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王攻(有腹黑温柔属性) + 天煞孤星受(也有可爱属性) 他是少年皇帝,皇宫之内没有妃嫔,只有侍君、侍郎 皇权、前阁、后阁三权分立,侍君、侍郎们参与政务,是他得力臂助 他知道那个赴选的少年正遭人追杀,却袖手旁观。 他看到送选的少年画像,亦无动于衷,不过是个绝色罢了。 但当少年命悬一线躺在他的怀中,为何又会怦然心动…… 本故事讲述一个孤傲不羁的南蛮子小受,成长为后阁之主、万乘之尊。 以及年少的皇帝面对爱情、亲情、皇权、天下时,如何取舍。 架空宫庭,非小白文,无男男生子、无3P、无NP,过程有三四次小虐,结局保证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宗赫,褚云重 ┃ 配角:傅川,叶琛,晏南山,凌越 ┃ 其它:古风,宫庭,全新设定的后阁制度 第一卷:入阁 01.偶遇风雪夜 玉屏山,女娲娘娘观。 自午后下起了这场鹅毛似的大雪,到了晡时,竟使天地都变了颜色。纷纷扬扬的霰雪使得山林间苍茫一片,分不清天上地下,只见密集的白,絮絮翻飞,在树干枝桠间穿花乱影交杂纷错。 “啧啧,好大的雪,怕是要下一夜呢……唉哟!” 一个青衣小道士趴在女娲娘娘观后一间厢房的窗前,正贪看雪景,不防耳朵一下被揪了起来。扭头一看,可不正是他师父清虚子,明明年纪一大把了,总是这么老不正经的。 “银童儿别躲懒,快些拾把柴禾到前殿去堆起火来,那儿只有一个小火炉,莫冻坏了香客。” 那个被唤作银童儿的小道士挣脱着被揪疼了的耳朵,一边揉着,一边苦着脸道:“师父莫要消遣徒儿,打一清早就没半个人影!这会子眼见得天都黑了,又下着这么大的雪,哪里还会有什么香客来!” 话音未落,仿佛见了鬼般,前殿的门环突然被砰砰的叩响:“观内可有人吗?外头大风雪,过路人还请道长们行个方便。” “无量慈悲!”谁说没人,这不是来了么?!清虚子高声宣了声法号,拈着胡须,老神在在的对着受了惊吓的小徒儿一笑,转身接客去也。 殿门一开,立刻便是一阵狂风裹夹着雪花劈头盖脸的扑了进来,连带着殿顶的承梁和糊得有些烂了的窗纸一齐噏噏作响。 身形消瘦的清虚子被劲风吹得向后小退了一步,这才稳住身子。抬头看时,却见院子里头三四位青年男子正忙着从骡子身上卸下行礼来,庑廊下却一左一右站着二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右首那一位披着黑色的斗蓬,帽兜下沿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点清冷的表情,和形状美好却抿紧的双唇。而左首那一位,见有人来应门,便脱下帽兜粲然一笑。那端正俊秀的面容,明朗的笑颜,令人一见,便油然而生亲近之心。 “这位道长,有劳了!在下晏南山,途中偶遇这位小兄弟和他的伴当们,见他们风雪中迷了路,不得已只好一同前来观中投宿,还望道长收容一夜,行个方便。”说罢,晏南山便双掌合什,向着清虚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方外人道心无尘,何处不慈悲。”清虚子笑着打一稽首相还,也不嫌另外那位冷漠得近乎无礼,只侧身将众人请进殿内安歇。 银童儿吭哧吭哧抱着柴禾跑进殿来,又辛辛苦苦地将火堆了起来。只是,火势还未烧旺,却已是被穿门而过的冷风吹得奄奄一息。抬头瞧时,却是师傅并未关紧了殿门,反而似失了魂般还站在庑廊下,伸着脖子也不知道张望些啥。 “师傅!”银童儿一溜烟跑来,抹着脸上的烟灰,哼哼唧唧地道:“劳驾您老屋里头站站,瞧您这身子骨儿,别被山风给吹跑啰!” 清虚子平日里被银童儿吐槽惯了,也不理他,只摇头晃耳固作神秘的道:“贵客尚未到齐,按卦象应是还有一位,且再等片刻。” 银童儿不敢驳回,只在心底大大的啐了一口,正待扭头就走,却一眼瞥见山腰上果然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冒着风雪沿着山径一路行来,不由得轻“咦”了一声。 晏南山见老道士神神叨叨的有趣,又称自己和那黑衣少年是贵客,不免觉得好笑。只是听得这会儿果真又来了人,也不免少年好奇心性,便拉着黑衣少年也到殿门口来瞧。 这时,雪下的越来越大,风也越发凛冽,劲风卷起万丈雪尘,夹裹着万万千千的雪花在混混沌沌的云层下疯狂的旋舞着。在这万花狂翔的银白世界中,那个如山中精灵般的身影越走越近,越近越鲜明,仿佛一幅画儿活生生的走近众人眼前。 漫天的白色里,四周围绕着他的是扑腾不停倾下的雪花,乱羽纷纷之中,那个面如满月,唇若涂朱的少年撑着一把竹伞踏雪而来,仿佛是这银妆素裹的天地中,清新玲珑霜寒娇妍的一株红梅,清尘脱俗,凌雪怒放。 一时,竟让人瞧得有些痴了。 进得殿来,众人才晓得这少年姓傅,单名一个川字,也是因贪赶路错过了村落,又遭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雪。还好瞧见这玉屏山上还有一座女娲娘娘观,尚能落脚安置一夜。 晏南山一边帮着银童儿堆火,一边细瞧正坐在火堆旁烤火的傅川。少年此时正打着哆嗦将脚上的鞋子和袜子除下来烤火,麻鞋单薄得很,早被大雪和泥水污得不成样子,旧布袜子也绽了线破了洞,白生生的一双脚,冻得发青。 晏南山不由得想,这少年虽长得好,穿得却是贫寒,这么大寒的天气,又是出门在外的,居然连件遮风挡雪的斗蓬也没有,只一件连颜色都分辨不出来的平褐旧袄,亦已是里里外外湿了个透。 见他抖得厉害,晏南山心中不忍,便解开自己包袱,取出一件厚衣裳,微笑着递给他道:“傅小兄弟,我瞧你衣裳全湿透了,不如先拿我的换上。湿衣服穿在身上时候长了,一时邪寒入体得了病可不是好顽的。” 傅川心下感激,却怎么好意思污了别人的干净衣裳,忙推还道:“哥哥好意我心领了,我自有衣裳换呢。” 说着便从自己包袱里摸索着取出一件衣裳来,别瞧傅川身上穿得破旧寒酸,但取出来的这件衣裳倒是让人眼前一亮。烟色的貂绒毛褂子,缎面上饰以白鹤戏莲的绣花图案,滚边用藏蓝与月银白二色勾出缠绵不断的并蹄莲花,又大方又展样。只是傅川捧在手中,一时心中却又有些迟疑。他家里本不富裕,为了他上京,好不容易凑了五十贯钱,才托人去县里请好裁缝做了这一套体面衣裳。还是一水儿的新,一次都未曾穿过呢,若是弄脏了,可怎么使得。 “啧,好鲜亮的华服,现在不舍得穿,可是留着上京赴选金殿面圣时才穿的么?” 说笑间,清虚子笑盈盈的托着一壶油茶过来,先给傅川、晏南山、黑衣少年各端了一碗,跟着少年的几位伴当也各分得一碗。偏只银童儿没有,小道童少不得还了老道士大大一个白眼。 瞧这道长一副尊容欠奉,扫把眉黄豆眼,长得干瘦不起眼,没想竟有这等神通! 被说中了心事的少年心底暗暗讶异,搁下衣裳,谢着捧过热气腾腾的油茶,忍不住问道:“却不知道长如何得知我此行是要上京候选?” 清虚子盘膝而坐,笑得一脸的高深莫测,半晌,才慢里斯条的道:“何止是你,这边二位施主难道不是同路之人么。” 此言落地,真个是掷地有声。就连那个坐在火堆最远处、自始至终没有太多表情的黑衣少年都抬起头,冷冷的向这边瞟了一眼,虽未否认,但明显一脸嫌弃老道士多管闲事的表情。 其实,在傅川取出那套衣裳的时候,晏南山便七八分猜到他的来历,只是未曾想到,那个冷漠的不近人情的黑衣少年,竟也会是侍选身份! 银童儿蹲在火堆旁,一边埋头加着柴禾,一边默默吐槽,我师傅惯会用乌龟壳儿卜卦而且时不时的有狗屎运我会随便告诉你们吗! “我乃皖州侍选,敢问二位哥哥来自何方?”傅川见另二位少年皆未否认道长所言,眼见真是如自己一般是侍选身份,忙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向二位比自己年长一些的侍选致礼。 “闽州晏南山。” 晏南山搁下手中油茶,起身向二位回礼罢,重又将取出的衣裳披到傅川肩上,含笑道:“快将你那新衣裳收起来吧,若弄脏了,日后紫辰殿上,你可穿什么面圣呢。你我同为侍选,若再推脱,便是见外了。” 傅川不好再推辞,便谢了再谢,转身将湿衣裳换过。 “琼州宗氏。” 大家都以为那淡漠冷傲的黑衣少年未必会答,谁知他倒也不是全然无礼。 02.忆传奇往事 “琼州!”银童儿惊讶的咋舌,听说那可是极南之海,海岛上只有一些蛮夷部族,却长年战乱,却亏得这少年远隔着千山万水的这一路行来。一想到这少年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小道士心底立马同情泛滥,赶紧往他那边多堆了好些柴禾,全然忘了自己不久之前还暗地里吐槽他是聋子哑巴冰棱子脸。 不过,比起他出身的州属,少年行礼时除掉的帽兜下那过分漂亮的容貌更是叫人吃惊。原来,原来这少年一直用斗蓬遮着自己脸庞不是因为这张脸见不得人,而是因为这张脸太过诱人。 如果说傅川是灵秀天成,晏南山是温润如玉,那宗姓少年便只能用眉目如画这四个字来形容。尤其是那双寒星似的双眼,干净、纯粹,仿佛没有沾染半点世俗浮夸,却清澈的份外诱人心魄。 晏南山惊讶的望着他,倒不是吃惊他的容貌,少年的姓氏,让他若有所思。 然而,在清虚子的眼中,再美的容颜也不过是皮囊枯骨。 “琼州啊……” 老道士抚着胡须,唏嘘叹道:“说起来,自商朝建国太祖定下这九州进选的规例,这还是琼州破天荒头一回有侍选名额呐。” 宗家那几位伴当见是话机,忙上前求道:“我家小公子自幼生长在海岛,说起来不怕道长笑话,却是学也不曾上过,只胡乱认得几个字,京中遴选的规矩,更是知之甚少。道长云游四方见多识广,何不指点一二?” “贫道乃方外之人,这等红尘俗事本不该妄言……”几位伴当见老道士话语中似有推托之意,忙上前作揖不止。 清虚子掩须一笑,话锋一转,道:“不过,贫道早年云游天下时,倒也曾在京城待过几年,有一年时逢太宗后阁大选,倒也曾有幸亲眼目睹当时盛况。” 银童儿见师傅准备要讲宫阁秘闻,几乎欢喜的手舞足蹈,他最爱听这些奇闻逸事,可惜清虚子平日里装正经,从未讲过这些。今日若不是机缘巧合,哪里听去!小道童机灵,怕被赶了去做事,先一步搬了蒲团坐在师傅身旁,一通添茶倒水捶腿敲背的伺候着。 “屈指算来,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 殿中的火堆柴禾堆得足够,仿佛有生命力般的火焰飘逸灵动,照耀着围坐在火堆旁,每一个人凝神静听的脸庞。偶尔的哔啵声响,似打开时间的卷轴,随着清虚子那略带暗哑的声音,将流云般的往事一层层平铺在众人眼前。 “记得我进京那年是青铜二十八年,圣祖薨逝,却出人意料未将帝位传给自己的长子褚云邈。只说是天下初定,创痍未复,而皇长子年方十四,不堪重任,于是将帝位传于自己的弟弟文王褚源。太宗晋位举政,朝廷上下一心,吏治民生年年进益。只一百多年来妇女生子男多女少的状况虽近年略有好转,但也依旧存在。有一等娶不起妻、也搭不上仪同,亦在官府的育婴堂排不上号的,便依旧难延子嗣,后继无人。三年孝期之后的青铜三十一年,太宗按祖例,开阁大选。当今圣上之亚父,便是那一年被选入后阁。” 凌铮!凌太阁! 傅川眼睛一亮。那可是战匈奴,平西域的英雄啊!千万人心向往之的传奇人物!几年前凌铮曾出任观风使巡察过汝水,还是个孩子的他,当年和十几位同乡伙伴结伴连夜赶了几十里路去县城,便是为了见他一面,那场万人空巷迎接观风使的景象记忆犹深。时至今日,他老家的后堂还挂着他攒了半年的铜板买的凌铮画像哩。 少年赴京候选,一则是为报效国家,二则是为功名爵享。傅川自然也希图那无上荣耀,但因年轻,对权与利倒也还未有太多奢望。在他心底,凌铮是更重要的存在,此趟进京,能得见这位传奇人物一面,已是意义非凡,若能延续他的足迹,更是此生无憾。只是自己才刚满十五,年纪小又没甚出挑之处,局时能不能选上,还是个未知数呢。 就在傅小娃儿这一点子小小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清虚子呷了口茶润润嗓子,慢慢的道出下文,果然说的便是凌铮。 “凌铮是辽州布衣出身,如今虽贵为太阁,当年进京时,也就和小川儿一般,衣着寒素。”说罢,老道儿含笑抚了抚傅川的小脑袋,眼中似有期许鼓励之意。 傅川冰雪聪明,自然听得出清虚子话中寓意,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儿不由得红了红,到底年轻脸皮子薄,经不得打趣,便忙将话题扯开去,问道:“听说凌太阁年轻时长得高大帅气,必定是一进了京城便被皇帝喜欢上了是也不是?” 清虚子还未答话,坐在一旁的晏南山忍不住“卟哧”一笑,回道:“便是侍选进了京,哪有那么容易得见天颜,我虽不如道长熟知典故,倒也知道入京候选至少要过三关呢。” “唔……”清虚子抚须点头,“晏小施主看来是做过功课的!历来后阁岂是轻易能选得进的,便说几位小施主这侍选身份,亦是县选、府选、州选这一层层的选拔上来。各州名额有限,蜀州皖州闽州这三个大州不过一百有余,辽州晋州宁州云州名额不足百数,瀛州琼州地处海外更只有十数而已,能得侍选名位的,已是祖宗庇佑,要能过了京选的三选一试选入后阁,那得福泽深厚得祖坟冒青烟才行。其实能入京的,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人品,怎奈后阁位份统共只得三十六名,选得上选不上,因缘际会,全看各人造化罢了。” “那凌铮呢,当年被选上也是造化之功么?” 银童儿话音未落,已是被清虚子抬手赏了一记毛栗子,“胡闹,凌铮名讳也是尔辈能直呼的么!没半点规矩!” 凭什么你说得偏我说不得,何况我朝并不避讳,皇帝的名字还能随便叫呢!银童儿好不委屈,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认错伏低,老实听着。 傅川就坐在银童儿身旁,见他为凌铮挨训心有不忍,便将自己手中的油茶递给他喝,又拍拍他手以示安抚。二个小孩儿相视一笑,便继续听清虚子滔滔不绝的讲故事。 “却说京选有三选一试,分别是文选、武选、庙试,最后才是殿选。凌铮只是辽州侍选时便已在九州小有名气,待得文选武选二场下来场场名列前茅,更是名声大噪。当时京城民间的十一间赌坊无一例外将凌铮列在候选第一名,所有人都认为只待庙试一过,殿选时他会当之无愧地在首位被太宗选入天章阁。然而世事难料,庙试结果一出来,文武双全人品相貌样样出众的凌铮竟只得了中下!没人肯相信这个结果,但也没人敢置疑庙试的结果。只是这么差的庙签,莫说是天章、宝相、澹月、纯阳这等上四阁,只怕凌铮最终连入不入得了阁都成问题。这就是天意弄人啊……呀呜依个喂……” 清虚子讲到此处,不由得感慨天道无常,依呀叹息不止。 银童儿平日里没少听这呀呜依个喂,一时头都大了,很不耐烦的瞟了师父一眼,果然这老不正经还是不正经,书还没说完这是又要唱大戏了吗?! 众人虽都知晓凌铮最终还是被太宗帝选入后阁,但故事讲到这里生生被断,一颗心都不由得悬得老高,只有宗侍选,依旧脱离群众,只自顾自地在火堆旁把玩着一柄小匕首,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宗家小公子不甚上心,他的伴当们可是留心的很,便追着问道:“道长,这文选武选都不难明白,可这庙试……试的是啥?每位侍选进去抽支签?凭签断命?” 清虚子大大地摇头,道:“庙试虽说只是皇族仪式,却也不是那么简单,各位侍选在庙内神像前完成叩拜仪式后,还需验发滴血,却并不是抽什么签。不过,历来庙试在皇宫内的宗庙内进行,贫道方外人,不得亲眼见证庙试过程,一切也都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庙试一事正讲到紧要关头,却听“哐堂”一声响,正殿的后门被粗鲁的踢了开来,一蜂窝涌进来五、六个壮汉,个个背着弓箭挎着腰刀。领头的少年肩头斜系着一件大红的斗蓬,如一道红色旋风,神采飞扬的踏了进来。 03.风阻凌云志 “叶琛!你又翻墙进来!”清虚子一下子沉了脸,这个顽皮的小家伙,就住在玉屏山下,家中有钱又有闲,每每带着家丁上山打猎后,总要到女娲娘娘观来胡闹一阵,实在拿他没办法。 “后山顺路嘛!”叶琛嘻嘻一笑,朝着吹胡子瞪眼睛的老道儿扮了个鬼脸,左右瞧瞧除了银童儿都是生面孔,估计是避风雪的过路香客,便自顾自地从女娲娘娘供桌下熟练地翻出一个旧蒲团,大大咧咧的围着火堆盘膝坐了下来,又拿清虚子的油茶喝,就跟坐在自家厅堂似的,毫无违和感。 坐在角落的宗姓少年不引人注意的做了个手势,慢慢的把已半出鞘的匕首重又合上。原不知道这闯进来的少年与清虚子是认识的,瞧着这伙人的阵仗,还只当是山里的强盗趁夜来打劫呢。 晏南山与傅川倒是泰然处之,本来身无长物,又见这少年长得实在讨人喜欢,并没什么可惧的。 清虚子为大家引见了,原来这叶琛小小年纪,看样子又吊儿郎当的,却倒也是蜀州一百二十八位侍选之一。 晏南山与傅川一时都忍不住对视而笑,说来也实在是太巧了,小小一个女娲娘娘观,竟一夜聚了四位侍选,且又各来自不同的州府, “叶琛你瞧瞧人家,一般儿都是侍选,人家那通身的气质,举止合度,再瞧瞧你!”清虚子瞧着叶琛,被雪打湿的衣裳邋遢不堪,被大风吹乱的头发系得松松散散,簪子也歪着,喝油茶的时候还和银童儿说笑得肆无忌惮,也不怕芝麻浆糊喷人一脸。 “我怎么了?!”叶琛是人来熟,这会儿正逗着傅川说山中趣事聊得高兴,百忙中回了一句。 “要不是我与你父亲认识了十几年,几乎要疑心你这个侍选是他花钱买来的!”老道儿怒其不争。 “牛鼻子少胡说,你有钱,你买一个我瞧瞧?!分明是小爷我公明正道选出来的!”叶琛个性虽嚣张,但侍选身份倒也是他下了许多功夫才得选出来。 再者,一来国家制度森严,二来各州也都指望着本州选出的侍选能入阁入朝,既是为着争夺前朝后阁的权力,更为着本州的脸面要紧。因此,谁肯徇私舞弊让次等的侍选赴京丢人现眼?是以县选、府选、州选一层层俱是精中选精,优中择优。 “孽障!若是珍惜,早该收拾行李上京了,远路来的侍选都已到了黎丘,你倒还只是带着家丁在玉屏山闲逛游玩。”清虚子素来将叶琛视若子侄,是以说话语气便与平时不同,更显威严。 “我家大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舍得放我走!说是下月初八便是腊八节了,等过了节再安排我上京呢。”说罢,叶琛又转过头来,对着傅、晏二人笑道:“我瞧二位哥哥都是孤身上路,何不随我下山去我家里小住几日,待腊八节喝了腊八粥再一起去京城岂不是妥当,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胡闹!除夕一过便是京选,你娘还要让你在家喝腊八粥?真是妇人误事!罢罢罢,你莫再耽误别人赶路!” 叶琛一笑,便也不再提。 银童儿还惦念着刚才凌铮庙试只得了中下那事儿呢,便悄悄和叶琛说了。果然叶琛扭糖儿似的滚到清虚子怀里揪着老道士的胡须撒娇,闹着非要听个前因后果。 清虚子被叶琛这一闹,早忘了上回说到哪一节,晏南山在一旁小声提醒着“验发滴血”,这才又想了起来,便接着上文道:“话说凌铮庙试只得了中下,坊间更是议论纷纷,更有些人认定了必定是凌铮曾做过某些污烂之事或是身躯不洁,从而导致祖宗显灵,对他不喜。于是,各种落井下石不利于他的谣言顿时甚嚣尘上。有说他州选时投了州官门路考试作弊的,有说他来路不正身份可疑的,有说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有说他与某主选官暗通款曲用身体换来试题的……” 老道想起当年事,一阵唏嘘。当时,种种污秽、恶毒的传闻几乎都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主流。似乎每一个人都以能亲手摧毁他的完美与骄傲为乐,似乎每一个人都忘了一个月前自己是如何用惊喜珍视的目光对待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 想到这儿,也忍不住叹道:“有道是人往高来水往低,拜高踩低势利心,总归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啊……那一年,凌铮才十七岁,可怜他自幼争强好胜,亦一路坦途未受挫折,这可就生生的要摧垮了他……” 这世间总有愚昧的人,只有在毁灭之后,才会懂得珍惜。晏南山突然想起这段师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在心底长长叹息。 傅川听得几乎快要流下泪来,单纯如他,无法想像那些百姓为何会这般残忍,忍心用如此恶毒的言语来诽谤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实在可怖可畏。若换作自己,身处万丈深渊,只怕是会疯了。 银童儿也抹了把同情泪,道:“师傅,凌太阁太可怜了,只不过庙试得了中下,便要承受这些。殿选时太宗皇帝若未选中他,凌太阁的下场还不知会怎样凄惨。” “若未入选,那必定是万劫不复了。”清虚子点头轻叹:“不过,当时的京城有很多人甚至都认定了凌铮不敢去殿选。其实这于凌铮而言,却是一个二难境地。若硬着头皮去,定遭人耻笑,几乎是自取其辱;若逃避不去,也会被有心之士说他果然心中有愧,东窗事发不敢赴会;更有甚者,会责他不识大体,无视皇室典礼,犯下欺君之罪!” “他一定是去了,对不对?!” 清虚子有些诧异的望向角落,那个冷漠寡言的少年,也正向他望过来。火光照亮了他的神情,像个孩子般的期盼与执着。 “他自然是去了的。”清虚子望着那双直视自己的清澈眼眸,声音也不自觉的柔软了些。 04.峰回又路转 “虽然凌铮心底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却依旧穿上了他最华丽的那一套衣裳,一路无视旁人对他的指指点点,昂首阔步地去了紫辰殿。而之后的殿选典礼,于他而言,的确是一场痛苦的煎熬。眼看着一个个曾排名在他之后的侍选们由礼官唱名中选,趾高气昂的从他身边走过,拜倒在帝前受封阁位。此情此景,叫他怎能不难过?但到了这时辰,逃不开,避不得,便也只能硬扛着。于他而言,那可真是漫长而难熬的一日啊!” 清虚子滋溜了一口茶水,又接着道:“你们想想,册封的名额是愈来愈少,周围一片又都是讥笑眼神,头顶还是毒辣辣的大日头,任换了谁也都会觉得像被架在刀山火海上炙烤。便是老道我替他想着,也真个是心如刀绞,意似油煎啊。转眼到了日昃时分,上四阁、下四阁皆已册封完毕,太学生三百六十名亦领了学册。此刻紫辰殿前余下二百余名侍选虽然也都是落了选的,但有凌铮的例子比着,自己的落选总不会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了。我估摸着凌铮虽然来之前已隐隐猜到入不了阁,但连太学都没资格进,他依旧是无法相信!想必那时,他定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了罢。冥冥中,似有一具命运之轮仿佛要拉着他沉入地狱,但他仍咬牙昂首站着,无论如何,骄傲如他都不愿让人瞧了笑话去。” “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离京返乡!左右是个选不上,又何必去殿前领这般折磨,还要受人耻笑!”那些成年汉子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在一片附义声中,又有人喊了一声:“噤声,且听道长下文!” 清虚子百忙中喝了口水滋润嗓子,且待众人都安静了,这才又续道:“到了此刻,只待入选的各位侍郎至丹墀前山呼朝拜,领受帝王封赏,便是礼成。然而,太宗帝赏完各位新晋侍郎福袋之后,却未归座,而是穿过六百余名侍选,径直走到排在最末几排的凌铮身边。” 嗷!这就要反转了么!叶琛激动得拉起傅川的手,用力的摇了摇。他平时在酒楼听评书,也是最爱这些反转的戏码,那些历经磨难的侠士英雄报仇血恨之时,最是酣畅淋漓。 傅川亦是听得心神荡漾,反握着叶琛的手破颜而笑道:“我一早猜到,太宗皇帝准是早就相中了凌太阁的。” “要知道,当时可没人料到太宗怎会有如此突兀举动,更没人知道太宗此举意欲何为。紫辰殿前近千众人皆屏息静气,若大场地,静如针落有声。” 清虚子的述说,让人仿若身临其境,是以众人亦紧张的屏息静气,若大正殿,亦静如针落有声,只有篝火偶尔爆出清脆的爆炭声响,炸出几点火星,照亮幔账下女娲娘娘端庄圣像。 “话说太宗走至凌铮面前站定了,其他的侍选呼啦啦的跪成一片,凌铮当时亦是心跳如擂鼓,正要行礼跪拜,却被太宗伸手扶了起来。太宗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翻,突然问了他一句话:‘世人谤你、辱你、轻你、笑你、欺你、贱你,你欲何为?’就这么简简短短的一句话,却几乎让这个坚强的少年当众流下泪来。” 晏南山曾看过这篇《寒山拾得忍耐歌》,这一段应答他是极熟的,一时间几乎忍不住说出来,却终究还是抿紧唇,将差一点儿便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肚去。 “要是我,便会告诉皇帝我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谁欺负我,我便十倍的欺负回去!”说罢,叶琛意尤不平,瞧样子,如果他在场,只怕会赶着替凌铮答了。 “笨蛋!”清虚子瞪了叶琛一眼,“所以凌铮能成为凌太阁,而你,多半落选回来依旧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哼!”叶琛自然不服,便问:“那凌太阁当时如何作答?” “凌铮当时心中虽有千般委屈,却只是答道‘铮愚昧,还望陛下指教。’太宗见凌铮如此识大体,甚是满意,便笑道‘好孩子,待你今晚侍寝时,朕再亲自指点你罢。’就这样,竟当着千余人的面,径直拉了凌铮回宫去了。” “啊……”众人皆未想到这个曲折悲情的故事会是这般香艳收场,怔惊过后,那些汉子瞧着几位犹自傻乎乎的小侍选,皆神情暧昧的笑了起来。 “然……然后呢?”叶琛脸也很红,但几个侍选里头就数他脸皮最厚,竟还想听下文。 “然后么,众位侍郎都没想到入阁第一夜,竟真的是由一个连名份也没有的侍选捷足先登,侍寝龙德殿。不过第二日,太宗便下了御礼,册封凌铮为侍御郎,并赏了灵芝福袋。凌铮一连在龙德殿侍寝七夜,随后太宗更是破天荒的赏其入住金昭体元殿以示恩宠,是以凌铮入阁时份位虽低,却也就此在后阁中有了超然的地位。与此同时,几乎一夜之间,京城的那些关于凌铮的流言便烟消云散了” 听到这儿,晏南山忍不住在旁低语:“这事,定是有人幕后主使!” “是谁这般恶毒,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傅川瞪大眼睛,显是不敢相信还会有这种事。 “确实如此。后经查出,谣言之事乃是另外五位辽州侍选勾结举事,意图陷害凌铮。”明晦不定的火光下,清虚子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凌铮太过出色,这就阻了其他人的进选之路。不过凌铮受此挫折,倒也不失是人生中的一道历练。古语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前朝与后阁历来更是名利是非之地,无关善恶,只有强弱之分。强者都想往高处走,是以人人都只能踏着他人的血肉往上爬,你若不够强,你就只能成为任人践踏的尸骨,成就他人辉煌。凌铮虽说一时得宠,但在后阁依旧身份低微,他这一路行来经历了多少波折坎坷,只怕是难描难述。不过最终,凌铮还是在后阁排除一切险阻,凌云直上一路晋升,并在西域立功回朝后,正式成为后阁之主,在宗庙被册封为尚君,贵敌天子。此时此刻,谁还会记得小小凌侍选当年庙试时只得了中下呢?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矣……” 晏南山心中同样感慨万千,凌铮当年曾在宗庙摔得粉身碎骨,今朝却也是在同一个地方享万丈荣光,很难说这是不是造化之功。但不得不说,正是艰难与挫折,才成就了凌铮传奇的一生。 不过,晏侍选可不觉得自己仅仅是听了一个故事这么简单,道长话中另有深意他岂不知。赴京候选之途,本就不易,只是自己从未愿意去正视过,而今,却随着清虚子的一番话,将所有的艰苦险恶,赤裸裸的剥开在各人面前。一抹寒意,侵上心头。 众人皆深思之时,唯有叶琛一本正经的道:“老牛鼻子惯会吓唬人,废话讲了一大堆不就是说个优胜劣汰嘛!这很合理呀,山上的兔子也是这么想的,跑得快的,便能多活一天,跑得慢的,不是成了我的盘中餐,便是成了山口野兽的腹中食。” 清虚子在一旁冷笑不已,“眼下且让你说嘴,一个月后,也不知你会是谁的盘中餐,谁中腹中食呢!” “少瞧不起人,难道我必定是那选不上的不成?!”叶琛跳将起来,拉着清虚子的道袍一通揉搓:“罢罢罢,平日里你总不肯帮我看前程,今夜观里齐齐来了四位侍选,岂不是缘份?!瞧着他们的面子,你可就帮我们卜一卦吧!无论我们之中有人能得选中,我定回来帮女娲娘娘重塑金身!” 清虚子被他闹不过,只得道:“也罢,今日本是机缘,贫道这一卦,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如今,新皇已年已十九,除夕过后便是开阁大选,只待明年过了生日便要亲政。也许,这就是下一个轮回……”说罢,便宣了一声道号,闭目沉思片刻,再睁眼时,只举起左手竖起食指亮了一亮,再问,便不肯答,只称“天机不可泄漏”。 众人皆凝神苦思这竖一个指头是什么意思,四个人只中一个么?也不知是哪位侍选少主这么大的福份! 只有银童儿在旁掩嘴偷笑,师傅这一根手指头素来有“只中一个”、“只有一个不中”、“中了一半”、“一概都中”以及“一个都不中”这五重意思我会随便跟你们说吗! 05.两小无猜时 一时众人都乏了,便各自厢房安置。叶琛是常来常往的,便径自赶了银童儿去清虚子房中,拉着傅川毫不客气的占了小道童的厢房。 二人叙了齿序,都只十五岁,不过叶琛是正月里的生日,傅川是八月十四,算来还是叶琛长了半岁。 叶琛忙赶着让傅川叫他哥哥,又问:“傅弟这么小年纪,你家人倒放心你独自上京?” 孤身一人走路,自有许多艰难,想到自己这月余的辛苦,傅川心中百味杂陈,却仍强笑着答道:“长辈皆过世了,我是哥哥带大的。为供我进学,家里已不富裕,此番为置办我上京赴选的行头,更是借了好些外债。我哥原要送我到京,这一路我们虽能在各地驿馆食宿,但朝廷只供我一人份例,哥哥要住还得另外掏钱,且是各地驿馆的花销比着外头的客栈还要贵些,要分两头住,却也诸多不便。因此我哥一路送我出了皖州,我便再三央着让他回乡去了。” 知道傅川独自赴京必有苦衷,所言也未必全是实情,叶琛却也不再追根究底,只笑着安慰道:“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我倒是羡慕的很!这么自由自在地逛着,衣食用行都没人管着。我若上京,我大娘必定安排随从侍女一大堆。” 长吁短叹了一番,叶琛又扭过脸,抱怨道:“今儿早上,我瞧大娘为我上京还添置许多新东西,箱笼被褥一应俱全,这倒也罢了,可笑的是居然连新马桶新夜壶都齐备了!我要真带着这些玩意儿起程,还不如早些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省得到京城再丢人现眼。” “你娘这哪里是给你办行李,分明是给你置办嫁妆呢!” 叶琛故意讲的笑话扫去了傅川心中阴霾,直让少年捶着床,笑得肚子都疼了。 “我让你笑!让你笑个够!”叶琛半真半假的恼上来,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下面,双手齐呵。傅川身子最是敏感怕痒,没一刻便笑得眼泪齐流,忙好哥哥亲哥哥一叠声的叫着讨饶。 此刻的傅川轻轻喘息着蜷缩在一片凌乱的被褥上,样子好不让人怜惜。只见他脸蛋红得就像用水晕开的胭脂,水墨似的秀发凌乱的披散开来,衣裳更是散乱的敞开,露出少年纤瘦却匀称的身躯。暗夜中,因身体剧烈摩擦过的肌肤正散发着美玉般的光晕,竟平添了几份魅惑气息。 叶琛瞧得心中咯噔一下,呆了一呆这才手忙脚乱的从傅川身上爬下来,一时自个儿倒也脸红起来,只是嘴里头还不饶人,嘟嘟囔囔的叫唤“下次定不饶你”。 为掩饰自己尴尬,叶琛只装作自己乏了,转过身卷了被子便睡下。 傅川却尚无睡意,安静了一会儿,又想起适才清虚子所讲凌铮之事来。见叶琛没了动静,忍不住拿手去推他,又低声问道:“叶琛哥哥,黎丘离京城并不远,当年凌太阁做了尚君以后的事情,你可知道?” 叶琛被他闹不住,只得翻身过来,见傅川双目清澈坦荡,暗啐了自己一口,这才笑着回道:“其实我们这儿离着京城也并不近,还隔着二重山呢,不过消息总比你们皖州多些。凌太阁自上位千岁,自然是尊贵无比,权势滔天。不过后来太宗猝崩,凌尚君成了凌太阁,朝中为储君有了纷争,倒是又闹出了许多故事来。” 傅川轻哼一声,“我们皖州自比不得你们蜀州乃京城所在州属,不过争储这种大事我还是知道的。凌太阁只有一个嫡子,虽是太宗长子,但年方十五,又吃亏未在太宗在世时定下皇太子名分。是以,有些朝臣便钻空子,举当年圣祖旧例,又言我朝有‘皇子未满二十不得亲政’的祖训,推举圣祖长子梁王褚云邈承继大统,对不对?当时前朝后阁为了这争皇位的事儿,听说闹得腥风血雨!” “嗐!推举有个屁用!”叶琛嗤的一笑,“前朝那群官儿只会瞎嚷嚷,好几个当年就是凌太阁的手下败将,没入选后阁,经太学数年后选出来才走上仕途的。这些人本与凌太阁有着间隙,趁太宗崩,想要抢班夺权,又哪里是真心关心国家社稷!听说当年凌太阁手握先帝遗召,太宗遗言注明了是要传位给皇长子,但那些龌龊官儿依旧在朝堂上上蹿下跳,希图搅混水儿。想那凌太阁久经风雨又岂是吃素的!只用一句谶言便压得那些魑魅魍魉翻不了身。” “你说的可是那块从太湖挖出来的古碑?”傅川忙道:“那时我才十岁,听得临县挖出一块上古石碑,上面刻有八个古字,有学识的先生说,那字是‘兄终弟及,于国非祥’之意。” “正是此石!”叶琛压低了声音,笑着对傅川道:“其实……我很疑这事是凌太阁的手笔,用来堵那悠悠之口。” “要死!这话也是能混说的?!小心被剜了舌头去!”傅川鼓起脸,对叶琛居然敢抹黑凌铮甚是不满,只是对着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终究还是生不起气来。 “要我说,凌太阁心地极好!最后虽然仍是皇长子登上了皇位,他不也没为难梁王嘛,还立了梁王为摄政王呢。” 摄政王什么的,左右不过是凌太阁的安抚手段罢了,既博了个好名声,又不会授人独揽大权的话柄。 心底这么想,叶琛却憋着没说出口。傅川那么天真,哪里懂得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他就不同,家里一位大娘五位仪同,天天一锅粥,那些尔虞我诈的争宠心机,以及父亲那些授权制衡的平衡手段,他从小瞧得都要吐了。 “罢!管他什么摄政王凌太阁,跟我们全没干系!千秋一觉长安梦!小傅儿我们睡觉!”叶琛伸手帮傅川将棉被压严实了,见傅川一双黑眸犹睁得大大的,不由得低声笑道:“我说,小傅儿,你老掂念凌太阁做什么?想那凌太阁与摄政王都三十有五了……你若是担心明年选不上,我跟你说,皇帝还有好几位弟弟……” “唉哟!小傅儿你这可是不识好人心……” “唉唉唉!快罢手,哥哥我再不敢胡言就是了……” “嘿嘿,小傅儿,你生气的时候倒是愈发好看呢……” 真是胡闹!屋子里头两位小侍选闹得正欢,窗户外头,清虚子却听得直摇头。 陪在师傅身边的银童儿却是冻得受不住了,听了这半夜,腿都蹲麻了,身体更是硬得都快成冰棍儿了。这都怪叶琛,要不是师傅不“放心”他,至于让自己遭这罪么! 不过,说到底,也还是师傅太变态!小道童忍不住在心底吐槽,只怕前儿讲的那些关于凌铮的故事,也是这么在京城听壁角得来的也未知呢! 该回了吧!师傅! 银童儿抬起僵硬的胳膊,扯扯清虚子的道袍,又作口型又比划。 等他们睡了再回! 老道儿狠狠瞪了没耐心的徒儿一眼。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真是不讲究! 唉…… 银童儿欲哭无泪,这日子实在是没法儿过了。 06.嗜血待破晓 夜更深了。 众人皆熟睡了,晏南山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似传来时断时续的古怪乐声,待侧耳细听时,却又淹没在“沙沙”的风声之中,辨不清晰。 在茅草铺就的睡铺上呆呆了想了片刻,依旧了无睡意,晏南山索性披衣而起,循声而去。 屋外,雪已渐小,但阴沉广袤的夜空依旧星光难觅。晏南山静悄悄的走到厢房外,院子里地上的雪已是积了半尺深,几行脚印深深浅浅的,蜿蜒通往后堂。 没作多想,少年下意识的便循着足印,漫步前寻。 没多远,那古怪的乐音便又传来,这回却不再是时断时续诱人遐思,而是清朗悠扬,似是刻意指路引他前行一般。 乐声嘎然而止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他,那个来自琼州的少年。 “你怎得还不睡?”晏南山倒不错愕会遇见他,清虚子师徒自不会有如此雅兴,而傅川和叶琛那二个没心没肺的,闹了半天,这会儿估计早抱在一处梦周公去了。 少年瞥了他一眼,那鄙视的小眼神儿仿佛在说,白痴,你还不是一样。 晏南山终于忍不住笑了开来,问道:“为什么你总是不说话?” 沉默了半晌,那少年才撇过头道:“我的官话还说不太好。”其实他这些日子以来,已是尽力学着说中原官话,但口音仍重,说话老是带着卷舌音,是以这一路怕人笑话,向来不主动多话,再加上他又不爱笑,不相熟的人只道他孤僻冷傲,难以亲近。 “你很好。”晏南山冲口而出,见少年面露不解之意,忙笑着解释道:“自从知道你姓宗,来自琼州,我便知晓你是谁。我曾听人说起过你十六岁那年带着老弱病残艰守孤城十日,又出奇谋击退外敌的英勇事迹。” 说罢,便俯身在雪地上划出“宗赫”两个字。 见他写出自己姓名,宗赫有些吃惊,然后眉皱在了一块,清冷如黑水晶般的眼睛,有些锐利的光芒闪过。 “其实我一直在奇怪,奇怪你为何也会上京候选?你父亲不是岛主吗?你不是应该接替他岛主之位?难道你希图京城安逸繁华?” “父亲死了,哥哥们也战死了,你的故事只听了一半。我是打退了外敌,但没防住内贼。族叔做了岛主,而我,可能活不到京城。” 宗赫的官话是说得不太顺畅,但字字如刀斧,尖锐而犀利。晏南山屏住呼吸,少年讥笑的眼神让他的心猛然一沉。手足无措地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徒然。 气氛有些压抑,有些沉重,夜,也愈来愈冷。 突然感觉有些难受,平生第一次,晏南山不知该做些什么,他能做些什么。 “那么……”他谨慎的选择着措词,“之所以不睡在大殿里,也是怕万一有事牵连到我们吗?” “所以,怕死就离我远点。”宗赫扬了扬眉,又开始摆弄他的短箫,那仿佛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让人又是心痛又是火大。 “少胡说了!”晏南山上前一步,用力压住他的手,“你能活着从琼州到蜀州,自然也能活着到京城!况且黎丘已是蜀州地界,天子脚下,纵有贼人,谅其也不敢胡作非为……” 话还未完,突然宗赫手下一名随从急色匆匆而来,附耳几句,宗赫虽面色依旧,眸子却黯了下去。 “你这人还真是乌鸦嘴啊。”少年轻轻的将被压得紧紧的手抽了出来,却似无意间将那管短箫留在晏南山手中。 不远处,另几位随从已将行李束扎完毕,正向宗赫点头示意。少年再无迟疑,转身走入茫茫山风林雪之中。 “喂,你的箫……”晏南山知他此去必多波折,心下不免担忧。一时急了,赶上二步想拦他下来,却又哪里赶得上。 “若有朝一日,紫辰殿前相见……” 少年的声音远远传来,风声呜咽,淹没了最后几字,就似锦缎被撕裂般的嘎然而止。 还能再相见吗? 晏南山握着短萧,望着少年的背影最终隐入山林之中,心中怅然若失。明明只不过认识了一天的陌生人,说话都未满十句,却已是让人有些牵挂与不舍。这种感觉虽并不太重,却已是凝在心底。 夜色朦胧,柔雪纷飞,少年远目山林深外,心道:万望珍重。 这厢晏南山犹念着宗赫久久不睡,山林深处,宗赫却早已无暇念他。 空山老林,雪夜静谧,凛冽的风中却传来一股不寻常的血腥气,时淡时浓,近后山时,已近刺鼻。 这周围的林中空地上,如今已是一片狼藉。残剑断刃随处可见,更有几具尸首歪歪斜斜的躺倒在四周,任由一大片一大片的暗红色血迹将这一方雪白净土染成地狱般的颜色。 宗赫背靠着树,居高临下的望着面前这个因断了一腿而倒在雪地上呻吟的中年男子。眸中燃烧的怒火早已渐渐平息,只余寒冷刺骨的仇恨,坚硬如冰。 少年深吸一口气,忍着肋间剧痛,举起手中枯枝指向他的左眼,冷冷的道:“本该留你一条狗命,给我族叔报个丧的,但我身边前前后后十一条人命,终需血债血偿。” 浸透了血的树枝,像一柄出鞘后渴望杀戮的利刃,充满煞气,缓缓从那男子面颊上刮过。 那男子已痛得快要失去知觉,却仍强笑道:“五少,你伤势绝熬不过明天,我若能活着回去报丧,自然还要为你上柱香,要回不了,也没什么遗憾,你叔叔早晚会知道你的死讯……” 话音未落,那根削尖的枯枝无情地刺穿他的眼眶,力道之大,直透颅骨。那残了腿的身躯只猛烈的抽搐了两下,便直挺挺的僵硬在雪地上。 结果了这最后一个人,再无遗憾的宗赫也已脱力倒地,体内强压的痛楚巨浪滔天般反噬,眼前的一切亦愈来愈模糊。铅色的沉云压在天顶,四周的积雪林木好似晃晃悠悠地在半空旋舞,身体也好像被掏空了一般虚浮在空中,伴着无数雪花在其中飞舞。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放松身体飘浮在海水中。陪伴自己长大的海水总是那么温暖,一浪又一浪,温柔的裹住自己布满伤痕的身躯。 心,竟不再那么冷了。 眼前的世界已是一片混沌,身边似有来来去去的人影,有人对他说恨,有人对他说滚。我可滚得够远了吧,宗赫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精神自嘲,真想仰天大笑。知道自己即将葬身此处,一时,仿佛所有的血仇家恨都随身体的血滴干了流尽了,那些自己曾憎恶的面目,也一一淡去了。闭上眼,恍惚忆起小时候父亲抱着自己骑在大象上,那么高大的象,自己那么害怕,父亲却狠心的不扶。 “阿爸,五儿摔得好痛!” “不许哭!无论在哪里摔倒了都得自己爬起来!” 父亲是嫌弃自己吗?是的,从小,父亲便嫌弃自己男生女相,兄弟之中,他最不受宠,父亲待他最是严厉。然而围城之时,父亲却又将兵权交给年仅十六岁的自己。因为——“唯有你,值得托付全城百姓。” 历历往事在脑海中一一清晰闪过,冰冷的雪花飘落在面颊上,被温热滑落的液体悄然融化。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的普通人,他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坚强,也再没有人值得他为之坚强。 阿爸,原谅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想爬起来了……曼丹岛不再是我的家,东海他们都死了,这世间再没有人爱我…… 阿爸,我倦了,累了…… 四周,细绒似的雪花旋落旋化,浸润万物,却是无声。只有少年低沉而又悲凉的声音在空寂里散开,一时,风声呜咽,山林瑟瑟,似乎也在悲泣他跌宕而短暂的一生。 天色已近黎明,嗜血霜冷,却也破晓在即。 07.获救玉犀谷 玉犀谷,穷庐。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终是消停了。浓云渐渐散去,仿佛在苍穹撕开一道天缝,露出曙光熹微。玉屏山最深处,这寂静空旷的玉犀山谷中,终于也迎来了雪后的第一缕阳光。 枝桠上融化的积雪,似纯净透明的露珠,一滴一滴缓缓坠落,有如万物新生般的清新气息,弥漫天地间,平添一丝平静宁和。 僻静的谷底东面有一大丛翠柏,内里围着一座匾名为“穷庐”的小巧庄园。三五间屋舍白墙黑瓦,左右点缀着青松红梅,布局错落俨然,格调清幽雅致。 此刻,穷庐的前院里,二株迎客松旁,一老一少正迎着晨光练拳。那少年正值青春年华,身姿挺拔身形矫健,那老者已近古稀之年,倒也步履稳健,行如龙,动如风,拳势毫不落下风。 三趟太极拳行毕,二人相视一笑,均感神清气爽,正要进屋喝茶,早候在一旁的项阳见是机会,忙笑着上前对那少年道:“主上,昨夜孟驰巡山,背回来一个重伤的年轻小孩儿,因主上与先生歇息着,未能及时回禀……” “嗯?”少年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子,二道剑眉微微上挑,露出一丝不愈之色。 项阳一慌,笑容都僵了,只尴尬的继道:“主上,那人伤势极重,说不得,还请主上……呃……劳烦何先生过去瞧一瞧。” 被称作“主上”的年轻人瞪了项阳一眼,这才转身向着老者歉意笑道:“九龄公,你看这些家伙尽是胡闹!我们远来是客,这几日已给九龄公带来诸多不便,他们倒还喧宾夺主起来,尽给你添麻烦……” 何九龄笑道:“云重贤侄言重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你的侍卫肯救死扶伤,难道不是好的。走,我们且先去看一看伤者伤势。” 老者说罢,又吩咐身边一位白衣童子:“小石头,备我医箱。” “哎!”那童子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项阳便领着老少二人来到后厢客房。 躺在孟驰床榻上的,正是昨夜受伤的宗赫。此刻的他气若悬丝,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显见得伤势不轻。 何九龄略看一下几处伤势,当机立断,命项阳拆下床帷帐帘,又嘱他去后院取个吊架来,只待医童取了医箱来便要立即手术。 侍立在一旁的孟驰见自己主子正皱着眉盯着床上那少年,脸色阴晴不定,一时心中不安,忙上前低声回禀道:“主上,昨夜玉屏山上有械斗,瞧样子并不像山匪盗贼,死了数十人,倒像是寻仇!只有这少年尚有一口气,若是寻常人,我也不敢将他带来穷庐,但此人却是进京赴选的侍选……” “可是琼州宗氏?” 褚云重的声音低沉,让人辩不出喜怒。只有从小看他长大的何九龄,听出他其实情绪不稳,似惊非惊,似怒非怒。 孟驰心下诧异,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卷从宗赫身上搜出来的文书。侍选册书一律是皇家颁制,紫金的封底洛阳锦压花的纸面尊贵又典雅,只是那腥红的血色不免有些触目惊心。 孟驰展开册书呈道:“正是琼州进选的宗赫!只不知主上怎么知道……” 褚云重只瞄了一眼册书,并不睬他,转身重又专注的看着那个命悬一线的少年,黑曜石般深邃的眸子,神情复杂迷离。 他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却也没有插手干预此事的发展。眼前的少年,分明是无足轻重的人,但为什么,在看到他这副情状之后,心底,还是会有一丝不可名状的烦躁郁怒? 褚云重此刻的情绪,便连孟驰这样的粗人,也瞧出一丝不对来。 那厢何九龄正缺人手,抬头见孟驰只管站着发呆,便毫不客气的使唤起来:“小孟,这孩子快醒了,你过来搭把手,按住他的身子。” 孟驰正想答应着过去,却抬眼瞧见那宗侍选已被洗剥干净,赤条条的躺在自己床上,心头顿时咯噔一下,也不知怎么一时竟机灵了起来。 “先生稍待,我先去帮项阳把吊架支起来!”一边说着,已是脚不沾地的溜了去。 何九龄先是一怔,随后便明白过来,只对着褚云重笑道:“你这些个侍卫,胡闹是胡闹,精细处却也精细着哩。既是这样,云重,你来按着他,莫使他挣扎。” “不过是个侍选,哪里就值得这样了。”褚云重眼睁睁看着孟驰一溜烟的去了,一时哭笑不得。瞧瞧左右再没能用的人了,却也只得纡尊降贵坐在床沿,俯身将少年半扶起让其靠在自己身前,伸手搂住他的肩。 原只看过他的画像,记忆中不过是个绝色的少年罢了,从未放在心上。此刻靠得近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躺在自己怀里,感受却是迥然不同了。虽然少年此刻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如麻,粘乎乎的身体又是血腥又是伤口,完全不似画像上那般漂亮。但,眼前这稚气未脱的容颜,眉眼间孩子气的忧郁苍白,尤其是脸颊上的依稀泪痕,却都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怜惜。 褚云重忍不住伸出手,用拇指抚去少年眼角的泪痕,心底轻轻叹息,自己对他的这份怜惜,可是因为内心深处终究有一丝愧疚的缘故吗。 何九龄虽上了年纪,握刀的手依旧还稳,持刀在油灯火焰上炙烤了片刻,便开始动手剜去少年伤口的腐肉。 “嗯……” 剧痛使昏睡中的宗赫悠悠转醒,茫然睁开双眼,被陌生男子禁锢在怀的景象让他紧张不安,刀尖几乎割到他骨头的痛楚更是让他毫无防备的痛叫出声。 褚云重不得不用力箍着少年胡乱挣扎的身体,温言安抚道:“莫怕,正有大夫为你疗伤,身体千万别再动了,割坏了筋脉可不是好玩的。” 宗赫脑海中此时一片混乱恍忽,刚刚从梦境中醒来,却又仿佛跌入另一个梦境中。只那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使他知道,自己绝不在梦中。 那么,这是在哪里,眼前的人,又是谁? 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感受到那声音中有一丝温柔,莫名的,竟有些让人安心。 宗赫听话的不再挣扎,虽痛楚依旧,却只紧咬着唇,半点呻吟再也不肯泄露。 见少年如此坚强,何九龄低声安慰道:“好孩子,再忍片刻,后背还有一个断掉的箭簇需取出来。” 刀尖剜进肉里的时候活像有一把生锈的锯齿,一点一点地要把后背锯裂开来,那种穿透骨髓的痛苦让宗赫胸膛剧烈起伏,忍不住浑身颤抖。承受着这残酷折磨,让他牙齿都在打颤,一重重的冷汗涔涔地从他的额头、脖颈渗了出来。 褚云重皱了皱眉,终是忍不住出声道:“九龄公,您老下手轻些,没有麻药只怕他受不住。” “这就开始心疼了?别急,等止住了血,把几处伤口都缝合上才算完呢。”何九龄手底虽忙,口里也不闲着,又道:“云重,你用手指撑开他嘴巴,这孩子只管忍着不喊,却也别让他咬着自己舌头。” 褚云重从没做过这事,心底有些别扭,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遵了医嘱,伸出手指用力将少年咬得紧紧的唇齿启开。 “乖,听大夫的话,放松呼吸,疼得厉害便叫唤两声,亦没有旁的人笑话你。” 话虽依旧温柔,却分明带着些命令的姿态,不容反抗。 宗赫疼得昏昏沉沉的,嘴巴被外力撬开,下意识的便咬住伸到他嘴边的手指…… 嗷……这小混蛋! 十指连心,褚云重痛得差点叫出声来,却也只得忍着,只恶狠狠的瞪了主刀大夫一眼,“九龄公,缝完这倒霉孩子,别忙着收鱼肠线,我的手上只怕也要缝二针了呢。” 08.神医九龄公 掌灯时分,宗赫复又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脑子还有点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茫然四顾,却依稀不是早些时候挨刀子的那间厢房了,而是被腾挪至另一间大房的暖阁中。 阁中布置的倒也素净,只临窗的案几上,摆着一品名贵的玻璃器皿,用清水供着一枝梅花,剪金裁玉的几朵红妆半合半盛,幽幽花香,也略略冲淡了房中盈满的药气。 宗赫费力的抬手摸了摸身上的几处刀箭伤,清清凉凉的已是被上了药,用绢布裹扎的妥当,一时,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看来许是自己命大,原料身上几处重伤必死无疑了,谁知这荒山野外的,竟也能遇到令自己起死回生的妙手神医。 只是右手上方木头架子上悬着的这鱼泡一样的东西不知是何物,盛满了半透明的液体,正沿着一根软软的管子由着扎在自己手背上的针头滴进自己的身体中。虽并不痛,却也冰冰凉凉的并不让人舒服。 宗赫正犹豫着要不要将针管拨去,但转念一想,此间主人似对自己并无恶意,这古怪东西说不是是输进自己身体的药水也未尝可知。 这么想着,正想叫个人来问问,却见卧床的侧前方,绣着岁寒三友的素绢曲屏之后,隐约二个人影正围坐在薰笼旁下棋,时有谈笑声传来,却听不太真切。 “我说你怎么认得这个少年,原是瞧过他的画像。难为你记性倒好,难道六百五十名侍选你都记得相貌?” 何九龄一边闲聊着,一边认真看了看自己的牌,又观察着褚云重的神色,轻轻推出去二贯铜钱。 “哪有那么多闲功夫,不过挑有名的几个先过过目而已。” 褚云重只看了手中牌一眼,便合上,一边从钱匣子里取钱,一边似笑非笑着道:“也不知摄政王这是怎么办得差使,核定六百五十名各州侍选原是他自愿为我分忧。他明知这宗赫是……谁知却还是把他圈定了进去,真不知云邈这是故意儿要为难我呢,还是‘无心之失’。” 五年前争皇位那些惊心动魄的景象掠过何九龄的脑海,时光沉淀了喧嚣,唯有梁王那荣辱不惊的脸庞仿佛犹在眼前。 “云邈毕竟是你堂兄弟……”笑着摇了摇头,何九龄又翻出三张牌,慢慢的道:“这孩子的事我并不知首尾,但据我推断,朝廷对南海有野心,曼丹岛又是南海要扼之地,宗氏一族保不定是沦为了某方利益博弈的牺牲品也未知……” 四目相对,见褚云重的眼眸中似有潮水一漾而过,何九龄便知自己猜着了七八分。 老者默默地摆出五贯钱,轻叹道:“只可怜这孩子,无论如何,他却是无辜的。” 褚云重心底自然知道,不然他也不会有那一丝的愧疚,只不过这种事藏在心里就好,让旁人毫不留情面的揭开来,终究面子上不好看相。 轻哼一声,褚云重跟进五贯钱,半真半假的恼道:“九龄公,如今你在野不在朝,有些事……” 何九龄正色道:“云重贤侄此言差矣,我和庄司他们几个老一辈的人如今虽都已不在朝了,但有些话还是当讲则讲。想当初,我们和你爷爷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消弥战乱,治病救穷,自以为救世主。谁知道二百多年前那引发祸乱的双日凌空,正是……” 听何九龄提及太祖,褚云重忙要站起身来,老者做了个手势止住了他,温言道:“在我这穷庐,不必行这些繁文缛节。你若看过你爷爷当年的日志,当可明白我话中之意。” 褚云重终究还是站了一站方才循礼坐下,点头道:“在我幼时父亲便带我入龙渊阁,爷爷的日志我都看过。” 何九龄叹道:“没有因,哪有果,我们原道这世人多男少女之症是天作孽,谁料却是人作孽……如今我们老啦,未尽之事,以及这个天下,终究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传承。但有句话,不得不教给你。文明自有它发展的轨迹,切忌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勿做蚍蜉撼树之举。” 说罢,又捋须笑道:“这话题沉重了,适才你我提及南海,的确,南海未来肯定是兵家必争之地,但今时今日,朝廷倒也还不必操之过急,可徐徐图之。” “多谢九龄公谆谆教诲,南海之事,我心里自有计较。”褚云重安静听着,脸上不带出一丝情绪。都只道我这是政治野心,这很好,因我真正想要的,不愿有人知道。 “罢啦,我们继续斗牌!下次牌桌上不准谁再提朝中之事!”何九龄打个哈哈止住这个话题,又翻出第四张牌面,随即毫不疑迟的倒出自己钱匣中所有的银钱,大笑着推在薰笼上,“我同你不打嘴仗,你我且在牌桌上见高低。” 见老人赌起牌来这般勇猛,褚云重一时也笑了。遇到受伤的宗赫于他而言,本是心结,被何九龄那样起底,从小没受过重话的他自然心里不爽,但揭过之后,心情却也难得的轻松起来。 再捡起自己的牌瞧,只是一张火相的三星照,一张水相的四季财而已。而薰笼上,一字摆开的四张却分别是二张风相的五魁首与六六顺,一张水相的百花杀,一张土相的万两金。 褚云重猜何九龄手中或许是另二张百花杀和万两金,指不定还是风相的,这样,他便有牌面儿上最大的二对,还有同相兆头。所以,他才敢于全下了他的一百贯钱。 而自己手中,既无成对,更无连三,只是一个狗尾尖儿的一帆风顺兆头而已。 那么,自己到底要不要赌上这一注呢? 正沉吟着,屏风后头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褚云重扭头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动,便抿着唇微笑着将自己身边的银钱也全数压了上去,笑谓之:“平时和他们斗牌总归是无趣,今儿难得和九龄公斗得痛快,便赌上这一局又何妨!” “他们那是让着你,我却是不肯让的。唯愿你肯愿赌服输才好。”何九龄意味深长的看他良久,这才缓缓翻出最后一张牌。 一张风相的七星照静静的躺在铺着红锦的薰笼上。 褚云重轻轻的翻出自己的那二张牌,三四五六七,四相求得连理枝,一帆风顺过五重。 “好牌。”何九龄击掌而笑。 “只怕还不够好。”褚云重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老者翻出他那二张牌来,一张是风相的百花杀,另一张,同是风相的万两金。连同已翻开的另三张风相牌,正组成了同相一品全色,刚刚巧压过了褚云重的一帆风顺。 “白玉不毁,孰为珪璋。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褚云重大大方方的将银钱全部推至何九龄一般,一笑起身:“赌桌之上,不妨就让九龄公独领风骚罢。我且瞧我的侍选去。你们那一辈的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赌场失意却是情场得意?! 何九龄只顾往匣子里搂钱,笑得胡子乱颤,“你去你去,我既赢了钱,这就回我自个儿屋去,不妨碍你得意!” 09.玉谷初见月 褚云重趿着鞋,披上摆在薰笼上捂暖了的玄色轻裘,送何九龄到门口,这才回转身来,径直向暖阁走去。 转过屏风,果见宗赫已是醒了,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自己,只是眼底依旧还是有一丝戒备之色。 褚云重不由得宛尔一笑,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之下,更是容华照人。 宗赫瞧得也是一怔,他父亲曾说自己相貌异于常人,别样再强终归不能承继祖业,是以虽自己长得再美却也一直以这副相貌为耻,每每总要遮掩自己绝色方得心安。而眼前这人却是美得帅气,并无刻意张狂,却是霸气难掩。只见他笑容款款信步而来,便只是穿着寝衣,随意披着件玄色轻裘却依旧雍荣闲雅,这种人,哪怕穿着破烂流丢一口钟,都不会隐没在浮尘之中吧。 “是你救的我?还有其他人活着吗?”少年努力使自己不那么弱势,无奈体虚力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暗哑。 “当时就你一人还剩口气,便只救了你回来。还好九龄公医术高明才救回了你这条小命。”褚云重极自然的坐在床边,伸手抚上宗赫额头,欣慰的道:“极好,没有发烧,明日九龄公来为你换药时,你可亲自谢他。” 宗赫心中一痛,虽早料到是这样,从旁人口中亲耳听到,还是止不住的难受,像有什么摁住了胸口,沉沉的,连呼吸都困难。 褚云重正笑咪咪的等着少年感恩戴德的谢自己的救命之恩,谁知这宗赫真是不通人情,竟硬生生地扔过一句话差点砸他一头包。 “既是都死了,还救我干什么……” 从小到大,除了那少数几位,还真没其他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过话。但少年那一脸悲切,却也让褚云重无从发作,只苦笑反问道:“为何不能救你?!” 宗赫垂了眼,扭过头,低声道:“我若死了,并不会有人为我难过。” 少年声音里并无太多的哀怨,更多的,是一种生无可恋、孤绝此生的悲痛与绝望。疗伤时那么坚强的他,此刻却如此茫然无助。这种感觉就像一块冰,融化在褚云重心底,那个不太容易温柔的地方,瞬间柔软了几分。 “年纪轻轻的,何必自怜自艾至此地步呢?!”褚云重伸手转过他的脸,对上那双落寞如星尘坠落的眼眸,一字一字的道:“宗赫,你听好,哪怕你现在失去了很多亲人与朋友,不代表你未来不会再有亲人与朋友,哪怕你现在失去了家,不代表你未来不会再有一个家。你可还记得你在曼丹岛曾救过的那些百姓,哪怕你忘了他们,他们却会永世记得你的恩。这回你千里迢迢远赴京城,他们可不都会挂念着你,既盼着你入京中选,更盼皇帝能给你一个新家。” 宗赫默默听这一番话,心中真是酸涩难言。这一路行来,身边人也常常劝慰鼓励自己,只是他们都是粗人,不能像这人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听着让人难受的几乎要淌下泪来。 心酸之余,也不是不吃惊的。怎么这人竟会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哪怕自己贴身收着的名牌册书叫他瞧了去,自己家族之事,却也不是普通人能知情的。 宗赫稍摄心情,又凝神看他。此人是谁?瞧他说话间气度不凡,显见得是身份尊贵之人。难道,会是朝廷的大官?还是前朝受封的那几位县公?不过看他年纪那么轻,却也不像。 再一眼瞄到他的寝衣袖口上绣的金镶五彩盘云龙,少年恍然大悟,问道:“你是哪位县公之子吧……” 嗯,初次来到中原的小南蛮子能有这般眼力,也算不错了。褚云重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虽并没想故意隐瞒自己身份,只是想着宗赫现时说话虽冲,却也爽快,就怕他知道了自己身份,一时拘谨起来,反而无趣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踏雪声,在墙外停住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隔着窗道:“主上,何先生命厨下煮了药粥给宗侍选,可要端进来?” “进来。”褚云重听出是孟驰的声音,便不同他废话。 听到吩咐,孟驰应了一声,乐呵呵的端着个酸梨枝儿的木条盘,长得浓眉俊眼的高大汉子小媳妇献宝似的就进来了。 转过曲屏,抬眼便瞧见褚云重穿着寝衣正坐在宗赫床边,气氛竟是异常和谐,便笑着问道:“宗侍选可好些了?” “你……你是不是……”宗赫迟疑了一下,这人仿佛就是昨儿晚上……不过当时自己身受重伤,瞧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哪里还能认得是不是眼前之人。不过听他的声音,确是有七八分相似。 褚云重点头应道:“这是孟驰,我的贴身侍卫,昨夜便是他自山上救了你回来。” 宗赫挣扎着想要支着身子,全身上下却是散了架般的痛,只能半仰着头歉意道:“多谢孟大哥救命之恩,只不知其他人的尸首……其中有几位是我的随从,另几个虽是仇人,却也曾是同宗同族之人……” 褚云重见他能这样想,显见得不是心胸狭隘满心仇恨之人,心中对他怜爱更添一分。 孟驰心中也是不忍,忙道:“侍选放心,死者为尊,所有的尸首都已择地安葬了。侍选也不必太过忧怀,好好将养着身子,此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褚云重拿眼瞟他,既赞他会办事,也怪他多嘴。孟驰自知多余,这情景也不便多话,便搁下条盘笑着告退了。 “你可别乱动,身上还吊着药水呢。”褚云重等孟驰关了房门,这才起身将宗赫扶着坐起,怕他着凉,又将自己身上的裘衣披在少年身上,这才端了药粥坐在他身边,温言问道:“这一日都没进食,可饿坏了吧。” 宗赫本是饿极了的,只是躺了一日,骤然坐起,头中一阵昏眩,又闻着那浓郁的中药味,几欲作呕,便撇过脸,摇头道:“难闻的很!便是饿了,我也不吃这个!” 没料到他竟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褚云重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也难得亲自伺候人,却没想还遇上这等难伺候的主。 “真是南蛮子没见识!这是药香,哪里难闻了!里面不知搁了多少珍贵的药材,平常人便是求也求不来何九龄这碗药粥呢,你倒还嫌弃!” 被称作南蛮子,宗赫不免有些生气,脾气拗上来,更不愿碰那粥,只道:“你觉着香你自己吃!我们南蛮子,本也不配吃这种珍贵东西。” 褚云重这一下被噎得不轻,回想也确实是自己不好,取笑人家在先,不过,也气他脾气这么坏,竟敢跟自己顶嘴。 一时下不来台,只能半哄半劝的道:“分明是好东西,虽味道闻不惯,吃到嘴里是极美味的,你瞧我吃给你看。” 说罢,便举起碗喝了一口。药粥才进嘴,褚云重心中已是叫苦不叠,这什么鬼东西!真是异常的难吃,苦的简直要让人心头滴出血来。 宗赫在一旁歪着脑袋,瞧着褚云重掩不住的一脸痛苦相,嘴都抽歪了,明明快要吐出来的样子,偏偏还能硬生生的忍住,抻着脖子拼命把那口药粥给咽了下去。原本心情极差的他,一时竟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少年的神情本来一直是冰冰冷冷的,眼中只有决绝、淡漠和孤独,而此时眉眼间略含了些笑意,便仿佛失了灵气的玉石收回魂魄重焕光芒,这一瞬间的璀璨夺目,顿时让才吃了苦头的褚云重心神一荡。 鬼使神差的,竟低头吻上少年那略带冰凉的唇。 10.惊诧对龙颜 当他吻上来的时候,宗赫脑中是一片空白的。起初,他没明白褚云重在做什么,等他终于有点明白过来的时候,这个蜻蜓点水似的吻已如其惊鸿般的开始,翩然收场了。 仿佛是梦,很不真实。 宗赫定定地看着褚云重,重重咬了咬唇,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极苦涩的味道,苦得让人心头要滴出血来。 所以少年脑海中涌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药粥果然难吃的很!接下来才是纷乱如:啊?原来这不是梦?竟是真的?!这混蛋刚才真的亲到我了?! 耳边顿时“轰”地一声,像有一百颗爆竹在他脑中炸裂了开来,什么想法都炸得粉碎,妥妥的,彻彻底底的摧毁,脑中重又一片空白。 一时竟不知该拿眼前这人怎么好。 偏生他还笑靥如花,亮晶晶的眸子灿若星辰,毫不知廉耻的看着自己,一副得了意的轻狂样。 被褚云重这么一笑,宗赫这才回过一点神来,只觉心中愤慨,几乎呕出几升血来。 褚云重瞧着他脸上五色变化,先是呆怔,随后茫然,又渐渐蕴怒的样子,也知自己有些唐突轻薄了。毕竟宗赫尚只是侍选,而自己在他心中却身份未明。不过,却也没什么后悔的,刚才那一吻的滋味,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好,若时光倒回,他甚至想要加深那个吻,而不仅仅是浅尝辄止。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少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意,却还是咬得牙“格格”作响。 “你已是知道了的,我姓褚……” “姓褚又怎样?王子王孙便能胡作非为吗?你也知我乃朝廷侍选,若你再敢轻侮于我,便是自寻死路。”宗赫自知在此时此地与这人翻脸对自己绝无好处,故只拿言语挤兑震慑着他,心里想着待想法子离了此间,再作计较。 护卫在外头的孟驰听见屋内似有争吵声,忙进来查看,果见宗赫怒目相视,气氛剑拔弩张,再不复刚才和睦之态。 “主上,宗侍选这是……可是刚才送进的药粥不合胃口?”孟驰一时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择着措词。 褚云重望着床上那只炸了毛的小猫,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便转过脸笑着对孟驰道:“朕不过亲了他一下,他便想杀我。孟驰,你说……这还有王法吗?” 孟驰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瞧了瞧宗赫那一下涨得通红的脸蛋,想笑,又不敢,便双膝跪地,朗声道:“陛下,宗侍选年幼,又尚未受教后阁礼仪,还望陛下恕其不知之罪。又则陛下出京时凌太阁有训,陛下在外乃白龙鱼服,凡事需小心谨慎为上。还请陛下修束行止,莫轻启子民幸进之门。” 听孟驰言中提到自己亚父,褚云重少不得又得搁下药粥重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跪在地上的侍卫一眼,道:“小心谨慎?亏得你还有脸说?这事还不是你自作主张起的头?此刻倒拿着太阁训示当令牌,在朕面前啰嗦,还不快滚。” “遵。”孟驰憋着坏笑,起身行了一礼,又向宗赫一笑,这才重回屋外轮班护卫。 “你是褚云重?”这时,可不只一百颗爆竹在少年脑中炸裂了,怕有一千颗、一万颗同时爆炸!搞半天刚才轻薄了自己的是凌铮凌太阁之子?是当今皇帝?! 见褚云重笑着点头,宗赫脑海中顿时有一万只巨象飞驰而过,一句家乡话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褚云重虽会说好几处方言,却听不懂这特别拗口的南蛮子话。 “你不会想知道的……”宗赫气乎乎的撇过脸,积聚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咝”的泄了气,只心头还有那么一瞬的羞恼与无措。 “在生我的气么?”褚云重不知道眼前这只烈性的小猫是否明了自己破例亮明身份的原因所在,不过,看他依旧别扭的样子,多半是不懂呢。 “皇帝不该骗人。”宗赫心底自然是恼他,若不是吵起来才当面说穿了,这人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戏弄自己很得趣吗?! “你刚才也听我的侍卫说了,我本是微服出巡。若暴露了身份,多有不便,倒也并非故意要瞒着你。” 褚云重好言解释,果然这宗赫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二三句话后,便颜色稍霁,只是还冷着脸,并不理人。 重新挨着他坐下,感受到少年浑身上下一下子紧绷了起来,褚云重心底暗笑,复又端起药粥,笑盈盈的道:“你看粥都快要搁凉了,药味散了好多,莫再娇气使小性子,赶紧趁热吃。” “我哪有娇气?!”分明是这药粥太难吃!我宗赫忿忿的瞪着那粉彩细磁碗,蓦然忆起适才唇上苦味,耳根一片烧红。 “是等着我喂你么?” 转过头,正迎上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宗赫不由得大窘,赌气般劈手夺过那碗药粥,闭上眼,一气喝了下去。待大半碗粥灌在嘴里,宗赫已是后悔不叠,真是苦啊,苦得眼泪都要逼出来了。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得,只拼命的将那粥压在喉咙口,好让它自己滑下去。比起受刑,这般痛苦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活活的受这残酷折磨的当口,手中的碗被突兀的取走,重又有唇覆了上来。坚韧而柔软的唇舌,启开少年的牙关,他的舌尖温柔的含着一块冰糖,将这沁人心脾的甜和着温暖气息一点一点的渡了过来,中和着少年口中苦味。 正吻着自己的唇,有着令人颤栗的温度。宗赫一时手足无措,心如雷鼓,推不得,避不开,亦有些贪恋那唇齿间的冰甜。心慌意乱间闭上了眼,却更能感受到他的轻怜蜜爱,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受,也是自己从未被对待过的温柔。再硬的心肠,也在这甜蜜的攻势下,化作绕指柔。 月色透过窗,缓缓流过琉璃杯,一泓清水,那枝梅。盛开的花朵上,银霜似的月光清薄如溪水,暗香摇曳。 褚云重将那颗冰糖留在少年舌尖,好让他继续压着口中苦味,这才恋恋不舍的离了那双唇瓣,温言慰藉道:“从此往后,再有什么苦楚,你都不必一个人担着,自有我在你身旁。” 宗赫从未听过这样的情话,更者还有留着他津液的冰糖含在自己嘴里,心中一时苦,一时甜,又夹杂着几分尴尬,竟是辩不出其中滋味。不自觉的,说出的话里便带出些撒娇意味来。 “哪怕你说得再好听呢,也休想再骗我喝这药粥了!” “这可由不得你,得遵医嘱。” 褚云重知他年少脸皮子薄,便也不逗弄他,转身自木条盘上又取了一碟子高粱面小馒首,递给他一个,自己也取了一个,慢慢吃着闲聊。既是相中了他,便得培养一下感情。 “你这名字是谁取的,赫耀显盛,又有光明之意,正配得上你这个人。” “名字是我娘取的,我爹识字不多,倒是我娘读过些书。只是我娘去得早,家里也就没人管我读书写字……”聊及家事,宗赫也不再拘谨,说话渐渐轻松起来,又坦然的问褚云重:“皇帝可会嫌弃我只会舞刀弄枪,不会写锦秀文章?” 褚云重就爱他这样坦荡,知自己是皇帝也并没有什么扭捏模样,便开怀笑道:“这有什么,这世间本就难得十全十美之人。待你进了宫,入后阁领了职事,局时,自会有先生择你长处帮你安排学宫课程,经济学问律政博物,你爱学什么都有人教你。” 想了想,又笑着嘱咐了一句:“没旁人的时候,不必那么多规矩,唤我云重就是了。” 宗赫刚才还连名带姓的叫得震天响,现下里却哪里好意思唤得这么亲密,心里想着我哪有你这么厚脸皮,口中便只哼了一下,算是应了。 褚云重又问:“可有字没?” 你都知我们南蛮子读书不多了,哪里还会给自己取什么字!宗赫有些恼他老是捉自己的短,便硬邦邦的回道:“无字。” “便赐你这二字。”褚云重略一思索便拉过他的右手,食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二字。 “世……显?”宗赫不太确定,便侧头问他。两人身子挨得极近,彼此的气息就在唇角耳边萦绕,这样的亲密,似春蚕结茧,将自己温柔束缚。 “盼你处盛世而显荣,能如我亚父一般,挣功名得显赫。”那人如是说,嘴角微微上翘,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满眼皆是鼓励。 人生际遇,恍然若梦,光怪陆离如此缘份,这究竟是命运?还是天意?此言此景宗赫岂能当真全无动容,想要佯装平静,苍白却又泛红的脸上,嘴角却微微颤抖。 “可喜欢么?”靠得这么近,褚云重可以清晰的看到这倔强的少年双眼中渐渐浮起薄雾。便是这样惹人怜惜,直教人许他美好,一掷温柔。 “赫此生……非求显于世,但求……”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了去。也罢,无论结局如何,自己都不想再逃避闪躲,既得重生,便求不负此生。能偶遇这一个人,难道不是天意。 鸳色翠衾上,轻轻地,略有些迟疑的触到他的手,那人随即又坚定地反握过来,十指交柔,挽住了,再不松开。 月破云重,正良宵,风成清颂,露亦香浓。 玉谷谁人初见,只叫忘世梦。 执手相望,对影成双,且将心事付朦胧。 勿使,太匆匆。 11.携美喜回京 白鹿县,长庆楼。 那药粥虽苦,毕竟药效是好的。如此过了二日,宗赫已是能下床走动。侍卫们担心误了行程,早已打点好了行囊。何九龄却是担心路途颠簸缺医少药,怕宗赫伤情反复,便劝褚云重将宗赫留下,待他伤势无大碍了,再谴仆从送他上京。 褚云重却哪里舍得留下宗赫一人,更不放心他独自进京,终究还是不顾众侍卫苦劝,又在穷庐多留了四五日。还好宗赫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又好,何九龄又是难得的好医生,用药极对症,便这短短几日,少年的伤情已是大有起色。 于是在十二月初八这一日,喝过了何九龄的腊八粥,褚云重便携宗赫起程回京。何九龄为照顾宗赫伤势更是考虑周全,提前就派人去镇上采买了二头健壮的骡子,和一乘驮轿。驮轿内厢宽大,座儿上还特意安置了软垫靠枕,正好能让需要养伤的宗赫能躺着歇息。 因已是误了好几日的行程,一众人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停歇,一路饥餐渴饮,涉水登山只是赶路。 如此过了数日,已是快要赶到白鹿县,过了白鹿离秦地便近了,只须一二日功夫便能进京。至此,众人方松了一口气,车行也渐渐缓了下来,只消在落日前能进县城便成。 这一日,褚云重一直在驮轿中陪着宗赫。自午饭后,病中精神不济的少年便枕着他的腿呼呼大睡,直到快进城,才睡眼惺忪的转醒了来。 少年像猫儿一样伸了个懒腰,又抬起头朦胧胧地朝褚云重张望了一眼,复又软软地趴了下来,口中呢喃道:“云重,我饿了……” “这几日赶路辛苦,也没好好吃饭,我瞧着你都瘦了。”褚云重疼惜的揉了揉他的脸,扶着他坐起来,又道:“前些日子那些山野小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倒叫人想起九龄公府上制的膳来,就走的那一日熬的七宝五味粥,真是比宫里还强呢。” “何爷爷府上的吃食,就一个字:苦。”宗赫虽满心感谢何九龄的救命之恩,但这些日子以来,被这位严酷的大夫又是药粥又是汤药给灌的,口中除了苦味,还是苦味。莫说腊八粥了,便是端上神仙汤来,只怕也咂摸不出别的味儿来。 褚云重闻言便笑了,知这段日子着实是苦了他了,便亲昵的拉过他的手,哄道:“这里离京城近,比别处繁华许多,吃的也比外头强。到了前面镇子上,就寻一家好馆子,让你换换口味。” 宗赫一下来了精神,正应着,孟驰打马来到驮轿旁,隔着棉帷子问:“主上,项阳在前头寻了一间百年老店,瞧着干净,也容易布防,可要订下?” “看着合适,订下便是了。” “遵。”孟驰应着,正要去。 “慢着……” 褚云重却又掀起窗帷,一句句吩咐道:“叫店家先备下膳食,把野山菌炖牛骨汤先煲上,其他的尽可随意,只是莫辛辣,清淡精致些便好。再将世显的药带去,让项阳盯着店里伙计现熬,别叫出错。” 孟驰一一应了,又见宗赫隔着窗帷正对着自己淡淡笑着致意,便也一笑回礼。心里头想着,这些日子皇帝可算是把这位宗侍选宠上了天,在外头倒也罢了,这要是带回了宫,叫天章阁姓谢的那位知道了,还指不定会怎么样呢。不过,谢宣奉虽骄横,这宗侍选谅也不是吃素的,就怕他不懂宫里头规矩,拿不住分寸,反而要吃亏。 孟驰其实与谢仲麟相识更久,但这位天章阁的宣奉自幼出身世家,又自皇帝登基之初便被凌太阁钦点入宫,性子骄傲不大瞧得起人,颇有些让人伺候不来。是以,他认识宗赫才不过几日,心里头倒帮衬后者更多一些。 虽然宗赫瞧着也颇为冷傲,但相处几日,便知道这其实是他不太爱说话的缘故,更着小小年纪便多遭变故,其实却是外冷内热的一个人。又难得的是皇帝宠着他也从不拿捏架子,便是何九龄府上的下人,也与他处得好。 这么个人……孟驰策马扬鞭跑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狮子滚绣球的藏青色棉帷子已垂下,隔住了那绝世容颜……也不知此去京城,一朝入了阁,于他,究竟是祸是福。 日暮时分,车队驶到这家名为“长庆楼”的老店门前,缓缓停下。一旁早有孟驰项阳迎了上来,一左一右掀了帷帘扶持着褚云重下驮轿。 褚云重倒不用他们扶,长身一跃便下了车。这几日为了陪宗赫坐驮轿,坐得一身酸痛,此时舒展了身体,顿觉精神一振,便又亲自扶着宗赫步下车来。 长得圆滚滚肥嘟嘟一脸细白面皮的长庆楼掌柜一早侍立在旁,待二位小爷下了驮轿,满脸堆着笑递过二条烘得热蓬蓬的毛巾,奉迎道:“冬寒风大,二位爷先用把热毛巾搓搓脸,住的厢房也预备下了,就在东院二楼,又安静,又齐全……” “咹?”褚云重也不看那掌柜,只将抹过脸的毛巾丢到孟驰手中,淡淡问道:“怎么没包下院子吗?” 孟驰正要解释,胖掌柜在旁忙打着哈哈解释道:“这位小哥原是要包下整个东院的,但近日多有进京赴选的侍选,凡西南面儿来的,都要经过此地。白鹿县上的大小客栈这些日子都住满了人,便是这小店那东院二楼,还是好不容易腾挪出来的呢,还请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爷,”孟驰凑上来,学着掌柜那谄媚腔调,扮着鬼脸笑嘻嘻的道:“院子里住的都是各州的侍选呢,要赶了人家去,我也是不忍的。” 褚云重被他闹得卟哧一笑,适才略有些不快,如今也一扫而空。抬头望了一眼匾额,向掌柜温言问道:“听闻你这长庆楼是百年老字号了,可有住你家店中选的么?” “小店想是福缘未到……”长庆楼的掌柜这下就有些笑不出来,又嘴碎道:“对街李家店子,在太宗时倒中过一位侍选,可把他们了不得了,逢人便说,又做了若大块匾,立在门前,仗着这一点风光,原是破落小店户,如今倒反比别的店家多收两成钱。” 一边带着客人们往店里头去,胖掌柜一边犹忿忿不平的碎碎念:“虽是风光,到底根基不足,要论吃住,哪一项比得上我们长庆楼!赶明儿还得和婆娘一起去县庙给三位先皇大老爷上柱高香,保佑我长庆楼今年也得中一位,杀一杀对街李家的威风。” 孟驰项阳一众侍卫听得都笑了,孟驰心道,旁的且不提,你身边现就有一位必定是要选上的呢。 褚云重更是拉着宗赫道:“不瞒掌柜说,我这位远房族弟也是要上京候选呢,你瞧人物模样,比你店里其他几位侍选如何?” 早先掌柜的见几个侍卫花钱如流水,便知这二位非富既贵,又见二人年纪轻轻相貌非凡似大有来头,更是留心。如今一听,还是侍选,那更是满口子夸赞:“令弟那真是天人之姿!一等一的人品!才下马车时我便想说,这通身的气派,啧啧!不像是侍选,倒像是已经入了阁的侍郎,眉宇间气势如虹!精神气里头都带着贵重!” 天人之姿……褚云重心中暗笑,便偷偷地将宗赫的手捏了一捏,不料反被少年狠狠地拧了一把。但他此刻心情甚好,也不以为意,仍笑盈盈的对掌柜道:“掌柜如此虔诚,今年必有福缘的。我教你一个乖,要是能请所有住店的侍选都留下墨宝,局时,哪位贵人中选入阁,便将他留下的字画裱起来挂在中堂,那可不把李家店子给比下去了。” “那敢情好!回头就让伙计把文房四宝给侍选送来,字也罢,画也罢,但求一幅足矣。”胖掌柜乐呵呵地哈着腰恭请宗赫并众人上楼。 呸!宗赫恨恨的朝身边那位笑得狐狸样的皇帝瞪了一眼,你明知我字写得难看,更不会画什么劳什子画,这不是故意寒碜我恶心我,纯心让我出乖露丑呢! 12.神秘小乞丐 “干嘛要暴露了我的身份!”宗赫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心里的蕴怒。依他的性子,能安安静静进京就好,又何必招摇过市。 “这就奇了!侍选本是公开身份,谁会藏着掖着?难道你入了京,不去赴选?”褚云重倒是说的一本正经的,句句在理,叫人驳不回一个字来。 “谁说我不去……”宗赫总是说不过他,这回又被他取笑,一时脸都臊红了,心里头又着恼,只怨道:“都怪你,这下楼里的人都拿我当猴看呢!” 这话倒是不虚,宗赫与褚云重这一对自进得长庆楼来原就惹人注目,又经褚云重口中说出宗赫乃侍选一事,更是将楼上楼下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这些人中有各州的侍选,也有瞧热闹的,都不免要对这位高调亮明了身份的侍选品头论足一番。 “那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我都不怕你被闲人瞧了去,你懊恼什么!”褚云重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自己选中的人,被旁人嫉妒欣赏,他自然是得意的。 宗赫每每总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待进了雅间便赌气只坐在窗边看街道风景,再不搭理他。 不过,这白鹿镇上街景,倒真是热闹。已近日暮,尚有许多摊贩在做着生意,卖点心、测字、把式卖艺、变戏法的,直叫人看的错不开眼。 他一路行来,经过的地方多了,越是南方越是荒蛮,就像他家乡,俱是用竹子棕榈扎就的棚子,也没什么生意人,都是自给自足,生活清苦却也民风淳朴。而越近京城,则越是繁华。便说这长庆楼,已是雕梁画栋,墙上还用细纹纸糊了各色的“福”、“寿”字样的暗纹,十分精致奢华。想这京城外围的县城小镇便已如此景象,还不知京城皇宫,会是何等富丽堂皇。景致繁复,人心,也更是难测。自己那位族叔,可不就是结交了几位中原商贾之后,才开始有了异心…… 正默默然,长庆楼外却走过一群人,其中一个蓝衣男子,让宗赫忍不住轻“咦”了一声,单看那人的背影,倒是有几分像…… “怎么了?”见宗赫坐着好好儿的突然站了起来,褚云重便问了一声。 “好像见到一个朋友。”宗赫双手撑着窗栏,再看时,那人却只一晃眼,便转进院子不见了。 “哦?”褚云重似笑非笑的望着少年,悠悠的道:“我本以为就你这样坏脾性,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呢。” 若是那夜之前,他时刻有着危险,确实没有将任何人认作朋友的企图,但时过境迁,宗赫此时心境已是大大不同。 回想那个雪夜,那个一脸聪明相,却又有些犯傻劲的少年,宗赫不由得心中一暖。这个人,应该算是朋友吧。 “我去看一眼。”宗赫见褚云重不做声,怕他不允,又加了一句道:“只瞧一眼,便回。” “外头冷,将我的黑狐大氅披了去。”褚云重其实心中不愿他到处乱跑,却也知不能太拘束了他,便嘱咐道:“快去快回,若回来迟了,可不给你留菜。” 待宗赫应声去了,褚云重又叫孟驰悄悄跟上,“外头人杂,务必护他周全……只是也莫叫他瞧见。” “遵。”孟驰点头,表示完全懂得皇帝的意思。 宗赫下得楼来,顺着碎石小径一路往东,穿过一道月芽门,便是东院。院中比外头街道寂静许多,一眼望去,却无那人身影,只有三五闲人,几树寒柯,一群老鸦。 少年尚不死心,绕着院子又寻了一圈。院中除了一幢小楼,别无景致,只孤零零一对石桌石凳。一旁的小池塘,已是结了一层薄冰。夕阳暮霭,几许残霞映在冰上,倒似一抹淡淡烟色。一阵冷风吹过,几片枯叶似不甘寂寞的纷落下来,在群鸦“呱呱”声中,凄凉地堆乱在那烟色中。 难道是我看花眼了么?宗赫站在一株歪脖子老枣树下,又左右望了一眼,确定并无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心下不免有一丝怅然。 正要回去,却听得头顶似有细细的风破声传来。宗赫本能的侧身一避,却是一颗长生果壳滑过自己的黑狐大氅砸在了地上。 抬头看时,却见高高的树桠上,正叉坐着一个小乞丐,二条腿跷啊跷的,一边剥长生果扔乌鸦玩儿,一边放声高歌:“哎…… 你富贵,你看斜阳飞落霞。 我何闲,我数枝头栖晚鸦。 哟…… 君不见,今承新宠恩露重, 谁又知,他朝金阶玉露滑……” 放肆!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分明是在影射诅咒宗侍选。还未听完,躲在暗处的孟驰已是心中大怒,恨不得立马跳出来,将那小乞丐揪下树来掌嘴。但细细一想,皇帝乃微服出巡,除了几个侍卫及何九龄府中人,又还能有谁知道宗侍选与皇帝之间的事? 难怪说的不是宗侍选?可那歌中承新宠那两句唱得多露骨……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孟驰想破头也没能想明白。再瞧宗赫时,他倒依旧淡定自然,也没见动怒。孟驰便不先动,且看看情形再说。 树桠上,那小乞丐正唱得手舞足蹈,宗赫虽不精于诗词文学,这歌中之意,他倒也还能听懂一二。正想瞧瞧这乞丐究竟何人,头顶上,长生果和果壳却落得愈发猖狂。 少年不动声色的接了几枚长生果,笼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扬,远处的孟驰还没瞧见发生什么事,只见那小乞丐突然“唉哟”一声,哧溜一下滑下树来,一个没站稳,便跌了个嘴啃泥,跪倒在宗赫面前。 “不必行此大礼。你虽唱得好,我也没钱赏你。” 这话听着真是气死人。 小乞丐抹了抹嘴里的泥,“呸”了一口,这才狼狈的爬起身来。无端吃了这亏,嘴里更是不饶人,不阴不阳的道:“哟,穿得这么金贵,却是个银样蜡枪头!” 这时离得近了,宗赫瞧得更是真切,那乞丐顶多十一、二岁,梳着歪歪斜斜的双抓髻,穿着破破烂烂的百家袄,一张脸只有巴掌小,还抹得乌黑,只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倒还炯炯有神。 瞧着眼前这张瘦得削尖的小脸,不知怎么地,对这么个说话阴损的小家伙,竟有些讨厌不起来了。 “喂,还没吃饭吧?” “喛?”小乞丐警惕的眨眨眼,欲待嘴硬不答,肚子却是不争气的咕咕叫。 宗赫却未再理他,居然只问了这一句便转身走了,只经过孟驰藏身之处时,停了一停。 “孟大哥,烦你端碗饭给那小叫花子。” 呃……蹲墙根正蹲得辛苦的孟驰顿时老脸通红,亮身也不是,不亮也不是,正尴尬间,见宗赫并不来与自己计较其他,只径直回楼上去了,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宗赫回得倒正是时候,台面上菜已上齐,几个侍卫正一一试菜。 “其实不必,俱是项阳在厨房督着做的菜,偏你们多事。”褚云重见宗赫回来,便唤他来自己身边坐。 “话虽如此,外头不比家里,还须谨慎些才好,毕竟规矩错不得。”一个小侍卫笑着答话,依旧把菜式汤水一一试过尝过,才罢。 宗赫才坐下,褚云重已是盛了牛骨汤递了过来。瞧少年脸上神色,料是没见着他所说的那个“朋友”,口中却依然问:“见着了么?” 宗赫摇了摇头,端起碗喝了口汤,心中又想起那小乞丐,想起他那嘲笑一切的眼神,又想起他唱的那歌,心中似有一片流霞飞过。 搁下汤碗,少年突兀地问道:“云重,若是我想带一个小侍从进京,你可答应?” “哦?何出此念?”褚云重不动声色的帮他布着菜,又笑着问:“难道你还怕宫里缺了伺候你的人吗?” “不肯就算了。”宗赫依旧喝他的汤吃他的菜,瞧不出有生气的样子,神情也只是淡淡的,眼里更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欲望。 褚云重忍不住陷入沉思,这样的恩宠,都不能让你开口说一个求字么?若你真心要求,又岂知我会不肯?原以为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摸透了少年的脾性,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猜不透他。也不知他出去这一会子,见了谁来,突然便起了这样念头。正要找孟驰来问,左右却不见人踪影,忍不住问项阳:“孟驰人呢?” 旁边的少年喝着他的野山菌牛骨汤,悠悠的道:“孟大哥菩萨心肠,大约……正普渡众生呢。” 13.渐生恻隐心 孟驰果然是去过丐帮,为了将那小叫花子的来历摸清楚,他可是去了不少地儿,问了不少人。结果,却也没带回多少有价值的消息来。只知那小乞丐来这白鹿镇才不过几个月,但尚未加入本地丐帮,没人知他家乡何处,也从未有人听他提及父母亲戚。有人曾听他说过四海为家,应是孤儿无疑。 最后孟驰总结陈词:“是个撵鸡逗狗神憎鬼厌的小泼皮!” 偏生宗赫听了对这小叫花子更是有了兴趣。 “这小泼皮甚得我心,待我再去会会他。”他这样对褚云重说,又兴冲冲的去了。 那小乞丐吃饱了饭,正跷着二郎腿躺厨房旁边的干草堆上,支着一手用小树枝儿剔牙。见宗赫过来便笑着打招呼:“这位爷,又来听曲子?” 那一口细白糯米牙,亮得有些耀眼。 宗赫心中一动,顿时有些起疑,却依旧不动声色的问他:“我与你往日结怨?” “无怨呀!” “近日有仇?” “没仇哇!” “那是何人指使你编曲子辱我?” 小乞丐上上下下打量了宗赫一眼,哈哈大笑道:“我自唱我的曲儿,你硬要凑了来对号入座,干我屁事!” 宗赫冷哼一声,突然疾手提起那小孩的后领,将他腾空拎起,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的脑袋摁进柴禾堆旁边的洗碗水桶中。 小乞丐突遭此难,自是奋力挣扎。奈何宗赫从小习武,便是身上有伤,其双臂之劲道,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无法抗衡的。 愣是被他按捺住,在污水桶里洗了把脸。再拎出来的时候,原来脸上那些乌糟糟的脏东西,已是被水冲刷的一干二净,露出一张粉嫩水灵的小脸来。 看清她眉目,果然是个小丫头!宗赫忍不住皱眉。“女孩子家,嘴巴里头那么脏!再说脏字,我会帮你把嘴巴也洗干净!” 被拆穿伪装,让小乞丐心生畏惧,一边拔腿就跑,一边口中却更发狠的骂道:“我哪里碍着你了,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 结果没跑二步就被逮了回来,又被摁进水桶,用刷碗的棉结子,被伸进嘴巴里狠是洗刷了一翻。直到带着哭音求了饶,才被放了起来。 果然是畜生啊!小乞丐吐啊吐啊的抹着嘴,再不敢跑,要骂,也只能在心里过过干瘾。 见她苦着嘴难受,宗赫却又自怀里摸了块桂花酥糖丢给她。既是棒槌又是蜜糖的,诚心是想收服了这个小泼皮。 “你父母亲人呢?怎么让你流落在街头行乞?”宗赫蹲在她身前,尽量用温柔的语气问话。 “死绝了!”小乞丐话音里还是带着气,一脸全世界都与我无关了的表情。 “我叫宗赫,你叫什么名字?”同为天涯沦落人,或许就是那样的表情,才是他会有些怜惜这小乞丐的原因? “关你……凭什么告诉你?!”差点又骂了脏话,但想起那刷碗水的味道,小丫头硬生生的把脏字又咽了回去。 瞧着她那一副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你又能把我怎样的小泼皮神情。真是好气又好笑。 更是给脸不要脸。 宗赫向来不是行事温柔的人,也没那耐性,当下就冷笑着站了起来,说话再不客气。 “嗬,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得意么?打量你是想游戏此生呢?可惜你没这本钱。要是个小子,当一辈子地痞流氓小混混倒也罢了。但你如今是女儿身!你今年多大?十一?还是十二岁?你可知道,再过二年,你这里就会大起来。” 少年冷冷的指了指她的胸,复又道:“到那时,哪怕你再怎么善伪装,也都掩饰不了多久。你又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等被人发觉了腌脏小乞丐原是漂亮小娘儿们,你猜你的下场会是怎样?你似乎在中原各地浪荡得比我久,料来应该你比我更清楚才是。” 小丫头脸色刹那间发白,却只抿着唇不说话。 “你既不说,便让我也猜上一猜。” 少年像猫戏鼠般的盯住她,他向来说话尖刻,目光锐利,只一念间便捕捉到对方最软肋处,然后,更是句句打击,毫不留情。 “是会被拐到青楼被千人睡万人骑呢?又或者等你老了被男人们玩残了,又会被卖到地下育婴堂,沦为生孩子的工具?那种地方听说女人一进去,一直生到死。” 于是,成功的看到小乞丐的牙齿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毕竟年纪小,再泼皮,也翻不到天上去。 “你……你究竟想怎样?”小丫头害怕的缩了缩身子,滴溜溜的大眼睛,这回真的是要滴出泪来。 “我给你指条明路。”宗赫本想威吓到底,一举把她拿下,但见她泪眼朦胧的样子,心终究是柔软了几分,便重又蹲在她的面前,好言好语地道:“不如跟了我,我是今年的侍选,也没了亲人,你我同命相怜,我想……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咦,这话好熟,谁之前说过。 “我凭什么信你?满大街都是侍选,谁知你是不是招摇撞骗的人贩子,转身把我卖青楼。”小丫头疑心病甚重,独自一人能活到现在,她什么没经历过,又岂会这么简单的信任一个陌生人。 “你原也没有旁的人可以信任,无论怎样,都是赌上自己未来的命。” 这样的话说出来才发现,好像还有点像是说自己。宗赫这样想着,忍不住淡淡笑了,只是这样的笑容,却是残酷得让人难以喘息。 小丫头沉默无言了,清亮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14.初生爱欲念 少年回屋的时候,褚云重其实已是得了消息,心中有些不快,也不瞒着,故意摆在脸上给人看。 “云重,你在恼我吗?”宗赫果然上当,这一回不比刚才吃饭的时候,他本就存着个‘求得’的心思。这下,更是软了几分。 跟皇帝比,他终究还太嫩。 “你要多少人服侍,宫里头都有,偏要收留那种来历不明的小乞丐,还不声不响不和我商议便想带入宫去?更何况那还是个女孩子,难道你不知这会惹起多少闲话?这又与你何益?”不得不说,每一次,都似乎是褚云重更占着理。 “我这不是正来跟你商议吗……”宗赫走到他身边站着,见他蕴怒着不说话,更不拿眼睛瞧自己,不由得心中叹气。虽然跟这人相处了这些日子,毕竟不能知心知肺,到底他是皇帝呢,若是有人忤逆了他的意思,肯定是不喜欢的。 玉盘似的月悄然升起,夜色却依然清冷。远处隐有丝竹声传来,柔和穿过抚廊,飘在两人身边。 气氛倒还不坏。宗赫自嘲着,给自己鼓鼓劲。 按他的性子,其实不喜求人,更不消说是为了不相干的人了。只是两人若认真相处,总不能像打打杀杀那样,总是硬碰硬的吧。总有些事,自己不太习惯,要慢慢适应起来…… 见那人的手垂在身侧,想起这些时日,他待自己的温柔,少年再也忍不住,便上前主动握起他的手,低声求道:“云重,何不再宠我一回。” 褚云重心动,缓缓转过身来。洁白的月光下,少年容色之清丽,光华怡人,似撒娇般微启的唇角,漾开一抹诱人的微笑,清澈而明媚。 “你这样……便算是求人?”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忍不住环上少年的腰,腿也微微用力,将他抵在廊柱上,看红晕渐渐染上他耳根。 “不然……要我怎样?”腰腿间那样亲密的抵着,让宗赫开始脸红心跳。 两人虽说一直亲近,但也仅止于牵牵手搂搂腰,最多便是亲亲嘴唇。褚云重顾忌他伤势,从未有过非分之举。而他自己,毫无经验,更是完全没起过那方面的念头。 而此时,两人之间却是暧昧横生,他的鼻尖离着他只有半尺的距离,呼吸都似在耳边,微显短促的气息湿湿暖暖,又仿佛带着一丝压抑的情欲。 夜意浸润,淡淡星光如莹,那一阵阵似有若无的靡靡乐声轻轻萦绕着,更是惹人遐思。 气氛真是不能再好了。褚云重满心快活,几要笑出声来,便诱道:“我要怎样……世显,你心中明白。” 你道人人都像你这般厚脸皮!宗赫的双颊都红透了,心更是跳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也罢,便叫你得一些好处! 存了这样心思,于是便闭上眼,第一次,主动的贴上那近在咫尺的唇。 “唉哟……”却是力道太重,双双都磕了嘴唇碰了牙。 褚云重抚着唇哭笑不得,眸子却愈发晶亮了起来。 “到我房里来。” 不等少年有机会拒绝,便旋风般拉了他进屋,反手栓上门。 宗赫恨自己在这种时候,反应总是慢半拍,感觉有些不妙的时候,已是被拉到床边。 褚云重一掀袍角,侧身坐在床沿,而少年则被他拉得跌跌撞撞的坐进他怀中,正抱了个满怀。这个姿势却好,可以在他耳畔颈间慢慢厮磨。 “刚才在廊下,你倒好大的胆子,就那样亲上来,也不怕人瞧见。现在……怎么倒像个木头人?可要我亲自教你怎么伺候人……”褚云重低低的笑,面若桃花,眼波流转,像足了准备开动的狐狸。 “云重……”少年的身体被两条手臂紧紧的环住,虽未肌肤相接,亦觉滚烫灼热。正紧张不安着,脸又被手托着转了过去,那人挺拔的鼻子轻轻抵上自己的鼻尖,彼此的气息,炽热而又急促,叫人简直无法呼吸。 “再亲一次。”那人的声音又沉又勾人。老辣的猎人,总有法子,让猎物自动上勾。 少年迟疑了短暂的瞬间,但这样的诱惑致命又温暖,于是,便像是被盅惑般,轻轻迎上一点,试探般触及那对自己施展了魔法的唇。然后,有一点羞涩,有一点笨拙地吻住了他。 褚云重亦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乖乖配合他加深这个吻。彼此的唇,都已被欲望与期待炽烤的异常柔软,互相温柔的辗转舔抵,绵长而又甜蜜,两两交换着,尽是无穷的诱惑。 不过手底,倒也没闲着。悄悄拔去宗赫发上的乌木簪,让那一头墨缎般的秀发如云飘散。又不动声色的,解开他的腰带。很不老实的手指滑了进去,抚上少年微微发烫的肌肤。 宗赫叫他一碰,浑身一颤,待要推脱却更是被箍紧了身子压倒在床上。 被他这样一闹,宗赫胸前衣襟已是松开了好些,露出颈下一片玉骨冰肌,那线条优美的纤瘦锁骨,更叫人垂涎。 褚云重体内欲火升腾,他都禁欲快有一年了,如今遇着宗赫倒也算两情相悦,正是新鲜情热,没有一日不想将他吃干抹净。 宗赫见他眸中欲火,更觉羞赧难言,但心中尚存清明一线,便不顾自己衣衫松垮,只捉住他四处惹火的手,低声道:“皇帝要与赫亲热可以,但万不可愈矩,既错了皇家制度,又叫侍选失了名节。” “生在帝王家,偏生就有这许多规矩!其实从心所欲,怎算愈矩!”像是被触中心底事,一时欲望从褚云重眼中渐渐退去,但目光中,却仍有灼灼烈焰燃烧着。 见皇帝这样着恼,宗赫倒先抵不住笑了,“刚才那番话倒也非我本意,不过是我应尽之责。我若不说,倒成了勾引皇帝行差踏错的下流胚了。其实……就算尚未入阁,我也算是皇帝的人了,此名此节亦关乎皇帝的名节。若皇帝不在乎,那么,赫更不在乎。” 幽暗中,少年的眼眸清澈如夜星闪烁。 吻了吻宗赫脸颊,褚云重心底叹了口气,如何不知他这一招是以退为进。自己倒真想视皇家制度如无物,但又岂能真的不在乎他的名节。 于是恨恨的咬牙,“你这小狐狸,什么时候变得言辞手段竟这般滴水不漏了,倒叫我今晚空欢喜一场。” 老狐狸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宗赫心中暗笑,口中却款款道:“自然是皇帝带教的好。” “我还有教得更好的呢,到时候你可好生学着。” “说正经的呢,皇帝总是这么不尊重……” 两人调笑着,又在床上好一阵嬉闹。 “那小丫头的事?”觑着皇帝心情还好,宗赫便想趁热打铁。 褚云重只皱眉道:“不好。这种年幼便失了父母亲人离家流浪之人,一等是浪荡不羁不服管教,一等是恨海难填睚眦必报,都不是能够让我放心在你身边伺候的妥当人。” “我知皇帝疼我。”少年轻叹一声,垂下头幽幽道:“只是当初皇帝救下我的时候,我却也是那失了父母亲人离家流浪之人,不知在皇帝心中,我是你口中第一等人呢,还是第二等人……” 一时倒堵得褚云重哑口无言。 “也罢,便先留用。”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到时候要是伺候不好,随便找个由头谴了她其他职务便是了,皇宫中自然也不怕多留一口人吃饭。 褚云重这般打算着,顺便又问:“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阿蛮。蛮横无理的蛮。” 见皇帝终是允了此事,宗赫不由得心情大好,不过……那小丫头倒也不算是一味蛮横泼皮。自她下定决心与他赌命交心之后,俩人倒是同心同力合谋设了这局。莫看她年轻小,懂得却比自己多得多,皇家制度爱惜名节种种,俱是她的主意,却也真能成事。 少年心中偷偷一乐,倒是捡了个得力之人呢。 15.初进太阁府 凌太阁府,赤松轩。 车轮滚滚驶进长安,宗赫好奇的掀开窗帷子,贪看这中原大地最繁华之处的景色。联想到几十年前这里还是兵荒马乱、生灵涂炭之地,不由笑对身边的褚云重道:“好一番国泰民安的景象,一路行来九州日渐繁盛,百姓都得安家乐业,这自然都是皇帝仁德之功。” 褚云重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道:“哪里学来这些精致的马屁,且留着吧,待到太阁府拜见我亚父时,夸他去。” “咦?”宗赫扬了扬眉,“不是说好进了京,便送我去龙门巷,让我与其他侍选住一块儿的吗?” “话虽如此,但你以为我亚父会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么?”此刻,少年皇帝脸上是一种别样的笑,透过窗帷那略有些刺眼的日光中,似有一丝无奈。 宗赫心中一震,手一松,藏青的帷子软软垂落。 “所以,我须得先带你去拜见他老人家。” 见少年低头不语,褚云重便伸手抚其肩,绵言细语道:“怎么?可是心中害怕?” 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只不过,“第一次见你长辈,难免紧张。” “莫担心,有我呢。” 抬头,正迎上那对乌亮的眸子,浅浅含笑,宗赫顿时心中一暖,口中却仍嗔道:“皇帝也不早说,我也好早做准备。” 褚云重却不紧不慢的道:“不慌,礼节其实并不繁复,待我细细说与你听。” 堪堪讲了二遍,车行已至凌太阁府。 太阁府在皇宫左侧,栖山临湖而建,依山傍水那数幢殿宇似龙楼凤阙,规格颇为巍峨壮观。 才进了街,便有府中巡卫迎上来,引着车行绕过西、南二门,直到东偏门才停了下来。 也不用门上人通禀,院子里一众侍卫仆从一个个早就喜盈盈、乐呵呵地迎了上来,齐刷刷的向下了驮轿的皇帝行了礼,又一逢烟似的簇拥着他进去了。 宗赫下车时,正瞧见他回首相望,便轻轻点头示意,含笑目送他远去。 脸上虽挂着笑,其实心里慌得不行。也不知怎地,竟会这样紧张,要说自己其实并不怕什么,但也不知在为什么担着心。想当年千军万马来袭时,也不曾如此惶惶不安。 回头瞧阿蛮时,做书童打扮的小丫头倒意外的镇静自若,背着手昂首站着,滴溜溜的眼睛四处瞧太阁府院落布置,鼻腔里还偶有“哼”的一声,倒似还有几分轻藐之色。 片刻功夫便有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几位长随,一脸公式化的笑容迎了上来,客气的问道:“这位便是琼州宗侍选吧,太阁有请。” 宗赫不敢待慢,揖一礼道:“劳管家带路。” 阿蛮正要跟着同去,却被几位长随拦了下来,只说:“侍选身边伺候的人,且在院外候着。” 小丫头撇了撇嘴,心道:“正好,还免了我行礼。”又对宗赫张嘴作口型道:别忘了大礼。 宗赫哪里敢忘,一路随行,连院中景致都连不及看,只在心中默念皇帝教与的礼节,就怕局时错了规矩,又叫人笑话自己是南蛮子不识礼数。 穿过抄手游廊,又过了一重院落,这才来到一溜七间富丽堂皇的正殿厅房。一路上仆从过往,皆不是刚才前院时那般随意嘻笑,均敛眉肃容,来去悄声。若大个院落,倒似冬日静穆,唯有廊下一笼翠鸟,偶有一声清鸣,穿透楼台,直抵天际。 管事指着院前一方小巧玲珑的鲤鱼池,低声道:“请侍选暂且池边跪候,自有人通传。” 宗赫依言跪下,也不好四下张望,只专心候着。