兵里,除了羽良夜,没人能猜到,哪一个藏了刀皇,哪一个藏了剑帝。 他站在天一楼,袖子中落下那个小小玉瓶,里面藏着的,就是郭小山这个恶魔最后的遗留,奇毒天人五衰。这位活了三朝的纵横谋士,创造的每一样东西,都充满了诱惑与危险,却让人不得不吞下。 他俯身望着天一楼水桥,仿佛又一次看到了羽歌夜绝然离开的影子,他知道,若是自己再不行动,便永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当倾盆刀出世的那一刻,独居慈安宫的唐修意,忍不住眉羽一跳,打翻了茶盏。他多年的心腹应雪桥扶起茶盏,担忧地看着他。唐修意不知道刚才骤然心惊是什么原因,他能够掌控住这座慈安宫,已经是他多年经营,加上景帝遗留老人儿的帮助,再外面的消息,就难以知道。那些可怕的妖兽蛊兵突然消失,今晚又突然心生异兆,让他越发担忧起来。 “出来!”唐修意厉声一喝,然后迟疑地愣住,从黑暗中走出的俊朗身影,正是随着护送战利品的使团到来的沈听河。 当年被他威吓不敢抗拒的小凤翎卫,如今从黑暗中走出,便是浑然天成的强者气息,竟已经不弱于自己。 “奉主子的命令,带您出宫。”沈听河轻声说道。 当晚,当潜藏多年的魑魅魍魉为了他们的最终使命,而在云京百鬼夜行之时,毒医夜阑被迫携天人五衰之毒,十二妖兽蛊兵,离京赴西凤。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羽歌夜才最终赶到了西凤。他可以用法力携带着楚倾国飞行,却无法挪动全部的龙鹫军,而龙鹫的庞大体型,在这里却成了麻烦,向导能够通过的羊肠小路,山缝小道,龙鹫军必须另行寻路,所以反倒比预想的花了更多时间。 不过再一次看到漫漫黄沙,在西凤沙漠边缘集结龙鹫军,所有的辛苦便不值一提。两万铁骑,覆灭西凤,这才是真的探囊取物。 莽红袖确实遵守诺言,或者说被迫遵守了诺言,他一路从玉门关进入还未恢复的洛蒙森林,经龙头峡进入西凤,可谓一路高歌。因为昏聩的西凤皇族,把最精锐的鹰扬大军都调到了皇城附近,错失了龙头峡居高临下围攻,和占据西凤沙漠有利地形的最好时机,以至于莽红袖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荡平了除了西凤皇都之外的城市。 不过可气可恼可笑的是,这里的人民都被留下,财富却被鹰扬大军搜刮带进了皇城,似乎这些禽鸟,已经做好了坚守皇都,抗战八年的准备。 十万鹰扬大军,战力也堪称不凡,但是正如北莽三万冰熊精锐,让唐清刀二十万大军都束手无策,西凤这十万大军,数量增多质量却减,什么时候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面对西凤皇都,最好的办法无疑是火攻,不过火烈鸟一族地位比鹰族低了百倍,根本不敢展开翅膀飞临鹰族的天空,这是几十代人积压下来的奴性,羽歌夜也改变不了,更何况禽族大多能够飞翔,如果逼迫弱小种族飞上空中拦截炸药,那只能是帮着西凤皇族精简“无用的贱奴”罢了。 征战北莽,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从羽歌夜离开圣地算起,已经快八个月,就算为了倾国能平安生育,他也决不允许西凤再苟延残喘下去。 “灵感大王,当真尊言重诺,到了西凤皇都,一步都不进。”羽歌夜说完,莽红袖却反而怒不可遏:“如今长绝重病垂危,怕是抗不过今年去,你若真的围困虚耗,别怪我莽红袖不客气。” “那灵感大王大可以直接攻下西凤皇都,何必非要我来。”羽歌夜故做不解,莽红袖气得眼睛冒出冰凉寒气:“别以为我不知道,玉门关守军早就被你的人暗中拿下,你真是好深的心机,千里之遥,也把玉门关握在掌心,幸亏西凤都是一群懦夫,若是真有人带兵反抗,我怕还来不了这凤都。” “无人反抗?”羽歌夜却从中捕捉到更深的消息,从莽红袖带着玉门关驻军进入西凤,就没遭遇过像样抵抗,别人不一定,但是他知道,至少有一个人,一定会率兵对抗大隆,无关忠诚,关乎他的荣誉。 这个人,就是孔雀胆。 “你能够覆灭北莽,是你的本事,我莽红袖无话可说。”莽红袖红着眼睛,“为了长绝,我莽红袖做了叛国贼,无言面对北莽皇族,跟无言面对三万冰熊儿郎,此战之后,但求让我和长绝归隐山林,从史书之中,删去我二人。” 生前身后名,除了活着时可以把握的幸福,人最后在意的,也只有死后的名声。莽红袖,是一个为了自己心中所爱背叛所有,而且誓死不悔的人,他放弃了生前身后的名声,只求一世的幸福,这样的选择,羽歌夜做不出来,甚至并不认同,却不能不钦佩。 无论是为了楚倾国有个安心生产的环境,还是为了早点看看孔雀胆生死如何,也为了能够彻底解决孔雀翎这个隐患,兑现医治朔长绝的诺言,羽歌夜也必须早点攻下这座凤凰之城。 以龙鹫军的可怕战力,鹰扬大军在第一拨冲击下就死伤惨重,既没有北莽稀有金属打造的强悍兵器,也没有大隆精良的铠甲,他们仓促飞上天空,却只是被龙鹫凶猛的撕扯下来,这场战斗简直称得上一面倒。而且出乎意料的是,鹰扬大军竟然遁入皇城之中,避而不出,死守城门。 其实这个结果也可以预料,鹰扬大军早就失去了黑孔雀一族的领导,等于自毁长城。在那之后还有孔雀蓝的勉力支撑,杜铣这个武圣坐镇,如今孔雀蓝身死,杜铣贺九皋叛国,孔雀胆却没有被委以重任,鹰扬大军群鹰无首,空有战力,却不能发挥,又对上龙鹫军这等强敌,失败已是无可避免的局面。 然而羽歌夜和莽红袖都始料未及的是,因为鹰扬大军的第一次失利,并且逃入皇城的举动,西凤皇族竟然吓破了肝胆,既担心鹰扬大军耗空他们积攒的用于死守,实则为了继续奢侈生活的财富,又担心大隆军队打进皇城,竟然逼迫孔雀王遣使纳降求和。 兵不血刃,无疑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会不会真的放过这群吸干了西凤血液的蛀虫,就不一定了。 在羽歌夜也派去使臣之后,西凤皇都却骤然失去了消息。 五天之后,西凤再次派来一位使臣,和第一位到来的,即使求和还带着几分矜持的愚昧皇族不同,这个人,像是吓破了胆子的鸡,惊慌地放下了国书。 国书上只有一行字:“明日正午,皇都水榭,决一死战,孔雀翎。” 随着国书一同到来的,还有一长一短两根黑色的孔雀翎毛,那根短短的羽毛,明显带着十分稚嫩的感觉,属于一只还没化为人形的黑孔雀,羽歌夜紧紧握着两根翎毛,眼中燃起熊熊战意。 西凤的国运,从来只系于孔雀翎一身,大隆西凤之战,也注定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战场。 121.不虚此行 皇都水榭,便是那座羽歌夜劫持孔雀王的水榭亭台。在干旱的西凤,建造这么一座巨大的水池,并且修建水榭亭台,西凤奢靡程度,可见一斑。 羽歌夜独自走入凤都城,如果这是冰冠,早就有无数人扑过来想要杀他,但是在西凤,他收获的只有无数畏惧和恐慌,更多的,是彻底的麻木。沿着主路,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欣赏这座城市,看着那些造型别致,颇有阿拉伯风格的白色圆顶建筑,羽歌夜浮躁的心也渐渐生出淡然。 只要沿着这条主路走去,就能走进西凤皇宫,也能到达皇都水榭。在直径千米的白玉池水当中,建着直径百米的水榭亭台,而通往亭台的唯一一条路,正好和西凤皇都的中轴线重合,无论是象征意义,风水意义,还是享乐意义,都无可比拟。 在水榭亭台属于西凤孔雀王的地方,现在躺着一身白衣祭袍的孔雀翎,身后,跪立着他始终以蠢狼代称的兽人青年。 这座西凤至高无上的皇宫,此刻静得可怕,那些和他一样以孔雀为姓的同族,享乐一生掏空了西凤国力的蛀虫们,都已经消失了,那位大智若愚的孔雀王,也不知所踪,所有人,都彻底地消失在这座宫廷里,无论羽歌夜成败与否,西凤都已经在这个可怕的妖孽手中灭亡,这场战斗,只是他们两个人宿命的对决,决定谁能活下去,活的更好。 当羽歌夜离开大营之后,来自云京的使臣进入了西凤大营,为了照顾垂危的朔长绝,莽红袖选了一处安静的小城,让他好好休息,所以远征军中,竟然暂时没人主事。 玉门关的驻军,已经被羽歌夜当年留下的三百龙脊,牢牢掌握。其中为首的十二队长,除了已经嫁人的青龙,都身处西南军中,如今职位有高有低,他们通过牢牢把持西南军的中层位置,抓牢了这座庞然大物,但是他们之间,因为同时受控于羽歌夜,所以没有一个固定的领头人,因此,这些使臣被带到了中军主帐,静候羽歌夜归来。 这座主帐被人工隔开,前面是议事之所,后面是居住之所,十二个身着黑袍的高大兽人守护在瘦小的使臣旁边,楚倾国轻轻挑起隔帘,十二个黑袍兽人齐齐向他望来,那个使臣反倒无所觉察。 高手,十二个高手。楚倾国修炼太上之刀,斗气内敛,境界却在,这些人,分毫不差的察觉了他的存在。 此时夜阑才注意到肚子已经十分明显的楚倾国,眼神闪烁:“微臣见过悦王君。” “你是使臣?”楚倾国走出隔帘,手扶着自己圆鼓的肚子,体态雍容,脸上有着他都没有想象过会出现在自己脸上的温柔,但是面对夜阑,他的脸色却变得怪异起来,“你是,夜阑。” 夜阑心里咯噔一声,竟忍不住踉跄一步。 “身为能够解开断人肠的毒医,你的名气也很大啊。”楚倾国蹙起眉头,当年景帝驾崩始末,羽歌夜潜心调查,自然对这个毒医多有防范,只要他活着,唐修意就有人证掌握在羽良夜手里。如今这个重要至极又毒术高超的人物,带着这么多古怪的高手,这,怎么也不像和谐的使臣。 “我等授命,在悦王殿下大胜归来后,接悦王殿下入宫。”夜阑已经撑不住表情了,他不是傻瓜,这次绝密使命,注定有来无回,他已经做好了等死的准备。 羽歌夜站在水榭亭台边界,没有再跨出一步。孔雀翎悠然起身,赤足踏在浮桥上,整座浮桥都燃起熊熊大火,孔雀翎如同站在火中的魔神。浮桥燃起大火,羽歌夜反而不再谨慎,他一步踏出,脚尖为界,向着他的方向,大火熄灭。他和孔雀翎相迎而去,浮桥一半大火,一半熄灭,孔雀翎若魔,他如神。 “把孔雀胆交出来。”无论过去有多少畏惧多少敬重,此刻,眼前是用孔雀胆和可能的他的孩子威胁自己的敌人,羽歌夜不假丝毫辞色。 孔雀翎长袖轻抖,露出他细长手指:“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死生之后,再说不迟。” 羽歌夜不屑和他争口舌上的一点便宜,孔雀一族五大秘法,他已经见过四种,孔雀翎的法术境界,他也看到过,这一战很难,但是他有优势。 “唐星眸中了我天魔一击,可还活着吗?”孔雀翎突然一句,羽歌夜心神颤动,忍不住追问:“什么?”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好。眼前竟然化作天空血红,所有事物一片漆黑的心魔幻境。 然而虚空之中,骤然响起一片乐声,能听到音乐,却记不住曲调,只能感受到淡淡的遗憾,仿佛沁入心灵,自心而发的乐曲。 “这是什么法术?”孔雀翎第一次见识春宫八音,竟也露出几分怅然迷茫神色。 “春宫八音·抱憾。”羽歌夜吐出这两个字,心中也像是吐出一口闷气,因为希奇,他懂得什么是春心,因为沈听河,他学会了好色,因为羽云歌,他明白了亵渎,因为唐星眸,他了悟了动情,因为孔雀胆,他学会了私趣,因为楚倾国,他感悟到炽爱,因为虞药师,他看淡了抱憾,春宫八音最后一篇,舍得,他希望自己永远也学不会,“我经历的每段感情,都是我成长,强大的动力,而你的心里没有感情,只有魔性,可怜至极,可悲至极。” 孔雀翎稳住心里感情颤动,毫不留情地说:“感情,只是弱者汲汲而求的脆弱安慰,强者,从来不需要感情。”他抬起手来,面前缓缓浮现一座金色莲台。 “夜阑你来这里,到底所为何求?”楚倾国猛然出手,想要抓住夜阑,没想到那十二个黑袍人中,有一人突然出手,将夜阑夺了过去。 电光火石的交接,楚倾国愕然抬眼,惊诧莫名地看着那个黑袍人。 “他们是谁,你还带了什么?”楚倾国常年站在羽歌夜身后,却不代表他无能,只是他从不需要主动出头,但是这一刻,他惊觉,希奇重伤,听河去了云京,羽歌夜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若是融合孔雀翎法力的时候出了意外,羽歌夜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一个。 “悦王君,我也有家人孩子,我实在是没办法。”夜阑委顿在那个黑袍人手下,跌坐在地,楚倾国会不会被皇帝留下,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命,恐怕不能留太久了,“接悦王殿下入宫,陛下绝不会难为他,悦王君何必做困兽之斗。” 一个黑袍人从夜阑的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玉瓶,那身黑袍倏忽变化,化作一圈黑雾,那玉瓶落进雾气之中,竟然消失不见。这些黑袍人根本不理会夜阑和楚倾国,直接向着营帐外走去。 楚倾国一把抓住夜阑的衣领,夜阑仓皇起身,指着向着营帐外面走去的十二黑袍:“三大禁术融合,悦王殿下必然有一段时间的法力空白,天人五衰,可以废去雄性的所有法力,悦王君,你还是不要挣扎了。” “站住!”楚倾国一声清喝,走到营帐门口的十二妖兽蛊兵显出本相,脸上的兽纹面具像是在狞笑,楚倾国伸手抚着肚子,露出温柔至极的神色,再抬头时,像是对着妖兽蛊兵,又像是对着夜阑说道,“我心中有一刀,养刀十年不出鞘,今天,说不得要大开杀戒了。” 妖兽蛊兵中走出一个黑袍身影,虚虚抬起双手,如同一个姿态诡异的舞者,试图从楚倾国身上抽出斗气。楚倾国怒容冷笑道:“刀来!”十二个妖兽蛊兵之中,有一人猛然炸裂,这是真的炸裂,所有的黑雾猛然焚烧殆尽,从他的身体里飞出一道青碧刀光,落在楚倾国手里,“刚刚感觉果然没错,真的是刀皇倾盆,传闻此刀一出,覆水难收,能用此刀演出太上刀法,也算是我平生幸事。” 刚刚接触的一瞬间,楚倾国就察觉那个妖兽蛊兵身体里,有着一股沛然强大的刀气。此刻倾盆刀竟然落入楚倾国之手,这个变故让人始料未及,夜阑惊慌地向营帐边上躲避。剩下的十一个妖兽蛊兵,身上的黑雾都弥散开来,变成不同的颜色,形成一个个虚幻的妖兽影子,幻影中唯一的实质,就是它们幻影深处,笑容诡谲的面具。 孔雀翎和羽歌夜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高峰,此时水池周围的宫墙,都已经被彻底击毁,整座西凤皇宫千疮百孔,反倒在两人所处的浮桥上,并没有留下痕迹。 孔雀翎身边的莲台上,端坐着六个半魔半神的怪异金焰造像,明王和天魔合二为一,已经达到了火焰通灵的极限,此时散发出可怖的气息,孔雀翎已经打到了极限,根本无法控制住魔神火焰的力量,只是这种火焰并非是热度惊人,而是包含着可怕的腐蚀性火毒,才没有让周围的水池干涸。 羽歌夜身边悬浮着六大幻象,正是当初唐星眸用出的先天八卦,而且远不止如此,此时离卦是九品莲台金焰,坎卦是九天星河真水,震卦是雷都玉璜,兑卦呈现黑色泥淖之态,艮卦呈现白色山峦之态,巽卦之风,也显现出灵动至极的姿态,和唐星眸的先天八卦,都不可同日而语。 “该结束了!”羽歌夜此时也狼狈已极,他和莽蓬莱一战,莽蓬莱都没能伤到他衣角,如今衣服不仅有明显划痕,更显出被火焰烤焦的颜色。 “正有此意!”孔雀翎轻盈跃起,落到浮桥后半部,一向带着蔑视笑意的脸上,也流露出巨大的愤怒,指尖遥遥点出:“寂灭天劫。” 六大明王和六大天魔形成的怪物,聚拢到一起,竟然变作一个巨大无比的佛陀,而在佛陀背后,坐着的却是一个恶魔,两人端坐相背,形如宝塔,向着羽歌夜缓缓压来。在这个世界,从来没出现过佛陀这种造物,也没有出现过明王和天魔,唯一的可能,就是孔雀一族的祖先,在研究这门法术的时候,得到了圣师的指点,化为这两种造型,而形态的变化,也带来了威力的递增。此时这尊火焰造像,散发出亦正亦邪的气息,他们所代表的截然相反的能量,迅速在两人交融的部位反应,一旦爆发,将是毁天灭地的可怖。 羽歌夜此时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轻声念道:“地上天下,唯我独尊,天地交泰!”他身体周围的六大幻象,全都消失,一瞬间,整座皇宫里所有物体都漂浮起来,像是失去了重力,或者,此时重力已经从地面转移到天空,这便是地上天下,天地交泰的可怕力量,时空,都在这里扭曲。 孔雀翎尖利笑道:“羽歌夜,你看看水底是谁?” 此时地在天上,所有池水因为时空颠倒而向天空飘去,悬在头顶,但是羽歌夜低头的时候,才发现在池水之中,有一座巨大的琉璃牢笼,里面困着奄奄一息的孔雀胆,他怀里还抱着一只瘦弱的小黑孔雀。 孔雀翎手中团聚起一道燃着红色外焰,白色内焰,形如他的翎羽的火焰,向着孔雀胆射去。羽歌夜飞身跳下浮桥,向着孔雀胆飞去,寂灭天劫处在天地交泰之中,本来十分凝实如同实质的躯体被迫开始融化,但是仍然突破了这将天地都颠倒的强大立场,向着羽歌夜头顶压下。羽歌夜一拳打碎琉璃牢笼,搂住孔雀胆,孔雀胆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羽歌夜一眼,便昏迷过去。 再回头,他的神色才真的愤怒到极点,当年唐星眸和孔雀翎一战,他和虞药师都没有为难那个蠢狼,如今孔雀翎却已彻底入魔。寂灭天劫已经当头压下,这倾注了孔雀翎全部实力的一招,羽歌夜注定无法躲过。 他伸出中指拇指捏在一处,如同真正的佛陀结印,庞大的一座小山般壮观的寂灭天劫,竟然化作一片流逝的色彩,落入他两指之间。 “两界大手印?”孔雀翎截然变色,他没有想到,朔长绝竟把这门绝技传给了羽歌夜,两界大手印,一代传一代,这是真正的传递,一旦送出,便彻底失去。朔长绝竟然把朔族世代相传的最终奥义,送给了羽歌夜! 这也是朔长绝在那晚之后,病情迅速恶化的原因,两界大手印在他的手上,终究只是一门法术,在羽歌夜的手里,才能成为神迹。 羽歌夜手腕绕旋,向着孔雀翎跃去,两界大手印,两指成世界,可收可放。他手指向着孔雀翎眉心点去,孔雀翎一时竟毫无反应。他的身边猛然出现一个灰色的身影,高大的狼族青年从他身边冲出,挡在了羽歌夜面前,生生受了羽歌夜一指。 这一指将所有法力内敛,蠢狼身体没有一丝伤痕,却当即便生机断绝。 “蠢狼!”孔雀翎凄厉之极地尖叫,周身猛然升腾起金色的火焰,羽歌夜退后一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谨慎旁观。 虞梅原施展太上天罚之刀,都只能以天地灵气化刀,这世上若说有一把刀能够承受住太上之刀的力量,怕是也只有楚倾国手中的倾盆。 剩下的十一个妖兽蛊兵,都是十分罕见的魔兽,虚幻瑰丽的影子,像是凝固的云朵,融化的水晶,却饱含着杀机。其中一头六牙白象一个闪烁,便已经突然现身在楚倾国旁边,楚倾国信手一刀,无半点烟火气,便将六牙白象斩成一团灰烬般的雾气。 刀法极境,大巧若拙,返璞归真,楚倾国一刀出手,便以达到当时无人可及的境界,便是虞药师在这儿,也会发现自己比这个看上去总是大大咧咧,受困于俗世感情的悦王君,要差上不止一筹。 从出刀开始,楚倾国便松开了护住肚子的手,对于一个怀孕的人而言,这样的坦然动作,十分少见,但是他的脸上不仅没了那温柔的笑容,更没了人类的情感,这张俊美的脸,就像是一个天道的化身,要处决这些不应存在的造物。太上之刀,已经超脱了斗气范畴,而是一种心境,在如同天道般视万物为刍狗的心境下,没人能和他匹敌。 妖兽蛊兵们纷纷向着楚倾国扑去,吞天之狼,蒙江巨蟒,九尾狐狸,楚倾国若闲庭信步,轻松将九个都近于亚圣兽的妖兽蛊兵斩成灰烬。唯独最后一个,竟是一头虚影飘渺,如同披着长袍的人形的怪物,它是少数可以和神龙,歌铃相提并论的上古妖兽,诸玛什。 以楚倾国从圣地知道的世界起源,结合他自己猜测来看,似乎是一个没能成功变为兽人或雄性,反而出现了可怕异变的怪物。郭小山不知如何得到了它的血脉,竟然造出这样一头妖兽蛊兵。 更可怕的是,他手中捧着一个长达一尺,高宽半尺的匣子,只需一眼,楚倾国就看出,那就是传说中的剑帝之匣。 面对这件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神兵,即使是楚倾国,也不由自主地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肚子,他害怕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 然而楚倾国修炼的刀法,乃是太上之刀,他之所以养刀十年,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大成,此时太上心境因为担忧不攻自破,他扑地喷出一口鲜血,妖兽蛊兵从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此时却像是得意至极的微笑着,他甚至没有开匣,就破了楚倾国看似超脱凡俗的可怕刀法。 杀死所有的妖兽蛊兵,也没有剑帝之匣来的危险,羽歌夜法力空耗的时间,一旦被喂下那所谓天人五衰之毒,加上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神兵,剑帝之匣,便再无翻盘可能。 楚倾国将倾盆刀猛然甩出,倾盆刀上缠绕着丝丝如同水晶般的丝线,在刀身之外又凝聚出一层气刀,似慢实快地深深扎进诸玛什妖兽蛊兵的头颅,将他扎成一片灰烬。剑帝之匣滚落在地,这件天下第一神兵,此刻却无人在意。 楚倾国痛苦地捂着肚子,他紧紧抓着地面,因为剧痛,指甲深深勾入地面:“帮帮我,帮帮我!” 