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歇下前,小厮给夏越说了这件事,夏越心里琢磨了一番,觉得大概是温酒之类的词引起了别人好奇,虽然心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但也还是把这件事上了心。
第二天的品鉴会在午后举行,主催的正是管理官家酿酒作坊露泉坊的朝廷酒司。今年出席的酒藏有十七家,会场里摆了五张长方的木桌,铺了素净的桌布,每张桌上排着十瓶酒,酒瓶前都备有试酒的酒杯。
“看来今年参加品鉴会的就是五十种新酒了。”云老爷环视了一遍会场,对着夏越说。
夏越点点头,跟着云老爷走上前,去细细看那些酒。不是所有酒藏都能带出五种新酒。云家酒藏是大藏,这个酿酒季就酿了有二十多桶酒,小一些的酒藏只有能力酿造十来桶,甚至有的只能酿几桶。但能受邀参加品鉴会的,大部分都是有实力的酒藏。
至于小部分,则是如去年那个小酒藏般,带着酒上门自荐,得了酒司认可后,方能出席。
品鉴会会场相当热闹,在场的不只是各酒藏的藏主,还有一些爱酒的贵族名流,此外便是酒商。每年春天的品鉴会,是酒商最快发现并争抢商机的绝佳时机,不少酒商都巴望着能出席品鉴会。
酒司尚未宣布品酒开始,云老爷就带着夏越走马观花地看一遍。途中遇到其他酒藏的藏主,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
骆越各大酒藏的藏主一年都能见上这么一次,自然都知道云家的公子倒下三年不醒,更是早知道云藏主这个儿子无心继承酒藏,今天看到有个俊雅的青年跟着云藏主,心里还在猜想是谁。没想到一经介绍,居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云家少爷。
还没等几个藏主恭喜云少爷终于醒转,云藏主一脸得意地说起儿子如今是云家酒藏的少藏主时,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惊讶。
云老爷脸上的得意收都收不住,夏越在一旁看着父亲脸上仿佛放着光的样子,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却也乐得让他炫耀。
“各位藏主,夏越常听家父提起你们,实在是久仰大名。”夏越恭恭敬敬地给几位藏主行礼,用了最谦逊温和的声音和语调,“以前是我任性不懂事,往后再不会了。夏越入行尚浅,还望诸位前辈多多提点。”
那几个藏主听得心里舒坦,嘴上忙说年轻人嘛总有些浮躁,云老藏主又还有精力,不晚不迟,慢慢来就好,夏越也笑着一一应了,余光瞥到父亲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下了。
夏越陪着几个大藏藏主聊天,看得出有好几人是真心替自家父亲开心的,另外有两三个暗地里冲着云老爷呲牙咧嘴的,云老爷看了反而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夏越面上陪着笑,其实被吓了一跳。直到人家把自家郎官领过来介绍他们认识,夏越才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才知道了人家藏主那些鬼脸是不甘心,大概是觉得自家儿子被比下去了。
想来就是这几位曾经让父亲憋了不少气吧,夏越看着几个老小孩,心里也乐得不行。
有个藏主一直看着夏越一表人才的样子两眼发光,看其他人聊得差不多了,就把夏越拉到跟前,上下打量了一遍,笑呵呵地对他说:“有这么出色的郎官,难怪老云乐成这样了。他可是很为你这个儿子感到自豪的啊,之前你不乐意继承酒藏,老云嘴上不说,我们都知道他心里可遗憾了。”
夏越微微垂眸,一副乖乖受训的模样:“是夏越不懂事,让父亲和各位前辈都操心了。”
“别叫什么前辈,我跟你父亲差不多大,你要是愿意,就叫我一声邹伯伯吧。”
“邹伯伯。”夏越从善如流。
邹藏主笑着答应:“哎,那我也叫你声侄儿。其实吧,年轻人叛逆,都是可以理解的,觉得不愿意继承家业,不愿意走老一辈的路。我认识个琉璃匠,他家儿子也是不乐意做这行,结果成了亲后,还不是乖乖跟着他父亲学起来了。”
听到这里,夏越哪里会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笑着点头,等着邹藏主的下文。另一边云老爷隐约听到了后头几句,也走了过来。
邹藏主看云老爷过来,也不避着,大大方方地往下说:“大家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这话肯定有道理,这成了家了,心才能定下来,才立得了业啊。老云,你可能也担心我侄儿他耐不住酿酒辛苦,心定不下来。我看啊,你就给他张罗个亲事,有了夫郎啊,郎官才能定下来。我家的卿倌你是知道的,今年入了夏就十六了,性子和品学是能打包票的,你们看,不如就……”
夏越还顾虑着对方是长辈,不好打断对方说话,云老爷可不管,看他进了正题就马上摆手拦住他:“老邹啊,不是我看不上你家卿倌,只是夏越他已经成亲了,有夫郎了。”
“成亲了?”邹藏主倒是没料到,他面上露出了惋惜的神色,看夏越抱歉地笑着点头,又实在觉得可惜,想了想,他又问:“要不,取了做侍郎也行啊。不是我自夸,我家那个卿倌真的是个好的,侄儿你考虑考虑?”