身边那方鱼池倒不知用什么奇石堆砌的,这么冷的天气也不见结冰,似还有几尾鱼在水底悠闲摆尾。不知怎地,就想起家乡的大海来,那样海阔凭鱼跃,是何等消遥自在。而如今被拘在一方浅池之中,虽终日得饱食,闲闲无后顾之忧,倒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只觉跪得气闷,也不知那厢皇太阁为难了皇帝没有,更不知太阁还会如何为难自己,一时心中纠结不定,愈发觉着地上的青石冰冷了起来。 又跪了一刻,方有一身着虎纹侍卫服色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也不带笑,只正色道:“有劳侍选久候,请随我来。” 宗赫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下总要见着人了,便紧紧跟随在那侍卫身后,穿过两侧花廊,沿着甬道往正殿行去。 谁知才到殿门口,又叫跪候。少年仰头望了望殿前匾额上的“临华殿”三字,又摸了摸酸疼的膝盖,无奈只得跪下。耳边听着“琼州宗侍选晋见”这几字被一重重递了进去,一时,头都大了。 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多规矩! 之前与皇帝在一起时,素来是没上没下的,哪晓得还没进宫,便只拜见皇太阁便有这许多繁文缛节。要是日后进了宫也要天天如此,那可真要折磨死人。 之前跪在天井里头,倒还有暖洋洋的太阳照着,这会子跪在正殿门口,左右前后俱是通透,一阵阵的穿堂风嗖嗖的吹。宗赫虽披着皇帝给的黑狐大氅,亦觉得身上一阵冷似一阵,连带着腰背处的伤,也隐隐作痛起来,心中却还欣慰还好阿蛮不用进来一起陪跪,不然,她那瘦小身子,如何吃得消。 还好这次却不用跪太久,里头已是一声声的递了出来,叫“宣宗侍选进殿,赐见赤松轩”。 宗赫暗暗叫苦,只道到了那什么赤松轩前还要再跪,谁知这回倒是一路顺畅,没再多波折。 那侍卫领着宗赫走过前殿,后头方是正厅。厅前早有二位妙龄侍女含笑候着,一个上前替他解下黑狐大氅,另一个微微侧身替他掀起帘帷。帘子后头又有二位侍女,笑盈盈的将少年引领入赤松轩。 进得厅来,却是一暖,足底下仿佛都冒着热气。宗赫也来不及惊异这些,遥遥望去,只见前头正座上坐了一位青年男子,下首还有一人相陪,而褚云重正侍立在正座之旁。虽隔着五六丈远看不真切,但见着他,少年便觉稍稍心安。 一旁早有侍女铺下团蒲,宗赫知这才是要行正式的大礼,便高声道:“侍选,琼州宗赫,拜见皇太阁。” 说罢,便是一揖一跪,重重的磕了二个头。起身待重新跪叩时,远远的,传来皇太阁金口玉音:“免。” 虽说是免,却也不能全免。宗赫牢记着皇帝之前的指点,到底还是又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道:“谢皇太阁恩典。” 至此,方才放下一半心来,掌心却已是隐隐渗出汗来。 那高高在上的皇太阁复又道:“请宗侍选走近些,让孤瞧瞧。” 其实少年心里头倒也一直就想着要瞧瞧这位名动天下的凌太阁是怎样人物,便依言昂首上前。 这回离得近了,瞧得却是真切。只见那座上之人身着大红织金五爪龙箭袖,腰间垂着一枚金镶青麒麟玉佩,倒并不戴冠,只用一支紫金血玉簪绾着一头乌发,气质十分的潇洒俊逸,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三十有五的皇太阁,倒似一位年方二十五六的青年华贵公子模样。 而旁边下首坐着的那一位,相貌倒有一二分与褚云重相似,穿着一身石青色缂金团龙袍,神情沉稳恬淡,却也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 侍立在一旁的褚云重见宗赫只傻乎乎站着,便朝他一阵眨眼。 喛?什么意思?不是磕完头了嘛?宗赫一颗心复又提起,怔了一怔这才想起吉祥话儿还没说,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正座前,重又揖了一揖,朗声道:“侍选宗赫,祝太阁千秋康泰,皇上万寿无疆,呃……” 宗赫侧过身瞧了瞧不知名的那位,瞧他打扮长相也像是皇室中人,只不知道是哪一位。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吉祥话儿说了一半,却是卡在他那儿。 还好旁边的侍女甚是机灵,忙轻声道:“这是梁王殿下。” 咦,不就是那个曾跟褚云重争皇位的梁王褚云邈么?宗赫便也不动声色地朝他揖了一揖,道:“梁王吉祥安康。” “世显不必多礼,俱是自家人。”梁王显然是从褚云重口中知道了宗赫的字,一时叫起来,倒显得比盘踞高座的凌铮分外平易近人。 这厢凌太阁将宗赫从头到脚打量够了,才向褚云重点头道:“皇帝眼力不错,宗侍选仪表非凡,风骨不俗,是个齐全孩子。” 说罢,凌铮又向梁王意味深长的一瞥,似笑非笑地道:“说到底,还要谢过梁王殿下。若不是梁王慧眼识珠,将宗赫列入侍选名册,皇帝岂不是要错过这南海遗珠。” 最后四个字,凌铮说的极慢,褚云重如何不晓这弦外之音,只笑着打个哈哈混了过去。 梁王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见言谈甫一开始这空气中便火辣辣的,且瞧这风头倒似乎还要波及自身,便也趁此机会一笑起身,辞道:“太阁既是有客,本王倒不便打扰,不如就此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也罢,皇帝替孤送送梁王。” 凌铮的声音不冷不热的,叫人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只梁王转身出殿时,宗赫注意到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时一刹那有火光四溅,但只那一瞬,随即便已错开,又归于平静。 16.沉静掩锋芒 这下,殿中只剩凌铮与宗赫两人。宗赫知他必是故意将皇帝支了出去,只是一时却也不知他要怎样,看他神情,却是喜怒不形于色。 正胡乱揣度着,却听那凌太阁慢里斯条的道:“皇帝要与赫亲热可以,但万不可愈矩,既错了皇家制度,又叫侍选失了名节。” 凌铮的声音极动听悦耳,但宗赫闻言却似心中惊雷,脸颊刷得变白,一时又涨红的几要滴出血来。这几句,不正是那晚与皇帝亲热时他所说的话!只不知这么私密的话怎么会叫凌铮知道了去,总不会是皇帝和他说的罢! 站在座前的少年迎着凌铮那带着几分揶揄的眼神,心如坠落无底黑洞,紧握的手掌更是将指骨捏得发白。皇帝果然没有料错,凌太阁不仅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且还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 宗赫此刻心中真是又羞又悔又惊又疑,真是没成想,凌太阁会有这样手段,连他与皇帝那种时候的事也…… 但凌铮却似乎也没有太生气,只不疾不缓的道:“知道行事不可愈矩,懂得你的名节关乎皇帝名声,还算你知理晓事。” 他的声音并不太冰冷,但叫人听来却如同身在冰窟,寸寸冻寒。 又听他略拔高了一点声音道:“若你不知检点,在入阁之前与皇上做下苟且之事,今日如何还能踏入太阁府半步,早被遣送回藉。” 若不是心冻结成冰,此刻,怕是要碎了一地。 事已至此,宗赫反倒沉下心来。见凌铮有几分疾言厉色,便忍着心中委屈,咬了咬牙,撩开袍角便跪下来请罪。 凌铮缓缓起身,在宗赫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一脸羞惭懊恼却仍有几分倔强神情的少年,见他不申诉,不求告,又带着些许少年意气,心中倒也有几分喜欢。但为了挫磨一下他的傲性,却不得不继续敲打他。 于是便又沉声道:“今日孤让你一路跪进这赤松轩,你心里必定认为是孤刻意刁难你吧。” “赫不敢。”口中是这么说,宗赫却昂起头,神色依旧坦荡自如。 凌铮将手指轻叩少年额头二下,算是略施惩戒,又谆谆教导道:“只盼你记着今日跪着的这些时刻,日后有幸入了阁,凡事更要三思,行事更不能有一差二错,三宫九殿十八阁,没一处有后悔药。你可明白?” 少年认真听着,干净利落的答道:“皇太阁训示,侍选自当铭记在怀。此事皆由侍选年幼无知而起,太阁怎样责罚侍选都担待,但求太阁莫再生皇帝的气。” 凌铮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自己跪着,反倒还有心惦记着皇帝,也是个傻孩子。一时心里软了,便伸手先将少年扶了起来,话锋却是一转,口中亦是换了称呼,直呼起宗赫的字来。 “世显,孤听闻你与你族叔之间好像有些误会?” 误会?宗赫瞪圆了眼,差点吐出血来。皇太阁措词真是讲究。 凌铮却执着他的手,正色道:“世显,你如今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要入阁的人,要懂得识大体。须知前朝后阁俱是皇帝的臣子,你一朝入阁,便与你族叔同朝为臣,要顾全好不容易维稳的边疆局面,切不可再起内部纷争,叫皇帝左右为难。” 宗赫心中一凛,早知道若要入阁是必有这一道坎。只是没想到,这番话却是由凌铮口中说出来,又凭着他皇太阁的尊贵身份,点明了要他“识大体,顾大局”。若是自己一味纠缠报私仇,倒叫旁人觉着自己小家子气,甚没肚量。 一时,倒也恼不得,怨不得。更不敢将情绪显露,只能将万千过往都深埋心底,镇静的回道:“太阁在上,昨日之宗赫譬如因仇恨死,今日之宗赫未必因仇恨生。若我族叔以礼相待,彼此便相安无事。若他对我仍有豺狐之心,我自不会善罢干休。” “好孩子。”凌铮轻拍了拍少年的手,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慰言道:“若你族叔再一意孤行,莫说你,孤与皇帝,亦不能容他。” 见宗赫无话,凌铮脸上方才露出一丝笑容,才不过六七分,便已绚丽的让人不能直视,便如同那冬日逆天绽放的牡丹,端的是国色无双。 宗赫坐他身边,亦有些看痴了,心道难怪当年太宗那么宠他。长得这么好看,难得说话也那么好听,便是刚才凶人的时候,也叫人讨厌不起来。褚云重虽长得完全不像他,气质却略有相仿,尤其穿衣打扮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洒脱轩昂。就是皇帝与自己亲热的时候,那种别样慵懒的风流,如今看来,竟也有一丝他的影子。 正胡思乱想着,却被凌铮瞧了出来,问:“在想什么?眼睛笑成那样了?” “啊!”宗赫未及多想,只是脱口而出:“在想云重……” 话才出口,便道要糟。 而凌铮,却几乎要破功笑出声来。 这孩子,到底单纯。 却还硬生生沉住脸,训斥道:“胡闹!人前人后,可不许再这么称呼皇帝,没个上下尊卑。” “遵。” 虽那么说,但偷偷看他,似乎也没太认真生气的样子。少年这才完完全全的放下心来。 果然,才训斥过,这厢凌铮又换了和气容颜,道:“今日既来磕了头,也不叫你空手而归,孤亦准备了见面礼给你。” 说罢,便一招手。早有侍女将备下的礼物用一只花梨木雕漆盘奉了上来,却是用紫缎包裹着的一样物什。 宗赫起身谢过,将那物接在手中,便觉沉沉的。用手一摸,里头四四方方的倒像似个匣子,心中十分好奇内里装了何物,只不好意思相问。 正值褚云重送客回来,见两人气氛甚是融洽,心下顿时放松,脚步也更是轻快了些。 来到少年跟前瞧见那好大一只包裹,便也笑问道:“亚父藏了什么好东西送人,快让我也瞧瞧。” 说着,便径直拿手去拆那紫缎打的花结。 凌铮抬手将那爪子打了去,凤眸斜睨,“忙什么,自有你的好处,那时再来谢孤不迟。” 17.叹经年旧事 一时见天色已晚,凌铮便要派自己府中的侍从套了马车送宗赫去龙门巷。褚云重虽说想亲自送他去,但亦知大白日的,他这身份在京城多有不便,便也罢了。只教下头多备衣裳铺盖,并一应贴身用具,一概妥当了,这才亲送他至外院,又嘱咐了一阵,这才两两惜别。 回赤松轩的时候,依稀瞧见某人的贴身侍卫身影一闪而过,便兴冲冲的问:“亚父,可是越儿来了?我先瞧瞧他去。” 凌铮轻哼一声:“你在外头消遥快活,这会儿倒想起他来了?!原还想着皇帝再淘气,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也总该回来治办年事,没成想你倒为一个小小的侍选耽搁至今。如今,朝廷上下,府里内外,哪一处不是越儿在替你里外操持,这也实在是不成体统!” “能者多劳……”褚云重犹笑嘻嘻的,瞧凌铮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这才悄悄吞下后头的话。 “孤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当初竟会由着你们这么胡来!”凌铮见褚云重居然还敢跟自己这么嘻皮涎脸的,不由得怒从心中起,重重一掌击在身边的案几上。劲道之大,连案几上那座颇受主人心爱的八仙捧寿玉桌屏都摇晃着要倒了下来,显见得是动了真气。 褚云重默默地扶住那玉屏,缓缓地道:“亚父最知我的,我虽坐着这个位子,到底年轻力有不及……” 凌铮又是气,又是恼,看他脸上那平静神色,却又有几分心疼,不由得长叹一声,“重儿,我知你不是力有不及,而是不甘束缚。但身在皇家,哪能由得你随心所欲?这些年你屡屡微服外出游山玩水,美其名曰拜访太祖旧臣,孤哪次不是纵容了你?但你眼看就是亲政的年纪,身在其位,须善谋其政,你自幼读圣贤书,岂不明白这个道理?想当年,孤为了你这个名份,使了多少心,使了多少力,你若不行珍惜,既对不起这江山百姓,亦白白辜负了我的心。” “亚父……”四、五年前那场风风雨雨犹在眼前,当时越儿还未接来,就他们父子俩互相扶持着渡过了那道难关。那时艰辛,他岂不知。褚云重心中一酸,一时倒也哽咽难语。 凌铮心中亦是伤心而无奈。这些年,为了他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执拗性子,真是操碎了心!那么多不易都熬过来了,想来最无须求的事,却还偏偏求不得。总以为他不过是年少叛逆,也不好太拘束着他,如今看来,却是越大越不成个样子,哪里像是位在九重的皇帝,一些荒诞行径,直叫人呕出血来。 每每这种时候,凌铮总会情不自禁的想:一般儿二个人,性格竟能那样天差地远。一个养在宫中,虽才华横溢光芒万丈,却也傲慢、执着,说不上桀骜不逊,却也经常恣意妄为。而另一个曾在草莽,却似鱼肠在鞘,沉静、勤奋、自律,凡事谨慎而有责任心。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年计划那件事的时候……又或者如果现在换过越儿…… 忆起当年事,凌铮一时思绪万千。 然而,这种想法,毕竟不能与人言,若有一字半语泄漏出去,立时便是一场泼天大祸!甚至都不能多想,更不能让种子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曾经隐藏的事,必须继续隐藏下去,如今的这些念头也只能嚼碎了,一辈子烂在自己肚子里。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什么如果。 世间常情,如若得到一些东西以后,总会想要更多。比如自己当年既得了重儿,又想得越儿;既得了被赐予褚姓的嫡皇长子,又期盼着能另有子嗣延续凌家血脉。 而今,不能再求老天更多。 这对年轻的父子俩一时相对无言,诺大个赤松轩,静默良久,气氛沉郁压抑的,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最终还是做儿子的,打破了这恼人的尴尬,戏谑道:“终究还是儿子的错,亚父犯不着为此生气伤身,我瞧亚父脸上变了颜色,这天地都暗了……” “偏你会说这些调皮话儿!”凌铮心里头又是恨,又是爱。就是这么个牛皮糖,惯会在你恼的时候自动粘上来,腻歪歪地怎么都甩不脱!到你尝着甜丝儿的时候,他却又飞个无影无踪!永远叫你掌握不牢,拿捏不住。 这样的脾性,也不知以后哪个才能降得住他。 四年前自己倒是亲点了年方十五的谢仲麟入后阁,一来借一借谢家的势稳住当时争储局面,二来,也指望着皇帝身边能有个与他不相上下的人,收一下他的野性束一下他的筋骨。却没料到这谢家二公子亦是一个鹤鸣于九皋之人,一等一的心高气傲。 一朝入阁遇上皇帝,这一对青葱少年倒似针尖对麦芒,棋逢了对手。一开始皇帝倒还新鲜,很是宠了他一阵,愈发惯得谢仲麟骄横任性。只是这样的品性,在皇帝面前如何能得长久,没过多久,便已是相看两相厌。到了如今,两人更是一见面没三言两语便要吵起来,也不知是八字相冲还是前世有仇。自己曾寄托厚望的一个人,到头来争个头破血流,还是没落个好下场。 后来汲取了教训,又选了个季莲生,倒是极好的一个孩子,虽说家世不如谢仲麟显赫,品性却更讨人喜欢。心地淳朴善良不说,性格也宽仁温柔。竟是一块良金美玉,白璧无瑕。 最难得是亦中了皇帝的意,凌铮记得分明,季莲生入后阁那一年,也是褚云重最安份的一段日子。要不是一年前那次意外…… 唉,世事总是诸多不如意啊。 “亚父又叹什么气。”褚云重歪在凌铮身边,瞧案几上银杏翠叶果盘里头盛着几样糕点果仁,便随手剥了一块凌铮平时最喜欢的核桃果仁儿亲递到他嘴边。 凌铮老实不客气的张口吃了,觉得涩了些,又命:“蘸点蜂蜜。” 褚云重忙火速剥一个出来,往银点翠果盏里蘸了一点今冬新上进的宁州青唐蜂蜜,笑盈盈的奉上,尽这一点子小小孝心。 沾了蜂蜜的核桃果儿涩中微甜,凌铮连吃二块心里头这才舒服些。 便沉吟道:“我在想,过了年便要开阁大选,除了宗赫,你心里头可还有别的计较?总要顾着各州颜面,不好太偏才是。” 褚云重随口便道:“照亚父这么说,每州各选一个就齐全了,省了多少麻烦。其实我既得了宗赫,便也够了,若非我朝祖制如此,我又何须左一个右一个往后阁里头塞人。” 凌铮虎了脸,对褚云重态度如此漫不经心很是不满,沉声道:“国之大典,岂可随便?再者说了,难道后阁诸位只负责帮你暖床的么?祖宗制度,本意便是要皇帝与后阁侍郎侍君之间,比前朝文武官更有紧密的联系、信任的关系,以便托付那些监察、督管、稽核之要务。若是后阁羸弱,前朝势胜,皇帝也难掌控朝堂,所以一朝入选的,都将是皇帝未来的得力臂助。感情么,只不过是皇帝维系信任的手段,也可以慢慢培养。” 褚云重嘿嘿笑道:“亚父所言,我自然明白。但亚父亦深知我此人死心眼儿,既有了宗赫,难免冷落了其他侍郎,怕你将来在我耳边鸹噪,我这可算是丑话预先说明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凌铮其实挺欣赏儿子这种期望重情于一人的心意,但问题是这种心态于皇帝而言十分扯蛋,非常不利于后阁维稳。更何况他每每所谓的“专情”,却不长久,爱时热烈,弃如敝屣,十分没心没肺,如何不叫人头痛! 因此,虽心里极不赞同,却也勉为其难地道:“感情与宠幸,本是完全不同的二码子事儿,皇帝应该懂得权衡之术。但孤亦非不近人情,你既与宗赫相处甚得,孤也不会逼着你去临幸其他新入阁的侍郎们。左右才入阁,侍郎们也年轻,头两年正是栽培好苗子的时辰,课业是一等要紧的。即便暂无宠幸,也须皇帝不要太过冷落他人,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只要有能耐,将来都是可用之人。” “些许小事,儿子省得了!”凌铮一番苦口婆心,褚云重听来却十分不耐,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懂,从小到大,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 凌铮瞪他一眼,“这就要说到正题!后阁毕竟名位有限,入阁之初须谨慎择之,尤其是要挑那聪明正直、品行兼优的,相貌倒还在其次。” 褚云重岂听不出凌铮最后这话的意思,还不就是说宗赫长得祸国殃民么!不过话说回来,亚父自己,不也长得天怨人怒的,难道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因此便只点头,微笑不语。不过心里倒还腹诽亚父矫情,其实各州县亦是一层层选上来的,但凡有资格进京城的,相貌哪里又会差了。 凌铮见他点头应了,便又嘱咐道:“又则,皇帝后阁入了新人,也莫忘了旧人。都是跟了你多年的人了,不可叫人寒了心。到了殿选那日,或是升一升他们的品级,或是抬一抬阁,都使得,好教大家都欢喜,亦增祥和之气。” 一想到之前的旧人,凌铮唯有叹气。尤其是谢仲麟,总觉得有些亏欠了这孩子,毕竟他跟皇帝最久,却最不得意。要不是那段时日自己忙于政务,未曾关心皇帝起居,但凡自己花些心思点拨他一二,又何至于让两个孩子闹成这般几乎难以挽回的地步。 褚云重这回却不依了,只皱眉道:“论品级谢仲麟已至宣奉,又居天章阁主阁之位,八阁之中天章最尊,还能怎么升,难不成赐他入住紫金光华殿?凭什么呢,他又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劳要我这么供着他!有朝一日我心许之人入主紫金光华殿,难不成还要和这样飞扬跋扈的人共处一殿?” 他所说,其实倒也一点没错。紫金光华殿历来便是尚君所居的正殿,别有特例,也只会是皇帝特别宠爱之人才得赏住。便是凌铮当年,在未升任尚君时,亦只入住金昭体元殿。便是如此,这在后阁之中也已算是非常难得的恩典了。 但凌铮却不以为然,道:“你身为帝王,该分清主次轻重,无论是前朝后阁、家事政务,皇帝个人感情都是末等次要的。想那仲麟终究是得用之人,经年出阁办差并无差池,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当有容人之量,用人之道!” “既是这么说,那想必亚父当年被父皇钦点为尚君,也只是因为差使办得好的缘故了?!”褚云重一时急了,这些话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只是说出来后,却已是来不及后悔。 如遭重锤一击,凌铮脸上顿时变了色,张了张口仿佛想要再说些什么,半晌,终是没再多言,只轻挥一挥手,黯然道:“罢了,皇帝的后阁,自然还是由皇帝作主。去吧,去看越儿吧……” 一时,只觉自己乏透了,再回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 18.华庭玉双辉 下弦月,双星辉映。 赤松轩后头偏殿的暖阁里头,热雾蒸腾,笼的星光迷离,月色如烟。 褚云重进去的时候,那人正背对着自己舒适的躺在木浴盆中,一头刚洗过的乌发泼墨般垂在盆外,晶莹剔透的水珠仿佛从丝缎上滑落,转眼在缕刻了祥云的青砖上汪成小小一爿清潭。 “啧啧啧,好一副美人出浴图,倒叫我赶上了。” 适才惹得凌铮不痛快,褚云重心里也一直郁闷着,直到见着这个人,这才强打起精神来。 一旁的侍从识趣,一个个都悄声退了出去。 “我算什么美人。”那人哑然失笑,回头瞟了他一眼,又调侃道:“听闻哥哥在回京的途中倒是得了一个绝色。” “远不如你哩!究竟越儿的容貌是天下无双!”褚云重笑着打趣他。 “天下无双?真想吐你一脸!”凌越将胳膊支在浴盆边沿上,只手托腮,悠悠地道:“哥哥怎么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去,白面皮也要被你贴成金面皮了呢。” “越儿这张嘴越发坏了,以前你可乖巧老实着呢。”褚云重半真半恼的抱怨着,又问:“洗了头怎么不拿帕子绞干,这么空着头,仔细着凉!” “这不才洗完你就进来了。”凌越朝一旁的乌银镶楠木置物架子呶了呶嘴,随即将头一仰,道:“哥哥帮我绞一绞罢。” 褚云重素来宠他,便依言自那架子上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自搬了个小木杌坐在浴盆边上,拿帕子帮他一缕一缕的绞干那头湿漉漉的长发。 凌越歪着身子侧躺着,舒服的享受皇帝的服侍,缓缓道:“哥哥回来的正好,有几件政务须得向你回禀。” “嗯,你说。” “头一件便是一年一度的祭祀。因等不及你回来,十日前我已命内务府开了宗庙,掸尘清扫,凡金银供器一切应用之物,均叫办事的人收拾妥当。今日我亲去瞧过,俱是齐全了,只等小年那日择了吉时便可供神祭祖。” “好弟弟!”褚云重由心赞道:“有了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凌越眼中带了一点笑意,又道:“这阵子各州府各有贺章递上来,我也不及细看,都收在文华殿,反正这也不是急务,你若有闲便自去取阅。倒是前几日辽州报了几处县府雪灾,不过还好入冬前你已让辽州牧守督促各处善民所都备足了冬衣被褥、柴薪米粮,各县府监督也巡得勤,没叫那起子黑心污吏从中贪剥。” 谈及正事,褚云重便也收了笑,应声道:“这种时候若还有人心生贪念,合该剜了心喂狗。善民所看来可行,以后其他州府也可借鉴。我思量着受灾的百姓今年过冬是无虞了,只是明年开春灾屋重建和灾区的种子粮倒是要务,毕竟辽州乃我朝北粮种植的重点州府,粮食关乎生存与能源,乃民生大计,断不容有失。” 为什么粮食要与能源扯上关系,凌越并不太懂。其实在他每每与褚云重交谈的时候,哥哥经常会有只字片语或是某种想法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凡此种种,只会让他意识到自己与哥哥哪怕外在长得再像,内里终究还是很不相同的。 他虽从不张扬,骨子里却也是争强好胜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比哥哥差一等。虽然补回这十几年的缺失并不容易,但他也一直不曾放弃,以求有朝一日,能够真正与兄长并肩而立,而不像是现在,只是哥哥影子替身般的存在。 这感觉每日每夜都折磨着他,噬心啮骨。 而此刻,他却也不多问,只是点头道:“哥哥和我想的一样。我原想这笔钱明年还是先从辽州本库提,但辽州银台那个周丕霸实在是个铁公鸡!这次辽州备冬灾逼得他拔了几根毛,可把他哭天喊地的,已是写了好几封信来我面前叫穷。看来,明年的灾后诸事,还得安排个得力之人及早主持才好。” “嗐!你这是不知道!”褚云重心思凌越虽说聪明勤奋好学,但毕竟接触政务时间不长,底下的官员脾性尚未熟知。便笑着指点他道:“这周扒皮向来如此,任谁要额外花去辽州本库的银钱,比扒了他家祖坟还心疼呢。这也不难,便让谢仲麟去,天王盖地虎,一物降一物,再合适不过了。” 见皇帝还给臣子编排了绰号埋汰人家,凌越也是啼笑皆非,又一想谢仲麟此时却不在京城,便含蓄的提醒道:“皇帝真是贵人多忘事,出京前一个月你又跟宣奉吵架,为了眼不见为净,你不是让他带了一班御前侍卫,前往兴安岭边防劳军去了。” 褚云重这才想起的确有这么回事,不由得哼了一声,“劳了这么久的军,难道连年也不要回来过了?这人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 “这就是哥哥不讲理了。”凌越深知二人不和,只是明面儿上也不得不劝上二句。 “劳军劳军,自然是要在军中和将士们过了年节才得回。就算过了初一就往回赶,宣奉的老家又在松漠,这过年时节,顺道回家拜一拜祖宗家庙,给长辈们磕个头,也是人之常情。往早了算,怎么地也得再有个把月才得回京呢。” “他不在也好,宫里过年我乐得清静。”想到那人,褚云重就说不出的烦闷,拿着帕子将凌越的长发一通乱揉。 凌越点头叹道:“哥哥真是无情,毕竟十几岁上就跟你肩并肩长大的这么一个人,说翻脸便翻脸,竟没有半点情义了么?” “好好儿的提他作甚,没的叫我心烦!” 凌越真是无语凝噎,这人说到底还不是你先提及的?!要降服周扒皮的时候你倒想起他来,这会儿指望不上了,却又来怪我。 只好又问:“那辽州那事,可安排谁去?” 褚云重沉吟片刻,可用之人其实也还多的是,只是有一人,他还特别想再看看,便道:“那就让吴王褚云闲接了这差使吧,他虽人称消遥王爷,我瞧着倒还是很忧国奉公的,而且周丕霸最小的一个儿子如今正在吴王身边听差,派了他去,也是妥当的。” “既是这样,也好。”凌越笑着点了点头。 这会儿头发也绞得半干了,他便也从浴盆中起身,拭了拭身子,又松松的系上一件宝蓝色绉绸袍子,这才唤人重新换过一盆热水,好让哥哥也泡一泡,松泛一下身子。 待褚云重也洗过了,兄弟两人便在榻上并头躺下,凌越想了想,又道:“刚才被你一闹,忘了说,还有一桩年末赐赏的事儿。因今年年景丰裕,我和摄政王商议了按旧年的例,各亲王郡府文武百官的年赏都加了一成,亚父亦说如此甚好,我便已吩咐户部分派了下去。” 奔波了一天,褚云重已是有些困意泛了上来,一边往被窝里溜,一边强撑着笑道:“弟弟能干,叫我省了多少心!我可怎么谢你呢。” “莫急着谢,还有几件事我就一并说了吧,省得明天一早你要回宫,倒没时辰说话。”凌越怕他睡着,拽着他的胳膊让他躺着说话。 褚云重无奈只得坐起身来,打着呵欠问:“还有何事?” “我是想,六百余名侍选陆陆续续都进京了,你我阖家欢渡年节,可怜他们这些外乡人为了赴选却只能在京城孤零零过年。因此我自作主张,命内务府赶制了几百个八宝如意荷包,到了除夕便每位侍选发一对‘鱼跃龙门’的小金锞子压岁,再另赏红柑二盒,糟鸡二只,多乐鱼二尾,鲟鳇鱼干二束。虽不值什么钱,也算是皇帝圣意恩泽。” “难怪亚父常日里夸你有心,果然四角俱全,面面俱到。”被凌越这么一说,褚云重倒又想起宗赫来,暗自思忖着除夕之夜还得偷偷摸摸找他会上一面,大过年的,如何能舍下他一人冷冷清清。 “还有一事,只是哥哥听了莫要生气。” “喛?”褚云重挑了挑眉,见凌越一付欲言又止的表情,已是猜着了几分。 果然,便听他低声道:“我总是陪着哥哥胡来,亚父很是恼怒。我知哥哥是疼惜我有名无份,又不得亲王爵位,是以将这万丈荣光与我共享。只是眼见得哥哥便要上台亲政又要大选后阁,要是再这么混闹下去,莫说亚父必定不允,也实在是有诸多不便。” 褚云重沉默了片刻,一双剑眉皱在了一块,眼神却有一丝不屑。 “便是要开阁选侍,又有什么不便了?积年的旧人都分不清你我,更何况新来的侍选。” 话可不是这么说啊!凌越心念电转,谨慎着想着自己的措词,慢慢的道:“记得前年给太阁贺寿那一天是我在宫里,那晚上是我第一回宿在龙德殿,却没料到谢宣奉喝醉了酒竟闯进殿来,仗着酒劲强按着我便要行那事……” 没说完,已是忍不住笑了。 褚云重自然是知道那件事的,这时听来脸上依旧青一阵红一阵的,只恼道:“这个不知上下没有起倒的混蛋!” 一笑过后,凌越却又正容道:“虽说后来使了四五个侍卫将宣奉架回了天章阁,但现在想来仍是后怕。倘若那日我也喝醉了,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毕竟伦理纲常,岂容有失。要是真在这上头出了事,不说亚父知道了定会震怒,也伤了你我兄弟情义。” 褚云重睡意顿去,凝神认真瞧了弟弟一眼。 “越儿还是雏儿吧,其他亲王郡王小公爷俱是十五十六岁上就开阁立了奉君,按理越儿也早该有良人侍奉左右……” “亚父也早有此意,但我毕竟身份尴尬,是以择了两三年,终究还是没定下来。”凌越虽不能一笑置之,却也说得坦然。 褚云重在心底其实一直有一个念头,只是这想法太过荒唐,饶他胆大包天,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不敢付诸行动。 思量许久,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勾了勾手指,让凌越附耳过来。 窗外,正是清平夜。风声飒飒,吹散低低数语。 月亮被云层围住,早没了踪影,只剩双星尚有隐隐星光,在深蓝的天际此明彼暗、幽幽闪烁。 19.献艺波斯舞 长安,龙门巷。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 却说宗赫辞出太阁府来,阿蛮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他手里拿着那个紫缎包裹,还不咸不淡的讥道:“哟呵,得了这么大一包东西,看来圣眷还算不坏么。” “跪了半日,后腰的伤口这会儿还疼着呢,回头帮我上点膏药。” 宗赫扫了她一眼,怕这小丫头嘴里更要说出不好听的来,赶紧着将她拉上了车。还是来时的那辆驮轿,只是现在赶车、护卫的人,都换了太阁府的车把式和二等管事们。若有出格的话,自然不能叫他们听了去。 上了车,阿蛮便迫不急待地解那包裹,却是解了紫缎,里头还有一层玉色亮纱,再里头,又是一重颜色十分喜庆的正红色江绸。 “什么好东西,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小丫头嘟囔着,愈发好奇起来。 这时宗赫也伸手来帮忙,两人七手八脚的解开系得十分紧密的红绸,这才见着一只四角鎏金,嵌着象牙牛角木的精致匣子。 打开看时,里头红绫垫子正中央摆着一套五品大小各一的玉势。那玉势不仅雕工浑然天成,便是那玉色亦是晶莹通透,油亮光泽,显见得是上上之品。匣子左首搁着一卷全本彩绘图式,翻开一瞧,用法时辰无一不具。右首并排儿又是一对金素莲子玉瓶,玉瓶上还用红绒细线系了一张梅红花笺,上头一色蝇头小楷写着那玉瓶中药剂的方子。 两人俱是睁大了眼睛,四颗眼珠子几要把那匣子洞穿似的。看了好一刻,两人复又抬头互望,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俱是无言。 半晌,阿蛮才扔下那本彩绘,啐了一口道:“好一个凌太阁,竟送你这种东西,这么不正经的!真是看瞎了我的眼!” 宗赫这才如梦初醒般砰的一下合上那匣子,这样的东西叫这丫头瞧见了,实在难掩心中尴尬,便冷冷地道:“好歹不是给你用的,我还没急呢,你个小丫头片子嚷嚷什么!” “还不急?瞧你脸都红了。”小丫头嘿嘿一笑,又压低了声音道:“虽说凌太阁送这物什怪没皮没臊的,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是为着你好。不然日后侍选与皇帝龙德殿欢好之时,可有你苦头吃哩。” “一边儿去,牙还没长齐呢,乱七八糟的东西数你懂得最多!” 宗赫哼了一声,将那匣子丢给丫头,命她重新包裹起来。 阿蛮刚收好匣子,只听前头赶车的把式“吁”的一声,随即驮轿突兀的一停,两人的身子均是往前一冲。阿蛮身小,差点跌了一跤,还好宗赫在旁拉住。 “可是到龙门巷了吗?”小丫头皱着眉,掀开帷子问。 车把式回道:“转过弯就是了,不过前头有几辆大车一大群人堵住了巷子口呢。请侍选先安坐着,已有管事去前头问了。” 阿蛮最喜热闹,正要跳出车去瞧瞧,却被宗赫一把拽了回来。 “别给我添乱!”依旧是那样没有人味儿的声音。 你个南蛮冰棱棒锤!自个儿不爱凑热闹,还要阻了别人的兴致!恨得小丫头回头用力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真不知道皇帝看上他哪一点,虽说皮相不错,个性真是差劲透了,一点都不可人意儿! 好在一盏茶的功夫,那管事便回来回话,说是堵在前头巷子口的,俱是看热闹的本地百姓,这会子都在瞧龙门巷子里头侍选们比才艺呢。 阿蛮虽说百事通,毕竟不是万能,听了这什么“比才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那管事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便将个中情原细细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龙门巷不仅是侍选暂居之所,待殿选后,凡是未选入阁,但领了学册的,亦可居住在此。当然有一等家中富贵的,自然不会来贪图这点子福利,但于大多数侍选而言,在候选的时候就选好一处朝阳通风安静又不偏僻的好房间,却是极重要的事。 虽说内务府的官吏们总会提前安排好哪位侍选入住哪里房间,但这些侍选中亦有彼此交好相熟的,每每乱了次序,混着住下,内务府的小吏们也只好睁眼闭眼,谁也不会因此而去得罪这些未来的贵人们。 长而久往,这龙门巷的居所便成了谁先来谁先挑的局面。然而僧多粥少,自然便有争执。 “比才艺”便是在这样背景下衍生出来的新事物。侍选们都是年轻好事的,哪个不爱玩闹,因此一来二去的,竟成了不成规则的定例。几位京城本地的侍选,因不用入住龙门巷,便热心做了公证。按着每位侍选各自才艺优劣,再行安排上等或次等的房间。 因这些赴京候选的侍选们大多博学多才,因此“才艺”也比拼得分外好看,更是吸引了一大群老百姓天天跑来这龙门巷看热闹,是以把这龙门巷附近的街道,也都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可真是一等好玩的事儿,怪道前头那么多人围着看。”阿蛮一听更来了劲,兴冲冲的问:“不知宗少准备献什么才艺呀?到时可不许给我丢脸。” “我无才可献、无艺可显。”宗赫无心争这风头,便不理会她,自向那管事道:“既是这样,我与阿蛮自将行李背去前头登记入册,劳烦管家回太阁府复命,并再致谢太阁千岁。” 那管事迟疑了一下,随即从容一揖道:“遵。” 阿蛮一脸不屑,拿手做了个乌龟爬的手势,讥道:“好没志气,我就不信你一件拿手的都亮不出来,就连我这出身,都还会唱个道情莲花落哩。” 宗赫卟哧一笑,“就你那‘今承新宠恩露重,他朝金阶玉露滑’?你要不怕挨揍,尽管去唱。” “侍选记性倒好。”小丫头恨恨的咬牙,自收拾了几件行李背在肩上,又将那凌铮赠送的匣子扔还他怀中,“这宝贝东西你自收着,我才不帮你拿呢。” “坏丫头!”宗赫恼了一会儿,只好将匣子收在自己包袱里头,携丫头下了驮轿,又谢过了几位管事并车把式,便向那人山人海的龙门巷走去,携丫头下了驮轿,又谢过了几位管事并车把式,便向那人山人海的龙门巷走去。 挤出了一身汗,这才验好了名牌册书。那内务府的小吏甚是好心的指点宗赫,“宗侍选可先去露台前的大八仙桌上圈个号,待比过才艺,便可领房舍门牌。” “不必麻烦,我自愿领那最末一等的房间……”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宗侍选!前面可是琼州的宗侍选么?” 宗赫回头一望,果然是他。那夜女娲娘娘观里曾有一面之缘的晏南山。旁边二位侍选,宗赫也记得他们的名字,喜穿红的那位叫叶琛,长得天灵地秀的那一位叫傅川。没成想这三位倒真的结伴入了京。 见宗赫点头,一旁的傅川更是欢喜的挥手道:“宗哥哥快这边来坐,我这儿留得好位置呢。” 宗赫略一迟疑,阿蛮不待他考虑,自来熟的拉着他便直奔那座儿去了。 四人重逢少不得叙了叙旧,宗赫这才得知,那夜之后,晏南山担心他出事,还曾在女娲娘娘观多待了一日,去后山寻过自己。只可惜最终还是一无所获,这才不得不撂开手,与叶傅二人一同启程入京。 在这茫茫尘世间,还会有人担心着你,还会有人牵挂着你,这种感觉于宗赫而言极微妙,似早春的太阳,淡淡温暖却留驻心间。细细想来,与他只不过是一日之缘,和他说过的话,都不知有没有超过十句。而今一朝再相逢,却似数年的老友般,彼此都会倍感欣喜宽慰。 这样的缘份,实属不易,宗赫心中甚为珍惜。 看出晏南山还想问他别的,宗赫便及时用眼神止住了他,嘴角浅浅弯起,缓缓道:“有劳晏大哥记挂,我……现时安好。” “没事便好。”晏南山知他必有难言之处,便笑了一笑,也不追问。他便是有这等好处,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又不该说。他这样的人,无论做谁的朋友,总是慰贴的。 这时,那空场搭的露台上,一位侍选正舞剑,好一番花团锦簇,引得一众看客哄然叫好。 “宗哥哥准备献何才艺?”叶琛啃着鸡腿,看得甚是得趣,笑眯眯的问。 “某无才艺。”每到这种时候,宗赫那种不合群不合作的根劣性便尽显无疑。 “我也没甚才艺。”傅川怕他尴尬,忙在一旁附合着,又笑着指着叶琛道:“叶哥哥待会儿却是要去献舞,我们便指望他罢。” “哦?叶侍选欲献何舞?”晏南山瞧那叶琛大吃大嚼的没品像儿,十分想不出他跳舞的形容。 “番邦波斯艳舞。”傅川一边说,一边笑。他其实也十分不信叶琛会跳,并且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这种舞。 那厢叶琛已是啃完了鸡腿,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上的油腻,略显几分遗憾的道:“可不能再吃了,不然,上场的时候挺个肥溜溜圆滚滚的肚子,不好看相。” 众人皆是忍俊不禁。 下一刻便要轮着到他上场,此刻叶琛已是吃饱喝足,便抖擞精神起身,一本正经的道:“你们瞧我打扮起来,到时小傅儿帮我击铃鼓,咱也挣一间上房回来住住!” 待那舞剑的得了一个中上等下去了,便有人高声唱名道:“蜀州侍选,叶琛。献艺波斯舞。” 众人皆好奇这波斯舞到底是怎么个舞法,番邦风情,平时却是只有耳闻,若非大富大贵人家,本也难得一见。 只听前台一阵鼓响,如雨打芭蕉般,一下把众人兴致都勾了起来,几百双眼睛巴巴的都在等那叶侍选出场。 踏着鼓点,幕后终于袅袅亭亭走出个美人来。且看他怎么打扮:墨发垂肩,眉心一点,金银翠镯戴满手,珠宝华链堆上头,窗前蝉纱身上裹,几串铜钱腰间缠,裸着纤纤玉足,杨柳蛮腰,犹将那檀香小扇半遮面,只露一对含情目,将那风情乱送。 这些日子以来,侍选虽说多有才艺,但大体不出那么几项。要么舞刀弄剑,要么吟诗作画,或是吹萧弄笛,又或打摊斗茶,谁又曾见过这个!因此,还没等叶琛跳将起来,只这一亮相,下头已是笑倒了一大片。 傅川忍着笑,拍起铃鼓,那叶琛便在台上做张做致地舞了起来,不仅极尽夸张搞笑之能事,更着扭腰摆胯时腰间那几百个铜钱叮啷乱响,真是好一番天魔乱舞。这一下,顿时叫里里外外几百号人都看得似醉如痴,复又笑得前仰后合,冠缨索绝。 原本瞧着乐呵的阿蛮却渐渐有些笑不出来,心衬这叶琛若不是真傻,便是装疯卖傻,也不知演这一出是何用意。若他也入了阁,日后还须得防着些此人,只怕是个有心计的呢。 正想和宗赫合计合计,却见晏南山正坐在他身边,两人一边观舞一边说着话,一时插不上嘴。再者自己想和他说的体已话,有外人在倒也不方便。小丫头便也作罢,只待日后有了机会再说。一时又想,自从跟了这位小爷,除了皇帝,还真没见他把谁放在心里。怎么今日见了这个姓晏的,神色倒似有些与众不同。 正胡思乱想着,那叶琛已是在一片尖叫打哨大笑和抚掌叫好声中谢了场换了装,又携了傅川领了甲等上房的门牌得意洋洋的过来。 大大咧咧的在前排坐了下来,叶琛又举兰花指在嘴边做那娇羞一笑,回首问:“晏哥哥、宗哥哥瞧我这一舞如何?” 晏南山只笑而不语,而宗赫见他这不伦不类的形容,却是笑得忍不住,当即便毒舌评道:“颜若修罗,舞作天魔。初看十分惊艳,细看着实惊悚。” 话音刚落,四个少年已是同时爆发一阵大笑。 便是这样肆意的青春,张扬的、叛逆的、神采飞扬的,仿佛呼啸奔腾的海浪,不仅将要冲出这小小的龙门巷,更要席卷长安,笑傲九州。 正是,千里鸿鹄尽长安,且看,风华正茂少年时。 20.明赏暗邀约 除夕夜。 一晃已是年末,除京兆府外其他各府衙亦封了印歇了年假,各私塾学馆也放了年学。全城上下,无论平头百姓还是王公府邸,既是忙忙碌碌,又是欢欢喜喜。家家户户既要结算年账经济,又要采买年货年菜,还要置办新衣鞋袜,小年要敬神祭祖,正月里还要请客送礼、走亲访友、四处拜年。这等年事不消细说,真是穷也忙,富也忙,总之人人皆忙。 最闲的,怕就是龙门巷这几百个年轻侍选了。 闲中最忙的,却是叶琛。他这人,本就和他喜欢的颜色一般鲜亮明快、热烈如火,又那日淘气,作那天魔一舞,更是风光一时无两。这几日来来往往来寻他的络绎不绝,又是换名贴,又是请酒喝茶。叶琛也是个人来熟,不过一二日功夫,满口哥哥弟弟的混叫,放眼整个龙门巷,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与他相熟的了。 其实按本性而言,阿蛮还是和这位叶侍选挺臭味相投的。这两个包打听一拍即合,立刻火力全开,在这龙门内外做个满堂飞。 小道消息着实不少,什么瀛州有位侍选本是倭寇之弟充了良藉才来候选;还有辽州哪位侍选,是凌太阁七姑八姨不知几杆子打下去才打得着的亲戚;又本地谁谁颇俱盛名,听闻已是有数位朝臣联名举奏入阁;如此种种,数不盛数。俨然这九州侍选,各有派系盘踪错杂,这还没开选呢,暗地里互相挖坑使绊点枪打棒的便不在少数。 “要编出册儿来,指不定咱还能在京城赚点小钱。”阿蛮很有一翻经济头脑,只是叶、宗、晏这三位小爷都甚是不屑,倒是傅川不信。 “还有人会花钱买这东西,有啥用?” “大过年的吃饱了饭,闲着没事干,图个乐子呗。”叶琛有够一针见血的,不过他的钱够花着呢,才懒得折腾。 正商议着要到哪儿去吃年饭,说起来龙门巷的大膳房也不是不好,只是大伙儿连着吃了这几日,总有些腻味,而且叶琛挑剔,老嫌汤菜都是温火膳不养胃,因此年夜饭便蹿掇着大伙儿一起外头吃去。还没商议出个结果来,下头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阿蛮飞一般的下去打听了上来,却是内务府的官吏来派年赏,一众侍选都兴高采烈的排号领赏赐呢。 叶琛二话不说,拉着傅川便冲下楼去,晏南山与宗赫相视一笑,便也慢慢跟着。 一时都谢了恩磕了头将年赏领到了手,却都是一枚八宝如意荷包,里对装着一对极讨口彩的‘鱼跃龙门’小金锞子,再另有一个御印红封娄子,里头搁着二盒红柑,一对糟鸡,二尾多乐鱼,二束鲟鳇鱼干。这些都是一样的,却单单有九位侍选还多出一对上贡海参、一匣雀舌槟榔来。 而宗赫,恰恰便在这九人之中。 内务府的官吏解释说,这九位侍选是各自州属的头名,是以皇帝赏赐便也不同。虽叫人眼红,却也都没话说,谁叫别人是头名侍选呢,就有些高低之别,也在情理之中。 但也有那一等心底十分计较的,还是盯着宗赫和伊藤秀贤嘀咕不已。这二位是琼州和瀛州侍选头名,但问题是,琼州和瀛州这种蛮远之地统共也没几个侍选名额,因此这头名的含金量便十分叫人不屑。不过再怎么心中不服,这些侍选面上也不会带出情绪来,依旧是打着哈哈给各位头名侍选恭贺道喜。 阿蛮其实心中有数,前些日子,她曾亲耳听宗赫对皇帝说过想吃家乡的海参和槟榔。没想到皇帝倒是个有心的,这就变着法儿送来了,且是既送了东西,又没将人摆到风口浪尖。这一下同时送了九位各州头名的侍选,还真叫人挑不出错儿来,显见得皇帝很是下了一番心思呢。 宗赫当然也晓得这额外的赏赐,含了褚云重的一片心意在里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这种被惦记被宠爱着的感觉,就像自己阿娘尚在时,出海回家后总能吃到的那碗糖水煮蛋,淡淡的甜静静滑过,香浓软糯的蛋黄,腻得化不开。 突然发现,几日没见,真的有些想他了。 握着那盒槟榔在手里,心中却空落落起来。四周喧哗热闹,有来贺喜的,有说风凉话的,自己并不善应酬,倒叫人浑身不顺畅。愈发的想要那人在身边,想要听到那人笑着对自己说,便是因为你,才添了这礼,想要那人温柔的问自己,可喜欢。 直到身旁的阿蛮拿胳膊碰了碰自己,宗赫这才回过神来。看到丫头那一脸暧昧笑意,少年有些着恼,不就是多送了些东西,怎地自己竟也作这娘们情态起来,倒叫小丫头片子笑话了去。那人也真是的,要真想着自己,也不见这些日子捎个口信过来。 闷闷的打开那槟榔匣子,果然,是那种煮熟焙熏过后的“干槟榔”,毕竟这大冬天的,新鲜果子没地儿摘去,便是这风干的,也算是难得了。宗赫便叫晏南山等人各自将那八宝如意荷包递来,他抓了一把,一一分在他们荷包里头,也算是皇恩浩荡大家同享。 抓第二把时,槟榔下头露出一角纸来。宗赫手都不空着,便支使阿蛮将纸头挑捡出来。小丫头接过手,瞟了一眼后便极快地将那片纸收了起来,少年随口问了一句是什么,阿蛮却只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槟榔铺子的宣传片子罢了,侍选爱吃这个,奴婢下回寻着那铺子照样儿买来。” 宗赫不疑有他,便和晏南山三人收拾了各自年赏等物,换过衣裳便仍旧外头寻馆子吃年饭去。 21.情义两难全 北街,角抵社。 虽是除夕,街上仍是热闹。历来传统自小年这日开始,便陆续有官家民间组织的相扑、蹴鞠、捶丸、马球、射弓、斗牌等各色比赛,又有大戏班子设摊结棚日夜唱演,直到元宵赛灯会过后,一整个年节才算热闹过去。 宗赫叶琛一行人吃罢年饭从馆子里头出来,街上已是掌上了灯,显见得马球蹴鞠已是完了场,大伙儿又不想听戏,便商议了去北街的霸王角抵社看那相扑大赛。 阿蛮逮一个空儿,将宗赫拉到一边,将刚才藏起来那纸片儿悄悄递到他手中。宗赫疑惑看时,那纸上却不是什么槟榔铺子的宝号,只廖廖几字:戌时三刻,兰亭古墨。再细看时,那字迹还有些眼熟,浑然大气,倒像是褚云重那一手龙飞凤舞的草字。 心跳一时乱了速度。 斜睨了丫头一眼,恼她没早说,还那么装神弄鬼的,却又忍不住问道:“阿蛮,这兰亭古墨……” “宗少放心,我已是打听得清爽明白,是靠近皇宫的步凤街上的一家书画铺子。” 小丫头说罢,又带了点促狭的笑意,问道:“时辰已是不早啦,宗少是随晏侍选他们去角抵社看相扑呢,还是去兰亭古墨会你小情儿呢。” 宗赫瞧了瞧走在前头的那几位,一时语塞。虽然与褚云重的会面让他不免心动,但就这么弃了晏南山叶琛傅川他们而去,却也太不够义气。 既是这么为难……少年心里琢磨着,慢慢地将那纸片折了折,收在自己随身的荷包中,却又突然展颜一笑道:“算了,还是去看相扑。那一位么……以后相处的日子尽有呢,要是他日后问起,就当我今天压根没瞧见这纸条罢。” 阿蛮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北街人声鼎沸,霸王角抵社的场边更早已挤了个水泄不通。 “听说今晚最后这两位大相扑,俱是梁王府、凌太阁府侍卫里头选出来的‘内等子’呢。” “那可有好戏看了……” 围观的百姓哪个不晓梁王与凌太阁这数年的恩怨,都一个个激动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人群里头扒,眼巴巴地等那好戏出场。 宗赫他们四人到底顾及形象,不好与老百姓抢热闹,只在外围找了块垫车石站了,边吃着街边小铺子里头买的鹅油酥饼,边笑看这京城盛景。 傅川前头站着一家子主仆带着女儿也是看相扑的,那骑在家仆肩头的垂髫小女童甚是眼馋傅川手中的酥油饼。回头瞧了几次,终是鼓足勇气怯怯的递过自己手中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软软糯糯的说:“小哥哥,我用葫芦换你饼吃,好不好?” 傅川灿然一笑,哪能要她的冰糖葫芦呢,便爽快的将自己手中尚未吃动的一块鹅油酥饼用纸包好,递到小女童手中,温柔嘱咐道:“给你吃罢,吃完了饼,记得用纸擦擦手,莫油了漂亮衣裳。” “嗯!谢谢小哥哥!”小女童极认真的点点头,怪不好意思的接过酥油饼,缺了两颗门牙的小嘴顿时笑得合不拢。 那一家人随着人潮往前头去了,那小女童还时不时的回头,一边吃饼,一边笑着向傅川招手。 “你倒做好人哩,拿我买的饼送人情。”叶琛看着傅川,也不真的恼,只是意味深长的笑。 傅川脸一红,低声道:“这阵子多承叶哥哥照顾,待我日后有了钱,定要请还你的。” 叶琛望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一笑便转过头,又去搭上晏南山的肩,兴奋的指着相扑台道:“看,梁王府的‘内等子’占了上风了!” “外强中干,怕是后劲不足。”宗赫在旁冷冷的戳了一句。他其实现在压根儿心思不在这上头,眼睛是看着两人在相扑,脑海里头,不知怎么就浮现出褚云重那高高的个子,蹲在上了门板的书画铺子廊前,被爽了约的那张俊脸,委屈的皱成一团儿的画面来。虽知必定不会如此,说不定多半那人一瞧铺子门前没人,即刻怒而策马扬鞭掉头就走,但无论哪一个画面,都一样散不去,倒搅得人心神不宁。 “第十八回……”阿蛮将手比着数字在宗赫眼前一晃,吃吃的笑。 “什么?”少年心里头正烦着。 “第十八回走神啦,我替你数着。”说罢,小丫头又悠悠的道:“晚喽,时辰已是过啦,这会子便是后悔,也迟了。” 确实,这时已陆续有富贵之家放起烟花来。宗赫仰头看着天空,看那“八仙过海”、“西天取经”,各色故事花样新鲜又有趣,此起彼落地绽放在如黑丝绒般的夜空之中,是那样的绚丽耀眼。只是,这烟花虽美,却不长久。 少年低下头,心底颇有些默默的。虽说那人待自己极好,总觉得这情意来得突然,让人忐忑不安。自己虽也在心底接纳了他,但毕竟那是自己最脆弱无助之时,很难分清,这份情自己是付了多少真心在里头,或是,又打算付多少真情于往后。 没有爱过,所以陌生,曾被欺骗过,所以不敢太过信任。在一起的时光太短促,他看不清所有。 “你说对了,我后悔了。”喧嚣的夜空下,少年的声音有些模糊。他终究不过是这苍茫世间无处可去的孤独小兽,红尘百转,他也渴求温柔舔抵。不图圆满,只求当下,能止了他的伤,他的痛,便是不得长久,又怎样。 “后悔什么?”晏南山听着少年这突兀地一句,有些摸不着头脑。 “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做。我要先走一步,你们不必等我。”既决定了,便不拖泥带水。升起落下的烟花,在少年略有些歉意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潭清泉似的眸子,依旧亮若寒星。 晏南山脸上露出关切神情,只道:“你去,只是记得早些回,若是迟了,龙门巷口记档的内务府值班可是要记名的。” 宗赫点头,再不迟疑,拉着阿蛮转身便走。 