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的确不爱亚沙。
也许，他的确不爱南佑祈。
也许，他真是个不懂得爱的人。亚沙跟弟弟的爱没有为他带来半丝喜悦或自豪，相反，这种偏执扭曲的爱，是两个无法置之不顾的大困扰。
在不想伤害对方的前提下，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小步，尽量不刺激对方，然后祈祷他们能得到各自的爱情。
对爱情的满腹疑问贯穿了希洛祈的脑海，让他冒出这问句。
“亚沙，为什么喜欢我？”
这轻巧的质问把亚沙唬停了。打从冲破巨型试管，与主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亚沙已经将主人的容貌印记在脑里，永远不忘。“爱主人”这个信念，是他的核心、他的灵魂。
在《X Online》里，AI皆是为玩家的爱情而生。
这是不可违的天命。
因此，亚沙作出诚实而准确的答案：“没有理由。我爱主人，是顺从天命。”
“天命吗？”
“是，神让我爱上主人。”
希洛祈尴尬地搔搔脸珠，尝试从另一角度入手：“那个，亚沙你可以不爱我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主人，你希望我不爱你，对吧？这样子，你可以跟清遥一起，对吧……咳、咳咳！”
44. 动心(节2)
希洛祈吓得整个人弹起来，连忙跑去扫扫亚沙的背脊，手指从上至下，掠过椎骨的形状，跟人类无异。
或许会带来伤害，但有些说话，他不得不向这个爱他的孩子讲个清楚明白：“亚沙，你……你可以爱上别人的。因为你跟我一样，跟清遥一样，跟其他人都一样。如果我以后仍是不爱你，你去找一个懂得爱你、疼你的主人，好好去爱，这样还好吗？”
“主人……这是什么意思？”
“咦？呃，我的意思是……亚沙，说不定，你是把亲情跟爱情搞乱了？因为我是你第一眼便看见的人，我又一直照顾你，所以你产生了对爸爸的那种依赖……”
“不、不、不！我爱主人！咳咳咳！不是爸爸！那个叫做‘神’的爸爸，我一点都不爱！我不爱！”
“呃？”
“我……我不要去垃圾场！我要主人爱我！我不要消失！”
亚沙双眼盈满泪光，竟然将主人搀扶着他的手用力打开，只身冲出房门外，不知又要逃到哪里。
希洛祈低啐了一声，急急跟上去。他本来就比病气亚沙跑得快，没几步便把亚沙逮住，将他紧搂到自己怀里，低声温语：“亚沙乖，没人要你消失。你到底怎么了？要去哪里？”
“咳！我要找光！他肯定知道怎样令主人爱我！”
“光到底跟你说过什么？”
“放手！放开我！你……主人你要清遥，还用得着我在身边吗？不爱我就放手！”
希洛祈的嘴里吐出“不”的单音，但身体却出奇地诚实，一听到亚沙最后六只字便自动松手。亚沙好像早知道主人的行动，没有片刻犹豫便踏踏跑下楼梯，跑到最下三阶时还失足绊倒地上。但他不哭不喊，不花半秒已自行爬起来，很快便彻底消失于玄关外。
遗留在二楼的主人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方才的温暖确实离去了。
虽然很担心，他却丝毫没有被亚沙的悲伤所感染到，头脑出奇地冷静。这证明他对亚沙果真无情无义吗？
“真差劲呢，希洛主人。”
精短的评价从走廊后方飘来，好似弯弯的烟缕，捉不住。希洛祈稍稍回头，走廊尽头处，清遥像老人家般双手绕到背后，施施然踱步而来。那老定神闲的姿态，表示他已把主人跟亚沙的争执听得一清二楚，没有疑问。
