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江山——寒尽
寒尽  发于:2014年0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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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只和你建这千秋功业,百年之后,清儿的千秋功业便是朕的千秋功业,朕指间创造出的盛世江山,便是清儿打出的盛世江山。” 指间的万里山河,便是指间的缠绵情丝。 皇帝攻X将军受,没有相爱相杀,两个人虽然也会有争吵、闹别扭,但是从蛮夷、权臣、外戚到藩王,两个人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一只手握盛世江山的皇帝和他家竹马竹马的将军抵御外敌、守护国家的故事。 本文……算是烂尾了QWQ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清(字澈安),龙天煦 ┃ 配角:苏日格,赵夜白,司明,云霄,云阳,龙御风等等 第一章 大律祺祥七年,七月廿三日夜。 残月如寒铁所制的离别钩,挂在无一粒星子的夜空中,好似泛着冷冷的杀气,偶有黑云飘过,将冰凉的月光遮去,茫茫大漠之间,便是纯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一队红袍黑甲的大律骑兵悄无声息的行进在绿洲边,他们约有两千余人,马肥,人也精神,乃是精心挑选的一只精骑。 这里是呼格特草原的边界,再往前,便是北戎人真正世代居住放牧的地方。 “将军你看,那边有大片的火光。”一个军侯催着马向前几步,轻声对着领头的小将说道。那将军不过十八【什么状况……】九岁的年纪,身型修长劲瘦,姿容俊秀耐看。尤其是一双黑色的杏仁眸,仿佛今夜不见了的星子,都是落入了他眼底的那一汪湖水中。 他是洛川侯云如归的次子,今年十八岁,其长兄云彦官任中书舍人,月前被命为大律与西域一道行使的使臣,不料途中遭到北戎袭击,一行两百余人,送回来的都只是血淋淋的人头。而云彦的垒在最上面,死不瞑目。 而后北戎人又杀入云中,劫城屠民,两万人口,一夜间化为满地的死尸。 消息传来,天子震怒。 云清当时是大将军文瑛麾下的骁骑校尉,跪在文武百官上朝的文泰殿前,大声请战,并立下军令状:此战不胜,提头来见。 自本朝开国以来,凡是大律对北戎的战争,胜利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的明白,那三四次胜利,还多半是侥幸获胜。因而此话一出,官员多数吃了一惊,而后心里便暗暗含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只大将军文瑛笑而不语。 高高在上的帝王少年天子想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朕,准了。你要多少人马,怎样配置?朕今日便为你赌一把,也希望你的自信是真的,你是真的能让北戎胡儿知道,我大律,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泥巴娃娃。” 这,才有了此刻。 云清顺着军侯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看见一片火光亮在约摸二里地以外,他细细看了片刻,估计出此处驻扎的只怕有万人左右。云清点了点头,道:“想来这便是北戎穆吉可汗的王叔耶睿王了。” “将军如何知道?”军侯忍不住问。 云清微微一笑,“此处是入呼格特草原最近也最安全的一条路,耶睿王带着上万人,劫使团,屠云中。而后要带着抢来的辎重回王庭,也就走到这里,没有更快的脚程了。”他一顿,“他此次立了大功,到达此处,想必已得意忘形。你听,这迎风而来的声音,俱是极大的喧嚣玩闹之声。” 军侯一听,“确如将军所言。” “正是战机。”云清道,他一拉马,用不大却清楚的声音对着队伍里说,“将士们听好了,敌人此时就在前方,毫无防备,只等着我们去收割他们的头颅。诸将士速做好准备。口中衔枚,马蹄裹布,不要惊扰敌军。今夜,便让北戎人知道我们汉人不是好惹的!” 暗夜里的杀机如一只机敏的豹子,迅速扑向自己毫无防备的猎物。 北戎执宿的将士因着今夜庆功,俱喝了酒,又想着已在自家地盘上,很是安全,便都在马上坐得迷迷糊糊。 待听闻马儿不安的嘶鸣,努力睁开眼,方知道大事不好,泛着寒光的枪尖或者马刀,却已然递到了喉前。那些胡儿最多用北戎语大吼一声,“腾格里啊!汉人……”便成了马下的尸首,胸膛上是一个血淋淋的洞,或喉间有一道喷涌的血线。 “为我大律多年来枉死的百姓报仇,为我大律多年来和亲的屈辱雪恨的时候到了!除了妇孺,一个不留,给我杀!”云清见气势大盛,乘机喊道。 “大律威武!将军威武!”律军也喊。 一群热血男儿提马横刀,杀将过去,绿草、黄沙、白棕二色的毡帐,立时遍染血色。 耶睿王被人提枪杀到面前时,左手正搂着曼妙的舞姬,右手端着一大碗马奶酒,他满面通红,一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舞姬在他怀里瑟瑟摊着,放声惨叫。 “可是耶睿王?”一身血污的云清用北戎语问。 “本王的名号是你随便……”耶睿王圆滚滚的头颅在地上转了几圈,眼睛茫然而傲慢的看着花纹精致华美的帐顶穹庐。残缺的身体怀里还依偎着那个绝色的舞姬,那个可怜的胡女已经生生吓死了过去。 云清身后,血迹喷薄,诸小王随之去了地下陪伴他们的主子。 “清理战场,我们天明前离开,所有物资,能带走的统统带走,不能走的全烧掉。不要贪多,我们两日内必须赶回遂阳。”云清道。 “诺!” 云清从耶睿部的大帐里出来,正要去牵自己的战马,却有一个胡人男孩举着马刀冲着他砍了过来。 云清将枪一横,以枪为棍,在男孩腰侧使劲一扫。那孩子本就是凭着一份不要命的蛮劲冲过来,手里毫无技巧可言,被这一下击中,便摔在了地上。两个军士立刻抓住了他,卸掉凶器,并把他的两手反扭在身后死死摁住。 “你是何人?”云清问,心里嘲笑事到如今,自己面对敌人时的狠劲居然还不够,到底下不了手刁难一个孩子。 “博邑勒.勒西!”男孩大声道。因着胡人自来比汉人高大壮实,所以推算下来,这个孩子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衣衫是狼皮与绸缎缝制的袍子,脚上蹬鹿皮靴子,配以精美的装饰,虽十分脏乱,却难掩华美非常,绝非一般北戎人胆敢穿着,这孩子又是姓博邑勒。 北戎王族的姓氏。 云清点头,“你是耶睿王的儿子。” 男孩恶狠狠地瞪着他。 “报仇。”云清又说,“果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父与我曾有弑兄之仇,方才我与你结下杀父之仇,而今你便来杀我,一报一报,来的真也快当。” 他迎向孩子愤恨的黑眸,面无表情,“斩草除根,果然才是解决之道。杀。” “诺!”军士应完,一拱手,抽出腰间马刀,手起刀落,便又是一条人命。 年幼的血液溅在地上,不过也是一片暗色,看着与覆盖这片营帐的其它血迹全没有什么区别。云清抿着唇,静静打量这片回归寂静的营地,淡淡血腥气漂浮在空中,充斥口鼻。 他沉默了一下,静静牵马走开,巡视各处情况。 朝阳初升之时,一众律军甩下血色与火光中的营帐,沿着来时的路奔回大律,经此一役,他们伤亡不过十余人,可谓大获全胜,因而队伍中十分欢欣鼓舞。 云清看着一群眉开眼笑的大小伙子,用富有赞叹又不失威压的声音道:“此役我们打的不错,但是,胜骄败躁乃是兵家之大忌。我们如今仍然深入草原、远离大律边境,就是身处险境,万不可掉以轻心。将士们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北戎巡查的骑兵,不要被其发现。” 他皱一下眉头,“若不小心被发现,全部杀光,马上禀报,我们好及时改变行军路线。” 众人应道:“诺!” 突遇水源,云清便下令迅速做好休整,原先的军侯趁休息时缠了上来,笑道:“将军十分了解关外路途和北戎境况呢!” “我也都是听别人说的,此番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关外景色。”云清和颜悦色的笑着,“洛川侯府后门的守卫是随我母亲陪嫁进侯府的,他原是受到陷害的北戎臣子,逃来大律,途遇凶险。我母亲一族是来往大律与西域之间的商人,恰救了他一命,因而相随。侯爷不知道此事,我却知道,在侯府时从他那里学来了不少东西。” “难怪将军的北戎语说的这般好。”军侯道。 云清笑笑,“你这般多话,可休整好了?我可不等你,速去传令开拔。今日,我们定要重回大律国土。” “诺。”军侯立时站起,恭敬的一拱手,走开了。 层层军令下达,不过片刻,马蹄声又起。 日暮之时,恰见大律镇北关关门,一众人马何等欣喜。 那遂阳太守是文瑛次子文鹏门下,早早得了师命,后又得了皇命,对此事十分上心。这几日一直命人在关口等着,如今见着人马几乎全甲兵而还,也是欣喜异常。 “大人。”云清对前来迎接的遂阳太守行礼道。 太守还礼,“将军客气。”他皱皱眉头,小心道,“此番战绩……” 云清笑道:“我们赢了。此番我部偷袭耶睿王一部,斩敌一万有余,粮草辎重全获,不过不便携带,只带回一千余石,余下已经一把火烧了。耶睿王及众小王的头颅已经装好,只等献于陛下,而我部伤亡仅十余人。” 太守也笑了起来,“这是大胜啊!定要速速禀报陛下知晓,普天同庆!”他乐得有些手足无措,道,“将军的捷报……” “奔袭匆忙,哪里有时间写。”云清有些羞涩,有些好笑的说道。 遂阳太守一拍额头,“是在下高兴的糊涂了。先让将军与诸将士沐浴整顿,再写捷报也是一样。都是早已备好的,这便引将军前去。” “如此,有劳大人了,末将感激不尽。”云清道。 “哪里哪里。”太守命人带领大律的功臣们休整,待人一走,一拉身边的门客,道,“速速写一封书信,说明情况,马上送给老师。” “诺!”门客行礼应下,匆匆离开。 …… 大律祺祥七年,八月初三日晨。 文瑛细细品一口茶,笑道:“不错,上好的君山银针。泡之而形美,闻之而气香,品之而味绝。” 这位大将军今年五十有余,依旧身板硬朗结实,望之如山,眉目间常含慈眉善目的笑意,却又带有一种压不住的威严。 此时此刻,他正在文府品长孙文青翎带回的香茶。 二孙儿文彦章抿唇坐在一边,“祖父,按您说的,经此一战,云清立时便是名声大作,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文瑛一笑,“顺其自然,便是好。” 文彦章看向一旁的哥哥,文青翎却是纹丝不动,他有些急,“可是,大哥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校尉,今年年初甚至被一纸圣旨调往边关,半年方蒙龙恩回京探亲。若祖父早知陛下为打北戎私下训练了一只精骑,甚至期间还为陛下助力,何不先惠及自己人?”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文瑛摇头道,“我文家论文论武,都有人位居高官,手中握着朝廷不少权力,已是危时。你想,两年前你考功名,为何有你三叔在,还是落于头甲,反让云彦考了状元回去?不正是因为此理。” 文彦章咬唇,不说话,面部表情处处说明了对于此事,他的心中的不甘。 “你如今才十八,果然还是太嫩。”文瑛摇一摇头,“云家虽为世家,却是文人墨客出身。自大律开国以来,出的最大官,也不过就是先帝的帝师,太傅云辉。真可谓早已代代没落下来。但已逝的洛川侯云如归曾为先帝伴读,云彦为南阳王伴读,云清为陛下伴读,如此一来,又是外臣中与皇家再亲近不过的。于皇家,自是十分的无害。” 他笑道:“而且,云清的兵法谋略是我教的,此子将来必为一代不世名将。青翎虽好,却不能与之相比。云彦一死,应了‘哀兵必胜’之理,于公于私,也都师出有名。他又自来最听陛下的号令。如此种种算下来,陛下当然会用云清。” “那我文家……”文彦章哀道。 “此番结果已是最好,云家与我文家本就是世交。云清也叫我一声老师,又与青翎相交甚好。云清重情,不会主动来扳倒我文家,只要不踩到陛下的底线,我文家,就还倒不了。”文瑛说完,看了两个孙子一眼,“你们二叔多事,让我们比陛下先知道战报,弄得你们一个二个心浮气躁。此次之事定要引以为戒,下去多磨练磨练心性。” 文青翎文彦章齐声道:“诺。” 出了门,文彦章便去拉文青翎,“大哥。这功勋如此跑了,你却不急的么?反是我为你心急发问。” 文青翎今年刚刚年满弱冠,英姿勃发,性情却有些老实过头。他看着文彦章,安抚的笑道:“清儿能赢,是他的本事,挺好的。要是我,可找不到耶睿王在哪儿。我来祖父这儿,本就是送茶的,没打算多嘴。” 文彦章看他那副样子,颇为来气,哼了一声,怒道:“合着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说完,便甩手走了。 文青翎也不气,自己出府向军中去了。 …… 八月初四日,自遂阳传回的捷报飘满长安,闻者无不为之一振,皇帝处理政事的安泰殿里,传来大律天子龙天煦舒心的笑声。 “而今,便让你们这些胡儿知道,我汉人,不可欺!” 第二章 “骁骑校尉云清,率部袭北戎耶睿王一部,斩敌一万余众,立下奇功。故,封骁骑校尉云清为轻骑将军,食一千三百石,为护国侯。” “臣谢陛下隆恩。” …… 大律祺祥七年,十月十一日晨间。 云清抱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站在自己新府邸的院子里。 那孩子不过两岁上下的年纪,戴一顶虎头小帽,穿朱红色状元及第纹、锁金色万字不到头边儿的绸缎小衣服和小裤子,双手抱着云清的脖子,那一双和云清一模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睁着,看六岁的云霄像耍猴戏似的满院子乱窜。 忽然,云霄做猛虎扑食状跳了过来,嘴里大喊一声:“嗷——!” 孩子被他吓得一哆嗦,本能的把小脸往云清怀里一拱,“爹爹!”软糯糯的小声音里带着一分抖音和一分晴转暴雨的前奏。 喊完了,却又不甘心,再探出半张小脸去看,云霄便大张着那张爬树摔掉了一颗门牙的“血盆大口”冲他再“嗷——”了一声。 孩子皱巴着小脸看着他,片刻,抬头对云清含糊地说:“爹爹,哥哥,坏!” 云彦的妻子秦氏端着半小碗煮的很软和的、鸡汤底的手擀面条过来,见状,半真半假地拎起云霄的小耳朵,“你没事吓弟弟玩儿做什么?吓坏了怎么办?” 云清便腾出右手,摸了一下云霄的头,笑道:“嫂子别在意,霄儿也是想和弟弟玩儿嘛。是不是?” 云霄连忙点头。 秦氏见状自然作罢,放开了云霄,对着云清怀里的孩子哄道:“来,阳阳,吃饭了。” 孩子是云清凯旋归来后半个月抱回来的,只说孩子是他儿子,大名叫云阳,乳名叫阳阳。孩子的母亲是谁?他怎么会一下有了两岁的儿子?云清只字不提。 秦氏甚至一度怀疑孩子是他捡来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双好看的眼睛长得和云清太像了,这孩子越看越像云清,那个问不出口的猜测,就这么默默死在了秦氏心里。 想一想,孩子是祺祥五年七月二十一日的生辰,女子怀胎十月,云清那时该是十六将近十七岁的年纪,有了一个世家子弟娶不进家门、甚至说不出口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律民风开放,私生子可以随母姓,寡妇可以再嫁,女子可以协议休夫,年轻男女年少无知,一时犯下错误的,也不在少数,既然双方不追究,也不是不能原谅的错误。所以秦氏想开了之后,并没有再去深究。 但她真是冤枉了云清,这个孩子,就是捡来的。 只不过,不是今年捡来的,而是祺祥五年的十月份,就已经捡了这个孩子。 那时他与兄长云彦去苏杭看望外公商贾沈万有,因云霄偶感风寒,便让秦氏在家看护孩子,并未同去。二人到了苏杭,便在沈府门口看见了这个被人放在地上的孩子,小棉被裹着,脸蛋子漂漂亮亮的,不是一般人家能生出来的孩子。 烟花三月,十里秦淮,谁知是哪家风流地里流落出来的孩子,风流一度的产物,总是无人承认的,又或者,谁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呢? 大概是想到沈家老爷子是有名的善人,哪怕日后在沈家做个家生子的奴才,也比在烟花地里不明不白被老鸨弄死好得多,这才放在了沈家门口。但孩子命非一般的好,先被云清见到了,不是仆人。 云彦当时便嘲笑他,对沈万有说,瞧这孩子的眼睛,若非自己一直看着云清,只怕也要怀疑是自家弟弟何时在外风流的种子,没脸带回家,便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云清红着脸去横他这个没正经的兄长。 沈万有见着孩子的长相,一时心动,再加上年老无事,便将孩子留在了自己身边抚养。当时沈家已隐隐有流言,只说小表孙公子看着正经,原来也是个风流种子云云,老人与兄弟二人只不予理会。 直至今年,老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沈家三个儿子见状,忙着争夺沈家的那些家产,将老人与孩子弃在一边,既不在乎老人家的死活,也不承认孩子是沈家的一份子。 老爷子心寒,将孩子与自己的私房托老仆人送来给云清,并说沈家既然不认孩子,也不必跟着他们姓,这帮子弟无情无义,云清日后也不必与他们多有来往,任他们自生自灭便是。 回来一看,却原来他那个没正经的哥哥,并未把这件事情说与他嫂子听。云清见状,便将错就错,让大家以为孩子是他自己的便是,对孩子也是好处。 秦氏养育过云霄,给孩子喂饭自然是驾轻就熟,云清站在一边,只有看的份,毕竟他上手,必然是以父子二人把饭玩闹的满处都是、就是一口未进肚子为结果。 主事打影壁外进来,看清情况,默默走到云清身边,轻声道:“将军,宫里派人请您进宫去……” 云清微微皱一下眉头,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转身请秦氏照看孩子,而后入内室换了绛红直裾的官服,到厅里见那位传命的小内侍。 “辛苦公公了。”云清笑道。他手一招,主事便从袖中取出一枚小银锭子放在小内侍的手中。 那小内侍诚惶诚恐的笑起来,“哪里哪里,将军客气了。”他停顿一下,躬身道,“还请将军速速入宫,陛下此次急召了大将军与五六位三品以上的将军,耽误不得。” 云清一让,“公公带路,末将这便入宫。” 小内侍身子再低了一低,而后客客气气的带着云清出门,主事早已经备好马匹。云清上了马,随意的问那小内侍,“此次怎么这么大的阵势?公公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内侍谦卑的笑道:“奴才就是一个卑贱之人,哪里知道这么多……只是听陛下的意思,似乎是与北戎相关。” 云清点点头,没有再问。 入得宫内,果然诸位大将并大将军陆续进来,一殿绛衣紫绶的武官,只两名皂衣的文官,乃是负责上谏出谋的言官。 待诸人一到齐,雕花镂空的大红朱色宫门一关,这才知道,原是边关来了线报:那北戎三王子博邑勒.景额弑杀了自己的父汗穆吉可汗,自立为日照可汗。 北戎内乱,是趁热打铁、借着上次胜利的气势与北戎一决胜负,还是小心谨慎、一边观察一边守好自身国土? 十九岁的年轻帝王找来一班将军,以作讨论。 云清微微抬起半边脸,悄悄看了一眼坐拥天下的皇帝龙天煦,十二旒的冠冕挡住了少年天子的表情,但云清知道,此时此刻帝王必然已经成竹在胸。 龙天煦的圣谕只会有一个字:打! 他让诸将军讨论,不过是想做出帝王礼贤下士、听谏闻议的姿态罢了。 只是…… 云清略略皱起眉头,陷入思考。 诸将军分为两派,一派性子急的喊打,一派性子沉的让守,两方争论不休,云清却一直没有插嘴,这一点自然被帝王看在眼中。 “轻骑将军怎么看?”龙天煦忽然道。 一时殿内的目光都汇聚在云清身上。云清起身,行到殿中,再次跪下,沉声说道:“回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守好大律与北戎相邻的这一路边境城池。” 龙天煦哼笑一声,不屑道:“没想到轻骑将军也说出这般没勇气的话。” 云清低垂眼眸,十分平静的说道:“请陛下容臣与陛下分析。” “说。” 云清略略低了一下头,道:“诺。” 