22.非真命天子 亥时,乱石岗。 他虽走了,街上的人潮,却因那满天的烟花更汹涌起来。 “这人老这样,随时随地玩消失,好没意思,下回不带他玩。” 叶琛正抱怨,傅川却拉过他的手,轻咦了一声道:“叶哥哥,你瞧刚才那户人家的小女娃儿,是不是被不相干的人背去了?我原以为那人也是他们一家子的呢,但你看现在那男子却背着小女娃儿离了那一家子单单往西边去了!” 叶琛一瞧,果然,一个青衣男子负着那小女童,鬼鬼祟祟的与那一家子越走越远,也不像是被挤散了的模样,形迹甚是可疑。 “你们等着,我瞧瞧去,别是拐卖孩子的人贩子!”傅川见那眼人越溜越远,一时急了,便要追上去。 “慢着,我和你同去。”叶琛哪里放心,匆匆交待了晏南山去问问前头那一家子人,便追着傅川同去寻那个小女童。 那青衣男子却是乖觉的很,并不走大道,只挑那小巷子东串西溜。傅川和叶琛认定了此人必有问题,更不敢掉以轻心,只小心翼翼的尾随其后。 走了足有七八里路,却到了城郊一处老坟地儿,白惨惨的月光照着乱石岗,幽幽的树影沙沙的响,好不碜人。 傅川心中有些害怕,拉住叶琛的手不敢松,叶琛也不笑话他,只将他那微微发颤的手掌用力握了握,安慰道:“不用怕,我的外号叫鬼见愁,有我压着,不干不净的东西不敢出来害人。” “谁说我怕呢,只是这风怪冷的。”傅川被他逗得笑了,便壮起胆,和叶琛一起转过乱石岗,前头又是一堆二人高的土丘子。叶琛眼尖,见那青衣男子负着女童进了土丘子后头的一座看坟老屋,没再出来,便道:“小傅儿你等着,我到屋那头去瞧瞧底细。” 傅川心中捏着一把汗,蹲在土丘后头紧张地看叶琛行事,却见他不一刻便转了回来。 “怎样?” 叶琛点了点头,低声道:“屋里头好像有四、五个女娃子,只怕倒被我们顺藤摸瓜逮着一个贼窝儿了呢!不过有五六个粗壮汉子在里头看着,要硬来怕是不成。” “那怎么办,我们回去报官吧!” “南山怕是已经报了案,只是他们不知贼窝在此处。”叶琛咬着牙恨恨的道:“这帮猪狗不如的畜生,也不知干了多少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今日既是被小爷我寻到了此处,可不能再叫他们溜出我的掌心。” 话音未落,那破屋子里头突然站出个人来,向土丘这边走了几步。叶琛心中一紧,立刻将傅川用力拉着伏了下来。两人身子密密的贴着,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咚咚的心跳。叶琛扮了个鬼脸,抱紧了傅川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慌,那人不会过来,出来撒尿的。” “嗯。”傅川心跳的没那么厉害了,见了叶琛鬼脸,更露出一丝笑来。满天的星子都似倾倒进那双眸子,那样夺目的璀璨,倒叫叶琛反而心跳加剧起来。 淅淅沥沥了半晌,那男人终是回了屋。叶琛便即刻与傅川商议了,由他留在这乱坟岗盯着贼人动静,而由傅川去府衙报官,再带着官兵过来捉拿这帮人贩子。 “万一那些人贩子发现了你,可怎么好。”傅川却有些不甚放心留叶琛一人在这阴森森的地方。 “放心,你叶哥哥我可机灵着呢。倒是你自己路上小心。” 傅川轻轻应了一声,便蹑着脚步转身而去,到了那乱石岗,还停下身子往这头又看了一眼,这才发足狂奔而去。 这一路他跑得甚急,其实他一不识得衙门大门朝哪儿开,二是京城的街道也不熟,所以便一心指望着回北街,找着晏南山再想法子。只是才跑出一里多路,傅川心里却暗叫一声糟,来时七拐八拐转了很多弯,他这会儿竟不认得回去的路了! 少年当下着慌起来,怕再走下去会迷了路,也怕就算报了官,也寻不回人贩子们的老窝,心里头又担心着独自一人留在那危险之地的叶琛,一时急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一条不长的小巷子两头乱窜。 正指望老天降下一队巡夜的官兵来,街道那头还真行来一列马队。暗夜里打的仪仗看不太清,但瞧着队列甚长,从仆甚多,分明是甚有来头的人物。 街边几位百姓见着这马队,皆侧过身低着头,不敢多看。傅川却顾不了那许多,鼓起勇气瞧准了马队中间那辆大车,迎面扑了上去便要以身拦车。 “谁敢放肆!”护卫在车轿旁的侍卫怒喝一声,劈头便是一马鞭。傅川本能的一躲,恰恰那马车未及收势竟撞了上来,马首扬蹄嘶鸣声中,少年的右腿膝弯被马蹄重重踢了一下,立刻痛得他倒地不起。 见那侍卫下了马,提着鞭子过来瞧,傅川忍着腿弯剧痛,嘶声道:“这……这位大哥,我是今年的侍选,不是歹人……我有要事……要面官……” 那侍卫一听是侍选,倒不敢怠慢,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问:“不知是侍选,倒冲撞了,我是御前侍卫钟乙,你有何事便与我说。” “有劳钟大哥,我是皖州侍选傅川。”少年取出自己名牌册书与他瞧,又着急地道:“我与蜀州侍选叶琛遇上一帮拐卖女童的人贩子,正要报官拿贼!” 钟乙验过名牌册书无误,点了点头,便回到马车旁向车内人低声说了几句。随即,车内便有清朗的声音传了出来:“早叫你们夜间行路不要鲁莽,既是撞伤了侍选,还不将人扶我车上来。” “遵。”钟乙应了一声,便与另一侍卫一同过来,左右搀扶着行动不便的傅川上了马车。 傅川定神看时,马车里头坐着的那人,却是比自己略大几岁的一个年轻人,赭红色的貂皮氅衣衬得他如华贵公子,炯然有神的眉眼间却尽显沉着威仪。 那年轻人命傅川坐下,又冷静的问清了前因后果,便将钟乙招来,沉声问道:“你可识得傅侍选所说的那处乱石岗?”得了属下肯定的答复后,又道:“既是认得,你便带一班侍卫去走一趟,不许走脱一个人贩子,也要留心不能伤着女童与叶侍选。完事后,将叶侍选送回龙门巷,贼人与女童都直接送去京兆府,再叫顾清臣明日一早滚来见我。” “遵!”钟乙大声应着,看了傅川一眼,又问:“主上,那傅侍选……” 年轻人回头瞧了一眼,目光略略温柔一些,“傅侍选既是受了伤,便先随我回太阁府。” “唉?”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傅川在听到太阁府三字心中一抖,血一下子冲上脑门,盯着那年轻人吃吃的道:“你……你不会是……凌太阁吧……” 不可能这么年轻啊!而且,跟家里那张画像上头人物也长得不一样啊。 年轻人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来,随后,才缓缓的道:“皇太阁是我亚父。” 23.私会太和宫 兰亭古墨,云图阁。 匆匆赶到步凤街,不出宗赫所料,不远处那家挂着“兰亭古墨”大招牌的铺子已是大门紧闭落了铜锁。阿蛮面露讥色,有心笑话他:“哟!门都上锁啰,侍选倒是想欲擒故纵呢,只是兔子没逮着,倒叫把鹰给放跑了。” 话音未落呢,暗影里窜出个两个人来,倒把小丫头吓了一跳。 “可是宗侍选来了?” 看清了面目,却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孟驰与项阳,阿蛮心中一喜,忙迎上去道:“是我家侍选来了。” “好我的小祖宗哩,你可总算来了。我在这儿等了都快一个时辰了!差点就要回去复命了呢。”孟驰欢天喜地的搓着手,若是事没办妥就回去复命,指不定就是一通雷霆大怒。还是候着人好,虽说迟了些,到底事没办砸。 “累孟大哥、项大哥久等了。”见是孟驰在这儿等着,宗赫倒怪不好意思的。要知道是他,自己便是不来怎么说也得派个人来知会一声,不然怎么过意的去。 孟驰早有准备车马,这便请宗赫与阿蛮上了马车,另叫项阳先行去宫里通报,自己却亲自驾车,往皇宫乾宁门驶去。还好步凤街本就与皇宫只隔着一条护城河,从西边绕过去,便是通往太和宫的乾宁门,就是走路,也就只要一顿饭的功夫。但孟驰怕皇帝等急了,扬起鞭便是一阵猛赶,阿蛮只觉着自己还没坐热乎呢,这就已是到了。 这边宗赫才到乾宁门,那厢皇帝得了信也已风风火火地骑马赶来了,见了宗赫劈头就是一句:“你倒还知道要来!” “云重……”少年心里本攒了许多话想要对他说,只是这一时见了面,却是千言万语的堵在胸口,嘴笨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虽见褚云重责怪自己,也知他并没怎么着恼,便对他微微一笑,坦然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冰冰凉凉的手指握在手里,褚云重心中顿时柔软,便弯腰将少年拉上马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前,搂着他消瘦的腰身,低低地道:“今夜是除夕,我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原想着你孤单一人,便要陪你守岁,你却还要摆架子不来,是何道理?” 马儿沿着城墙“哒哒”的慢跑起来,阿蛮和皇帝的侍卫们只远远的跟着。耳畔,是熟悉的气息缓缓拂过,如羽毛轻轻划过,带来一阵令人颤粟的瘙痒。 “我本不想来,怕皇帝不规矩,又要拉我上床。”宗赫半回头瞟了他一眼,嘴角含着一点坏笑。 “喔?那怎么又回心转意肯来了。”褚云重眼中换了笑意,扶着少年的手握着缰绳,不老实的将手指轻轻刮过他掌心。 “回心转意,自然是因为我想你,而且……”宗赫将身体微微后仰,几乎整个人都贴在褚云重的身上,又侧过脸,将唇贴着他的耳朵轻轻的,却一字一字的道:“云重,我也想和你做。” 那最后一个字因为些许害羞的缘故,少年刻意压得低,碾得褚云重心底又酥又软,浑身的肌肉却一下绷紧。下腹似立刻有火烧了上来,烤得那处热热的竟有些硬了起来。 “你这小狐狸,几天不见愈发成精了,哪儿学来这些勾引人的招数?嗯?!”褚云重这惯吃惯做的老狐狸几乎要压不住场,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因为只字片语,在马背上就发起情来。更别说侍卫们还在后头跟着哪。 “这是我的真心话。”月光下,少年的脸颊似染上淡淡一抹胭脂,衬着他晶莹透彻的眸子,分外的诱人。 “怎么说?”褚云重亦想知道他的心思,这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宗赫便明明白白的说给他听:“过了除夕,便要大选,现下里,皇帝还是我一个人的。等过了年,后阁里那么多侍郎侍君,你可忙得过来?” 少年的眼睛很清很真,坦率而无杂念。褚云重心底着实爱他,亦佩服他的胆量。还没被临幸,甚至没入阁就敢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的人,这世间肯定不会多,而眼前却刚好就有一个。 “世显要我专宠你一人?”褚云重眼中笑意渐浓。 “皇帝莫黑我。”宗赫咬着下唇,斜睨了他一眼,“我要是真这么无法无天,你亚父还不得让我跪死在太阁府。” “你这光天化日的来勾引我,还不叫无法无天!”褚云重牙痒痒的,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不过,想起他那日跪得辛苦,到底心疼。 “那日是苦了你。”褚云重将手移到他腰间旧伤处,轻轻替他揉着,复又温柔问道:“有没有伤着这里?” “还好,就当天晚上疼了一宿,阿蛮帮我上了些止痛膏,如今已是无碍了。”那在腰间摩挲的手,总是那么有力而温暖。少年心中一暖,反手握住他的手,回首对他淡淡一笑。 “我亚父便是那刀子嘴豆腐心,你莫要怕他。这几日他常提及你,显见得是喜欢你呢。”说罢,褚云重又附到少年耳边,低低笑道:“听说,亚父送了你好贵重的礼,不知你可用着没有……” 见他提及那盒玉势,更倍感那人胯间之物又热又硬的顶住自己那处,宗赫顿时浑身都臊了起来,下意识的,就将身子往前挪移了一些。 “不曾用……还吃着九龄公的药呢,怕相冲。”少年有些心虚的答道。其实那玉势所用之药与伤药倒并不相冲,而且自己已是偷偷试过那几品小一些的,只是想起那时又紧张又尴尬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头就扑腾的厉害。 “怎地不用!这可怎么行!”褚云重恼他这么不懂事,又惯是这样勾完人就要跑,便将胳臂略略用力,复把他圈回来拥紧在怀抱中。 觉得身后那处愈发火烫起来,宗赫也不敢再多做挣扎,只乖乖的倚在他身上,低声道:“那么大,你叫我怎么用?不如日后皇帝亲自教我罢。” 日后……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满满当当都是调情的味道。也不知是他故意的呢,还纯粹是自己精虫上脑……褚云重只觉自己那物儿生生又涨了一圈,恨不能立马摁倒了他,撕烂他的衣服,就在这马背上将他就地正法,哪管日前日后,只叫干到他那张小嘴除了求饶呻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24.赐住云图阁 咬着牙,策马扬鞭疾驰了一路,让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一些体内的欲火,褚云重这才持鞭挑着少年的下颌,命他把脸转向自己,沉声道:“世显,我今儿可是再饶过你一回,待你入阁那夜,你可等着,瞧我不百倍的讨回来!” “皇帝今日倒改了性子……”宗赫心中暗暗称奇,想起自己刚才那些大胆举止,少年脸又微微的红了,又忍不住问道:“那皇帝今夜邀了我来,是要带我在皇宫里头游夜园子?” “逛园子以后有的是功夫。”褚云重亲昵的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故作神秘的道:“世显还记得不,我曾许过要给你一个家。今夜,正是要带了你去瞧。” 少年闻言心砰然一动,没成想,皇帝倒还把初见面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记在心上。顿时,有一丝感动如水泛滥,渐渐盈满胸怀。不知不觉间,对那个家竟是有了几分期待。 “看,就在那里——云图阁。”褚云重抬起手中马鞭,遥遥指向东侧。他的骑术甚佳,便只是一只手握着缰绳,速度亦是又快又稳。宗赫坐在他身前,好奇的顺着他所指远远望去。及目处,皆是贯通南北的宫墙,而在那层青叠翠之中,数幢高楼阁宇错落有致、气势巍峨。而皇帝所指的云图阁便是其中那幢三楹出檐的歇山式楼阁,主楼与东西二侧副楼呈凹字型,三间三进,望山临湖,地势极佳。 片刻功夫,两人一马已如疾风而至。宫阁内伺候的人早有准备,宫门大开,灯火通明,院子里那一左一右两株合欢树上,还系着福云百莲龙凤呈祥的红绸,走道两旁各式盆栽上,亦挂满了福字,显见得是精心准备过。一堆侍从嬷嬷小夷奴见皇帝来了,便整整齐齐跪了一地,口称:“恭迎万岁,恭迎侍郎。” 虽说宗赫还只是侍选,但这些侍从心中猜度他日后必将入主这云图阁,是以口中便早早的改了称呼,礼节上更显恭敬。宗赫尚不觉什么,褚云重却是会心一笑,甚是满意这些精挑细选过来的侍从们知趣。 下得马来,褚云重便兴致勃勃地携了宗赫的手带他四处看,口中还道:“过年事忙,赶得急了些,只略略布置了一下,待你入了阁,自然还会再帮你添置,想要什么,也尽管跟我说。” “有劳陛下费心。”因人多嘴杂,宗赫便谨慎的换了称呼。因见一切物什皆富丽堂皇,又道:“陛下知我素来不在乎这些穿的用的,我看这就很好,不必再破费添置什么。要真心疼我,就准了阿蛮进来侍候。” “阿蛮毕竟是年轻女孩子,要她进后阁侍候于礼不合。”褚云重见他眉眼间有些急了,心中暗笑,这才故作勉强之色道:“也罢,还好阿蛮现只一十二岁,这些日子伺候你也算得力,便准她入阁侍候你两年。只是十五岁上,须得出阁。” “多谢陛下!”宗赫心中极高兴,自那日答允她许她一生安稳,便一直在为她考虑今后,不教她落个没下场。虽然后阁规矩不许十五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适龄婚育女子使粗贱役,但自己尚有二三年时光,自当用心为她择一佳婿,到时,便可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也不枉两人相识一场。 褚云重站在正楼前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对着宗赫含笑道:“此云图阁,寄寓风云之志。虽此阁未列在上四阁,但我甚取其意,将你选入此阁,亦是我对你的一番期许,世显,你可明白?” 见皇帝此语带了奏对格局,宗赫忙一撩袍角,双膝跪下,抬头望着他,双目盛着满斗星光灿烂,一样嘴角含笑朗声道:“侍选聆训。” 风露清绵,堂前的合欢被湖边递送过来的轻风吹拂的摇曳不止。两人一跪一站,温暖相望彼此心中情意。那清华似水的月光从天边倾下,细细碎碎的穿过枝叶,轻轻柔柔的散落在彼此身上,缠绵相融,静谧如画。 “免了,起来说话罢。”褚云重哪里舍得他一直跪着,不过人前撒土做做样子,幸而宗赫又如此懂事,更是让他心中宽慰。到底没白疼啊…… 侍从们皆识趣退下了,只留孟驰等几个侍卫还不远不近的跟着,褚云重复又携起宗赫的手,登上主楼。 “后进园子里头修得一处望月台,下头就是莫愁湖,风景是极好的。只是如今天冷风大,我们先往别处逛逛。” 少年左瞧右看,这云图阁布局摆设俱是新鲜,忍不住好奇问道:“云重,这么大一处宫阁,难不成就我一人住么?” 见宗赫甚么也不懂,褚云重哑然笑了,只得耐心给他解释:“后阁制度是五年一选,但定例只有三十六人,因此每处宫阁都是可以住三、四位侍郎、侍君。不过我今年才初选,后阁并没什么人,便是过几日开阁大选,至多也只择十位罢了。是以这云图阁,暂且便是你一人独住。不过,能否居主阁之位,还得看你争不争气。” “云重是指文选武选庙试殿选?”这倒是曾听那位清虚子老道士说起过。 褚云重点头笑道:“你若争气,我自然欢喜。这云图阁正堂为‘凌霄’,左右副堂分别为‘风弄’、‘翔天’。你若不争气,我便满心要抬举你,让你入住凌霄堂享那主阁之位,只怕你也住不安稳,还徒招人嫉恨。” 宗赫暗忖,龙门巷那些侍选个个才高八斗,平日里瞧他们会文,自己只有干瞪眼的份,这文选怕是要仆街。武选倒是强项,但如今自己旧伤未愈却也难说,那庙试更不消提,连凌铮那样文武双全的还栽了呢。左思右想,竟没个指望。其实做不做什么阁主,他才不在乎,反正只他一人住,山中无老虎,某便是大王!但如果选试成绩太糟叫皇帝丢了脸面……少年有丝心虚的瞥了褚云重一眼,嘴唇哆嗦了一下,才撇过脸道:“赫自当尽力而为……” 褚云重回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要穿透他心底,脸庞上却依旧是温和笑意。“走,我们去望月台。梁王府放出话来今年子夜要放几百上千架烟火炮呢,我们也瞧瞧去。” 这望月台却分外匠心独具,并不用普通砖石泥土筑成,却是由数块透明清澈的厚重玻璃在一座假山上凌空架起,恰恰又建在莫愁湖的上方,踏将上去倒仿佛凌波湖上。 宗赫哪里见过这个,又好奇又惊喜的踏上去,更大着胆子扶着栏杆将身子探了出去,只觉天地间,湖光山色顿时一览无遗。更那湖光倒映着月亮星辰,泛起点点纹鳞,就好像脚下镶嵌着成百上千颗璀璨的星子,又好似在那绝顶处,在那银河间,看天水苍穹,终于找回了一些自己在家乡时那种海阔天空的感觉,顿觉好不自在惬意。 “我就知道你定然喜欢这处,到夏天的时候命人挂上纱帐,赤着脚乘凉那才叫好呢。”见少年满心欢喜,褚云重自也得意。便微笑着走过来,与他并着肩凭栏而望,任由飒飒湖风将他们的衣袂袍角吹的翩然卷起,绵绵的搭在一处。 东面的梁王府果然放起烟花炮来,什么“飞龙在天”、“双龙戏珠”、“三星贺喜”,俱是最华丽绚目的样式,撒花盖顶、五彩缤纷,直叫满天的星光都失了颜色。 “世显你瞧着,有一盒烟火,是我特地命梁王为我们制了放来。” “哦?是哪一个?” 话音未落,天边绽开一朵硕大无朋的心形银花,圈圈里头是好大一只肥猪首,旁边一个小牛首带着一对牛角,倒似十分可爱。 “我属猪,你属牛,此乃永结同心之意。” “你是说……”宗赫忍着笑,“那个猪头是你?” “这是什么话……”褚云重自然是故意逗他开心,却假装黑了脸道:“我花这诸多心思,你就不会挑些好听的说来?” 宗赫大笑,他好久好久都没笑得这么痛快过,忘却心底那些纠结茫然不安仇恨,只是简单的快乐,享受此刻,实在是酣畅淋漓。侧脸看他,那人唇角弯弯,亮晶晶的桃花眼光华流转,似漩涡要将人吸入。再也忍不住,少年转过身来,放肆的将皇帝压在玉石雕就的扶栏上,情动难耐的吻上他那丰润诱人的双唇。 年少青涩,却也炽热奔放,唇齿相交,仿若击破千年玄冰燃起地底烈焰,彼此缠绵,又羞涩又大胆,是那般的放纵无忌。天边烟花绚烂,磅礴依旧,而这望月台上,便只得一个你,一个我,似浑然世外忘却一切,就好像可以一直这么相拥着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25.岂会独一份 “云重,你可比那猪头可好看多了。”良久,两人的唇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少年咬着褚云重的耳朵,低低的道:“我很喜欢……” “这才像句人话。”虽然那话说得模糊不清,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宗赫头一遭向自己表达心意。褚云重心中一暖,更是用力抱紧了他。 “一直没问过你,云重,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我脾气又坏,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哄你欢喜……你可是因为那日见我受了重伤,又失了家人,这才可怜我?”这一直是埋在少年心里的疑惑,除了家人,他从来没有去爱过谁,所以,也不懂得怎样才会那么突然的爱上一个人。 褚云重在他额角轻轻一吻,爽朗一笑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了,我从不问自己为什么,谁叫我那时就偏偏遇到你了呢。一定要问,我就说,这许是天意。” 天意?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吗?宗赫望着褚云重那一脸让人完全无法置疑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 这令人琢磨不透的命运。 远山的碧游宫开始敲二十四响的新年钟声。在那满天的烟花下,年少的侍选与年轻的皇帝在望月台携手并肩,听那浑厚悠扬的钟声在这天地间回荡,仿佛亘古的岁月,即将换过新的篇章。 “新的一年开始了。”褚云重如是说,平平常常的话语,却似意味深长。宗赫与他相视一笑,正要答话,项阳这个呆头呆脑的恰好被孟驰赶了上来传话:“陛下,金昭体元殿的季尚令谴了人送吃食过来,可要传他上来回话?” 褚云重听了,便点了点头,却也没吩咐是传还是不传,只携了宗赫的手道:“夜凉了,我们下去说话。” 项阳神情尴尬的在后头跟着,暗恼下次再也不能上孟驰的当,这家伙太不够兄弟义气,老是将这种煞风景的“好差使”交待了他做。瞧着皇帝脸色,似乎又被嫌弃了,圣眷着实忧虑啊…… 下得楼来,宗赫却瞧见一个中等个子,打扮得甚是清爽的中年人,正提着一只漆描盘金食盒神色恭敬地候在台阶旁。想必这就是那个什么金昭体元殿来的侍从吧,少年心道。一眼便能瞧出不同来,云图阁的侍从都着蓝衫,而此人却是穿了一身绿袍,品级上明显便要高出一阶来。 果然,那人见了皇帝,便熟捻地上前揖了一礼,又要跪下来磕头:“小的倒来的巧了,如今子时刚过,正好先给陛下和宗侍郎拜个年,贺陛下与侍郎新岁新禧,万吉万利!” “倒把你伶俐的,朕可没红包赏你。”褚云重心情愉悦,便笑着命他先起来,又问:“莲生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差你送什么好东西来呢?” 那侍从忙爬起身来,答道:“尚令并不曾睡,才从三清观为皇帝和皇太阁祈福回来呢。正是回来路上见云图阁这边还亮着灯,又想这头新添置了人,恐怕还未曾开伙,特命小的将白日里炖好的桂花年糕糖圆子送了两盅过来,给陛下与侍郎宵夜。” “你家尚令郎倒有心。”褚云重笑晏晏的,向旁边递过一个眼色。侍立在旁的阿蛮很有眼力介,忙上前接过那男子手中的食盒,又福了一福道:“阿蛮代我家侍选谢过季尚令。” 那侍从亦不卑不亢的道:“姑娘何必客气,俱是一家人,相处的日子多着呢,日后侍郎入了阁,还望来金昭体元殿多坐坐。” 褚云重听了,便也温言道:“你也回去服侍你家尚令郎早些安置,他身子骨不好,你们平日里也该劝他少操劳些,祈福什么的,在宫里头还不是一样,若伤了神累出病来反倒不好。” “有劳陛下关怀,小的自会回去将陛下嘱咐的话转告尚令郎。”说罢,那侍从便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宗赫从头到尾都未曾说话,只觉自己像被徒然抽了一鞭子,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现在回想自己前头说话也太过可笑,还只当皇帝没开阁大选便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实在幼稚透了,指不定皇帝当时听了在心底怎么笑话自己呢。那人倒知道这云图阁不开伙,还送了吃食来,分明完完全全知道自己的存在。而自己,却是破天荒头一遭听说还有金昭体元殿季尚令这号人物存在,至于其他自己不知道的,更不知还有多少在这后阁里头。 便是刚才在望月台上那样的快活,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夜来潮水般毫无留恋的退去了。 褚云重命阿蛮将送来的甜羹就布在凌霄堂西暖阁子的薰笼上,又招呼宗赫进来一块儿吃。这桂花年糕糖圆子其实做的极精致,年糕都用十二生肖的模具刻成小块,一个个小猴小兔小羊小猪模样,甚是可爱。而那圆子亦分五色,红的枣泥,绿的麦青,粉的藕荷,紫的芋艿,黄的南瓜。五颜六色的在金素日月圆盅里头浮浮沉沉,若在平时,定叫人胃口大开。 只是少年此刻神情却不似之前那么轻松愉快,仿佛疲累了似的,只懒懒地的伏着,支手托着腮,将那银匙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那甜羹,只要瞧见有猪头浮上来,便用力的将其摁扁。 “刚才还听你喊饿来着,怎么这会儿有吃的送来,你倒反而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了。”褚云重甚觉有趣的瞧着他糟蹋那甜羹,虽这么问他,其实自己心里头明镜似的。 宗赫心里头有些闷闷的,便随意找了个借口道:“才想起来已经过了午夜,待会儿回龙门巷,只怕要被内务府记档。” “得了呗,就你那性子,还会忌惮这个?”褚云重哂然一笑,表示坚决不信。又凑近些,悄声问道:“实话说与我听,是不是吃醋了?” 宗赫抬起头,硬邦邦的丢过话来:“醋是什么玩意儿,我不爱喝。” 真是野性难驯的小东西,适才好不容易将毛捋顺了些,这会儿又全炸了。 “也罢,你既不爱喝醋,便乖乖的把点心吃完,莫浪费粮食。”褚云重有心晾晾他,便只自顾自地喝完自己那一盅儿。侍候的人流水般的送上茶水、漱口盂儿、洗脸罗巾、擦手的帕子。皇帝也就慢里斯条的漱了口,抹了嘴儿,细细将手擦拭了。瞟了一眼宗赫,少年倒也还沉得住气,埋头大嚼,将那盅桂花年糕糖圆子吃了个底朝天,只不懂规矩,将下人递上来漱口的茶水“咕咚”一声给喝下去了。 阿蛮在一旁掩着嘴儿直笑,褚云重自也笑了。本意要冷他一冷,打磨一下他那不知高低的脾性,如今,却又莫名的心软了。 送他回去的路上,为了不惹人注意,便坐了马车。车厢里头,褚云重瞧着宗赫神色,缓缓的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必定是在怪我没早些跟你说我身边还有其他侍郎。” “是我没见识,怎能怪皇帝。” 褚云重与少年面对面坐着,苦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想给你找不痛快。” 你不说,我才不痛快呢!宗赫抬眸看他,“我并不是故意要打听皇帝过往,只是我的事你都知道,你的事却都不和我说,这可不公平。” 褚云重心道,我的事要全给你知道,那还了得!少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倒叫人失笑不得。便捡着那能说的道:“我后阁虽现有着一位宣奉,一位尚令郎,但俱有难言之处。谢仲麟性子骄傲难以约束管教,我安排你住云图阁,也是怕你俩个性不合,所以故意与他所居的天章阁错开来。季莲生原倒是个可托付的,但……” 说到这儿,褚云重顿了一顿,眼中让人不易察觉的划过一道难以捉摸的波澜,才道:“只是莲生他如今身上落下了残疾,再难担重任。是以我现在这一心,可都指望在你身上。” 说罢,褚云重又拉过少年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情真意切的道:“世显,你是我一眼相中的,紫金光华殿的位置,我也替你留着,若你不自弃,我自不负你。” 话说到这份上,宗赫怎么好意思再与皇帝置气,便也坦诚道:“云重对赫期许甚高,赫心中惶恐。” 褚云重点头道:“你学问底子是浅了些,但教肯虚心好学,再没不成的。季莲生学问不错,律法医学这几门课业也都拔尖,他个性温和,又待人宽厚,待你入了阁,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尽可去向他请教,只别去招惹谢仲麟。” 那谢仲麟既是骄横,宗赫自然不会主动去搭理他。但对季莲生,少年却不免心生疑窦,怎么好好一个人,竟会突然残疾了呢?但事关他人隐私,他也不好多问,只是心底,不免对这人生了几分同情。 26.斗一时意气 待回了龙门巷,宗赫才知道他离开之后,那三个留下看相扑的竟是出了事。见如今只得叶琛和晏南山安然无恙,心中不免担心傅川,便冷冷的挖苦叶琛道:“抓贼救人,你倒出尽了风头,可把傅川丢哪儿去了?” 叶琛心里只有比他更急,若是平时被宗赫冷嘲热讽,自已定要与他打嘴仗,但这时却也被他说得没了脾气,只耷拉着脑袋道:“听说是受了点伤,被带去凌太阁府了。” “凌太阁府?!”宗赫皱了皱眉,心中诧异。 “据说傅川是遇上了凌太阁的侍卫,我猜度着……”晏南山沉吟着,略有些迟疑的看了两人一眼,缓缓的道:“或者凌太阁当时在场也未可知,不然谁敢做主将傅川带了去太阁府治伤?” 宗赫没这功夫跟他们这么猜来猜去的,便直接了当的问:“去太阁府问过了没?” 叶琛点了点头,有些沮丧地道:“去问过了,只是太阁府门卫森严,在街口就被拦下了。”虽说那些太阁府的人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但到底是吃了闭门羹。想起自己昨晚还在笑话那个打着太阁亲戚旗号的侍选去拜访凌太阁却被拒之门外。如今轮到自己,心底更觉不爽。 “我去试试。”宗赫命阿蛮将他才脱下来的大氅取来。虽夜深了求见凌铮不方便,但找个管事问问,想来应该有些希望。 叶琛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神色狐疑的望着似乎胸有成竹的宗赫,反讽道:“倒没看出来,难道宗哥哥你才是凌太阁货真价实的亲戚?” “我是琼州人,凌太阁是辽州人,天南地北的,也亏你想的出来。”宗赫不多同他废话,披上黑狐大氅转身便要走。 叶琛到底待不住,忙跟了上去,喊道:“喂!世显!等一等我,我去牵马,和你一块儿去!” 这时街上已是热闹过了,贺年的鞭炮声只余零星几响,满天的烟花也散去了,只剩沉沉夜幕,寒星点点。宗赫和叶琛都默不作声,只憋着劲儿赶路。叶琛带来的马都是千里良驹,他心本急,更是驰如风电,马蹄急速地踏过街面儿上那厚厚的一层炮仗碎屑,发出阵阵沙沙声响。 叶琛越骑越快,渐渐的竟将宗赫丢下半条街去,急得他只能勒住缰绳,不停回头督促。等宗赫上来了,又抱怨:“我听阿蛮说你还打过仗呢,怎地骑马骑得这么慢。” “笨蛋,我们那儿打仗是骑马的吗?!”宗赫真是哭笑不得,他们在岛上是不养马的,骑马还是他来中原后才渐渐熟练的呢。 “那骑什么?”叶琛好奇的问。 “骑象。”宗赫瞟了他一眼,见他眼中渐露艳羡之色,心底暗暗好笑。 叶琛正匝摸这骑象是什么滋味,宗赫已是扬鞭超到了前头。叶琛忙要赶上去带路,却见宗赫已是下了马,又招呼他也下来,低声道:“前头就要到了,我们安静些,牵着马走一路,别惊动了巡卫,只悄悄去东角门问问门房罢。” 怎么这人居然也认识去凌太阁府的路?且是听他话语间绝非头一次来?叶琛心中似有所动,只是此刻却也不便多问,便也翻身下马,悄声随他往街后边绕行而去。 东边角门虽幽静,檐角下那一对琉璃彩穗灯依旧将廊下照得通明。宗赫让叶琛在一旁等着,由他上去叩门。才敲得二下,便有人吱呀一声由里头开了门,却刚巧是一个那天曾见过宗赫的小夷奴。 “宗侍选?这么晚了怎么突然过来?可要我去通报林管事?”那小夷奴话虽说的亲热,身体可没半点要动身去禀告的意思。 叶琛在旁坚着耳朵听着,这开门的一下子喊出宗赫的名号,让他更是笃定了一些他心中原本就在怀疑的事儿。 宗赫来中原这么久,这点意思还是明白的,便自怀中取出一个装了小银锭子的荷包,笑着塞到那小夷奴手中,道:“也没多大事,只是来打听一下。我有一个姓傅的朋友一夜都没回龙门巷,听说太阁府今儿晚上……” “原来侍选为这事而来。”小夷奴笑眯眯的将荷包收在怀中,立马来了精神,一五一十的道:“有倒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也是巧了,正好皇上回府给皇太阁拜年,路上就遇着这位傅侍选。听说傅侍选是被马车撞伤了,这才被皇上带回来了,这不,刚才还有太医来瞧了呢。” “皇帝?!”小夷奴话音虽轻,宗赫与站在一旁的叶琛都听得一清二白。两人皆是心头一震,只是各自惊诧各不有同。 “皇上……他现在还在府里么?”宗赫只觉脑中纷乱,理不清头绪,便试探了问了一句。 “这……皇上行踪我们这等下人哪里知道!不过……”小夷奴瞧见那个荷包的面子上,压低了声道:“我哥哥在里头伺候,听他说,皇上一直倍着傅侍选呢。” 宗赫不知怎地,突然想仰天笑一笑。褚云重这个皇帝做得倒妙,哪里有侍选磕着碰着伤着,他都能不早不晚、不迟不慢的遇上。这一个,难道也要‘天意’了? 牵着马往回走的时候,两个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恶气。“喝酒去!”叶琛提议,宗赫也不反对。 于是乎寻了一家小酒馆,点了一小瓮甘蔗酒,这虽是甜酒,后劲却足。两人不知深浅,空着腹便是几大碗甘露入腹,待酒劲一涌上来,两位少年俱已是面色酡红有了几分醉意。 宗赫本就酒力一般,喝得多了更觉胸口火烧火燎的,便松了衣领,挽了衣袖。斜睨叶琛,见他小小年纪倒也似以酒解千愁般,带出几分烦闷之色,不由得冷笑道:“原来你对他还真上了心,要我说,掂量掂量自己身份,别做非分之想!” “关你屁事!”叶琛乜斜着眼,他本就心情不爽,这下更是被宗赫恶言恶语激得心头无名火腾得窜了起来,便将手中酒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搁,打着酒嗝道:“我和他都还没被……呃……选入阁,我特么就算是想,也是……呃……正大光明的想!倒是你……” 说罢,叶琛朝着宗赫连声冷笑道:“我倒还要奉劝哥哥……别作非分之想才是!” 宗赫一扬头,又干了一大碗,蹙眉道:“笑话,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别打量谁是那傻子!”叶琛越说越激动,酒嗝也不打了,口齿更是伶俐了起来:“你那槟榔匣子里头的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今晚你去见了谁来?怎么送你回来的马车竟是宫里侍卫驾得马?刚才听那小夷奴说皇上陪着傅川,你反倒有什么不痛快的?嗯?!” 听到这里,宗赫已是脸色铁青,摔了手中酒碗越过酒桌一把攥住叶琛的衣领,怒喝道:“叶琛!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叶琛亦摔了酒碗,一脚踩上小酒桌,反手也揪住宗赫松开了的衣领,啐了一口在地上,讽道:“要我说,还是哥哥自己那句话,得掂量掂量自己身份,别以为有机缘先勾搭上皇帝便能独占鳌头了,连个侍郎还没选上呢,作这腔调给谁瞧啊!” 宗赫胸口一阵血气翻涌,挣开他手便是狠狠的一拳过去。 27.应悔酒断肠 金昭体元殿,满庭霜。 两位大闹酒肆的小爷被京兆府的巡夜官兵扭送回龙门巷的时候,形容都甚是狼狈。当夜是除夕,一宿不睡的人本来就多,叶琛与宗赫这两位平时又都特别招人注目,是以人一送回来,竟是整条龙门巷子都轰动了。 他们既夜不归宿,又酗酒闹事,还砸坏了酒肆财物,条条例例都犯了侍选禁令。内务府值班的官吏不敢轻纵,一头罚犯事者在龙门巷前那块刻着侍选规例的石碑前挂牌跪着,一头又赶紧给后阁主事递消息。 后阁里头品阶最高的原是谢仲麟,他是从三品的宣奉,但他此刻远在兴安岭劳军,并不在宫里头,是以这事便只能汇报给了季莲生。他虽只是正五品的尚令郎,以前又没有经办过什么差事,但后阁只他一人,自然由他主事。 宗赫与叶琛打架那会儿一个赛一个狠,这会儿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跪着,都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又衰又蔫儿。且是还不敢换衣服,身上的衣袍都在扭打地时候互相撕的稀烂,这会儿过街穿堂的风刺刺的吹在身上,那真是透心透肺的寒。 才吹了一刻钟的风,两位一时意气的小爷身上的酒已是全醒了。当着这么多侍选的面在街头被罚跪已是够难堪的了,而且按规矩两人身上还各挂了警示牌子。宗赫身上挂的是“自古饮酒多误事”,叶琛身上挂的是“吾辈当引以为戒”。围观的侍选一边儿叹息一边儿说着风凉话,各种明嘲暗讽指指戳戳,让平时甚是心高气傲的俩人简直都抬不起头来。 “犯了这事不知要得什么处分?” “只怕要被革除候选资格喽!” “啊哟,那叶琛还怪可惜了的……” 这些话让两位少年听着只觉心里堵得慌,尤其是宗赫,担心被皇帝知道了惹他生气,心中已是懊恼万分。 一时晏南山与阿蛮也闻讯赶来了,要是平常的小丫头见自家主子这形容这处境,只怕是要急哭了,她倒还沉着住气,只悄声叮嘱两位小爷先老实跪着别慌神儿,她自会和晏南山想办法转圜此事。 话虽这么说着,但毕竟年轻小,这大事当前,她还真拿不出什么主意。到底晏南山读书多,心思又慎密,当下便想了几条方针:一是务必寻着主事的人,只紧抓叶琛昨夜曾抓贼救人有功劳这一点,点明其大节无亏失之小节,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二是让宗赫与叶琛立刻统一了口供,只说庆贺抓贼立功这才饮酒误事,再跪着把服辩写出来,以表悔过心意。 大方向既商定了,晏南山做事是极有条理的人,便一一分派了任务。此时他们已打听到后阁主事的是季莲生,京兆府主事是顾清臣,便由叶琛的随从花重金去置办二份礼物,分头去送。那家被砸坏的酒肆也须赶紧赔银子兼左右街坊都须打点,只盼能塞了民众悠悠之口。再有晏南山昨夜擒贼出过力,便去找京兆府办差的人说情,而阿蛮亦想法子去求见尚令郎身边的侍从,以期能帮得上忙。便是在太阁府的傅川,晏南山也预备着递条子进去,让他在皇太阁面前为叶宗二人求情。 这边商议定了,两人便风风火火的去上下活动,那厢宗赫与叶琛亦知道事情闹大了,都乖乖的取了笔墨,绞尽脑汁的写那“服辩”不提。 金昭体元殿里头,季莲生才起身,便一边洗漱着,一边听内务府的人向他呈报事情始末。堪堪讲完,又有嬷嬷送早膳上来,内务府的钱铎不敢扰了尚令郎用膳,有些不耐的在一旁候着。 季莲生慢慢喝着碧玉梗米粥,一边在心中思量此事。虽然按制度在候选期间打架斗殴的侍选,应革去其候选资格,谴送回藉。但他心知那宗赫正受皇帝宠爱,而叶琛也刚刚立下大功,是以,这件事倒是可大可小,全看他如何操办。 搁下手中灵芝云盘青磁碗,季莲生轻蹙眉尖,缓缓斥责道:“这事既是两位侍选年轻不晓事,亦是你们这起子内务府管事带教不严之过,现在闹出事来,我第一个要责罚的便是你们!” 尚令郎声音虽不大,话却说得重,唬得钱铎立马跪了。他们这些内务府的人多半未曾到这金昭体元殿来回过事,只听说这季莲生体弱温和,原欺他良善,想着以前谢仲麟管事的时候被压的屁也不敢放,如今总算能在内阁面前抖抖内务府的威风。谁知这病秧子似的一个人竟是绵里藏针。把他吓得当下就软了,只紧闭了嘴巴听凭尚令郎行事。 季莲生仍不紧不慢的道:“这事闹得这么大,我亦不敢瞒着皇上。就只怕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到时候不仅误了两位侍选的前程,你我也担待不起啊。再者说了,毕竟侍选与后阁是一体,任凭谁出事,大家都没脸,更何况这是皇帝第一次大选,方方面面都务求合谐不出错儿,总要想个法子两全齐美才好。” “季尚令的话说的很是!”钱铎苦着脸,连连作揖道:“到底这事怎么办,还求尚令郎明示……” 季莲生淡淡一笑道:“平日里皇帝怜我身子弱,从不让我办差事,二则我也年轻,头一遭遇上这大事,一时片刻心里也没个主张。”说罢,又悠悠的叹道:“要是谢宣奉在,他自能办得妥当。” 钱铎急道:“如今宣奉不在,后阁里头便是尚令郎最尊,这事儿,还得尚令郎拿主意!” 季莲生咳了一声,为难的道:“也罢,我先向皇帝禀明此事,但是……”尚令郎温和的面容瞬间变得极为冷峻,温和的目光也一下锐利,沉静的盯着神色茫然的小吏,肃容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你听过就罢了,但宗侍选如今是皇帝圣心默定的云图阁侍郎人选,无论如何,我需得替皇帝保全了他。” “喛?!”内务府的人自然也隐隐听说有位侍选已预先被皇帝看中这件事儿,只尚不知道此人就是宗赫。 季莲生轻蹙眉尖,抿了抿唇幽幽的道:“其实任哪位侍选闹出事来,皇帝面子上都不好看相,也伤了皇家体面……两位侍选虽行止有亏,但毕竟是除夕,他们又是初犯,叶琛还有功在身,这些都是可恕的因由。我们也不该为抓老鼠而打伤了花瓶,上头自然也是指望能有个台阶下的。如今各亲王郡府里头,合该有人知会一声,诸位王公爵爷保章一上,天大的事也消弥了。” 钱铎只求事情别连累内务府,能够再卖宗赫一个人情,对他们日后自然更有好处,便笑着应道:“尚令郎的话下官明白了,这就照着您的意思去办!” 季莲生微一点头,温言道:“那就赶紧去吧。” 冬日的阳光静静照入金昭体元殿,在那清秀俊逸的脸庞上,更平添了几分温润光华。 28.爱深责之切 霜天晓夜,文华殿。 晏南山和阿蛮办事神速,叶琛身边的长随们亦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因此流水介的银子花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到了午时,龙门巷上上下下俱是打点过了,各位侍选多与叶琛相熟,是以也并没有太多人落井下石,消息总算没有扩散出去。便是龙门巷附近的街巷,老百姓们也只欢欢喜喜的过着年,并不知这边龙门巷已是惹出乱子来。 晏南山和阿蛮这才心中稍定,攘外必先安内,里头既安稳了,他们便又分头忙着联系外面那几件大事。 一晃已是上灯时分,叶琛与宗赫这对难兄难弟身上挂着若大一块牌子,在冰寒料峭的风头里跪了几个时辰,早就又冷又累又饿。只是虽苦不堪言,两人也不敢有丝毫怨言,一时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之后,倒还对赔不是。 正互相看着彼此答辩有否疏漏,内务府的钱铎又来传话,“皇帝宣宗侍选进宫。” 皇帝那边终于是有消息来了,宗赫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欢喜,又是忧虑。忐忑不安着想要站起身来,但毕竟跪了一天,腰都要断了,胸前还吊着那么大块牌子,于是一个重心不稳,便往前头一冲。还好身旁的叶琛及时扶了一把,这才堪堪站住了。 “怎么只单传我一人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宗赫心中不知为何,只觉隐隐不安。 叶琛拉住宗赫,低声道:“世显,你此去好好的向皇帝服个软,认几句错。要是皇帝问起是谁先动的手,你便只推说是我挑的事。左右我是滚刀肉,如今也不怕再多剁几刀了。” 这番话让宗赫心中更是压抑,只万分愧疚的道:“叶琛,是我连累了你!此去我若能在皇帝面上说上话,必定要为你开脱的,你安心等我好信儿。” “要是只能保一个,你千万为自己打算,我就是不候选,还能回家营生,你孤身一人……”不知为什么,叶琛心里也觉得这话说的很不吉利,便停住了,重又强笑道:“不消说,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总之弟弟我全指望哥哥你了!” 少年被带到文华殿的时候,穿着银狐紫缎朝服的皇帝一脸正容的坐在一张硬木藤书桌后,正翻看一叠堆了老高的奏章。宗赫与褚云重见过那么多次面,从没在这样端庄肃穆的宫殿里头,也从没见他这么正经过,再加上此番毕竟是自己犯了错,一时难免心中惴惴不安,便依足规矩跪叩道:“侍选宗赫,拜见陛下。” 褚云重头也不抬,只沉声道:“其他人下去,在殿外候着,没朕吩咐不许进来。” 侍从们应声鱼贯而退,最末一人小心翼翼地闭上了殿门。诺大个殿堂只余皇帝与宗赫两人的时候,少年突觉气氛凝重,似有无形的压力浪潮般向自己袭来,逼仄得自己胸口发闷。 而皇帝却一直没有发话,也没让宗赫起来,只依旧在看他那些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章。这样难耐的沉默让少年尴尬而又难堪,墙角那大自鸣钟的滴答声响,短促而又漫长的划过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良久,那人才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抬起头向少年望了过来,缓缓问道:“宗赫,昨夜的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亲密的喊少年的字,脸上的神情更是比平时多了几分淡漠冰冷。宗赫心中一阵揪紧,昨夜还曾那样亲密的一个人,此刻看着却只觉陌生而遥远。 少年咬着唇,抬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瞳眸。因早存了一定要服软认错的心思,便低声求道:“云重,昨晚上是我喝酒犯了事,我认错,也听凭处分。只是叶琛是被我连累的……” 褚云重冷笑道:“好兄弟好义气,你连自身都难保全,难为你还替别人想着。” “我……”宗赫还待再说,却被皇帝不耐的打断。 “是谁先动的手?” “是我。”这事没什么好光彩的,少年垂了头,不敢看皇帝神色。 “好。”褚云重缓缓的站起身来,点头道:“好的很!这才是我褚云重看中的人行出来的事呢!酗酒闹事、打架斗殴,竟有一套全挂子街霸混混的本事!好出息!好本事!” 宗赫被训斥的抬不起头来,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半晌沉默无语。只双手自下意识的紧攥着衣角,涔涔冷汗湿透掌心。 “原来我这些日子以来,前前后后与你说过的话,你竟全当作耳边风?!还是你压根就没把我放在心上?”见少年沉默不语,褚云重更是陡然拔高了声音,目光却隐约着疲惫。 皇帝的伤心与愤怒让宗赫胸口隐隐作痛,眼眸中更是不由自主的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怎会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怎会不将他放在心上。都是自己行事冲动,这才惹他生气,只是此时后悔却也迟了,少年神情委顿的低着头,再度求道:“赫知错了!不该酗酒闹事,下次再不敢犯,求陛下宽恕!” “你错的就只这一桩么?嗯?!”皇帝的胸口急速起伏,在书桌前来回度步,那青缎狐里方靴踩在金砖上的橐橐声带出他积聚的怒气。 “谁教你在事后投机钻营,四处找人说情?!”褚云重那俊秀的脸庞已是青筋突起,不待少年有所反应,又用最尖酸最刻薄的话语连珠炮般斥责道:“你道你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人人都要卖你这未来侍郎的面子!虽有些人愿买你人情,但恶心你行径的更是大有人在,你自己瞧!这些都是今天送上来弹劾你的奏章!” 说罢,满心蕴怒的皇帝将手用力一挥,将书案上的奏章统统扫到宗赫跟前。他本是烈性的人,对宗赫却一直放低了身段温柔待他,倍加呵护。谁料这么多侍选,偏偏自己寄以期许、亲自挑中、有心重用的人最打自己的脸。那些严辞恳求自己革除宗赫候选资格的奏章,列出他数条罪状,酗酒闹事行为不检已是轻的,四处钻营试图掩盖恶行并恃宠而骄才真叫人看得吐出一缸血来!他曾付诸的那些温柔,如今无一不成了莫大的讽刺。 少年不敢闪躲,任凭那些奏章打到自己脸上,坚硬的封纸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开几道细细的口子。用手背一抹,已是见了红。 29.被革侍选名 低头看那堆奏章,宗赫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趾直漫延至全身。虽说他知道晏南山与阿蛮的确有商议着去找人帮忙,但那两人哪有本事在这一日间投得这么多前朝大臣的门路?但偏偏此事还难说明白,难道说自己全然没有找人托情?却也不是如此。是以少年张了张口,末了却是一个字也分辨不得。 见少年惶惶然不敢分辨,皇帝心中更是怒不可遏,而他说话的声音却压得更低、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那阴霾的天空,直压得人呼吸都艰难。 “宗赫,你究竟是有多想让别人知道,你已经攀上皇帝独占圣宠?你自以为必定是要入阁的,就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都宣告,你已经是我褚云重心坎上的人,对不对?” “云重,我从没这么想!我又怎么可能……”宗赫没有说服力的说辞完全被褚云重的怒火淹没。 “好,我信得及你没有亲自去说,只是全天下的人依然知道了而已。如今,你倒把自己摘得跟白莲花似的干净,敢情你指使底下人办的事,就全然跟你没干系?” 少年的眸子倏得一黯,一抬头,便是皇帝冰冷而残酷的逼视,尖芒般刺入心脏。这一句句诛心之言更似利刃重新挖开身上的伤口,痛楚从伤口深处涌上来,疼得人心灰意冷。 难道,自己在他心中,竟是这样人么? 宗赫昂着头,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一字字的道:“还请陛下核实清楚,该我的错,我领。不是我做下的事,我死也不服!” “核什么实?不是你说的难道是我不成?!还是你嫌知道的人不够多,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尽!你还敢不服?你不过就是仗着我一直宠着你!” 见少年兀自拗脾气嘴硬抵赖,褚云重更是龙颜大怒,不仅脸色变得黑沉,连五官都气的拧歪了,一时怒火攻心,也不及思量,便是“啪”得一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宗赫的脸被打得一偏,一时怔着呆住了,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皇帝,却只见他眼眸中闪过沉郁的青芒。心中苦涩渐渐泛上来,悲凉与绝望胜过被羞辱。文华殿内那光可鉴人的黛青色地砖,倒映出他苍白而失神的脸,而那双曾经晶莹透澈的眼眸亦渐渐暗淡,失了光华,犹有几滴鲜血凝在嘴角,艳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少年轻轻拭去嘴角的鲜血,凄然一笑道:“还请皇帝赐教,我这些罪名,该当如何处置?” “像你这等行事,该如何处分,自有祖宗规矩!你自己想想,你还有没有脸入阁?!后阁历来最重品行,你如今把事闹得人众皆知,恶名在外你要我如何保你?!”皇帝将侍选规列丢给他看,上头那“依律革去候选名额,发落回藉”这几字写的分明。 这一整天的担心自责与饥寒交迫早使宗赫身心疲惫,到了这一刻,更觉支持不住,仿佛全身的力气正一点一点自体内流失,渐渐消无。积聚起最后一丝勇气和不舍的眷恋,将自尊都搁下,只试探着去拉住那个人的手。 “云重,你要赶我走?你……你再也不要我了?”连曾经给过的承诺,都不算数了吗? 皇帝却扭头不看他,曾经那样给予自己温暖的手掌,也再没给他半分回应。曾经那样的说喜欢自己,竟也就是这么绝情……少年满是伤心和失望,纵然再舍不得放开,还是颓然松了手。只觉一颗心慢慢的沉了下去,重新沉回那黑暗荒芜、空寂孤独的地方,或许,就应该一直沉在那里,一直。 为什么,在应该毫无眷恋死去的时候偏偏要教自己遇上这人。给予那样的希望,又残忍的毁去。 所以,就是这样结束?真的能够一点都不在乎吗?