这倒也不算偷听，只是亚沙的叫喊实在太凄厉，有点好奇心的人都会走出房间看个究竟。
希洛祈看着已经自动关上的玄关大门，喃喃问：“我该怎么做？”
这到底是问清遥，还是问自己呢？连他也搞不清楚。但清遥却确实地给予答覆：“没什么怎么做的。现在不是挺好吗？”
“有什么好？昨天你不是跟亚沙说过，只要他还留在我身边，将来我可能会爱上他吗？”
“那只是可能。可能你一辈子都不爱亚沙，对吧？”清遥理性得跟机器没两样，他来到希洛祈旁边，冰凉的目光射落紧关的大门：“再讲，与其选亚沙，选南佑祈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
“这还要问喔？亚沙是AI，你是玩家，《X Online》只是游戏。如果未来某天《X Online》倒闭关掉了，亚沙也会跟着消失。你要把爱情投注在这种充满变数的虚拟世界吗？”
“那么，为什么《X Online》还要制造AI给玩家，定位还是宠物？”
黑发男孩皱眉说：“当然是作为避难所。”
“避难所？”
“要是你在现实里已经拥有一段完美的爱情，你还会在《X Online》里跟AI男宠好起来吗？”
希洛祈从胸腹深深呼出一口凉气。
《X Online》的宣传标语正是以爱情为题，让玩家创造出在现实中无法成真的爱情美梦；黑悠也说过，《X Online》的玩家都是寂寞的，因此前来寻找爱情。
AI正是为了消除这种寂寞感而生的终极道具。一旦玩家找到真命天子，回归现实，好好地拍拖、结婚……AI便没有存在价值。
谁也不该对AI投注太多感情。
看来主人已有所觉悟，清遥拍拍主人的肩头以示安慰，一边领着他下楼，一边说：“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剧本叫《阡陌田》，讲的是一个幻狼族少年被猎杀的奇幻史，玩家是幻狼少年的同伴，需要帮助他逃离各方的袭击。这剧本难度非常高，千个人玩，千个人都无法完成。剧本的结束，永远是幻狼少年被敌人折磨至死的画面，大家要么是不敢再次挑战，要么是觉得这剧本根本没法子破关。但是有个男人，他一直玩这剧本，一玩就玩了好几年。你猜结果是怎样？”
清遥这么叙述，肯定不是“玩家努力后终于成功”这种答案，因此希洛祈说：“我不知道。”
“答案是，他爱上了幻狼少年。他为了跟爱人相见，一次次进入剧本里，然后因为自己的无能，眼巴巴看着爱人死了几十遍。而每次重新玩剧本呢，幻狼少年都会把他忘记一遍，因为剧本要重新开始嘛。”
“那玩家有必要这么执着吗？”
“哟，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把剧本玩到好结局，幻狼少年就能得到永远的幸福，自己也可以跟他永不分离。很蠢是吧？”
“他后来怎么了？有把剧本破了吗？”
“我也不清楚呢，我没听说过那剧本被破了喔。”
44. 动心(节3)
清遥没有对这个故事多作评论，带着主人走出钱家宅第，在不雇用保镖的情况下在外面悠然散步。这一带是半山住宅区，每户人家的房屋相隔很远，他们在屋子间四处穿梭，迷进没有路的暗绿色野草地带。
清遥嘴里低哼着“不知道光有没有分些钱给亚沙，否则亚沙只有非常少的剧本点数了”或是“亚沙到底是怎么认识光呢”等话题，但希洛祈只是随口敷衍，心有旁骛。
清遥对亚沙从来没有直接表现出厌恶感，但言谈中隐有排斥之意。
这并不是现在才察觉到。打从清遥第一次看见亚沙，他的表现就颇为冷漠，言谈温度跟自己相处时截然不同。最初希洛祈还以为是两个男宠性格不合，不过摸索到背后，恐怕是清遥刻意跟AI保持了安全距离。