而后似乎思虑了一下,这才又张口道:“北戎三王子弑父夺位、自立为王,此时当务之急是稳住北戎诸贵族的心。北戎等级森严、崇拜强者,博邑勒.景额想让诸贵族臣服于他,唯一的办法便是证明自己比老汗王更厉害。老汗王穆吉骁勇善战,最大的败笔,便是前次耶睿王灭部一事。博邑勒.景额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一雪前耻,因此他必然会先动手攻打我大律。” “而北戎自立族以来,便是游牧民族。如今已是秋末,草木枯黄,冬日一至,北戎一族青黄不接的日子就到了。畜生要吃粮食,人口要吃粮食,这粮食北戎人自己是种不出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周边的国家去抢。西域三十六国皆为小国,根本满足不了北戎人的需求。而上次耶睿一役,臣烧了一笔对北戎人来说难能可贵的粮食。” “因此,攻打大律对北戎来说乃是一件势在必行的大事。汗王尽心,士兵尽力。北戎人逐水草而居,他们的王庭在何处?大部队在何处?谁也不好说,一时半会儿,我律军根本没法歼灭他们,但我汉人耕作纺织,城池百十年毫无变化,就是傻子,也不会打错地方。” 云清一条一条分析下来,思路清晰,没有半句有停顿思索之时。 最后,他淡淡道:“所以,以守为主,此时对大律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但以守为主,不是说我们不攻,可以派出小股骑兵轮流骚扰敌军。我律军骑兵远不如马背上长大的北戎好,这样战斗对大律骑兵而言,也是锻炼。待这个冬天一过,当饥饿之下,北戎的马匹不再那么肥,人不再那么壮,便是我们攻打他们的好时候。” 他说完,殿上一时寂寂。 片刻,龙天煦大笑起来,“果然是轻骑将军。诸位将军以为他所说如何啊?” “回陛下,轻骑将军少年英才,所说句句在理。臣,无异议。”大将军文瑛含笑道。 既然大将军都这般说了,其它人也就不再开口。 龙天煦广袖一挥,“既然如此,便按轻骑将军说的办。” “诺。”诸臣子齐声应道。 “轻骑将军明日上个奏折,以便大将军安排军略布置。”龙天煦继续沉声道。 云清一拱手,“诺。” 龙天煦抬手揉一揉眉心,随意地说道:“事情既然讨论出了结果,便都散了吧。唔……云清留下来。” 众人应了,各自退下,独留一个云清仍然跪在殿中央。 “过来,帮朕揉揉头,奏折批得头疼。”龙天煦十分坦然地吩咐道。 “诺。”云清低眉顺目的应下,起身,上前去在龙天煦身后跪坐好,伸手替他按摩起头上各处穴位。他是拿枪握刀的武将,手上有薄茧,触感并不舒服,但胜在力气适当,穴位拿捏的也极好。 龙天煦安逸的轻叹一声,而后微微眯起一双桃花眼,俊朗的容颜舒展开,像一只睡饱了午觉在晒太阳的猫。他柔声道:“清儿许多日不曾来宫里看望朕了。” 云清轻声答道:“……臣家中有事。” “你家中有何事?朕派人帮你把秦氏劝到了你府上住着,诸事有她帮衬,哪用得着你一个大男人忙碌家事?”龙天煦哼一声,又闭上眼睛,继续说,“原先有个不把你当亲生儿子的洛川侯,确实是烦人,而今他也死了四年了,你也想开了,根本就不是麻烦。朕看啊……你是在家含饴弄子,把朕忘在脑后头了。” “臣不敢。”云清没什么诚意地说道。 龙天煦一扭身子,揽着云清的腰把他抱在怀里,下巴垫在云清的肩窝里,吸一口气,道:“清儿是朕一个人的。咱们有十二年的情分、五年的思慕,不许为了一个根本没流你的血的臭小子把朕丢在一边儿。便是日后娶了媳妇,生了自己的孩子,朕也是第一位的。” 说罢,孩子气的蛮横使劲,把云清抱得更紧。 云清好气好笑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哄孩子似的说:“臣不把陛下丢在一边儿。” 而后一顿,略蹙起眉头,正色道:“而且……臣不娶什么媳妇。” “其实……朕也不想清儿娶别的女人。”龙天煦苦笑一声,“可是,朕躲不过太后催促,群臣上谏,立了皇后、纳了三妃。清儿便躲得过这一张一张的嘴了么?” 云清侧眸看向那一盏繁复的仙鹤铜宫灯,“陛下是天子,是君,臣管不了陛下,但臣至少还管得了自己。” “清儿还在生气。”龙天煦抬眸看他,轻笑起来。 他细细吻上云清的眉眼,“朕坐拥天下、执掌江山,最管不得的,却是朕自己。但是清儿,朕的心也只有巴掌大,里面只有一个你,朕的爱慕只有那么一点儿,全给了你。十四岁起,就只有一个你。” 而后,他用唇轻轻覆上云清唇,口舌纠缠。 “朕只和你建这千秋功业,百年之后,清儿的千秋功业便是朕的千秋功业,朕指间创造出的盛世江山,便是清儿打出的盛世江山。” 第三章 年末一场大雪,飘飘洒洒,让人恍惚间以为雪神是要把长安城淹没在其中,梅花却在白雪间开的极好,红的、白的,一树一树开得烂漫。 因着这个缘由,龙天煦便将新年里宴请群臣的地方选在了梅园。 除夕的午时方过,宫里便派人请云清入宫,云阳本在屋子里玩,听得动静,跑出来拿一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看着他,直看得云清心尖子颤,忙过去哄着。云阳见他走过来弯下腰,立即搂住云清的脖子,怎么也不放手,奶声奶气地哭道:“爹爹总是出去!现在连过年也不肯陪阳阳,干脆再把阳阳丢给祖外公算了!” 竟是这三岁娃娃自说话以来第一段一气呵成的话。 云清一愣。 他自己生而丧母,却长得十分像生母沈氏,洛川侯云如归因此十分厌恶这个夺去爱妻性命的孩子,甚至连云清叫他一声爹也是不许的,更惶论好好与小儿子过年。而他还没来得及纠正这个错误,便在云清七岁那年因病撒手人寰。沈家虽好,到底是外姓,不能久留。 故而云清对过年有认识以来,无不是在宫中过的,并未觉得不妥。 儿子这一哭,才觉出一丝不对来。 不入宫却是不可能的,云清只好哄着儿子放手,云阳却只是一味的抓着他哭,死活不听他的。秦氏见着,也来哄,威逼利诱半天,这才勉强把孩子抱走了。 云清尴尬地咳嗽一声,看一眼宫中内侍候着的厅子,没见什么动静,才回屋又换过衣服,入了宫中。 一路上只觉得小孩子的哭喊声一声声在他脑中回荡,吵得他十分难受。 今日宴请的官吏众多,宫中自然十分繁忙,来来往往许多内侍宫女,龙天煦却因为今日不用批阅奏折而清闲下来。他心情大好,便在园子寻了一处雅致小轩,烹茶下棋、赏雪看书,一个人做这些事情却有些无聊,便把云清叫来陪他。 云清入内时,龙天煦正捧着一杯香茗倚在暖炉边看书,大抵是正看到愉悦之处,兀自轻笑起来。 “臣云清参见陛下。”云清上前行礼道。 龙天煦看他一眼,冲他一招手,“免礼。过来坐。” “诺。”云清依令过去,坐下时恰看见龙天煦捧着的那本书的书皮,这才知道,大律的皇帝陛下竟然在看民间流传的话本子。 “陛下好心情。”云清好笑道。 “那是自然。”龙天煦坦然道,“难得一日朕是闲着的。” 云清笑道:“陛下难得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好好享受便是,何必拖着臣来?” 龙天煦哼了一声,道:“朕请人相陪,哪个大臣不是感恩戴德的过来,偏你在这里哼哼唧唧,怎么?朕叫不得你是不是?再说了,你即为百官之一,早晚是要入宫赴宴的,早来几个时辰陪陪朕,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可臣早入宫这么几个时辰,家里那小的便哭闹成什么样子。”云清无奈道。 龙天煦斜着横他一眼,将话本子丢在一旁,看着云清道:“朕早先便说朕不知道你为何要捡个娃娃回来养。莫说是别人家的孩子,便是自己家的儿子,朕都怕。现今还好些,早些时候御风一哭闹,朕转身便逃。” 云清不由轻笑两声。 龙天煦所说的御风全名龙御风,今年也年仅三岁,是龙天煦的独子,大律朝的当朝太子。 “十分好笑?”龙天煦问,语气里含着十分的威胁之意。 云清回道:“臣正在感叹所谓‘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果真是百试百灵。自小什么都不放在眼中的陛下,原来也有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而且这样东西竟是软绵绵的奶娃娃。” 龙天煦自知被他调笑了,眯着眼伸出右手去扯他脸皮,云清便装模作样的躲几下。 玩闹片刻,龙天煦道:“罢了罢了,干脆派人去接你家那个小魔头到宫里来。宫中的这个小魔头是哪个宫女太监陪他玩都不行,看看换个年纪相仿的玩伴,能否好些?” “臣谢陛下。” 龙天煦叫候在外面的内侍总管德奂进来,安排好将云阳接入宫中,再引去太子处的一系列事情,又挥手打发人下去。而后趾高气扬的一挥广袖,“清儿,烹茶。” 云清看他一眼,无奈的到一边儿用小壶烧起水,“陛下便日日拿我当宫女使唤吧。” “朕可未曾拿你当宫女使唤。”龙天煦毫无形象的在地毯上一滚,顺手搂住云清的腰,看他左手扶着右手的广袖,慢慢的烫杯沏茶。 龙天煦深吸一口茶香,嘻嘻笑道:“朕是拿你当梓童①使唤的。” 云清脸上微微一红,“陛下又胡闹了!” 龙天煦只用一双格外明亮的眸子看着他,不接话。 云清也就顺着带过这个话题,免得被龙天煦继续调笑。 他将沏好的清茶倒在紫砂绘翠竹杯子里,过自己的肩头递给赖在身上的皇帝陛下,口中道:“烹茶时要用几分滚水、几分温水,手法如何、时候如何都是讲究,臣的技艺是不如宫中烹茶的女官了。不过,既然是陛下自己要求,可不能怪臣糟蹋了陛下名贵的大红袍。” “他们烹得再好,在朕看来也比不上清儿的万分之一。”龙天煦却还未将口舌之快逞得尽兴,就着话题继续调笑。 云清懒得理他。 他一人没有闹头,自然无趣,想了一想,换了话题逗云清玩。 “说起来,昨日大将军上了个奏折给朕,清儿猜猜他都说了什么……唔,和清儿你有关系。”龙天煦挑眉道。 云清当然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只摆弄着茶具,随口便接道:“臣猜不出来。” 龙天煦无趣的一撇嘴,说:“大将军说自家孙女幼萱如今已年满十五,尚待字闺中,轻骑将军少年英才,请朕应允他的不情之请,将孙女幼萱许给轻骑将军。” 云清抬眸看他。 “轻骑将军以为如何?”龙天煦低声问道。 云清略略蹙起眉头,道:“此事为何是向陛下请旨?” 龙天煦笑道:“清儿如今家中并无长辈,这般添丁加口的事情,当然是交给朕来决定。” 他故作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看了看云清眉头蹙得更紧的模样,继续道:“朕派人前去打听,都道文幼萱贤德淑良、貌美秀丽,想来还是不错的。” “不过嘛,不适合我们清儿。” 云清的眉头这才舒展一些,将第二道的茶举了过去。 “文家位极权重,是大厦将倾,如精致华美的琉璃杯放在了案几边上,早晚要碎,他家的女儿绝不能娶。若有一天,清儿必须得娶媳妇了,朕再为你选个好人家闺女。”龙天煦慢慢道。 “臣已经与陛下说过多次,臣不愿意娶。朝中虽有些许流言蜚语,但臣不在乎,日后若有人再向臣提亲,臣便说臣愿效先人,不灭外敌,不成家室。”云清淡淡道。 龙天煦看他片刻,笑了起来,道:“先人说他无辜被你当枪使,十分不满。” 他一挥手,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朕今晚有个小节目,清儿你一定要帮忙。” 云清略带疑惑的看着他,“陛下请说。” “人都道刑部尚书刘去非铁面无私,朕看他一天到晚板着张棺材面孔,十分无趣,今日定要好好消遣消遣他。”龙天煦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继续道,“他与户部金度司主事陈平海是同窗好友,那陈平海放浪无羁,是个下手之处。朕今日逗着他们玩,清儿定要帮忙。” 云清无奈地一笑,道:“诺。” 晚间歌舞升平,龙天煦怂恿着一群大臣玩击鼓传花,逗着刘去非与陈平海二人喝了不少酒,刘去非尚好,陈平海几乎灌了半缸子酒下去,醉得不成样子。待他再输一次,刘去非连忙上禀,说陈平海委实喝不下去了。 当今圣上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二位大人一起表演个节目,朕便放过你们。 刘去非无奈,只好依着圣谕抚琴伴奏,让陈平海高歌一曲。那醉鬼喝得开心,干脆拿着筷子敲着碗,倚在刘去非身上,唱着坊间情歌,连累刘去非匆匆忙忙赶他的调子不说,荤七八素间还给他调戏了一番。让多少大臣兴高采烈地看了一场笑话。 而后刘去非面红耳赤地拖着陈平海丢在一边儿,那表情简直是恨不能将手边价值千金的古琴砸上陈平海的头。 龙天煦又命云清剑舞助兴,诸人笑话热闹看完,顺着这一出风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谁也没想到那两位三十好几的大人原来是被当今圣上给玩了。 唯云清一人,暗地里好笑当今皇帝陛下的孩子气。 出宫时去接了云阳,孩子玩得开心,窝在他怀里睡得香甜,连太子殿下也玩闹得累了,早早歇下,两个孩子倒是意外处在一起去了。 云清坐在马车里,看着怀里的孩子,想着宫中的爱人,微微翘起了嘴角,觉得心里一片满足…… ①梓童:古代皇帝对皇后的爱称~~>_< 第四章 年后早朝,待诸项朝政大事议论完毕,龙天煦便把文瑛的奏折装模作样的提了出来,云清自然大义凛然的说出一番“昔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今日愿效先人,北戎不灭,臣不成家”的大论调,龙天煦故作惊讶的劝了一番,又很是欣慰的赞扬了一番云清的忠心。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文瑛见着,心中轻叹;文鹏见了,暗自唾弃一番。 待下了早朝,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回了文府,文鹏便按着文瑛的要求,去书房见文瑛,二人自然说起早朝之事。 “没想到皇帝与那云清竟不买父亲这个帐,白白糟蹋了幼萱的名声。”文鹏淡淡道,因到底波及自家亲生女儿,难免语气里暗自带恨。 文瑛长叹一声,道:“陛下这是一路小心提防着咱们,生怕朝中新兴的势力与我们结下纠缠牵连。为此,竟宁愿让云清被朝中‘佞幸’的流言波及,不过依陛下的脾气,必然还有后招,定是用不着我们文家出头了。 他神色憔悴道:“哎……如今岂止是云清不好拉拢,近几年的文武进士也不好靠近。文家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文鹏道:“父亲有时候思虑太重了,我文家的权臣之位一时半会儿还不容易撼动。陛下想以我们压制外戚、藩王,便不会轻易动我们这颗棋子才是。” “怕就怕这盘棋越下越入死局。我文家如今有在三者之中势大之状,陛下打压我们是自然的,这无所谓。只是这淮安王怕不是个好相与之辈,太后一脉的外戚尤氏也不安分。若是文家一步棋下不好,只怕做了他人的棋子,最终落一个满盘皆输的结局。”文瑛皱眉道。 文鹏倒一杯茶,双手捧给他。 “淮安王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朝廷之内势力难免薄弱。尤氏一族商贾出身,最是贪财重利,买卖官爵、贪污受贿的把柄让我们抓了一把。想拿我们当棋子,只怕也太不自量力了。”文鹏冷哼道。 文瑛抿一口茶,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个了。青翎近日可来过信?” “不曾。约莫半月未曾有家书来过,想来是近日军务十分繁忙的缘故。云清去岁提出的战略步步实施,竟是策策有效,给他赚下不少名声,倒也帮青翎赚得不少功勋。而今他在边关做了将军,小子青涩,难免有些手忙脚乱。”文鹏笑道。 文瑛道:“这小子长于守城战,能得功勋,倒也不出乎我的意料。他虽是长子长孙,性子却有些木讷了,你大哥去得早,家中事务还得你事事上心。” “诺。”文鹏拱手行礼道。 “辛苦你了。”文瑛颔首道。 文鹏更低身子,谦逊道:“父亲严重了,都是儿子该做的。” 恰逢此时,文府主事由前厅快步绕过影壁,急急忙忙地穿过游廊抄手,恭敬却略显慌张地敲响了书房的木门。 “何人?”文瑛问道。 “将军,是奴才。”主事忙应道,声音里居然带着三分哭音。文瑛一惊,急忙让他进来。主事应了,推门进来,什么也没说,径直跪倒在文瑛案前,看一眼文瑛,嘴唇一哆嗦,竟然立时嚎啕大哭起来。 文瑛看着他,心中一沉,道:“这……这是……” “将军啊!方才十几名身着边城守军衣饰的军将披麻戴孝来了府中,还用马车拉着一副糙木烂漆的棺椁。与我们说是孙公子毙了,说棺椁中是孙公子的尸首!”主事泣道,“宫中的内侍捧着军报,跟着就来了,说是真的!将军啊!这……这真是老天无眼啊!” 主事说着,泣不成声。 他跟了文瑛许多年,看着文青翎的父亲成家立业,看着文青翎的父亲战死沙场,而今又看着文青翎战死沙场。感同身受,何等悲戚。 文瑛听闻,愣愣的,片刻方侧首去看文鹏,问:“他说的……是谁?” 文鹏黯然垂下眉目,低声答道:“青翎。” 得到回答,文瑛痴痴地坐了半晌,忽而酸涩地大笑了起来,边笑边道:“杀人者恒被杀之……我们文家一脉多少将领,终究着了天报啊……我中年丧子,晚年丧孙,都丧在了战场上。我文家世世辈辈,有多少祖先也尝了我一般的苦楚。”说罢,留下一滴浑浊老泪。 “这文府,寸寸都是血泪染出的代价换得的……” 大律祺祥七年十二月十八,北戎骑兵袭梵城,守城主将文青翎带部奋勇抵抗,杀退敌军,然胡骑流失中文青翎右胸,箭上带毒,文青翎不治而亡,年仅二十一岁。 云清去好友灵堂上探望。 不过半年,他已是第二次进这素白的灵堂,上一次棺椁里躺的是他身首异处的兄长,他那时以三日孝代三年孝,三日后便披挂上阵,连带着家中也撤去了一片素麻。将士上阵,九死一生,家中设着一个灵堂,总是不太吉利。 而今,棺木里卧着他一箭穿胸的好友,马革裹尸、战死沙场,顺应了将军最好的归宿。 云清行礼,上香,而后他站在灵位前,轻声说:“青翎,待我为你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多少的仇,多少的恨,世世辈辈积累下来,横在北戎与大律两族之间,如血色沟壑,跨越不过。 从文青翎灵堂上回来以后的第二日,云清入宫去见龙天煦,说:“陛下,便让北戎与大律的纠葛结束在我们这一代,让两国的战争结束在我们这一代。” 他单膝跪地,行军礼,“臣今日再请出战。愿在臣有生之年,能让北戎再不能与我大律相战。” 上次,他跪在文泰殿前,用一番言论提前了陛下攻打北戎的计划,开启了大律对北戎关系的新篇章;这次,他跪在安泰殿中,以一段请求用豪情壮志许诺出一生,将为这段抵御外敌的故事开启一篇史诗诗篇。 “你每次请战都要给朕一个新的承诺么?”龙天煦道。 “朕相信你的实力,便是你不向朕许诺什么,朕也会放心的将大律将士们的生命交付在你的手中。”龙天煦道,他拉着云清走到那幅挂在墙上的巨大山河社稷图面前,握着云清的手指,划过万里山河,细细描过北戎与大律的边疆。 而后他侧过眼眸,看着云清笑道:“这万里河山,将是朕与清儿的盛世江山,朕把这山河的安宁托付给你。你要带着胜利的消息回来。” “诺。”云清拱手应下。 “原先说好好给你行个冠礼。而今只能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下午便给你行了冠礼吧,此次征战,朕想要你以真正担负家国的大人面貌去,日后,便能名正言顺的把军权一点点交给你。”龙天煦温柔道。 “谢陛下恩典。”云清淡淡道。 汉人多习惯以虚岁纪年,因而祺祥八年,云清便是年满弱冠了。 祺祥八年一月十七日下午,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龙天煦亲自为他祷告天地祖先,亲手为他束上白玉发冠。 “朕为你取字‘澈安’。清,水澄澈也,故名澈;‘清徽贤良,可安天下’,故名安。此乃第一意。”龙天煦站在台子上,轻声对云清说道。 “朝堂险恶更甚战场,你需心中明澈,看得明白,方能一世安然无恙,此乃告诫,是为第二意。”他弯下腰,看着云清的眼睛,伸手划过他的颊边,“朕希望你能一直有双清澈的眼睛,希望你能一世平安,这是第三意。” 云清看着他,两相对视,片刻,他微微笑起来,笑意间的温暖让这个笑容像一朵花儿在微风中慢慢盛开般美好,“臣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 大律祺祥八年二月初三,大将军文瑛率轻骑将军云清、千车将军冯希海等五位将军并十五万人马,出苍幽,与戎人展开一场大战。 接连三月间,捷报连连,一纸又一纸的胜利从边关飞向京城。 