躲在营帐外偷窥的夜阑惊慌地看着他,竟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楚倾国痛的说不出话,只是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向他伸来。夜阑四处看了一眼,再回头看了楚倾国一眼,起身就跑。 楚倾国绝望地闭上眼,却听到夜阑高喊:“来人呐,救命啊!”夜阑竟然跑了回来,整个营地,霎时乱作一团,羽歌夜早已准备好了稳婆,但是面对动了胎气又早产的楚倾国,全都束手无策。 “是毒七分医,我信你!”楚倾国被抬到后帐,剧痛之际,紧紧抓住了夜阑的袖子,全身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因为肤色黑,所以他不是呈现苍白,而是呈现一种可怕的灰色,像是被烈火焚烧之后,失去一切活力的木炭。 孔雀翎竟在最后一刻,突破了孔雀皇族,甚至众多禽族千百年来没人实现的火法最终奥义,涅盘金焰。然而这火焰,却只能作用于自身。瑰丽的熊熊金焰猛然化作一只冲天而起的凤凰,从孔雀翎身上消散。孔雀翎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整个人焕然一新,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是怨毒至极的死灰色。 “羽歌夜,你死不足惜!”焕然新生的孔雀翎,耗尽法力的羽歌夜,这场战斗,似乎势必逆转。 “歌铃歌铃~”轻盈温柔的叫声在已经几乎被荡平的西凤皇都响起,五只粉色的小歌铃,在空气中渐渐显出身来。 歌铃这种神奇的生物,具有人类都无法媲美的智慧,看似只能名叫歌铃这种声音,似乎一派欢乐自然,却实实在在是第一等可怕妖兽。羽歌夜解封了山之歌铃,唐星眸解封了泽之歌灵,莽蓬莱死后,极光大神庙中的雷之歌铃也被释放,而在唐莲若死后,天地两只歌铃也同时出现,这才是羽歌夜认为郭小山死掉的真正原因,他相信世界上如果有人能捉住逃逸的地之歌铃,就只有郭小山这个千年难遇的恶魔。 如今五只歌铃突然出现,孔雀翎心中浮起极其可怕的预感,他猛地捂住自己的手腕,整条白皙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是被焚烧一般变成焦黑色,猛地从他的手腕里,蹦出一只圆滚滚,粉红色,长着天蓝眼睛的歌铃,明明还是可爱的容貌,但是羽歌夜却清晰感受到,它散发出的,远比孔雀翎更可怖的怨毒之气。 随着歌铃飞出,孔雀翎的身上涌起纯金色的法力,都已经化作实质的光雾。孔雀翎浑身都出现了烧焦的痕迹,妖魅的容貌此刻惨不忍睹,他痛苦地挣扎着,但是当初与歌铃合为一体的是他,现在因为涅盘金焰将歌铃复活的也是他。他和歌铃的法力出于同源,根本挣不开这只脱困而出的可怕歌铃,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孔雀翎当年做下这件恶事,是否想过会有被歌铃报复的一天。 孔雀翎挣扎着向着蠢狼的尸体爬去,但是他身上的金色法力越来越快地涌出,全身像是再一次燃起了涅盘金焰。他费力地向着蠢狼爬去,但是却已经没有力气,手指在距离蠢狼衣角不足一寸的地方,盲目地空抓,却抓不住衣角。羽歌夜蹲下身,将蠢狼轻轻一推,孔雀翎抓住蠢狼的衣角,回光返照一般生出最后一股大力,扑到蠢狼身上,焦黑的手臂抚摸着狼族青年的脸,他抬起头,对羽歌夜微笑着说:“谢谢。” 他的头慢慢垂下,倒在蠢狼的面前,像是相互依偎拥抱一样,这位火焰法术造诣冠绝古今,实现了连圣师唐金熙都没做到的涅盘构想的盖世妖孽,就这样死去。 六只歌铃聚在一起,欢乐地叫着,飞来飞去。 “想走?”羽歌夜眯起眼睛,看着它们在漫无目的的飞舞中,悄然向着天空逃逸的身影。羽歌夜缓缓飘起,头天,脚地,东山,西雷,北泽,南火,六只歌铃发出委屈的叫声,以六只歌铃,六个基点,形成一个正八面体,将羽歌夜围在当中。 楚倾国几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不是简单的动了胎气,而是太上之刀和倾盆刀皇的刀气,侵入了体内,浑身如同凌迟一般痛苦,早已化作兽型的他,形如一只灰色巨犬,侧躺着身体,痛苦至极,身边放着好几个热水盆,里面却已经满是鲜血。 “这是我师门留下的秘药,可是我,只能救一个。”夜阑捧着手中的药瓶,跪坐在楚倾国面前,几乎都不敢说出这句话。楚倾国在剧痛至极的情形下,竟然生生定住一霎,眼睛看着夜阑的药,又看向夜阑的眼睛。 “一个绝对能活。”夜阑仓促地保证着,楚倾国的犬尾打在夜阑的手臂上,然后搭在自己的腹部,他自己则用嘴咬住了床榻的横木,只是刚刚咬住,牙齿便深深嵌入木头之中,可见其痛之烈。 羽歌夜缓缓落在地面,六只歌铃发出歌铃一声,竟然猛地如同六团粉色流星一样,飞逝于天际。他们当年信任圣师唐金熙,成就了圣师不世功业,却在圣师晚年险些被迫分裂,更被封印至今,再不肯相信人类,所以消失在天边。 羽歌夜此时融合唐星眸和孔雀翎法力,终于确认,智慧之妙,古今一同,老子三生万物的真旨,在他身上也得到了体现。三大法力,最终汇为一体,然后缤纷演化,他的身体内,充满了瑰丽的色彩,那是栩栩如生的能量,逐渐充盈他身体的每个细胞,这个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他睁开眼来,面前凝聚出一面冰镜,只是信手凝聚而已,这镜子就圆润非常,边上更有精致的盘龙冰花。 幸好这段时间,西凤皇宫中已经没有人,否则在他完成最终蜕变之前,若是有人袭击,他就成了全无防备的状态。而现在,天人合一时能够交融万物的感受,更进一步,羽歌夜周围的一切,都似乎焕发勃勃生机。 他跃下浮桥,来到孔雀胆面前,当初身材健美的黑孔雀,如今已经十分消瘦,羽歌夜伸手按在他的腹部,强大的生机补入了孔雀胆的身体。 羽歌夜如今的法力,已经达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他发现现在其实自己只是在激发孔雀胆本身的生命活力,并不是自己真的补益,所以孔雀胆没办法去腐生肌,也没办法恢复如初,甚至颇有些饮鸩止渴的味道,此时恢复之后,若是没有补充,将会更快的失去生命活力。 羽歌夜想要把孔雀胆拦腰抱起,孔雀胆却抓着他的手,自己踉跄着站了起来,怀中抱着的小孔雀倒是精神头不错。羽歌夜将年纪幼小而长得丑丑的,只有尾巴上有几根短短翎毛的小孔雀抱在怀里,像是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意义不同,一直蜷在孔雀胆怀里的小孔雀,发出了轻轻的哀鸣。羽歌夜怜惜地摸摸他头顶细弱的翎毛:“他叫什么名字?” “羽墨。”孔雀胆虚弱地回答一句,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羽歌夜搀扶着他,向皇宫外走去。 夜阑抱着怀中瘦弱的孩子,这是一个雄性,但是头顶的角却像是没有长大的嫩芽,身上显出一种淤紫色。他把手中的药丸缓缓喂尽了孩子的嘴里,当年他学医不成改学用毒,他的师父赶他出门,但是还是给了他一颗治伤圣药,逆死天生丸。这药丸有食指指节大小,却入口即化,瘦弱的孩子吧嗒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虽然微弱,却十分清晰的哇哇哭了。 哭,对于孩子来说,便是生命的开始。 已经几乎无法呼吸的巨犬睁开了眼睛,夜阑连忙跪下身,将孩子递到了楚倾国的眼前,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变回人形了,从犬吻中伸出舌头,却没力气伸到太远,夜阑将孩子凑过去,像是感受到了温柔的舔舐,孩子止住了哭声,还没有睁开的眼睛向着楚倾国的方向,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轻轻拍打着楚倾国的犬吻。 “再坚持一下,殿下就要回来了。”夜阑此刻,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楚倾国为了保住孩子,把太上之刀暴走的刀气都吸到了自己的身上,现在经脉寸断,才会连变化都无法做到,就是神只降临,也救不回来了。 他并不知道,兽型对于楚倾国而言,其实是最厌恶的形态,从人变兽,他曾很长时间无法适应,只是此时此刻,他已经无能为力。 楚倾国缓缓闭上眼睛,再也不曾睁开。 婴儿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又一次发出了嚎啕大哭。夜阑有照顾孩子的经验,此刻抱着孩子,试图让他安静,不停绕圈行走,也根本没有用。 “发生了什么事?”羽歌夜听到孩子的哭声,抱着孔雀胆狐疑地走进了营帐,孔雀胆看到眼前的场景,即使虚弱至极,仍然浑身一颤,猛地从羽歌夜的搀扶中挣脱了出来。小孔雀惊叫一声,落在了孔雀胆的肩膀,困惑地看着床榻上那只巨犬。 羽歌夜一句话没说,扑在楚倾国的身上,身上勃然的法力让小孔雀惊恐地叫了起来,整座营帐都轰然向着四面八方倒塌,夜阑带着小婴儿,孔雀胆抱着小孔雀,连忙避开了这里。 磅礴的法力涌动着,羽歌夜持续不断的输入,最后,他的头发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出灰白,夜阑担忧地叫道:“殿下,没用的。” 羽歌夜没有回头,可怕的杀机却牢牢锁定了夜阑,夜阑再也不敢说出一句话,羽歌夜没有继续输入法力,他迟疑地愣在那里,探手扶住了布满齿痕的床榻横梁,看到旁边有着明显是爪痕的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不虚此行。” 122.江山易主 “朔国师的病,在于毒瘤堵塞心脉,如今我已经将毒瘤的生机断绝,随着血液的循环,朔国师的身体会很快变好,平时多吃些活血化瘀的食材,多滋补身体,便再也不会有问题。”羽歌夜最后为朔长绝把脉,“若是有什么问题,随时来云京找我,灵感大王的爵位不会褫夺,云京也永远留着朔国师的位置。” “能够延长寿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一辈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朔长绝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能够被称为红润的色彩,不过他身体好了,莽红袖反而更加缠腻,就和朔长绝同乘一骑,搂着朔长绝一刻不肯放手。 羽歌夜沉吟片刻,捏着拇指中指成两界大手印:“两界大手印乃是朔族秘传,按说,我该还给国师。