宗赫慢慢的退了两步,想要再将那人看清楚,眼中却雾气朦胧,将那人的面目渐渐模糊。 努力让自己走的洒脱一些,但推开文华殿大门的时候,少年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最后一眼。原指望那个人能喊住自己,告诉说,这都是对你的小小惩戒。但是没有。所以这是真的,真的要从此刻起,断绝彼此情意,以及曾经的一切所有。 还好没有爱他太多,所以离开的时候,心也没有太痛。少年这样想,眼泪却滚滚而下。 宫殿的大门在身后被沉沉的关上,空荡荡的皇宫寒气渗骨。夜色那么沉,那么黑,只有孤零零的一轮残月,挂在云边。 人说,月曾圆过,也会缺。 悄悄回到龙门巷,叶琛还跪在石碑那儿,宗赫没脸再去见他,便从后门径直上了楼。晏南山和阿蛮还都没回来,这很好,他原就不喜欢告别。 只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服,再给阿蛮留下短短数字,交待她好好跟着晏南山,或是叶傅二人。自己既然失了侍选身份,一旦离京,他族叔听着消息必定又会有斩草除根之念。若丫头留在自己身边,难顾她周全。只可惜,没能实现给她的承诺。 信的最后,画一个笑脸,不说再见,只写永别。此去一别,料是再无相见之日。 街灯辉煌,人潮汹涌。今天是大年初一呢,难怪人人脸上都漾着笑容。宗赫漫无目的的走在人群中,跪了这一日一夜,腿早沉得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能鲜明的感受到街道上的碎石烙在脚上的痛。不过,其他地方痛一点也好,这样心里的难受,就会少些。 好不容易找了几家未闭馆的客店,却都没有空房,一时,茫茫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其他人都有归处,哪怕一间破屋,一处贫舍,总有一个家在等着,而他,却孑然此身,无家可归。 那个人,曾许过自己一个家的。才这样一想,胸口那处又是生生的痛起来,身旁再多的欢声笑语,都止不住自己心底的悲伤。 不可以再想他,少年这样对自己说,无论还可以活多久,一定要活好一点,并不是没有他就不可以。 虽是这么想,却还是忍不住去了离皇宫最近的龙虎山,费了好大力气爬到山顶。山崖边的风又劲又急,卷起一片松涛呼啸翻涌,如海似潮。宗赫挑一棵最高的树爬了上去,果然,皇宫近在眼底。只是呆呆的瞧了半天,也没认出云图阁是哪一处。 带着些许失落,宗赫裹紧身上的大氅,倚着树桠慢慢躺下。在这孤寂清寒的夜空下,一闭上眼睛,就似乎能回到自己曾去过的那个地方。三楼三进的格局,犹记得是方石铺地,屏门隔断,后院有座自己极喜欢的望月台,前院还有两株挂满了红绫的合欢树。那三座楼都有很气派的名字,好像有什么‘风弄’,还是‘凌霄’?右首一座楼挂的什么匾额?怎么会忘了呢?明明应该记得…… 飒飒风中,少年渐渐睡了,梦中那人与自己携手望月,是那般的柔情似水。 30.深宫可怜人 此刻的金昭体元殿,正是金猊香冷,夜色重楼。唯有偏殿的朱雀堂中,依旧灯火通明。季莲生穿着绛色银边过肩蟒纱的寝衣,正倚在薰笼上。摇曳灯光下,那双过分白皙消瘦的手,正持一方革布,细细擦拭那副被他搁置了足有一年的子午钺。 许久未用,那青铜煅制的钺身,已是斑斑驳驳,首尾两侧的“日月乾坤”四个字,亦有些模糊不清。似乎无论再怎么努力擦拭,终再难回到原来模样。 季莲生缓缓抚过那些斑驳,无奈的撂开手,轻叹一声,隐在烛灯光影后的那张脸庞,明明还是那样年轻,而他的神色,却已好似历经沧海桑田。 一个小侍从端着参汤进来,见这情景心下也是恻然,忙搁下条盘帮他将那子午钺收了起来,又笑着道:“这钺一直不用倒搁坏了,待我寻家好铺子重新打磨打磨,定能焕然一新。” “还是搁回去吧,左右我也用不上。”稍稍平复了心情,季莲生的神色重又明澈温和,正要端了参汤来喝,他身边的贴身侍从邓升满脸喜色的快步过来。 “好我的侍郎呐,赶紧换件衣裳吧,前头传来消息,陛下正往金昭体元殿来了呢!” 季莲生闻言眼睛一亮,却只笑斥道:“大年初一,我知道皇帝必是要来的,瞧把你们欢喜的,是想着领红包吧!我的衣裳倒不用换了,你赶紧让小厨房备下几样皇帝爱吃的点心。” 又道:“皇帝不爱喝茶,将年前熬的玫瑰膏子取出来,和清露拌了先煨在小炉子上。再取一樽葡萄酒来,挑年份长一些的,用冰盒子湃着……哎,邓升,我那对双耳细脚琉璃杯收哪儿去了?” 正忙乱着,褚云重带着孟驰项阳这几个贴身侍卫也是施施然到了。满殿的人见了,忙都跪了下去,只有季莲生仍坐着,迎着他灿然一笑,仿若清莲初绽,正是说不出的怡人。 侍卫们留在殿外,只褚云重一人进了内室,见季莲生挣扎着要起来,忙上前扶住他,温言道:“你好生坐着罢,今日怎样?龙门巷那点子事倒叫你累了一天。” “份内之事,有什么累不累的。”说罢,季莲生觑着皇帝脸色,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听说皇帝在文华殿发落了宗侍选,难不成真要将他谴送回藉?” 这厢褚云重脱了长衣服也盘膝坐在薰笼上,一手搭着季莲生的肩,一手把玩着一只青玉太乙莲叶杯。刚才火气那么大,实在是深恨宗赫不争气。如今平静下来,亦觉适才严酷过了些,尤其是那一巴掌打出去,在看到少年神情惨然的时候,心底分明是后悔的。 只是他心中虽这么想,口中却仍道:“究竟是南蛮子,缺少管教行事乖张,朕原瞧着他还好,谁知竟仗着几分恩宠这样打我脸,着实可恨!此次须借此事好好敲打他一番,叫他留个深刻教训,要不日后还不更无法无天。” 季莲生将侍从递上来的一壶清露执在手中,亲自向皇帝杯中注了七分满,又抬眸一笑道:“我还道皇帝那么狠心呢,果然还是舍不得的。只是如今既是革了他入阁资格,还怎么转圜呢?” 褚云重哼了一声道:“还能怎样,没削去他侍选身份,已是格外的恩典。殿选那日便先赏他太学生员名份,也让他随众学点规矩。若他有心改过,再过些日子等这事淡了些,朕再去求亚父亲自降旨,钦点他入阁便是了。” “既是如此,倒也是好。”季莲生笑容还在嘴角,眸色却是一沉。哪怕自己知道皇帝为了这个还没入阁的侍选亲自嘱咐布置了云图阁,也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会对他用心至此。难道,那宗赫除了一付绝色容颜之外,还有别样好处勾住了皇帝的心? 慢慢喝着手中的参汤,季莲生的心中却似猫爪抓过,焦虑难安。那样的念头一但滋生,便似疯狂生长的野草枝蔓般在脑海中深深盘住,又蜿蜒而下,一寸一寸的勒住自己咽喉,就连安神补气的参汤,一时都觉难以下咽。 “三天后开阁大选,又要累你操劳。”褚云重疼惜的抚着他羸弱的腿,柔声道:“莲生,待紫辰殿册立那日,朕还要升一升你的品级。” 季莲生忙搁下手中碗,垂眸道:“莲生并无寸尺之功,不敢受此恩典!” 褚云重爽朗一笑,“眼见得后阁即将有几位新人进来,太学那边更是人多事杂,如今朕瞧你精神渐渐好转了些,便想着要把后阁和太学这一块的差事委了你来督管,若你品阶太低,也不相宜。你如今是正五品的尚令郎,升至从四品承乾,虽只提了一级,名份上到底是从侍郎跃至侍君,这就大不相同。” “那谢宣奉……” “仲麟他毕竟出阁办差的时日多,后阁没个人主事,总不妥当。”说罢,褚云重俯身将季莲生拦腰抱在怀中,一边下了薰笼往屏风后的卧榻去,一边温柔款款地道:“虽是这么说,也只是要你在这后阁挂个名坐纛儿罢了,朕也怕你体弱,若累着你身子反而不好。” 季莲生秀颜微赧,将手勾住皇帝脖颈,软软的贴着他的身子与他并头在自己的卧榻上躺了下来。瑞云及地凤凰于飞的纱绢缎帐一重重的垂了下来,笼住了这一室的春色,融融暖暖,欲望斑斓。 褚云重与他拥吻的情热,不由自主的便将手探下去,伸进他的中衣握住了那柔软的器物,一阵撩拨揉搓,两人俱是气息急促。季莲生亦是情动,怎奈自己那处无论皇帝如何温柔爱抚却依旧伏蛰如僵蚕,心下不由得凉了半截。 褚云重甚不得趣,一时也渐渐冷了那心底欲望,只得重帮他将衣裳掩好,强笑道:“倒是朕又失态了,忘了你的身子……” 季莲生胸口似堵着大石,沉甸甸的好不难受,只将手臂紧紧抱住皇帝,一时声音已是哽咽。 “云重,我真恨我这残躯病体,既不得为皇帝在后阁分忧,又不能侍奉你左右,倒教你还要费心费力来照顾我这残废之人……” “正月里,可千万别哭……”褚云重忙抱着他,轻抚其背,温言安慰道:“太医不是说了,你的病也不是全然没有指望,只要坚持着针灸推拿,再遵着医嘱服药,指不定哪一天便能重新站起来。” “嗯。”季莲生轻轻的应了一声,心中一片温馨暖热,闭上眼睛,眼角却有一滴泪悄悄滑落。 “睡吧,别胡思乱想的,反而伤了神。”褚云重心中亦叹了口气,又俯身在他眼角吻了一吻,这才和衣睡下。 睡至半夜,屋角的大自鸣钟才敲过二下,殿外却有喧哗之声传来。季莲生揉了揉眼,心下有些着恼,便支起身掀起一道纱帐,压低了声音道:“邓升,外头什么事?吵吵闹闹的,难道不知道陛下已经睡下了吗!” 邓升忙低声回道:“是内务府的钱铎来禀事,说是龙门巷不见了宗侍选,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不该惊扰了侍郎与皇上,但皇上的侍卫孟驰硬要闯进来……” “什么事?”模模糊糊听到宗赫的名字,褚云重立刻转醒了过来,只轻瞥了侍立在榻旁的邓升一眼,那侍从已是吓得跪了下去,支支唔唔的道:“内务府的钱铎刚才来向侍郎禀告,宗侍选自从皇宫里出来之后,一直未见人影。他本来也没当回事,但是后来与之同处一室的晏侍选回来瞧见宗侍选留下了书信,这才知道宗侍选已是收拾了东西离去了。” “去哪儿了?!”褚云重掀了锦被腾地坐起身来,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神色。 “内务府正派人到处找,只是到现在还没寻着人。” “继续去找,多安排人手。”皇帝的声音还算平静,叫人听不出喜怒。 “遵!”邓升抹了把汗,忙退了出去。 “陛下,再睡一会儿吧,还不到三更呢。”季莲生转过身来,拉拉他的衣袖,复又将手臂环了上去。 褚云重依言睡了下来,翻了二次身,终是睡不安稳,便又掀了锦被起来,温言道:“莲生,你自睡吧,朕一时失了困意,先去龙德殿看一会儿书。” 明知这是他借口,季莲生欲要再拉,却又怎么拉得住,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穿了衣服去了。 “宗赫……”失了血色的双唇,将这名字咬碎了咽在心底。一拳捶在床上,螺钿雕漆八步等床的帷幔被震的乱颤,那福寿双喜的云罗锦褥随即被他狠狠的攥在手里,描金绣红的福与寿,被扭成歪曲狰狞的一团。暗夜中,那白皙得几近透明的手背青筋毕露。 31.伤情别京城 龙虎山,黎明。 曙光曦微,空山静谧,风刮了一宿,地上也落了薄薄一层枯叶。本当渺无人迹的山顶,却隐隐约约传来踏着树叶的轻微声响,由东西两侧各自蜿蜒行来,直到会聚在了一处,那沙沙声才悄悄的止住了。 “有劳先生前来,贫道稽首了。”一位戴着浩然巾,穿着玄色道袍的矮个道士向着来人揖了一礼。 迎面而来的那人披着斗蓬,神神秘秘的遮住了眉眼,低声道:“子虚道长有礼了,代问二爷安好。” “爷甚安。听闻宫里有消息要委二爷职事?” “确有此事。”那神秘人点头道:“过得三五日,端明殿便会挂出委任牌来,倒也不是什么为难差事,只是颇耗时日,而且我想着这二爷这一出了京……” “不妨,宫里事既然都预备妥当了,二爷落得不在京里,倒还撇得干净。” “虽说预备下了,也不知后效如何……”那神秘人迟疑着道:“宫里那位爷的脾性,总叫人琢磨不定,这一年多他竟都没碰旁人。” “操这心也是多余,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你想,这后阁里头呼啦一下添了那许多青春少年,哪有不情热的。正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呢……”说罢,那道士嘿嘿低笑了二声,惊得林中之鸟都飞起来了二三只。 “只是这软刀子须得慢慢划拉才好,若猛得一刀下去,徒然惹人起疑。”那神秘人低垂着头,声音也愈来愈低:“大爷府上可也……” “四月里大爷生辰,‘戏班子’也帮大爷预备下了……不管大爷是真糊涂也好,假糊涂也罢,总归是叫姓凌的迷得失了心性。他既不自爱,倒正好为二爷做嫁衣裳。”那道士冷冷的做了个手势,枯瘦而有力的手掌在空中缓慢而坚定地劈削了下去。 “只要教圣祖血脉源归本位……”一列大雁飞过,那神秘人的声音被嘎嘎雁声掩了下去。 “正是。”子虚道长应了一声,又道:“二爷一旦离京我自然是要跟了去的,这京城里的事、宫里头的事,还望先生留心。” “理会的。”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又匆匆由来路而去。风吹过,地上的枯叶飘起飘落,掩了过往的足迹,待一切归于平静,树稍上的宗赫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太阳已是从那地平线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照在少年冻得僵硬的身上,似带来些许暖意。而适才偶然间听到的那场对话,却叫他骨子里愈发冰寒。吹了一夜的冷风,他本就头昏昏沉沉着,那两人的话也没听全听清,但依旧能感觉那股子森森的恶意。 那二爷、大爷会是谁呢?宗赫突然有一阵冲动想要回皇宫去找褚云重,但是,这些没头没尾模糊不明的话,该怎么说呢。而且,昨天才被赶了出来,今天若厚着脸皮去找他,只怕人没见着,反而自取其辱。一想到他昨夜那绝情的神态,少年只觉胸口一阵发苦。 “阿嚏……”身子略感不适的宗赫重重打了个喷嚏,裹紧身上的大氅,望着那不远处的皇宫,少年心中依旧难掩伤痛。罢了,还是走吧,离得远远的,谁又真的在乎谁呢。 沉重而缓慢的从树干上滑了下来,少年蹒跚离去的背景被阳光拉得又细又长,风吹过,卷起他那件有些破损的黑狐大氅在枯叶翻飞中,是那般的落寞与萧瑟。 傅川从凌太阁府被送回龙门巷的时候,屋里头那几个人都是一宿没睡,神色凝重。阿蛮毕竟年幼,看样子是大哭过一场,如今二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晏南山正小声的安慰着她。 叶琛跪了一日一夜,亦是神色委顿,见傅川回来心中虽十分欢喜,却也苦着脸一丝儿都笑不出来。晏南山见傅川腿上还打着绷带,忙扶他坐了下来,关切地问道:“小川,还不晓得那夜你究竟怎么了,腿上可伤得重么?” “那日也是巧,谁知竟是被皇帝的马车给撞了。”回想受伤以来在凌太阁府的这段时辰,皇帝对自己的温柔照拂,傅川脸上微微一红,忙转了话题道:“我的伤没什么大碍,倒是宗哥哥和叶哥哥这是怎么了!宗哥哥怎地会不见了呢?!” “都怨我,拉着世显去喝酒,他本没什么酒量,我也是喝高了,竟猪油蒙了心,和他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如今想来,叶琛自然是万分懊恼。自己被革了资格倒也罢了,宗赫这一朝离京而去,外头指不定又是危险重重。 阿蛮嘴一撇,恨恨的道:“要是宗少安然无恙的回来便罢,若有什么差池……叶大少爷,我可跟你没完!” “好啦,都这时分了,还呕什么气。”晏南山少不得两边相劝着,又问傅川:“我传去凌太阁府的信儿你可见着了没?” 傅川点了点头道:“昨夜趁着皇帝在太阁府的时候,我已是替二位哥哥向皇帝和太阁都求了情。太阁虽没说什么,但皇帝说了,叶哥哥有功在身,可功过相抵,便是宗哥哥,也至多革去入阁资格罢了,尚有入选太学的机会。”说罢,又急得叹气,“为什么竟会说走就走了呢!” 阿蛮腾得站起身而起,小手用力一拍桌子道:“这还用说,昨儿宗少是被皇帝召见了去,回来后这才留书出走的,必定是小皇帝翻脸无情!说话不算话,赶了他去!” 她虽与宗赫相处时日无多,两人也颇多口角,但冷眼旁观,这宗赫倒是真心待他,甚至将自己的经历都事无巨细的说了给她听。反倒是自己,尚有几分过往隐瞒了未曾跟他说起,将心比心,已是心存内疚。而今他这一去,没有带上自己,分明是怕遭遇危险连累了她。一思及此,小丫头的眼眶又是红了起来,难过而又不甘的情绪像是针扎在心里,拔之不去。 见贴身长随许焕来回话,叶琛忙打点起精神,询道:“内务府那边可有消息?” 许焕耷拉着眉眼道:“人倒是没有找着,不过小的打听到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帝之所以大发雷霆发落了宗少,好像是因为有好些官员上了弹劾的奏章,也不知这些官爷们是吃饱了撑着,还是搭错了筋……” “这就是了!”叶琛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冷笑道:“这前阁与后阁权力争斗积怨由来已久,这也是皇家制度使然。武官带兵,后阁有监军督战之权,文官外任,后阁有巡风监察之权。便是五品以上文武百官二年一度的京察绩效,考核之权亦在后阁……” 未等叶琛说完,傅川顿有所悟,也道:“想当年,凌太阁率着后阁诸位侍郎侍君,外退强敌,内清寰宇,严惩官吏贪污不法之事,端的是霹雳手段,铁腕之治,这才有了圣祖太宗这几十年的清平之治。如今皇帝年轻,后阁尚且薄弱,未能有凌太阁当年之势……” 晏南山沉着的点头道:“前朝后阁,不是你高,便是我低。所以他们这次才会如此小题大做、蜂拥而上弹劾世显与叶琛,分明是杀一儆百,有心在我们这几百名侍选面前立威风。” 但宗赫与叶琛之事,明明已尽力隐瞒,又是怎么会闹将出去,凭晏南山如何聪慧,也是想不明白。只是隐隐觉着这事必定幕后有人主使,但会是谁趁机下了这黑手,却是不得而知。 叶琛脑子也转得极快,不知怎么地就联想到多年前凌铮入阁前遭人陷害一事来,不由得抿紧了唇,沉声道:“会不会是这龙门巷的侍选把我和世显的事捅漏了出去,不然这大年初一的,前阁的官吏们哪能这么快得知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沉吟不语。自古人心难测,这龙门巷子里头六百多号人,谁有这样心思也难免,但要知道是谁,却也难,虽说平日里都是称兄道弟的,但知人知面难知心哪。 “以后大家都更要留心,尤其是小川!” “我?!”傅川面露惊愕之色。 晏南山点了点头,又缓缓地道:“小川,你有这番机缘得遇皇帝,难保其他侍选不心生嫉妒。后天便要开阁文选,这几日你莫再出门,好好养伤,低调行事。” 叶琛心里憋闷,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奶奶个熊!要是让小爷我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惹的事,我……” “你还要怎么闹?!还嫌惹的事不够多?!”阿蛮瞪了他一眼,老气横秋的道:“大家还是听晏少的,都低调些吧!你们三个安心备选,别再多事。我和许叔他们再找找宗少,要是能在文选之前把人找回来,这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茫茫大千世界,沧海一粟叫人哪里寻去,莫说是阿蛮和叶琛的这些长随,便是皇帝明里暗里使了那许多人,依旧没有宗赫半点消息。匆匆两日如流水,一眨眼就过了,眼看到了正月初四,正是开阁大选之时。 32.数九风霜寒 正月里四处都是喜庆景象,到了正月初四,却全城换过肃穆庄严。自初三夜间,便禁了炮仗烟花,四更时分,又自龙门巷至学宫一路洒水净街,数百名宫中侍从,一手执拂尘,一手执长明灯,沿街肃立。 待得午门炮响,这数百位侍选的长随伴当们,将早就准备妥当的各式心愿灯点燃放了。顿时,这在破晓时分,在这澄空明静的天空下,成千上百的孔明灯冉冉升起。带着这六百多位侍选满心的期盼,壮观的布满天空,高高低低,在微弱的几缕金色阳光照射下,蜿蜒飞向那无尽的天际。 因腿脚还不方便,傅川拄着一支木头拐杖,晏南山和叶琛二人左右搀扶着他,并肩儿缓缓走在往学宫的路上。没能寻回宗赫,哥儿仨心情都很低落,全不似身边其他那些侍选正是雄心壮志、斗志昂扬。 望着那些镀上淡淡一层金色的云层在广袤的天空缓缓飘过,望着那些满载了心愿的孔明灯伴着云浮浮沉沉,傅川停住了脚步,轻轻的道:“我只愿宗哥哥平安无事。” 晏南山心中黯然,为了不使傅川难过也强笑道:“世显是大难不死过的,必能遇难成祥……” 话音未落,一个佝偻龙钟的盲眼老乞丐敲着云板唱着道情,从巷子那头蹒跚而来,那苍老而浑浊的声音异常沉重悲壮,如钟鼓石磬击在每一位侍选的心上:世人皆谤,使君何苦?善良的,未必善终。 前尘往事,利令智昏?算计的,却将命送。 说甚么此生自负总成空,不堪回首,恨天意捉弄。 到头来奇谋难悟谁真龙,朱门紫院,最是无言中。 料你难忘昨日情,真心错付,醉醒黄梁梦。 若非初见,人生何如不相逢,相负太匆匆。 孤鸿岂悲秋风月,鹰击长空,露峥嵘。 且去,长歌当笑,一程风雨一江东…… 三个人听着这异常苍凉的歌声,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其妙地都感到隐隐的哀伤。愈有所思,愈似有五岳碾过,重愈千斤,又似有四海倒灌,奔涌而出,压抑得人几乎不能呼吸。 站在道边的一位侍从见这老乞丐形容难看,皱着眉拿拂尘驱赶道:“去去去!哪有这时分来要饭的,唱这道情也甚不吉利,快滚!” 见那老乞丐被赶得跌了一跤,傅川心下不忍,忙拄着拐赶上两步将他扶了起来,又自荷包中摸出仅有的十几枚铜钱,又将自己的拐一并递了给他,好心劝道:“这位老爷爷,这儿正有国之大典,不容你乞讨呢,快拿着钱别处去吧。我这拐你也拿着,你眼睛看不见,拄着拐走路也方便些。” “娃儿,你倒是个好心的。”那老乞丐枯骨如柴的手掌摸索着握住傅川的手,长声叹道:“只是如今这世道,良善被人欺啊!你且要用心看,趁着你现时眼睛还明亮,用心看吧……莫像老乞丐我,盲了双眼,才后悔莫及啊……” 傅川听不明白,总觉着那老乞丐是有感而发,又似冥冥中意有所指,正茫然,叶琛却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又对着那老乞丐大声呵斥道:“老头儿胡说些什么!什么盲不盲的,你才瞎了呢,有你这么咒人的吗!” 傅川紧紧握住叶琛的手,低声道:“叶哥哥,你别凶他,好歹是上了年纪的可怜人。” 那厢几位侍从愈发不耐,持着拂尘一齐将那老乞丐赶了去。那乞丐也混不介意,自是被人驱赶惯了的,只拄着傅川赠与的拐,敲着云板大笑着离去。远远的,还能听到他那悲凉的歌声,响彻天际。 安埭镇。 安埭是紧临京城西边的一处小镇,因地势好,风水佳,倒也有许多京城的富贵人家或年老退休的大官在此地购地建屋,远离京城繁华,安享田园风光。 这日初五,冠丰堂的小押当在门前放了八串千响炮仗,摆过香案接了财神,又祭了旗杆,这才慢里斯条的拆了铜锁起了门板,年后第一日开门迎客。 才不过辰时,小押当原想着不会有什么客这时上门,趁着当家的正在里头库房盘点,便想在四尺高的柜台后头美美的补上一觉。只是才趴下没多久,前头便有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传来。 “当衣服么?” 哟嗬,小押当瞪大眼睛瞧着来人,在当铺待久了,向来只有给别人脸子瞧的,平日里低声下气陪着笑脸来当东西的人见得多了,还真没见过比当铺伙计还冷着脸的。再瞧那人递上来的衣裳,倒是一件大毛儿的硬当货,又是顶贵重的纯黑色,只是边角带了些破相,那就降了个档次。 心下计较定了,便摆起脸子,冷冷的丢出一句:“这么破的衣裳,不值钱!” 那裹着灰狸围里遮住了大半个脸颊的少年似怔了一怔,皱着眉望了望摆在柜台上的那件衣裳,也没作声,只默默的取过那衣裳转身便要走。 小押当没料到这人居然这么不识相,价也不还就要走,心里十分不舍得那件黑狐大氅,忙将身子探出大柜台,抬手招他回来。 “喂!你这衣裳是要死当还是活当?要是死当,倒还能给你几个钱。” 这来当衣服的正是几日前离了京城的宗赫,他其实倒还不至于落魄到要当衣服的地步,只是这件皇帝给的黑狐大氅于普通人而言太过扎眼,而他又不想将之随随便便的抛弃野外,这才起念找家当铺先当了再说。 “死当……”宗赫停住脚步,心内挣扎了片刻,分明已是与那人断了关系,死当便死当就是了,不过是件衣服,还有什么不舍得的。 当铺小押当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见宗赫面露为难之色,怕黄了这笔好买卖,咬牙道:“罢了,新年正月的图个吉利,这开门第一笔生意,我们冠丰堂也不煞你价钱,一口价,八百文!这价钱可真是便宜你啦。” 宗赫轻哼了一声,他原以为这狐皮衣裳破了些便不值钱,看来还是这当铺伙计纯心要讹他。他心底原就不痛快,当下更不愿意便宜了这冠丰堂,便冷冷的道:“三贯,要就拿走,不行,衣裳还是我自己带走。” 小押当被噎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原只当这外地口音的傻瓜蛋子懵懵懂懂的好糊弄,谁知这人竟也会坐地起价。要说那衣裳,其实三十贯也没处儿买去,即便是边角有些破损了,死当就算倒出去三贯,也有好大一笔利头赚,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正在迟疑的当口,门口一阵脚步声,又进来一位青年男子。丢在人群里认不出的长相,身上穿的也不贵不贱。小押当见他身无长物,料想没什么好买卖,便翻了一个白眼,正要拉着宗赫再煞煞价,却突然发觉才一眨眼的功夫,那神情冷淡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宗赫走的很急,他是生死关头几番打滚过来的人,对危险的讯息有特别的嗅感。那个陌生人一进冠丰堂,他就敏锐的注意到那人看到自己手中的大氅时那种特别的眼神。随即,那人还似有意无意的瞄了自己一眼,这一眼虽短促,却叫人寒毛直竖。 便是现在离开了冠丰堂,那人的眼神依旧如蚁附骨,不若不离的贴在自己脊背上。这感觉,就像被一只来自深山老林的饿狼盯上,冷嗖嗖的,如芒刺在背。 难道族叔已是得了自己被除名出京的消息?这又怎么可能?才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就是耳报神踏着风火轮,消息也没可能这么快递到那万里之遥的曼丹岛。 但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宗赫不敢在这安埭镇多待,七拐八绕的转过几条街,相中了一个跟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年轻小乞丐,命他披着自己的黑狐大氅随自己去车马行雇一辆骡车,并独自去白鹿县找长庆楼的老板报个急讯儿。 “事儿办完了回来,我还有银钱赏你。”说罢,宗赫解下自己随身带着的荷包,将里头装着的小金锞子在他眼前亮了一亮。 那乞丐没曾料到还有这等好处落在自己头上,忙没口子的应了,二话没说便披上大氅随着宗赫去了。 事情办妥,宗赫默默的站在墙角,心情复杂的望着那骡车载着小乞丐渐行渐远。阴霾的天空下,车声磷磷,一路压着高低起伏的碎石子路,便如同自己那难以预测的命运,坎坷前行。 33.灾祸不单行 文华殿。 皇帝的贴身大侍从卫临端着一盘文册,小心翼翼的推开文华殿的门。这几日皇帝脾性不好,殿里殿外伺候的人没一个不格外小心谨慎,就怕触发皇帝无名之火。便是卫临这头等大侍从,皇宫中一等一的红人,这些日子也不敢托大,只要在皇帝身边,便连走路都蹑着脚尖。 进了殿,见皇帝神色尚好,卫临稍稍松了口气,垂眉顺目的将文册送至皇帝书案前,举过头躬身声道:“回禀陛下,摄政王差小的来,将侍选们的文选册子送来给陛下过目。” “搁着吧。”正站在东墙前看地图的褚云重头也不回,只不冷不淡地问道:“卷子梁王都看了么,有说什么没?” “摄政王殿下已全都阅过了,亦按着各位侍选各自州属分了等。”卫临一边儿往书案上搁文选册子,一边儿恭敬回道:“小的现在送来的,是头三十名和末三十名的册子,摄政王殿下特地嘱咐陛下再细看看,若有中意的,用朱笔圈起来,小的再送回摄政王处。”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褚云重如今并无心情看这些侍选文册,因此话中隐隐便带出一丝不耐烦来。 “遵。”伴君如伴虎,卫临巴不得这一声,忙悄声退了下去。 殿门轻轻合上,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这熟悉的声音让褚云重心头一窒,眼前恍惚又浮现那夜,那人离去前在大殿门口那一回眸,少年眼中那一抹难以掩饰的绝望,让他难忘至今。 望着眼前地图上,京城周遭那一个个被朱笔叉掉的小县城,褚云重只觉心是沉甸甸的重。过去的时日愈久,能将人寻回来的希望便愈渺茫,这样的道理,他如何不知。只可恨差谴的人竟如此不得力,那么大一个活人,竟寻了五六日都还没有一丝消息! 一群饭桶! 正着恼,才退出去的卫临却又推门进来,躬身禀道:“陛下,孟驰在殿外候着,有要事回禀。” “宣。”一听是孟驰,褚云重不由得眼前一亮,难道得了消息了? 孟驰在外头听得这一声宣字,也不用卫临传话,风风火火的就进了殿来,一撩袍角单膝跪地,朗声道:“臣,孟驰叩见陛下。” “起来说话。”褚云重转过身,双目炯炯有神的望着自己这个最得用的侍卫,只盼他此番带来的正是自己期盼的消息。 “好叫陛下高兴,下头寻访宗侍选的人,昨夜在白鹿县得了些消息!”说罢,孟驰便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黑色大氅躬身呈至皇帝面前。 不用看第二眼,褚云重立马就认出这正是自己赏给宗赫的那件,才一下欢喜,心立即又沉了下去。 “衣裳倒寻着了,那人呢?!” “这衣裳是在白鹿县陛下和宗侍选住过的那间‘长庆楼’店子门口寻见的,当时正穿在一个乞丐身上。据那乞丐所言,衣裳是旁人给的,让他去长庆楼递个消息。” “可是世显?!”皇帝眼底的神色异常的凝重起来,心底只觉隐隐不安。 孟驰点头道:“据那乞丐描述的形容,定是宗侍选无疑。但为臣不明白,侍选此举是何用意。”说罢,便从怀中掏出薄薄一张纸片,递到皇帝面前,“陛下请看,这便是宗侍选让那乞丐传递的消息。” 纯白纸面,墨线镶边。上头只有八个龙飞凤舞的草字:戌时三刻,兰亭古墨。 这张便条真是再熟悉不过,褚云重接过来的时候手指忍不住微微一颤。小小的纸片,折痕很深,但纸边十分平整,显见得曾是被妥善保管着的。这瞬间,胸口好像裂开一条缝,由着这薄薄的纸边,细细的割过,细细的疼。 孟驰见皇帝眸色一下暗淡,忙宽慰道:“陛下莫心急,虽不知侍选此举何意,但好歹有了可以继续追寻的线索。那乞丐说是在安埭县遇上的宗侍选,为臣已加派人手连夜赶去那儿,便是翻个底朝天,也定要将侍选寻回来。” 你不知道,我却懂得。他此举,分明是不愿被我寻着之意,所以,才使这金蝉脱壳之计。褚云重抿紧了唇,才心疼了他,一时又恨得牙痒。竟是这样凉薄无情之人,自己不过一时待他严酷了些,便如此任性妄行。 可笑孟驰还当去安埭县便能寻访到他。褚云重斜睨孟驰一眼,冷笑道:“朕瞧你平日里办事倒还机灵,今日是吃了浆糊了吗?宗赫分明存心在戏耍你们,难道还能老老实实的留在安埭县等你们去寻?” 孟驰被喷得抬不起头,惶然道:“臣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租骡车要付定钱,朕料他此刻身上银钱应是所剩无多,如无马匹代步,必走不远。”说罢,褚云重几大步走到东墙所挂的地图前,又指着图中道:“白鹿县在京城东面,安埭在京城西面,可见他是想引我们南下而寻,而他自身却是往中原腹地而去,你可加派人手,往安埭西南西北二个方向周围的小镇小村庄细细搜寻。” “遵。”孟驰大声领命,正要告退,却又被皇帝唤住。 褚云重沉吟了片刻,这才道:“宗赫身上是有功夫的,纵然还有旧伤,一般人也难拿他。你把宫里事务交待给项阳,此番你亲自去,多带几个功夫好的御前侍卫。你是他救命恩人,他对你必不敢动粗。你好言劝他回来,若他一味刁蛮,便是用强,也要给朕把他拿回来!” 孟驰一怔,讪讪笑道:“陛下,这刀剑无眼,就怕一个不留神,伤了侍选,岂不罪过大了……” 褚云重缓缓折起手中那片纸,走至案前,用书案上的螭虎玉厢镇纸小心压住,这才回头瞟了孟驰一眼,沉声斥道:“要你何用!难道手下就没有分寸么?若伤了他一根寒毛,朕只唯你是问!” “遵……”这分明是为难人了,孟驰接了这烫手山芋,真是欲哭无泪。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项阳自己来回了这消息呢,大大失策啊。 土地庙。 这个不知道名的小村庄郊外西南面儿有座日渐败落的土地庙,因多时没有香火,这新年新水的也没人来修葺,显得又破又旧。宗赫轻轻推开没有落锁的院门,只见里头破落小庙无阶无槛,只有一溜半人高的矮墙,被往日的烟火熏得发黑。地上连石板都没铺,因下了雪才融过,满地稀浆样的雪泥子水和东倒西歪的野草枯藤污了一院子。 少年一路飘泊,见了这安静所在,心中欢喜,哪里还会嫌其残破,立马拎着从后山打来的野鸡踏进了庙堂。 庙堂里头也是落了一层灰,四周墙面上的墙灰也多半都斑驳剥落了,长起一片片青褐色的霉菌。宗赫将供桌前盛香火的那个铁鼎搬出来,用院子里矮树上的雪水擦了擦,便将野鸡就着那鼎放血拔毛。 自那日在当铺遇上那个眼睛如饿狼一般的男子后,宗赫一直昼伏夜行,两三天都没好好吃上一顿了。今日逮着这野鸡,倒正好打顿牙祭,好好慰藉一下自己那快要造反的五脏庙。 一时将那野鸡剥洗干净,宗赫又去院子里拾了几段藤蔓枯枝点起火来,只是那些藤蔓在雪水里浸得久了,一时半刻燃不起来。少年便丢下物什,先往庙子后头小山中去寻些干柴来。 太阳早已落山,小山丘上大树也不多,宗赫好不容易捡了一把干枝,便急匆匆的回来,正升了火要将那野鸡架起来烤,却意外的发现铁鼎旁好似多了二个不属于自己的脚印。火堆渐渐燃得盛了,一纵一纵的火苗将铁鼎旁每一粒尘土都照得清晰可见。那两个多出来的脚印极轻、极浅,若不是少年心细,本也是不容易发现。 宗赫用随身带的匕首挑着那野鸡在火堆上慢慢烤着,心中念如电转,脸上神情却丝毫不变。庙堂本小,压根藏不住人,除了少年自己压抑的呼吸和火花噼波声响,再无其他声气。外头院子更是鸦没雀静,全无人息,但宗赫不敢大意,只将全身的神经绷紧。冥冥中,仿佛能感觉到那双饿狼的眼睛,在黑暗中的某处,正幽幽窥视。 这人究竟会是谁?竟这样阴魂不散?难道真是族叔派来的人?可宗贤行事从来不是这样风格。宗赫心中疑惑,完全理不清头绪。 一边吃着那淡而无味的野鸡,少年心中莫名的又想起褚云重,他将自己赶走的时候,也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日的吧,而他,竟还是那么狠心,果然自古帝王多无情……本以为要忘却这样一个人,应该不会是难事。但为什么口中的鸡肉几乎吞咽不下去,少年只觉舌苔一阵泛苦。 正在这时,那人终是现身了。依旧是普普通通的打扮,宗赫甚至记不请他的脸,却记得他这双眼睛。 那人施施然从院子里走过来,笑道:“宗少计谋不错,竟然把我也涮了一把,有趣有趣。” “可你终于还是找到了我,岂不是更胜一筹。”宗赫缓缓的将匕首从野鸡翅膀上拔了出来,捏在手中紧紧握着。 “干我这行的,要没这点本领,还怎么混饭吃呢。”那青年微微笑着,细长的眼眸精亮似饥饿难耐的苍鹰,在空中翱翔半日终于攫住了自己的猎物。 宗赫心知今夜凶险万分,因不知对方实力如何,倒也不敢造次。便自火堆旁慢慢站起身,静静地问道:“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向来不喜欢动粗。”那青年倚在门边,也不急着动手,只用猫戏老鼠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少年。 “你……”宗赫突然眉头一皱,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在火堆旁,似喝醉了酒般,软软的倒了下去。 “看来宗少体质敏感,这药效在你身上发作得倒快。”那人嘿嘿笑着走近来,俯身蹲下,伸手捏住少年下颌,目中渐有淫邪之意。 “听闻你是皇帝侍选,我倒还从未尝过皇帝禁脔的滋味,今夜正好得尝所愿。只不知你身子其他地方是否如你这张脸蛋般一样讨人喜欢。” 宗赫一动不动的躺着,脸上已是变了色,阴云布满额头。从未受此奇耻大辱,心中已是恨极,当下便咬着牙问道:“你究竟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好让我死个明白。” “叫我魏三爷吧,乖乖我的宝贝儿。”姓魏的松了身上腰带,淫笑着将他胯下那狰狞的东西掏了出来。 “待会儿被我操的时候,记得叫我名儿务必叫得亲热一些,若你伺候的好,三爷我会赏你一个痛快。” 34.鼓破众人捶 男人迫不急待的撕开宗赫衣裳,将手朝他下身摸去。少年强忍着恶心欲吐的感觉,憋着气问道:“姓魏的,你在我那只野鸡上抹了什么药?” “不过是软筋散,只可惜这么一来你不能主动服侍我……” “那我就放心了。”少年眼眸倏的闪过一道冷光,猛得抬膝踢向男人下阴,右手一翻,已是将火堆旁的匕首持在手中,左手自他项后扼住那人咽喉,又快又狠的一刀往他心口扎去。 那人胯下最要命处被重踢,痛得几乎叫出声来,还好他反应够快,头一缩身子一躬,竭尽全力挣脱少年掌控向右狼狈地一滚,堪堪躲过那致命的一刀。 缅钢煅制的匕首锋利无比,虽被他躲过了要害之处,依旧刺穿了他的左手臂,顿时血流如注。魏三爷一下黑了脸,眼中欲望顿去,复又阴沉狠辣。 “倒是我小瞧了你……”此刻也顾不得自己衣不蔽体,魏三抽出衣带中的软剑,闷哼一声便向宗赫刺去。从少年刚才那一招一式,便知他功夫不弱,又因自己已先受了伤,因此下手再不留情。此刻更无贪图少年身子的绮念,只一心取他性命,好回去交差复命。 宗赫功夫虽不错,到底不如职业杀手,若不是那人受了伤,毕竟行动不便,早落了下风。苦苦支撑得愈久,少年心中愈是烦躁,虽然之前吃那野鸡时发现不对,预先服下一颗九龄公赠与他的辟易丸,但尚不知药效能维持多久,因此更是心急着要速战速决。 眼角瞥到火堆旁的那只铁鼎,宗赫心中一时有了主意,便卖了一个破绽,似身形不稳向后退了两步。魏三果然趁机揉身上前,手中软剑直刺向少年胸口。宗赫将那鼎奋力一踢,那人下意识侧身一躲,却不料那鼎中鸡毛鸡血全泼了出来,糊了他一脸,魏三忙要后退,哪知那鸡血半凝成冻,才退了一步,脚下一捻一滑,身子一栽,眼见就要控制不住身形。 高手过招,只差分毫,宗赫要的就是这短暂如惊鸿的片刻,当下便一个箭步跳到鼎上,再奋力一跃凌空踢向他面门,手中匕首快若闪电划向他的颈项。那魏三垂死挣扎怒吼一声,将软剑横拉,逼少年回身自救。 但宗赫却横了心,自知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拼着一脚踩上那剑刃踢飞剑势,手中刀势不变,精准的划过男人的咽喉。 血如箭雨喷洒而出,魏三瞪大双眼,单手抓着喉咙,似不敢相信般,高大的身躯轰的一下倒在火堆中。 宗赫满脸是血的滚倒在地,咬着牙将穿透脚背的软剑用力拔掉,鲜血一倾如注。撕下衣袍下角,简单的将右脚包扎了一下,少年忍着剧痛站起身,冷冷的望着那人的身子被火苗吞没,鄙夷的吐了口唾沫。 “操你大爷!” 事情一了,心下这才一松,只觉全身上下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望着火堆旁那半只再不能吃的野鸡,少年黯然一笑,眼中怒焰渐渐熄灭,心中悲凉如这死气沉沉的黑夜。 这操蛋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隔日一早,去小镇上的药房买了些治伤的药,身上银钱已是所剩无几,拖着伤腿无法生计,宗赫索性买了一把砍柴刀,每日自山上劈柴去镇上卖,一边治伤,一边攒些钱再作计较。 元宵这日正是晴好,碧空万里无云,暖冬的太阳在小镇那灰白的城墙上镀上一层金黄,墙头那一排五彩缤纷的宫庭制式花灯亦喜气洋洋的随风微荡。普天同庆的日子,正是皇恩浩荡。 站在城墙脚下啃着烧饼的卖柴少年拉低了头上戴的斗笠,遮住那有些刺目的阳光。口中那饼似烘过头,又像是隔了夜,干巴巴的比往日更难下咽。 从城中来的巡检手中高举着一卷紫金色的榜文,威风凛凛地来到城墙前,不耐烦的将少年身旁的两担木柴一脚踢开。 “去去去,别处卖去,没眼色的小兔崽子!没见这里是贴皇榜的地方吗?!” “皇榜!”街道上的百姓哪个不好奇,忙都围拢了过来,挤挤挨挨的将少年的木柴踩得满地都是。 “可是皇帝后阁大选的名册出来了吗?” “啊哟,真是后阁名册!快瞧瞧,我们蜀州可有侍选入阁?” 少年蹲下身子,先将被挤落在地的烧饼捡了起来,咬在口中,复又费劲的将自己的木柴一根根收拢回来。人人都急着看热闹,哪个不嫌他这卖柴的在此地碍事,他那消瘦的身子也就被这些看热闹的人群推来搡去。耳边依旧喧闹声不断,逼得他将斗笠又往下拉了些。 挤在前头看榜的,兴冲冲的道:“我们蜀州哪次都不会落空,这次是京兆府的蔺如意,入了宝相阁呢!” “啧啧!上四阁,好前程啊!” “上四阁还有哪些人物?” “多半就是各州头名侍选罢?”老百姓们对这些宫阁之事,素来津津乐道。 “纯阳阁倒也是辽州头名,只这澹月阁的傅川,年纪最轻,候选的时候也是籍籍无名……” 旁边立有一人驳斥道:“那是你没见识,我听京兆府的亲戚说,这傅小侍郎在京城破了一桩拐卖女童的大案,最得皇帝和皇太阁赏识,入阁头一夜,便侍寝龙德殿呢……” 正忙着拾木柴的少年身形微滞,但只短短一瞬,随即又恢复从容。身边人潮越来越汹涌,他只能加快手中速度。 “破案一事倒有耳闻,不是说我们蜀州的叶琛也有功劳吗?怎地叶琛怎么没被选入后阁?” “今年统共就只有八个人入选后阁,你当人人都有这么大的福份,那叶侍选便是入选太学,也当属不易啦。今年太学名额也只二百多名,余下几百个落选的,还不是只能回州府等机会熬资格,哪怕以后升发了也是杂途出身,哪比得上后阁太学正途出身的尊贵。”这人说的在理,旁边立即响起一片点头附和声。 听着这些曾经熟悉的名字被反复提及,少年心中突觉轻快。 他们都很好,没有被我的事牵连,这便很好。 不用再想太多。少年专心致志的将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木柴聚拢起来,复又用麻绳捆紧,悄然远离了人群,再没向那张金光熠熠的皇榜看上一眼。 那个世界,离他已经太过遥远。 一个中年随从打扮的人走到木柴担前,随口问道:“这柴多少钱?” 来了主顾,少年忙答道:“自取十文,送到府上十五文。” 那中年男子摸出荷包,捡出十五枚铜钱,交到少年手中,道:“尺渎桥下的蒋府。” 少年接过铜钱收好,低声谢了,便担起那柴。他的右脚还使不上劲,因此只能拖着一腿,一瘸一拐的往尺渎桥去。 还好那蒋府并不难寻,远远便可望见尺渎桥下沿着河边那一溜刷得粉白的砖墙,三五间青堂瓦舍。门前的老槐足有合抱粗,虽是冬日,冠盖似的枝叶倒还依旧茂盛,虽压着薄薄一层雪,倒愈发显得颜色精神。 少年见院门开着,便招呼了一声,径直将木柴挑了进去,整整齐齐的将柴码在墙角。因这些木柴刚才被踩踏得沾满了灰土,少年又主动拿过搁在木厩边的竹帚,拖着伤腿将落在青石地面的泥土扫了扫。 本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老者见状站起身来,慈眉善目的道:“怎么腿脚不便,还送柴上门呢?我看你倒面生,是新来这镇的吧?” 少年抿了抿唇,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饿了吧,我灶台上正炖着南瓜粥,你喝一碗再走。”老者说罢,不容少年拒绝,便自屋里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来。 少年咽了咽口水,怪不好意思的道了声谢,便捧着碗将那香甜软糯的南瓜粥喝了个底朝天。 “多谢蒋爷。”喝了这碗粥,少年只觉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正要道谢辞去,那老者却又拉住他的手,递过一贯铜钱。 “这……”少年一时迟疑,却不肯接。 “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老者轻叹一声,握着少年手温言道:“这钱你拿着吧,我知你流落此地必有苦衷,腿脚伤残着生计也不易。这一贯钱你拿去,先安顿一些日子,把脚伤养好了,再作计较。” 少年一时怔住,被这简短数语刺痛心弦,咬着唇眼中已是泪光隐隐。那老者却云淡风清的一笑,温言劝道:“小儿郎须有泪不轻弹,谁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时候,有人搭把手,容易也就过去了。” 少年闻言忙反手抹了抹眼睛,将那贯铜钱郑重的收下,带着愧色深深一揖道:“多谢蒋爷施饭赠钱,若有来日,必报此恩。” 35.上元节家宴 赤松轩。 今日是上元节,软红十丈繁华京都,到处花灯招展,正是金吾不禁,车马如龙的热闹日子。而自皇宫至凌太阁的几条街道却早早儿用红绸拦了,静待皇帝銮舆经过。若褚云重自己过去,自不用如此大张旗鼓,只是前几日凌铮便说与他,让他带着新入选后阁的诸位侍郎们来太阁府赴元宵家宴,这才摆出皇帝銮驾。 褚云重自坐着他那九龙沉香辇行在前首,后阁的侍郎们一律都是洒金楠木步舆,悬辕银顶,内设大红猩猩毡,外设黄旗紫盖,按着品级地位依次跟在皇帝銮驾之后。每位侍郎的步舆旁,还有贴身侍从一左一右掌着一对龙牌,上头用万字头云刻着各自宫阁及品级花阶,人虽众多,却是丝毫不乱。 傅川在殿选时被册为从六品的中令郎,他所居的澹月阁又是上四阁,因此他在队列中倒也排在前几位。天章阁的谢仲麟尚未归京,在他前头的,便只有金昭体元殿的季莲生、宝相阁的蔺如意和纯阳阁的尹松。其他侍郎虽都比他年长,却还都在他后头。位次如此靠前,其实他心中也十分不安,一路正襟危坐,不敢失仪,才走了半途,背都挺的僵硬了。回想在龙德殿侍寝那夜,他亦是这般紧张,皇帝又很威严,一直忙着看书册阅政务,直到二更时分,才来与自己温存…… 想起那令人羞惭不安的情状,傅川更觉不自在。这时,街道旁围观的人群中,却突然有一个清亮的童声一叠声儿的喊着:“傅小哥哥……傅小哥哥……” 傅川扭头看时,却是除夕那夜他与叶琛救下的女童,正被家人抱在怀里,粉嘟嘟的小手举着一方红帕子,正用力的朝自己挥动,少年忍不住笑着对她挥挥手,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 那家子见傅川回头看过来,忙抱着女儿伏在地上,旁边另有几户人家,均是那夜救下的女童家人,一齐跪地,朝着傅川步舆行去的方向咚咚咚的磕头不止,口中还高呼:“傅中令福泽绵长,公侯万代……” 这如何使得,傅川心下着慌,正要探出身去叫他们莫行此大礼,却见一旁早有少年将他们扶了起来。那人回头笑着朝自己扮了个鬼脸,却不是叶琛还有谁。 一见到他,莫名的便觉心安。傅川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看到他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的,又竖起大拇指,露出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也弯起一道美好的弧度。 身上穿的这件衣裳,也是他给的呢。说是自己带来的那件烟色貂毛褂子颜色太素,不喜庆,硬是塞了这件大红的让自己穿上赴宴。叶琛的衣裳,不是大红,便是宝蓝葱绿,皆是鲜亮明艳的颜色,正像他这个人,鲜活明亮如初生的太阳,有他在身旁,总能叫人由心而暖。 傅川和晏南山这次都入了阁,只有叶琛只得了太学资格,傅川自己都为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偏这人还像没事人似的,反倒还笑着安慰自己。说是能入太学已是祖宗保佑,回头还要给清虚子的女娲娘娘观重塑金身。 一想到玉屏山那夜,清虚子道长对大家亮出的一个指头,傅川心下一阵黯然,他与晏南山叶琛三个人都算是得了好结果,偏偏只有宗赫,如今还不知在何处流浪。难道真是道长一语成谶,只有一个不中吗?仰头看天,天空中那绛红色的云正沉沉浮浮,像是无依无靠的柳絮,正随风飘散无踪。 正怅然时,转眼已是到了凌太阁府。太阁府上本就富丽堂皇,正月里又饰以宫灯彩绣,更显得花团锦簇。只是侍郎们素闻太阁威名,都不太敢贪看这府中景致,只规规矩矩的随着皇帝一路进了临华殿。 烧着地龙的赤松轩暖意融融,案几团蒲早按品级铺设妥当,又每张案几上除了杯爵盘壶外,还用玉脂瓶儿供着一品玉堂富贵,这正月里头,若非帝王家,哪里还有这样新鲜盛开的牡丹花儿赏看呢。堂中其他古玩陈设,更不消细说,尽显皇太阁府邸至尊至贵的气派。 侍郎们见凌铮已在轩内首位就座,便先在轩外行了一跪一揖二叩的礼,这才依次进殿落座。 因是家宴,凌铮也不戴冠,依旧只用他那支心爱的紫金血玉簪绾着头发,额间系着墨玉抹额,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石青猞猁皮袍子,虽是家常便服,却愈发显得年轻精神。 见褚云重还要过来见礼,凌铮便含笑道:“免了罢,今儿不行这些礼数,一家子热闹过节,要是一味闹这些虚玄,还有什么趣儿。” 褚云重便也笑了,坐在右首相陪。下头侍郎们各安其位,只左边第一张位置空着,按例是后阁品级最高的谢仲麟的坐席。 凌铮见座下各位侍郎皆是一表人才,气质出众,看着既爽心悦目,心下也十分满意,便笑着对褚云重道:“皇帝的后阁总算有些像模像样了,只是虽算上仲麟,也还不过十人。孤瞧着今年各州侍选中好苗子甚多,皇帝本该不拘一格降人才,多择几位入阁才是。” 褚云重今儿一早得孟驰飞鸽传书,说是得了些线索,一直有些心神不安,听了凌铮这番话,也只好强笑着道:“亚父说的何尝不是,是儿子挑得眼花了,若这一两年太学中有好的,儿子再将其增补入阁罢。” “也好。”凌铮这时也瞧出皇帝心不在焉,他所为何事,自己亦是心知肚明,当下心里便稍许有些不悦,只不在脸上带出分毫来。 一时上了酒菜,凌铮便举杯道:“各位侍郎皆是皇帝自万千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好儿郎,也是后阁头一拨儿人物。皇帝不日即将亲政,在座各位都将是皇帝未来的得力臂助,孤亦期许之。唯盼诸位在后阁精学上进,恪尽职守,切毋惘顾圣恩,恃宠弄权。只要你们以诚事君,以忠为本,孤再没有不容的。” 见凌铮此语带出奏对格局,除了季莲生,其他侍郎“唿”的一下都跪了,齐声道:“谨遵皇太阁教诲!” 褚云重举杯先干为敬,对着凌铮笑道:“亚父还说不闹虚玄,快收起你这套说教,要训话以后有的是日子。瞧把他们吓得,案前的酒菜一个都不敢碰。” 凌铮也自笑了,对着众侍郎和颜悦色的道:“今儿大家欢聚一堂,你们都不要拘束。别的不提,孤这府中的几位厨子制的膳,比起皇宫里的御膳房都精致呢……”说罢,又侧过脸问褚云重:“如今后阁的主厨还是庞老四吗?” 褚云重卟哧一笑道:“庞老四回家养老了,如今是他儿子庞小山接的班。” 凌铮朗声笑道:“家传渊源,必不出其右,孤吃了那十几年的温火膳,如今可轮到你的这些侍郎们受苦了。” 皇帝太阁带头说笑这一阵,众侍郎才松泛起来,各各向皇帝太阁敬酒吃菜不提,又相互和邻座的侍郎闲聊致意。大家品级悬殊不大,最差也是从七品,最好也不过从六品,只不过有上下四阁之分。 只有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季莲生,新晋了从四品承乾,身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侍郎们都要尊称一声侍君。而且听闻他接管了后阁与太学主事之职,是以,虽然他身有残疾,但谁也不敢轻慢了他。 于是敬完皇帝太阁,侍郎们纷纷又向侍君敬酒。但季莲生体弱不能多饮,喝了两杯便面露为难之色,只他性子素来温和,又为了顾及这些新晋侍郎的面子,也不太好推拒,不由自主的便向坐在自己上首的皇帝盈盈望去。 褚云重会意,便起身移步过来,搂着他的肩,微笑着对着众人道:“莲生身子不好,你们的酒,他心领了,便由朕代喝。”说罢,便将侍郎们的敬酒,都一一接了过来,酒到杯干,极爽快地饮了。 这样的亲密,怎不叫人眼热。珍秘阁的韩锦来自云州,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见状便打趣道:“陛下和承乾如此恩爱有加,正该喝个交杯儿!” 褚云重斜睨他一眼,戏谑道:“承乾与朕,自然早就喝过交杯酒,韩锦莫不是也想尝这滋味?” 众少年一下哗笑起哄起来,韩锦臊了个红脸,凭他胆大,又哪敢真的上去和皇帝喝交杯酒呢,碰了一鼻子灰逃回自己坐席,再不好意思看皇帝一眼。 36.箭术试高低 正热闹着,凌铮瞧了一圈,见左首最末一位的晏南山敬完酒便一直安静的吃着自己案几上的份菜,心下道,这倒是一个沉稳持重的孩子,不由暗暗赞许。 又见伊藤秀贤归了座,便点著名唤道:“秀贤,你舅爷爷身子还康健么。” 伊藤秀贤忙起身,朗声回道:“劳皇太阁记挂,舅爷爷的身子还算硬朗,只出不了海,常日里坐在演武场骂儿孙们不中用。” 凌铮点头笑道:“经年不见,你舅爷爷的形容还真是一丝没差,倒是越老脾性越大了。” 说罢,又对刚回坐席的褚云重低语道:“瀛州安稳这些年,全靠伊藤家维持,皇帝在后阁也要用心教导秀贤,往后瀛州那一界地面上的事务,要有了秀贤帮衬,可省了多少心。” 