占其博草原、攻德伊乐山脉一线,大军一路作战,共歼灭北戎三部八万余人,俘获牲口粮草难以计数,奔袭战、遭遇战、守城战,虽偶有几次小的败仗,但胜利的情况完全掩盖了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瑕疵。 大律诸军之中,又尤以轻骑将军云清一部战功最为显赫,八万余人中,便有三万死在他这一部的手下。 大律军队虽然一路胜利,但众将军都认为攻打北戎王庭的时机尚未到来,连自行狂妄的皇帝陛下对此也没有逞强,毕竟这篇茫茫大漠,还有太多北戎的土地与子民,还有太多让北戎王族逃脱喘息的生机,西域三十六国的国情、大律通往外面世界的贸易、大律边境的驻守,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故,大律祺祥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大军班师回朝。 长安城门,大律的天子亲自迎接了凯旋的队伍,他与他不露痕迹地相视而笑,迎来属于他们的,传奇时代。 第五章 大律祺祥十年八月十九日夜。 “将军请看,那就是北戎的朗信城,里面供奉着腾格里、狼神与北戎人的祖先,北戎人世代游牧,居无定所,只有这座城池……”胡人小将的蹩脚的汉语一转,变为了北戎话,“即使天地相合、洪水泛滥、人世毁灭,也绝不改变。” 他叫乌和吴.苏日格,原是北戎一个喂马的奴隶,当云清打到他的部落时,便投靠大律军队,做了云清帐下的校尉。 北戎人崇拜强者,而今已经做了大律左将军的云清在苏日格眼中无疑是一个强者,两年多来,云清驻守边关,虽与北戎一直没有大战,但来来回回的无数次小战役,已经让云清的名字成了响彻北戎的不败传奇。 云清笑着点了一下头,道:“就是此处。此时不是祭祀的时节,驻军应当不多。”他回头吼道,“将士们,给我打出气势,敌人不可能放弃此处,把敌人给我往这里引,为大将军攻进呼格特草原深处制造时间!” “诺!” 众人应下命令,向城中攻去,那硬木包铜的城门却是开着的,根本未攻,诸人轻轻一推,立时门户大开!三万人马一时愣在原地。 “有诈。”云清一皱眉头,道。 大律军队背后忽然出现一片火把光芒,大约十万人马的北戎军队,就这样忽然出现。为首一个彪形大汉,大声笑道:“南律的云清将军,久闻你最善千里奔袭、夜中偷营,往往让我北戎儿郎死在睡梦中。今日我这个偷袭,将军以为如何?” 云清一眯眼睛,道:“画虎类犬!” “哈哈,将军莫要再逞一时口舌之快。”随着大汉的话语,北戎军之中一片整齐的拔刀之声,“无论将军说这偷袭好不好,今日都要让将军出不了这朗信城。你南律的军队,也别想囫囵个的走出呼格特草原。” “将军,这……这如何是好?!”副将司明紧张的询问。 云清勾起一侧唇角,冷冷的微笑起来,随即抽出背后的长枪,大吼一声:“杀!” “杀!”北戎军中也同时吼道。 刀枪相见,一片血色。 与此同时,呼格特草原之中。 “叛将!叛将!!谁是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叛将?!”文瑛站在战车之上,眯着眼睛看眼前乌压压的北戎军队道。 行军作战的计划只有几位大将知道,北戎人怎么可能这么清楚?只能是有人从中泄密以图个人利益! 右将军冯希海拱手问道:“大将军,看这架势北戎此次只怕要是倾国出动,北戎百万臣民,举国皆兵。这一仗没法打!怎么办?” “怎么办?”文瑛冷笑,“能怎么办?杀!要么杀出重围,要么同归于尽!” 他举起右手,用沉甸甸的声音大吼一声:“杀!” 血痕飞溅起来。 云清伸手擦掉脸上的血迹,他的银枪已经丢在一旁,枪身从中被人斩成两节,此时此刻,他手中是一把从北戎人手中抢来的泛着寒光的马刀。 “啊!!”北戎悍将大吼一声,抄刀猛砍了过来,云清横刀一挡,精钢马刀断成两半,他忙一侧身子,从马上滚了下去。 那胡将立即驱马来踩他,云清一挺身子蹲了起来,身子一闪,手中使劲,将半把马刀捅进了战马的肚子,两手左右一拧,那战马惨烈的嘶鸣起来,前蹄高抬,随即向右一歪摔在了黄沙之上,悍将躲闪不及,被马尸压住了右腿,一时脱不得身。 云清也不敢耽误,抓起另外半截断刀,扑上去狠狠捅进胡将的喉咙。 期间北戎将士想来救他们的主将,都被司明和苏日格二人腾手挡了回去。 见着主将身死,北戎的副将悲吼一声,对苏日格吼道:“畜生,你枉为北戎子民,腾格里不会庇佑你!你将死无全尸,来世不得投进好人家!” “作为奴隶,北戎从未把我当做子民看,腾格里从未庇佑我,让他们见鬼去吧!”苏日格笑着说完,手上换招使劲,将副将的头颅斩于马下。 一场生死大战,朗信城内外一片血色。 云清摊在一堆死尸之间,闭着眼睛使劲喘气,一时竟不想动弹。 “将军。”司明单膝跪在云清边儿上,喊他。 云清睁眼看他,道:“去,把朗信城的烽火给我点上!” “可是将军。”苏日格走过来,眼里含着泪,“我们以三万对十万,虽杀完了敌军,但是连刚刚从尸堆里刨出来的四个重伤员在内,只剩十三个活人了!” 云清站起来,咬牙道:“那也得点,大将军那里是十七万人!” 他带着浑身浴血的残兵,一步一步往朗信城里面走,靴子底下全沾着鲜血,踏在石板上,是一排排血脚印。 苏日格举着火把去点燃城上的烽火,马粪混着稻草制成的东西燃烧起来,噼啪做声。站在队伍末尾的云清忽然听闻那火星跳跃的声音隐约有一声细微的箭矢破空之声。 “噗——” 云清诧异地看着胸前透出的那只染满鲜血的箭尖,转过身,皱着眉头看着那个被大家以为是重伤员而安置在一边儿的大律士兵,他手握长弓,咬着牙,低头不语。 云清向右一歪,直直倒在地上。 “将军!” “将军!!” 身后一片喊声,云清看着红着眼的司明提刀冲向那个叛徒。 这到底是怎么了? 只有几位主将知道的行军计划被北戎人知道了,还有最后倒戈的大律军士…… 叛将,出了叛将,可是谁是叛将…… 云清闭上眼睛。 “你是谁?”面前的小孩子锦衣华衫、粉雕玉砌,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他便不由自主地怯怯看过去,一开口,奶声奶气地字句就自己一个连一个的往外蹦:“我……我叫云清。” 云清这便知道,他定是在梦里。 “那你是就是那个父皇指给我的小伴读喽?”小龙天煦的眼睛绕着他的面容、身板滴溜溜一转,“你长得真好看,像女孩子一样!” 六岁的小云清脸一红,低下头,“殿下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话音未落,右颊边便被人偷着亲了一下,他一惊,“呀!”了一声,几乎跳了出去,耳边全是某个坏孩子开心的笑声…… 七岁的小云清皱巴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捧着通红的小手。小龙天煦凑过来,期期艾艾的问:“你还好吧?” “回殿下,无事。”小云清十分勉强的回答。 小龙天煦在他手上吹了几口气,道:“吹吹就不痛了。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贪玩忘做功课连累你受罚了。” 十二岁的小云清偷偷摸摸的溜进陛下读书的文熙殿,轻声喊道:“陛下——” 跪在孔子像面前黑着脸的人转过头来,云清便从怀里掏出一包绿豆糕,轻声道:“陛下你下次就别故意去气帝师了,太后准许他可以你来着不是么?” “朕一个皇帝,天天当众被他训!不整他朕的面子往哪儿搁!”龙天煦愤愤道,引得小云清轻笑了起来。 “笑什么?不许笑!” 十三岁,喝醉酒的龙天煦死乞白赖的抱着他,问:“清儿,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知道自己身在梦中的云清微微扯了扯嘴角,而后蹙起了眉头:天煦,你说我还回得去么?还能见到你,还是就这样葬身茫茫荒漠? …… “大将军!北戎人忽然全线撤兵!”冯希海赶到文瑛的战车边儿上,拱手道。 文瑛点头,“好,想来云清在是朗信城终于得手了。” “可要继续进军?”冯希海问道。 文瑛哼了一声,问道:“进军?如此情况下你想进军到何处去?撤回大律的城池内吧,你这点儿仓皇逃命的机会只怕还是三万人马用命换来的……” 他冷笑一声:“回去好好查查,这个叛徒是谁。” 第六章 “这就是你们给朕调查出来的结果!” 龙天煦广袖一挥,一片白纸纷纷从几案上飞起来,噼里啪啦摔了几位刑部官员满头满脸。刘去非微微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一时没说话。 祺祥十年八月与北戎的这一场战役,是龙天煦对北戎用兵以来第一场大败,而且败得憋屈,败得窝囊,败得莫名其妙!前线的军报一到,天子自然大怒,要求刑部尽快查处出这个差点害得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叛将,势要把他千刀万剐。 可调查下来的结果,居然是云清。 拼死拿下朗信城,为大部队取得生机的护国侯云清。 自朗信城一役,就不知踪迹、不知生死的左将军云清。 “臣也知道这个说法听起来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可是证据就是这么说的,臣也没有办法。只有据实上报!”刘去非说道。 “就凭几封没有写明给谁的信,一个侯府门卫,几个军士的一面之词便让朕相信你?”龙天煦冷冷一笑,眯着眼睛看着刘去非道,“朕就算相信你们通通是北戎奸细,也绝不会相信云清是叛将!你给朕重新查!” 刘去非看着他一拱手,说:“陛下如果执意这般偏袒,臣也无话可说。臣查此案,是为了给枉死战场的几万将士一个交代,给失去了亲人的大律子民一个交代,如果结果真的是这么一个结果,臣绝不动摇。” “你……”龙天煦咬牙,说不下去了。他握着拳头,半晌终于挤出一个“滚”字。这才终于又找回了语言,“你们统统给朕滚出去!” 刘去非梗着脖子应了一声,“诺!”而后行礼告退。 其它几人根本没他这敢和皇帝叫板的胆子和性子,见刘去非走了,忙告罪行礼,匆匆跟了出去。 龙天煦看着那精致华美的宫门一明一暗,把他一个人又关在了安泰殿内。他闭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慢慢站起身,而后睁开眼睛看着那一地白纸,忍不住一脚把面前的案几踹了出去,奏折飞得满殿都是。 德奂端着一盅雪梨银耳甜汤走到殿门之前,便听到“嘭!”的一声闷响。 “陛下?”德奂一惊,连忙询问。 “进来。”龙天煦无奈道。 德奂低头应了,推门进来,便见着满殿乱糟糟的,“这是……” “没什么。”龙天煦揉揉眉心,“你收拾一下,还有好多奏折是没批完的。该死,都是刘去非那个死老头的错!” 德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也不管皇帝陛下一个人站在那里生什么闷气,先把案几扶正,把甜汤摆上去,而后招了两个候在门口的小内侍与他一同把奏折一本本找回,再按奏折封皮的颜色分好。 打发下两个小内侍,他自己再匆匆翻一下,有朱笔御批的抽出来放在另一堆。 龙天煦看着德奂整理,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出在了不相干的人身上,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也拉不下脸来说些什么,只好咳嗽一声,尴尬地在案几后面坐好。 那盅白骨瓷装着的甜品就这么直愣愣放在他面前,气味香甜,龙天煦看着它,皱起眉头道:“朕说了朕吃不下,怎么今日又端来?” “回陛下,这是太后小厨房端来的,说是如今入了深秋,陛下操劳,要注意养生补气,所以太后特意命小厨房给陛下做了端来的。奴才实在没法推脱。”德奂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来对着龙天煦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是啊,已经是深秋了。”龙天煦苦笑一声,“可朕的清儿还不知沦落在何处呢……” 他看一眼德奂操劳地模样,一推骨瓷盅,道:“你一会儿端着吃了吧。” 德奂被他说得一愣,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奴才哪里有这样的福分!实在是消受不起太后送来的补品,还是陛下吃吧。” 龙天煦一皱眉头,“哪儿那么多废话,不想吃就端出去扔了!” “诺。”德奂忙答应了。 龙天煦只愣坐在一边,眉头皱着,心里道:清儿,清儿,你在哪儿呢? …… 苏日格端着药进了毡房,向榻边的司明问道:“将军可好些了?” 司明挽着袖子,在盆里揉搓着一块儿帕子,点头道:“嗯,至少终于是退烧了。” 苏日格听了,点点头,把手里的药放在榻边,轻轻摇摇云清的胳膊,喊道:“将军?将军?起来喝药啦将军!” 云清懵懵懂懂睁开眼,脸色卡白,他一双眼睛看着苏日格,眨了半天,终于像是反应过来了,张开嘴要说话。 苏日格一把拦住了他,“将军你就别问了,我们还在大律的云中城外边儿,一时半会儿恐怕是进不去了。” 云清不解的一蹙眉头,准备接着问什么。 苏日格却把药碗往他面前一伸,道:“将军,喝药!” 云清无奈地被他一碗药灌下去,复又不依不饶地问道:“出了何事……嘶——”说话牵扯到胸上伤口,又疼的抽搐片刻。 苏日格一脸没办法地看着他,道:“将军你先养好伤再操心可好?你此次伤得重了,怕要动些根基,好好养着,不然日后病啊痛啊的找上来又不是别人受罪。这入关的事情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朝廷出了些事情,不好入关,管他劳什子的!” 司明在一旁笑道:“我才发现苏日格这小子有话痨子的潜质,念叨起来和谁家娘似的。” 几人路上曾遇关外流寇,司明脸上被流矢划了一道两寸的口子,而今结了黑色的血痂子,笑起来无比狰狞。 苏日格啐他,“你才是谁家娘了。哎哎,我求您老人家别笑了,跟你们汉人说的那什么……那什么,呃,阎罗王似的。” 司明听了,直接拿帕子抽他。 云清躺在床上看他们打闹了片刻,精神力不济,药汤了又有安神助眠的成分,不一会儿便又见了周公,相伴下棋去了。 司明见云清睡了,转过头来对苏日格道:“你好好谢谢人家赵公子没有?这居然胆敢收留几个朝廷钦犯的。” “还怎么谢啊?”苏日格无奈的看着他,“我们只要还能动的兄弟就天天给他的商队当苦力,喂马、搬货,够了吧?” 司明把苏日格从上打量到下,从前打量到后,一脸笑意。 “看什么呢?!”苏日格被看烦了,低声怒道。 “在看你有哪里好的。”司明摸摸眉毛,笑道。见苏日格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便凑过去伸手用手肘捅捅苏日格的胸口,“我看那赵公子对你挺有兴趣的,我觉得八成怎么谢他都不如你以身相许对他来的适用。” 苏日格立时抬腿去踹司明的屁股。 司明身手敏捷,马上跑到一边儿,撞到了铜盆,发出一声声响,惊得榻上的云清略微动了一动表情。他忙捂住铜盆,脸上龇牙咧嘴的。苏日格上来,拖着他出了毡房。 “哎,这到底是你的毛病还是你们汉人都这么龌龊?”苏日格勒着司明的脖子,皱着眉头问道。而后他“嘶……”了一声,又自以为十分在理地继续说:“将军没这毛病,所以这肯定是你司明自己的毛病。” 司明摸摸下巴,“你就等着自己看吧。” “哎哟,赵公子好。”两人再往前走了丈许,司明向前一看,忽而笑了出来,一拱手道。 苏日格白他一眼,向前看去,居然看见赵夜白那厮似笑非笑的站在那里。 这厮据说是边塞巨商赵家的家主,按司明的说法,大律到西域一线行商的商贾再没有比赵家大的了,大律诸城也没有几家商贾比赵家有钱。不过苏日格看他才二十出头的模样,长着一张小白脸,实在没法相信他的本事。 “赵公子好。”苏日格不情不愿地行了礼。 赵夜白笑着还了一礼,道:“两位将军客气了。” “不知赵公子过来有何贵干?”司明笑着询问道。 赵夜白轻笑一声,侧侧身子,示意二人跟着他去另一边的毡房内,二人想了一下,自然跟着去了。推开厚厚的毡帘,小厮已在里面备好酒菜,赵夜白让二人坐下,自己也入了席,对二人笑道:“想来二位将军一直忙着照顾左将军,也没有机会好好吃些东西。” 司明道一声客气,自己夹了四喜丸子吃,味道很是不错。 苏日格皱着眉看着赵夜白,道:“赵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在下是想一边儿请两位将军好好吃顿饭,一边儿与两位将军商讨一下入关的事宜。”赵夜白淡淡笑道。 “入关?”苏日格疑惑。 “是,入关。”赵夜白点一点头,“如今从长安传出的谣言越来越不堪,盖因当事人一方不在,另一方自然想如何编排便如何编排。虽有人肯为左将军说话,但到底不清楚事情前因后果,欲辩无门,想要调查也无处着手。” “所以你想要将军冒险入关,自己去解释一切?”苏日格哼道。 赵夜白笑着点头。 苏日格皱眉道:“若朝廷不肯相信,这一次过去便是自寻死路,我不同意!” “哎,苏日格你也别激动。想必赵公子已经有万全之法。”司明做了和事佬,笑着问赵夜白,“是吧,赵公子?” “是。”赵夜白道,“你们一入关,自有万分妥帖的人护送你们如今,替你们调查,为你们洗刷冤屈。” 司明奇道:“如何这般自信?” “因为来找我寻人,并要我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带入关内的人,是大律的天子,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赵夜白一直微笑,成竹在胸的表情挂在他脸上,竟显得淡淡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如果皇帝想保一个人,难道还有保不成的?若皇帝想要为一个人洗刷冤屈,莫非还有刷不干净的么?” 司明沉吟一下,道:“如此,全拜托公子了!” “简单。首先是你们那些兄弟,他们不过是军中小兵,并不打眼,跟着我的商队扮作伙计,随随便便便能混过去。你们两个易容即可。只是左将军……要委屈他和货物挤挤了。”赵夜白骄傲的说,“全大律只有我的商队经过边关,永远不会被检验。” …… 大律祺祥十年九月廿一日午,那一队赵家商队又一次走过大律的边关,看着与往日、与将来的所有赵家商队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一队商队,在带着箱子里的云清晃晃悠悠、偷偷摸摸重回到大律国土的那一刻,却注定了它是如此的不同,因为它将要改变许多人、许多家族的命运。 第七章 “啪!” 文彦章被文瑛一个巴掌抽在脸上,压根站不住,直接身子一歪摔坐在了地上。他咬着牙,伸手擦掉唇边的血,被打中的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不过片刻,便好似醒了面的馒头一般肿了起来,直挤得他半边视线看不清事物。 “你怎么敢?!”文瑛冲他咆哮道。 文鹏在一旁拉他,“爹,您冷静些,莫要气坏了身体。”说罢,看文彦章一眼,文彦章便双手撑地扶正身子,在地上跪好。 “冷静?!我冷静个屁!这小子,这小子是想玩死文家啊!若不是我今日见着你与人联系,你还不准备说了是不是?!”文瑛踱了几步,蹲下身子问文彦章,“你告诉我,云澈安是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你内通淮安王,外通北戎,用尽我文家的手段,想方设法、费尽心机的非要弄死他。” 什么深仇大恨? 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文彦章一脸冷冷的表情,直直跪在地上,凉凉地看了一眼文瑛,复又低下头。 他与云清最大的仇恨,就是云清与文青翎一年做了大律的校尉,一样为北戎而征战边境,文青翎死在了边关,云清却做了左将军。他们的名字都这般像,结果却完全不同。 当一个人关心另一个人到了极致,别人最大的错误,就是在相同的境地下拥有了这个人没有的好处。 这种因由,自然是不能与文瑛说的。 文鹏看他一眼,自知这小子是不打算说什么了,便替他道:“爹,而今陛下隐隐有欲以云清替代你的势头,当年那二千精骑也已做了各级军官,依然事事唯云清马首是瞻。想来彦章也是年轻气盛,憋不住这口气罢了。” “他年轻气盛?年轻气盛能使得这一般好手段?真是左右逢源,两边斡旋。”文瑛冷笑道,“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若说你聪明,你平白送上门去给淮安王当枪使;若说你傻,你竟把冯希海给玩弄了不说,这么久没被人发现也是你的本事。” 