大概清遥是正确的。如果跟同性恋爱是变态，跟野兽恋爱是变态，跟没有生命、只靠程式码组成的AI恋爱更是变态中的变态。
思及此处，希洛祈便觉得有万根银针反覆刺在心头，酿出点点滴滴的麻痛。
“哟，这里挺美嘛。”
快了半步的清遥如此感叹，希洛祈才茫茫然环视他的身处地。这儿仍是半山区，不过地势更高了，旁边是一道通往山顶的螺旋状高速公路，路的下方末端跟车站相接。前几天乘车时希洛祈便把这里简单观赏一番，觉得这座山好像漂亮的绿茶冰淇淋，绿野丛林一圈又一圈覆盖在土地上，圈到了山峰。山峰更是特别尖，也许是长了一块高耸的奇树。
当时他只觉得这座山蛮漂亮的，却没料到剧本第五天自己还有闲情逸致来赏景。
希洛祈失笑：“咦，我们怎么跑到这儿了？”
“你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喔？走吧，过我们的二人世界。”
两人走上百馀米后，正好发现了一处视野极佳的斜草坡，正好可以完全鸟瞰下方的都市灯景。
剧本已是天幕全黑的深夜，没有高楼大厦遮盖的视野，天空与他们彷佛形成了水平的角度。只消往前伸手，便能构到坐落天际的明星。要是上到山顶，说不定会以为自己坐在云上了吧。
清遥右手撑着栏杆，双脚齐蹬，如镰刀之影，轻巧地从栏杆内跃至栏杆外，跃出沙沙的践草声。希洛祈慢吞吞地跟上去，接着两人同坐在斜坡两块像是早已预设好的大石头上。
在虚拟世界里，上天入地并非难事，参观水底龙宫、穿越至外星太空也尽能实现；但每个虚拟世界自有不同风光，哪怕曾经见过相似的景色，在人们面前展现的依然是别样的美丽。小男宠并不急着离开，弯着身看向山下，零星光点，就像一群歌迷手握萤光棒，而小男宠只含笑不语，双脚还在草地上踏出轻快的节奏，逍遥自在得过份。
相较于清遥，希洛祈依然是满腹的疑问与担心：剧本最后一天，可以这么轻松吗？遗产争夺没问题吗？亚沙跟光那边又是怎么回事？但打扰朋友欣赏美景太扫兴了，他不敢多问。
对方若是想说话，自然会开口了。
希洛祈试着解下武装，好好地伸了个大懒腰。在《X Online》玩了半个多月，原来自己的神经并未放松过，先是为弟弟的事操心，其后接受清遥的特训，现在则被这剧本玩得晕头转向，真是太累了。
昂头仰天，这个夜晚始终未见月光，但天空澄明得看不见一丝云霞，有如装着蓝墨水的大湖，洒上一袋星之粉末。星星明亮纯洁，好像一朵朵的笑脸，为黑夜带来喜悦之光。
过了许久，旁边传来簌簌作响，只见清遥从外衣口袋摸出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纸。希洛祈原想偷望几眼，但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而且山道的路灯竖立于较远的位置，亮度不足，也无从偷看。
就在希洛祈假装毫不在乎之时，男孩摸出手机，打开照明灯，将手上的东西给他：“这是第3份遗嘱。”
希洛祈立即望过来：“什么？”
“从万里晴空身上偷回来的。他大概还拿着空壳子，自以为把遗嘱保管得好好的吧？”
清遥当初不用“搜寻目标”剧本卡片去查找第3份遗嘱的下落，原来是他早已得到？希洛祈愕然地摸了摸，手中共有两张纸。第一张正是第3份遗嘱：
遗嘱人：钱锦华
本人死后， 旗下公司、物业、银行存款、主宅由长子希洛祈及次子清遥共同继承，每人可得当中的50%。
X银行存款中的1亿现金赠与王从礼。
国外别墅7栋均赠与王从礼。
本遗嘱由公证人笔记、宣读、讲解，经立遗嘱人认可后，由公证人、见证人及立遗嘱人共同签名。
