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龙+番外——段无诤
段无诤  发于:2014年03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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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正仁与癞和尚结识,只是因为几枚铜钱。大冬天,孙正仁一进庙子,便看见了穿着单衣蹲在墙角的一个和尚。这和尚也怪得很,按理说他穿的这么少应该赶紧进庙里暖和去,他却蹲在庙外的院子里,津津有味的看着地上。孙正仁见状一时不忍,便掏出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走了过去。

不是孙正仁不肯多给,实在是他身上便只有这几枚,他不愿意向文府要钱,吃穿用度文府自然给他备好了,但有机会他便会外出赚些钱。换上从山上带下来的一身短打,市井之中,哪里有人还认得出他是谁,倒也方便了他找一些活路。他识些字,也有些手艺,帮人抄书,到小面铺去帮忙,也好歹存下了点钱。

癞和尚见有人给他钱,丝毫没有出家人的仙风道骨,笑嘻嘻的接过,拉着他便往内殿走,口口声声说着孙正仁是他的有缘人。相比于文府上人人都带着一副虚假的面具,癞和尚的不拘小节倒也真合了孙正仁的性子,他便经常上门拜访。心情不好时,癞和尚扔给他几卷翻的很烂的经书,让他回去自己参详,心情好时,癞和尚便坐在太阳底下抠着脚丫子,给他讲讲一些玄而又玄的故事,他听得云里雾里,却又忍不住想要继续听下去。

后来有一天,他在庙里竟遇上了周不彻,周不彻一脸不豫的从内殿出来,看见他时,竟有些惊讶。丝毫没有了平时那副微笑的伪装,不冷不热的冲他打了招呼,周不彻便很快离开后。走进内殿时,孙正仁看见癞和尚懒洋洋的坐在地上,认认真真的抠着脚丫。

“他……”孙正仁欲言又止。

“偷鸡不成蚀把米。”癞和尚嗤笑了一声,头也不抬。

原来孙正仁刚从山上下来,文县令便派周不彻一行人上了山,欲要将那龙王庙拆除。可孙正仁走后,孙老大非但没有顾忌到与文县令的关系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反而更加变本加厉集结了附近几村的壮年日日夜夜守着。不仅如此,还有一帮小孩儿,坐在龙王庙口,红口白牙,朗声读着历朝历代辱没神佛数典忘祖之人的下场。

跟着周不彻上山的,大都也是些在山下谋生的少年人,未曾有过深思熟虑,被周不彻巧言令色一把,便一哄而起,如今面对着阵势,不禁有了些瑟缩。双方僵持不下,周不彻这回是真下了狠心要刨了这庙子,他带着那帮人日夜守着,就想趁机而入,可如此一来,倒是又让村民了有了新的对策。

那些少年人日夜守着,一张张脸由生到熟,不出几日,名字年纪,家在何处便很快被村民了探听到了。蔡寿康与张顺喜二位村长带着村里的族长到少年人家中拜访,将这些人想要刨庙毁殿的想法告之,家中的长辈没有一个不是惶恐失措,纷纷叫出家中的大家长去把少年领回去。这样下来,周不彻在山上耗了十多天后,便快要成了光杆司令。

更可气的是,村中的人将对他不欢迎的姿态摆明了。穷乡僻壤,哪有什么旅店,他便借住在张显贤家,可那张显贤家的房子原本就不是他的,是村里人合伙盖的,邀其来当先生时借予他暂住的,张显贤之前的明示暗示惹恼了村民,他们毫不客气的将房子收了回去,加上没有村民愿意收留他们,现如今,二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无计可施之下,二人只得灰溜溜的下了山,临别之际,还有一帮青年壮年们在他二人身后齐声喝道,“这里不欢迎你们”,拆庙之事至此不了了之。

孙正仁闻言,顿觉心中一动,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掉了下来。他生怕他不在时有人再去龙王庙捣乱,现在看来,他在不在,似乎都没什么不同。

他笑着摇摇头,突然听见一声轻嗤,这才发现,那癞和尚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他那双高贵的脚,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这世间苦不苦?癞和尚没来头的问道。

苦。答得毫不犹豫。

苦什么?