文鹏扶着他坐下,道:“爹,以云清为代表的新兴一脉独立于权臣、外戚与藩王之间,只听皇命,常与我们发生冲突,也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是该好好教训一番。这次以云清的事情,让皇帝与这一脉心生间隙,也是好事。更何况虚与委蛇,再指出淮安王犯上作乱之心,我文家便是大功一件。” “如今的问题是该怎么收拾残局。” “现今是百丈悬崖已在脚下,不管这局棋是陛下还是淮安王赢了,只怕都没有我文家的好果子吃。”文瑛叹息道,“先让这次的事情成了真吧,一定要防着淮安王。既然已经做了棋子,也就罢了,千万别做成弃子才好。” 他皱眉,“如今是真的对不住云家先祖与我文家的交情了,可这也是没有办法。唉……怕就怕,云清真的没死在朗信城里。” …… 德奂偷偷打量了一眼四周,见并没有人,便推开了沉沉宫门,走了进去,在内室的屏风处停下,躬下身子轻声喊道:“陛下,药来了。” “进来。”内里传来龙天煦的声音。 “诺。”德奂急忙应了,提着红漆盒子绕过屏风,便见龙天煦坐在榻边,拉长着一张黑脸看着他,德奂看着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忙略略低下视线,却见云清躺着,用一双神色无措的眸子看着他。 德奂的一双眼睛最终放在了盒子上面。 他把红漆木盒放在案几上,打开盖子,将青瓷碗装着的汤药端出来。龙天煦见了,一伸手,德奂连忙恭恭敬敬地把药碗放在他手上,而后再去取盒子里的蜜饯罐子摆在一边儿。 “你先在屏风外面候着。”龙天煦道。 德奂应道:“诺。”而后退了出去,远远站着。 “陛下,臣……臣不能在宫里住。”云清低声道。 龙天煦无所谓的道:“你小时候不是一直住在宫里,有什么关系?朕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非得计较这个问题,和朕抢白了这么半天,你胸口那伤不痛么?” 他的视线往云清胸前一扫,眉头立即蹙在了一块儿,把药碗往云清面前一举,黑着脸一字一顿道:“吃药!” 而后用勺子舀了一勺汤药,举到云清唇边,云清连忙喝了。他便用小瓷勺一勺接着一勺的喂,云清喝的急,一个字也来不及说,连苦味和药略有些烫了,都是全进了肚子方才察觉出来。 云清心里苦笑一声,暗自道:当你的情人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帝陛下的时候,你还真没法埋怨他照顾你的方法十分粗暴。 龙天煦把碗往案上一丢,又去取了一枚蜜饯塞在他嘴里,完工。 “陛下,臣以前是小孩子……而且,这里是皇帝安寝的蟠龙殿……”云清依然没忘记刚才说到的事情。 “这又如何了?”龙天煦白他一眼,“蟠龙殿你又不是第一次进,便是你身下的这张所谓的龙榻,你也不是第一次睡了吧?” 云清的脸霎时红了,那红晕在眸子下面出现,经过颊边,慢慢一直蔓延到衣襟里面和耳朵尖。他张口,准备说什么。 “不许说话。”龙天煦命令。 他眯眼看着云清那如同煮熟的虾米一般的模样,忽而笑了,道:“怎么,都是朕的人了,还嫌弃朕的寝宫不成……咦——朕觉得蟠龙殿内温度适宜,清儿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他没正经到这个份上,云清实在忍不住瞪他一眼。 龙天煦低头用手拨玩着云清中衣袖口露出来的右手手指,轻声道:“太医说清儿胸口这一箭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十分险峻,伤势已然动了经脉根基,加上在关外风餐露宿,十分伤身,再是修养调理,身体只怕再也不如原来那般好了。” “清儿吃了苦,可朕却不知道,心里已经十分愧疚。如今外面想要清儿死的人不知有多少,放着你在外面,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后悔一辈子也不够。朕想来想去,普天之下没有比皇宫,比朕的寝宫更安全的地方了,这才出了此策,清儿却不领情。”他柔声道,语气里委屈的意味听着像个才过门的小媳妇。 云清却道:“陛下下得一手好哀兵棋。” 龙天煦立即变脸,怒瞪之,“不是说不许你说话么!” 云清无言以对。 龙天煦把手往他眼睛上一捂,道:“睡觉,养伤。就住这儿不许和朕废话了。” 云清用右手去拉他捂眼睛的手,被他抓着塞回被窝里,“你家里什么事情都没有,朝中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现在,马上,睡觉。” 而后龙天煦冲着屏风外喊道:“德奂,把东西收了。” 有时候遇到一个蛮横、不讲理、你却不能揍他的人,你真就拿他没办法,而且最好不要和他计较,否则只能气死自己。 云清决定放过自己,睡觉。 龙天煦努努嘴,到屏风外面去改奏折。 他最近把奏折都搬进了蟠龙殿。 …… 诸大臣都知道皇帝陛下近日把奏折搬到了蟠龙殿批改,早朝一下,除非真是十万火急、火燎眉毛的事情,否则你就别想见到这位一国天子。 刘去非对此感到有些疑惑,龙家治国的祖训一是仁、一是勤,当今陛下就是在还是孩提之时也没干过这种拒见臣子的事情,不过早朝照上,奏折都是认认真真改过放下来,所以也没耽误什么事情。 可见那金屋里就是真藏了什么娇,也不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余下那关于皇帝想看着谁改奏折、抱着谁睡觉的事宜,就不是他一个大臣该管的事情了,故而刘去非并未深究。 他近日还在琢磨“云清通敌叛国”一案。 原是因他公然和皇帝叫了两次板,方把“云清叛国”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举国皆知,而今全国上下一致声讨云清之时,又是他寻摸出几分不对劲来。 一是提供云清认识北戎臣子这一线索的那个校尉有问题。 这人在云清还是校尉之时就是云清手下的军侯,他所属的这一批人是皇帝当年专门为对抗北戎训练的精骑,负责训练的人正是云清,这些人现今还多以云清为尊。所以刘去非当初觉得他不可能平白诬陷云清,这才觉得他的话有值得相信之处。 后来去查,果真有那么一个胡人,年前却忽然不知所踪。这才指引着众人开始调查云清。 近日刘去非却发现,这个人原籍是淮安宁县的,家中原是个小地主,后来卖地东牵,并不是大富,日子也还过得还不错。近日虽然也没有什么暴富忽贫的迹象,可他母亲腕上突然多了一只镯子。探子说凭着他的眼色,一眼便知是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 能买得起这么一只镯子的钱,绝对不是这个校尉能正当得来的。 二是那个北戎胡臣。 这人曾经被人污蔑帮助北戎穆吉汗王的长兄格萨并肩王犯上谋反,被判五马分尸之刑,因过命兄弟相救,侥幸逃得生,一路逃来大律,至今已然三十多年,期间从未与关外有过只字片语的联系。 失踪前夕,他带着自己的汉人【又怎么了……】妻子、独子与其妻并长孙去苏杭一带探望妻子娘家亲戚,半路不知所踪,邻县在临近时候发现几具被人沉河的毁容浮尸,其中一具童尸脖子上的长命锁内里刻着的正是他孙子名字的北戎文拼写,因县令马虎,并未仔细查证,只是记录了事。 还有就是长安府尹今日偷偷送上来的这一封信。 从小偷身上搜出来的信。 长安世家文家与淮安王龙玉煌联络的这一封信。 真正让他知道这案子真的有问题的这么一封信。 想来两方都想不到,送信的人竟然能让小偷偷了信,而这信还来不及被小偷当成废纸烧火用,这小偷便因偷了盐务司主事的钱包被抓了,而这负责长安治安的府尹大人恰是独立与三方之外的新兴一派。 事赶上事,偏就这么巧了。 倒是天佑云清。 刘去非笑了笑,把案情整理好,放在案边,准备明日殿前奏君。 这是龙天煦不喜欢刘去非的性子却偏偏重用他的原因,这个人性子之耿直,有一码事便是一码事,该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不管为了说明他发现的事实,是得罪皇帝、得罪权贵、伤及自身利益还是前言后语是自己抽自己耳光,他都不会拐一下弯。 有人敲他书房的门。 刘去非抬头,见着灯光之下一个瘦小的婀娜身影,知是自己妻子,便笑道:“怎么还不睡?不是和你说我要忙到很晚,不用管我了么?” “放不下心,便为大人煲汤去了。大人不睡,我哪里睡得踏实?”温婉的女声回答道。 “你啊。”刘去非倍觉温暖地微笑起来,他站起身,前去开了门。 推开门的一瞬间,才知道这人不是自己的妻子,却装得如此像。 “你?!”刘去非惊愕。 那人笑道:“你的妻子还在厨房给你煲汤呢,不过,现在这盅汤尊夫人正端着等大人到阴间去喝呢!” 寒光一闪。 刘去非左手捂着自己的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右手的手指指着这个杀手,指尖不停的在颤抖。他的口中不断发出“咯咯”的瘆人声音,随着声响,淳淳鲜血从他左手的指间不断流淌而出。 杀手不耐烦的将他一脚踹翻在地,“大人,早些去吧,您一家老小都等着您呢。让您死个明白,是淮安王让我来杀您。” 刘去非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些,而后全身猛地一阵痉挛,之后便再也不动了。 那杀手进了书房,将桌上的案卷翻了一遍,轻笑一声,把案几上的那一盏油灯倒在了案卷上。 “光烧这个太明显了,不如通通烧了把。”杀手说着,一笑,转身出了书房。 这一夜长安刘府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刘府上下全付之一炬,守城官兵一时根本灭不下这火来,火势由小到大的过程之中,刘府上下八十七口,竟无一人逃生。 后来查证得知,火起之前刘府这八十七口已然全部被杀,俱是一刀毙命,手法干脆冷血。 一时却无人查得出是谁要刘家人的性命,因为刘去非这一生,得罪过的人太多…… 第八章 “这刘府上下死的好惨……”司明感叹。 苏日格看他一眼,用筷子敲了敲他端在手中的酒杯,道:“你的感叹伤怀还可以更没有诚意一点儿么?” “啧啧,你懂什么,这叫做哀而不伤。当兵的嘛,很有可能早上还和你抢一块烙饼的兄弟下午就成了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要是死了人便要伤心到不吃不喝,前段日子我们就可以一起哭死在朗信城了。”司明狡辩道。 苏日格白了他一眼。 司明继续道:“刘去非教会了我们一个道理,正直的好人不能做。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活的幸福长久的都是坏人。” 苏日格从菜盘子里挑起一个肉圆子,塞进司明嘴里,“你可以闭嘴了。” 他眉头一蹙,道:“如今刘去非死了,也不知道将军的事情怎么办。哎……说起来,那个皇帝十分蛮横的当着我们的面就把将军抢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司明悠哉悠哉的把圆子咬碎了吃下去,别有深意地笑道:“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你管得着么你?” “你刚刚说啥?!”苏日格错愕。 司明噗嗤一笑,正准备继续说,院子里忽而一阵吵闹声,他立时收敛了笑意,与苏日格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严肃下来。 赵夜白悠悠然从主屋里踱出来,看着院子里一众红袍黑甲的官兵,一拱手,笑道:“几位军爷这是做什么?” “赵先生,有人举报说你府中窝藏着通敌叛国的朝廷要犯,我等奉了上谕,前来搜查。”为首的军官行了一个简礼,举起一纸搜查令并两封画像,沉声道。 画像上正是苏日格与司明二人。 赵夜白“哦?”了一声,眯眼道:“是谁这般无趣,竟然诬陷于我?” 军官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先生行个方便。” 赵夜白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子,道:“如此,便请吧。” 军官一拱手,“多谢先生。” 赵夜白拦了他一下,笑道:“只是,若没有搜到人,还望军爷回去转告你家大人,请他给我一个交待。毕竟我赵家也不是寒门小户,被人随随便便欺上门来,也不发一语。一是说出去也不太好听;二是我赵家日后出去,别人还当我们好欺负。” “这是自然,出来时大人已经说过了。”军官笑道。 赵夜白点头。 因主人家很少在长安居住,所以赵家在长安的别院其实并不大,这些人入内细细搜了一圈也不过花了不到半个时辰。 所谓要犯是一个也没找到,喝着小酒与自家姬妾左拥右抱玩耍嬉戏的赵家二爷夜明倒是有一个,见着诸人,发了好大一番脾气。为首的军官陪了半晌笑脸,方才作罢。 众人出来时,赵夜白依旧坐在院中,下人给他垫了团花的羊毛厚地毯铺在地上,又搬了张华美的条几并一套锦缎填鹅绒的坐垫安置好,他便在院中的松树下披着大氅喝茶算账,见着众人出来,又笑道:“几位军爷搜查好了?” 为首的军官行礼,“是的。这次真是打扰先生了,着实对不住。我回去定通报我家大人,明日与我家大人一起登门谢罪。”说话的语气神情似是早已知道是这么个结果。 “军爷客气。”赵夜白安稳地还了一个礼。 一众人片刻便安安稳稳地退了个干净。 赵夜明似笑非笑的从里园晃出来,见着赵夜白,行了一礼,笑道:“大哥好手段,现在连当今的皇帝陛下也欠着大哥的莫大人情,想来我赵家的生意日后定是越来越顺了。” “哼。”赵夜白轻轻哼笑一声,“以陛下的性子,希望他日后能记住这个人情才好。我们的皇帝陛下上有三个兄长,却能在十二岁做了这偌大江山的主人,想想你便知道,他与当今太后都是不好惹的人。” 他看赵夜明一眼,道:“夜明,我答应为陛下办事,是因为我办了这件事,陛下将来未必不会找我赵家的麻烦,但是我如果不办这件事,他现在便会找我们的麻烦。” “我是纨绔子弟,不懂这些,大哥也不必和我说。大哥说什么,我便做什么。”赵夜明在他身边坐下,又道,“这些人倒一副似是知道些什么,却存心不打算找到人的模样。” “墙倒众人推,刘去非一死,朝中不知从何处隐隐冒出些猜测与指证,说是从北戎叛将一事到刘家灭门都是文家使出的手段,陛下摆出一副对此说法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众人眼见文家这就要完了,自然都站到了皇帝一边,想把文家推下悬崖。” “更何况刑部侍郎与大理寺寺正都是尤家的人,哪儿能让这么重要的人证落在大理寺卿这个文家一派的手上。”赵夜白笑道。 他给赵夜明捡了几块儿马蹄糕、一块儿栗子糕放在小盘子里,又端了一杯清茶,一并放到赵夜明面前。 “文家自以为官宦世家,把尤家踩踏蔑视了许多年。如今有了机会,尤家自然要扬眉吐气一番。”他一摆手,“朝中的事情一向乱。我们看着,以便找好做生意的人而已。余下的,全当笑话看过便罢。” 赵夜明叼着糕点,无所谓的点一点头。 “对了。”赵夜明一仰头,将糕点全含在嘴里,含糊道,“家里的仆人都说大哥对那个胡儿小将有意思。” 赵夜白轻笑,“有美在此,人人得而赏之。这般带刺的异邦花朵,还是不要摸了……这又是哪个下人在嚼舌头?”他品一口茶,“赵家的家风真该整治了,先是告密,又是嚼舌头,都是不想活了的。” …… 司明拉着苏日格,跟着眉眼精致的小厮走过低矮的密道。 这里低矮狭窄、空气闷燥,唯一的光亮是小厮手中那盏不大的灯。 待出得密道,却是一片经冬不黄的竹林,小厮引着他们跨上被枯落竹叶覆盖的石阶,十几级之后向右一转,却是几间石木小屋。屋檐上挂着一溜七八个竹木制成的风铃,清风拂过,一片叮咚之声。 若是附庸风雅的人,见此情景必要兴怀赞叹一番,可惜来的人是两个武夫,除了冷清二字以外,全无感觉。 小厮入屋给他们点了灯,又升起火盆,这才请二人进去,原来大的一间屋子有里外两间,里面东西一应俱全,全都是干爽舒适的。 “小的南风,就住在隔壁房间,两位大人有什么需要叫小的一声便是。”小厮恭恭敬敬地说道。 司明一点头,“知道了。” “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苏日格往榻上一摊,十分不开心地问道。 司明努嘴,“谁知道呢,大概快完了。”说完,倒在他身边。 “你去里面那间睡,我不想动了。”苏日格踢他。 司明看他一眼,“我也不想动了。” “切。”苏日格白他一眼,“那就都不要动,反正我睡相不好,我们看看谁耗得过谁。” 司明于是表示:“试就试!” …… “这个……” 清晨,南风听了屋里朦胧含糊的答应声,便端着洗脸水进了屋,而后放下水,一侧脸,就看见抱成一团睡相纠缠紊乱的两位将军大人,立时手足无措了。 这个,这个,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他是叫呢,还是不叫呢…… 第九章 龙天煦身子前倾,左手肘撑在大乌木描金的案几上,左手则撑着下颚,似笑非笑的看着底下一班争吵不休的大臣。十二旒冠冕遮住了他大半的脸,纵使大臣们从下往上看,也只能看见他勾起一侧唇角的薄唇。 尤恩晖却只因见着了这一个微笑,便立时跪在了地上。 “陛下恕罪!”他头点到地,大声道。 他这话一出,吵成一团的诸大臣立时反应过来,伴随着一声声告罪,文泰殿整块的汉白玉石板砖上跪倒了一片。 “恕罪。”龙天煦这才坐好,微微轻笑起来,“恕什么罪?诸位卿家不是正吵到兴头上么?继续吵啊,朕听着呢。” 哪里有人敢接这个话头。 龙天煦将他们看了一遍,那目光寒森森照下来,刀剐一般。而他继续笑道:“方才朕还以为朕不是在文泰殿上,而是在菜市口呢。” “臣罪当诛。”尤恩晖汗津津的说道。 诸大臣连忙附和。 “各位卿家都是读书人,寒窗十年,圣贤书都教了你们什么啊?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们便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是吧?”龙天煦喝道。 文瑛忙道:“臣等不敢。” “不敢?那你们刚才是在干什么呢?这案情始末,自有朕来询问,你们吵什么?!”龙天煦大声喝问。 “这……”文瑛梗了一下,没说上话来。 龙天煦看他一眼,道:“哟,是大将军答的话啊。朕来问你,对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李立说的话,你有何辩驳?” “这是污蔑!”文瑛道,“臣并未买凶杀刘去非大人一家,更遑论又令家中食客去追杀那个杀手。” 龙天煦一拍桌子,“可是杀手七章和你家的食客的证词就摆在朕这儿!大将军,昨日朕去刑部视察,李立便禀报朕,这个叫七章的歹徒意欲陷害大将军。是朕亲自下旨让他抓的你家食客,也是朕亲自分开审讯,两个人的供词毫无破绽,朕命李立去核对,细节分毫不差!” 文瑛的手一抖。 “大将军未曾想到吧?刘大人还留了心思,给户部金度司主事陈平海送了几份案底,虽不甚清晰明白,但朕昨日命李立顺着彻夜查找,也查出了端倪。”龙天煦冷冷道,“什么云清与北戎胡臣有所联系,什么云清私自与敌国通讯,什么战前透露军情,什么朗信城投奔!全是你文瑛将军并你文家人指示的吧?!” “臣冤枉!”文瑛道。 龙天煦道:“大将军不必挣扎了。朕早已将事情始末查清,是念着大将军位高权重、威名在外,今日方才在朝中审理。这是为了给文武百官,乃至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他站起来,清冷一笑:“带右将军冯希海、校尉于坤、斥候钱志杰、军士周四、杀手七章、食客韦绗上殿,宣大理寺寺正廖振丰、金度司主事陈平海、副将司明、校尉乌和吴.苏日格、伍长马钺、侍女翠儿上殿。” 德奂一甩拂尘,拔高了的尖利声音如同一只利箭离弦,刺破空气。 那一众人被带上殿来,五颜六色、雅雅俗俗,放在衣冠整齐、文着皂衣武着绛衣的大殿上,突兀无比。 但是没人能对这突兀可笑的场景笑出来。 一众人行了礼。 文瑛没想到冯希海今日不是真的告了病假,而是昨日便被皇帝陛下偷偷抓走了。 “冯希海。”龙天煦叫道。 冯希海连忙连滚带爬的从人群里膝行而出,伏到底的跪着,“罪臣在。” “你昨日与朕说,出征之前曾得到来自文府之中大将军的吩咐是吧?”龙天煦冷冷问。 “是。”冯希海不敢抬头,道,“出征之前,大将军的孙子、史馆着作郎文彦章找到臣,说是大将军让臣把军务告与校尉于坤知晓,臣问这是为何,他便告诉臣大将军有妙计要钓逆臣。因文着作①经常为大将军往来,大将军又是最德高望重的老臣,所以臣并未多想。” 龙天煦点点头。 