褚云重抬头向伊藤秀贤望去,正好他也看过来,遇上皇帝的目光,他便有些羞涩的一笑,又眉毛轻轻一弯,眼波流转间,正是活泼俏皮的少年情怀。 倒似有几分宗赫的影子,这样想着,竟又有些神思恍惚。把玩着手中的青磁鹭鸶莲花杯,他的眼睛虽仍看着那个瀛州来的少年,脑海中却浮现宗赫初进赤松轩那一幕幕的场景,那个质朴率真的少年,如今却流落何方…… 凌铮见褚云重一直凝神望着伊藤秀贤,只当皇帝中意了他,心下甚慰,便低声道:“皇帝如今只临幸了傅川一人,虽然那孩子也极讨人喜欢,但毕竟才一十五岁,房事不可过度,怕伤了身子本元。其他侍郎年纪都长些,还望皇帝圣心恩顾。” 褚云重这才回过神来,心知这个事儿说起来又是没完,便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又故意将话题扯开了去。 “听说亚父今日这宴还有赏头?” “今日元宵,本该猜灯谜玩乐。但孤想着你们年轻人必爱热闹,这猜谜又怪闷的,咱们就学那军营里的耍子,射弓取乐。” 褚云重兴致倒也被提了起来,附合道:“这个却好,不知亚父设下什么赏格?” 众位侍郎听了也留了心,都望了过来。这射弓人人都会,一众人都是自小练的,武选时也比过,但凡入了阁的,都是拔尖的技艺,谁也不想落了人后,在皇帝和太阁面前失了颜面。 凌铮自己也是个中高手,他这府里就有一处演武场,各式弓箭皆是齐备,便一笑起身道:“孤的赏格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端的要看诸位侍郎的本事。” 说罢,便领了众人离席,穿过抄手游廊,直往后院演武场而来。场上一早就布置妥当,临场的殿内亦备下坐席,迎面的北墙用一道道红绫挂满了各式宫灯。因日当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将灯面儿上的各式山水人物竹鸟花虫照得光华五彩、绚丽多姿。 “难道要射那花灯?这却也不难……”傅川悄声问晏南山,他自然也会射箭,但吃亏年纪小,臂力就要差些,只能使五个力的弓。又一想,要是叶琛在,必不怕这个,他虽只比自己大几个月,却能挽八个力的弓呢。 晏南山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看不像,你瞧那宫灯下头都用穗子一左一右并排挂着两只小荷包……” 果然,又听凌铮道:“宫灯下挂的荷包里头,正是孤备下的赏格,越是挂在远处的灯,荷包里头的赏格也就越重,只是……” 众人正摩拳擦掌要显本事,一听还有下文,忙竖起耳朵细听。 凌铮含笑继续道:“只是,诸位需看准了再射,一般儿两只荷包,只有左首的才是赏,若不小心射着右边的,却是要罚的。” “这却也新鲜有趣!小川你也莫怕,不过就是罚酒罢了,大家玩闹取乐,搏太阁一笑而已。”晏南山正安慰着傅川,却听那厢侍从抽出签来,正是他第一个上场。 选了一副趁手的弓箭,站在场上相了相,那宫灯却是分为三排,由高到低不等。晏南山不过是从七品的侍御,在众人中品阶较低,而他本性也不是那种好出风头之人,此番亦没太大的野心,便中规中矩的选了第一排靠左边那只宫灯。三十步的距离,弓拉满月,手松箭驰,稳稳的中了左首那只紫云霓彩的荷包。 众人一片叫好声中,早有侍从解了那荷包飞奔过来,取过看时,里头却是一纸红签。晏南山轻轻念道:“笔存气骨砚志坚,不以文傲在人前。” 凌铮听罢微微一笑,“好签,竟和你气质分毫不差。”说罢,便命赏宣和文房四宝一套。晏南山谢了赏,众侍郎均艳羡不已。 第二顺位却是宁州的贺兰真,他虽然也不过是从七品的侍御,但他自恃骑射过人,二话不说,便挑了最末一排最后那只宫灯。架起弓来,果然好样式,嗖得一箭出去,却是堪堪偏了一寸,只射着右首那只荷包。 侍从送上签来,却是“歌舞当前醉千秋,空灵弥境梦百年。”凌铮抚掌笑道:“贺兰好大功喜,这可栽了,快快罚酒三杯!” 贺兰真为人爽快,没得赏头也不烦恼,眉头都不皱一下,一昂脖连喝了三大杯,倒也引得一众少年纷纷叫好。 第三位却轮着褚云重,凌铮戏谑道:“皇帝今天有酒了,可要孤与你代射?若在侍郎们面前丢了脸面,孤瞧你怎么处。” 褚云重今日虽多喝了几杯,心底依旧还清明,便朗声道:“亚父好意心领了,朕这骑射之术还是亚父教的呢,怕还没有荒废。” 说罢,自取了常用的弓箭,瞄准最后一排当中那只宫灯,心道:我这一箭,只为宗赫求个凶吉。他这一发势大力沉,直震得弓弦嗡嗡有声,而那箭去如飞,却是轻轻巧巧的正中左首那只荷包。 场上顿时一片雷鸣喝彩之声,侍从送上签来,却是极具风骨的咏梅诗句:“玉骨凝霜甘寂寞,清蕊昂藏傲东风。” 句虽是好句,然而褚云重瞧在眼里,却觉字字戳心。什么甘寂寞,什么傲东风,细瞧这字面之意,隐隐倒有宗赫拗脾气不肯归来之意,看罢,不由得心下一沉。抬头见凌铮正笑着要说赏,便拦道:“亚父先寄下这赏,待我缺了什么,再向亚父来求也不迟。” “瞧把你乖的!”凌铮正心中欢喜,也不与他计较,便爽朗一笑道:“也罢,先寄下这赏,孤倒要瞧瞧皇帝还能缺了什么去。” 谈笑声中,已是轮着傅川上场。因他年纪小,凌铮还额外嘱咐他两句,又命侍从帮他挑了一挂五个力的弓,选了一支没有逆羽的好箭。 褚云重却依旧沉吟着刚才那句诗,一抬头,却见孟驰风尘仆仆的站在东边游廊下,演武场上人多他也过不来,只杀鸡抹脖子似的向着自己打手势。 褚云重心中一动,知他必有要事,趁着凌铮还在与傅川说话儿,便偷个空脱身出来。孟驰见皇帝出来了,便也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正要跪下行礼,褚云重皱着眉道:“免!朕不是吩咐你在外头寻人,这会儿来做什么?” 孟驰兴冲冲地道:“回禀陛下,人找着啦!臣让侍卫们盯着呢,这回再无差错,定然会将宗侍选带回京来。” “那你回来作甚?!” 孟驰摸了摸鼻子,吱吱唔唔的道:“侍选身上似乎有伤,下头人也没回个明白,臣不敢妄行,来向陛下讨个示下,是否先带个太医去瞧瞧。若是伤势不轻,也好就地医治……” “放肆!朕不是嘱咐过你,不许伤了他!” 孟驰忙解释道:“臣手下的人哪敢动手,说是找着侍选的时候,已是带了伤……” “胡闹!”褚云重气得剑眉直竖,“既是寻着人,很该当场便带回来,拖拖延延的,是何道理?!” 孟驰心道,我这不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嘛,轻也不是,重也不是,若是豁出自己这张老脸去劝,侍选也不听,那该如何是好。 皇帝此刻已不耐烦听他解释,交待了贴身侍从卫临几句,便向孟驰道:“备马,朕与你同去。” 37.雪释又逢君 褚云重与孟驰飞驰赶到的时候,天已是黑了。见侍卫们都守在一座小山丘旁,皇帝忍不住奇怪,“宗赫呢,人在哪里?” 一位侍卫将手一指,轻声答道:“回陛下,侍选就在那座土地庙里,臣不敢靠得太近,怕惊动了他。” 松了一口气,褚云重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孟驰,道:“朕去看他,你们在这儿等着。” 孟驰心道:陛下便是不说,也没人愿意跟了你去。皇帝家务事,为人臣子的,还是避开些好。 院门没落锁,褚云重一推便开了,四处一打量,不大的院子,东一丛西一丛的到处都长着及膝的野草,显见得是是一处荒芜的地方。西边的泥土却是新翻动过,歪歪斜斜的竖了块破木板。褚云重就着清霜如水的月光一瞧,上头似用手指蘸了血一笔一划写着“一只王八死在此处”。 看这笔迹,倒像是宗赫的字。但这被埋的是谁,是怎么惹着这位小祖宗了?褚云重百思不得其解。轻轻推开庙门,一股阴暗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里头倒还烧着火堆,零零落落的几块木柴,燃着并不太旺的火焰,一纵一纵的火苗,为这幽暗的庙堂带来些许光亮。而少年正在火堆旁睡着,身子缩成紧紧的一团,身上盖着的破布,似是这庙堂里扯下来的帷幔,一股子霉尘味儿。 昏黄微弱的火光下,褚云重看到少年的脸庞,心头不由得一紧。之前好不容易将他养得结实了些,这才没多少天功夫,人就瘦下去一圈,脸庞几乎没有可以捏的肉,下巴更是瘦得露了尖,鸦翅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挺秀的眉毛也微微蹙着,仿佛,正在梦中。 宗赫睡的很沉,这些日子小心翼翼的东躲西藏,每一日,都似从刀尖上踩过,没一刻松懈。就连梦中,也是一片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仿佛满天弥漫着夜色般的浓雾。那黑暗中的幽幽绿光,分明是饿狼的眼睛,在周围环伺。让人躲无可躲,藏无处藏。 少年踉踉跄跄的逃开,浓雾渐渐散去,天空飘来鱼鳞般的碎云,在狂风中翻滚涌动。时而像野兽张牙舞爪的血盆大口,时而像涸干的池塘中鱼群垂死翻白的眼睛。这样的混沌世界,仿佛地狱的景象,叫人狂乱不安。 正惶然,一个男子自深渊中走来,灰蒙蒙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当他走得近些,却赫然是褚云重微笑的脸庞,宗赫正要犹豫着迎上前去,那脸却又瞬间扭曲变成魏三那腐烂焦黑的模样,鲜艳的红色液体自他颈间喷涌而出,迷乱了少年的眼睛。 “啊……”少年冷汗涔涔的从噩梦中惊醒,眼前似有人影晃过,下意识的举起身边的柴刀,刺向那人咽喉。 那人却温柔的说:“世显,是我。” 宗赫茫然看着这个似从梦中走来的人,他的脸色因激动而有些发白,被风吹散的发丝凌乱,而他的眼眶,虽因一日一夜奔驰赶路熬的有些发青,但那双眼睛,在火光下却异常的明亮。 怔了半晌,他的脸庞依旧没有变幻,宗赫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甫一相见,少年心跳得几乎快要从胸腔中跃了出来,然而转念想起那时他冷酷无情,全身几近沸腾的血液也渐渐的冷了下来。 “原来真的是你,我还只当自己仍在做梦呢。”宗赫自嘲着,将手中的柴刀丢在火堆旁,溅起的火花似在心底爆裂开来,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又裂开,有鲜红的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挟裹着难以抑制的酸楚,肆意侵蚀着四肢百骸。 既是已经弃了自己,为何还要来呢?是见自己落难受苦,又来大发慈悲吗?少年猜不透,也不愿去想,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于是只能别过脸,裹紧身上的破烂帷幔,默默的往火堆中加了根木柴。 早料到宗赫会是这样冷淡的嘴脸,褚云重倒也不生气,只伸手扯开他身边裹的那脏兮兮破烂烂的玩意儿,脱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氅披在他身上。眼睛余光,看到少年右脚裹着厚厚的棉布,眉头忍不住一皱。 “怎么会受伤?”抬起他的脚搁在自己腿上看,少年微微一缩,却被褚云重用力按住。 宗赫低头不语,不想说,不想被他可怜,更不想被他同情。最绝望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自己花了那么多的功夫好不容易将他忘得淡了些,又何必再来纠缠,再生爱憎。 见少年一味沉默,褚云重也有些怫然不悦,捏住他下颌命他转过头来,“别不作声,说话。” “皇帝要我说什么?” “脚上是怎么伤的?!” “有劳皇帝关爱,些许小伤无大碍,不日自会痊愈!” 两个人话赶话的倒像是呕气般,彼此凝视的眼神,俱是波澜翻卷滚滚不息。看到少年左边脸颊有几处细小浅白的疤痕,似海水波纹划过他那原本无瑕的容颜,知是那日奏章砸伤他留下的伤痕,褚云重心中隐隐一痛。 良久,还是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先放柔了声音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院子里那个?那人是谁?他对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难道要我跟你说,他想杀我,还想操我?!想那那日之事,宗赫又羞又恨,咬着唇反问道:“皇帝今夜又来做什么?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少年这样如受伤的小兽般意气率直的话,让褚云重心头如遭啃噬,既是痛惜,又是生气,刹那间太多的情绪涌上来,来之前路上想好的说辞统统抛上九霄云外,只伸出双臂抱紧他,不教他再离开自己分毫。 “谁说我不要你呢,偏你这么意气用事,受了点责罚就跑个无影无踪,可知我花了多少精力在外头寻你?!”褚云重嗓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只觉怀中消瘦的身躯微微颤抖,愈发的心疼,更用力的抱紧他,哪里还舍得说什么重话。 “我再不信你,分明是你赶我走……”经历了那么多,重新被这样温暖拥抱,所有的伤心绝望无助孤独在这一刻统统崩塌,少年只想放纵大哭一场,眼睛却又干又涩,竟是什么都流不出来。 “谁说我要赶你走,明明是你跟我置气,自己犯了错,还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褚云重心里也是百味交杂,虽说是宗赫先做错了事,偏生自己如今还要倒过来哄他回去,扪心想想,自也觉着有些委屈。原没料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对他已是动了真情,与他分开这十几个难眠的日夜,便像此刻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这具身子,在火光照耀下,是如此真实,如此刻骨鲜明。 “是我犯了事,是我行止有亏……”宗赫抿了抿青白的嘴唇,头微微昂起,被褚云重说得胸口堵得难受。一时脾气又拗上来,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站起身捡起砍柴刀将面前的木柴一劈两段,咬牙道:“总归是我不好,配不上皇帝!今日既是说明白了,便如这柴,一刀二断。你也不用再来寻我,又要怨我。我以后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与你再无关系。” 那柴刀像是砍在自己心上,褚云重只觉心底的自尊与骄傲都被这刀无情的劈出裂缝,若换作以往,早就拂袖而去。而今,却是心有不甘的迈不开一步。 “你再说一遍。”褚云重沉着脸站起身,从未有过的凝重气息压得少年退了一步。 “说你从今往后再不想和我在一起,我即刻就走。”褚云重不给少年退避的机会,一步步将他逼到墙角。幽暗中,他的双眸深沉如海。仿佛平静,又仿佛风雨前夕,望得深了,竟有几分惊心动魄。 也许是木柴并不太干的缘故,有淡青的烟气自火堆上冉冉升腾,飘在两人身旁,薰得少年的眼睛有些发红。心口也疼,痛得说不出话来。明明应该就此干净利落的告诉他,但内心的理智和情感却在反复挣扎,似怎么也挣不脱他结起的那张——自己曾心甘情愿陷落的网。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宗赫终究吐不出半个字,舌尖似有千斤巨石压着,让他备受煎熬。便是骗得了他,又如何骗得了自己?少年痛苦的侧转过头,不愿被那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却听到那人轻轻地说:“世显,你可知我找到你,有多喜欢……” 他的声音,温柔的似要滴出水来,他的手臂,重又有力的环绕上来。柔软而又温暖的唇缓缓落在自己的额上、眉稍、眼角、唇边,并不带一分杂念,只是单纯的爱与怜惜,视如珍玉,待如魄宝。少年似服了那“软筋散”,丝毫挣扎不得,更或,这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违背应有的理智,在为之颤抖。 不远处,火堆青烟散去火苗愈烧愈旺,明亮的火光照耀着两人似悲似喜的脸庞。此刻,说什么都不重要,什么误会都再不必解释,既是不忍分离,那便只需紧紧的抱在一起,身子挨着身子,心贴着心,便能知晓彼此的心意。 “随我回去,嗯?”褚云重咬着少年的耳朵,低声哄劝。 “你不用与我好一阵歹一阵的,况且我如今不是你侍选了,跟你回去做什么……”顿了一顿,宗赫抬起头,清亮的眼睛没一丝杂质,傲然道:“我一人也能过活,你若只是可怜我,大可不必。” 哪怕衣裳破旧身无长物,哪怕受了伤遭了难,哪怕落魄至此,可少年的神色仍不失骄傲。火光映射在他那剑眉星目的脸庞上,光华隐约。 仿佛脆弱又有几分坚强,仿佛淡漠却又有些许诱惑,宗赫身上这种单纯率性,正是说不出的令褚云重喜欢。 知道多说也是无益,皇帝索性站起身,直接了当的将他拦腰抱起,笑着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宗赫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已是被皇帝抱出了庙堂。抬眼一看,一溜矮墙后皆站着宫里的侍卫,更觉尴尬难堪。忙用力挣脱下来,却不留心右脚先着了地,当即痛得他一龇牙,腰一下伏了下去。 褚云重忙抱紧他,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恼火,便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这么多侍卫都在看着,你要是再闹,信不信我立马在这破庙办了你!” “你敢?!”虽这么说,但宗赫自己都觉着色厉内荏,完全没有杀伤力。果然褚云重哼道:“你尽管试!”说罢,复又将少年抱了起来。 宗赫虽心有不甘,到底被他威慑的不敢再挣扎,只赌气发泄般一口咬上他肩头,周遭侍卫的暧昧眼神,更是让他羞恼不已。 孟驰机灵,早牵了马过来候在院子门口。褚云重便先将宗赫抱了上去,这才自己上了马,在侍卫们左右簇拥下,星夜往京城驰去。 繁星点点的夜空,一轮明月从云后缓缓行来,不知不觉间,又是圆若玉盘。摇滟星光若有似无的拢着它,仿佛君临天下般,高高悬在中天。 38.风弄云图阁 入夜,云图阁。 褚云重一夜奔驰,到了京城就径直入宫,直接把人带到云图阁。云图阁内的嬷嬷侍从们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的迎了皇帝与宗赫进来。有机灵的侍从见宗赫脚上受了伤,忙吩咐小夷奴去请太医。嬷嬷们又是烧水备汤,又要预备吃食,上上下下都忙了个人仰马翻。 没见有侍郎出来迎接皇帝,宗赫有些奇怪,扶着他的肩下了马,便问:“云重,你不是开阁选了好几位侍郎,怎么没人住在这云图阁吗?” “还不是给你这不知好歹的小混蛋留着。”褚云重轻哼一声,“你若再敢跑,捉回来我亲自打折你的腿!” 宗赫闻言,也是一哼,心里却因他前头一句话有些暖暖的。 一时又有侍从来问:“陛下,侍郎安置在哪一处?” 褚云重略一沉吟,宗赫未经大选便入阁,无论如何入住主阁是不相宜的,便吩咐道:“便是风弄轩吧,那边可布置妥当?” 侍从一叠声儿的道:“一应东西都齐备着,待小的点上灯,将地龙燃起来。陛下与侍郎先在暖阁子里喝口热茶,刘嬷嬷正在烧汤,片刻后便可请陛下与侍郎洗尘。” 褚云重点头,又吩咐道:“派个人去龙门巷,将侍郎的婢女阿蛮叫进宫来伺候。”说罢,不顾少年反对,依旧将他打横儿抱起,径直进了左首的风弄轩。 暖阁子里头已是上了灯,一溜儿数盏六角如意攒花灯照得室内灯火通明。侍从们正抬起玲珑雕缕的薰笼铜盖,把炽热的火盆搁了进去,又撒上两块蜜香,方才合上铜盖,铺上一方雪白的羊羔绒毡子。见侍从们安置妥当,褚云重方才将宗赫抱到薰笼上,扶起他的右腿便要看他脚上的伤势。 一层层的棉布拆下来,苍白的脚面有些泛青,那处伤口依旧红肿着。虽敷了药,仍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是一道穿透了脚背的重伤,哪里像少年口中所说的不碍事。 “究竟怎么回事?到了这当口你还不肯说?”心疼过后,褚云重更是隐隐有了怒意,盯着少年的目光散发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魏三,被我埋在院子里的那个家伙。我知道杀人犯法,但为了活命,我也只好料理了他。”少年满不在乎的舔了舔唇,斜睨褚云重一眼,“皇帝又要治我的罪吗?” “你族叔那边并无异动,这是哪里来的杀手?”褚云重的眸色一黯,少年如今虽说得轻松,但从他所受的伤却也不难料到那时两人厮杀的残酷情景。怒火自他心中冉冉燃起,又些微有些后怕,如若躺在那丕新土下的是宗赫,他又将如何自处?幸而今夜将他寻回,否则,还真是不堪设想! “我哪知道!我自思除了族叔,与其他人并无冤仇。”对这个问题,自出了事后,宗赫自己也思量了许久,只是得不出个头绪。 褚云重站起身,在暖阁中来回踱步,少年涉世未深,他却想得更深一层。宗赫正得宠时,招人嫉恨也属平常,但会是谁在他离了京后还要赶尽杀绝呢? 慢慢踱到窗前,外头夜已很深了,风露轻寒,月色如霜,照得他身上一片冰凉。 正这时,太医院的当值太医裴灵阿匆匆赶来,先向褚云重揖了一礼:“陛下……” “免礼,先来看看侍郎的伤势如何?”褚云重先将那摸不着头绪的事搁起,复又至宗赫身边站着,沉着脸看太医瞧他伤势。 早有侍从举过一盏鱼鲮戳纱灯,站在一旁为太医照着亮儿。裴灵阿就着灯光刮去宗赫伤口敷的药,细细查看伤势,半晌,才起身向皇帝揖道:“陛下不必挂心,侍郎这伤虽重,好在伤口极薄,未伤着筋骨。臣带着上好的创伤药,再开一两剂药内服补益,至多半月便可痊愈。” 褚云重这才吁了一口气,重又坐了下来,搂着少年的肩,看太医帮他敷药。宗赫再重的伤也经历过了,这点子小伤还真不在他眼里,任凭太医缝伤口重新换药,便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裴灵阿半跪在薰笼前,低头伺候好侍郎的伤口,又嘱咐道:“侍郎沐浴时需不要使伤处沾了水,伤势未痊愈前,也尽量少行动,莫使伤脚着地用力,若迸裂了伤口只怕伤情有反复。” “多谢裴太医。”宗赫恭恭敬敬的揖了一礼,见太医转身去写方子,又盯着那太医的背影看了几眼,心中有些疑惑,隐隐有什么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认真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太医方告辞,卫临便指使侍从嬷嬷们将煮沸了的热汤水并浴盆子抬了进来,挂起浴帘子先服侍皇帝梳洗罢,换上寝衣,又要服侍宗赫时,褚云重却让众人都退了下去。 又笑着对宗赫道:“今夜朕亲自伺候侍郎。” 这话分明不怀好意,宗赫望着他熠熠闪亮的桃花眼,心口砰然直跳。 很想逃。 褚云重带着些嫌弃的表情剥了少年的衣裳丢到一旁,将他抱入浴盆,小心的将他的伤腿搁在浴盆边上,又揶揄道:“你身上好脏,多久没洗澡了?” 从没这样在皇帝面前赤身裸体过,宗赫有些手足无措,又恼他嘴巴坏,扭过脸道:“在外头天寒地冻的,没热水你试试……你要嫌我趁早一边儿去!谁要你服侍,我又不是自己不会洗。”说罢便抢过皇帝手里的浴巾子,自个儿搓洗起来。 褚云重在一旁笑盈盈的看着,又给他递青盐漱口水细毛牙刷子,又帮他解了头发拿皂子帮他洗头。 这样的家常温馨,让原本紧张不安的宗赫也渐渐松驰下来,一如回到以前相处的时候,恍惚让人觉得那些误解与不合,似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依旧还是那么喜欢自己,将自己捧在掌心全意呵护。 越是这样想着,心里头就越发难过。一梦醒来的改变太突然太不真实,少年害怕自己没有再次面对梦境破碎的勇气。 “云重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我吗?真的不生我的气了么?”宗赫侧过脸,水雾弥漫,又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怎么不生气!”褚云重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微微抬起,略带一点责备的道:“你自己做错了事,还敢一走了之,气得我食不下咽夜夜无眠,你自个儿说罢,我该怎么罚你。” “大不了去宗庙跪三天。”宗赫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回眸瞧见那人眼中情色渐盛,心跳漏停了一刻。 褚云重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开来,手指慢慢向上滑到少年唇上,轻轻抚弄,“去朕龙德殿的龙床上跪三天如何……” 这话暧昧至极,一片红晕自耳根处悄悄漫了上来。宗赫有些着恼的咬住那人在自己唇间作怪的手指,舌尖轻轻一抵,耳边那人的呼吸却突然一沉。被咬住的手指主动钻得更深,撩拨着柔软小舌,挑得少年乱了呼吸。 张惶的微启着唇,将那人的手指含着也不是,咬也不是,一缕若有似无的呻吟自唇间溢出,吓得少年慌了神。水分明没有那么热了,怎么身体愈发滚烫了起来…… 宗赫含着自己手指手足无措的模样煞是可爱,那一声呻吟更是让褚云重按捺不住,另一手扔掉帮他绞头发的帕子,悄悄探进水中,顺着那弧度优美的脖颈,抚上他光洁如玉的胸膛。 少年洗过的肌肤在水中似凝脂软玉般柔滑,褚云重轻轻捻着他胸前那一对红艳艳的樱果,满意的看到少年原本清亮的眸子渐渐雾气氤氲。 “你这里好敏感,我才轻轻一碰,便硬成这样。”褚云重手指灵巧的挑逗着,又低低笑着吻上少年波光滟滟的眼,诱哄道:“别含着不动,用舌头舔一舔,你这般青涩,等一下如何服侍我?” 宗赫双颊微红,上下牙齿微一用力咬住他手指,不服气的将头一仰,瞟过来的眼神分明在说:偏不称你的心。 “也罢,我便先服侍了你。”褚云重笑意晏晏的将手指自他口中抽出来,却又探入水中直接摸上宗赫胯间玉茎,轻揉按捻没一刻,那青涩玉芽便挺立了起来。 “别……”少年惊喘一声,那处还从没经这样弄过,只觉一阵陌生而又酥麻的快感从下腹急速的窜了起来,似雄雄篝火愈烧愈旺,无数的火苗正漫延向身体的每一处,让他止不住的颤栗。 “别说我不喜欢听的话,你说一次,我就多做一次!明儿起不来床可别怪我。”说罢,褚云重加快了手中速度,又低头覆上他的唇。这一次,不再如往昔那般轻蜜怜爱,而是充满了占有欲的略夺,唇齿交缠间,尽是狂野而诱人的讯息。 宗赫被吻得几乎窒息,胯下的感觉更是一重高过一重,似有惊涛骇浪来袭,要将他抛至浪尖顶峰。从未有过的欲念随着这令人发狂的快感席卷而来,随着一声闷在彼此口中的低吟,少年已是泄在褚云重的手中。白色的浑浊漂浮在水面上,让少年羞耻的抬不起头来。 “快活么?”皇帝的眼中带着火一般的欲望,黯哑的声音磁性十足,听在耳中直叫人酥麻入骨。 “云重……”宗赫伸手拉住他的衣襟,单薄却柔韧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着,心口好似有一捧邪火,随着性器的高潮幽幽燃起,让他情动难耐,却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的少年眼中有着几许害羞,几许期盼,夹杂着几分紧张与不安,竟显得分外性感撩人。褚云重再也忍不住,将他自水中抱了出来,拉过一方干净的浴巾胡乱帮他擦拭了身子,随即又抱起他绕过灵壁石屏风,来到雕着并蒂莲花的硬木卧床前。 火热的肌肤触着微凉的丝绸被褥,让少年浑身战栗,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是让他两颊发烧,全身酸软。褚云重脱了寝衣俯身过来,赤裸的肌肤密实的贴在一起,彼此的心跳都急促的让人意乱情迷。 “世显,你怕么?”皇帝此刻的眼神是异常闪亮,虽然禁锢了许久的渴望,在此刻迫切想要释放,但也想要他是完完全全的心甘情愿。 宗赫并不说话,亮如繁星的眼睛却燃起从未曾有过的火热,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拉下床边的丝绦,杏黄色万字云边的床帷缓缓垂坠,笼住了这一床张致满溢的风情。 褚云重猎猎心喜,再也把持不住,将宗赫按倒在自己身下,重又狂野地吻了上去。少年害羞而生涩的回应,更是让他情难自禁。 39.正良辰美景 褚云重猎猎心喜,再也把持不住,将宗赫按倒在自己身下,重又狂野地吻了上去。少年害羞而生涩的回应,更是让他情难自禁。 “云重,你那里……好热。”感受到那灼热顶在自己那处,宗赫只觉浑身酥麻,心里分明想要推拒,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迎合。 褚云重笑着将他的手拉下来,教他握着自己龙根,低笑着问:“你摸摸,大不大?” “没事长得这么大做什么!”那又粗又热的活物在自己手中似又涨了一圈,一想到这东西等一下要进到自己那处,少年的脸都白了。 “大才好呢,你尝着滋味就知道妙处了。”褚云重眼中笑意更盛,伸手抚上少年被分开的大腿,又在他两爿滑腻的臀上来回摩娑,找着那处紧紧闭合着的花蕊,指尖才轻轻一触,少年全身的肌肤就已战栗起来。 褚云重知他没经历过,究竟是有些怕的,便含住他的唇舌柔情安抚,待他浑身的肌肤都放松下来,才将手指拨开那瑟瑟颤抖着的花穴,缓缓刺入甬道。 因行事仓促,没备下房中应用之物,又不能伤了他,所以褚云重虽自身的欲望涨得要爆裂,还是坚持着为初次承欢的少年作着扩张。 一指、两指、三指……无比清晰的感受到那人的手指在自己体内穿刺按揉,宗赫只觉臊得慌,也知道他正忍得辛苦,忍不住便道:“云重,别弄了,你进来……我不怕疼。” 褚云重本就饥渴难耐,哪里还禁得住他这样的情话,低喘一声便撤出手指,换上自己的龙根对着那才微微张开一点小口的花蕊,缓缓推入。 才进去小半截已是紧得不行,少年毕竟未经人事,哪里一口吃得下这么大的物事,脸都煞白了,两只小爪子勾住皇帝赤裸的背,慌乱无措的一阵乱挠。 “不行不行!要坏了!” 褚云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刚才谁说不怕疼来着?这会儿可不许赖皮!”其实他被夹得那么紧,也生疼,却也只好安慰着吻上少年的眉眼,低语劝哄。 “别夹那么紧,放松些,待我进去了,你就舒服了。”说罢,又轻拍他臀瓣,待他放松刹那,挺身一送,这才将自己的性器全部插进那个紧致得要人性命的地方。 “皇帝惯会骗人,哪里舒服了。”明明更疼了的,少年咬着唇,小爪子在皇帝背上又是用力一挠。 “得了趣儿,你可别求我!”褚云重被挠得又痛又爽,底下那龙根更是涨硬如铁,便发起狠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流情趣,分开他两腿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抽插。 那勃发的情欲,浓郁的几要令人窒息。 “啊……慢些……云重……云重……” 少年的身体痉挛着,冷汗一滴一滴沾湿了被褥,隐忍的呻吟低低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明明青涩,偏又诱人,听得褚云重心弦乱颤。 少年那紧致柔软的花穴让人无法自持,明知第一次不该太过粗鲁,但那强烈的快感却让他停不下来,在他低低浅浅的呻吟声中,一遍又一遍,大开大合,愈发的勇猛冲动。 “真的要坏了……云重……你轻些……啊……” 双腿被拉开到极致,花穴亦被男人的性器撑大至极限,深深浅浅地被反复侵占,这样的难堪前所未有。但越是痛,少年便将他抱得越紧,恨不得抠进肉里,和着骨肉,融进彼此身体。再也不愿分开,经过那么多波折坎坷,真的不能够再放手。 见少年眼中雾气朦胧,褚云重有些心疼,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低低的唤他的名字:“世显,还疼得厉害么……” 如若两情相悦,倒也不是那样难以承受的痛。之前心痛的时候,可比这个烈上何止百倍千倍。少年只觉胸口情潮涌动,忍不住便主动仰头亲了亲他,感觉他那巨大的性器正在自己体内脉脉跳动,而自己还这么羞耻着搂着他不放,不由得脸色绯红。 其实初始的不适过去后,接踵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酸酸涨涨的、酥酥麻麻的,又痛,又快活,直叫人迷了心智。这种叫人倍感羞耻的愉悦,越来越猖狂的在周身乱窜,让宗赫本已紊乱的呼吸更是急促了不少。 刚才那样的狂风暴雨,如今他却只将那灼热轻轻蜇伏在自己体内,竟也没由来的让人觉得有些不餍足。 “云重……”少年红着脸唤他,“你轻一些,再动动……”少年的声音此时略带着一丝沙哑,但在这床第之间,却分外令人销魂入骨。 “世显要我动哪里?”褚云重故意逗弄他,只忍着不动。 少年红着脸不答,只轻轻抬了抬腰,自那交合之处磨了磨。褚云重被他这一弄,差点泄了出来,又羞又恼的按住他腰身,又一次重重的凿入,咬牙道:“你就是老天爷派来降伏我的小魔头!” 被降服的明明是我,混蛋!少年含混的噙着褚云重的唇,被巨物突兀的挺入深处,撞上那最敏感的一处,让他又爽又疼的轻哼。 褚云重这一回却是不急了,每每深入却又留着三分,只变着法儿轻磨辗压,轻抽慢送,直教少年扭着身子低喘难耐时,方才深深的凿入那么一回两回,直弄得少年压低了嗓子连连喘息着,射过的玉茎,又摇摇的竖了起来。 “云重……深……深一点……”宗赫羞得不敢看他,手指扣进他的背,腿也环上他的腰,颤抖着发出令人意乱情迷的呻吟。 如此弄了几回,少年蜜色的肌肤已是泛起一片粉红,花穴中更是水声汩汩。褚云重只觉抽插倍觉顺畅,复又大力辗压,次次没根,又将手握住少年青芽,轻揉缓撸。 “不行……云重……云重……”前头的刺激太过灭顶,后庭花穴又被大抽大弄,快感连绵直叫人无法喘息。 “这会儿可舒服了?”褚云重见少年渐渐得了趣,更不饶他,重重的一顶,又粗喘着咬住他的唇,逼问:“下回,还敢不敢跑?!” 少年被插得轻吟一声,低喘连连,“不敢了……云重饶我……再不敢了……” 褚云重满意的吻住了他,又猛抽狠插的干了几十下,逼得少年绷直了脚尖,一泄如注。自己的性器亦被突然绞紧的花襞箍得泄在了他里面。 40.两情相契时 折腾了这半宿,宗赫累得趴在床上,再也不想动,身子却湿腻腻的难受,不由得撇了嘴,“刚才可都白洗了,都是皇帝闹的。” 褚云重心满意足的抱着他,双手摩挲着少年柔滑的肌肤,懒懒的也不想动,但是想着自己射在他身体里面的东西要留着过夜可不好,还是撑起身子来,唤了一声:“来人。” 卫临忙推了门进来,回道:“小的在,陛下有何吩咐?” “重新打点热水来,朕与侍郎都要清洗一下。” “遵。”卫临正应声要去,褚云重又唤住他,“去龙德殿取些麝香琥珀膏来。” “小的已替陛下取来了。”卫临是伺候老了的,自赶来云图阁,他便早有这个预备,只是刚才都没机会拿给皇帝。这会儿见皇帝吩咐下来,他便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巧玲珑的犀牛角匣子,隔着床帷搁在床榻旁的小几上,这才退了下去,安排侍从们更换热汤水不提。 宗赫好奇的掀开床帷一角,将那匣子摸进来瞧,却只是巴掌般大小的一支匣子,褐中带亮,那犀牛角的纹理却是极漂亮。打开看时,匣子里头却是分了左右二个小横格儿,一边儿盛着淡紫色的凝脂,一边儿盛着浅粉色的膏状物,俱是色泽晶亮,淡淡药香。 宗赫虽初经人事,却也知这是那房中物事,脸微微一红,横着扫了褚云重一眼,“既是早预备着这东西,怎地刚才倒不拿出来用,定是皇帝故意要欺负我。” 褚云重搂着他又亲又笑,“分明是世显太诱人,这才勾得我甚么都不顾了。”说罢又伸手在他那秘密处摸了摸,只有缓缓渗出的白液,并无见红,便又附着少年耳朵调笑:“你瞧,便是没用上,你那小穴不也还好好儿的,这会儿摸摸又是那么紧了,刚才怎么吃得下我那么大龙根,显见得是世显天赋异禀,这倒是我的福气……” “天赋个屁!你要再这么说,我定不答理你!”宗赫怪不好意思的伏在鹅羽缎枕上,想想自己那时情动,还不知足的要他,实在是臊得没皮没脸。 褚云重见他害羞,反生戏弄之心,复又将手指在他花穴周围轻轻搔刮,又咬着他耳垂子道:“怎么不是!你瞧这小口,显是尝着鲜儿了,我不过拿手指拨弄它,便张着口儿要邀我进去呢。” 宗赫高潮过后此时正是敏感之时,哪经得起他这么挑拨,忙扭着臀躲开褚云重作怪的手,又急又恼的道:“别……别弄了……要流出来……”身后,顿时传来皇帝恶劣的坏笑。 这时侍从们已是端了热汤水进来换了,待他们退了出去,褚云重便掀起床帷裸着身子抱着少年下来清洗。这会儿地龙已是烧得暖暖的,便是赤着足在地上也不觉得冷,更何况两人你侬我侬,正是情热。 待坐到浴盆子里,宗赫照例把受伤的右足搁在浴盆边儿上,却见褚云重也要挤了进来一起坐着。这木盆子虽说不小,坐了两个男人却也不免身子挨着身子,肉贴着肉。 褚云重要将他体内的精液都抠出来,便索性将少年左腿也搁在木盆子边儿上。宗赫心头一阵急跳,只觉得这般两腿大敝着在他面前,甚是丢人。还好这番皇帝再没捉弄他,体贴入微的帮他清理了一番,期间虽免不了亲亲摸摸,情话旖旎,却也没弄出格儿。 被擦洗干净抱回床上,少年心跳回落,松了一口气,却也莫名的有些失落,仿佛内心深处倒似期待他会做点甚么来着。这么想着,脸一时又是羞得红了,忙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不叫那人看到自己脸红的模样。 褚云重拉开被子与他滚在一处,又搬过少年红彤彤的脸蛋与他亲个对嘴儿,听他心跳得厉害,便笑着逗他:“是不是还想要?我可是有言在先的,刚才你不听话,以后若是自己想要了,须得求我。” 求什么?求你操我?!宗赫虎了脸,哼了一声,翻身压到皇帝身上,跨坐在他腰间,恶意的磨了磨他胯间那安静蛰伏的龙根,得意的看着褚云重平稳的呼吸一下急促,黑夜般的眸子也泛起波澜。才要笑话他,却惊觉被自己压着的那器物,竟又灼灼热了起来,低头一看,果然那龙根又涨成颀硕巨物,狰狞的顶着自己股间秘处。 “谁要你起来……”少年惊惶失措的拿手摁住褚云重的龙根,恼火的拿眼瞟那个人,却见他好整以暇的用手肘撑在枕头上,托着腮,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好狼狈。 “世显自个儿点得火,须得负责灭了才好。”褚云重今夜已是泄过一次,这回便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心疼宗赫初次承欢,虽然他那处没被撕裂出血,但毕竟肿得厉害,心底也不愿他再吃苦头,便有心要教他用其他方式来服侍自己。 “不干!”再来一次,自己定会被他弄坏掉。 褚云重将少年拉到自己身边并头躺着,柔声诱哄道:“世显,我那里好难受,你用手摸摸它。” 宗赫不好意思再推拒,见那物儿涨得那么大个儿却又耷拉着可怜,也是卟哧一笑,便将手伸下去,小心翼翼的将其握住。只觉掌心脉脉,俱是和他心跳一样的速度,自己的心脏,不由得也咚咚跳将起来。 “先慢慢儿的,就跟我帮你做的一样。”褚云重舒舒服服的躺着,搂着少年的腰身,吻了吻他那青涩含羞的唇角,低声鼓励道:“乖,手指用力些,再快一点。” 宗赫揉搓的掌心出汗,却见那龙根只一味的壮大,却硬挺挺的不肯出精,正心慌意急。偏偏褚云重还在耳边暧昧诱哄道:“用舌头舔一舔,我就出来了。” 犹如魔音穿耳,少年脑中只一片空白,似着了魔般俯身下去,才将那肥菇似的龙首轻轻一舔,那物儿便抖了一抖,吐出几滴晶莹的液体来。忍不住回头瞧他,那人却已是十分的情动难耐,一双桃花盛开般的眼睛灼灼的望着自己,欲望浓艳的几要满溢出来。 知道他是这样喜欢,宗赫心中更无犹豫,张嘴便将那物含入口,笨拙的舔了一舔,身后便传来那人低喘呻吟。 “世显……含深一些……哦……好舒爽……” 褚云重的声音本就低沉悦耳,此刻动情尾音微颤,更叫人听着酥麻。宗赫一时也被他勾得兴奋起来,大口一吞用牙齿轻轻咬住,待还要舔一舔,那巨物却被咬得一抖,全数泄在少年口中。 宗赫被呛得直吐,褚云重也脸色煞白:“怎好用牙齿,咬断了可怎么办。” 少年本来被射在口中正觉委屈,瞧皇帝那模样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转身将他压住了,噙住他唇,含混的道:“你自己的东西,自己尝去!” 一时,两人又笑着撕咬着滚在一处,褚云重使坏,拿着犀牛角匣子借着帮少年上药的由头,又是闹了一阵,终于乏透了,褚云重这才搂着少年心满意足的睡下。 “云重明儿要早朝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少年顿了一顿,又问:“我就这么被你接进后阁,是不是不合规矩?明儿朝上,又该有官骂我了吧?” 褚云重本已闭了眼,此刻便重又睁了开来,侧过脸,对着宗赫微微一笑,道:“随他们叫唤去,我要让谁入阁,还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明儿下了朝我便求亚父去,等皇太阁旨意一下,保管没人再敢放屁。” “但这一回太阁定然也很生我的气吧?”宗赫想起头一回拜见凌铮时他训诫自己的那些话儿,愧得脸都抬不起来,低声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好,等明天一早,我便亲去太阁府负荆请罪……” “你右足有伤,太医都说了要少行动。”褚云重止住了少年的话,温言安慰道:“亚父素来疼我,我所求之事,他再没不允的,你莫担心,我必是要求了太阁降这旨意。待他允了,我再带你去磕头谢恩。” 暖色的灯光透过杏黄色的床帷,轻洒在少年完美无瑕的脸庞上,照亮他的眼睛如二点孤星,熠熠闪亮。然而他的神情却有些微滞,淡淡的,自柔和温暖的光影里疏离开去。 “如果太阁不允,也没关系……”宗赫垂着头,声音有些发涩,随即却又抬起头来,灿烂一笑道:“知道云重不曾弃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疼我爱我,我已是很快活……真的,今夜我快活极了,哪怕以后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 “不会。”褚云重不待他说完,便伸开手将少年抱在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搂着他,紧紧的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唇轻轻的贴上他的额头。 “再也不要说这种话,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这么快,又要忘了吗?” 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蓦地一紧,宗赫摇了摇头,沉默的伏在他的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心口似有莫名的情绪要宣泄出来,似冲天的海浪,陡然拔高,又陡然俯冲,在自己胸膛激荡不已。 傲气顿然盈胸,与那人十指交握,双目凝视,用极低的,却也极坚定的声音道:“云重,你不负我,我也自不负你,再多波折,总也与你不离不弃。” 褚云重深情凝望着少年,一缕微笑在嘴角边渐渐漾开。正是这样浑金璞玉、百折不摧,方不枉自己疼爱他一场。 窗外正是星光灿烂,月华澹澹,隐隐有喜庆的乐章随风飘至,是为佳节,是为良辰。想来这时节已是冬意渐消,春色渐浓,两情若是相契时,怎不叫销魂。 41.鸿鹄少年志 昨晚上睡得那么迟,但皇帝照旧还是早早儿的醒了。卯时二刻起身,辰龙之时早朝,经年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身在帝王家,一刻自由不得。 冬日太阳出的早,正厅的大自鸣钟才敲六响的时候,已有几缕阳光自窗外洒了进来,被床前的灵壁石屏风阻了一阻,待透过杏黄色的纱帐时,已是浅浅朦胧。 就着这微微亮光,褚云重低头看了眼宗赫,见他仍睡着,便不惊动他,只悄悄儿的起身。轻轻掀了床帷,卫临早在屏风前候着,另有两个小夷奴端着他的王服冠饰,屏声息气的候在一旁。 卫临一边服侍皇帝更衣,一边轻声回着话:“昨夜侍郎的婢女已从龙门巷接来了,因时辰晚了未敢惊动,安排她偏房歇息了,等侍郎起身便可唤她来侍候。” 褚云重“嗯”了一声,又道:“阿蛮年纪太小,也指望不上什么,你堂弟卫介不是调到这云图阁来伺候了吗?这儿就让他主事吧。”卫临忙替堂弟谢了,皇帝又瞟过来一眼,“朕身上事多顾不来,这云图阁平日里你也留心照应着点,可明白?” “遵。”卫临躬身应了,这些日子为了寻这宗侍郎里里外外折腾的,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后阁里的事他心里也有底,除了季承乾、谢宣奉这两位品阶高出一筹的侍君不提,其余八位皆是前日新入阁的,进来当日众人都奇怪偏偏这云图阁没安置人呢。这一夜醒来后阁里头多出一个人来,只怕大家心里都要嘀咕,而且宗赫又未过明路,难免有人计较。 想了又想,卫临还是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这几日后阁侍郎们正裁制朝服冠衣,宗侍郎既然入了阁,那也是要一体裁制的,只是侍郎如今尚无品阶名份……” 褚云重自也知道卫临话中意思重点不在衣裳,平心而论,毕竟宗赫在侍选时便犯了事被降等选用,按理连后阁都是不能入的。便是凌铮愿意降特旨让其入阁,他也不能在一开始便将宗赫的品级定得太高,以免闲话太多,徒惹争议。 但,若是只给个从七品或正七品的侍御头衔,自己却也不能满意。沉吟了片刻,褚云重便对卫临道:“这事不急,朕今日下了朝正要去太阁府讨亚父示下,待皇太阁旨意下来,再做安排。” “遵。”卫临应了一声,又单膝跪地为皇帝穿上鞋袜。 被窸窸窣窣的声音闹醒,宗赫闭着眼睛一摸,身边已是没了人,忙爬起身来。掀了床帷看见褚云重已在穿衣戴冠,便裹着被子赤着脚跳下床,问道:“云重,你要去上朝了么?” 褚云重见他拖着一条伤腿还一跳一跳的过来,忙迎上去抱住他,将他送回床上,又命:“叫你别乱动,你今儿给我乖乖的在床上待一天,闲了便看看书,若到处乱晃把脚上的伤给迸裂了,瞧我怎么治你!” “我的伤没事。”宗赫站起身来拉住皇帝的衣袖,扬了扬眉,“你何时去太阁府?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去。我若不去,皇太阁必然认定我没胆量,心虚不敢见他。” 此刻的少年裸着腿站在床前的脚踏上,受伤的右足踏在床沿上,因伸手攥着皇帝的王服,身上裹着的石青绉绸丝被已滑到腰际,只堪堪儿的遮住了重要部位。淡金色的阳光丝丝缕缕,更衬得他那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莹润如玉,眼睛明亮如星。 褚云重只觉一簇火苗从下腹一路窜上来,烤得咽喉有些发干。轻一抬手,众人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手滑进又柔又暖的被中,摸着少年紧绷弹滑的翘臀用力一捏,低低笑道:“昨夜我顾及你的身子,才要了你一次,到底不足意,这会儿你赤裸裸的,可是故意要来勾引我?” “说正经的呢,谁叫你想这些来着。”宗赫初经情事,身子正是格外敏感,又被他摸着自己涂了膏药的那处,更觉浑身有些酸软,几要站立不住。忙拉住他使坏的手,又将身上的被子裹紧些,恼道:“皇帝别胡闹,莫误了早朝。” 褚云重哪里肯放过他,一手托住他的后颈,低头便吻了上去,唇齿相依缠绵许久,才笑言道:“我既有了你,那自然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 宗赫与他吻的正动情,听了这话却卟哧笑出声来。 “皇帝莫给我招黑,我若真勾引得你误了早朝,可成什么人了!还不被前阁后阁文武百官一人一口唾沫给淹死。”说罢,却又不甚规矩的隔了龙袍将那微微露出一点形状的龙根轻轻一弹,方大笑着跳回床上。 褚云重待要捉他,却只捞住那石青绉绸丝被,少年早乖觉滑溜的躲到里床去了,正裹着毯子笑的得意。懊恼的扔了手中丝被,皇帝恨得牙痒痒的,真是惯的他愈发没个上下。这会儿要赶着早朝没功夫修理他,待晚上回来可再不能心软,总要操得这小妖精哭爹喊娘,瞧他再敢勾人。 待一众人服侍皇帝梳洗着去了,早候在外头的阿蛮这才进来与宗赫相见。隔了这些日子,没成想还能见上面,小丫头的眼睛有些红红的,宗赫亦有些悲喜交集。互述了别情,阿蛮却又破涕为笑。 “侍郎总能逢凶化吉,可见是福泽深厚!这回又重得陛下宠爱,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呢。” 小丫头笑眯眯的伺候宗赫起床更衣,他身上往日留下的浅浅伤痕她是早就见过的,只今日他前胸后背脖颈甚至连腿上都多了好几处青斑紫痕,显见得是床上恩爱留下的痕迹,惹得她捂着嘴偷偷直乐。 宗赫被她笑得好生尴尬,才瞪了她一眼,小丫头却又倚到自己身上,悄悄儿问:“可疼不疼?” 少年更臊得脸上发烫,斥道:“小姑娘家,问这些也不害臊,日后你要嫁人,也这么不知羞?” “嗐!”阿蛮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瞪,撅了嘴,“那还不是我关心你嘛。” 说罢,又将那匣子玉势拿出来问:“我把这东西也带来了,可要帮侍郎收起来备用?” 宗赫随口应了,又将床榻上昨晚皇帝留下的那支犀牛角匣子丢给丫头,道:“连这匣子一并帮我收着。” 阿蛮打开匣子一瞧,便道:“侍郎,这麝香琥珀膏倒是要常用的,搁别处不方便,不如就收在床横头的小抽屉里,要用时也趁手。” 宗赫还真是好了奇了,“阿蛮,你怎么会识得这膏药,我都不认识这种东西,你从哪儿听来的?” 小丫头得意的一仰头,“淡紫的事前用,粉的事后用,我见多识广,有什么不知道的。” 要比脸皮厚,宗赫实在弄不过她,只好轻咳一声,换过话题道:“那你也该知道这后阁还有哪些侍郎,我这会儿起了床,正该去拜会拜会。” 不料阿蛮这时却又正经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妥。如今侍郎暂且身份无名,且是昨夜皇帝又宿在云图阁,若此时去拜见其他侍君侍郎,略有炫耀之意,徒招人鄙夷嫉恨。不如等皇帝请了太阁旨意回来,有了品阶过了明路,再按品级拜见其他侍君侍郎,方不为失礼。” 宗赫就是吃亏出身偏远之地,于皇家这些规矩所知甚少,如今见阿蛮说的头头是道,便也罢了,只默默道:“也不知皇帝此去,太阁意下如何。” 等待裁决的心情,让他想起了那些被鲜美鱼饵所诱惑,落入网中的鱼。不知未来的命运是会被搁上砧板,还是养在池中,无论如何,总之是回不了江湖河海,再也回不了头。 可我,岂是那凡池之鱼。少年站在窗前,静静地看那朝阳蒸腾升起,划过碧朗晴空挥洒万丈霞光,形状优美的唇角抿起如岩石般干净利落的棱角。 我既回不了大海,便要幻化为龙,无法遨游四海,我定要飞上云天。 ——第一卷·入阁·完—— 第二卷:宫变 01.渡劫终入阁 下了朝,皇帝便带着几个贴身侍卫,直奔凌太阁府。才到了外街,孟驰便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 “事情办得如何?”问罢,褚云重轻扫了其他侍卫一眼,项阳等人立马知趣的放缓了速度,安静的骑着马,跟随在与皇帝三丈之遥之地。 “那人的脸已被烧得模糊不清了,随身的物件也并不太多,只有一柄软剑、一个荷包和一张烧残了的银票。” “继续查。” 孟驰才应了一声,又听褚云重温言道:“孟驰,你办事向来机警,从今往后,帮朕好生留意二处地方。” 喛?孟驰忙支起耳朵,虽然皇帝的夸奖让他心中有丝欢喜,但后面的话听着怎么怪吓人的?只怕又没啥好事啊…… 果不其然,皇帝用一种让人惶恐不安的语调缓缓的道:“金昭体元殿,你好生替朕留心着。承乾身有残疾,朕很是怜惜,莫要再出什么别的意外才好。还有,内务府的钱铎前几日暴病死了,你去查一查,看看他得的是什么‘急症’。” “遵。”孟驰只觉心跳加急口中发干,下意识的舔了舔唇,才又小心翼翼问道:“陛下,那另一处呢?” 褚云重却不言,只勒住了马,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孟驰陡然一惊,脑中如闪电一划而过。 晡时的阳光已渐渐淡薄,眼前凌太阁府的金字匾额依旧金光熠熠。 凌铮耳目众多,昨夜发生在宫里的一切,他早就知道的清清楚楚。虽然这宗赫过往经历相貌个性都惹人怜惜疼爱,但他的身世,总让凌铮心有芥蒂。且是如今褚云重又一心扑在他身上,更叫人觉着皇帝行事欠妥思虑不周。 尤其昨儿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场家宴,众人正在兴头上,而皇帝却说走就走,连招呼都未打一声,实在是不成体统,既扫了大家兴致,也叫他这个堂堂皇太阁在列位侍君侍郎面前有失颜面。 对这样一个总是恣意妄为的儿子,凌铮内心虽说谈不上很深的挫败感,却也叫人有一种意慵心懒的无力。想他这成就非凡的一生,虽也波折坎坷,但再多的惊涛骇浪,也没叫他皱过眉。这些年来,前朝后阁亲王郡府,哪一个不是被他降伏的服服帖帖!偏只有这个儿子,殚精竭虑用尽心机手段,总也拿捏不住他。每思及此,总是让万事都运筹帷幄的凌铮有些烦躁无措。 “亚父在想什么,想得这么走神?这一丸可击得差远了。”凌越在凌铮击飞的那粒沙丸旁插上小旗,这才笑着走了过来。他的沙丸只在洞口三尺远的地方,轻一挥棰,那丸便滴溜溜的直落入洞中。 凌铮瞧一瞧记着分的木牌子,已是落后太多,便笑着将手中棰杆丢给侍从,笼着袖对着迎面走来的凌越笑道:“越儿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哪日得闲去京郊围猎一场,方叫你知道亚父的厉害。” 凌越自幼便抱出宫,一直生活在江南地带,并无多少骑猎经验,便坦然笑道:“那儿子自然是要甘拜下风了,哪比得上亚父自小是马背上长大的,便是皇帝哥哥,也比我强。” “不要提你那不争气的哥哥,这些日子为了个侍选行事颠三倒四,倒忙得脚不沾地!”凌铮沉着脸,心道,朝廷政务可从未见他如此勤勉积极。 “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凌越望着山下由侍卫们簇拥而来的褚云重,笑对凌铮道:“哥哥必是来求亚父旨意,我也先帮哥哥讨个人情。想那宗侍选这半个月来流落在外头,也怪可怜的,既是哥哥心里放不下他又接了回来,亚父便允了吧。” 凌铮冷着脸,并不作声,转身便往歇脚的四角亭走去。一旁早有侍从忙将玄狐大氅披在他身上,又有小夷奴忙着将亭内石凳石桌拂拭干净,又将亭子四周挂着的围毡叉了二幅下来挡风,这才迎着他与凌飞在亭内坐了下来。 才刚倒上茶,褚云重人还未至,爽朗的笑声却先跃进众人耳中。 “亚父好兴致,这捶丸我还是去年在宫里玩过,何时也与亚父来上一局。”说罢,皇帝已是拾级而上,极潇洒的将身上披着的貂皮大氅一扬一甩,双手及额向凌铮揖了一礼。 凌铮端起茶轻啜了一口,搁下杯子,瞄了他一眼,方道:“皇帝若是为宗赫而来,便直说,少在孤面前绕这些花花肠子。” 褚云重见凌越在旁朝自己眨眼,便一笑向前,搂住凌铮笑嘻嘻地求道:“究竟亚父知我疼我,昨儿元宵的赏,原说暂且寄下,如今我也不要别的,只求亚父将世显赏了我吧。” 褚云重小的时候,因太宗要做严父,极少抱他,是以他自小便与凌铮形迹更为亲密,像这样粘着凌铮讨赏,一如儿时一般。 凌铮被他搂着肩,虽感温馨,却仍冷着脸道:“若孤不允呢。” 褚云重忙道:“不可不允,世显如今已是我的人了……再者说了,他本就是侍选,入阁还不是亚父一句话的事儿。” 凌越见皇帝竟是这般先斩后奏,不由得心中暗笑,左手搁在茶杯旁朝褚云重打了个竖着大拇指的手势,暗暗赞他办得好。 果然这一杀手锏使出来,皇太阁虽心中不爽却也哑口无言,毕竟让皇帝的枕边人流落在外,于皇帝名声有损。横了他一眼,凌铮问道:“听说世显在外头的时候,又被人追杀,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族叔那边并无消息递过去,难道这孩子在外头还不干不净的招惹了别的仇家?” 听凌铮提起这话,褚云重便有些笑不出来,低声应道:“世显这头是早就查过的,亚父也应该知道,除了他族叔,他是干干净净的并无什么复杂的关系。” 凌铮沉吟片刻,方道:“他那头既是干净,那就是龙门巷或宫里头有不干净的了。孤最容不得这些事,你叫世显将此事隐下,不必对旁人提及,你安排妥当人暗中细细查访便是。” 褚云重点头道:“已是安排下去了,世显也是懂事的,必不致将此事外漏出去。” “嗯。”凌铮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孤虽允他入阁,但他毕竟是曾遭黜落过的,品阶不可取得太高——你不要觉得委屈,这也是为了他好。” 褚云重心知没了指望,便也就随风落帆地道:“也罢,那就七品侍御,往后的名分地位,靠他自己挣吧。想当年亚父也是侍御出身,还不是册宝尚君入主紫金光华殿,享万乘之尊。” 凌铮听皇帝竟拿宗赫与自己相提并论,不由冷笑道:“皇帝既有这心,还是该让他多读几本书,多学点规矩,免得再做出之前那种不着调儿的事来!” 褚云重笑眯眯的应了,正要告辞,凌铮却又慢里斯条的道:“人既然回来了,还需略施薄惩。便去宝文宫先贤祠除尘三日,静心思过吧。” 就这么着,宗赫连晚饭还没来得及吃,就瘸着一条腿,被内务府的管事很有礼貌的请去先贤祠“除尘”、“思过”。于宗赫而言,这点子小小惩戒算得了什么,在外头他还砍柴渡日呢,在这先贤祠里除尘,不过是打扫一下祖宗牌位及先贤圣像,根本连辛苦都谈不上。 只是不知道管不管饭,要是整整三天都没饭吃,那倒也饿得慌。少年扛着大竹帚,拎着一桶清水一块抹布,心里头一边嘀咕着,一边被侍卫们领进了宝文宫先贤祠大殿。 先贤祠在宝文宫的东南隅,蟠龙藻井祥龙彩画,制式甚是庄严。殿内四角都供着清水莲花座的长明灯,两边大梁上还各挂着一盏嵌宝玻璃水晶灯,因此天虽黑了,大殿中央却明亮如白昼。 搁下东西,宗赫便先去瞻仰几位先主的圣像。太祖、圣祖、太宗俱好认,一眼就能看出褚云重的影子,少年满怀敬畏的一一拜过。他虽读书少,也看过一些记载当年事的史书,对这些于兵荒马乱的年代横空出世,随即平定天下、造福苍生的英雄豪杰,他素来景仰万分。 除了几位先主,有几位先贤的圣像,服制却多少有些与众不同,尤其东墙那一座雕像。几位祖皇帝和其他先贤的雕像都是或坐或站,而那神像却是盘腿坐着,目光沉重而锐利,异常坚定的凝视着远方。是哪位大将军么?宗赫猜度着。但又看那神像的头发和胡须又长又白,虽面目威严,却也不太像武将。 且是那白色须发容易沾灰,宗赫撑着手跳上精铜所制的基台,用手中抹布将圣像头脸拭了拭。再仔细一瞧,这神像身上穿着的黑色衣裳也甚是古怪,并非普通的交领右衽,衣襟直开在胸前正中央,圆形的衣纽密密的从衣摆扣至脖颈。更奇怪的是神像的右手似握着一个红色的管筒,而那神像仿佛用尽生命的力气在握着它,以致自己的右手筋骨尽显。 从基台上跳了下来,仰头望着这尊神像,不知为何,无形中便会感受到极大的威慑与压力。他猜,这一定是一位令人敬畏的神圣人物。只是少年也有几分奇怪,为何没在任何史书上见过此人形容? “世显可知他是谁?” 宗赫忙回头,不是褚云重还有谁,自己看得这么出神,竟没听到他脚步声。 02.重聚先贤祠 “正猜不出呢。瞧得出来他定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只怨我自己看书不多,竟不知晓他的名号。” 褚云重心中暗笑,哪怕你阅尽万书,也难知道。除了爷爷,最让他佩服的便是这此人,这才是当之无愧的盖世英雄。只是此事,却也难说与宗赫明白,便只一笑,便转过话题。 “皇太阁虽打发你来除尘,可你也别傻乎乎的当了真,我瞧你跳上跳下的倒比专职清扫的夷奴们还卖力,若又磕着碰着可不是自讨苦吃!” 宗赫浑不在乎的一笑,“皇帝疼我,我自然欢喜,但我又不是娘们,哪里就那么娇气了。要是有朝一日去打仗监军,也这么娇滴滴的养在后营里?” 褚云重快活的大笑:“看来侍郎是有志要为朕保家卫国了!” 少年凝眸望着他,清眸如水,唇若红玉。而自他那双唇中吐出来的字,却似刀斧劈就,字字铿锵:“赫只愿我朝永世太平,但若哪一天边疆起了战端,赫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嗯……”褚云重面露嘉许之色,却又突兀的问道:“在世显心中,战争之义为何?” 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宗赫忆起那位蒋爷曾说过的话,不由得眸色一沉,低叹道:“打仗自然是为了保护百姓家园。若兵荒马乱,必使生灵涂炭,只有天下安定,方能安家兴业。” 说罢,又抬眸看向褚云重,缓缓地道:“若为一已私欲私利兴兵动乱,则是不义之战。云重自然不会主动挑起这样的战争吧?” 少年这样直接了当的谏言,褚云重却也不着恼,修长的手指滑过身旁冰冷的圣像,点头一笑道:“人生一世,还有更重要的事值得去做。” 正说着话,殿门吱呀一下,探进一颗小脑袋来,清亮的嗓音唤道:“世显哥哥……” 宗赫回头一瞧,却是多日未见的傅川。这小家伙拎着食盒进来,见皇帝也在,先是一怔,随即菀尔一笑道:“难怪我刚才去龙德殿,没见着陛下,原来陛下也来瞧世显哥哥。” “先贤祠有侍卫把守,你怎么进来的?”褚云重正要与宗赫谈心,无端被人打扰,心中有丝不快,因此说话便也不太温存。 “我不是有陛下给的玉牌嘛。阿蛮跑来说世显哥哥还没用晚饭,央我送点吃的进来。”傅川丝毫不觉皇帝的语气有几分不善,依旧笑容无邪。 皇帝这才似想起了什么,轻哦了一声,便温言斥道:“下回不可胡闹,宗赫在祠中思过,自有侍从供应饭食。你便是拿着玉牌,宫中禁地也不可私入,若是犯了事,我可要收回的。” “遵。”傅川向褚云重揖了一礼,转身便将食盒子递给宗赫,背着皇帝又朝他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 宗赫接过食盒,想起他之前腿也受了伤,正要问他的伤势可大好了,皇帝却又先问道:“玉川去龙德殿找朕,可有什么事?” 傅川怪不好意思的瞄了宗赫一眼,脸色微微一红,这才对着褚云重小声说道:“我贴身挂着的长命锁不见啦,澹月阁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着,想是前儿晚上落在龙德殿,正想找陛下问问呢。” 褚云重一愣神,看着宗赫似有意无意瞟过来的眼神,略略有丝尴尬,便轻咳一声道:“也罢,朕回头嘱咐卫临帮你留心。” 宗赫一边自食盒中取了一块栗子糕慢慢吃着,一边将皇帝脸上神情那种微毫的变化尽收眼底,默然不语。纵然自己以前的随从还有阿蛮都曾多次开导他,他也明白在后阁之中,没有谁能独专圣宠,但他心底终究做不到全然不介意。 一想到皇帝那些轻怜蜜爱的情话,或许对旁的人也曾在床上说过,就糟心的很。更何况这人是傅川,与自己还有朋友之谊,若是陌生的人,当可无视,而他…… 宗赫不由得又想到叶琛,那个笨蛋的“非分之想”,此刻也该灰飞烟灭了吧。想起自己与他在共患难时,一起跪在龙门巷,他曾说,若两人都未入选,便要带傅川回家,结为仪同。但看傅川如今得蒙圣宠十分快活的样子,这家伙分明是单相思了。此刻想来,竟也有些为他难过。 皇帝没多逗留,只说是文华殿还有政务要办,嘱咐傅川陪着宗赫解解闷儿。傅川应了,待皇帝前脚刚走,他便将躲在后门的晏南山与叶琛唤了进来,原来这二人是与他一齐来的,只看皇帝在,这才躲了片刻。 四人重又聚首,俱是感慨万分。尤其是宗赫见着叶琛,自那日打过一架,二人的友情反而更深一层。这时见他也来了这里,心中却不免有些替他担心,便勾着他的肩问道:“宫禁森严,你这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 叶琛依旧是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哂道:“后阁所在的太和宫和前庭的资政宫我自然难进,但这宝文宫是太学生们的学府,我有名牌,当然来去自如。”说罢,又板起脸,给了宗赫胸口一拳,骂道:“你这混蛋怎么好意思一走了之,让人担心不说,你可知南山与阿蛮有多自责?” 晏南山忙道:“原就是我们谋划不力,好心办了坏事,要不是我们四处找人请托,那时的事还不至于糟到令皇帝暴怒的地步。” “都是我的不是,累大家担心,还要谢过各位替我照顾阿蛮。”说罢宗赫便站起身来,向众人深深揖了一礼。叶琛忙跳到一旁,调侃道:“啊哟,我这末入流的生员,可受不起你这侍郎的大礼。” 宗赫冷笑着伸脚将他一拌,待他身形不稳又拎着他耳朵将他拽了回来,这人方才老实。傅川拉着叶琛重又坐下,笑谓:“我如今见不得你们打来闹去的,瞧着吓人!瞧南山哥哥多斯文样,昨日元宵家宴,连皇太阁都夸他稳重呢。”笑罢,又问叶琛,“正月二十二宝文宫便要开学,琛哥哥选了什么课?” “我早就打定主意,日后要进兵部或刑部,因此早就递了牌子选了律法、军事、博物诸学,还不知能否都批下来呢。”说罢,叶琛又问:“你们几位都是后阁的侍郎,倒是想学什么便学什么,也不用递牌子候审,可有中意的课?或是日后想在后阁中专任什么职事,可有想好?” 傅川一撇嘴道:“你道我们后阁容易?你们太学生只须修二、三门课业,三年课考便可后入各部实务见习。而季承乾却说我们后阁侍郎,头两年诸般课业都需随班就学,州府县务六部事务也统统都要研习,课表排出来,密密麻麻可吓死人呢!” 叶琛把嘴一咧,笑道:“那可不,要不精研各部事务,日后如何京察绩考呢。往后呀,你叶哥哥我能不能在部里升官发财,只要小傅儿睁一眼闭一眼,朱笔一圈点一划拉,就什么都有了。” 说得众人忍俊不禁。傅川半嗔半恼的瞟了叶琛一眼,哼了一声道:“偏你这张嘴惯会说花样,以后你要真进了部里,我看也不用我们后阁圈点,自个儿须溜拍马奉迎着只怕也能青云直上。” 叶琛忙将傅川一捉,架着他腋窝便呵,又笑着追问道:“真的那么狠心,不肯帮哥哥圈点?” 傅川最怕这个,哪里禁得住,直笑得如珠落玉盘,声声脆耳。还是晏南山老成,赶忙拉住了,拿手指放在嘴间一竖,道:“小祖宗们别闹得太出格,叫人听着不好,外头可还有侍卫呢,别再连累了世显。” 正说着,原坐在一旁看他们笑闹的宗赫却突兀的站起身来,凌厉的低喝道:“外面是谁?!”众人惊得一回头,却见一道黑影从九格琉璃窗外一闪而过。宗赫右足有伤跑不得,叶琛几个箭步冲出去看时,明月当空,殿前空旷,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傅川无端被这一吓,心跳都快了几分,忙跟在叶琛后面出来瞧了瞧,咦道:“琛哥哥,怎么没见人,可是外头巡守的侍卫吗?” 宗赫由晏南山扶着一瘸一拐的走来,冷哼一声道:“要是侍卫,跑那么快做什么。你们也不用怕,我们又未曾说什么听不得的话。” “话虽这么说,还是谨慎些好。”晏南山将傅川拉进来,反手关了殿门。呼得一阵风夹裹着冬夜的寒意从殿门的缝隙中一穿而过,卷得殿角的长明灯幽幽暗暗,在青铜莲座的水面上晃个不停。 “我一个太学生,却没什么好怕的。”门角背光昏暗,叶琛脸上的表情亦有些阴森不定,“能溜得这么快,定是熟悉地形的宫里人,只怕还是冲着你们当中的某人来的。之前世显出事,我们不是也猜度着是龙门巷或宫里头背后有人下黑手么。” 傅川和晏南山不约而同的看向宗赫。宗赫被他们的目光瞧得头皮发麻,苦笑道:“未必就是你们想的那样,如今我只要循规蹈矩不出错儿,谁还能再把我怎么样呢。”话虽这么说,眼前却不由自主的浮现魏三那血淋淋的狰狞面目来,如此阴魂不散。 “你们还是先回去吧,留我一个人就好。”摇曳灯光中,少年抿了抿唇,脸上神情又换过一副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淡漠。 转过身,他又一步一拖的走向大殿深处,大梁上的三聚九重水晶灯,在他身后拉出一道细长的身影,仿佛孤雁掠过天空留下的一线痕迹。 03.蓄意起争端 那夜的阴影仿若惊鸿一现,之后的二天,先贤祠却平静的似古井无澜。宗赫安闲自得的在祠中除尘清扫,时而在祠外的玉石阶上晒晒太阳,吃着傅川送来的点心,看着南山给他选的书。两天三夜,日子似流水般淌过。 出来这日,正是阳光和煦,风亦轻缓,阿蛮站在一株银杏树下迎候着,笑靥如花。小丫头如今穿了新裁制的宫衣,碧色的织罗长裙,百蝶戏花缎的银鼠细毛褂子,小模小样的梳着半月髻,和做乞丐那会儿,简直换过一个人。 “婢女给侍郎道喜!今儿一早,皇太阁的御礼已是下来啦,册了侍郎为正七品侍御呢!”阿蛮喜气洋洋的扶着宗赫上了步舆,又一叠声的道:“云图阁都预备下了,婢女接侍郎回去梳洗一番,即刻便要去太阁府上谢恩。回宫之后,还要依次去拜见后阁各位侍君侍郎,可得忙上好半天呢。” 宗赫从没坐过这种人抬的步舆,浑身不自在,便道:“阿蛮,下回在宫里不必再使这步舆,我骑马就得。” 阿蛮一步一趋地跟在步舆旁,握着嘴笑道:“这步舆可是皇帝特意嘱咐的呢,说是侍郎伤着不宜骑马。到底还是因为侍郎受宠,皇帝这才替侍郎想的周全。” 偏他这样婆婆妈妈的。话虽这么想,心里到底暖和,少年如月般清华的脸庞上也浮起一抹恬淡的笑意。 一路行来,宗赫扶着舆好奇的看这宫中景致。之前两次进宫,都是夜幕时分,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便是三天前被罚至先贤祠,也是用马车接来,竟连路都没有认全。而今坐在这步舆中,却正好将景物建筑尽收眼底。阿蛮倒很是熟门熟路的,一手扶着舆,沿途将各宫各阁一一介绍,竟似活地图。 宗赫隔着步舆轻拍她脑袋,似笑非笑的道:“才不过几天功夫,难为你认得这么熟。” 日头下,阿蛮的眼睛闪闪发亮,轻笑着道:“婢女要在宫里当差,要是连路都不认得,可怎么成!前儿傅中令才闹笑话呢,给你去送点心,回来就摸不着门了,有不是有晏侍御在,可不就要在这宫里迷了路了。” 宗赫想着傅川那迷糊的小样儿,忍不住微微一笑,问道:“我只知道他和南山都赐住澹月阁,也不知是哪一处。” 阿蛮便指着前头回道:“后阁虽说素来是按品级分为上四阁,下四阁,其实却是东西二边各一溜儿四座宫阁的布局。东边是天章、澹月、云图、珍秘,西边便是宝相、纯阳、暴雪、永熵。中间隔着好大一片莫愁湖,又有御花园环绕其中,因此东西两边隔着挺远。澹月阁在东阁自南由北是第二处宫阁,其实离我们的云图阁最近。侍郎与傅中令、晏侍御素来交好,这下可来往方便着呢。” 说罢,又有些懊恼的道:“只是云图阁离皇上住的龙德殿未免远了些……” 宗赫这才堪堪明白了后阁布局,云图阁离龙德殿是近是远,他倒也不在乎。为什么安排他入主云图阁,除夕夜的那个晚上,褚云重早向他说得明白。若是有心,他那时离了京城三五个县城,皇帝还一路寻了来呢。一时想起褚云重来,便又忍不住偏过头问丫头:“陛下呢?他今日……” 提起皇帝,阿蛮又是春风满面,“陛下一早便派人传了话来,说是让侍郎从先贤祠出来便去太阁府,陛下等下了朝,自会去接你回宫。” 正说着,步舆穿过章德门,前头却传来一片喧嚣笑闹和马蹄声声。阿蛮张望了一下,低声对宗赫道:“那一片是马球场,看服饰是几位新入阁的侍郎们正玩着呢。” 宗赫到底少年心性,便叫停了步舆,向马球场望去。他虽会骑马,但这马球却是中原人,尤其是贵族人士喜好的玩意儿。此次上京赴选的侍选中,就有不少精于此道,比如叶琛,就玩得极好。在龙门巷时,宗赫也曾被叶琛他们拉着去看过民间马球社的比赛,那是相当的精彩激烈,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才看了片刻,他这招摇的步舆就被马球场上的人注意到了,当下便有一人策马而来。一身束袖绑腿裁剪修身的骑马劲装,倒显得神采奕奕。 那个骑枣红色马的少年骑得飞快,眨眼便到了,却直到步舆前半步的地方才堪堪勒住了缰绳,那马嘶鸣着半直起身来,将肩挑着步舆杠杆的夷奴们吓得直退,差点把舆车都摔了下来。 “你就是宗赫?”骑在马背上的少年倒也生就一副好相貌,只不过相对于他圆润的鼻子,嘴唇未免太薄了一些。尤其说话时嘴角还似笑非笑的往左边上扬,略显刻薄。 阿蛮瞧这人骑马横冲直撞说话还这么不客气,正要上前责难,宗赫却伸手将她拉了回来。也不下舆,单手稳稳的扶着辕,淡淡的道:“某便是,敢问有何指教?” 那少年也不下马,骑在马背上将宗赫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才一哂道:“我道是谁大白天的在宫里还坐步舆,果然是宗侍御啊,在先贤祠里思过三天跪折腿了么?” “你!”阿蛮心中勃然大怒,苦于手被宗赫紧紧握着,发作不得,眼睛一瞟看到那人腰间的玉色瑞圣福袋,却又不怒反笑道:“你是哪一阁的侍郎这般没有规矩,既知是宗侍御,你怎么不来见礼?难道不知道我家侍郎是正七品,你不过是从七品吗?!” 来人正是珍秘阁的韩锦,后阁制式,从七品的侍御郎可配瑞圣福袋,却正好被眼尖嘴利的阿蛮瞧了出来,并借机发难。 被一个小小侍女这般劈头盖脸的说教,韩锦恼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当下咬着牙在马背上拱一拱手,便算行礼,嘴里却还不依不饶的道:“正是要向宗侍郎来学点规矩呢!像我们这等没规矩的,三选一试只能凭自己本事进后阁。有规矩的,倒是酗酒打架抗命失踪,靠着狐媚功夫睡进后阁!正是如此规矩,方能进先贤祠瞻仰圣像哩,我等却是没这福份……” 见他说得如此难听,阿蛮气得仰倒,但回头一想宗赫也是烈性子,此时反怕他一怒之下又做出什么事来,忙回手反握住他。宗赫如何不知她心意,便将她手轻轻一捏以示无事。 韩锦的话对他羞辱之极,他心中自然也是恼怒非常,但在先贤祠这三天他想了很多,也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知道一朝得宠,宫里宫外难免会有人对他嫉妒,甚至,会对他不利。若他还跟以前一样行事冲动不加思考,不正趁了那些人的心,遂了那些人的意。像眼前这种不相干的人,自己又何必与之一般见识,若闹出什么事来,伤的只会是自己与褚云重。 是以,宗赫便将这所有的羞辱,付之一笑,亦懒得理会那少年,只对阿蛮道:“走起。”一行人竟是扬长而去,把那韩锦干干的晾在当场。 回云图阁的路上,宗赫忍不住问阿蛮:“就因为我没经历大选,就是以色事君?所以后阁里头其他人都瞧不起我,对不对?” 阿蛮忙安慰道:“那人的话,侍郎莫往心里去,纯粹就是喝干醋,嫉妒侍郎得皇帝宠爱,没事找茬来了。也甭说什么以色事君,侍郎天生长得好,旁人羡慕不来。刚才那个骑马的,早该回家照照镜子,配给侍郎提鞋不配!” “你也收敛些,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宗赫不轻不重的责了一句,回忆那人长相,又悠悠的道:“话说,他长得其实也还不错,如果把鼻子上的肉削下来些,剁细了填实在嘴唇里头,就更俊些。” 阿蛮才被训得一撅嘴,复又听得一怔,随即笑得七仰八合,直扶着步舆揉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来。 “还说我呢,真真侍郎的嘴巴才不饶人!” 那韩锦本要转身回马球场,突然听这一阵笑声从步舆那儿传来,猜度着必是宗赫和那个侍女在说自己什么,一时又是气得噎在心里。 见他许久不归,宝相阁的耿骜也策马过来,笑骂道:“韩锦,怎么呢你?失了魂啦!” 韩锦朝远去的步舆呶了呶嘴,气犹未平的道:“宗赫,被皇太阁在先贤祠罚跪的那个家伙,我不过好心过来打声招呼问候一番,倒被他身边那个小贱婢呛了一顿。” 耿骜不屑的嗤道:“不过是个南蛮子,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好的?也不知怎么日鬼弄棒槌地哄了皇上喜欢!听说书都没读过几本,你等着瞧,过几日开了课,还不知要怎么闹笑话!到时候可才有好戏看呢!” 韩锦到底意不平,便又蹿掇着耿骜道:“子烈,你与季承乾都是晋州出身,必是交好。你去与承乾说,把宗赫也列上三月那场马球赛的名册。也不管他脚上有伤没伤,局时能不能上,都非叫他丢个大脸不可。” 耿骜不置可否,只撇了撇嘴道:“马球场上我怕谁来,便是他没伤,我照样儿把他杀得屁滚尿流。” 韩锦一边策马和他并头回马球场子,一边笑道:“也不知三月的比赛,陛下会怎么分阁,若依旧是分上下四阁,我可惨了,你们上四阁各各都是强中之强。还好谢宣奉尚未回宫,要是有他在,我们下四阁愈发不用玩了……” 耿骜却道:“上四阁也有弱的,澹月阁的傅川,连马都不会骑。还有那个晏南山,也书卷气过重,不像是个能拼杀的。话说,他们俩今儿怎么没来场上练习?” 韩锦轻哼一声道:“你怎么连这事都不留心?傅川又是连着二夜在龙德殿侍寝,听说今天早上回阁身子就不适,晏南山必是陪着他呗。” “真娇气!敢不是被皇上……”因后头几个字过于难听,耿骜便压低了声儿。两人哈哈大笑着,这才策马回去。 04.初显金玉质 宝文宫乃学宫总称,南起章德门北至长信门面积大约六百多平,是于前头太和宫、资政宫相对独立的一处宫所。里头按九宫格局,依次坐落着先贤祠、睿明阁、崇安阁、文澜阁、博物院、器研所、本草堂、犀光斋、文汇书房这九所宫阁殿宇,又有青松翠柏、花园亭台环绕其间,甚是清幽雅致,正是做学问的好去处。 正月二十二这日,正是消了年假重新开宫授讲之期。二百多名新入学的太学生,再加上回学宫修研的数十位文武官员,将这冷清了大半个月的学宫闹得沸沸扬扬。 而后阁的众位侍郎,却不与他们一处。入学宫第一日,他们由梁王亲自授讲,先带着他们在先贤祠瞻仰过圣像,又入偏殿讲解本朝历史。其实这本朝历史哪位侍郎不是烂熟于胸,好在梁王温文尔雅,半点没有当朝摄政王的派头。又学识渊博,有时还甚为风趣的讲一些不为人知的典故趣事,是以众位侍郎听来竟也津津有味,毫不觉闷。 偏殿宽敞,本是官员学士拜祭圣像后的休憩之所,而今布置了几副紫檀书案坐椅,俨然便是后阁侍郎们的专属学室。殿中又摆着薰笼,又燃着静庭香,更有侍从们在旁伺候,与太学生们的清修之所,自有云泥之别。 宗赫只挑那最后一排的书案和晏南山前后坐了,瞧没人注意便拿手揉揉屁股。自回宫那日与褚云重翻云覆雨一夜后,自己后穴虽说没流血,却也一直肿着,因此皇帝几番来云图阁都忍着没碰他。但昨晚瞧他好了,那家伙却又大发淫威,不依不饶的连做了三次,折腾得自己连走路都不利索。 刚才在大殿时,还好可以藉由右足受伤这个理由,名正言顺的拄着拐,但瞥见众人看自己时的异样眼神,究竟难堪。尤其珍秘阁的韩锦,前几日便曾辱过他的那个人,目光之中更是明目张胆的鄙夷嘲笑,叫人看了气不打一处来。 都怨褚云重那个禽兽!少年心底恨恨的骂了一声,但回想昨夜床第之间那让自己眼热心跳、血脉贲张的旖旎光景,却又叫人不由自主的心悦神怡。终究还是喜欢他呢,便是做那事,也是十分的快活…… 目光不由瞟过坐在自己前侧的傅川,小家伙的神情有些懒懒的,不似之前那般无忧无虑。宗赫知道是因为他有一晚侍寝后起不了床之事,被其他侍郎传为笑谈,才让傅川觉得尴尬又难过。 这种事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羞辱更让人窝火。宗赫趴在书案上,拿胳膊碰了碰前头正听得入神的晏南山,低声道:“玉川精神不佳,你也不开导开导。” 晏南山随便扯本书遮住脸,便也低声回道:“何尝没劝呢,你也知道玉川他出身贫寒,年纪又小,没经历过这些,总归是心思细腻些。”说罢,又似笑非笑的瞟了宗赫一眼,半真半假的道:“又是你从先贤祠出来之后,一直霸占着皇帝,要是玉川能得皇帝温柔慰藉一番,只怕心底还宽慰些。” 我何尝是故意要霸占皇帝。宗赫眼神一冷,胸口堵着气,只对着晏南山发作不得。他心底虽有些同情傅川,但若说要让他主动劝褚云重去澹月阁,他可绝对办不到!或者,依他本心亦是对傅川怀有芥蒂,对他根本无法做到真正的关心? 这根刺扎在心里,越来越深,明知有害,只是除不去。 晏南山见少年被自己说得有些憋闷,一时也觉得自己唐突了,便匆匆转过话题,道:“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世显,不知你发觉没有。” 宗赫知他们几个人中,晏南山心思最细密不过,便干脆的问道:“我哪知你要说什么事?有话便讲,别磨蹭。” 晏南山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傅川,这才轻轻的道:“自你入后阁,皇帝每每宠幸你时,向来便是直接去你那云图阁。但玉川每次都只是被宣去龙德殿侍寝,这么些日子,皇帝可还没踏进过澹月阁半步呢。” 宗赫一想,倒的确是如此,可这又算什么事呢?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便嘱咐晏南山:“这种没意思的话千万别在玉川面前提及。” 晏南山便也一笑道:“正是呢,所以我只与你说嘛。我也只是没事瞎想,你也听过就罢了,不必往心里去。” 抬头瞥见正循循而讲的梁王褚云邈,不由得心思又是一转,又道:“世显,你看梁王,是何等温润儒雅人物,你可能想像得出来几年前他与凌太阁争储时针锋相对的景象么?” “一丝一毫也瞧不出来。”宗赫缓缓的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道:“我几次去太阁府都遇上他,瞧起来倒与凌太阁之间像没事人似的,这才是心机深沉的人物呢……” 晏南山的声音越压越低:“要说起来,梁王是圣祖血脉,太祖长房嫡孙,要没那个心思,才叫奇怪呢。只可惜他遇上了凌太阁,若是换上别的对头,难说现在坐上龙庭的会是谁……” “唔……”宗赫心道,偏是帝王家,有这许多嗝应人的事儿。猛然脑中电光一闪,“圣祖血脉”?! 仿佛一直盘旋在脑内的迷雾,终于拨云见日,那日晕晕沉沉间在龙虎山上听到的只字片语,不正是同样提到这“圣祖血脉”!少年蹙眉凝神,向梁王望去,心跳的声音在耳边如击钟擂鼓。 晏南山回头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世显你怎么了?” 这种事宗赫怎敢随便乱说,只含糊的问道:“南山,梁王是不是还有个弟弟的?” 晏南山有些奇怪的看他,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便随口应道:“梁王有一弟一妹,吴王褚云闲,和江陵郡主褚云华。” 吴王褚云闲,倒是没见过此人……宗赫托着腮,咬着笔杆,细细的回想那日所听到的对话。可恨当时情绪低落,风声又大,竟没有听得太清楚。 “世显,你怎么看?” 正出神,不妨梁王点着自己名字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定是自己没留心听梁王适才在讲些什么……宗赫颇为尴尬的站起身来,一时愣在当场。韩锦这种存心惹事的,更是幸灾乐祸的笑出声来。 傅川一直未曾开小差,忙轻声提点道:“礼法制度与兴衰……” 这么大题目?这梁王当真不是存心为难人么!宗赫慌过之后,反而沉下心来。要说他这几日废寝忘食恶补的书还真不少,当下便略理了理思路,朗声道:“礼法制度乃王朝基石,基石之上若得君明臣贤,方可保社稷长盛不衰。” “世显此言很是,”梁王微笑颌首,又问道:“我朝祖制乃三权分立之制度,皇帝掌立法决策权,前庭文武百官掌行政司法权,后阁掌监察绩考权。世显,你认为选考之设,其利何在?” 偏问我这种问题,这梁王当真不是存心出我的丑?听见旁边又有人掩掩的笑了起来,宗赫亦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前庭后阁一应官吏都需经选入学,课考合格之后,方可委任职务,此举当可避免盲从滥举及任用私人的流弊。”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韩锦便阴阳怪气的道:“宗侍御这话倒说的冠冕堂皇,你自己还不是未经大选便入阁了!” 宗赫抿了唇,冷冷地环顾四周,见除了傅川晏南山,其他人皆有看好戏之意。自他入阁以来,后阁之人不仅对他出身琼州荒蛮之地屡次嘲笑,更是对他未经正途入阁颇多讥讽,知道今天若不给予韩锦迎头痛击,这话题一世没完。便傲然凝眸,疾言厉色地对韩锦道:“韩侍御休得出言无状!某被选入后阁乃皇太阁亲下御礼!我朝制度太阁素来便有举荐后阁之责权,难道韩侍御对祖制有所不满?还是对太阁旨意存疑?又则,譬如天章阁谢宣奉、金昭体元殿季承乾,一样未经大选由太阁选入阁中,而今掌佐后阁政务,绩效卓显,前朝后阁谁敢不服?” 谢宣奉、季承乾这两位可算是后阁元老,品阶又高,身份亦是尊贵,韩锦如何敢有丝毫不服不敬。更何况宗赫还搬出凌太阁这尊大佛,口口声声指摘他对太阁旨意、对国家制度有怨言,这样的二顶大帽子韩锦如何敢领受。只能气乎乎的别过脸,一肚子的讥讽话儿也只好生生的咽了回去。 宝相阁的耿骜素来与韩锦交好,见他言语上吃了这亏,愈发助长得宗赫气势猖狂,更觉不忿,便冷笑道:“谢宣奉出身辽州、季承乾出身晋州,宗侍御你不过是荒夷之地来的小南蛮子,也敢与他们两位相提并论?也太不自量力!” 宗赫最恼别人骂他南蛮子,立即反唇相讥道:“琼州与其他八大州府共于溥天之下,皆是王土,又何来贵贱之分?或者你耿骜也出身晋州,想来这晋州是要比其他州府更显尊贵了?某虽出身蛮夷之地,却也知道太宗爷生前最忌地域之争,屡言抱团同藉人士拉帮结派乃党争危国!更有明文颁制天下,倡议‘破藉贯之疆界,兴民族之团结’。如今太宗驾崩不过数年,耿侍御便要阳奉阴违重兴地域之争吗?!” 耿骜被宗赫咄咄逼人的犀利之语驳得狗血淋头,登时哑口无语,亦只能愤然归座。 回到座首的梁王不料宗赫如此敏捷,言必提太阁太宗,又会拿大幌子唬人,不由得端起茶杯轻泯了口茶,掩饰住自己眼中的赞许之意。心道褚云重眼光还算不错,虽然这小儿郎尚不过是七品侍御,竟也隐隐有几分凌铮当年气势。只是周围坐着的这几位,包括没来的季莲生、谢仲麟,没一个是好相与之辈。 想起自己,褚云邈亦在心底轻叹一声。 任凭谁的人生路,都没有坦途。 05.朝云过巫山 上灯的时候,云图阁才摆下晚饭,褚云重已是早早儿的来了。 “陛下这么早来,也不叫人先通传一声,婢女也好知会大厨房加两个菜。”阿蛮一边布置着,一边咯咯直笑。皇帝是来惯了的,说话间便也没那么多规矩。 褚云重含笑在桌旁先坐了下来,瞧案上只摆着一小碟子水晶羊羔冻,一盘青芹百合,一条清酒蒸鲥鱼,再有便是一碗长生粥,几块乳酥。虽并不十分素简,到底算不上丰盛,便微一蹙眉,问道:“怎么侍御的份例便只有这些吗?常日里世显便只吃这个?” “侍郎吃食并不讲究,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只要有条鱼吃,便够了,谁还耐烦去大厨房争什么呢。侍郎如此行事,我们做奴婢的,更不好十分计较。”阿蛮心里头一直是抱怨的,只不好太挑明了说,刚好今日被皇帝瞧见,就趁便扇点风。 褚云重眉心蹙得更深,沉声道:“这可不像话,服侍侍郎本是你份内差使,什么叫‘不好十分计较’?该是什么份例,宫中自有定数,既不得随意增添,也不应克扣了去。卫临,朕之前是怎么跟你说来着。”这最后一句,却是对着侍立在旁的卫临说的。 “是是是,是小的疏于照顾了,回头便给后阁的伙头递话去。”卫临心里暗骂那后阁大厨房的掌总庞小山不长眼,如今这云图阁正当红,竟还这么不知好歹。 这时,宗赫已在后厢换了家常衣裳出来,轻便的湖色春罗暖袍,头发也用同色的束发带干净利落的系着,更衬得他既精神、又清爽。 “卫临你别听陛下的,为了这点小事特意跑去说,倒显得我宗赫是有多难伺候呢。”少年清朗一笑,又对阿蛮眨眨眼,“既是陛下来了,还不赶紧去叫添两个菜来,总不成让他陪我喝粥。” 见了宗赫,褚云重这才颜色稍霁,便拉了他在自己身旁坐着,又略带一丝责备的道:“你这么瘦,正该好好补一补,整日介吃得这么清淡,何年何月才能养出肉来。” “还不是陛下使的坏,害我只能喝粥!”宗赫一见那条鱼眼中倒是一亮,忙把那盘鱼搬到自己面前,又嫌弃的挑去鱼唇中咬着的姜丝条儿。 见左右侍从都退到一边,褚云重便笑吟吟地咬着宗赫的耳朵悄声问道:“那儿……还疼么?” 宗赫一边吃鱼,一边甩过眼神警告他,“今晚你可别再招惹我,梁王留了好多功课,我正打算熬夜呢。” 褚云重先是一怔,旋即笑容依旧在脸庞上漾了开来,便握起少年的手,温言道:“世显既是这般用功上进,我心里也喜欢。但也不要急于求成,须知凡事没有能够一蹴而就、一步登天的。只要世显修身洁行,循序渐进,必能有一番成就。” 宗赫听着这话,心里只觉一片温馨暖热,便也递过一个笑容,拿起银着夹起一块羊羔肉送到褚云重面前的镂花小银碟中。 褚云重见他只吃他自己面前那碟子鱼,不由得好笑道:“世显莫非真是猫儿托生的,既爱吃鱼,又会挠人,昨晚我背上可差点被你挠出血来。” 宗赫吐出一堆鱼刺,方抬眸一笑,“云重,我看你不出三句话必要绕到床上去,真的就那么不知足?” 少年神情清冷的时候,如出尘脱俗的水墨画,待他灿颜而笑之时,便好似为色彩丰富,且生动光艳的工笔画。梁上的六角如意攒花灯,照着他魅人的黑眼睛如宝石般晶莹闪亮,勾得褚云重恨不能将他整个吞入腹中、揉进自己身子里,怎能知足,如何能够? 欲望的火焰一旦燃起,便再难浇熄。 “都下去!” 听得皇帝的声音发沉,侍从们慌忙急退。褚云重等不及他们掩上门,抱起宗赫便将他按倒在八仙桌上。杯碗盘碟被扫下桌,碎了一地。 “皇帝怎可说话不算数?!”宗赫吃这一惊,正想要挣扎,但双腿已被拉开,褚云重颀长健硕的身子压了上来。近在咫尺的脸上,那双夺人心魄的桃花眼,只对他轻轻一笑,便已让他浑身酸软。 “我哪有答应什么,世显不可冤枉人。”褚云重压住少年的手,眼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微一低头,便吻上了他的唇。又有几分霸道,又有几分缠绵,教人心神一荡,乱了分寸。 宗赫总是抵挡不住他的吻,他的唇从来都是那么甘甜,他的舌又是那么灵巧,总能抽去自己的理智,燃起自己内心深处的火焰,并带给自己最销魂最难以言表的致命感受。明知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更不应该在这里……但少年还是可耻的被挑动了情。 身上的衣裳正被他暴力的扯开,冰凉的手掌贴上自己赤裸的肌肤,四处游走。仿佛将冰块搁上烧红的烙铁,那极致的冷与极致的灼热,让宗赫浑身战栗。 但这边大厅的窗子,都装着透明的玻璃,在外面侍侯的人,简直可以一览无余的看一场活春宫。 “云重……别……别在这里……” 少年羞耻的仰起头,那人的唇正顺着那道美好的弧度,蜿蜒而下,噙住他胸口红艳艳的樱果,用牙齿轻磨慢咬。宗赫只觉一阵酥麻,哪里还有力气推挡得开,不由自主的挺起身子,让自己赤裸的胸膛贴上他火热的双唇。 右手撑着桌面,宗赫喘息着伸出左手,勾住褚云重的颈项,难堪的求道:“云重……去床上……” “求我,说你喜欢被我抱。”褚云重偏不叫他如意,瞳眸深魅,吹在少年耳边的气息滚烫而又诱惑。 宗赫双颊羞得通红,才一迟疑,那人便“哗”的一下撕开了他的中衣,手指熟门熟路的探到那昨夜才被狠狠疼爱过的地方,不加任何润滑便刺了进去。少年的身体已是被开发的很是敏感,那花穴才被异物插入便柔媚的将其咬住,纠缠不放。 “看来你这儿倒是急得很了,迫不及待的想要我的龙根进去呢。”褚云重低沉而极富磁性的声音,让宗赫倍感羞耻。然而身体就像是有邪火在烧,忍不住想要更多。 “胡说八道!”少年仰起身子伸手揪住他衣襟,拉下他头狠狠咬住他红润双唇。 “求我。”褚云重又加入一指,渐渐抽动,看着少年的身子开始难耐的扭动。 宗赫再也忍不住,焦燥地撕开褚云重的衣衫,爪子在他光裸的背上划过长长的痕,喘息着发狠道:“混蛋!我喜欢和你做……到床上去……随便你要怎样……都可以……” 褚云重大笑着将少年抱起,穿过暖阁,绕过灵壁石的屏风,将他轻轻放倒在内室的床榻上。 杏色的床帷缓缓垂落,任凭那轻纱软缎遮住那压抑的喘息,满室的春情。 待得朝云过巫山,暮雨收龙台,屋角的大自鸣钟已是敲响了八下。 “完了,这下真要熬夜了!”宗赫哀叹了一声,无力的趴在皇帝赤裸的胸膛上。 褚云重此刻正是神清气爽。少年于床第间虽仍是青涩,但从不扭捏矫情,且是身子已是被开发的与他越来越契合,越来越能让他满足,如何不叫他欢喜。 愈发怜爱的抚着他出了细细一层汗的脊背,褚云重宽慰道:“慌什么,便是要熬夜,我也陪着你就是了。” 灯光透过纱帐,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淡淡光华,似将他眼中那爱与温柔隽永如斯。宗赫望着他眼中情意,想着刚才快活,心中更觉畅意。正要低下头去亲他,脑中突然滑过那日山上听来的只字片语,心徒然一沉。 “不可!” “什么不可?”褚云重见他脸上突然变色,好生奇怪。 宗赫心知此事难讲,挣扎了半刻,方坦率直言道:“云重,自你后阁进了新人,你可是夜夜有人陪侍。房事过多,会不会有损陛下龙体?” 褚云重还道是什么事,便忍着笑道:“世显如今也懂得劝谏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大可放心。” “若是平常料应无事,可万一有人起心害你呢?” “你可是听到了什么话?”少年如此语不惊人死不休,倒叫褚云重暗生几分警觉。 “的确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宗赫正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先问道:“云重,你生日是九月初八,待你年满二十亲政之后,是不是要撤去梁王‘摄政王’称号?” “那是自然。”褚云重不动声色的将锦被拉过来,裹住少年有些凉意的身子。 “也许……梁王或者吴王会因为自己是‘圣祖血脉’而心有不甘,在你亲政之前蠢蠢欲动呢?” 褚云重微微一笑,脸上神情却依旧沉稳冷静,只缓缓斥责道:“你也太不知轻重,此等大事,岂可妄加揣测!拿不到真凭实据,梁王吴王又何其无辜?世显你这可是欲加之罪啊!下次不可胡说,若有风声传出去,我定要治你离间皇家骨肉之罪。” 不识好人心。宗赫才不信身为帝王会对这种事一点戒心也没有,但自己的确毫无凭据,光凭那龙虎山上一个道士一个未明身份之人的几句对话,如何做得了数?更何况自己位秩低卑,人微言轻,也难让人当真。也只好先将此事搁在心中,慢慢再做计较。 想罢,少年便拉了皇帝起来,笑言道:“不说这个,且陪我做功课去。” 06.春风得意时 二月的天气,乍暖还寒,莫愁湖边的杨柳,却已悄悄抽出嫩芽,点点新绿,带来一丝盎然的春意。 后阁诸位侍郎私底下在学宫的较劲,一直没有停歇,只是另众人惊诧的是,底子较差的宗赫竟也一直未落下乘。甚至,偶尔在学堂上还会有令少傅、教授们称道赞许的言论见识,亦令韩锦等人暗暗称奇。 其实宗赫只是生长的环境没有机会接触到太多学问而已,他本就聪慧,入得宫来又格外的刻苦,更有皇帝时时在旁点拨,因此进益颇多。虽不致让其他侍郎刮目相看,到底也让他们再不敢小觑。 这日下了学,宗赫与傅晏二人被侍从们簇拥着从博物院出来,正要一起回太和宫,却见叶琛正半躺在院外竹林下青板石凳上。只见他手里虽像模像样的拿着卷书册,嘴里却叼着一片竹叶子,还翘着一条腿晃啊晃的,依旧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傅川卟哧一笑,正要上去招呼,宗赫早用脚尖一挑一踢,接起一块碎石子在手中。指尖轻弹,目不稍瞬,飕得一下,便击中叶琛脑袋。 “啊哟!”叶琛头上的银莲紫藤簪被打得一偏,恼怒的回头,瞧见是他们,这才转怒为笑,将手中书册一扔便迎了上来,一叠声抱怨道:“你们下学这么晚!” “课业多嘛。”傅川微笑应着,又问:“你今天不是没课,怎么跑来?” “天色还早,约你们去打马球。”叶琛虽未入后阁,但与宗赫他们交情深厚,因此总是隔三差五的找了来,聚一聚玩乐一刻。 侍郎们还未答话,阿蛮倒头一个跳了出来:“不行!宗少右足的伤才结疤,连走路我都不舍得让他多走,你还让他去骑马?还去打马球?!” 叶琛仰天打个哈哈:“哟嗬我的小娘娘!难不成你竟然不知道?三月初可是有马球赛呢,世显还都一点不会,现在再不学,赶明儿你乐意看你家侍郎当众出糗?我倒替他急,你还拦着……” “我怎可能不知,”阿蛮单手叉腰,轻哼了一声,“自圣祖朝以来,每年开春三月,都会由各军部中好手组了队打这系列赛。你们宝文宫的太学生们和后阁的侍郎不过是垫场子的表演赛罢了,二百多号人可以选,偏要我家侍郎去不成?” 叶琛俊眉一挑,自怀里抽出一张单子来,戳到小丫头眼前,冷笑道:“你自看,还亏你自称消息灵通,名单都出来了,你和你家侍郎都还蒙在鼓里呢。” 宗赫、傅川和晏南山虽知有这比赛,却也不知已出了名单,忙凑过来瞧。果然那单子上列得清清楚楚,左朋是东四阁领衔,右朋是西四阁领衔,各率太学生数名。每朋各计一十六人,宗赫与晏南山的名字,都在东四阁上头,唯有傅川没有入选。 阿蛮看得好生奇怪,瞄了叶琛一眼,有些不信的道:“往年都是分为上下四阁,怎么今年倒是分之东西?叶少你这名单打哪儿来的,怕不是伪造的吧?” “是从我内务府的哥们儿那得来的,岂能有假!”叶琛夺过单子重新塞回怀里,又点着阿蛮额头笑道:“傻丫头,我骗你作甚!过几日宝文宫和后阁挂出名册来,你一看便知。” 阿蛮懒得理他,只对宗赫道:“侍郎,若是真的有你,也辞了吧,只须和皇帝说一声便得。皇帝那么疼你,必允的。想那马球激烈场面你也不是不晓得,你伤才好,万一再磕着碰着可怎么好。” 傅川也拉着宗赫的衣袖,轻声道:“世显哥哥腿伤不便,由我代你去也使得。” 叶琛忙将他拉过一边,斥道:“那可不成,你连马都骑不利索呢!” 宗赫眼前闪过那日韩锦骑着马,在自己面前轻慢无礼的画面,心中傲气顿生,便道:“什么大不了事,我的伤早没事了。叶琛,走,我们去马球场。” “哎!”阿蛮在后面气得一跺脚,却也只能跟了上去。 用沙土和黄泥夯实的马球场足有千步见方,叶琛替宗赫与晏南山自马厩中各选了匹马,也不先使马球杆,只带着他们先行练习御马之术。宗赫自入中原,骑术日渐精进,他悟性又强,只需叶琛稍加点拨,便能掌握马上要领。 倒是晏南山,虽满腹诗书,马球场上却丝毫派不上用场。更不及宗赫自幼习武的身子柔韧灵敏,光骑马还行,要使叶琛教的那些左俯右探、甚至单足脱蹬踏马背的动作,却是难上加难。 叶琛这个做师傅的,却也太不称职。来之前拍胸脯拍得嘭嘭作响,这会儿瞧见傅川在一旁怪闷的,便只匆匆教了晏南山几把式,又抱着傅川溜到一边教他骑马去了。 宗赫瞧见了,便策着马行至晏南山身边,轻蹙着眉道:“南山,你看那家伙,贼心不死。我这人说话不太温存软和,要不,你找个机会和他谈谈心?” 晏南山凝神望着那笑闹着的一对,良久才轻叹道:“玉川其实并不快活,也只有和叶琛在一起时,他才真正笑得那么开怀。” 宗赫惑然不解,却听晏南山指着场上其他侍郎道:“按理说,这一个月来皇帝只单单宠爱过你们俩个,玉川虽说侍寝的日子远没你多,也有六七日,别的侍郎只怕妒嫉还来不及……” 宗赫默然不语,马蹄声“的的”的踩在沙土上,心中不由得掠过一阵烦燥。半晌,才道:“南山,可是玉川说了什么?” 晏南山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何尝会主动说什么,便有什么也只掩在心里。每次他从龙德殿回来,我问他皇帝待他怎样,他总是说很好,再问,便说皇帝忙于政务,但待他也很温柔。问得急了,他便再不肯说什么。其实皇帝待他好不好的,又何必我问,跟你一比,就比出来了。” 宗赫这下更不知该说什么好,偏过头看晏南山,不知他与自己说这些,是何用意。 晏南山坦言道:“你瞧,皇帝常常会到云图阁和你一处用饭,又会陪你熬夜做功课,下了朝有时还会带你去龙渊阁看书。记得有一次你的课窗本子得太常批了个甲等,皇帝甚至还亲自来接了你下学,带你去宫外看名班子的傀儡戏。别的时候玉川从不曾说什么,只有那一次,他满眼羡慕的对我说他也从未看过傀儡戏,后来还是叶琛偷偷带他去看了。” 宗赫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些,什么一起吃饭一起看书,自从何九龄处认识了褚云重,他们惯是这般相处,是以他心里也从不觉得有何与众不同。 “世显,你也莫怪傅川有这些想头,试想,若你们俩对掉个儿,你心里会怎么想?或有朝一日,你失了皇帝的宠爱,又当如何自处?”说罢,晏南山又低声道:“世显,我当你是交心的朋友,所以才和你说这些。如今你自是春风得意之时,但世间之事,向来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你细思量……” 宗赫心中一凛,侧头望他,他也正深深的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似有什么东西隐在他眼中,如夜半的潮水无声划过。 不待宗赫说什么,晏南山已是打马加速跑开了去。少年无声凝视着他的背影,任凭马蹄卷起的风沙刮在自己的脸颊上,划得生疼。 天边,太阳已渐落西山,带过一脉余晖,将这马球场子映上一片彤色的霞光。而远处的龙楼凤阙皇宫殿宇,夕阳却如残血。 07.玉兰花开早 宗赫虽说悟性高,归根结底这马球还是讲究基本功要扎实,一招一式、策马挥杆,都有讲究。叶琛一股脑的先灌了许多对战之术在他脑中,但真上场演习的时候,马球杖连木球的边都摸不着的人,战术又从何谈起。 而西四阁的那些侍郎,蔺如意、尹松、耿骜、贺兰真、伊藤秀贤,不是出身富贵,便是自幼精通马术。这几人于这马球的造诣虽各有高低深浅,但随便单挑出哪一个,都比宗赫要强上许多。偏偏与他同在东四阁的韩锦,又不肯好生配合,因此几番演习,都输得落花流水。 但宗赫岂肯输于人前,愈加发狠的每日都拉着叶琛苦练,只是这么一来,却未免有些冷落了皇帝。 这日褚云重来了云图阁,便又扑了个空。问明了宗赫去打马球尚未归来,皇帝虽未说什么,身边侍侯的卫临却不免尴尬,对着自己的堂弟卫介低声斥道:“半个时辰前我便派了人来知会你陛下何时过来,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派人将侍郎请回来?” 卫介只好陪笑道:“已派了二拔人去了,还请陛下宽坐片刻。侍郎知陛下来了,必定即刻便回来的。” 话说这么说,到底还是让皇帝又等了一刻。褚云重从不习惯等人,正有些不耐烦了,这才听到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奔驰而来。起身到院子里看,果见穿着一身红龙滚边银白湘缎骑马劲装的宗赫已是策马飞驰而到,在宫门口极潇洒利落的翻身而下。 望见褚云重,少年抹了抹额间微微细汗,朝他凝眸一笑,天边的红霞映他脸上,正是说不出的俊秀帅气。 褚云重心中本有些不快,这会儿见了他,也立刻烟消云散了。只是瞧他出了一身的汗,又穿得这么单薄,不免责怪道:“这天候最容易着凉不过,怎么穿得这么伶俐,也不加件褂子!身边侍侯的人都是怎么当得差?!” 侍立在旁的卫介唬得忙跪了,还未及开口解释,宗赫已是伸手将皇帝拽进了屋,一边嗔道:“不许你在我这云图阁乱飙皇帝脾气,他们都胆子小,经不起你吓唬。再说也是错怪了他们的,我去的时候可穿着褂子和披风呢,只是后来热了这才脱下。不信你看阿蛮待会儿回来,是不是手里还拿着我的衣裳。” “越是起了汗,越是容易伤风,下回可不许这样。”褚云重帮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搂着他的肩进了东边的暖阁子,早有侍从端来了浴盆汤水,预备着伺候宗赫沐浴梳洗。 半躺在薰笼上,褚云重接过卫介捧上来的清露,随口问道:“以前薰的蜜香味道倒还好,怎么这些天这薰笼里头没见放?” 卫介躬身回道:“侍郎不喜欢这香,说是日子长久了闻得闷得慌,便命小的们只供些松柏花木。” 宗赫隔着屏风听到了,便一边脱着衣裳一边探出头来,笑道:“云重你要喜欢那蜜香,我让他们找找,怕是搁着的还有几块,寻出来让卫临给你带回龙德殿去用。” 褚云重听了也是卟哧一笑,“我那龙德殿什么没有,还会缺了这个,只不过这些日子尽在你这儿过夜一时倒也闻惯了……”正说着,看到少年赤裸的身躯在屏风后头一晃而过,又有些心痒难耐。 “你今儿怎么过来得这么早,我倒还没练够呢……”随着一阵哗哗的水声,少年已是进了浴盆子。 “今日是莲生双十的生辰,晚间我得陪陪他,所以先早些来瞧你。” 褚云重转过灵壁石屏风看他,宗赫正伸展着四肢舒服的躺在浴盆中,姿势慵懒而随意。少年那修长而流畅的身体线条,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充斥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诱人魅惑,叫人怎么都看不够。虽只是安静的躺着,却也肆意着鲜活的青春。 对比着想起季莲生那苍白羸弱的身躯,皇帝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小腹才燃起的欲火,也渐渐退了去。 “待你洗了澡,换一身好颜色的衣裳,我带你过去金昭体元殿赴宴。”褚云重斜倚着屏风,微笑着挡过少年顽皮泼过来的水珠,又问:“侍郎可为承乾准备了生辰贺礼?” 宗赫一怔,虽知道今晚季莲生过生日,但他与莲生又不熟,而且人家也没来邀自己赴宴嘛,哪里会精心准备什么贺礼。当然阿蛮必定一早预备下礼物送了过去,但当着皇帝的面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晓得。匆忙间想起前阵子何九龄叫人给他捎来的几样东西中有一盒虎骨散,说是有通筋活血健骨之功效,送季莲生倒也正相宜,便道:“我帮承乾准备了一盒虎骨散,还是前阵子九龄公送我的呢。我想着季承乾双腿残疾着,难免下肢痿弱,吃这个倒正好,又可祛风止痛,又可健骨强身。” “礼虽不重,也足见你的心意。”褚云重赞许的点头,挥手让侍从们下去,到底与他亲昵地闹了一阵,直到水都凉透了,这才重又唤了侍从进来更衣。 金昭体元殿中,正是灯火辉煌。 季莲生今日是寿星,倒也着实打扮了一番,穿着一身翠蓝缂丝银龙皮褂,腰间佩着明黄色的九龙丹桂福袋,一头墨发用蜜蜡质地的祥龙吐珠簪挽起,既显尊贵身份,又见颜色精神。 筵席早已备下,案几也按着品级摆设妥当。每张小几上亦用青花云龙纹螭耳瓶供着岁寒三友,虽不及凌太阁府的玉堂牡丹富贵,倒也极其清雅。其他诸位后阁的侍郎不敢怠慢,都早早儿的到了,只皇帝与宗赫还迟迟未至。季莲生虽微笑着受着众人恭贺,心中却十分不快。 褚云重与宗赫是在云图阁耽搁了时辰,此刻携手而来,眼底眉稍,毫不掩饰彼此的愉悦情意。季莲生见宗赫在自己这金昭体元殿还这般赤裸裸的彰显皇帝的宠爱,心中恨意更深,只不好在面上显露出来,只能笑着道:“陛下与宗侍御姗姗来迟,合该罚酒三杯。” 褚云重极其爽快的饮了,宗赫在那日醉酒犯事之后,本意是要戒酒,只是这样场合却实难推脱,说不得也只得勉为其难的饮了三杯。一时入了席,众侍郎侍君虽内里较着劲,表面上倒也其乐融融。 