但是我对阵孔雀翎的时候发现,两界大手印,两指成世界,其实并非真的成就世界,而是将两指捏住的东西,彻底粉碎,残余的毒烬,却会进入身体,这才是朔族后来越来越早逝的原因。” “其实我也有所察觉。”朔长绝脸上没有一丝遗憾之色,“朔族因两界大手印而成天下望族,却也因为它子孙凋零,如今两界大手印在你手中,传与后人也好,陨灭也罢,都和长绝无关。” “有红袖在,还用得着那两根手指?”灵感大王语中带着鄙视,但是对羽歌夜的态度明显好了不少,二人自称,都放下了朔莽这北方大姓,说明二人已经放弃了过去的身份,不再是国师和大王,“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放牧青格尔,饮马天湖畔,没想到真的有实现梦想的一天,此生别无他求。” “那歌夜就不耽误二位奔赴美好生活了,希望来日我到青格尔草原,还能喝一杯红袖大哥自酿的马奶酒。”羽歌夜拱手抱拳。 “好说好说!”莽红袖也豪迈抱拳,“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羽歌夜目送莽红袖和朔长绝同骑远走,露出一丝微笑,他转过身来,“来,羽墨,到爸爸这儿来。” 听到召唤的小孔雀,笨拙地扑腾着飞起,落在羽歌夜的肩膀,才四岁大的小孔雀,却已经活泼的不行,用还有些钝的雀喙啄着羽歌夜的耳朵,羽歌夜笑着闪躲,“羽墨,别闹。” 羽墨高兴地张开小翅膀,发出长长的鸣叫声,很快就又不安分的飞回了孔雀胆的肩头。孔雀胆却没有羽歌夜那么温柔,当羽墨喳喳叫着向他怀里的孩子啄去,他屈指一弹,羽墨便委屈地挪动着双爪,想了想,又飞回了羽歌夜头上,确实是头上,他的爪子抓着羽歌夜头顶的发髻,那发髻已经松散,看样子不是第一次被抓了,羽歌夜无奈地捉着他双脚放下来,回头望着孔雀胆。 “睡了。”孔雀胆轻声说道,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小婴儿,看着就有些虚弱,但是脸色倒还好。 “该喂奶了。”夜阑从后面赶过来,手中握着个琉璃奶瓶,里面撑着深咖色的液体。本来还睡着的宝宝睁开眼来,看到夜阑和手中的奶瓶,眨眨睫毛长长的眼角,便沁出一滴眼泪,委屈地呜哇哇哭了起来。“我已经尽量改良配方了,但是味道还是……” 羽歌夜探身接过小宝宝,将奶瓶虚虚引来,小宝宝看到羽歌夜,泪珠儿不流了,却不住试图扭头躲进羽歌夜的怀里,只是他实在太小了,根本都扭不动,小手胡乱推拒着,羽歌夜用嘴咋咋奶嘴,把奶嘴捂热吸出奶来,带着淡淡涩味的牛奶,对于成人而言,都不容易接受。小婴儿委屈地含住奶嘴,吸了起来。 “主子,就快到云京城了。”十二队长中的白虎,出现在羽歌夜身边。 羽歌夜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巍峨的城墙,百千年不曾散去的繁华,发出极轻的一声:“呵呵。” 这一次,再也没人敢关门拦阻羽歌夜,云京城上的守城人,带着谦恭和畏惧,看着大军停在京门十里之外的极昼祭坛。 羽歌夜亲自登上极昼祭坛,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却清楚传遍每个角落,连守城的士兵,都能听到他的话:“不夜城八千白马,还在否?” “在!”潜藏不夜城三年的八千白马,齐声应答。 “冰冠下两万龙鹫,还在否?” “在!”两万铁甲峥嵘的龙鹫军,齐声应答。 “快哉楼三百龙脊,还在否?” “在。”三百龙脊和被三百龙脊死死钉住的西南大军,齐声应答。 “天下兴亡匹夫怒,身披戎装伐胡虏,刀枪为乐血为酒,共饮十方做人屠。风雪不灭钢铁志,沙尘不掩壮士心。四关雄立戍西北,必将铁马踏冰冠。青衣带水过西南,誓将禽血红玉关。纵有颓靡钝刀刃,自将侠骨震凡心。勇卒暮年心不死,犹在梦中听战歌。今朝有幸成壮志,普天之下尽中国。功过任他后人说,留取丹心照山河。”羽歌夜唱起镇灵歌,将杯中美酒,撒在极昼祭坛,三杯祭英烈。 镇灵歌再一次响彻,这一次,是为了悼念没能等到天下一统,功成名就的伙伴,为了召唤他们马革裹尸的英魂,回到他们的故乡。 此时已经进入冬季的云京,也开始飘下雪花,昏暗的天空中,洁白的瑞雪像是飞舞的英魂,又像是涤荡人心伤痛的温柔羽毛,铺满了大地。 数十万人的镇灵歌,让云京城都全数听闻,守在云京门口的百官,都被这豪迈苍凉的歌声震颤心灵。章鸣镝这个老狐狸,一面想讨好羽歌夜,一面又生怕羽良夜还有翻盘机会,竟发动百官,奏请出京迎接羽歌夜回京。这样无论谁胜谁败,他都做足了功夫,本来正得意的他,此时听到镇灵歌,也不由白了脸色。 先行致祭,而不是先拜皇帝,羽歌夜的举动,已经传达出十足的信息,云京城外百官跪迎,却只看到羽歌夜一人独骑,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向着云京城走来。 “悦王殿下功高千秋,德盖万古……”章鸣镝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就被羽歌夜冰冷眼神看得仿若喉咙生冰,再不能言语。 羽歌夜一骑入京,百官相随,来到紫禁城门口,却看到一个人,站在紫金城外五气朝元桥上,穿着深紫裘袍,白色里衣,手中提着一盏八景宫灯,照亮了因为大雪而发昏的路。羽歌夜眼神有片刻恍然,旋即滑下马来,站到他的对面:“这身衣服,你不配。” “至少,不会在见你的第一面就被你杀死。”羽良夜微微一笑,提着八景宫灯,和羽歌夜并肩向着紫禁城内走去。 “难道你还想挣扎吗?”羽歌夜抱着孩子,甚至不曾看过羽良夜一眼。 羽良夜不以为意,此时的他,才更像是羽歌夜认识最久的“太子哥哥”,淡雅,雍容:“何必说是挣扎呢?父皇遗诏,我们手足不得相残,我没有动你,也没有动母君。” 羽歌夜嘴唇颤抖,却没有说出反驳的话。 “覆水难收,这句话,当真要反复咂摸,才能品出其中真味。”羽良夜和羽歌夜一路走去,太和殿广场空旷得让人害怕,“我曾经以为,得到了帝位,就能得到你,却没想到,反而把你推得更远。我曾以为,天下就意味着一切,却没想到,天下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羽歌夜和他沿着太和殿广场中央的汉白玉道路前行,这条路,从来都只属于帝王,羽歌夜毫不在意地直接踏了上去,羽良夜却并没有说什么。覆满白雪的道路,随着他们走过,留下两行足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羽良夜宠溺地笑笑:“打江山易,坐江山难,没有你想的那么轻松。江南富庶,国之重地,欲兴国运,当从此始,西南四州,人心顽固,其民凶悍,柔以化之,河朔六州,围绕京师,世家纠缠,实为大患,中原五州,青党弄权,于国无益,国之蠹虫,神庙虽能稳固人心,却常染指君权,祸乱朝纲,即使不废,也当平之。” “打得下江山,便坐得稳,大不了,我将它毁了便是。”羽歌夜终究是有怨气的,羽良夜短短几句话,可谓字字珠玑,句句良言,但是他却任性的说狠话,只想看看羽良夜恼怒的样子。然而羽良夜却像是看淡了一切,一直保持着微笑。 两人沿着台阶,来到太和殿殿门前,巍峨恢弘的大门内,金銮龙椅,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 羽良夜和羽歌夜一起站在太和殿外,一步就可跨过门槛,走向那张龙椅,却没人动这一步:“我能抱抱你吗?” 羽歌夜没有拒绝,羽良夜伸出手搂住羽歌夜,两个人身高相差无几,他轻轻嗅闻着羽歌夜发丝的味道,羽歌夜却并没有那么厌恶了,羽良夜退后一步,手指轻轻拂过羽歌夜的脸颊,他的掌心,有一粒红痣,鲜艳如血,看到羽歌夜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羽良夜苦笑一声:“可惜我掌心的红痣,不是你上辈子留下的记号,你不是我的金熙,我不是你的纳兰。” 那掌心的红痣突然扩散,变成了一滩,羽良夜嘴角涌出殷红的鲜血,用手捂着自己的嘴,脸色已经青白得可怕,却还是露出一抹笑容。 羽歌夜早已察觉他身体中的生机正因为毒药迅速消失,看着羽良夜倒在地上,身体渐渐僵硬,身上开始覆上雪花,脸上却还挂着温柔的笑容。他心中竟然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乐,反而觉得突然间失去了一个支撑一般,心里空了一块,他这时候才发现,太和殿燃着再多的灯火,也显得好暗,金碧辉煌的龙椅,看着却那么冷,而他身边却没有人,只剩下他一个。 “歌夜。”羽歌夜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羽歌夜回过头来,眼眶终于湿润。四年不见,唐修意容貌没有衰老,精气神却变得颓靡,眼角眉梢,都没有了当年的凌厉之气。他猛地扑过去,紧紧搂住唐修意,感受他身边所剩不多的温暖。唐修意看着倒在地上的羽良夜,眼神里也没有了怨尤。景帝遗诏,手足不得相残,儿子不得弑母,羽良夜做到了,羽歌夜也可以做到,但是羽良夜还是选择了死去。 心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唐修意扶着羽歌夜的手,将羽歌夜送到丹陛之下,看着羽歌夜走上丹陛,坐在龙椅上,眼神中的感慨,多到解不开,散不去。 真的坐上这龙椅,羽歌夜才发现,它真的太宽太大,左右不着,后背不靠,他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面前是跪下齐声唱诵他名字的百官,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开心。面前,放着一个卷轴,羽歌夜慢慢打开,绢布上,用小楷写着密密的字,打头两个大楷,国纲。 羽歌夜不顾跪在地上的百官,看着面前的绢书,上面的笔迹并非一人,翻到最后,才能看到两个羽歌夜熟悉的笔迹,一个属于景帝,一个属于羽良夜。 羽歌夜眼中闪过厌恶之色,抬起头来,对着下面的百官,声音清朗而坚定地说道:“朕龙御登基,改元,兴国。” 史称武帝的新王朝,比蒙一族的崭新时代,开始了。 因为统一天下的功勋,所以群臣上奏,谏请羽歌夜帝号为武帝。在有生之年,非功勋卓着,治世有成,不可自取帝号。历史上曾有帝王,生前自取圣帝文帝,却在死后被史官批驳体无完肤,羽云阙生时有景帝之尊,羽歌夜又有武帝之尊,父子二人,同为明君,在后世也势必成就一段佳话,所以章鸣镝便出众谏言:“废帝在时,于国无功,于民无益,不堪入宗庙之门,承社稷之嗣,微臣奏请,将永乐年号,移出史书,永乐牌位,移出宗庙。” 多么狠毒,羽良夜刚刚死去,为了讨好新皇,便要把羽良夜统治的四年,从史书里抹去,把羽良夜从宗庙中剔除。 “永乐帝虽无大功,然治世清平,宽仁爱民,更曾举国之力,成就陛下霸业,更与陛下源出皇脉,怎可如此行事?”