他看向校尉于坤,道:“你得的又是什么命令?” “回陛下,罪臣得到的命令有两份。”于坤因跪在前排,因此只是略略向前挪动了一下。 “一一道来。”龙天煦说。 “诺。”于坤应了,道,“臣原是随云将军袭耶睿时云将军手下的军侯,偶然与云将军闲聊,得知云将军原在洛川侯府认识了一个北戎逃臣。后来臣酒后失言,让大将军的亲兵知道了这件事情。三个月前,这位亲兵便送给家母一对儿翡翠镯子,家母一时贪心收下,谁知臣隔日便被那亲兵威胁,如若不听从大将军命令,便要告发臣偷窃皇家御物。” “原来那翡翠镯子的木盒子有个夹层,里面装着一只打着宫中官印的纯金娃娃。” 他说到这里,一顿,让刑部尚书李立取出那只盒子并镯子与金娃娃展示给大臣们看,这才又道:“臣没有办法,只得听命。那亲兵让我做两件事,一是把从冯右将军那里听来的军情书写成册,交与斥候钱志杰,二是出征回来之后,要去刘去非大人那里告发云将军与北戎奸细有联系。” 龙天煦嗯了一声,又喊:“钱志杰。” “小的在。”一个精灵干瘦的小兵从人群里膝行而出,“小的收了文彦章大人五十两银子做赌资,因而奉文彦章大人之命,将军报送与一队北戎贩马的胡商。” 李立这又展示了赌坊老板的证词与那五十两官银。 龙天煦哼笑一声,“你倒聪明。” “七章,你犯何罪?” “草民是江湖游民,穷困潦倒,前日得了一笔生意,杀刘去非全家,便给草民三千两银子。”瘦小精干的男人说着,一指韦绗,“不料事成之后却被他一直追杀,草民实在没有办法,也是气不过,便投案自首了。” 李立将杀人用的那把精铁匕首展示给大家看。 龙天煦看向韦绗。 韦绗却先向文瑛一拱手,道:“韦绗无用。” 而后他才说:“草民日前从文鹏大人那里得了命令,用三千两银子买凶去杀刘去非大人全家,事成之后,再把杀手杀掉。” “为何不是你自己动手?”龙天煦问。 “回陛下,大人说这样日后查起来,草民在杀人的时段就在文府之中,别人便不会怀疑到文家头上。”韦绗答道。 龙天煦又问:“你可知为何要杀刘去非一家?” “草民听了个隐约,似乎是刘大人查到了几具胡人尸首。”韦绗答道。 “这尸首一事,谁来给朕解释一下?”龙天煦道。 大理寺寺正廖振丰站起上前,复又跪下,“回陛下。原是苏杭府吴县发现了几具被毁容了的沉河浮尸,其中一具童尸脖子上的长命锁内刻北戎文,县令起初并未在意,只是记录在案卷之中。刘大人查找这‘北戎奸细’的时候,便查到了这卷案卷,经翻译,长命锁上就是那位‘北戎奸细’孙儿的名字。” “长命锁何在?”龙天煦问。 陈平海哀痛的声音响起:“长命锁与案卷俱在臣处。”他举高手中的东西,让大家看见,李立便接过去,四处展示。 陈平海继续道:“根据刘大人在案卷上的批注,此人被人污蔑犯上作乱,因而逃来大律,途中为商贾沈氏,也就是云清将军的母氏所救,因而为沈家效命。这人已经在大律三十多年,从未对外有过丝毫联系,他的邻居甚至不知道他识字,却都知道他是北戎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什么北戎奸细!” “那这胡人一家是谁所杀?” “是小的。”军士周四闻声而应,粗声粗气的说,“小的是大将军帐下亲兵,文彦章大人说大将军听闻有北戎的胡人奸细在大律境内横行,大将军不愿打草惊蛇,问小的可愿帮忙。小的一听便来了气,二话不说便去把他杀了,既然不能打草惊蛇,便索性毁容沉河。却不料原来是……唉!” 龙天煦看着文瑛面色惨白,轻笑了一声。他看看文泰殿上,又道:“那朗信城中,又发生了什么?司明你来说。” “诺。” 司明应了,上前来道:“我部三万人奉大将军军令,夜袭朗信城。因朗信城是北戎人供奉祖先、祭祀天地的地方,一旦朗信城受袭,北戎人必然去救,所以我部的举动是为了吸引北戎大部队,以方便大将军打进呼格特草原内部。” 他斜看一眼文瑛,冷笑一声,继续道:“谁知我部到了朗信城下,却发现朗信城门户大开,而十万北戎猛骑,就在背后等着我们。杀也是死,不杀也是死,云将军一声令下,我部三万余人尽数与北戎人相战,直杀得血流成河,我部连重伤员在内仅余十三人之时,终于将敌部击退。” “但是我们既然被袭,便说明出了叛徒,大部队只怕也危矣。因而虽然只剩十三人,将军已然命令照计划点燃了朗信城的烽火。却不知原来有一个小子是装作伤员,背后放了一只冷箭,正中将军后心,将军当时便倒在地上。我一时怒急,提刀要去杀他,这小子跪在地上,说他错了,愿任我杀剐,而后便交待了事情始末。” “原来这小子一时糊涂,酒后奸【防和谐……】污了文家的侍女,依照军令是要斩首的。但这罪名死的窝囊,他并不甘心。文家的文彦章大人知道了,便做主,说他若为文家办事,便不把此事说出去,还将被他侮辱的侍女翠儿许配给他。” “我听了,更是怒急,一刀便剁了这小子的狗头。事到如今,朗信城再不能待,我们忙随意包扎了伤员,兄弟们轮流背起伤员一路撤退。这一路艰难跋涉,却连大律的国土都再不能入,途中还遇到胡人流寇。若非为大律商队所救,只怕都死在了茫茫大漠!入得国境,也是一路被搜捕追杀,好容易逃得一条命来,真真可悲!”司明悲愤道。 龙天煦看着余下的人,问道:“他所说可属实?” “句句属实。”苏日格与伍长马钺齐声道,而侍女翠儿嚎啕哭了起来。 “大将军还有何话说?”龙天煦冷笑道。 说什么呢?纵使里面文彦章的名字多过他的,文家依然躲不过身败名裂、满门抄斩的命运,何苦让娃娃再去背这个罪名? 如今罪名全被推到了文家头上,而陛下对其中的直指还有同谋的疑点披露置若罔闻。这又说明什么? 他们已是弃子。 淮安王的弃子。 当今陛下的弃子。 弃子,只有死路一条。 文瑛张了张口,想要说一句“臣认罪”,可唇齿抖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臣禀陛下,这些事情都是臣指使的,与臣的父亲无关。”文鹏忽而跪了出来,“是臣假借父亲的名义做的,臣认罪,臣伏诛。” 龙天煦笑了,“文大人也不用争。废除文家诸人的官职,来人,将文瑛、文鹏、文谦、于坤、钱志杰、七章、韦绗等人带下去,押进死牢,将文府给朕抄了,文府上下一并入狱,稍后朕再下旨判刑。右将军冯希海偏听偏信,贬为轻车将军,容尔戴罪立功。周四鲁莽杀人,但念其不知详情,只剔出军籍。” “副将司明、校尉苏日格有功,封司明为破虏将军、苏日格为胡骑将军,凡朗信城生还将士,俱升职两级。侍女翠儿无辜,赏银百两,容其改嫁。”龙天煦平板板的说道。 “谢陛下。”众人各自领罪领赏,一时热闹。 待文泰殿上复归平静,尤恩晖跪禀道:“而今大将军、右将军、左将军俱损,军中余下将军只怕镇不住大律百万大军。冯希海一时糊涂,不如留其戴罪立功,不必贬官了吧?” 龙天煦冷笑道:“怎么,他犯下这等错误,你要让朕不贬反升不成?我大律军中无人了不成?!” “这……”尤恩晖一梗。 苏日格悄悄道:“就是,说的像我们将军死了似的,忒丧气!” 他说话的声音虽小,奈何殿上安静,众人都隐隐听见了,立时一惊。听刚才司明那惊险万分的口吻,都正中后心了,还能不死? 苏日格也反应过来了,便低声啐身边的司明,“都是你,说的跟说书似的。还正中后心,呸,正中你的后心!” “求你别说了成不成!”司明忙拉他。 龙天煦一时好笑,只咳嗽一声,而后笑道:“澈安,出来吧。” “诺。”皇帝身旁的屏风里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而后云清便低头走了出来。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青色镶白狐皮边的大氅,里面是略浅的蓝色福禄双全的直裾深衣,衣襟处一圈雪白。 他神色憔悴、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但穿着这一身的衣裳,倒似是云中君下了凡。 如今是十月中旬,他的伤狠了,虽然养了将尽两个月,表面长得好了,内里却还没长好,人还有些虚弱,下那金阶只能慢慢来,而后在殿中跪下。 “朕今日这案子判来,澈安可还满意?”龙天煦笑道。 云清便答:“臣谢陛下为臣昭雪。” 龙天煦点点头,换上了正经的语调,“左将军云清功勋卓着,故封云清为大将军,食二千七百户,为沂宁侯。” “回陛下,臣资历尚浅,恐怕担不得如此重任。”云清推辞道。 “朕金口玉言,绝不收回成命。何况澈安不接此重任,别人要说我军中无人,连罪臣都得用了。”龙天煦凉凉道。 尤恩晖忙道:“臣知罪!”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皇帝的亲舅舅,却总是被皇帝训的没办法。还好他也不觉得什么。 云清见状,只得道:“臣谢陛下隆恩。” 龙天煦满意地下了朝。 ①文着作:因古代喜欢以姓+官职\封地相称,所以这样叫……【真的有必要么,我觉得大家都懂OTL 第十章 云阳左右看看,见着确实四下无人,便偷偷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缩进去,复又将房门关上,而后小跑几步溜到榻前,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家睡梦中的爹爹。 而云清的午觉方睡到一半,便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一睁眼,面前就是儿子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他轻笑一声,伸出手在云阳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道:“看什么呢?” “看看爹爹会不会不见了……之前他们都说爹爹死在了战场上,阳阳怕爹爹回来了是阳阳在做梦。”五岁的小娃娃眼睛红红的说道。 “傻孩子。”云清失笑,将被子掀开一个口,“进来。” 云阳爬上床榻,小鲈鱼一般钻了进去。他仰着小脸,认真的打量着云清的脸,道:“爹爹回家以后,脸色总是不太好看。苏叔叔说是因为爹爹受了很重的伤……” 小娃娃把肉乎乎的小手掌贴在云清胸膛上,“爹爹很疼吧?” “没事。”云清把云阳搂进怀里,“陪爹爹睡一会儿,阳阳睡午觉长个子。”说罢,用手掌捂住云阳的眼睛。 “嗯。”云阳贴着他,闷闷的应了一声。 曾经一度所有人都和他说爹爹死了,后来邻居的孩子总是嘲笑他是叛将的儿子,虽然云霄哥哥每次都会把他们打跑,但是还是很伤心。 不过这些都不必再与爹爹说,爹爹回来了,爹爹做了大将军,一切都好了。 云阳闭上眼睛,慢慢沉入梦乡。 …… 午后云清坐在台阶上教身边的云阳认百家姓。 云阳喜欢念书,这点儿和云清是半分不像,云清小时候只喜欢看兵书,什么经史儒典都是陪着龙天煦硬着头皮啃进去的。反而云霄到比较像他,九岁的人天天拿着木头做的刀枪棍棒跑来跑去,秦氏满世界提着他的耳朵往夫子面前拎。 “子不类父!”秦氏总是好气好笑地骂道。 云清想到这点儿,忍不住轻笑一声,摸摸云阳的头,“你明日起跟着哥哥一起去夫子面前念书吧?” 云阳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真的?” “嗯,现在是请夫子来府里教你们念书,也不怕你年纪小路上出事了。你喜欢念书,早些也没关系。”云清笑道。 “谢谢爹爹!”云阳十分高兴。 若是云霄在此处,定要嫌弃云阳说自己躲都躲不及的事,他倒好,上赶着往前面凑。 “改日再给你哥哥请个教拳脚的师父,得好一些的。读书一事也不能落下……”云清也想到此节,忍不住无奈地苦笑道。 “将军。”主事绕过影壁入内,站在门厅口上恭敬道,“司明将军与苏日格将军两位来府上探望将军。” 云清点点头,“知道了。” 他牵着云阳去了前厅。 苏日格站在前厅正中,见了云清过来,打量两眼,拱手道:“将军今日的面色好多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黄栌色的衣裳衬出来的。 “是么?”云清笑着应了一句。 司明也行礼,“将军。” 云清点点头,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来看看将军罢了,因为陛下让将军在家里养着,将军一直未到军中,所以我们受兄弟们嘱托,前来探望。”苏日格笑道。 “苏叔叔好。”小云阳喊他。 苏日格一弯腰,夹着云阳的咯吱窝将他薅进怀里,无奈道:“叔叔和你讲了三遍了,叔叔姓乌和吴,不姓苏。” “好难记。”云阳蹩着眉头道。 苏日格拿这小一号的云清没有办法,只得随他去了,却还把孩子抱在怀里,左摇右转的逗着人家玩。 “文家的刑判下来了。”这厢司明不想影响孩子,便在云清边儿上低声道,“满门抄斩,后日午时便行刑。” 本就在意料之中,注定了的,云清没说话。 司明本是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却见云清并不动容,也就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又道:“户部的金度司主事陈平海大人今日向陛下请辞,我看他的意思,好像是想等观完刑,便为刘去非大人扶棺回乡,而后便不打算回来了。” “等他走的时候,我去送送。”云清说。 “将军的身体无妨?”司明迟疑的问。 云清无奈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还能大风一吹就刮破了不成?” “末将还是跟着将军同去。”司明还是道。 云清无奈摇头,打趣道:“你这媳妇都还没娶呢,就跟看孩子的老头子似的了!随你的便吧,司明将军!” 司明被这“老头子”三个字噎得一梗,不过并未有丝毫改变主意的意思。 “对了将军。”苏日格抱着云阳喊道。 他将云阳抓在手里的一打宣纸从云阳手里扯出来,递了过去,“这个。” “什么?”云清伸手接过,问道。 “自将军升为大将军,却在府中修养以来,朝中各色官员来往探望,络绎不绝。但将军一至推拒与他们往来,因此这几日将军府门前的人员已经近乎没有了。不料我们今日前来,却又看见了个有趣的人。”苏日格笑道。 司明也笑了一声,继续道:“那秀才原是想进府毛遂自荐,门口的家丁却不许他进来,两厢僵持不下之时,正好我和苏日格来了,那秀才一见着家丁冲我二人行礼,二话不说,把那叠纸往苏日格怀里一扔,扭头就跑。” “我见这东西写的挺有意思,便拿进来了。”苏日格道。 云清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宣召藩王策》董书业,他大致看过内容,把纸内容往下的朝边上的案几上一放。 “这个书生是想要找死。”他说。 而后云清一看苏日格,道:“不要说东西是你们两个拿进来的,听见没有?” 苏日格愣愣的。 司明疑惑道:“什么玩意儿?苏日格那小子看过我还没看呢……”说着,想去拿。 云清手放在上面摁着,“能让居心叵测的藩王们把写的人碎尸万段的一篇策文。我明日拿给陛下,但是不要说这篇东西是我这里进宫里去的,更不要说是你们拿来的……” “诺。”司明知道厉害,马上应道。 苏日格迟疑了一下,也应了一声:“诺。” 云清这便岔开话题,三个人聊了聊军中的事情,而后在云府吃了晚饭。苏日格这个不消停的饭后又带着云家两个小子疯闹了一阵,这才离去,倒也开心。 第十一章 天色【阿弥陀佛……】欲晓。 文瑛盘膝坐着,看地上那块从铁窗外投进来的浅浅光斑。天要亮了,文家上下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早晨就要来了。 他微微一笑,一动未动。 “叮铃!吱——” 牢门微动,文瑛抬头,便见云清站在牢头身后,正看着他。牢头将手中的烛台在墙上摆好,而后一侧身子,恭敬而讨好的笑道:“大将军请。” 云清“嗯”了一声,走了进来,牢头又将外面的红漆大食盒拿来,盖子打开,将里面的红烧鲤鱼、枸杞炒肉丝、烧鸡、菊花豆腐、水煮白菜这五道菜取出来,又开了第二层,取了一碗米饭和一份排骨萝卜汤,第三层则是一瓶酒并一只酒盅。 牢头收拾好,将食盒放在门口,而后退了出去,虚搭上锁链,不放心的打量几眼,方才走远。 云清也不客气,自己在几案前面跪坐了下来。那蟹壳青的缎面衣衫儒雅华美,蹭在发黑的死牢地板上,也不知还洗不洗的干净,看得文瑛竟有些心疼。 “老将军请。”云清笑道。 “老夫好生荣幸,竟是大将军亲自为我送断头饭来了。”文瑛看着他,姿势也未变一下,只是如此似笑非笑的说道。 “老将军客气。”云清说着,从饭碗上取过筷子,递了过去。 文瑛一手接了,笑道:“原来大将军是来看老夫笑话的,不知大将军觉得这蔑视败者的胜者滋味如何?” 云清将酒瓶中的酒倒入酒盅,轻笑道:“老将军错了,我是来替那三万枉死的将士来看老将军的,所以并未感觉到蔑视败者的滋味,只感到了报仇雪恨的快意。只是刘家上下的那份快意要晚些才能让陈平海大人来尝了。” “大将军真是天真。”文瑛大笑起来。 云清挑眉。 文瑛身子微微前倾,轻声笑道:“大将军真的相信这三万将士枉死的痛苦、你东躲西藏的悲哀、刘家上下灭门的怨恨都真的该我来承担么?” “如若不然呢?”云清问。 “我担下这些罪名,不过是因为这是陛下想要我担的。”文瑛轻笑道,“你难道丝毫没有发现,这种种行径,除了我文家还隐隐有个同谋么?陛下暂时动不了他,也想除去我文家,这才把所有罪名推在我文氏的头上。” 头上说罢,笑着用筷子拈了一筷子肉丝吃了。 云清捏着手,没说话。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云清,你以为这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结局么?”文瑛笑道,“我死在权倾朝野、手握兵权之上,你呢,你以前是威震军中,而今也手握兵权,来日必将功高震主。” 他身子前倾,声音压低,“你看清楚了,云澈安,我今日的结局,便是你来日的结果,我文家的种种,都是你云家的先例。” “我看清楚了。”云清淡淡道。 他站起身子,“老将军请把这杯酒喝了吧,我告辞了。” 文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笑道:“老夫在天上等着看!” “只怕要让老将军失望了,老将军恐怕在天上也是看不到了。”云清笑着说完,拂袖而去,留下背后的文瑛发出一阵笑声。 午时三刻,文家满门血溅长安。 云清并未去观刑,他早早处理好今日的军务,陪着家中两个不消停的小孩子吃了午饭,午后换了素色的衣裳,便去了城外送陈平海一行,司明也丢下军中训练等诸多事务,早早跟了他去。 司明是特意去观了刑的,他年轻气盛,从关外九死一生的回来,死了那么多弟兄,却差点儿背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自然是十分恼怒不甘,见着罪魁祸首身首异处,心中无比快慰,只觉得大快人心。回来时原想说说,见着云清恹恹的模样,也就作罢。 陈平海与刘去非二人都是山东人氏,但刘去非是在长安娶妻生子,所以这一次扶棺回乡,也就只有刘去非与其妻子的棺椁,陈平海更是形单影只,只带了两个签了卖身契的奴仆。 “陈大人。”见着陈平海一行过来,云清忙上前行礼。 “大将军。”陈平海徐徐还了个礼。 云清道:“久闻陈大人天下第一才子之名,此次若是真的辞官离去,未免可惜。连陛下都打回了大人辞官之请,可见陛下也怜惜大人才情,还请大人考虑一二。为刘大人扶棺回乡之后,大人还是回京任官来吧。” “在下有的是题诗做文章的才情,不是为官的才情。”陈平海笑着摇了摇头,“朝堂这摊浑水,在下是淌不起了,否则迟早尸骨无存。大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以后大将军自己多多保重才是。” 云清皱眉道:“大人便想让自己的才华这般埋没尘埃么?” “倒也不是,陈某想日后着书立传,记记这盛世一朝的风云人物,写写这万里山河的江山如画。”陈平海笑道。 “哦?原来陈大人的心思在此处,私人着书立传十分不易,内容也未必准确详细,不如到朕的太史馆里为朕编史如何?”龙天煦的声音不急不缓的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皇帝陛下一身便衣,悠悠然的带着内侍总管德奂从长安城城门的方向踱过来。 “臣(草民)参见陛下。”众人赶忙行礼。 龙天煦随意的让他们起来,而后对陈平海道:“就这般说定了。” 陈平海苦笑,说:“臣已对陛下说过,臣不愿再为官……” “朕会一直为你挂着这个官名,想来陈大人也不好一直虚担着这个名头,旁人问起,想必陈大人也羞于交待。”龙天煦打断他的话头道,“朕之前白白多发你半年的饷银,总不能血本无归吧?” 十足的无赖。 地痞无赖,你可以揍他或者报官;皇帝无赖,你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认命。 