望着庙里来来往往的香客们,孙正仁叹了口气。苦心欲难除,意马难安。

若是垢净明存真这么容易,岂不是人人皆可成佛?。又是一声轻嗤。

人有二十难,究竟难过。

你已过十九,只差其一。

哪一难?

生值佛世,觐其真颜。和尚答得漫不经心。

觐其真颜,觐其真颜,孙正仁不由自主的双手紧握,忍受着胸中越来越强烈的撞击声,血脉贲张,头晕目眩,仅仅八个字,却让他如经脉逆行般疼痛不堪。

这世间苦什么?

怕不能遇见你。

第48章

“孙老先生,孙老先生。”一个有些急促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孙正仁缓缓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不好意思。”孙正仁望着带着眼镜,一脸焦急的女医生,有些抱歉的说道。

“没关系。”医生微笑道,“催眠时间长短和个人的精神力有关,老先生恐怕是最近缺乏休息,沉睡时间便长了些。”

孙正仁苦笑着摇摇头,“最近夜里多梦,总是睡不好。”

“老先生不妨试着放松下来,刚才治疗进行过程中,您的神经似乎一直紧绷着。”

孙正仁叹了口气,不是他不想放松下来,只是无论他做怎样的努力,这些日子,梦中总是出现许多陌生或者熟悉的片段。有的是在他年轻时当长工时发生的,有的却发生在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小山村里,小县城中,可梦境中的一切,却十分真实。

清醒后他再回忆起来的,颇有些念欲难安。连续多日睡眠质量不好,他有些浑浑噩噩的,反应也跟着慢了,别人要说一句,他要反应许久才能反应过来。家里人渐渐也发现了他的异常,便带他来看医生,只是这号,究竟挂在哪一科,成了问题。负责挂号的医师耐心的问了问他的症状,医师便建议他请一位心理医生看一看。

一开始他有些抵触,固执的要死,后来家中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了来,医生倒是十分和蔼,让他跟着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进入治疗就好,这不,他刚从那医生所谓的“治疗”中醒来。

提着医生开的药,走出医院,还没走几步,就被一阵闪光灯闪的趔趄了几步。

“孙老先生,您好,我是《和谐日报》的记者,关于您提交的证物,终秧电视台《走进科学》栏目已经给出了结果,请问您对此有什么感想?”

“孙老先生您好,我们是《解开迷题》栏目组的,想请您抽空参加我们的栏目,可以吗?”

“孙老先生,就您所提交证物为假的说法,您怎样回应?”

“孙老先生……”

是了,孙正仁近日来的精神不振,寝食难安,就与这闪光灯下的一切有关。事情要从他少年时期说起。

七十年前,不过十多岁的孙正仁在寮州商会会长家担任管家,他虽然年轻,却行事利索办事得到,男女主人十分喜欢他。除却府上佣人外,他经常外出办事,也在市井码头结识了不少朋友,这些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胜在古道热肠,为朋友两肋插刀,很对孙正仁的口味。

这一年,随着武寺运动带来的新文化之风,寮州地界上也渐渐不平静,一群高举德先生赛先生旗帜的青年们,高喊着“民主科学,个性解放”,对所谓的旧道德、旧文化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凡是旧的,就是封建的,陈腐的,誓要将那历史之网罗,封建学说之囹圄冲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种说法到而今,已被推崇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仅新兴青年们这么认为,就连军警政府,也不得不低下他们的头颅。

不为别的,仅仅是贝阳政府四个字,便代表了一切封建糟粕,众刚被西方思想感召的青年们,摩拳擦掌,恨不得把与之有关的一切,都打砸砍烧,除之而后快。凡是对其稍加拦阻的,被大斥为卖国者,恨不得将其连着那封建残渣一同消灭。政府建的楼,当然要烧的,面对疯狂革命的进步青年们,有谁敢拦?政府官员,胆敢签订丧权辱国条约,不将其毒打一顿怎么将反帝反封建的意念推传下去?官员尚且如此,军警不过是这个腐朽政府的走狗犬牙,被打伤自然是理所当然,更有跪地哀求者,想要拦去进步者们游行的脚步,哪有人理,膝下黄金,只要一与封建沾边,管你是金银是粪土,是人还是鬼?