竹碧如站出身来,怒声呵斥,“平史消宗,乃千年罕有歹毒之举,乃为不仁,陛下登基,章鸣镝未有寸言建功,先奏歹毒之事,乃为不义,身为臣子,先帝尸骨未寒,章鸣镝谄媚新帝,是为不忠,以臣论君,语出刻薄,章鸣镝是为不孝,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臣竹碧如奏请陛下,将章鸣镝削官剥爵,永生不许再入仕途。” “竹碧如,你身为先帝岳丈,出言不逊,是何居心?”江南朱族出身的太子少保朱成璧,竟然抢出一步,为章鸣镝出头。 一时间,朝堂上纷纷吵吵,喧闹四起。当年羽歌夜在朝堂冷眼旁观,只恨不得把这些争权夺利的国之蠹虫全部杀死,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他心中还是同样想法。但是当年他想过,便算了,如今想过,却要忍下,再解决这些纠纷。 “统统住嘴!”羽歌夜真想猛拍一掌,把他们全都赶出去,但是他也知道,虽然这些人争权夺利,手中却握着大隆大部分权力,世家势力,甚至还能影响帝王决定,想要一绝后患,只能徐徐图之。 “着保和殿大学士竹碧如,太子少保朱成璧,协理先帝殡丧事宜。”羽歌夜定下旨意,事情却远未结束。更多的决定,在等着他做出,生杀大权尽在手中,却也注定帝王的操劳。 而这,还只是登基的第一天。 入夜,一灯如豆,穿过太和殿广场,向着宫门外走去,很快,一个身影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一起走出了紫气东来门,门卫看到了两个人的脸,惊愕于这样两个人怎么会一同离开这座天下至尊至贵的宫殿,却不敢声张。 “你真的决定,放弃皇太凤的位置,漂泊天涯?”羽歌夜站在五气朝元桥上,手中提着一盏八景宫灯,而他的身旁,站着的却是羽良夜的凤君,竹圆圆。 竹圆圆慢慢回头,看着身后紫气葳蕤的皇城:“我曾以为,这座城,会囚禁我一生,没想到,还有离开的一天,在这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幸福,离开,或许才是解脱。” “你知不知道……”羽歌夜话说了一半,竹圆圆就打断了他:“我知道,我也很感谢你,让我能够更加从容的离开。” 羽良夜还是太子的时候,迎娶竹圆圆居住的毓秀宫,是由那时主理工部的羽歌夜负责修缮的,那里栽着的竹子,是羽歌夜特地从蜀州运送而来,取悦太子君竹圆圆所用,却也在竹根,加了避孕药物,竹圆圆的兽型是熊猫,天生爱吃竹,因而后宫多年,一直不曾怀孕,羽歌夜想说的,便是这件事,只是他没想到,竹圆圆竟早就察觉了。 “如果你觉得这个决定更好,那便追随你的心吧。”羽歌夜没有道歉,也没有劝慰,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竹圆圆戴上大毛遮风帽,对他最后点了点头,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些忧郁,说话总是让人很舒服的人,就这样消失在风雪之中,离开了这座囚禁他的城市。 羽歌夜缓缓回过头,紫禁城上空乌云浓密,飘着宫中太监称颂的瑞雪,他却觉得,这白雪,像是要生生覆盖这片坟地。 他沿着云京大路,一路前行,最终来到一座没有匾额的府邸,门口的守门老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言不语。他一路走到最深的地方,那里有一池枯萎的蔷薇花枝,因为无人照料,已经根茎稀疏,明年怕是已经开不出花。 是了,羽良夜会留着他的王府做个念想,却不会有那么多时间精心照顾。 羽歌夜推开门扉,轻轻弹指,久久没人浇入灯油的灯柱,颤巍巍亮了起来,屋中有尘土,却不多,看样子也是有人打扫过的,只是上面的摆设,不知被谁拿走,只有寥寥几件装装样子。倒是床上,放着一床锦被,一对鸳鸯枕,虽然也是布满灰尘,却能为这屋子增添一点亮色。 羽歌夜屈起手指,一股风将房间里的尘土都卷了出去,屋子便显得有些新鲜,却还是冷情得吓人。 料理了孔雀翎的后事,安抚了西凤的人民,再一路回到大隆,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羽歌夜直到现在,才有时间,整理自己的思念。 他坐在床上,抚摸着锦被,曾经两人同床共枕,如今却已孤衾霜寒,他的手指探进被子,却再也没有被人捂好的热度,冰冷的锦被,就像是他冰冷的脸,再也不会有回音。他把脸埋在锦被上,用力嗅闻,像是试图找回曾经藏在被子里的温暖味道。 压抑的哭声,在沉闷的雪夜响起,那是一个男人,无法言说的悲伤。 那夜离开之后,羽歌夜再不曾进过这间院子,却也不许别人居住,直到三朝之后,才有新居者,打开满是灰尘的房门,发现一床腐朽的锦被下,鸳鸯枕上,却放着一对珍贵至极的匕首,一黑一白,黑名无邪,白名天真。 翻检史书,后人才知道,那还是武帝时期留下的旧物,是武帝潜邸之时,藏族巧匠为他大婚打造的礼物,无邪属于武帝,天真则属于让武帝一生虚悬凤君之位,追封为孝元凤君的楚倾国。 其中无邪匕首,曾经出现在武帝突袭北莽的战场,依然锋利无匹,而天真,虽没有过什么出色战绩,惊人记载,也是世间少有的盖世奇兵,但是这样两柄绝世匕首,为何就这样埋没在腐朽的锦被破屋之中呢? 似乎唯一在世时就知道此事的史圣银雨霏在《暗史春秋·太上刀·楚倾国》篇中,留下了这样一句喟叹: 天真不再,如何无邪。 角色歌:倾国难再得 曲:花好月圆夜 死生一梦碎转眼又轮回 京城紫气蔚福薄命浅太憔悴 苦熬十二岁才知命定人是谁 还曾以为是天公做美 天地证婚媒曾约白首到垂垂 十年相依偎携手患难共富贵 自诩顶天椎一朝失意志气颓 风刀雪剑留你独狼狈 立誓要执手到白眉同来何事不同归 自你走后无梦寐只因彻夜不曾睡 若往事可追 倾尽天下换你回 能与你笑到牙没 儿孙绕膝腿 蔷薇已枯萎 故园锁柴扉 不敢重过府门 怕物是人非 到如今社稷已无危 千古人皇我为最 沧海月明都是泪江山千里满面灰 纵有万民跪难逃心中一人愧 可还愿来世再会我为你捶背 123.有输无赢 新皇登基,群臣上谏,帝号武帝,唐修意身为两朝皇帝嫡母,位分尊隆,但是他不愿加位,仍为太凤。登基之后,诸事繁琐,最先进行的,便是百官命君朝见太凤,同时加封后宫诸君。 唐修意穿着金色太凤礼服,端坐慈安宫主殿之前,面前广场上,满是百官命君,静静恭候册封圣旨的到来。 这是当年羽良夜强行剥夺的仪式,他不仅没有给唐修意感受太凤荣光的机会,也没有给身边最亲近的君子们册封的机会,就连凤君竹圆圆,都只是接受了凤君冠冕服色,未有仪式。 而在此时的慈安宫内,羽歌夜终于穿上了金色龙袍,说来是如此的讽刺,他身上穿着的,是梨黄色帝王简服,通体暗埋隐针龙纹,头顶插着的青玉发簪,正是丽龙含珠簪,脚上的靴子,贴着两翅金龙,鞋尖嵌着合浦珠。 这身衣服,正是当年独厚宫竹碧如问对,羽歌夜回答秀出,景帝突然驾临时的衣服。 恍然已十年。 羽歌夜一手倚着炕桌,一手看着门口,门外进来一位身着鹅黄色袍服的俊美青年,说来喟叹,这身衣服,也是旧识。当年羽歌夜第一次出席皇族祭典,夏至大祭上,晋封为大柱国的唐清刀,他的一双帐子也都晋为悬帐爵位,所以当年楚倾国穿的,便是这身鹅黄剑袍,而此刻进来的人,容貌也如此相似,羽歌夜凝视着他的脸,一瞬间双瞳恍惚。 “楚倾城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楚倾城缓缓跪下,声如琅轩,唤醒了羽歌夜。 “平身吧。”羽歌夜,看着楚倾城缓缓起身的姿态,无法忍受的挪开眼去,“岳帐可还安好?” “进这慈安宫,倾城都是好不容易得着机会。”面对以武力逆鼎江山的新皇,楚倾城竟然向着相反方向偏开头去,两人竟都不愿看对方一眼,他回答的话,也听上去十分古怪。 然而两人心中,却都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无常无偏曰平,羽良夜崩后,竹碧如上的谥号为平帝,不偏不倚,恰如其分。但是平帝在时,羽歌夜为了沈听河率八千白马冲冠一怒,羽良夜当时不知是为了恶心楚倾国还是恶心希奇,抑或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将一直没有正式名分的沈听河册封为羽歌夜的悦王平君。这位平帝一时恶举,却造成一个尴尬局面,那就是羽歌夜身边,正式的萨尔,实际上只有楚倾国,沈听河,希奇,倾国去后,羽歌夜登基,按照他潜邸时的位分,沈听河当为皇贵君,希奇则为六院君。 然而不说听河母族全无,父族更是被羽歌夜所灭,希奇也是希族庶出,两人能有今日位分,已属谮越。孔雀胆身为西凤亡国贵族,能入六院君,已是极致。 当了皇帝之后,想给身边人荣宠,都绕不开天下悠悠之口,羽歌夜此时,才有些明白当年景帝心境。 但是羽歌夜身边,除了希奇所出羽苍梧,孔雀胆所出羽墨,还有楚倾国的孩子,羽不虚。身为皇子嫡君所出嫡子,他养在谁的名下,不说代表的政治意义,单就这个人选,羽歌夜也不忍心让他受委屈。 “我已决定,追封倾国为孝元凤君,将凤君之位虚悬一生,再不立凤君之位,不虚便是我嫡长子,我若百年之后,不虚便是新皇。”羽歌夜缓缓说出这些,才加上最后一句,“你若入宫照顾不虚,便是东宫皇贵君。” “东宫皇贵君只在凤君一人之下,我又养的是嫡长皇子,这一生凤君太凤,至尊至贵,是不是?”楚倾城却转过头来,面对这会让各大世家兽人子孙疯狂的条件,却流露出巨大的痛楚,“你许给哥哥的至尊至贵,他得不到了,便给了我,是不是?” 羽歌夜依然偏着头,看着桌子上的八景宫灯。 “哥哥不在乎的,我就在乎吗?”曾经挥刀西北荒漠,穿着全身龙鹫重铠,对决冰熊军围困,被称为西北四刃的楚倾城,紧紧捂着自己的腹部,好像那道刀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羽歌夜慢慢转过头,看着灯光里,楚倾城眼中闪动的泪光,年少之时,独奔西北,他为的是谁,执掌雁南,处心积虑,他为的是谁,楚倾城没有说出口的话,羽歌夜早就知道。兄弟共事君王,本该是历史上的佳话,可恨造化弄人,当年没说出口的话,如今说出口,也没有意义了。 “对不起。”千言万语,只此一句。 楚倾城愣愣的看着他,眼角泪滴划过他晒得黧黑的皮肤,他为了这一天,在西北度过了自己最美好的十年青春,结果等来的,却不是他想要的结局:“我真恨哥哥,他活着,只是你的凤君,他死了,却是你唯一的爱人。” 楚倾城转身跑出房间,连告别的礼数都没有,羽歌夜慢慢闭上眼,扬起头,宫阙无声,只余叹息。 楚倾国追封孝元皇后,早在意料之中,从此凤君之位虚悬,不立凤君,便有些惊人,楚倾城封为东宫皇贵君,抚养先凤遗子,便引起百官家眷,目目相觑,一片疑云。 