夏越摇了摇头,声音很温和,内容却是很坚定的拒绝:“谢谢邹伯伯厚爱,只是夏越已经对自家夫郎承诺过了,今生今世只要他一个,不会再取侍郎的。还望伯伯见谅。”
说完夏越深深鞠了个躬。
邹藏主听到这句惊住了,再也谋说不下去。大户人家的少爷能说出不取侍郎、只要夫郎一个的话,那得是多么深厚的情意啊。邹藏主觉得有些钦羡,也不再多说,虽然心里仍觉得可惜,若是自家卿倌能许给这样深情的郎官,自己做梦都能笑出来啊,只是到底没缘分,羡慕也没办法。
这边结束了一场说谋,就听酒司在主座上朗声宣布品鉴会开始。于是众人神色一整,都收起嬉笑,不再闲聊,认真地一种一种去品尝今年的新酒。
试饮五十种新酒,自然是不能将酒咽下,有侍从端着银盆,每桌都站了一排,方便品酒的客人将酒吐到银盆中。
云家的酒被酒司摆放在了最后一桌上,夏越也一一试饮了,自信自家的酒比在会场里其他几十种酒中,也依然是出挑的好酒,尤其是今年尝试新酿的两种,虽然不及月华的深邃华丽,那绝佳的口感和高雅的芳醇,有着这里所有的酒都没有的新鲜感,肯定能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将所有的酒都试饮过,夏越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刚刚迈出步子要离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
“云家酒藏的少藏主,你们的这款新酒,我相当的中意。”
夏越回过头,看到一个身着绾色长衫的青年。若要说第一印象的话,夏越只觉得,这个青年的长相非常的……张扬。
“交个朋友如何,云少爷?”长相张扬得十分好看的青年笑着说。
34、温有恭
夏越习惯性地挂上笑容,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如果说云夏越的俊朗是如春风般的清俊温和,那么这个青年的俊美就是如阳炎般华丽张扬。他的五官轮廓略深,剑眉入鬓,凤眼微挑,此刻面上带着客气的笑,倒是给那张桃花相减去了几分流气。
那青年看夏越暗暗审视自己,也大大方方让人看,顺便自己也看回去。虽然他之前已经见过夏越,但近距离一端详,就更是欣赏对方的沉稳。
夏越其实很快就判断对方没有恶意,那双眼里没有算计,似乎真的只是打算与自己结交。之所以看得久了些,实在是刚刚才经历了一场谋说,让他有些神经过敏了起来,虽然青年作的是郎官打扮,身型也高大,看起来似乎跟自己一般高。但若是个体格相对较大的卿倌穿了这身……夏越觉得自己会分辨不出来。
不过,也许夏越真的打量得有些久了,青年主动先开了口。
“看我,是我唐突了,说想交个朋友,竟都没先自报家门,实在不应该。我叫温有恭,是个小小的商人,不知是否有幸可以与云少藏主结交一下?”