陈平海一躬身子,行了礼,无奈的苦笑道:“诺。” “德奂。”龙天煦满意的一招手。德奂连忙躬下身子,将手里的托盘过头顶举过来。龙天煦端起上面的酒杯。 “第一杯敬刘去非大人,朕谢谢他这么多年为我大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龙天煦说罢,将这杯酒倒在了束在牛车上的棺椁前。 “第二杯敬陈平海大人,朕祝你这一路平平安安,想来刘去非大人见你这般重情重义,九泉之下也必定万分感动。”龙天煦将第二杯酒举到了陈平海面前。 陈平海指间微抖,“谢陛下。”他接过酒,一饮而尽。 “臣启程了。”陈平海恭恭敬敬地放下酒杯,而后行礼道。 龙天煦一点头,“去吧。” 牛车再次扬鞭,渐渐消逝在路尽头。 龙天煦转头看云清,云清还呆呆望着天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龙天煦柔声问。 云清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道:“回陛下,臣没在想什么。臣不小心走了神,还请陛下恕罪。” “不对,清儿心里绝对有什么困惑。朕猜八成还与朕有什么关系。”龙天煦眉头一蹙,道,“你昨日在朕这儿求了个恩典,说是今儿早上想要去看看文瑛……可是那个老不死的和你说了什么?” 云清沉默。 龙天煦哼道:“糟老头子死都死不消停。你有什么话便说出来,不要在肚子里捂着,一会儿再给朕多想些什么出来。” “那臣斗胆问陛下一句。这种种事情,罪魁祸首真的不止文家么?”云清问。 龙天煦一顿,“嗯”了一声。 隔了片刻,他压低声音幽幽道:“其实文家就是别人的一颗棋子,一根搅混水的棍子,因为文彦章这个年轻气盛的废物,便给人家用了……只是这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一方藩王,平日里做出一副吃斋念佛的活菩萨样子,没有确切的证据,朕也不好去扳人家。” 龙天煦肯和他说这些,说明皇帝是真的相信他,可云清莫名觉得心里寒了一下。 “……陛下当真没有半分鸟尽弓藏的意思?”他忍不住追问。 龙天煦苦笑一声,“也不能说没有,却也不是故意为之。只是文家给了机会,朕便顺坡下驴了而已,毕竟……毕竟文家的权势太大了。” 云清没接话。 龙天煦却在广袖下面扯了他的手,十指相扣的握着,“文瑛那混蛋与你说了什么?清儿,你与他不一样,朕要除掉他,是朕不相信文家,可朕不可能不相信清儿。” “臣知道陛下相信臣,那太子呢?臣是活不到那时候了,那臣的家人呢?”云清垂眸低声道。 龙天煦拉着他的手猛地一紧。 “别胡说。”龙天煦低声喝道,“什么生生死死,什么鸟尽弓藏,都给朕见鬼去!” 云清一眨眼睛,笑了,应了一声“好”,而后一顿,复又道,“对了,昨日臣带给陛下的那一篇策文如何?” “书生之见,纸上谈兵。”龙天煦哼道。 “半分可取之处也无?”云清问。 “倒也不是。”龙天煦皱眉,“这事儿你别管了,朕会找到这个书生。他是不惜一死也要千古名扬,你可别给他拖着下水。唔……现在咱们回宫。” 说罢,偷亲一下。 云清左右一看,德奂与司明早已不知踪迹,他却还是无奈道:“陛下别闹,臣还要回家呢。” “不要,御医好不容易说你行动无碍,都可以适当练练剑什么的了。现今都十一月末了,从八月初算起,这都多久了,朕想要你!你不想要朕么?”龙天煦用暧昧煽情的语调道。 …… 事实证明,七岁就没正经的人,这辈子估计也正经不了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先人是不会随便骗人的,那可都是血泪总结的智慧…… 第十二章 大律祺祥十一年的二月初七是太后四十岁的寿辰,因此一月廿日一过,龙天煦便下了圣旨准许尤家亲眷当日入宫贺寿,又批准与自己平辈的三位王侯返京祝寿。另一面却像盯什么似的看着云清为太后选取寿礼,连寿礼单子都要先送给他过目。 云清如今是三公九卿之一,今年太后不是大寿,用不着百官入宫相庆,他却是朝廷重臣,有个可以送礼套近乎的面子。 “这对粉彩麻姑献寿坐地大花瓶不错,能讨到母后的欢喜。这镂空牡丹富贵图的食盒却不必,早先的文德妃喜欢牡丹,因而母后十分厌恶这牡丹花……”龙天煦坐在安泰殿内,拿着批改奏折的朱笔在云清的礼单上涂涂画画。 云清在一旁看的苦笑不得。 “臣就打算送几样意思意思,用不着这么精细吧?”云清被他指点了半天,终于无奈道。 这指点之精细,连太后不喜欢牡丹花这种先帝都未必清楚的事情都说给他听了。 “不行。”龙天煦斩钉截铁的说完,看云清一眼,“你得讨到母后欢心的话,这礼得比朕那个御史大夫舅舅送的更贴心。” “臣讨太后欢心做什么?”云清苦笑。 龙天煦用一种批判的语调说:“这话说的,哪家的媳妇儿不要讨婆婆欢心的?也许母后一高兴,朕就可以把皇后废了,立清儿为后。” 云清怒喝:“陛下!” 他真想把龙天煦的头摁到案几上的那砚朱墨里。 “这单子一上去,母后和舅舅一眼便能看得出来这是朕批过的。日后他们尤家使手段,看着你总会多几分忌惮。”龙天煦收敛了调笑意味,正经道。 “……”这种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龙天煦把单子一合,又问道:“你猜淮安王会送些什么上来?” “臣如何知道。” “哼。”龙天煦哼了一声,道,“必然是一套佛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为可能,想来还是金砂研的墨、上好的冷金宣纸,他亲自细细抄写多少遍,选了最好的一套送上来。唔……后头这一截辛苦,必然是他的王妃‘不经意’和母后说的。” …… “真是辛苦淮安王了。”太后尤氏笑道。 她虽已是四十的年纪,容貌却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模样,眉目间风情万种,唇腮旁风流自生,真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举手投足又拿捏着一种端庄大气的气度。 淮安王妃笑道:“母后说的客气了,王爷说母后喜欢便好,若是当真能诚感上天,为母后积德延寿,就更好了,也是我们淮安王府的福分。” 太后笑道:“你们几妯娌里头就你的嘴巴最会说,配了淮安王这么一个闷葫芦,倒也互补短长,真是般配了。” 她略侧过头,对南阳王妃韩氏说:“这次你们便在长安多住些日子,陛下就纳了三位妃子,连皇后只有四人,子嗣也就太子一个,这后宫冷清的很。你们来了,本宫身边才热闹些,别急着回去。” “这恐怕不合祖制吧。”韩氏略有些不安道。 “哼,陛下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几个字都不放在心上了,还什么祖制。”太后见着龙天煦与龙常宁两个人进来,故意提大了声音说道,眼睛微微斜着,视线很是责怪的放在龙天煦身上。 龙天煦无奈讨饶道:“而今御风都六岁了,母后怎么还说这个话?先与母后说好,儿子可是真的一个都不愿再往宫里纳了。” 众人连忙给皇帝见了礼,龙常宁又给太后行了礼。 “皇嗣只需一个便够了么?要不要本宫给陛下复述一下皇室宗亲还有文武百官是怎么说的?”太后问。 龙天煦给她噎了一下。 龙常宁忙上去打了圆场,“今日是母后寿辰,不说这些。” 太后便也作罢,目光一扫,“淮安王呢?” “被德正拉着,在外面逗着信风和御风两个玩呢。”龙天煦坐在上座,随意答道。 先帝有五个皇子,大皇子早夭,连带着皇后命也并不长久,留下三皇子龙常宁被先帝交付当年的淑妃尤氏抚养;二皇子龙玉煌是文德妃所生;四皇子龙天煦为尤氏所生,后为太子;五皇子龙德正则是宫女所生,所以一向立志做个闲散王爷。 “德正也是,多大的人了,又是徐州王,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太后笑道。 龙天煦道:“他自小就那性子,估计是改不掉了。” 太后却道是龙德正年纪也不小了,该正正经经去个王妃回家收收性子了,原先娶的那四五个侧室小妾都是些媚骨子的狐狸精,这些个戏子、舞姬,没一个是好东西。 两位王妃自然附和。 待得龙玉煌与龙德正二人进来,这事情已经聊得像模像样,简直让龙德正哭笑不得,他将目光投向自家早先进来的二位皇兄,却见两人也是一脸无奈。 要知道,已婚妇女铁了心要操心自家人的婚姻大事的时候,是村姑渔女也好,是太后王妃也罢,那本质真是没什么区别。 龙玉煌一脸淡然的坐在边儿上。 他们几个自家人聊了片刻天,龙天煦便说是要走了,那安泰殿内还有一堆奏折等着他去批呢,龙常宁说是有事,也就跟着走了。 入得安泰殿,云清正端端正正端坐在案几前等着,巨大的山河社稷图已经展开了,立在大殿右面的墙边。 “臣见过陛下,见过南阳王。”云清行礼。 龙天煦一挥手,“平身。” “诺。”云清应了,在一旁站着。 有龙常宁在,龙天煦也不像平时那般随意,待龙常宁坐好了,才让云清在旁了坐下,两个人坐得难得的远,龙天煦也难得的的规矩。 “皇兄可看出什么了?”龙天煦笑道。 龙常宁摇头叹道:“二哥封地内确实不太安生,若说是伐木铸铁,却也没有,但往来出入的人员十分的杂。本王实在不知道二哥这是要做什么……” “若要武器,何必非要自己铸造。”龙天煦笑道,“澈安,你拿给皇兄看一看。” “诺。”云清略低一点儿头,应了,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龙常宁。龙常宁十分疑惑,微微皱着眉头伸手接了。 “皇兄,朕让你派人观察二皇兄境内,并非有别的意思,实际上条条目目朕早就查清楚了,并不用皇兄的情报。只是朕知道皇兄从小宽容,为人慈悲和善,若非皇兄亲眼所见,皇兄绝不相信二皇兄真的存有歹意。”龙天煦道。 龙常宁瞳孔微张,“这……这是!” “军中探子查出的淮安王与北戎人交易武器马匹的记录,还有几张偷来的凭据。”云清淡淡道。 龙常宁满面错愕的看向龙天煦。 “想来皇兄如今能有七分相信二皇兄是要谋反了。”龙天煦微微笑着点头道。 龙常宁说不出话来。 “朕并非是一定要皇兄为朕做些什么,只是朕坐在这皇位上,看着这东西心里实在不安。害人之心不可有,放人之心却不可无。朕,不想被人害了。”龙天煦十分动容的说道。 他看着龙常宁,喊了一声:“哥。” 龙常宁浑身一震。 龙常宁自小是由当今太后抚养,生母早逝,让他对那个贤良温婉的母亲并没有什么映像。当今太后是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养的,所以他自小便是从心里以当今太后为娘,龙天煦对他来说,便是亲生弟弟。 这一个“哥”字,比万千道圣旨更有力度。 “臣……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龙常宁行大礼,头伏到地。 云清看着龙常宁,心里一阵一阵莫名的发凉。 “澈安。”龙天煦喊道。 云清忙应道,“臣在。” 而后他看着行完礼重新坐起来的龙常宁,恭敬道:“臣已按照陛下的吩咐,精心挑选了五千军士,他们上马可为骑兵,人人都是精骑,下马为车兵、为步兵也都是一把好手。此次南阳王在长安祝寿期间,便可分批奔赴南阳,日后可供王爷差遣。” 这差遣自然是有限度的,他们听的终究是皇令。 龙天煦点头道:“这些人马只是以防万一,若是二哥那里有异动,这长安的安危、朕的性命就都托付给皇兄了。朕这里有一道密旨,允许皇兄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份黄绢,举到龙常宁面前。 “诺。臣谢陛下信任,定不负皇恩。”龙常宁连忙双手接过,答道。 此事一了,龙常宁与云清二人便都从安泰殿告退出来,云清回军中,龙常宁去皇亲宗室为太后祝寿并陪同太后看戏的锦绣轩。 待走到二人异道之处,龙常宁却停了下来,云清便随之停了下来。 “这许久不见,云清都是大将军了。我离京之时,觉着你还是个娃娃呢。”龙常宁柔声说道。 云清忙道:“王爷客气了。”语气却是不知不觉放松了不少。 “梦泽也不在了……”龙常宁叹道。 梦泽是云彦的字。 云清不知怎么答话。 “改日还要托云清带我到梦泽坟头祭拜。”龙常宁道,“我呀,要和他好好说说这物是人非,这物是人非的,我都不太适应了。” “这是自然,王爷何时有空,派人叫臣一声便是。”云清应道。 龙常宁点头,他道:“陛下也越来越厉害了,想来必将成为一代明君……云清你也要好自珍重。” 这话后头有多少话藏着没说,要他云清自己品味。 “谢王爷关心。”云清道。 二人这便告了辞,云清自己向宫外走去,因着今日太后庆寿,文武百官多不会今日入宫奏禀事物,内侍宫女也多调往后宫忙碌,所以一路上没有什么人。他走着走着,就走了神。 天煦,你说怎么所有人都叫我要小心防着你呢? 第十三章 借着太后将诸王留在长安的半个月,龙天煦将淮安王周边诸事都安排停当,但自诸王回程之后,大律境内一直风平浪静,淮安王那厢没有半点儿动静,探子送回的情报里,这位王侯每日依旧是吃斋念佛,没有一丝异处。 龙天煦索性不管他,让曾经上策的董书业在朝中做了个言官,又因丞相年纪已大,如今上书告老还乡,便将原先的御史大夫尤恩晖提为丞相。 随之是太后赐婚,将皇后家中的幺妹许给了徐州王龙德正为正妃。 而后的日子便一直不咸不淡的过着。 直至夏初一场暴雨从天而降,断断续续的下了半个月,长江一线水量猛增,滚滚长江水冲破了两岸堤坝,化为洪水,吞噬了沿岸百姓的家园。 因长江沿线多为鱼米之乡,这一场洪水下来,大律一年泰半的粮食都化为了乌有,再加上救灾、救济灾民、防治疫病,一时各府粮仓消耗甚巨,又牵扯国库钱财调配,朝野上下顿时甚为忙碌。 待陆陆续续忙完,已是秋初。 因着这一场事故,秋季金度司的帐算完,报上来,摊开一看便知道今年一年大律的财政是入不敷出。 其它诸如粮食布匹之类的账目再一上来,龙天煦只好苦笑着对云清道:“只怕三年两载之内,咱们不好和北戎开战了。” “正好这几年征战消耗不小,让百姓缓缓也是好的。”云清道。 龙天煦点点头。 他眼眸一转,道:“清儿今年可是要去巡边?” 云清点头称是,龙天煦便微微一笑道:“朕随你去。” “陛下莫要开玩笑。”云清正色道,“边关危险,岂是陛下能够随意涉险的地方?何况秋日一至,大漠边关便十分寒凉,及至冬日,每逢雪落之时人马行进都困难,陛下哪儿能去吃那般苦头。” “原来大漠戈壁的寒冬这般难熬。”龙天煦微微颔首,桃花样的眼眸微微眯着,“那清儿还选着这般时候去?太医让你忌冷忌热、忌急忌怒,这太医的嘱托你转眼便给朕抛到天边儿去了吧?咱们也不求能恢复如初,调养的好一些是一些总成吧,你那身体才给朕调养了多久?又逞能!” “……” 什么叫“掘了个坑,自己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就是自己这种的。 云清心里暗道。 龙天煦却在那厢十分满意的自顾自说着:“等着明年初春,春暖花开了,朕再同你一起去巡边。” “诺。”云清无奈道。 龙天煦将账目一合,又说:“对了,你家小魔头可曾启蒙了?” 云清点头道:“去年起跟着云霄读了大半年书了。” “唔……”龙天煦沉吟一下,“这样也不知他愿不愿意跟着太子从头读起。” 云清道:“若是能做太子伴读,就是他的福分,何来愿意不愿意一说?再说了,臣家中的夫子是按民间一贯的教法启的蒙,五六岁的娃娃也就读些《百家姓》、《三字经》之类,顶破天是《声律启蒙》。宫中启蒙,却是从《论语》教起,何来从头读起一说。” “那朕改日便下旨。”龙天煦乐呵呵的说道。而后他将案几上的奏章、账目一类事物向前一推,道:“清儿,咱们出去走走。” “陛下是要去哪儿走走?”云清疑惑道。 “宫外。”龙天煦这边儿回答简介明了。 云清眉头一蹙,“这样恐怕不太妥当……” 可惜他再是有一千一万个正当理由,他也是讲不过龙天煦的,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陛下乐呵呵换了藏蓝的常服,拉着他,带着一脸无奈的德奂从侧门出了宫。 这一路直奔集市而去,在长安闹市里晃了两三圈,龙天煦吃过各式零食,看过小摊杂耍,买了个据说娶媳妇要套在新媳妇腕子上的银镯子,这才十分满足的出来。 却也不回宫,拉着云清说是要去大将军府吃晚饭。云清闹不过他,只得应了,皇帝陛下却连去大将军府的路上也不消停,一直在马车里拉扯着云清,胡搅蛮缠地非要把那个镯子戴云清左手腕上。 云清自然是不干的,他一个大男人——还是个武将,凭什么要把那种小媳妇的东西戴在手上? 龙天煦自然是打不过云清的,可云清也不能真去打皇帝,于是两个人一路从长安南面的市集拉扯到长安东面的大将军府,最终也没拉扯出结果来。 两个人在德奂的提醒之下,别别扭扭的下了马车。 大将军府的朱门深阶右侧有一棵参天大树,扎根在府邸墙外,枝干却伸进了墙里。有此情此景,盖是因为当时修建府邸之时没忍心把它砍了,却又不好再进一尺占了官道,只好让它这么别扭的长着。 龙天煦与云清二人下马车之时,董书业正行到这参天古树旁下面,恰见大将军的马车停下,就满面带笑的想要迎上去,突然发现皇帝陛下也在,又微微愣了一下。 他这一动一停,云清已经看见了他,而后便看见那参天树木的树冠里钻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娃,手里吃力地抱着一个小水桶。 “云霄!!”云清怒喝。 可惜已然呵斥晚了,只听“哗啦——”一声,董书业劈头盖脸的淋了一桶水,化为一只落汤鸡。 云清与董书业俱是一愣。 这边儿的龙天煦才不管什么董书业不董书业、落汤鸡不落汤鸡,趁着云清这一愣神的功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云清的左手把镯子套了上去。 云清简直是哭笑不得,“陛下!” 龙天煦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对着董书业微微一笑。董书业也管不得自己君前失仪的模样,连忙行礼。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云清也不好去摘手上的东西,只得把董书业请入府中,命主事速速备下干爽衣饰,并带着董书业去沐浴更衣,这才请了龙天煦去大厅。 主事将茶与糕点端上来。 待主事退下去,云清还来不及摘下那可笑的银镯子,便看见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扒着门往里面偷看,却是云霄和云阳两个,这厢云清一眼瞪过去,立即缩不见了。 “是云彦的儿子?这孩子挺好玩的。”龙天煦笑道。 云清看他一眼,无奈道:“陛下想得开。” 好玩? 三四岁时是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桌子倒了、柜子门掉了、杯碗砸了、锅都能捅破,气得秦氏没办法;而后几年是天天和邻家的孩子打架,下到家中仆人的孩子、平头百姓,上到各家年纪相仿的公子哥,没有哪家没被他打哭过,先是云彦,后是云清,每日回家时等着找家主告状的苦主都在家门口排着队;现在更好,连文武百官都敢捉弄了。 云清是自来不愿上门拜访的官员交往的,避得是朝廷重臣结党营私的嫌,那人便都在门厅候着,却恰恰给了云霄机会,时常捉弄别人,只不过大多不愿找云清告状,家里的仆人也不敢和云清说,免着云清抄家法揍云霄,那模样看着太惨。 龙天煦笑道:“小子胆子不小,以后说不定是个当将军的料。” “但愿。”云清叹道。 而后见着四下无人,便去摘那镯子。龙天煦伸手去拦,“你就戴着,可好?” “臣一个大男人,戴着这种东西像什么话?”云清驳道。 龙天煦道:“就戴这一会儿,就让朕当着你真的是朕明媒正娶娶的媳妇。长袍广袖,一时谁也看不到。” 云清看着他那眼神,一时竟不好驳斥他。 厅里一时沉默,那边董书业却收拾妥当,行礼进来。 “你来大将军府是做什么?”龙天煦随口问道。 董书业讨好地笑着,恭敬答道:“就是来看看大将军。臣母来到京中,带了些家乡美食特产,虽然粗陋,但胜在味道不错,便送一些过来。” 董书业一直念着云清举荐之情,虽然云清并不与他亲近,他平日里也把握着距离,但心中早已把自己归为了云清一派,因而做事都考虑着云清的利益,并且时常拜访,送些各式玩意过来,因着东西并不贵重,但胜在新奇贴心,所以是少数不会在大将军府吃闭门羹的人。 龙天煦点头道:“董大人和大将军关系不错啊?” 董书业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连忙想词,意图解释。 