听到楚倾城晋封为东宫皇贵君,获封为西宫皇贵君,由身低位卑之身,成为楚倾城一人之下的沈听河,却并没有露出得偿所愿的笑容,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同样形容枯槁的楚倾城,有人得到还不要,有人想要得不到。楚倾城抚养羽不虚,无疑是最为合适的选择,但这对于沈听河而言,只意味着,羽歌夜并不希望羽不虚养在他的名下,无论是觉得他人心隔肚皮,还是觉得他出身太低,在羽歌夜心里,他都已经被划分到了一个更低的位置。 一道册封,伤的何止是一个人的心。 希奇获封斑斓院,孔雀胆获封龙雀院,这是应有之数,看了此时宫中场景,深谙权谋的孔雀胆,怕是唯一一个能感到放松的人。四人为首,向着主位的唐修意行三拜九叩大礼。 百官家眷朝拜之后,纷纷散去,唐清刀却独自留了下来,晋封皇贵君还有大典,到时他也要出席,却不是现在。 “清刀。”唐修意只叫了唐清刀一句名字,但是声音中威仪端庄,带着隐隐的气势,唐清刀眼神复杂的看着唐修意。当初他千里进京,回归唐家祖籍,其实只是为了相看羽歌夜是不是帐子良配,彼时唐修意和他,等若强强联合,身为岳帐庆帐,身份对等,然而羽歌夜登基,唐修意为太凤,身份,便再也不同。 “我只想问他一句话。”唐清刀站得如同一把刀,满身的凛冽,羽歌夜走出来,眼神幽深,如古井不波,短短几天,就显得越发渊深难测。唐清刀看着他,现在才意识到,当年能被自己一刀鞘打趴下的少年,如今已经是天下至尊至贵,也至强的皇帝,他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用刀鞘给他一个下马威了,这一刻,刚强如他,也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你毁了倾国,还要毁了倾城吗!” “姆妈,怎么能说这些话呢?”楚倾城步履雍容,展开袖子揽住唐清刀,“东宫皇贵君,抚养不虚,于倾城,于楚家,都是陛下荣宠啊?” 看着笑容毫无瑕疵,对自己好言安慰的楚倾城,唐清刀再也受不了,竟然生生甩开楚倾城袖子,向着门外走去,他笔直如刀的背影,终于如同苍老的松树,微微弯曲。 楚倾城过了很久才把保持搀扶姿势的手臂拢回胸前。此时身为太凤,唐修意本该训诫几句,但是看着在场的人,在千百年的后宫史上,也算是经历多舛,他只是摆摆手,语气唏嘘:“好好过日子,都退下吧。” 羽歌夜走上两步,扶住唐修意的手臂,唐修意伸手抚摸着羽歌夜的脸颊:“皇帝,天子,寡人,歌夜,以后你的路还长着,你的肩还重着。” 羽歌夜握住唐修意的手,感受着上面的温暖,静静闭上眼,良久才开口:“儿臣知道了。” “明日三大祭司进京,主持你登基大典,早些休息吧。”唐修意放下手来,羽歌夜点头:“那儿臣告退了。” 走出慈安宫,便有不少仆从跟在身后,执杖执扇,羽歌夜却觉得,这紫禁宫墙,原来真的这么高,这么空,空到只剩下他一个人。 新皇登基,本该前往父神祖庙祭祀,并由圣尊大祭司戴上皇冠,代表皇权天授。景帝时,神庙朝堂冲突激烈,神庙弱势,景帝登基的时候,是唐莲若亲自入京为景帝加冠。平帝时,唐莲若托病不出,是伊斯梅祭司银海心入宫为平帝加冠,而如今武帝登基,能为他加冠的人,他心里不做第二人想。 翌日一早,羽歌夜便来到极昼祭坛,等待着唐星眸的六牙白象,羽云歌的迦楼罗,经年不见,他心中,也思念甚深,当上帝王,他发现和他想的不一样的地方,太多太多,他简直迫不及待希望唐星眸来骂他几句了。 他知道这种心思若是说出去,怕是要让天下人先惊掉眼球,再笑掉大牙。但是在他心中,倾国是他最爱的人,唐星眸,却是对他影响最深的人,若说未动情,未动心,那是假话,但是他知道,唐星眸于他而言,注定是只可隔着云端看着的一朵莲花,可望不可即,可思不可亵。 三大祭司的车驾,同时来到,令他意外的是,三个人都是乘车而来,竟没有乘坐自己的坐骑。银海心最先走出车驾,他躬身向羽歌夜致意,便退到一边,这个老狐狸竟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向新皇媚好,实在奇怪。 “陛下。”羽云歌走出车驾来,神庙潜修多年,羽云歌身上的怨气俗气,都淡化了,但是看到羽歌夜,却还有些慌乱。羽歌夜此时心境,已没了当初亵渎他的顽劣,但是看到羽云歌眼神,也觉得心中萌动,这是他登基以来,少数能让他开心的回忆。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羽云歌的慌乱,也许不是因为当年旧事,而是迟迟不曾走出车驾的唐星眸。 “岚下?”羽歌夜走到车驾前,心里砰砰跳,他经受不起再一个打击了,传功之后,明明还踢他来着,唐星眸不会出事的。 车帘缓缓掀开,白皙赤足伸了出来,羽歌夜眯起眼睛,脚上的黑色指甲油不见了,现在呈现天然的颜色,粉嫩的指甲非常漂亮,却没有过去那么霸道。 “有劳陛下了。”唐星眸从车驾中走出,伸出一只手来,语调温柔,难以置信的温柔,羽歌夜错愕的看着他,这算是新的嘲弄他的方式?他托着唐星眸的手,将他扶下车来,这时才发现,还有一点不同,唐星眸的眼睛,深邃明亮,但是只是深邃明亮,那神秘的仿佛能把星空宇宙包容进去的重瞳,不见了。 “艾露尼祭司唐星瞳,参见吾皇。”唐星眸微微躬身,可他说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了羽歌夜。羽歌夜困惑打开,只需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唐星眸的字,算不上漂亮,却笔划锋利,有着说不出的肆意张扬。 “歌夜: 重瞳噬魂,是使用在我身上的禁术。其实我在母胎中时,是一对双胞胎,但是遭逢意外,只活了一个,然而我们兄弟二人,都进入了同一具身体,所以我才天生重瞳,一体双魂。为了让我稳固成长,哥哥的魂魄被抽了出去,封印在山之歌铃中,以磅礴法力温养灵魂。我以歌铃将自己一魂法力传递给你,他便再也不能寄身歌铃之中,只能回到这具身体,活了半生,也该是哥哥出来享受大好人间的时候。 你不要傻乎乎以为我死了,我只是睡着了而已,若是有一天,我积攒了足够的法力,还可以苏醒过来。到时候,你小子可要还好好活着。岚下我还想感受一下,让皇帝给我扒松子的感觉。 唐星眸” 羽歌夜看着面前的信,再抬头看着面前的人,一模一样的人,却变成了不一样的魂,他还活着?他还能苏醒? “你以为,神使真的没什么厉害吗?”羽歌夜凝视着面前的唐星瞳,一模一样的脸,但是浑身气势,却已化作温柔,在歌铃之中忍受黑暗封印近乎半生,他还能露出如此和煦表情,是不是因为他把所有的跋扈张扬都给了唐星眸呢? “我可以抱抱你吗?”羽歌夜问过之后,不等回答,便揽住了唐星瞳,同样的身体,同样的温度,但是感觉却已不同。 星盘一局,龙潜锦官,你助我培植暗中势力,用心良苦。 星盘二局,见龙在田,以德立身,你让我凝聚明面势力。 星盘三局,龙凤争天,有你相助,我胜了西凤。 星盘四局,驱蟒吞龙,我虽胜尤败,虽败尤胜。 星盘五局,龙困浅滩,我虽入困局,却有你为我走活暗棋。 星盘六局,潜龙勿用,你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潜龙出渊。 星盘七局,飞龙在天,北莽西凤,只若等闲。 星盘八局,龙战于野,孔雀翎妖孽一除,天下幸甚。 星盘九局,龙血玄黄,平帝自尽,天下,再无能阻我之人。 已经下了九局棋,我便赢了这天下,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第十局是什么。 “对不起……”每次我遇险,都相信你会来救我,你也总是会来救我。 “对不起……”我说过想保护你,却始终是你保护我。 “对不起……”我说过等我为皇,再没有人敢伤害你。 “对不起……”最后伤害你的人,是我。 “对不起……”星盘十局,亢龙有悔,赢了天下,输了你。 “对不起……” 春秋一梦 武帝登基之后,立鱼玄机为凌烟阁大学士,加封左相国,从鱼玄机所言,推行新政,大力提升科学院地位,一时间,新巧科技,流入民间。 北莽矿藏还未开发完毕,便在西凤沙漠下发现大量火油矿藏,北莽的铁,西凤的油,新机械迅速换代更新。农商工业,变革巨大,人民富庶的速度,快到超越大隆百年发展。 人民富足之后,需求便不再只是温饱,武帝又多番打压世家大族,二十年来,曾经让人趋之若鹜的世家,如今也只剩好听名头。 当年武帝登基时,三位大祭司共同扶着皇冠,却被羽歌夜劈手夺下,自己戴在头上,这成了人们揣测神庙将被大幅削弱的信号。而二十年时间,天下间只有父神祖庙,艾露尼神庙,伊斯梅神庙,宝芙瑞神庙,得以留存,神官品牒发放极难,非有德有道者,不可入神庙避世。人民的富足,使得精神上渐渐轻浮,信仰,成了人们心中追求平静的地方。而被剥除了权力的神庙,在经历刚开始的非议争论之后,也越来越远离世俗,宁静起来,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成就了天下空空之心。 唯一一座特殊的寺庙,便是极昼祭坛改建的极乐寺,这座独属于王公贵族的大寺庙,今天迎来了最尊贵的客人。 武帝从銮驾中走出,身边跟着两个俊美的青年,一个皮肤白皙,容颜俊秀,一个身材健美,豹头豹脑。在极乐寺门口,站着一位身着白衣,剃净头发,表示断绝俗根的小沙弥。 “慕歌,在神庙可还过得习惯?”羽歌夜迈过庙门,小沙弥微笑说道:“舍身神庙,唯心奉神,没什么习惯不习惯。” “呵呵,慕歌,不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叔叔,你的姆妈和我也是渊源甚深,你不必这么小心。”武帝温言说完,小沙弥却抿唇一笑:“前几天有个趣事,鱼相国前来拜访住持,笑言,我眼中你是屎,住持则笑答,我眼中你是神。” 武帝听罢,一笑而过。 相由心生,若是武帝心中,不担心这位平帝唯一儿子心有怨尤,便说不出这番话。 羽慕歌将武帝引至神庙深处,听闻武帝驾到,从寂静小院中,走出一位兽人,和武帝站在一池蔷薇两侧,竟如站在镜面两端,兽人合掌行礼,羽慕歌搀扶着他一同走了出去。 羽不虚跟在羽歌夜身边,羽苍梧笑得十分纯真,快步走进屋去。床上躺着的人想要起身,羽苍梧已经一把扑住:“姆妈!” “恕臣君不能见礼了。”希奇微微从床铺上抬起身来,被羽苍梧扑了一下,便有些呼吸不匀,羽苍梧连忙退后一步,颇有些委屈惊怕地看着希奇。 “不是说过,不用行礼。”武帝坐在一边,看着羽苍梧和希奇说话,说些自己习武有成,宫中生活,希奇脸上也露出笑容。 “苍梧也长大了,怎么一句话里,要说出三个赵字?”希奇含笑奚落羽苍梧,羽苍梧大窘:“不说了不说了,姆妈怎么乱说话?” “苍梧,且让斑斓君和父皇说说话吧。”羽不虚适时插口,羽苍梧十分不舍,还是乖巧的出去了。 “赵家的孩子,想来还是不错的。”希奇看着羽苍梧的背影,忍不住开口。 