即是文化运动掀开序章,不在思想文化上动刀子,进步青年怎可罢休?

旧礼教,扔掉!

旧礼法,扔掉!

劳什子国粹,扔掉!

伦理贞洁,扔掉!

旧艺术,扔掉!

旧文学,扔掉!

旧政治,扔掉!

旧宗教,扔掉!

西方人为了拥护德先生、赛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如今进步青年们高举着进步文明的旗帜在旧朝腐朽文化中昂首阔步,怎能不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书该烧的便要烧掉,子曰成仁孟曰取义的鬼话不要也罢。什么道观寺庙,宗庙祠堂,封建迷信荼毒了愚昧的人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迎来了新文化的曙光,哪里能不连根拔出?烧了一座楼,便不忌再多上它四百八十座寺庙,打了一个人,便不怕再痛揍那些拦住文明向前的腐朽之人。一时间,寮州一带数以百计的玉宇楼阁,烧的烧,毁的毁,好不热闹。新青年们用自己骄傲的行动告诉这些蒙昧不堪世人,读书人,也能翻云覆雨,挥斥方遒。

与封建迷信斗争的热烈,也不能忘了拿些东西来羞辱羞辱当政者。什么庙外茅屋百座,庙内深藏黄金,什么庙外饿殍连接庙内珍馐万钱,一时间群情激奋,那供在庙里简直是地狱里的妖魔,搜刮民脂民膏不算,还吸人精血惑人心智。这样害人的东西,怎能有不烧不毁的道理?

孙正仁虽是管家,但没有什么文化,自然不能跻身进步青年的行列,只是码头上的兄弟常常跟他说说那些学生哥的趣事,对这场席卷神州大地的文化风暴他也算是知晓个一二。学生闹事,商会会长也跟着头疼的,学生动辄游行,军警频出,大街上学生军警纠缠在一起,多数人为求自保,皆是躲在自己家中,哪里还有人愿意出来置办东西,现下商会的生意远远不及往昔。

见主人烦忧,孙正仁自然多存了些心思,力求在府中的开销用度上节俭,他这么做倒也有效,虽然收入少了,但支出也少了,主人对十分满意。寮州眼下是做不成什么生意,那会长便让孙正仁到风波逐渐平息的地区去开拓市场,等孙正仁在外打探了一番再回来时,寮州游行的队伍比往昔,终于少了些。

回到寮州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桩大事,听码头的蔡大标和张小元说,就在他离开寮州的这段时间里,寮州旁边有名的田庄台上游,出现了一条十米长的巨兽。那条巨兽落在苇塘里,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据目击者描述说,巨兽方头方脑,眼睛很大,还一眨一眨的。它身体有气无力的蜷在水塘里,四只爪子伸展着,浑身上下泛着一片灰白色。天降巨兽,老百姓视为祥瑞,见它眼睛泛红,奄奄一息,只当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不少人帮它搭了个棚子给它避暑,有好心的请了四处躲藏的僧侣避着那些群情激奋的新青年,来到塘边给它作法,超度,此举一直持续到了数日暴雨过后,那巨兽突然消失了。

寮州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雨,持续了二十多天,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在苇塘附近听到了噼里啪啦的挣扎声,还有低沉悠长如牛叫一般的唤声,等雨最终停了下来,那声音也消失了。等到人们再去苇塘看时,大片大片的苇草倒伏在地,中间赫然躺着一座巨大的尸骸,天气炎热,那尸骸已经开始长虫,散发出阵阵恶臭。后来寮州防疫医院的人员赶到,往尸骸上喷了消毒水,整个尸体被抬走了,只是那时那巨兽身上筋条仍在,但皮肉皆不可见,只剩下了累累白骨。