龙天煦却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转头对云清道:“走,带朕去逛逛这大将军府。这宅子虽然是朕赏的,朕却还没看过。今日朕便看看,这礼部选定的官员和朕说的这好,到底是好在哪里。” “诺。”云清忙应了,引着龙天煦出去。 …… 这日晚饭龙天煦确是留在大将军府用的,连着董书业也留下来蹭了一顿吃食,府中厨娘将董书业带来的吃食一道烹了,果然风味独特,龙天煦不由夸赞了几句,并赏了厨娘些许银两。厨娘与董书业都有些受宠若惊。 饭毕,龙天煦也不好再留下,便随着宫中来接的车辇回了宫。 送走御驾,董书业也连忙告辞。 云清一扭脸,凉凉地看着云霄、云阳两个,道:“家法面前跪着去。” 两个小子跪在家法面前,估摸得有小半个时辰,云清才从外面进来,他走到二人面前,低头看着两个垂着脑袋的调皮小子,军中将军的威势微微抖了些许出来,云阳便又一缩脖子。 “你们两个自己说,这是第几次了?”云清问道。 云霄低声道:“没……没几次。” 云清笑一声,“我才问过家中家丁。你们两个要不要趁早改个口?” 这下云霄不说话了。 “二位公子好大的本事啊,文武百官被你们耍的团团转,最后居然连个告状的人都没有。想二位公子才多大的年纪,将来是准备把天都捅个窟窿么?!”云清淡淡说着,那语气平淡,但那挖苦讽刺的意味让听的人极难受。 云阳忙道:“不敢。” 因着他答话,云清便将眸子放在了云阳身上,“特别是云阳,你伯母说你乖巧温文,是个好的,不像你大哥每日捣乱惹祸。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不惹祸,你每日给你大哥出谋划策让他动手,可不是比自己动手好多了!” 他眼睛一眯:“公子好手段啊!才多大年纪,连自己大哥都会算计了!日后准备是不是准备把我这个当爹的一起拿来当枪使?!” 因着下午之事,云清今晚审问家丁,这才将一直以来两人做的好事听了明白,他想着两个孩子才多大,已将事情做得这般地步,连文武百官、各家长辈都不放在眼里,日后还不知如何呢。又想着都是自己忙于公事,没时间管教孩子,秦氏一个女子又不方便管教——特别是作为兄嫂不好管教云阳,这才将两个小孩纵容成这个样子…… 思来想去,心中难免又急又怒,这才把话说成这般模样,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的重了。一时还不知道怎么挽回,云阳已经抬起小脸,小眸子里的泪珠子一下滚了出来,“我没有!爹爹……我求你爹爹,你不要用这种语调,你别叫我公子。不要像要丢了我。” 云清心里一软,刚要弯下腰,云霄已经打一边儿拉着他,“叔,都是我的错,你别怪阳阳。” “你也不用逞这般水泊梁山的义气,各人都要担各人的错处。做错了事就该怪,就该罚。”云清打定了主意要给他们点儿教训好长记性,自然不会松口。 云阳在一边儿咬着下唇,眼泪珠子不听使唤的往下掉。 “男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云清说着,皱着眉头握了云阳的小肩膀,想说几句半哄半责的话给他止止眼泪。 他边想边说:“你那威风是要从别人身上逞出来的么?你有那思绪,做些什么不好?书都念得好了?!便是都念好了,也当多帮助别人,何况你如今才学到了些什么?圣人书上的品德你一个没学,倒是把目无尊长、仗势欺人八个字给我学得淋漓精致。今日不罚不行!” 这话说到这里,后面原还有个“但”字开头的句子。 云霄那儿见了,却当云清要打自家小弟弟,再等不得那后一句出来。他原先就因着不好与云清说的缘由而觉得委屈,如今那护短的脾气一上来,一句话就脱口吼了出来,“你凭什么管他!” 云清一愣。 云霄的脑袋却因着刚才那一声一木,他一把搂住云阳,剩下的话便自个儿从嘴里往外蹦,再顾不得那缘由不缘由,“你以前管过阳阳几次?现在来管他做什么?阳阳不用你管,你只管自个儿回皇宫抱着你的皇帝便是!” “你胡说些什么!”云清怒喝道。 “别人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你的权位凭的不是战功,是腰带!说阳阳的生母是什么扬州名姬、什么一见倾心的风流佳话都是鬼扯的!说阳阳是你捡来的!说你的情人是当今圣上!就是那些衣冠整齐的混蛋说的!所以我们才去整那些文武百官的!”云霄大声说着,伸手去打云清放在云阳身上的手,“放手!” 云清觉得自己一下脱了力,他松了手,不觉退了一步。 云霄一下扯过云阳护在身后,他红着眼睛,扑过去抓着云清的手,露出那个银镯子,满面讥笑地继续说,“现在看来都是真的,你为了那个皇帝居然把那种娘们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戴!文武百官的话还给你!你这个拿腔拿调的佞幸!” 云清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手上捏紧,脸上血色尽褪。 他以为他可以不在乎所有流言蜚语,今日才知道,那得看是从谁口中说出来。却原来,这“佞幸”二字从血亲口中吐出来,即使说话的是一个不知轻重的娃娃,也依旧是钻心挖骨的疼痛。 “哥哥!说了不说的!”云阳看着云清大变的脸色,忙去抓云霄。 云霄被他拖着,却还在说:“云阳都是为了你,你还这样对他。你滚开!滚开!” 云阳一抬头,却是一声尖叫出口。 “爹爹!!” 秦氏宠儿子,听闻云清要罚孩子,便一直在院子里候着,听闻云阳这一声尖叫,忙去推房门。却见两个娃娃跪在地上,一脸惊吓,云阳更是哭的满脸眼泪。云清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口鼻,鲜血从指缝里流淌而出,斑斑点点沾染衣袖。 “天啊。”秦氏惊呼,忙上去扶了云清,“这是怎么了?” 云清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秦氏忙去喊主事请大夫,这一夜,大将军府一派兵荒马乱。 第十四章 “你说你和两个小不点儿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御医都和你说了,不要着急不要生气,而今可好,受罪的还不是自己。”龙天煦没好气的说。 云清看他一眼,右手握拳捂着嘴接着咳。 全朝皆知大将军突发急症引动旧伤,一病就从祺祥十二年秋初断续病到了祺祥十三年春末,至今还没好全。 暗地里有人说道:可见这大富大贵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云大将军斗倒了文家,年纪轻轻便做了武官里领头的第一人,却也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落下一身毛病。 龙天煦见他咳了半晌也不消停,不由皱眉问道:“可好些了,要不要叫御医来瞧瞧?” 云清摇摇手,止住了咳嗽,哑着声音道:“不碍事,臣还是继续和陛下商讨军务。” 闻言,龙天煦不太放心的看他一眼,还是继续看着地图。 “大律军队如今逐步将北戎人逼到呼格特草原北部,若封闭其后方,将其驱逐至大邑山周边,我方将部分兵力从大邑山翻越进入,两边夹击,便可一举歼灭。”云清道。 “要多久?”龙天煦问。 云清微微蹙眉思考,而后道:“本来最多不过两年。只是我大律去年一场水灾,再加上原先一战伤了元气,恐怕得四年左右。” “也就是这个计划得全盘推后?”龙天煦略加重语气,道。 云清便答曰:“也不是全部,我们如今便可先封其后路。北戎一直以西域三十六国为退路,我们可先委派使臣与西域三十六国结盟,毕竟因为北戎以西域三十六国为后花园,这些年北戎攻打大律不易,便多掳掠诸小国。而且西域诸国以往来贸易生存的国家不少,若我们能许下承诺沿途设驿,与他们合兵保护诸国对北戎边境和往来商人,西域三十六国必然会舍北戎而投大律。” “这一路只怕消耗军需不小呀……”龙天煦皱眉道。 云清轻笑,“说是合兵,西域各国哪有打得过北戎骑兵的军队?说到底,派出的士兵必然是我大律军士。那如何说是合兵?自然是他们提供军需,我们替他们守卫。待北戎一灭,诸小国也不会再愿意出钱让别人的士兵呆在自己的国土上,我们便可理所应当的收回兵力。” 龙天煦点一点头。 “陛下也不必担心诸将塞外常驻会与西域勾结,我们可令各驿轮换兵力、守将。陛下最近欲采取董书业诸策里的朝廷驻守诸王封地一策,正好可以与各驿一起轮换。”云清道。 “想法不错。出使一事,朕再找文官那边儿商议一下。”龙天煦说。 云清一点头,称“诺”。 “今日的军务可报备完了?”龙天煦侧脸看着云清,问道。 “都讲过了。”云清连忙回答。 龙天煦笑道:“那好,这就是说公事已然说完了。那么朕可以和你说一些私事了么?” “陛下请说。”云清垂眸道。 龙天煦把两手放在几案上,撑着下颌,以便放低视线从下面往上看云清的眼睛,笑嘻嘻地问道:“清儿准备绕着朕走到什么时候?”虽是笑嘻嘻,但无论听着还是看着都让人觉得发冷。 “臣……臣……”云清皱着眉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龙天煦收敛笑意,“不许说‘臣不敢’。” 云清不答。 “说,又是哪个杂碎在私下里嚼舌头,朕去撕了他的嘴!”龙天煦冷冷道。 云清苦笑,“若这是个杂碎,臣便是大杂碎了。” 龙天煦一愣。 “臣这些日子时常梦见侯爷,他依然是三十出头的模样,还是一袭艾绿的衣衫,站在云家的宗祠里,臣就跪在地上,和小时候一样。侯爷一直在冷笑,他和臣说‘以前你大哥骂我不是个好爹,说我对不起你,而今你看你又是个什么好货色?你捡来的那个小杂种不过八岁,你大哥的儿子也不过十二岁,你都让他们知道了一些什么龌龊的东西’。”云清轻声道。 他轻笑一声,“有时候梦里哥哥也会怨我没教好他的独子,侯爷会说臣败坏门第,不配为云家子孙。而后便是梦中惊醒,一夜无眠。臣原以为臣既然决定和陛下在一起,便什么都不怕,原来臣错了。” 龙天煦一下提高声音,“清儿!” “臣不怕流言蜚语,不怕千夫所指,更不怕后世评说。可是臣怕连累臣的侄子、臣的儿子一起受着千夫所指、后世评说。孩子还小,臣忙于军务,不能好好教养,但至少得要孩子正正常常、平平安安的成长。臣背得起‘佞幸’二字,可臣不想让孩子背‘佞幸之子’四个字。”云清波澜不惊地淡淡道。 “有朕在,谁敢说!”龙天煦“嚯——”地站起来。 云清却一动未动,眸子依旧微微垂着,看着描金乌木的案几飞扬的角。 龙天煦喝道:“说话!” “是陛下让臣说的。”云清抬头看他一眼,“既然陛下今日问了,臣也都说了,那么从今以后臣还是与陛下离得远些好,于陛下的圣名也是益处。臣告退。”说罢,将那只银镯子放在几案上,行了礼,转身就走。 龙天煦都未曾思虑,身子自行而动,从背后狠狠把云清摁在地上。他咬着牙,极为愤怒地吼道:“朕是一国天子!” 云清轻笑一声,“臣知道。” “你知道?那你把朕当做了什么?!朕不是妓子,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龙天煦怒吼。 “陛下说笑了。陛下当然不会是妓子,哪有人花钱去逛窑子,是让妓子上他的。”云清凉凉地笑道。 龙天煦只觉得肝火一阵一阵往上窜,把云清一拧,扬手就想往脸上打。手到了云清脸颊边,却再也抽不下去,愤愤捏了拳,僵了片刻,转而去扯云清的衣领。 “陛下!”云清忙去拦他。 “不许挡!你若再挡,朕让人治你犯上之罪!”龙天煦怒道。 云清抓着他的手,死也不让龙天煦再动一下,他的功夫原就比龙天煦好得多,如今使出来四分,便让龙天煦再动不得一下。皇帝陛下这才知道,原先人家让着他不知一星半点儿,更是恼怒,“放手!” “不放!陛下尽管治臣欺君犯上的死罪便是!”云清道。 说完,却是一阵咳嗽,越咳越急,别说停下来,话都说不出来。龙天煦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忙松了手。 片刻,更是犹犹豫豫的上前去问,“清儿,你……”说着,伸手要去扶。云清却躲了一下,龙天煦一下更为上火,“你!” 却有德奂在门外犹豫喊道:“陛下,丞相求见。” “……知道了,让他在门外等会儿,朕这里与大将军还有要事要说。”龙天煦冷冷答道。他看云清一眼,用冰凉的语气说道,“整理好你的衣衫,滚吧。” 云清捂着口鼻坐起来,一只手拉好衣服,站了起来。 “让丞相进来。”龙天煦不看他,只是冲着门外说道。 “诺。”德奂应了,令小内侍推开宫门。尤恩晖神情饱满、面容带笑地走了进来,看着云清一边咳嗽一边儿往外走,便收敛了笑意,颇为担忧地说道,“大将军可要注意身体。” 云清哪儿来的力气说话,颇为感激地看着尤恩晖,点了点头,错肩而过。 尤恩晖整理衣冠,恭敬地入了安泰殿。 …… 御书房给太子放了学,云阳出了宫,便站在大将军府马车旁,因知道自家爹爹此时也在宫中,就一直等着。 见着云清出来,忙迎上去,却见云清咳的撕心裂肺,急道:“爹爹,你这是怎么了?” 云清忙抑着咳嗽,道:“先……咳咳……回……咳咳……” 马夫见状忙迎过来,先把云清扶上车,再将云阳抱上去。 回府的路上云清一直看着车壁闭着眼,一手扶额,一手捂着口,半晌那咳声停下来,也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云阳在一旁看过去,眉梢眼角都是憔悴。 云阳赖过去,抱着云清,道:“爹爹,我错了,我再也不听旁人胡说八道了,再也不惹爹爹生气了。” 云清微微动了动,“傻小子,哪里是你气了爹爹。”他抱着孩子,微微扯扯嘴角勉强笑了笑,“你却确实不必再听旁人胡说八道,那些话语从今日起,都是旁人污蔑。而且,过些日子便会消失了。” 云阳依在他身上,没说话。 可是这样,爹爹一点儿不高兴,爹爹……爹爹很伤心吧。 第十五章 大律祺祥十三年夏初,龙天煦摆御驾巡边,大将军云清同行。 苏日格和司明也跟着一同前往,一路过去,人情世故迟钝如苏日格也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他捅捅司明,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如今他的汉话说的越来越好了。 “怎么了?”司明四下看看,压低声音满含笑意地说,“还能怎么了,小两口吵架了呗怎么了?”说罢,两手一摊。 苏日格皱着眉头,把这句话转述为一般人的描述方式,“咱们将军,和皇帝吵架了。” 司明点头。 “将军那性子,能和皇帝吵架?”苏日格表示不相信。 “能和陛下吵架,把陛下气成那个脸色但是就是发不了火的人……相信我,只有咱们将军了。”司明解释道。 苏日格“啧”了一声,没再说话。 司明八卦的欲望暂得疏解,也十分满意的驾着马在一边走。 皇帝此次巡边,自然是巡北戎与大律的边境。这一路便是从长安出发,先至最西边最荒凉的苍幽城,顺着城外雪拥关的城墙一路到云中、遂阳、许凉、东商几大城池,经过镇北关、威为关两大关口,再巡视一下以大律攻下的其博草原为辖境、以德伊乐山脉为依托的戈邑郡,最后打道回府。 一行人走到戈邑郡的时候,距离走出长安已经月余。 因是新设郡邑,城中泰半子民又是北戎归降大律的胡儿,所以众人依皇帝陛下的意思,在戈邑郡扎下营寨,准备多住几日再回京,以示天家威严与皇家恩德。 这里虽然只是一个郡,但因为辖境包含一个草原,所以城池辽阔,因胡汉夹杂,所以既有出城放牧为生的牧民,也有在城中经商的小商贩或是城边种地的农民,又因临近大律与西域往来贸易的丝绸之路,所以往来的各种模样长相的商人也不少。 可谓人员复杂,为维护皇帝陛下的安全一事提高了难度。 众人见着那羽林军的统领和戈邑郡的郡丞的脸色,觉得二人简直恨不能用传说中刀枪不入的天蚕丝细细编一个大罩子,撑着精钢的骨架,然后把龙天煦装进去。 “可怜。”司明同情。 “可悲。”司明怜悯 “可叹。”司明幸灾乐祸。 云清无言以对地看他一眼,顺着这个眼神,苏日格立即在背后给了司明一脚,“再在这里胡说八道、幸灾乐祸,就外面吃灰去!” 司明被他踢得一踉跄,回头道:“呔!小子无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是你的前辈,你要尊重我知不知道?” “你是耄耋老人么?还是总角孩提?就比我大一岁,肚子里也没几滴墨水,就别在这里装疯卖傻。”苏日格白他一眼,将茶盅往他手里一放,道,“乖,一边儿喝茶去。” 这语气和云霄还小的时候,每天云彦哄他“乖,爹爹还有事,给你颗糖你在一边儿玩”的语气一模一样。 云清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苏日格凑过来,在他身边跪坐下,十分感兴趣地说:“将军,你说赵夜白请你来吃饭是为了做什么?” “傻子的问题。”司明悠悠喝一口茶水,鄙夷道。 苏日格表示,“滚蛋!” 司明一耸肩,到窗边儿看风景去了。 “商人嘛,不外乎找达官显贵套套人情好做生意罢了。”云清笑道。 苏日格“啧”了一声,“别人套近乎的时候将军一贯总是谢绝的,怎么到了赵夜白这里就成了例外了。” “按你这话说的,规矩之下不应该有例外?”云清笑道。 苏日格点头。 “那好,你和司明从此次回长安开始,再不许来我府中蹭饭吃。哦,还有董书业大人麻烦你也去和他说一声,不必来我府中拜访了。”云清淡淡地说。 司明过来一把把苏日格的头摁在案几上,道:“将军,你不要听这小子胡说八道。”他声泪俱下地表示,“我跟了将军这么多年,将军一定不想见我被军中的伙食恶心死,所以将军一定不能不让我去蹭饭!” “放开老子!”苏日格怒道。 云清哭笑不得,“你们两个活宝,出门的时候就给我消停一点儿吧。如今也是从三品的将军了。让人看见你们这个样子,我大律军威何在?” 两个人默默整理好。 片刻,店小二敲门,“大人,赵先生来了。” “请进。”云清道。 赵夜白一身石青色的衣衫,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一入内便先行了一个礼,笑道:“大将军与二位将军恕罪,路上有些事情耽误了,真是对不住,开席之后在下自罚酒三杯。” “先生客气。先生是赵家之主,事情繁忙,可以理解。”云清笑道。 赵夜白在席中坐下,笑道:“大将军气量非凡。不瞒大将军,在下乃是为了一匹好马耽误了时间。好马配好鞍,但这好马不但要好鞍,还得有个好主人。所以,在下想这匹马应当属于将军。” “无功不受禄。”云清道。 他来赴宴,念的是赵夜白救命之恩,却并不想成为赵夜白能无所顾忌的靠山。 “并非无功不受禄,这匹马,还得大将军自己夺过来。”赵夜白道,脸上自带三分笑意。 云清微微侧一下头,“哦?” “因为这匹马的主人是北戎第一英雄,巴图王卢萨。”赵夜白含笑说。 云清的眸子微微一张,“三军帐中,替博邑勒.景额杀了穆吉老可汗的那个卢萨……他在戈邑郡?” “正是,那个深夜躲过北戎重重精兵,杀了老可汗穆吉,而后又从三军之众杀出重围拥立博邑勒.景额的巴图王卢萨他在戈邑郡。”赵夜白道。 “何处?”云请问。 赵夜白答道,“戈邑郡里胡商最多的吉祥客栈。他现在的身份是马商。” 云清站起来,直接往外走去,至乌紫色的木门前,又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眼睛微眯看着赵夜白,“你要的好处?” “在下近日对这茶叶生意有些兴趣。”赵夜白笑道。 “官茶?先生的想法不错。”云清道,“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朝廷规定,金、铁、盐、茶三样事物是官方经营,唯有经朝廷委托之人方能出售,是为皇商,其经营账目必须要每年上交朝廷细细审查,十分麻烦。但这之中的铁、盐、茶三项却是百姓生活必不可少,利润十足。 而这茶也是每年往来西域的一项大生意。 如今掌握茶叶生意的皇商却并不自往西域经商,他只是将茶价提高卖给商队,以赚取差价,因往西域经商贩茶,茶叶量巨大,即使抬价商队也只能接受,不能从百姓手中购取。所以他这钱来的既安全又多,奸商做得十分安逸。 赵夜白却不愿再成为他手中捏着的软柿子,让自家搏命赚到手的银子让这奸商像捏汁水一样挤出来。 赵夜白一拱手,“那在下谢谢将军了。将军不吃饭了?” “日后有机会再请先生,告辞。”云清还了一礼,推门而出。 司明连忙跟着出去,眉头微蹙。苏日格看他一眼,也随之起来。赵夜白在桌后缓缓摇着那把乌骨扇儿,笑道:“小将军留下来如何?在下备了烧刀子。” “不用。”苏日格哼哼两声,字句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而后便撒腿随着跑了。 赵夜白独自轻笑几声,出得门来,在柜台上丢了一锭银锭子,悠悠然上了门外候着的马车,扬长而去。 那模样,乃是书中所谓翩翩浊世佳公子也。 