武帝冷哼一声:“赵研池生性好色,险些出了大错,若非他家里正室,是朕旧时得用的魉十三,当真绕不得他,苍梧若是进了赵家,怕不是会受委屈。” “儿孙自有儿孙福,苍梧是皇帐,已经是寻常百姓求不得的福分,这世上的福气,也是要自己争取的。只可惜,我怕是看不到了。”希奇说了几句话,便有些喘气。 希奇为羽歌夜挡了一箭,虽然得莽蓬莱温养一生的北海雷龙珠护住心脉,但是身体还是比旁人虚弱,伤好之时,便一月最多行房一次,后来,便不可剧烈运动,再后来,连情绪激动也不可,才会到极乐寺中静养。 “说什么胡话。”武帝握住他的手,希奇温柔的双手抱住他的手:“自家事,自家知,今天突然请陛下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回身从床上拿起狭长剑匣,温柔抚摸剑匣上的花纹:“臣君修习卸甲剑,见龙卸甲,陛下是真龙,臣君却终是凡人,陛下飞龙九天,臣君却不能长久相伴,真是憾事,这把剑,是臣君一生心之所系,却想留给苍梧,给他留个念想。” “希奇……”武帝紧紧握着希奇的手,已经越来越缺少表情,或者说所有的表情都已经变成“天子喜怒”的他,此刻终于流露出哀伤。 “浩淼阁上,武库选经,选了那本见龙卸甲,希奇从不曾后悔过,爷……”希奇的手,慢慢失去了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武帝捧着他的脸,轻轻依偎。 “陛下!有刺客!”门外传来一声惊呼,羽歌夜睁开眼来,满眼哀戚,但是走出门外,却已经化作坚毅。 “陛下,刺客突然现身袭击,太子殿下和大皇帐并未受伤,但是臣等无能,没能捉住刺客。”护卫单膝跪地,他的长相和大隆人士不同,肤色黧黑,还在脖颈纹有青色纹身,倒像是瑶苗的异族。他正是当初击杀大皇子羽惊夜的夷狄高手,深蓝,如今已经和当年共同参与大皇子毙杀案的竹曼曼成家,现在是大内侍卫统领。 “刺客用的是什么兵器?”武帝发问,深蓝便是心中一突,他出身夷狄,却心思聪慧,才能从夷狄之中,走入这大隆繁华,立刻就察觉,这事已经不是他可以知晓。 他沉默地从袖中摸出三根细细的银针,放到了武帝手中。武帝看了看掌心,喟叹一声:“斑斓君薨了,让苍梧见他最后一面吧。” 不久之后,羽苍梧的哭声就在极乐寺中响彻,而武帝却已经登上回宫銮驾,这位以武力逆鼎登基的皇帝,从登基之后,就不曾暴露一丝柔弱感情给人看,此时,也是坚硬得让人心寒。 武帝入宫之后,定下了斑斓君料理后事的人选,到了晚上,才翻了西宫皇贵君的牌子。武帝刚刚登基,便下旨虚悬凤君之位,不立凤君,但是后宫之位,还有众多空白,想要进入这紫禁城的兽人,也多不胜数,后宫之中,也渐渐添了不少人,只是从未有人,能够得到武帝专宠,这位皇帝,就像是被他杯酒释兵权后,牢牢掌握在手心的军队一样,充满了肃杀。 武帝难得翻西宫的牌子,虽然宫中新人,都把这位母族父族都已消散,本身更是出身微贱的西宫皇贵君,当做自己可以扳倒的奋斗目标,但是西宫安居皇贵君位二十年,依然不动如山,倒是好多年轻俊美的兽人,在这皇宫之中,翻起浪花,悄然消逝,其中差距,不言自明。 武帝进入西宫居所,依然容貌秀出的沈听河亲自前来迎接,笑容晏晏。遣退了宫人,两人相对而坐,武帝将袖中三根银针,扔到了桌上。 “这些年,你谮害低位君子,争宠东宫,我都没责备过你,因为你一直都很聪明,知道底线在哪里。”武帝慢慢说道。 “所以对不虚动手,便是陛下的底线?”沈听河拈起那三根银针,“吴秾的本事,终究还是松了。” “听河,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武帝看着手中拈针,身上衣着奢华,容貌动人的沈听河,却再没有当年月影花枝,他一身夜行银衣,痛吻含血的感情了。 沈听河放下银针,微微一笑:“希奇身子一直不大好,今天他突然请陛下前去,我便察觉有异。” “希奇刚走,你便动手。”陈述事实,却也含着不怒自威的压力。沈听河却像毫无所觉:“也只有今天,就算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陛下因希奇而起的伤怀,能为我多一分保护。” “这么多年,最擅长揣摩朕心思的,仍然只有你。”不知是褒是贬的一句话,沈听河却突然笑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够了!”武帝愤怒地拍桌,笑声戛然而止,“你明知朕多么看中不虚,还行如此歹毒之事,你以为不虚死了,不忘就可以继位吗?” “在陛下的心里,臣君自然是为了儿子能登基,谮害太子。”沈听河把银针慢慢扎进了桌面,数遍历史,后宫中能同时出现多位武圣高手的情形也屈指可数,武帝确实不愧一个武字。他把银针深深扎进红木桌面,在深红色的桌面上,一点银星,十分明显,“太凤害死狄峻皇后,是不是也是为了让陛下登基?” “沈听河,你别出言不逊。”武帝仍然震怒,但是怒气,却没有刚才那么浓烈。 沈听河将三枚银针都扎进桌子,细长指尖在坚硬的红木上,以三枚银针为基点,画出了一个心形:”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和我的姆妈,其实没什么区别,哈哈。” 斑斓君早逝,当晚,西宫皇贵君封位未夺,却迁居极乐寺,养心净神,这成了武帝后宫中,一个天大的谜团和喜讯,多少兽人,为了得冷面君王一笑,倾尽浑身解数。 武帝独自离开西宫,遣退了身边的宫人,独自散步,不知不觉,竟转入了坤宁宫,清梧院。武帝没有凤君,所以坤宁宫一直空着,人丁寥落,竟没人发现他独自来到了清梧院。 宫人时常会来打扫,但是无人居住的宫殿,终究少了一丝人气。羽歌夜没有进入锁着的房间,而是站在碧屋梧桐下,那上面,还有他和羽良夜小时候玩闹,弄出来的伤痕,他忽然迟疑地用力,竟然把那伤痕撕开,里面,藏着一个油布裹着的东西。 他展开来,没想到,里面竟然是一封信。 “歌夜: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喜欢上你的?应该是你得到我得不到的一切,让我永远只能羡慕的那一天吧? 小的时候,我心中对母君有怨,对你却是无怨的,你虚弱,瘦小,你拥有我得不到的一切,我却有你得不到的健康,那时候,我就知道,天道有纲常,从不会亏待谁,也不会过于宠爱谁。你自小就那么聪明,活的那么辛苦,却不哭不闹。每当面对母君,我无法忍受心中的怨恨,我就喜欢照顾你,一个天真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你不知道你出生的地方有多少丑恶,你不知道你最爱的母君其实双手染满鲜血,你不知道这皇宫终会让你变得不再是你,那时候,我就想要保护你,让你真正得到我得不到的一切,让你拥有我得不到的幸福,永远那么干净,那么纯真。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太幼稚,是你太聪明。从王公公让我掐死你那天开始,你对我的眼神,就不止是纯真,还有防备,我看着你的演技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善于隐藏对我的防备,只觉得那么后悔,是我亲手扼杀了你的纯真,让你明白这皇宫有多残酷。 我想,在我活着的每一天,告诉你这句话,你都不会相信,但是实际上,后来我才发觉,那位我亲母君唯一留下的忠仆,其实是我母族仇家的子孙,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让修意母君怀疑我的用心。其实,这些事我都不在乎,我最恨他的,是让你和我从此离心,不复当初。可惜我发现的太晚,他死的太轻松,你信的太容易。 我从不讳言我对你的喜欢,对你的深爱,甚至是着了魔一样的占有欲,我想让你成为世界上唯一干净的人,你却自己把自己染成了黑色,我很讨厌那样的你,却又为了越发动人的你着魔,我贪恋你的美好,也喜欢你游刃有余的样子,你的每一个样子,我都喜欢。 我知道我做过很多错事,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我们都没法挽回。但是父皇告诉我,我们之间隔着的最大距离,不是仇恨,而是皇位。 我坦诚我想要这个皇位,我心里存着阴暗龌龊的心思,有了皇位,我就能得到你,我如疯如魔,时好时坏,有时想对你好,有时想毁掉你,但是最终,我才发现,父皇说的距离,不是你我都想得到皇位,而是只要这张龙椅还存在着,我们就永远一上一下。 你在不夜城的时候,其实我每年都偷偷看过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当你去圣地的时候,其实我在悬崖上,目送你离开,我以为自己逼死了你,但是当你出来的时候,我却感到了巨大的恐慌,你将登上这皇位,而我将彻底失去你。 隔着皇位,至少我还能看到你,走下皇位,我就什么都不是。 我犯了我毕生最大的错误,我知道是错的,但是我还是做了,我也不曾后悔,但是我必须说一句,对不起。 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为我赎罪,而是想和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如果你能发现这封信,是不是说明你怀念这里的生活,是不是也可以说,你在想我。 我想,如果有这么一天,那么你一定已经感到,皇位,从来不是能让你幸福的东西,坐上它的那天,一切幸福就都离你越来越远。大隆立国两百年,这沉重的负担,压在了我的身上,也压在了你的身上,在这座紫禁城,我们都失去了太多太多,所以我们不得不继续前进,直到失去一切,才真的得到天下。 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坐在这皇位上,让你不用感受山河永寂的痛苦,这是真话。 明天,你的大军就将到云京城外,我会亲自去接你。 歌夜,太子哥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羽良夜” 武帝看着这封信,迟疑片刻,将他再次封入油布,放入院中。这封信直到武帝驾崩,新帝继位,新太子住入清梧院,才被人再次发现,虽然这惊世骇俗的感情和秘密被皇宫严密封锁,但是史圣银雨霏的传人,还是将他记到了《暗史春秋·神使·羽歌夜》之中,这封内容复杂难言,用笔却浅白易懂的情书,也被称为“桐心书”,有人解做同心书,有人解做痛心书,成了后世诗词中,有缘无分,有心难言的典故。 转眼又十年,多年不曾出庙的两大祭司,同时入京,但是这一次迎接的,却是即将登基的新帝羽不虚。银族在银海心死后,式微到了极致,所以如今,只剩下羽云歌,唐星瞳两大祭司。 