青年的态度谦和有礼,夏越也收起额外的心思,点头回了礼。
此时已经有不少客人试饮到了这最后一桌,看到两个英俊的公子站着对视,都忍不住看了几眼。两个人察觉到周围好奇的视线,笑着决定换个地方说话。
温有恭似乎比较熟悉这个会场,率先转了身向角落走去,夏越没有与他并肩,而是落了几步在后面,刻意往温有恭的后颈处看了看。
没有莲花纹记。
夏越在心里舒了口气,又摇头暗笑自己想太多。
原想与父亲说一声,却看到父亲与酒司在说话,夏越觉得不便打扰,便没有过去,只跟着那温有恭往人少的地方走。
两个人在会场一隅寻了椅子坐下,有机灵的侍从端了点心和热茶来,温有恭看人家侍从清秀可爱,调笑了一句,把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孩子弄得双颊飞红,低着头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夏越看在眼里,心想这人真是不辜负那张桃花相。
一开始俩人只是闲聊,温有恭交了自己的一些底子,他家在京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做的是跑商生意,每个季节都要四处跑。他十四岁就跟着家里的商队跑,十六岁时接了家里的生意,如今在越京也算是凭着脸就能进出不少地方。温有恭本身嗜酒,尤其偏爱做酒生意,每年来品鉴会与其说是要抢生意单子,不如说是他想找到自己中意的酒,当然,也顺便尝尝各种美酒。
“今年的品鉴会水准很高,好酒是真不少,”温有恭翘着二郎腿,拈了块点心在手里,微微眯起了双眼,说,“可是,我喝到最后一桌上的一种酒时,几乎忘了其他所有酒的味道了。”
他转头看着夏越,脸上挂着兴奋的笑:“那是你们云家的新酒,云起。那馥郁的香气,那种丰盈的味道……这还是新酒!若是放上一段时日,我觉得,它能超越当年的月华!”
夏越听到对方这么赞美自家的新酒,心里自然很是开心。云起,便是当日试饮的丁酒,是夏越在这一年从蒸米到制麴、酛摺、制酛、加暖,再到上槽,几乎参与了全部酿造过程的酒。名字是式燕取的,他说,是为了纪念夏越终于醒来,也是为了纪念夏越开始酿酒。
温有恭还在那边感叹云起的美味,对方如此盛赞,夏越也只是淡淡地自谦了几句。这份淡然让温有恭忍不住在心下暗赞了一声。
“温公子如此喜欢云起,不如我擅自做主,送你一瓶。”夏越笑着说。
“真的?”温有恭一听这话,狭长的凤眼都瞪圆了,看夏越点头,更是乐得扬了扬手,差点没手舞足蹈起来。好在他马上意识到场合,瞬间就收敛了下来。
这副小孩子要到糖果似的表现,让夏越偷偷乐在心里。这个温有恭虽然长相看着有些张扬轻佻,不过似乎还有不少孩子心性,让人讨厌不起来。
高兴过后,温有恭眼珠子一转,思量了一番,又开口问道:“不知云少藏主会在京里待多少时候?”
夏越想了想,回答他:“今日十二,也许十五,也许十六,就回胤城去。”
“那这几天可有什么别的安排?”
夏越摇摇头:“这次来主要就为了品鉴会,今天晚上大概会跟几位父亲熟识的藏主吃个饭,后面几天,也就是等个品鉴会的结果了。”
温有恭眉一扬,提议道:“那这几天,由我做向导,带云少藏主走走越京吧。云少藏主这还是头一回来京里吧?”
看夏越点头,温有恭一拍手,高兴地说:“那就这么定了。”
能够结识到一个新朋友,夏越也是高兴的,他看得出温有恭人不坏,虽然主动搭话的最主要目的还未说出来,不过想必也就是为了酒吧。若能定下一笔生意,又结交一个不错的朋友,夏越觉得是很值的。
两个人约下明日见面的时辰地点时,酒司也正好宣布品鉴会结束。官家设了宴,邀请在场的各位前去。两个人便起了身,相互作别后,夏越去找到父亲,一起去赴宴。
回到客栈后,夏越对父亲提起今日新结识的朋友。
“温有恭?跑商……”云老爷仔细想了想,“那就应该是四牡商队的温少主了。温家在京里听说倒是好名声,我跟他父亲打过一次交道,虽是趋利的商人,但十分讲究礼义。只是四牡商队不跑胤城,都往更南边去,多是寻些奇货,跟我们酒藏一直都没有什么来往。是么……温少主来结交你,倒是不错的事。我几年前就听说了温家这位公子的俊美是京里有名的,你觉得可是如实?”