立遗嘱人 钱锦华
见证人 万里晴空
见证人 冰果
公证人 光
53年6月19日
44. 动心(节4)
看到右下角钱锦华的签名，希洛祈不由得舒眉一笑：“啊，这样的分配，我跟你各一半呢。”
清遥的笑容如波纹轻漾。他把遗嘱抢过来，将它撕成十几块纸屑，埋葬于夜风中。
希洛祈一时间哑然了，根本消化不来，眼巴巴看着碎片飘散到四方八面，根本不可能抓住。
过了好久，他才乾着喉咙问：“那个……为什么？”
“没关系。反正遗嘱未见证过，只有我一个人宣读是没用的喔。”
“那、那为什么不找见证人呢？见证人之一的冰果跟光是一伙吧？给点钱，应该可以解决问题吧？”
“希洛，如果真想达到五五分配，你自己写一张契约就就好了，‘希洛祈在得到遗产后，愿意分给清遥当中的百分之五十’，不用烧钱给别人喔。”
“啊，也对。”希洛祈恍然大悟，立即站起来：“我没带纸和笔，清遥你有吗？我们该尽快回去？”
清遥忽然噗哧而笑，挥舞剩下的第二张纸：“这里就有纸了，还欠一枝笔……哟，用你的血当墨水，好吗？”
“呃？”
“希洛，你先坐下来。这个你还没看吧？”
清风拂过，男孩手中的薄纸也跟着卷起一角，彷佛随时会被吹到山下的深城。希洛祈乖乖遵从清遥的命令，坐回对方身边，把纸接过来。
遗嘱使用的纸质非常优，白净厚实，不易被弄脏、撕裂；相较之下，这张纸轻得一下子就被吹得飒飒作动。随意摸摸，显然只是很普通的白纸，边缘还有被撕过的痕迹，应该是从笔记本撕下的吧。
希洛祈双手稳住纸的两边，发现纸上只写了很潦草的一句话。
“但愿在人生的总结表上，记下你的名字。”
清遥托着腮说：“这是跟第3份遗嘱叠在一起的喔。”
没错，一旦跟遗嘱对比，便能得知这是钱锦华的笔迹。稍作思量，就连希洛祈这种天生感情迟钝的人也明白：人生的总结表暗示遗嘱，话中所指的人，自然是遗嘱中出现了两次的王从礼。
写下第一份遗嘱时，钱锦华仍是个生活放荡的公子哥儿，从不把王从礼放上心。直至伤害了对方，他才发现埋在心底的人，正是从前不曾好好爱护的人。
接下来的十年，他没有找王从礼。也许他已经羞于见他，只敢偷偷地在自己的遗嘱上写下对方的名字，把财产送出去，暗示王从礼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主角不是你，不是我，不是宙斯，更不是别的玩家。这个丑剧的主角，是钱锦华呢。遗嘱不是遗嘱，而是最后的情书。可惜我们还没玩到剧本的核心呢……”
这份深沉的情书被清遥收回手中，接着被他撕为一片片跟姆指头大的碎屑，在风中化作纷飞白花。
希洛祈并不真正认识过钱锦华和王从礼，这份不敢开口、互相伤害的深恋，他难以理解。像他这种连暗恋滋味都未品尝过的青少年，只能怅然让白花铺满视野；随着风的吹弄，白花消失到他看不见的山下城市。
最后一片花瓣飘到树枝上，与绿叶共眠，他仍久久不能回神。
清遥从旁看着希洛祈的侧脸，等到希洛祈的脖子转回来，他才拍拍屁股挺身说：“我们先下线吧。已经没有什么事做罗，待会儿的剧本总结时间再上来吧。”
“嗯……欸？”希洛祈才刚跟着站起来，便察觉到话中的不对劲：“不对吧？我要先分给你一半的遗产。”
清遥绕起双手，用力地从鼻孔中喷出热气：“迟钝的白痴。”
“呃？”
“你把全部遗产都拿去就行了，我不要。”
希洛祈这时才意会小男宠的意思，义正词严地拒绝：“我也不要。清遥，我们是一起玩剧本的，许多的事情都是你办妥的，你应该拿更多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