羽云歌如今也已经年迈,但是他早年养尊处优,荣养极好,中年任神职,平心静气,如今,反倒看着十分年轻,比坐在摇椅上的武帝,看上去都要年轻。 而此时武帝身边,站着一对穿着平凡的那萨,两人脖子上,还围着北方特色的皮裘。 “我说,你这么大一身本事,怎么竟活成这个样子?”莽红袖说话依然还是那么爽快,他看着也显老了,但是精神却极好。朔长绝将身上带着的酒囊打开,倒入自己准备的银杯里,旁边的宫人想要接过,却被东宫皇贵君楚倾城拦住。武帝接过银杯,将香气四溢的马奶酒一口饮下,却忍不住咳嗽起来:“本来一直说想要去你那里喝一杯马奶酒,没想到三过青格尔,我却都不曾停留过。” “陛下操劳国事,自然是没有那么多闲时间。”朔长绝把酒囊放在旁边,如今他生机焕发,脸色微黑,还泛着红晕,正是莽红袖最希望他拥有的脸色。 “看看你,喝杯酒都能难受成这样,我那三个孩子,可都是无酒不欢。”莽红袖说着责备的话,却忍不住移开头去,不忍观看。 “两位祭司来了。”羽歌夜看着进入宫中,和自己都有甚深牵扯,最终却有缘无分的人,露出了坦然的笑容。 唐星瞳看着他这个样子,温柔的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我想,如果是星眸在这儿,一定会这么做。”他凑近一步,他唇色微紫,是和星眸的另一区别,现在涂了樱红唇彩,倒是有了几分唐星眸的样子,他轻吻武帝的额头。武帝闭上眼,感受自己由金转铜黄的额角边,仿佛真的有那个人,落下的吻痕。 武帝睁开眼,却看到远方宫墙边站着一个白衣人影。大家都察觉了他的视线,向着那里望去,除了一株微微晃动的芍药,却什么也没有。 武帝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这次见面,气氛实在太过沉重,所有人都觉得心里压了一层阴云,所以武帝主动将他们都遣退,不过从深宫中走来的人,却不是他能遣退的。 “真是不孝,竟让母君,到了太皇太凤的位置。”武帝坐在摇椅上,对鬓角已经有些发白,眼角也生鱼尾的唐修意愧疚说道。 唐修意还能站着,武帝却已经很是虚弱,需要坐在椅子上静养:“推行新政,有一生的时间,还有子子孙孙,你却非要掏空了身子,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 “朕牺牲了那么多,才得到这天下,若是这江山不成盛世,朕怎么对得起。”武帝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含笑看着唐修意。 这位在紫禁城中耗去了一生的男人,很有可能再一次失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但是他依然坚强地站着,带着即将落在头上的太皇太凤光环,要守护这同时埋葬了他的爱人,他的养子,他的儿子,将来还要埋葬他的紫禁城。 “太凤,陛下该喝药了。”楚倾城端着药碗,唐修意看了一眼散发着浓浓黑莲和炎犀味道的汤药,只觉万物一轮回,这两味药,就陪伴了自己儿子的生死,坚强如他,也不忍心再看,转身离去。 “陛下,夜太医调了药方,或许能有奇效呢。”楚倾城温柔的把药汤递给武帝,武帝却把药碗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 “倾城,希奇说他无怨,可朕知道他遗憾,听河不曾说过,可朕知道他有怨,只有你,安心养育不虚,朕却因为你的容貌,始终无法对你亲近,你心中,可有怨吗?”武帝握着楚倾城的手,平静的问。 楚倾城低头一笑:“臣君错过了陛下,但是最终,却是臣君陪陛下最久。民间有俗话说,人一生会遇到三个人,你最爱的,最爱你的,陪你一生的。倾城能当最后一人,心中无怨了。” 武帝最爱,无疑是先凤楚倾国,最爱武帝的,却要说“沉睡不醒”的唐星眸,楚倾城依然是那么聪明,从来没认错自己的位置。 武帝握着他的手,即使三大禁术在身,登临神使境界,但是多年辛苦操劳,以法力刺激生机,强撑过削弱世家,推行新政最艰难的时段,他已经掏空了自己的寿命,楚倾城看着这个自己爱了一辈子,陪了一辈子,也错过一辈子的男人,再也忍受不住,他低下头:“药凉了,臣君再端一碗去。” 武帝坐在飞霜殿前的小广场,看着夕阳迟暮,楚倾城的影子越来越细长,又渐渐变得清晰,他发如鸦云,眸如点漆,最动人的是他的笑容,一派天真自然,有点得意洋洋的感觉,充满勃勃生机,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想要和他一起笑。 “倾国……”虚弱的武帝缓缓站起身来,觉得衰弱似乎离他而去,眼前出现了唐府的伊甸园,繁花盛开,龙丹树下,少年倾国,笑靥如花。 “歌夜,我来接你回家。”楚倾国牵着羽歌夜的手,言笑如昨。 兴国三十年冬,武帝驾崩,太子羽不虚继位,楚倾城封太凤,唐修意封太皇太凤,被后世尊为武帝盛世的时代,结束了。 千年春秋,百年王朝,不过大梦一场。 ——正文完—— 后记 比蒙王朝至此正式完结,说好了要写一些番外,但是我觉得以这本书而言,能写在番外里的,应该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东西,反倒有些不忍动笔。 反转兽人是我完结的第一部小说,同样在情节极盛之后戛然而止,但是这种停止,是让人感到幸福的,而比蒙王朝,同样在成为帝王的巅峰情节之后,却迅速走过三十年,走完了羽歌夜的一生,甚至在最后一章,通篇只叫他武帝,不叫他羽歌夜。 不得不说,这本书其实有很多瑕疵,很多遗憾,我构筑了一个庞大复杂的王朝,却并没有把权谋斗争真正展现出来,因为本来百万字左右的小说,被我压缩到了不足五十万。 在我的设想里,那个念诗取悦景帝的皇八子(大家都忘了吧),本该是个很重要的配角,而各大世家的斗争,朝堂的争斗,都要写好久,羽歌夜,本该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才大婚,太多太多的情节,都最终被舍弃了。 但是我还是要说,这是一本完整的小说,我想表达的意思,在最后一章中,终于表达了出来。从年少的飞扬,奋进,激昂,到中间的颓丧,隐忍,到后来隆御登基,却反而空寂,无奈,羽歌夜以一个情商不高的投胎雇佣兵,成就一位帝王,他无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做出了巨大的改变,最终却发现,这一切并不是他所求的。 无论是景帝和修意,倾国和歌夜,甚至是这本小说里的每个人,都为了权势倾尽一生,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哪怕是反派如孔雀翎,也有着自己的信念和执着,他们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努力获取权势,却在得到权势之后,失去了幸福。 本文中最幸福的一对儿,应该就是灵感大王莽红袖和国师朔长绝,灵感大王这个角色,本来是给我的一个好朋友的龙套,但是最终,情节的推动,让他活出了人生,活出了这本书里最精彩的人生,甚至比很多小受都出彩。 在反转中,纳兰没有孩子,龙雀没有回家,但是在比蒙里,我给了他们幸福,金熙隐居圣地后,纳兰有了孩子,龙雀和金熙一起去过雪山,但是比蒙中的小受,却反而没有得到幸福。 我想展现的是一个成长的过程,我知道我笔力不足,所以写的很失败。 见龙卸甲,不畏死而不死,一往情深,不求情而有情。单纯的希奇,认定了自己的主子,他为了羽歌夜奉献了自己的全部,他有遗憾,但是他其实得到了幸福。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聪慧的沈听河,被羽歌夜所教训,他复杂的心思,注定他不能得到纯粹的感情,所以我让他生了第二位皇子羽不忘,让他成了一个善弄权术的皇贵君,但是其实,他只是走了当年唐修意的老路。 相濡何须朝暮,不如相忘江湖,忘情的虞药师,这是一个刚出场惊艳,存在感稀薄,有些可爱,最终却以一场绚丽的对决结束自己感情的人物,他在武帝去世的时候,遥遥看了一眼,他就是我们生命里都会遇到,彼此温存,却最终擦肩的人物。 百年画屏终是梦,不如惜取眼前人。孔雀胆本该和羽歌夜有一段精彩的对战,最后应该是率军和羽歌夜对决,被西凤皇室绑住投降才心如死灰,不过他算是跟着羽歌夜的人里最幸福的一个,因为他和龙雀一样有自己的思想,最后虽然入了宫,却能有一颗平常心。 倾国负倾城,佳人难再得,楚倾城这个角色,着墨不多,早年的蕙质兰心,中篇的横刀烈马,晚年的心如缟素,只能说我对他太过不公,但正如他的定位,他就是那个能陪你一辈子,静静到老的人。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羽良夜这个角色,其实和唐星眸不相上下,他情深至极,却也罪恶邪恶至极,这样一个复杂的角色,最终选择自尽而死,又用一封秘藏的书信,把自己的深情藏匿,可以说,这就是那种伤害过你,但其实最爱你的人,不知道,大家是否遇到过这样的人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唐星眸的强大,他的霸道,他的妖艳,都是摄人心魄的,这样一个人物,本该有个番外,写明他为什么喜欢羽歌夜,为什么牺牲那么多,可是我想,真的有必要吗,他爱过,爱到极致,浓到极致,甚至牺牲自我,即使到了最后,也不想让羽歌夜愧疚,这样的人,他的感情只属于他,与别人无关。 最后要说的,无疑是本篇最精心塑造,从刚开始众多读者唾骂,到后来让人伤心的角色,楚倾国。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他和羽歌夜,是唯二两片相似的叶子,也只有他的死,才能让“权势不能换来幸福”这个主旨达到高潮,他的死归咎于羽良夜,我们却不能全然怪罪羽良夜,若说真的罪人,其实还是羽歌夜。但是正如倾国最后留下的四个字,倔强,甚至像是玩笑的四个字,不虚此行,重生一回,他不曾后悔过。 在最后,羽歌夜和楚倾国携手离去,他们是不是会回到地球,成为幸福的人呢,或许将来会出现在我的书里,成为一个客串。 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一本书,写到完结,心里的感觉,难以言说。我本身其实是个乐观的人,但是这却是一个悲观的故事,我只想说,其实每个人都没有错,但是为了生活,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这也是现实生活中,我们最常面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