第十六章 那是边塞的风,因临近大漠戈壁,故而总是夹杂着风沙,夏日的烈阳把它晒得发烫,但晒不去那种凛冽与豪情,就好像边塞的子民,无论是汉人亦或胡儿,都是一般的好爽奔放。 而今这风吹进皇帝在戈邑郡临时的住处,吹起龙天煦玄色的广袖,如玄鸟欲飞。 “陛下。”云清站在他的身边一步远处,眉头微蹙,“这样恐怕不妥。” 龙天煦看他一眼,“不妥什么?” 他轻轻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来,眼神蔑视,“就让他来,朕倒要看看他这北戎第一英雄有何本事,敢来取朕的性命。哼!果然是胡寇,第一英雄居然是个收钱杀人的刺客。” “陛下!”云清道。 龙天煦目光微转,看向院中的柳树,“你来管朕做什么?你是大将军,听令便是。”他特意将“大将军”三个字咬的特别重。 云清无言以对。 “臣告退。”片刻,他说。 龙天煦一直没回头,任云清一步一步后退,然后转身离开。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站了许久,直到德奂走过去,试探的唤了一声,“陛下?” 龙天煦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德奂一缩脖子,龙天煦便“哼”了一声,转身回房。 他居然真的就不管朕了!! 龙天煦心里无比愤怒地想道。 阿弥陀佛,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德奂在院中摸摸额头上的冷汗,十分心酸的暗想。 却说云清出得门来,暗自找了羽林军的统领王奉,那王奉听得大将军召唤,急忙出来,见着云清便行了一礼,“末将见过大将军。” 云清将他扶起来,笑道:“王将军多礼了。” 王奉万分恭敬地站着,小心询问道:“不知大将军召末将前来,是有什么事情?” “想必王将军也知道,这戈邑郡里人员混杂,并不十分安稳妥帖。如今陛下想做一件事情,更为危险。故而我来此处,是想提醒王将军要更加小心着守卫之事。”云清笑道,“我来时注意看了一下,王将军这布置……恐怕还有几处可以改善之处。” 这是往好听里说,说得直白了,就是有几处疏忽疏漏之处。 那王奉听得暗暗出了一手冷汗,忙道:“还请大将军指教。” 云清便如此这般的指点了一番。 “还是大将军思虑妥帖,末将受教了。”王奉谄媚地笑道。 云清笑道:“王将军客气。” “末将这便回去更改布置。”王奉道。 云清点头。 王奉出来,蹙了眉头,暗暗咬了牙。羽林军是宫廷禁卫,故而并不属于朝廷对外武备,故而王奉官品虽然不高,但羽林一脉没有比他职权更高的。自王奉做了羽林军统领之后,像这般被人从头至尾批了一遍的事情,此次还是第一次。 自然不会十分快意。 再加上他原是尤家一脉的人,便难免有些多想。只是因着这是对他的好处,便勉勉强强地决定就着云清的话去做,夜间思来想去,总觉得不舒服,便添油加醋地将事情来龙去脉写了一封信送往长安,给了丞相尤恩晖。 那厢皇帝陛下还暗自生着气,只道云清是真的薄情寡义,十几年的情意就这么一朝轻抛,当真是自行臣子本分,再也不管他,也不再关心他了,那心里别扭地百转千回,越想越难受。并不知云清把那关心用在了暗地里,还在这个暗地里,不小心得罪了别人。 …… 这一日云清随着龙天煦慰问三军,带着一众今日轮休的闲余兵马射箭跑马,晚上又在军中吃了打来的野物,待事毕回程,已是月上中天。 龙天煦近日里心中闹别扭,故意对云清不闻不问,连看都不多看一眼。此次回得城中,自顾自回了房,连大将军带着亲兵告退回院都没有答应一声。 这一夜月光甚好。 云清莫名觉得被那月光照着睡不着,便披了衣服在院子里四处转转。 不过几步路,便知道不对,因为屋上有人。他就停在檐下,看着院子里被太阳晒得有些发干的土地,也不说话。 片刻,有人从屋檐上下来。 他是偷偷摸摸进得别人屋中,却连夜行衣都不穿,十分自信地穿着一身北戎胡人镶盘扣的衣衫。如今知道被人发现了,也就十分坦荡地站在别人面前。 他一拱手,笑道:“南律的云清将军,久仰大名了。” 云清侧身看了他一眼,轻笑道:“卢萨。” 那笑意略有些轻蔑。 “难得将军居然记得我的名字。”卢萨道。他轻轻勾起唇角,从背后拔出那把漆黑刀面的大刀,“正好,我就不用说了。” 云清却纹丝不动,“你来戈邑郡是为了杀我?” “正是,来时可汗告诉我,第一要杀的是云清,第二方是龙天煦。如若不便动手,也一定要将将军的人头带回我北戎祭祖。”卢萨说完,双手握刀,冲了过去。 “就看你取得到不。”云清微微一笑,抽出靴子里藏着的匕首。 …… 人常说浴血奋战,大抵金戈铁马,终归是要遍染血色的。 但是这还是龙天煦第一次看见云清眉目染血的样子。 人还是那个人,但神情举止却又与平时不太相同,好似眼波流转间便有腾腾杀气流淌出来。那样子让龙天煦在院子这一头便止了步,有些愣愣地看了片刻。 倒是云清先看到了他,丢了手中的匕首,款款走了过来。 “让陛下受惊了。”云清行礼道,“臣衣衫不整,还请陛下恕臣军前失仪之罪。” 龙天煦看着他,“大将军严重了,起来吧。” “谢陛下。”云清站起来,侧侧身子立在一旁,让龙天煦的视线不受遮挡。大将军的亲兵与羽林禁卫正四处搜查,唯恐遗漏刺客同伙,因而院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几个军士将卢萨的尸体装进一辆驴拉的板车,刚刚掩着去侧门的路装走,因而院中唯余一摊四散的血迹,证明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陛下应当呆在房中才是,羽林将陛下住处四周守卫周全,十分妥帖,不像此处这样不安全。”云清轻声道。 龙天煦半夜被这变故吵出来,听闻事情经过,吓了一大跳,见了云清无事,这心才落回去,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和他别扭。 于是微垂眉目,压低声音道,“朕担心你。” 云清一震。 “还好大将军随身佩戴着匕首,不然此事还不知如何收场。大将军这是好习惯啊,当真是枕戈待旦,不愧为三军表率。”龙天煦的声音又恢复平常。 “陛下谬赞。”云清只好答道。 龙天煦笑笑,迈步往里面走去,一步方踏出,又停了下来,微微侧侧身子,笑道:“大将军还是回屋换身衣裳的好。虽是夏日,但这边关夜里寒凉,若是大将军着了凉感了风寒,明日的军务恐怕不太好办。” “臣谢陛下关心。”云清低着头退了几步,转身走了。 第二日,卢萨的尸身便被下令用铁链拴着,高高吊在戈邑郡外,这种天气里,尸体每日要受边塞的风吹日晒,压根不能在城墙上挂几天,但那尸体还没来得及腐烂,北戎军队便来到了戈邑郡城下,队伍倒是不大,不过三千余人。 只是为首的是北戎可汗,博邑勒.景额。 这边儿大律的御驾也是这一日收拾停当,正准备浩浩荡荡地起驾回长安。 也是巧了,两边的皇帝便如此隔了城墙上下遥遥见了一面。 这也是云清第一次看见北戎的日照可汗。那是一个年纪在四十上下的壮硕男子,一身古铜色的皮肤,轮廓分明,双目如炬。 他提马在城墙下左右走了几步,抬头看着城墙上悬挂着的尸体。 “可汗做事,未免有些不够光明磊落吧?这样行事,似乎并不符合你们北戎人的祖训?”喊话的人乃是大将军的亲兵之一,他叫石头,嗓门极大,又会北戎话,因而被云清派出来为龙天煦喊话。 不过龙天煦命令他必须要用汉话。 博邑勒.景额却不计较这些,他听了,微微一笑,用汉话回道:“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两军相对之时只有胜利与不胜利的区别,没有光明磊落与否的区别,本王觉得这擒贼先擒王的方法十分不错,所以一用,并不觉得有什么。” “哦?”龙天煦轻视的一笑。 博邑勒.景额笑道:“只不过你们南律的大将军技高一筹,卢萨既死,此招已经失败,这功亏一篑,本王也就自认了。只是这卢萨虽然是你们南律的,却是我北戎奋勇杀敌、孤军深入的英雄,今日本王前来,便是要亲自取回他的尸首。” “可汗以为我大律凭什么要给?”石头照着龙天煦的指示喊回去。 博邑勒.景额道:“本王许下承诺,若今日取得卢萨尸身,来日你南律境内若有何事故,你解决之时,我北戎绝不插手。否则,腾格里亲降鸣雷,使我不得好死。” “可汗说笑。卢萨既然已死,又有可汗诚意相接,我大律自然不会再为难一个死人。卢萨的尸身,可汗取回去厚葬便是。”片刻,石头依命喊道。 博邑勒.景额轻笑一声,命人取得尸首,打马带兵扬长而去。 第十七章 这一场战事开始于祺祥十五年的绵绵秋季将将过去之时,北戎忽而大军压境,那乌压压的军队站在城下,仿佛是暴雨天的一片海浪迎面扑来。 云清急忙遵照皇命,领兵而来。 这之前皇帝和大将军之间闹了矛盾的事情渐渐被朝中山下看出了端倪,随着而来的便是大将军与丞相之间的争斗。 说实话,云清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朝廷上下已经自觉自愿地大致分为了两派。而他作为其中一派的领头人,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和另一派开始了明争暗斗,事情一件一件发生,俨然是你死我活之势,而他身在局中,却恍惚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他本就是个武夫,只带着并非自己自愿生出来的一点儿政治敏感度,便在这宦海中沉浮。以前他只需追随着龙天煦,做皇帝让做的事情,不做皇帝不喜欢的事情,便能在这官场里安然无恙,而今被皇帝陛下孤立在这宦海一角,方知自己的无力。 全靠董书业做了他的心腹谋士,拉着几个受过大将军恩惠的文官,每日里帮他安排打点,再依靠云清自小在宫中养出的那一点儿灵敏,方每每有惊无险的度过难关。 却不料今年夏初之时,董书业被人一本参上,说他收受贿赂、包庇贪污、结党营私、迫害命官。 龙天煦一声令下,刑部一层一层查下去,再将那证据一步一步报上来,三十六条罪状便这么摊在了案几之上,真真假假,难以辩解。 朝堂之上,天子震怒,当场判了董书业抄家入狱,第二日判下刑罚,将董书业家人流放边疆苦寒之地,本人斩立决。 一时,云清仿佛觉得九天震雷劈在头顶。 他如何不知道,董书业犯下的真真要命罪状,便是帮了他云清。 云清抬起头,去看尤恩晖的脸,却见对方微微一笑,温文尔雅。 这一日云清复又跪在了文泰殿前,求情。一日一夜,他纹丝未动,亦无人关心。第二天早上,上朝的官员从他身边过,眼神投来,或幸灾乐祸,或焦急担心。 云清沉默的跪在这一众视线里,眼中黑漆漆的,模样却像是身边并无事物。 后来又下朝。 又是一个白日过去,然后是黑夜流淌逝去。 第二日天明十分,玄色的衣襟方在他身前停下,下朝的官员方三三两两走出去,最近的一个尚在丈许处。 “你在此处跪着做什么?”龙天煦凉凉地问。 云清微微抬眸看着他,不说话。 “大将军可知,你现在的模样看着还不如一个文弱书生,仿佛一阵风便能把你吹走似的。”龙天煦笑道,“你再用这么一副模样诱惑朕,朕便在此处要了你。”最后这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 云清却还是浑身一震。 他不知龙天煦记他的仇记到这样。 也是,堂堂一国天子便被另一人这般凉薄的扔在一旁,大抵是个国君,都会这般愤怒。 云清有些想嘲笑自己。 “陛下,董书业他……”云清硬着头皮逼着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话还说出不到一半,却被龙天煦打断了。 龙天煦皱着眉头,很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云清,道:“他必须死。” 说完转身就走。 几步之后,龙天煦却见云清跪着,纹丝不动。他皱着眉,很烦似的问道:“你还呆在那儿干什么?” 句子一顿,再开口时却轻笑了起来,“莫非大将军是希望朕请你到后宫去坐一坐,谈谈心?大将军不是避朕如蛇蝎么?” 云清苦笑一声,“臣告退。” 他撑着身子起来,踉跄了一下,差点儿又跪了回去,缓了片刻,才很有些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宫外挪出去。 龙天煦一直看着他出去,咬着牙。 行刑那一天,云清亲自去给董书业送行,一碗烈酒端到董书业面前。云清垂着眉眼,低声道:“我……我对不住你。” 董书业笑道:“大将军言重了,能有大将军亲自送行,是我董书业莫大的荣幸。杯到酒干,书业便借着这一碗好酒,且杯酒狂歌,一路舞到阎王殿上去。”他咬了咬牙,“书业定要向阎王爷诉一诉这人世不公,好人难安!” 董书业带着镣铐刑夹,便就着云清的手将碗中的酒吞入腹中。 “走好。”云清惨笑一声,起身,砸碗。 他走下刑台,却并未离去。之前云清按例给行刑的侩子手送过礼钱,所以这一刀下去会很干脆,董书业死的时候连疼痛都不会感觉到。但云清见着那手起刀落,鲜血喷涌的模样,还是觉得心里一哽。 董书业的头颅滚在一边儿,眼睛睁着。 和当年的云彦一样,死不瞑目,只是一个死在外寇手上,尚不算冤,一个死在内敌手中,真真白白枉死。 云清自己走回了大将军府。 云霄在院子里练拳,见着他大气都没敢出。自上次把云清气病了,云霄的气焰便小了三分,再没敢惹是生非,见着云清总是畏畏缩缩的,说不出是不是因为内疚。 云清淡淡看了他一眼,连云霄畏畏缩缩的那个“叔”字都没听,只自己徐徐往书房走去,一进去便是一天。 他还是该呆在边疆,在一场一场战争中出生入死,那大漠孤烟才是他的舞台。或许大律与北戎的战事平定的那一日还要死在沙场上,马革裹尸方才是武将最好的归宿,这朝堂磨得人的志气都没了,让人心凉,如灰。 北戎来犯。 他如愿带兵出征。 这两年他的计策实施了泰半,如今北戎被大律困在一方草原,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云清几日里排兵布马,打了几场胜仗,士气大盛,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场战争打完,便能让北戎人永世不得翻身。 “将军,这北戎人像条毒蛇似的,且战且退,不时又窜出来咬人一口,真是恶心。”司明愤愤道。 云清笑道:“怎么,便许你屡次偷袭骚扰别人,便不许别人扰乱你了?兵不厌诈,你还得学着点儿平心静气。”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道,“只是这种打法,北戎人到底是想干什么?若是孤注一掷攻城入侵,不该是这种打法。” “末将也觉得。若是他想攻城略地,重点应该放在城池的攻占上,而不是我们的军队。如果北戎人是以消灭我们的军队为目的,这样又是隔靴搔痒,而且以北戎军队现在的实力,和我们硬碰硬简直是以卵击石。”苏日格道。 云清微微摇了摇头,道:“不管他,先把北戎人打趴下再说,我有种感觉,这一战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一定会出大事。” …… 云清觉得自己果然不能想坏事。 亦或是他其实命中犯煞,和他有关联的人总是要沾惹上一些不好的事情。 比如,淮安王谋反了,一路往京城打去。 这本没有什么,光南阳王龙常宁封地上的精骑便能将淮安王宫中那一批乌合之众打得一哆嗦。可淮安王居然串通了七八个州府官员,他一声令下,这些官员便将牢狱之中的囚犯放了出来,这虽然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但其中不乏烧杀抢掠的老手。 淮安王许下承诺,若夺得天下,则所有罪行一律赦免不说,还可论功封赏,更允许他们遇到守城不开之处,攻城得手则可以随意烧杀掳掠。 一时大律境内四处混乱。 可大律泰半的正经部队都在边关为北戎人所牵制,一时朝廷竟处在劣势。 趁此之机,淮安王派出刺客刺杀龙天煦。边关这边只知道龙天煦受了伤,具体生死伤势都一无所知,盖因从长安到边塞一路几处交通要道为淮安王一时所制不说,长安城也为淮安王所控制。 这一年大律丞相与大将军相争给朝廷留下的伤害与弊端都显现出来。因互相打压的过程中牵连不少身负才华之人,至此危困之境,朝廷竟一时有些无人可用! 援兵,只能从边关调。 可是这一边北戎人忽而打的像不要命一样。 博邑勒.景额没有插手大律的内乱,他只是将大律能用的兵马近乎全数困在了边关。 打北戎? 还是救长安? 云清苦笑。 这可,怎么选…… “将军?”苏日格很有些焦虑毛躁地喊他,“将军你可快下决定啊!长安那边不知怎么样了!在这么打下去,我们的粮草就运不来,这样边关也要撑不下去了!” “发兵,救长安!”云清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想了一下,“司明,你带兵回去。” 司明蹙着眉头,问道:“将军,那边关这边怎么办?” “我顶着。” 第十八章 山风拂面。 龙天煦身着朱玄二色的礼服,头戴十二旒的冠冕,一步一步在长长的阶梯上行走。文武百官跟在他的身后,一样迈步向泰山之巅走去,将五色土制成的祭坛渐渐抛弃在身后,使之化为一个看不清的小点儿。 方才是为祭地,现在将要祭天。 这是封禅大典。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没有哪个皇帝不想以封禅昭示自己的皇权。但也不是随意哪个皇帝,都有这封禅的资格。 而今藩王已平,北戎初定,大律境内各行各业都蓬勃发展起来,很有些四海升平的势头,龙天煦走这封禅的路,也走的很有些底气。 云清跟在他身后两步远处,身旁立着丞相尤恩晖。 他抬头看一眼龙天煦,扯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收回目光时,却见尤恩晖眸光微微侧了侧,也看了他一眼。 云清低了头。 淮安王谋反一事平息之后,他和尤恩晖才各退了一步,在龙天煦的促成之下,勉勉强强求了一个相和,一文一武两方头一个的重臣相和,朝廷也才安息下来。 尤恩晖也收回了目光。 龙天煦还在一步一步爬着山石阶梯。 三年前淮安王谋反,云清派兵回长安救驾,一扭脸,北戎人已经浩浩荡荡打了过来。云清只好将城中居民转移,而后将一部分北戎人引进城内,带着剩余人马一面与敌军周旋,一面派出精兵迂回包抄。 正打的如火如荼,却听闻龙天煦的“死讯”。 都说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将军震怒,却也是要血流满地的。 那是云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下令杀俘,北戎人的血液,在大律的土地上肆意流淌。十万大军转眼破碎,北戎人再也兴不起波浪。 云清扭脸便要指挥大军杀回长安,却见龙天煦面带笑容亲临边关,身后十几万大军士气正盛,原是刚刚一路杀完叛国谋上的逆徒,御驾亲征支援边关大军来了。 “原来清儿还是很在意朕的。”龙天煦笑道。 云清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看他。 但龙天煦还是中了招,身上是带了毒的,回京的路上一直断断续续的发烧,整个人在御驾上蜷成一团,时不时哼上几声,可怜巴巴的看着云清,直逼得云清一直守着他。 看病的除了御医,还有一个祈福延寿、炼丹制散的药石道人。 这人给龙天煦看完病症,看过方子,画了符,便用一双微紫的眸子看着云清,眉头微蹙,低声道:“大将军此次杀戮过重,须知‘血债需血偿’,大将军手中原就积攒了不少人命,而今更是带怨含煞。只怕本就年月不长,而今更是天命不永。” 龙天煦半倚在云清身上,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药石道人便淡淡地告了退。 “别听他胡说!”龙天煦愤愤道。 “臣不在乎。”云清一边帮龙天煦摁着太阳穴,一边笑着说。 云清此后就再也扯不开龙天煦,和他也再吵不起架来。 一直到而今。 云清也懒得扯他了。 云霄做了军侯,懂了事情,不再瞎扯,云清他就更懒得和龙天煦周旋。 “清儿。”封禅大典过后,龙天煦独留下云清一人相伴,扯着他立在山巅上,迎着那徐徐山风而站,任那风扶乱发髻衣袍,“这可真是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云清点头相应,“嗯。” 龙天煦拉着他指点那千里河山,“你看,这就是我们指间的盛世江山,亦是你我指间的情丝。”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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