孙正仁听着这故事,心中不由自主的翻腾着,特别是听到尸体上已经生了蛆虫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捂住了嘴,莫名其妙的反胃。蔡大标和张小元见他这样,也不再说下去,只是提到那尸体被处理之后因为珍兽难得,便分了些尸骨给寮州的达官贵人们收藏,也算得上是一种奇珍异宝了,说不定商会会长也分到了几块。回到府上,向主人汇报了松海港的情况,主人十分开心,对他褒奖有加,准备派他常驻松海港负责那边的生意。临别之际,府上的女主人赏了五块兽骨给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五块骸骨揣在怀中,孙正仁离开了寮州。

便是这骸骨引出了后来的事。

孙正仁上了年纪后,便回到了寮州。收拾东西时,发现了这五块骸骨,想来也是珍奇之物,对他却没什么用处,他便将这五块骸骨捐给了市史志办公室。办公室的人员一听到这骸骨的来龙去脉十分感兴趣,查阅当年的盛京时报和寮州市志发现竟皆有图文详细记载。很快,寮州巨兽的事情便引起了终秧电视台的关注,《走进科学》栏目组来到寮州,寻找当时的目击者,准备调查这头巨兽的真正身份。

因为,当年寮州的所有记载中,都称其为,龙。

孙正仁沉默的从记者堆中经过,他年纪大,看上去又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各位兴致高昂的记者也不好勉强拦住他。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被甩到了身后,孙正仁长叹了一口气。这实在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只是,想着年事已高,贵重东西不要也罢,仅此而已。

头疼的回到了家中,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着的他们录制的那一期栏目。为了还原整个事件,也为了使最后的结论更加具有说服性,《走进科学》栏目组将这起节目分为了三个部分,一是背景介绍,他们找到了当时的目击者到现场座谈,其中便有孙正仁,以及他多年不见的两个朋友,蔡大标和张小元。第二部分是证据分析,众人的陈词,孙正仁提交的证据,都被交给了自然博物馆的专家进行鉴定,所有的鉴定过程,分析手段都为如实的拍了下来。第三部分就是节目组最后的结论。后两部分都是在孙正仁录完节目后再进行的,所以最后的结果如何,他也不太清楚,靠在沙发上,看着镜头中的三个人,他意识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录制的现场。

孙正仁虽然有龙骨,但未曾亲历事件,倒是蔡大标和张小元,都声称自己看到了龙的真身。

“是否是当时的一种幻觉,或者云彩像龙?”主持人问道。

“不可能不可能,那是真龙。”蔡大标和张小元连忙摆手,“也就是不到一分钟,当时是阴天,那龙是灰色的,在云中动弹,行为跟蛇一样。”

“……”主持人见他们的坚持,有些为难,随即问道,“那能不能请三位详细描述一下那龙长什么样子?”

“头是牛头,头上有两只角,是直的,嘴上有胡须,两个长须子,大眼睛突出,大概有十米长。”张小元伸手比划了一下,“身上有鳞,四只爪,尾巴像是鲤鱼尾巴。”

“……”听到如此详实的细节主持人也不好反驳,不动声色的调转了话题,“孙先生是骸骨的捐献者,您当时看到龙了么?”

做这个节目的目的,当然是否定一切怪力乱神的东西,用最科学的理论那解释那些神秘的现象。世人没见过,仅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怎么可能真的存在?要是真的存在那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还是在意为宣扬科学破除神秘文化的节目中,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主持人问了两个问题,都没有达到削弱证据的目的,见到一言不发的孙正仁,他觉得自己有了些机会。

孙正仁愣了一下,没想到主持人会突然掉转话头来问他。他顿了顿,开口道:“我那时候不在寮州,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那孙先生对此事的看法是什么?是否真的认为手上的骸骨就是龙骨。”主持人分毫不让。

“我……”孙正仁犹豫了一下,主持人却立刻插入继续问道,“如果孙先生真的认为这骸骨是龙骨,为什么时至今日,才想要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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