夏越笑着摇摇头:“的确是一副招人的桃花相,性子跟那张脸也很搭,把人家酒司的侍从逗得满脸通红跑掉了。”
云老爷朗声笑了起来:“真是一个风流公子。不过这京里的风气倒是普遍如此。”
说最后一句话时,云老爷瞟了夏越一眼。
夏越失笑:“父亲,我不是跟您和爹爹说过了,此生只要式燕一个,不取侍郎了吗?您这一脸的担忧从何而来啊?”
“也是,在京里也就待个几天,你也不至于能学坏了去,我也不知是想的什么。”云老爷自言自语了几句,笑着摇了摇头,又说,“这两天我要跟那几个老家伙去逛逛花草鱼鸟,你反正没啥兴趣,温少主愿意带你走走越京,你就跟着去吧,若是酒藏的生意,你也可以自己做主。”
夏越应下了。
第二日跟温有恭约了午饭,由于夏越第一次进京,知道的地方也不多,温有恭便说会到云来客栈门口等他。临近午时的时候,夏越就整理好穿着,准备出门赴约。
他走出房门,却看到小厮守在门外,听到开门声迎了过来。
“少爷,您要出门?”
夏越点头,转身把房门关上。
小厮看了看夏越,又低下头,有些忐忑地问:“少爷,能带上我吗?”
“你也是头一回上京吧?”
看小厮用力点头,夏越便知这孩子是对京里好奇,也想出去走走,他心想反正是自己的小厮,跟着也无妨,便带上了。
走出客栈门口,便见温有恭已经等在台阶下。看到夏越出来,他脸上扬起了笑:“云少藏主来早了,这午时还未到呢。”
夏越也笑:“这话,我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两个人愉快地笑了起来,在这气氛下,跟在夏越身后的小厮却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夏越回过头看他。
小厮瞪大了眼看着温有恭,听到少爷问自己,便走上前说:“少爷,这人就是那天在酒楼盯着你看的那人。”
夏越听了微微一怔,却又马上反应了过来,心里倒是有了丝恍然。只是这小厮果然年纪还小,经验不足,虽然知道要告诉自己,却没压低声音,这话人家温有恭也听得清清楚楚,夏越有些抱歉地对温有恭笑了笑:“这是我的随身小厮,人有些冒失,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看温有恭不介意地笑笑,夏越又对小厮说:“这是京里的温公子,你方才太失礼了,认个错。”
小厮听话地上前鞠躬道了歉,但看着温有恭的眼神还是很防备,让夏越有些哭笑不得。
温有恭倒是觉得很有趣,他问小厮:“你怎么好像觉得我是坏人?”
小厮瞪着他:“你那天看我们少爷的眼神,像两眼放光似的,谁知道你在算计什么,哪里像是好人!”
夏越听着小厮的话暗暗摇了摇头,心里直想笑,这边温有恭倒是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够了,他便走到小厮跟前,微微弯下腰,看着那孩子的眼睛,道:“你很护着你家少爷,这样很好。只是这里是京里,你这样的表现态度,也许会给你家少爷添麻烦。首先,你不该把心里想的都表现出来,方才你看到我就惊呼出声,谁都知道有问题;其次,你对少爷说的话,不该让我也听见,就算你说的不是我的坏话,也该防着万一被谁听了去,惹来不好的事情;当然,最后便是,你对我有敌意,不该直接表现出来,你在这京里若是得罪了人,说句不好听的,你是肯定要遭罚,这还便罢了,你家少爷身为你主子,落得个管教不严的指责,也会平添不少麻烦。至于是什么麻烦,我想你是个机灵的孩子,想想便会明白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