宗赫最不耐烦这种应酬场面,又被众人连番灌了几杯,一时酒劲上头便觉有些发晕。抬眸瞧皇帝正坐在季莲生身旁怡然自得地与他说笑,心里头更有些闷闷的,便捉一个空儿,拉着阿蛮到殿外头来透透气。 侍从们都忙着在大殿里头伺候,外头正是静悄悄的阒无人声,宗赫从偏门偷偷溜了出来,拉着阿蛮便往后院闲逛。金昭体元殿的院子修整得郁郁葱葱,及目望去,遍是茂林修竹、古木藤萝。几座嶙峋的假山旁,又有几株玉兰树,远远的望去,长得十分高大魁伟。 二月的天气,花虽未盛,枝叶却茂,微凉的风送过淡淡草木清香,甚是沁人心脾。宗赫深呼吸一口,顿觉神清气爽,不由脱口赞道:“这院子倒好,要是在这里头备下案几、彻一壶茶,赏赏月色谈天说地,倒也自在。” 阿蛮虽未喝酒,脸上的神情倒似有些魂不守舍,双手一路抚过那几株玉兰花树,口中喃喃道:“侍郎,这金昭体元殿的玉兰树花开的早,到四月里结了花苞,你向季承乾讨几朵给我串了手链子戴,可好?” 到底是未成年的女娃子,有这样的小女孩情怀,喜欢这些个花啊草呀的。宗赫正要笑她,不远处,却有悠扬的箫声如行云流水般随风而至。那曲音温柔淡然,箫声柔和清幽,听来却是分外熟悉。少年心中一动,忙拉着丫头循声而去。 果然,倚在一株玉兰树下持箫而笑的,正是身着石青色七品侍御服色的晏南山。而他手中那管短箫,分明正是自己在女娲娘娘观那夜遗下的。 晏南山向他扬了扬手中短箫,月色下,他的笑容清朗温和,“早该还了你的,只是这箫音色独特,是以心中一直有几分不舍。” 宗赫爽朗一笑,“这箫是我老家那边的人胡乱制的,音色不准倒叫你笑话了。我娘给我留下的那支才叫好呢,可惜被我落在海里……这管箫你要喜欢尽管留着,你的乐理比我强多了,在我手里也是糟蹋了的。” 晏南山也不推辞,便苑然一笑,坦荡荡的将那短箫收在怀中。 夜色如画,点点星光在树影间婆娑摇曳,勾勒出墨绿苍翠的色彩。宗赫与晏南山心情舒畅,正要就着月色闲谈几句,季莲生身边的大侍从邓升却从小径钻了出来,一叠声地道:“原来两位侍郎在这院子里头,倒叫小的一阵好找。快回席上去吧,陛下正问宗侍御上哪儿去了呢。” “陛下对你倒真是上心,竟是一刻离你不得……”晏南山低声笑侃着,便与宗赫结伴而去。阿蛮跟在后头,见邓升没有即刻跟来,随意的回头一望,却见那人脸上正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在斑驳的月光下,是那般的阴冷森寒,如乌云弥漫的深渊。 08.傲物自不群 惊蛰这一日,正是军中一年一度的马球赛盛会开幕之时。若大片场地周围,各色军旗迎风招展,猎舞飞扬,端的是场面恢弘。今日虽不过是宫中的开场秀,却也有各军中将领及马球队成员到场观赛,按军部等级高下,依次坐在球场左右。 中间搭起的一座高台,却是皇帝与皇太阁观赛之处,其余五品以上文官却是不设座位,只侍立在两旁。宝文宫的其他学子们,亦早早儿的到了,纷纷站在场子周围的空地上,各各摇旗要为自己相熟要好的同窗呐喊助威。 褚云重穿着玄衣纁裳的金龙团云王服,佩着紫貂金冠,与凌铮并排坐在高台的龙椅上,天子威仪,端的是气度沉凝,金尊玉贵。 然而,在他们身旁,却另有一位年轻男子格外引人注目。只见他颀长玉立的身材挺拔如松,英武俊秀的面容不苟言笑,虽只安静的站着,但那桀傲张扬的气息却难以掩盖,哪怕是站在皇帝与皇太阁的身边,气势依旧不减分毫。与他相比,另一边坐在轮椅上的季莲生便似米粒之珠,难放光彩。 围站在场子四周的学子及低等官员们,哪怕从未见过他的人,也都猜得到他是谁——世代镇守辽东的谢家次子,正三品的宣奉,皇帝后阁的头号人物:谢仲麟。 “真是谢宣奉回来了?”宗赫听到身边一阵高过一阵的嗡嗡议论声,不免也好奇地向这位闻名已久却一直未曾谋面的人物望去。 “不是他,还能是谁!”叶琛望着那人,亦无法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几分嫉妒。虽说谢仲麟听闻已经不得宠,但毕竟地位在那儿摆着,年轻轻便身居高位,谁不羡慕。 原来是这样傲物不群的一个人,果然又是帅气,又是霸气。望着那人,宗赫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虽说谢仲麟如今已与皇帝生分了,但好歹以前曾是皇帝宠爱过的人,瞧他气质,到底不俗。 “其实世显与宣奉,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叶琛啧啧望着谢仲麟,又回头瞟一眼宗赫,语义暧昧的嘻嘻一笑。 “哎?” 没容宗赫想太多,随着一阵气势磅礴铿锵激昂的鼓点,已是左右二朋上场之时。宗赫与叶琛所在的左朋自场东而入,对面西四阁领衔的右朋,自场西而入。三十二人皆穿着整齐干练的骑马劲装,脚踏牛皮靴,手执马球杖,齐聚场中,便面向高台,双手举起球杖及胸,山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太阁千岁,千千岁!” 褚云重微笑称免,那厢早有侍从将一枚橡木雕制的火龙纹木球弓身递至皇帝面前。褚云重照例是要谦让一番,便对身边的凌铮道:“还是请亚父开球吧。” 凌铮却笑着对站在自己身旁的谢仲麟道:“仲麟今日既不上场,便由你开这球。” 谢仲麟踏步上前,双手成揖,朗声应道:“遵。”随即便取过御案上的弓箭,取过木球,将其垂苏挂在去了簇的箭身上,挽起弓便将那木球连着箭射向场中。 那箭去势如虹,便是挂着木球依旧发生破空之声。且是那射箭之力又暗含巧劲,令得那木球飞至半空便滴溜溜的旋飞下来,而那箭却劲道不减,依旧飞过场地另一头的球门。如此精彩而又霸道的开球,顿时令得场边众人大声喝彩不已。 凌铮亦露了笑容,眼开眉展的对皇帝道:“仲麟好手段,只这一箭,怕是皇帝也不能及呢。” 褚云重轻哼一声,斜睨了谢仲麟一眼,恰逢谢仲麟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如雷电交击,火星四溅。 场中的队员们此刻却已无暇他顾,见木球飞来,立即策马而上,追驰奔逐着挥杖击球。小小木球在空中被激烈争夺着击来飞去,看得观球的众人目眩神迷。 宗赫苦练了这一个月,进步可谓神速,又加上左朋有叶琛这样高手,虽说实力仍弱于右朋,差距却也不似之前演习时那般巨大。 西阁诸人皆不屑宗赫没经过大选,又嫉妒他独专圣宠,此时在马球场上,更有心压挫他。只要他一得球,便齐刷刷的五六个人上来围堵,便是皇帝在上面看着,也毫不客气的将马球杖往他身上招呼。直压得宗赫左支右绌,几乎寸步难行,若不是他有功夫在身,只怕早被那些家伙趁机用球杖揍得鼻青脸肿。 凌铮冷眼看着,不紧不慢的对着褚云重道:“看来,皇帝在后阁对世显宠爱太过,犯了众怒了啊。” 御椅上的褚云重目光如炬,正看得专注,他心里虽为宗赫捏了一把汗,口中却甚是轻描淡写,只淡然笑着回道:“马球场上自然拼杀激烈,若大家都是谦谦君子,可还有什么趣呢。更何况后阁侍郎们以后说不定都是要出兵放马督战沙场的,正要藉此验其胆色风骨。再者说,世显这环节虽被围击,但若左朋抓住这种机会,合力打反攻战术,亦能给予右朋迎头痛击。” 但场上局势却实在不容乐观,左朋的韩锦向来与宗赫不对付,连带着他的朋友叶琛也为他所不喜。因此他虽担负着左朋中轴发起进攻之重任,但明见叶宗两人有好位置也不予传球。便是那两人奔袭防守,也不在旁帮衬护卫,因此左朋进攻防守皆不顺畅,相比凝聚力更强的右朋,渐渐便显出不支之相。 不多时,宝相阁的耿骜便自传递不畅的左朋手下抢过木球,四五名右朋伙伴紧紧护着他直插入左朋禁地,闪电般挥杖一击,那火龙纹的木球已是应声入网。场边顿时鼓声大作,众人欢声如雷,耿骜神采飞扬的骑马绕场一周,已是替右朋拔得头筹。 得此球之激励,右朋气势更是大盛,乘胜追击又由永熵阁的贺兰真与纯阳阁的尹松各入一球,场边壶架中已是插了三面绣有西阁字样的锦旗。 站在高台上的谢仲麟眸色深邃,抿紧的双唇勾勒出如峻崖般的曲线,脸色随着场上局势愈来愈难看。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宫中比赛向来是上下四阁之分,陛下为何这次竟作东西之分?”他的天章阁也在东四阁之列,虽说他未上场,但这东阁领衔的左朋如此惨败,亦是让他无法忍受的耻辱。 褚云重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着脸道:“朕原以为你要上场,怕上下四阁之分实力太过悬殊,致比赛不够精彩好看。谁料你如今架子这么大呢。” 谢仲麟咬着牙,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原以为出去这二、三个月回来,这人兴许会因分开时久,给自己一些好脸色,谁料他竟是变本加厉,话说神色毫无情义。更听闻如今他正宠着那个云图阁的宗赫,言语间又对他多有维护,不免更是气郁沉胸。 但思及东阁颜面,终究还是咽了这口气,向凌铮一揖道:“仲麟欲亲自上场,还请皇太阁示下。” 凌铮眉峰一挑,当下也不多言,只微笑颌首允了仲麟之求。 而这时,场上左朋中的叶琛却趁临上半场结束之前,右朋略有懈怠,靠宗赫吸引了防守,长途偷袭得手扳回一城。场边壶架中虽终于插上一面绣有东阁字样的锦旗,左朋却依旧落后两筹。 此刻场边观球的众人已得知下半场谢仲麟要亲自上阵,他人虽还没上场,已是让众人动容,复又纷纷议论起来。原料东阁必是输定了,但此人一上,局势却又扑朔迷离,难以预测。毕竟辽东第一马球高手之盛名,谁敢小觑。 一时谢仲麟换过与左朋同色的骑马劲装,牵着他那匹赤红色的名为“烈焰”的俊马,凝眉冷目步入左朋之众歇息的布棚。在棚里伺候的一众侍从夷奴,一见他来,立刻屏息敛气的跪了,十几位宝文宫的太学生,也忙都站起来躬身行礼,诸位后阁侍郎虽只需行半礼,却也纷纷起身不敢轻慢的拱手致礼,口称侍君。 谢仲麟走到宗赫面前,鹰隼般的目光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他。宗赫知他定是对自己适才场上表现甚是不满,一咬牙,昂首问道:“不知谢宣奉有何见教?” 谢仲麟却无多余的话,只面无表情的道:“既是我来了,左朋便多了一人。” 韩锦忙凑过来附和道:“正是,到底宣奉眼力好,一眼就瞧出来宗侍郎是我们左朋最弱的环节。如今既是宣奉要上场,此人早该一边歇着去了,上半场输那么惨,还不都是他给害的……” 宗赫也只道谢仲麟要赶走自己,心中虽甚是不甘不忿,却也不想与韩锦争执,伤了左朋士气。便忍着气,向左右一拱手,道:“赫技艺低微,拖累了左朋,现有宣奉领军,盼大伙儿齐心协力,搏此一胜,方不致坠了宣奉英名。” 说罢,搁下马球杖,便要转身离去。 才跨出一步,左肩却被人大力的扳了回来,随即,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留下,韩锦给我滚出棚去。” “什么?!”韩锦吃这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谢仲麟冷若冰霜的脸庞,吃吃的道:“宣奉,我司职中场,并无差池啊……” “滚!别让我说第二遍。” 谢仲麟最厌这等自私内耗之人,这宗赫虽说他也心中极其讨厌,但毕竟此人在场上奋力拼杀不落人后,而韩锦这种人才真是害群之马,专会内杠拖后腿。见他还要辩解,仲麟愈发不耐烦,背过身再不理会此人,自顾自的向左朋众人开始分配任务,又安排下半场的战术不提。 韩锦受此大辱,自是颜面大失,却也不敢在谢仲麟面前与他再争辩什么。灰溜溜的出了布棚,又狠狠的啐了一口,心中自此恨谢仲麟比宗赫更甚。 09.飞来有横祸 自谢仲麟上场,场上局面果然风云突变,且不说他技艺精熟,单看他用马球杖控球策马飞奔,便已足够赏心悦目。更霸道的是他在场上的气势,那种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逼仄感,几乎让右朋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众所周知马球是一项激烈而又危险的军中游戏,而谢仲麟的风格更是几近血腥,他的每一次突袭,每一次防守,每一次与你交马会身而过,每一次挥杖与你争球,简直都是以命相搏。他便是要逼得你不敢面对他,胆气稍弱者在他面前只能一退再退。 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宗赫与叶琛内心嗜血的一面也全然爆发了开来。有一球宗赫飞马去争,右朋照例有数人来围阻。数匹烈马卷起飞沙碎石中,少年大喝一声,无所畏惧的举杖击向迎面而来的耿骜。两人互不相让,球杖重击在一处,“咔嚓”一声竟是从中裂开。 双方坐骑受此一惊,俱是仰身嘶声长鸣。随即,宗赫被后侧的伊藤秀贤使杖勾到马鞍,一个不稳“咕噔”一下翻落马来,幸而他功夫还算不赖,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落地。然而木球,却依然还是被右朋夺了去。 谢仲麟飞驰而至,扫过一个讥诮的眼神,厉声骂道:“被皇帝操软了腰,连马都骑不稳了吗?” 宗赫被他此言羞辱得几要冒出火来,那人却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又骂骂咧咧地道:“滚起来,上马再战!被围阻你不会传球吗?眼睛瞎了没?!” 少年憋着一口气,重又翻身上马,怒瞪了他一眼,沉声道:“我去引开众人,你与叶琛左右分袭,下一回,我定能将球传出来!” 这样的对局,不仅惊险刺激,更是无比激烈。谢仲麟与叶宗二人的配合,也是愈见默契。在一次三人的巧妙配合之下,由叶琛再入一球后,左朋更觉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没过片刻,又是谢仲麟接到宗赫妙传,风驰电掣般单骑突袭数百步,一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以雷霆万钧之势轰入一球。那球劲势之霸道,竟在撞到球网后的木杆时,裂得粉身碎骨。 场边顿时响起如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喝彩,负责裁判的侍卫换过新球,这才重新投入战局。至此,场边壶架中已是各插有三面绣有东阁和西阁字样的锦旗,双方正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到底仲麟水平要高出一筹,这回可是狠狠煞了新入阁的那些侍郎们的傲气,年轻人心气高,正该磨挫一番。”观战的凌铮欢欣之色溢于言表,又瞟过一个不满的眼神给坐在他身旁的褚云重。皇太阁的意思极明的:这才是你老子我替你选中的男人呢,上得战场,入得政堂,你如今不要,可不正是你的损失。 但褚云重如今满心都在宗赫身上,见他在短短一个月内能有如此长足进步,并在场上有如此亮眼表现,更觉心中窃喜。至于谢仲麟,皇帝自然知道他很强,但如何相处是两个人的私事,便是皇太阁你又能耐我如何?因此,便笑吟吟的道:“亚父所言极是,自仲麟上场,左朋确实面貌一新。能放心让世显这样的新人在中轴统筹决策,可见他识人之明。”这话虽明着是夸谢仲麟,但暗里却夹带私货。 说罢,皇帝话锋一转,更是厚着脸皮明夸起宗赫来:“世显之弱点,在于研习未久,骑术欠佳,持球奔袭力有不逮。但他的长处却也鲜明,胜在曾统兵打仗大局观强,对诸般战术一点就透,又肯积极配合团队,不贪功。只此一点,仲麟用他换下韩锦司职中场确然是行了一步好棋。” “皇帝说得何尝不是,无论是打马球、打仗还是处理朝政,都是通力合作者赢,分崩离析者败。”凌铮深深望了儿子一眼,又回望场中,不紧不慢的道:“皇帝后阁有重要,不消孤赘述。但若后阁诸位侍郎一味只争意气,不能合作,又能担得了多少责任?办得出何样绩业?” 季莲生见皇太阁此话说得重了,忙垂眸低声道:“后阁诸位侍郎有失祥和,是莲生失职。回宫之后,莲生自当一一劝戒……” 凌铮也甚怜惜他拖着个残疾的身子还要里里外外的操持,便温言道:“此事不是你的首尾,无需如此自责。不过,珍秘阁的韩锦略有些浮躁,你往后多花些心思予以开导,提点他修心养性,不入歧途。” “遵。”季莲生忙应了,隔着皇太阁偷瞧皇帝一眼,恰好褚云重也正看着他淡淡一笑。便只这样简简单单一个笑容,却也让他心中一暖,似有一缕难言的情绪渐渐膨胀开来,溢满胸膛,温热了自己冰冷残败的身躯。 凌铮回过头来,还待再警醒皇帝几句,却听球场上一时又喧闹起来。 原来右朋被左朋连扳三城,此刻亦是拼红了眼,像耿骜贺兰真尹松这帮出身东北、西北的侍郎俱是血性儿郎,眼见即将到手的一场胜利,被谢仲麟一人便杀得片甲不留,怎能心甘?怎肯认输!因此也再不意气围阻宗赫一人了,重新布置了战术,誓要与左朋拼个高低。 双方下手都动了真格,看得观球的众人都悬起了心,完全没有料到普普通通一场宫里的垫场赛亦会斗得如此胶着激烈,杀气腾腾。 正在这时,左朋负责防守的晏南山在阻拦右朋进攻时,力有不及,对方的马球杖惯力一挥,正中他的前额眼角,顿时血流满面,眼睛都肿得睁不开来。负责裁判的侍卫见他受伤,忙停了赛,将人护下场来,送回布棚包扎医治。 如此一来,左朋在场上便少了一人,后场防守出了纰漏,立马被右朋抓住空子,由贺兰真再入一球,重又夺回领先优势。而场边计时的沙漏,也只剩下一刻钟的时间。 这时,坐在高台上的褚云重却突然起身,凌铮冷眼看他,问道:“这时候,皇帝上哪儿去?” “儿子去去就回。”褚云重有丝顽皮的向亚父眨了眨眼,凌铮微微一怔,皇帝已是匆匆而去。 适逢场休片刻,叶琛将左朋之人聚拢了过来,蹙着眉向谢仲麟道:“宣奉,少一人到底难打,不如我带着他们撤回后场先行防守。你马快,若有机会,还让你突袭。” “不妥,如此一来就太过被动,愈是龟缩愈是容易被全面压制。”谢仲麟坚定的摇了摇头,沉声道:“要想取胜,唯有进攻一途。只要同心协力,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守。后场的人都给我机警些,主动互相补位,只要莫再犯刚才那样愚蠢的错误,我们定然还有机会。” 宗赫此刻的心思却飘到那高台上,喃喃道:“咦,皇帝哪去了?”话音刚落,屁股上已是吃了谢仲麟重重一杖,少年回头看到他那气势汹汹的眼神,这才醒过神来,心底不免为自己的开小差有丝惭愧。 谢仲麟高举球杖,厉声道:“上马!全力争胜,就在此刻!”左朋众儿郎被燃起斗志,亦齐喝一声举球杖与之相击,随即,抖擞精神翻身上马便要再战。 而在此时,场边却另有一人穿着左朋服色的骑马劲装,骑一匹高大威风的黑马,突如其来的飞驰入场。更古怪的是,此人还戴着一副金甲面具,正午的阳光映在他脸上,金光闪耀,正是说不出的神俊英武。 这人驰过宗赫身边,少年心中不知怎地,突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但回头复又看向高台时,皇帝却已然归座。莫名的,心底竟有一丝失望。但随即,少年又自嘲道,自己也太异想天开,褚云重乃帝王之尊,怎么可能会亲自上场与侍郎和太学生们斗马球呢。 那面具男子向谢仲麟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由他来填补防守空缺。众人虽惊疑,却也抱着不如一试的心态,便重又布置了战术,杀回球场。 更令所有人惊讶的是,那个神秘的面具男子技艺之高超,甚至不在谢仲麟之下,后场有他镇守,防得如铁桶阵一般,令右朋泼墨不进。待右朋心浮气躁之时,那人又突然发难,沿中路突袭,宗赫见状赶忙上前护卫,右朋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守顿时被他俩人冲得溃不成军。 而此人更难得的是又不贪功,见左右防守之人都被自己吸引住,便轻轻巧巧的将球击给右路拍马赶到的叶琛,叶琛扯开空档,再回击给左路接应的谢仲麟。就在场边观球众人目不暇接的当口中,宣奉烈马如飞,直入空门一般,已是轻下一城。 眼看又扳回了一筹,左朋众人更是大受鼓舞,在山呼海啸般的鼓点呐喊声中,上下齐心,誓要争胜。 沙漏流逝飞快,场上时刻所剩无几,众人来不及揣测那个神秘面具男子的身份来历,重又投入战场。 谢仲麟心中其实也有疑惑,他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两个人有堪与自己匹敌的球技骑术,但那二人,分明正儿八经的双双坐在高台龙椅之上。哪里,又冒出来这样一个彪悍的高手?难道是此次新入学的太学生?但看叶琛和其他太学生神色,分明也是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只分神了这一刹那,那面具男子自中场传过来的木球便划肩而过。护卫在谢仲麟身旁的宗赫忙一纵马,伸出球杖将球堪堪抄住。见机不可失,谢仲麟忙大喝一声:“上!” 宗赫会意,双腿一夹马腹,他所骑的白马“疾风”就似一条白龙笔直插入右朋阵地。那面具男子见状立刻从后场拍马前来护卫,如天神降临般,杀得对方围阻之人无法近身。而叶琛与谢仲麟亦为宗赫断后,奋力阻挡前来追击的右朋之人。 眼看就要得手,谢仲麟在一次挥杖击向右朋防守之人时,未及收势,弯曲的杖头带着势大力沉的余劲,拍上“疾风”之臀。白马吃此一痛,惊得前蹄直立,又突发癫狂般又连窜几大跳,竟是将坐在马背上的宗赫又甩了下来。 若宗赫弃了这球,依旧可以凭他空中腾挪功夫稳稳落地,但少年眼见右朋球门就在眼前,怎肯弃了此球,便拼得摔上这一跤,右臂用力一挥,将木球击了出去,而自己的身子却也因此而失了重心直线坠落。 那面具男子疾驰抄手来救,却只堪堪抓住少年的球杖,只听“咔嚓”一声,结实的球杖被一扯二段,随即又是碰的一声巨响,少年已是结结实实地摔在夯实的硬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宗赫躺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只觉眼前瞬间凝聚了巨大的血块,随即又爆裂般散去,续而又涌起一阵乳白色浓雾,淹没了周遭的飞沙尘土。 停止的沙漏仿佛凝滞了时间,束缚了空气,压抑得人难以呼吸。少年只能隐约感觉到身边似有人潮蜂拥而来,只是被那浓稠的白雾层层裹住,扭曲地变了形状。耳边亦有一阵说话的声音,却也只是刺耳变调的喧嚣,如尖细的号角吹响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的巨声针刺般折磨着自己的耳膜。 “云重……” 宗赫下意识地,在心底唤着这个名字,随即,有一片金光穿透过那重浓雾,来到自己身旁。熟悉的温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顿时让少年倍感安心。所有的意识,都随着那浓雾渐渐散入虚无,而他,也终于沉入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10.春暖夜还寒 云图阁,愁春薄月。 宗赫醒来的时候不知时刻。睁开眼,眼前却只有极致的黑暗。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黑的夜,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浮光片影,及目之处,甚至没有半分实物的影子。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只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空旷虚无,这感觉,仿佛身处伸手望不见五指的大海深渊,让人只觉冰寒彻骨。 “世显,你醒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少年略略心安。“云重?”他试着唤了一声,随即,手被温柔的握住。 “别怕,我在这里。”虽然之前太医诊断时已有预言,但褚云重望着床上的少年此刻茫然睁大、却又失了神采的双眼,依旧心如刀绞。 “云重,我这是在哪里,怎么一丝光亮也没有?”宗赫一手紧紧抓住他,另一手试探着在身旁摸索,那熟悉的触感分明便是自己卧榻上的被褥,空气中还传来淡淡松柏清香,应该便是自己寝室临窗案几上供的那株五针松。 少年心中隐隐猜到些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你莫担心……”褚云重伸手将他搂入怀中,细细考虑着措辞,温言安慰道:“不过是摔下马的时候撞着头了,一时有些昏眩看不清,过得几日自然便好了。太医已是来瞧过了,也开了药,亦说不妨事,只要你乖乖吃药必能好的。” 说罢,又故作轻松的道:“只是好了之后,可再不准你去打马球!” 宗赫闭上眼睛,听到屋外隐隐传来嬷嬷们压低的哭音,知道自己的伤必定不会是皇帝说的那般轻巧,心一下便沉了下去。感觉到那搂着自己的手臂亦有些微微颤抖,少年心下也是恻然,反而怕他伤心太过,便强笑着道:“必是我打得太过糟糕,丢了皇帝颜面。” “没有。你打得极好,我看着……很是喜欢……” 褚云重此刻心中正是懊悔不叠。原本那时他只需自宗赫身边接过那木球,凭他本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赢下那场比赛。但偏偏他心生欲望,一心想着要让宗赫在皇太阁、以及文武百官将士生员面前出头露脸……结果却发生这样的意外,又有这样严重的后果,怎不叫他心碎难言。 宗赫听得他声音中竟有几分哽咽,更觉伤感。这人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显露过脆弱的情绪,却不料,竟在此刻,不加丝毫掩饰,如冰裂水泄般在自己面前尽情流露。 忍不住,与他紧紧相拥。虽看不见,却能听到他沉重的心跳,满溢着哀伤。少年仰起头,低声安慰:“云重,我一定会好起来,你别难过。” 明明是他受着伤,盲了眼,却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此时此刻,褚云重的心口,似被千山万岭重重碾过,万分的懊恼与后悔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狠狠揪住,悬在胸口,几要拧出血来。 正要再安慰他几句,眼睛余光看到宗赫的侍女阿蛮正在屏风旁向自己使眼色,褚云重便扶着少年躺下,柔声道:“你闭着眼睛歇一会儿,养养神,我去瞧瞧药煎好了没。” 宗赫轻声应了,有些不舍地松了紧握着的手。真心不想他离开自己身边,在这样陌生的黑暗中,自己有些慌乱,有些无措,更觉无所依靠。 转过屏风,褚云重坐在薰笼上,有些疲累的揉了揉眉心。担心这大半日,不仅没胃口吃东西,更叫人不堪压力的是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不知少年醒来究竟会是怎样境况,更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 而今看着他的婢女泫然欲泣的模样,褚云重不由得轻叹了声,问道:“何事?” 阿蛮一下跪倒在皇帝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方昂首道:“求陛下为侍郎做主!” “嗯?”褚云重眸色一沉,向屏风后头望了一眼,怕惊扰了宗赫,便对阿蛮道:“起来吧,有什么话,到外头再回。” 阿蛮会意,忙跟着皇帝出来。外头已是夜深,月色如霜,洒落一地的碎影,映在彼此的身上俱是彻骨冰凉。 “什么事,说。”褚云重站在石阶上,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只留下卫临侍立在他身边。 阿蛮强忍着胸中愤懑,咬着牙回道:“陛下只当侍郎坠马受伤是场意外,婢女却知此事绝非这样简单,定是有人暗中要谋害侍郎!” 卫临听得心里一惊,偷看皇帝神色,果见他脸上已是色泽凝重如寒冬,便上前一步低声斥道:“小小年纪,胡乱说些什么!也不怕嚼着舌头!” 阿蛮扫了他一眼,向着皇帝撅了嘴道:“还请陛下听婢女说完,是不是随便乱说,自见分晓。” 见皇帝不可置否的微微颌首,阿蛮便将她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原来出事时,她也一直在场,怎奈她人小力薄,挤不进人群中,只能站在场边干着急。而这时,人人都只关注坠马昏迷不醒的宗赫,那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却又自人群中脱身出来,走到少年那匹名为“疾风”的白马前。 因此人装束神秘、行动诡异,立刻便吸引了阿蛮的注意。便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疾风”似得了急症般,嘶鸣着滚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这样奇怪的情形,让阿蛮更是心生警惕,便紧紧盯着那男子行动。只见他扳开马嘴看了一眼,又伸手掀开马儿的眼睑查看了一下,方匆匆离去。 褚云重抄手笼袖静静听她说完,面无表情的道:“哦……你可是在疑心什么?” “我疑心有人在侍郎所骑的马身上下了药!”阿蛮见皇帝表情似乎不信,不由急了,似连珠炮的道:“事后,我随即去了逸骊槛,后阁诸位侍郎的坐骑皆是养在此处,我就想着拿些‘疾风’吃剩的饲料,交由太医查验一番,看看是否真有人在这上头动了手脚。谁知,疾风的食槽中,竟是半粒食料也无!陛下!这岂不是坐实了有人暗中捣鬼!若不是在‘疾风’饲料中下了药,何必多此一举,将马儿吃残了的食料也收了去?!” 卫临轻咳一声,见皇帝沉吟不语,只好硬着头皮又站出来斥道:“荒谬!但凭你这不着边际的揣测,想要疑心哪个?” “婢女疑心是谢宣奉要害侍郎!”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褚云重心中突得一跳,只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冷声问道:“宣奉二天前才刚回宫,你如何会疑心上他?” 阿蛮自觉推理不差,更是振振有词:“侍郎在宫里二个多月,一直平安无事,偏偏宣奉一回来,便出了这事,叫人不疑心他也难!” 褚云重看着小丫头紧握粉拳怒气冲冲的小模样,更觉头痛,蹙紧着双眉沉声道:“捕风捉影的事,休得再胡言!” 阿蛮犟嘴回道:“谁说是捕风捉影啊!谢宣奉以前不就干过这种事!季承乾受伤残疾,不也是因为他在承乾坐骑的饲料里下了药,这才害得承乾在秋苑射猎时摔下山坡,折了脊骨吗?” 卫临觑着褚云重脸色更沉,不由得嘴角略一抽搐,又向阿蛮厉声呵斥道:“胡说八道!这种没谱儿的事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阿蛮哼了一声道:“这种事又何必我用心打听,宫里谁人不知!只不过都碍于宣奉权势,没人敢说罢了。宣奉不得圣宠,却又嫉妒成性。先是嫉妒季承乾夺了陛下恩宠,便设计害他残了身子,如今回京见我家侍郎又得新宠,是以旧态复萌,又使惯用的手段来害了我家侍郎!当时场上,他必是看‘疾风’一直尚未发作,这才亲自上场,又故意使球杖狠狠打了疾风一下,这才引发‘疾风’癫狂,致侍郎坠马受伤!” 卫临这回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心中懊恼这宗侍郎身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泼辣而又口无遮拦的小婢女,只怕皇帝难容。果然,便听褚云重用冷得快要结冰的声音道:“阿蛮,若无真凭实据,你可知诬陷宣奉该当什么罪名?” 阿蛮毫无惧色,朗声应道:“什么罪名婢女都领!只求陛下细查此事,还侍郎一个公道!”说着,眼里已是隐隐泪光,又哽咽道:“侍郎平白无辜被人害得盲了双眼,陛下难道不心疼?” 褚云重心中又被绞得一痛,原预备将阿蛮打发出去,但又一想,宗赫受了伤眼睛又看不见,正是要人照顾的时候,若悄无声息的将丫头遣送出宫,不仅会让他不安生疑,更是身边缺了得力伺候的人。 心中叹一口气,皇帝又换过一副严肃面容,凝视着阿蛮,一字一字的道:“丫头,你若真心为你家侍郎着想,今晚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漏出去。如若让朕在别处再听到哪怕半个字,你都不能在这云图阁再待下去,你可明白?” 褚云重的说辞甚是严厉,气势压人,但阿蛮却浑然不怕,依旧追问道:“好,我不与旁人说就是了!但侍郎的事,可怎么办?” 褚云重仰头望着那星月疏朗的夜幕,用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冷冷的道:“此事,我自有决断。” 11.求助何九龄 皇帝虽说自有决断,但一时却也没见他有惩处谢仲麟的举动,只是云图阁里里外外的药食汤水,比往日更把严了些。一概来探视宗赫的侍郎侍君,均由卫临亲自挡了不见,大小侍从、夷奴、嬷嬷们个个都神情肃穆,只埋头干活。虽宫里对宗赫受伤之事有许多流言,但他们谁也不敢多嘴多舌,将这些话传到侍郎的耳边。 这些日子皇帝不眠不休的宿在云图阁,除了上朝,竟没一刻离开宗赫身边。几日来也不知搜罗了多少名贵的药材让少年流水介的吃下去,但他的眼睛,却依旧不见起色。眼看着他一分分憔悴下去,褚云重又是焦躁,又有几分透骨酸心。 而宗赫盲了这几日,有些习惯了那片黑暗,心境反而较一开始那阵子平静了许多。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他总是这样宽慰褚云重,“我能捱得住。” 宗赫愈是坚强,褚云重心里便愈是受煎熬。少年不懂医理,而他却深知,脑中压迫神经的血块不尽快清理,时日拖得越久,便越难有重见光明的希望。 这日一早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春雨绵绵,带着一丝浸人脾骨的凉意,打得院子里新冒头的嫩绿歪歪斜斜。虽有一股子冷冽的草木清新之气被雨水冲得弥漫开来,但到底天色阴霾,叫人打心里提不起半分精神。 皇帝这几日为了陪他,下了朝便将待要阅看的奏书都搬至云图阁,一边陪着他,一边处理政务。宗赫吃过了药,按理遵医嘱要小睡片刻,但他这几日实在闷得慌,整日介被拘束在床榻上歇息,哪里还能睡得着,便歪在褚云重身上听他读奏章。 “这一本是吴王褚云闲自辽州发来,回禀当地雪灾善后事宜,说是春种已经播下,灾民亦得妥善安置。”褚云重一边翻阅着,一边念给少年听,这几日他没法儿做功课,便让他预先熟悉熟悉朝廷政务。 听到这儿,宗赫便插嘴道:“我生长的地方从没下过雪,自我来了中原,倒是经了好几场雪,一场比一场冷!这天地一冻起来,可真是不好受。”少年出生在位处极南的海岛,长夏无冬,是已自他入了中原,最是畏寒。 “正是,严寒与酷暑都不好过,但于老百姓而言,却宁愿热着。再热的天也至多打着赤膊罢了,那时谁还分王爷长随呢,光着膀子一瞧,还不都是一样。”褚云重引着少年笑一阵,又正言道:“但若遇上大冷天,那可是要冻坏人命的。有一等贫寒人家盖不起砖瓦房,只用茅草搭个屋棚子,天候不好的时候几天几夜的大雪压下来,什么都塌了,冰天雪地又没处容身,你想想,那是何等境况。” 宗赫听得有些黯然,低声道:“但凡天灾人祸,都是不好过的。一遇上这样事体,朝廷得早些派人去赈灾,也好帮受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也不尽然只是事后赈灾,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就叫备预不虞。”褚云重一步一步耐心引导着教他,“事先要有预防,要有应对预案。一旦发生灾情,一步一步该怎么做,由谁来做,银钱哪里支出,谁来监管,这些都要有章程。但重中之重,还在于预防。你若是早有准备,便能井然有序的应对,自然便能大大降低灾情带来的损失,保全百姓性命财产。” “未学救火,先学防火。这个道理我亦明白。”宗赫点了点头,又问:“只是这样的天灾,预防却难,谁还能一直妙算神机呢?” “别的不提,天气好坏还是可以预测到的。我亦有打算在钦天监之下再成立一个独立的衙门:气象监,只可惜我们商朝的工坊如今尚不能制出足够精细的仪器……但以后总有一日,朝廷能办到这件事。宝文宫的博物课里,不也有一门气象说么。别的不提,这宫里的学问都是顶尖的,便是觉得深奥难解,也要好好学着,日后方得一代代传承下去。” 说罢,褚云重盘膝坐在床榻上,轻轻抚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少年,一时又走了神,奔腾不息的思绪如少年那丝缎般划过手指的发。其实……宗赫的伤,也有深奥精妙的医术可治,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不小。 低头凝视少年恬静的脸庞,他的睫毛很密很长,像两把小扇,将眼睑遮出月牙似的阴影。一想到如果以后再不能看到他那清亮如星的眼睛,对自己或嗔、或怒、或欢喜、或动情……褚云重心弦一紧,揉烂了手中的奏章。 正在这时,孟驰气喘吁吁的一路跑进暖阁,站在屏风后头抹了抹一脸的雨水,喘着粗气道:“回禀陛下,何公已是请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可要……” “快请九龄公凌霄堂说话!”褚云重没想到孟驰办事如此利索,短短几日功夫已是将人请了来,一时大喜过望,正要起身亲自去迎,却不小心手肘将少年的脸磕了一下。 “云重,可是何爷爷来了?”虽被撞了一下,却也不是很疼。少年一个翻身爬起来,摸索着拉住皇帝衣袖,心中亦有一番惊喜。不过,九龄公不是与凌太阁之间有些不合,之前在穷庐曾听他老人家说誓不入京的么? 褚云重将宗赫扶起来,取过一个鹅羽靠枕命他躺着,亲昵地揉揉少年的脸颊,几天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温言道:“九龄公既肯来,你的病眼看就有指望!乖乖躺着,我与九龄公有事相商。” “我也去!”宗赫当时在穷庐得蒙何九龄救治,一老一少,脾气倒也甚是相投。如今既是听了他来,如何不欢喜,当下便一掀春被,摸索挣扎着便要下床。 “不准。”褚云重声音略略严厉,重将少年按回床上,方又温言道:“且等片刻,过一时,我与九龄公自会一起来看你。”说罢,便随着孟驰匆匆往后堂去了。 这样神秘,倒让宗赫心中好奇,皇帝与何公要商量些什么非得瞒着自己呢?于是轻唤一声:“阿蛮?” “婢女在。”一直在旁伺候的阿蛮忙上来接住少年伸出来的手,悄声道:“侍郎可是想去瞧瞧那位何九龄公?” “走,我们悄悄的,别让陛下知道。”宗赫让阿蛮取了柄竹骨伞,出了风弄轩向右转绕到后院子,打着伞蹲在凌霄堂墙下,偷偷听褚云重与何九龄说什么悄悄话。 凌霄堂因没人住着,屋后的砖墙都有些斑驳,薜萝牵牛藤藤蔓蔓的挂了一墙,倒似一道绿葱碧绿的瀑布流泄而下。装着玻璃片子的窗棂被滴嗒嗒的檐下雨帘打得湿透,有一只瑟瑟发抖的蜘蛛踯躅着爬过被雨水冲残了的蜘蛛网,一阵并不太大的风吹来,立刻将那可怜的小东西吹得无影无踪。 阿蛮胆子大,趴着墙往屋里头瞧了一眼,只见皇帝正与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坐在正厅喝茶叙话,只是声音小听不真切。仗着这密密的雨声掩盖了他们的行迹,丫头正要将那窗子推开了些,却见侍立在皇帝身旁的孟驰正往这儿瞟了一眼,吓得她一缩,只好老老实实的蹲了回去。 宗赫将耳朵贴在墙边,倒还能听到里头的声气,便向阿蛮打了个手势,让她安静候着。 “陛下当真决定开启地宫?” “如若不然,你又怎肯回京。只不知年代久远,这地宫之物……” “彼在‘深海’,不受侵蚀。只是陛下所求之事,虽只须占用小小一个仓室,但地宫整处都需‘出海’,事后,又须重新‘入海’,如此折腾到底会损耗能源。地宫开启一次便少一分未来之机,陛下确定下好决心了么……” “我只想知道,世显的眼疾,能否有把握在地宫治愈?” “只要世显神经未损,老夫便有七八分把握。只是这主刀之人你需另择他人,毕竟老头子我快八十了,虽说外科手术还能勉力为之,但颅内手术这等精细的事,怕是伺候不来啦……” 里头皇帝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宗赫却没能听清,前头说地宫什么的,虽是听得清爽,却也是云里雾里的,并不解其中之意,只隐约觉得皇帝是为自己治病的事儿正有些为难。 这时,里头又传来老者十分爽朗的“哈哈”笑声:“云重贤侄,有你的!走,带我去看看你的宝贝侍郎去!” 听得这一句,宗赫和阿蛮都唬了一跳,忙跌跌撞撞的拉着手冲回风弄轩,堪堪在床上躺下来,皇帝与何九龄已是进了厅堂。 “何爷爷!”宗赫机灵的一个翻身,故作刚从床上起来,摸索着便要走过来。褚云重忙双手搂住他,抱着在薰笼上坐了,温言道:“九龄公知道你双目失明,特地从玉犀谷赶来为你治病。” 宗赫刚才听得一头雾水,便趁机问道:“何爷爷,你看我的眼睛还有救么?” 何九龄便俯身过来,拨开少年头发,查看了一下他脑后伤势,又抬起他下颌,对着屏风上挂着的明角挂灯,凑着亮儿细细看了看他的眼瞳,方抚须笑道:“有救有救!不过,那治病的地方却是皇家禁地。你这娃儿福气大,陛下为了治你眼睛愿意重启禁地,只是,这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会带来无穷祸事,你可明白?” 想必,便是那“地宫”?!宗赫愈发觉得那处神秘,便试探着问褚云重:“云重,那是什么地方?” 褚云重却只微微一笑,“明儿去了,你自然知道。” 12.设陷曼陀罗 宝文宫,博物院。 三月里的天气,正是霪雨霏霏,多无晴日。宝文宫博物院前那几株梨树,本已长了一树的花苞,星星点点如翠绿叶中积着簇簇白雪,煞是好看。这两日细雨一打,倒似美人含烟带泪,在若有似无的风中颤颤魏魏低垂着臻首,好一副不胜娇柔的清丽之姿。 今日博物院中是一堂商朝地理概述的大课,因主讲的正是前几日才回宫的谢仲麟,是以挤挤挨挨的来了六、七十个太学生听他的课。后阁的侍郎们也不敢不给面子,亦坐在堂后的雅座随班听讲,只季莲生不用买他的账,并未到场。 听谢宣奉的课其实并不容易,这人太过峻烈无情,授起课来既不温柔,也无耐心,若是提问答不上来,手中的鞭子立马便招呼上来,便是后阁侍郎,也毫不留情面。因此大伙儿都打点着万分精神,反倒比上太学里一众少傅、教授、太常的课还要认真些。 傅川三月初着了凉,一直咳嗽着,这两天虽已有些好转,但还是恹恹的一直没精神。本待还要再请几日假,还是同住在澹月阁的晏南山劝他莫得罪了谢宣奉,这才勉力来了。 听课时虽喉咙不适,傅川还不敢咳,怕扰了宣奉的课。好不容易捱到时辰,正要与晏南山赶紧回宫歇息,却不妨季莲生正坐着轮椅,候在门外,毫无表情的脸庞让人忐忑不安。 “宣奉请了,侍郎们暂且留下,本君有话要问。” 谢仲麟非但没走,反而缓缓地坐了下来,又斜睨他一眼,方冷冷的道:“季承乾才升了侍君没多久,这派头倒是摆得十足。要是想扰了我的课,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季莲生只朝他微微一笑,一边转着轮椅进来,一边从容道:“正是不敢扰了宣奉的课,是以才等到这时。宣奉若是得闲,正好留下助我一臂之力。今日之事,倒也颇有些让人为难呢。” 谢仲麟知季莲生奉旨督管后阁太学,但他心里又怎会嫉妒此人这点子权力职事,因此,便不置可否的一笑,道:“承乾请随意,某听着便是。” 两人短短数言,气氛已是如绷紧的弓弦。众位侍郎早听闻宣奉与承乾素来不和,一时,又不知季莲生为何而来,心中皆惴惴不安。 众侍郎中宝相阁的蔺如意位次最尊,便向季莲生长揖一礼道:“不知承乾所为何事?” 季莲生命众人都回归本座,蹙眉道:“前几日宗侍御出了事,实在让人痛惜。本君职管后阁,这几日细查此事,却发现有几分蹊跷。” 说罢,双眉又是一挑,冷冷扫过面前八位侍郎,又向坐在一旁的谢仲麟瞟了一眼,才道:“但若查出此事是有人暗中捣鬼,本君绝不能姑息。” 众人听得此言神色各异,各自心中揣摩,皆沉默不言。只珍秘阁的韩锦素来是个刺头,宗赫出事,他正是遂心快意,只道老天爷长眼收了那妖孽去。此刻听了季莲生这话,心里便十分不舒服,忍不住多嘴道:“宗侍御受伤,我们都很是同情,但当时情形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分明是一场意外,季承乾难道是疑心那一杖是宣奉故意为之?” 他是打得好算盘,反正宗赫已是瞎了,再无任何威胁,若是能藉由此事顺便拉谢仲麟下马,那才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的好事呢。 谢仲麟见韩锦急着将此事牵扯到自己身上,不由在心中暗暗冷笑,但冷傲的脸庞上依旧不见动怒,只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看好戏似的望向季莲生,听他下文如何。 季莲生心中暗骂韩锦蠢蠢蠢,谢仲麟如今虽是无宠,但位高权重,又有凌太阁作靠山,怎么可能单凭臆测之事将其扳倒!因此,便不耐烦的命其坐下,斥道:“韩锦休得胡言,宣奉待下素来仁爱有加,岂会故意害人!”这最后四个字,他故意咬得极重,又含恨瞥了谢仲麟一眼,对此人的恨意,他从来不用掩饰。 谢仲麟心中如何不明白,一年多前那件事,季莲生曾明里暗里闹过好几次,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凭据不了了之。只是这样的恨意,历久弥深,只怕早已刻在他骨里,融在他血里,永世对自己不会怀有善意。 晏南山向来与宗赫交好,自出事以来便一直牵挂着他的伤势,只是碍于卫临所阻,不得探视。如今乍听季莲生言语之中,似是有人故意谋害宗赫,怎会不心惊,忙问道:“承乾今日既说起这事,想必已是有了线索?” 季莲生望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正是在逸骊槛发现了蛛丝马迹呢。宗侍御所骑的‘疾风’残存的食料中,经太医检验,发现含有曼陀罗果。此物能致人畜烦躁不安,严重时更会惊厥抽搐。想来疾风在比赛时突发癫狂,至宗侍御坠马受伤,正是食了此物的原故!” 谢仲麟冷眼旁观,见众位侍郎都有惊疑之色,便轻哼一声道:“季承乾吃过这种亏,果然比旁人心思更细密些。只是除你我之外,后阁侍郎们的坐骑只怕都养在这逸骊槛,来去者众,真要是谁做了这事,倒也排查不易。” 幸好谢仲麟的马向来养在皇帝马场赤骥槛,如若不然,只怕此番之事,逃不脱又要被季莲生栽到他头上来。与此人闹久了,是以仲麟对他说话便也毫不客气。 季莲生见他还要用之前的事来膈应自己,心中怒意渐起,只压抑着不能发作。暂且不理这人,莲生一脸阴鸷的望向在座的侍郎们,原本清亮的声音已变得低沉:“逸骊槛来来去去的,便只有在座各位侍郎的侍从和小夷奴们,追查曼陀罗果,便要着落在你们几位的身上。本君且问你们,自入了后阁,谁曾去御药局领过此物?” 晏南山不禁暗道一声:要糟。这季莲生平日说话甚是和气,待人又温柔,脸上亦从不动颜色,今日突然发难,才知此人心机手段非同一般。这曼陀罗果他不知别的宫阁是否领过,但澹月阁却是有的,全因傅川月初的时候有些咳喘,配的药中恰恰含有此味。 难不成……晏南山一时心乱如麻,慌忙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傅川望去,只见傅川正有些茫然的看向自己,似犹豫着想要站起身来。晏南山忙下死力按住傅川搁在椅上的手,用旁人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向他摇了摇头。 诺大的厅堂谁都不曾说话,八位侍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有的从容,有的好奇,有的神闲气定,有的不动声色。单单只有傅川,本因咳嗽而泛着红潮的脸庞,渐渐有些泛白。 屋里头静得如同脱离了尘世,外头的雨却已越下越大,渐成倾盆之势,连珠似的雨水刷刷的打在窗上,急急如细鼓绵密,叫人听得意乱心烦。 时辰一分一秒过去,傅川心中只觉无比煎熬,几次想要说话,手都被晏南山死死压着。他心中自然也知道若是说了出来,事情必有不妥,但若不说,却又仿佛做贼心虚。其实他与宗赫交好,后阁人人皆知,其他人多多少少还有些嫉妒宗赫的理由,但他既是宗赫朋友,又也得着皇帝几分宠爱,怎么可能会有害宗赫之心? 过了良久,方听季莲生又悠悠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傅中令,你说是不是?”说罢,便将冰冷如霜的眼神向着傅川横扫了过来。 晏南山与傅川心中俱是突得一跳,几要乱了方寸。究竟还是晏南山沉得住气,知道季莲生必是查过御药房记录,这事不可再瞒,便拉着傅川站起身来,深深一躬道:“还请侍君见谅,澹月阁虽有曼陀罗,但是为傅中令配咳喘之药所用。中令与宗侍御素来交好,绝无害人之心,我敢以性命担保。” 季莲生冷笑一声:“若是刚才坦承了,只怕我还信你几分,如今被本君查出来,才勉为其难的认了,却是难说了。”说罢,又厉声向傅川道:“傅中令,你是如何谋害宗侍御,还不如实招来!” “我没有!”傅川无端被冤,心中一急,愈是慌乱无措。只是这无中生有之事,却叫他怎生分辨,一时竟是张口结舌,说不出驳斥的话来。 “不是你,那便是同在澹月阁的晏侍御了。”季莲生如猫戏老鼠般,好整以暇的望着眼前的二个人,眼中露出讥笑的神情。 其他侍郎纵然有同情傅晏二人的,此时又谁肯多言,撇清了自己还来不及,又谁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去违逆季承干的权势。 只有谢仲麟实在看不过去,在旁揶揄道:“季承乾,你如今可落得只能欺负小孩子的地步了?强加于人的事,你倒还真是乐此不疲啊!傅中令既是为了治病才配得药方,太医院也必是有记档的,岂能凭澹月阁有这味曼陀罗,便将罪名强按在傅、晏两人头上?要害人还会这么明目张胆?若谁差遣一个小夷奴往宫外药房里将曼陀罗买了来,做了这事,你能知道?” 季莲生气得剑眉倒垂,恼羞成怒地道:“如今本君才是后阁主事,宣奉若有不满,自可向陛下进言。来人——” 季莲生身边的大侍从邓升一早带着金昭体元殿的一帮侍从候在门外,这时便应声进来,躬身道:“小的在,侍君有何吩咐?” “先将傅中令羁押在不游阁,待事情查明之后,再做处置。” “遵!”邓升应罢,便来到傅川身前,皮笑肉不笑的道:“傅中令请了,暂在不游阁宽住二日,侍郎是侍奉过圣上的人,想来陛下必定会有恩旨的。” 傅川这时已强自镇定下来,便悄悄的将皇帝给自己的那声玉牌自从怀中摸了出来,暗暗塞到晏南山手中,又道:“南山哥哥你莫担心我,你我都没做过这事,陛下定会还我清白。” 见傅川神色惨然,便是好脾气如晏南山心中亦涌起无名孽火,正等拉住他再与季莲生分辩几句,旁边暴雪阁的伊藤秀贤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 “难道南山也想同去不游阁么?且留青山在……”少年低低数语,让晏南山即刻又冷静了下来。的确,此时此刻,若自己一味与季莲生哓哓不休,不仅于事无宜,更是将自己也置于危险之地,要是同被关去不游阁,后头的事更是有口难言。 经历了这一场风波,目送傅川被带走,众侍郎亦不想多留,纷纷告辞离去。待得厅堂内只剩自己与谢仲麟两人,季莲生便将轮椅摇前一些,对他冷冷一笑道:“宣奉今日倒是改了脾性,想那傅中令也是得圣宠之人,他犯了事,你心里不是正该快心遂意?怎地竟还会为他出头说话,倒叫本君刮目相看。” “我不过是可怜你,哪怕费尽心思,依旧还是个残废。”说罢,谢仲麟嫌恶的瞥了他一眼,提着鞭子便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厅堂,便只留下季莲生一人。他怒不可遏地将双手一撑轮椅,心有不甘的强迫自己站起身来,只是那羸弱的双腿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向前滚倒在这冰冷的地砖上。 “起来!你个废物,你给我起来起来……”双手死死抠着砖缝,季莲生的眼角滚下一滴苦涩的泪,嘶哑的呐喊在这厅堂久久回荡,似远古的埙,低沉悲凉。 13.龙渊起疑云 一回太和宫晏南山便急着去云图阁求见皇帝,却又是被卫临拦在宫外。卫临自然知晓日间发生在宝文宫的事,心里也有些嫌晏南山不知趣,只瞧在他平日里尚且温文有礼与人和善的份上,这才语重心长的指点道:“晏侍御莫怪小的不通人情,但宗侍御现是受害之人,陛下每日介陪着疼惜还来不及。既是季承乾查出事主来,陛下知道了也多半会先发雷霆之怒,哪个耐烦听你解释?再者说,宗侍御眼疾已重,陛下眼下正是全心全意要为侍御医治,必无功夫干涉这些杂务。晏侍御若有苦情,还是先去金昭体元殿向季承乾陈述,或者去求谢宣奉也使得。小的也自会帮晏侍御留心,待陛下心情略好些,必定会在陛下面前替傅中令求情。” 卫临行事素来玲珑,虽是婉言拒了晏南山之求,但这番场面话亦是说得有情有理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晏南山自也无奈,知道强求不来,亦只好暂且回去再想法子。才转过云图阁上首的宫墙,却听身后云图阁的宫门却又大开,一顶回龙沉香步舆从宫中匆匆抬了出来。 回头细看时,那步舆上却是坐着一位素未谋面的七旬老者,而皇帝却抱着宗赫共乘一马,由两个侍从打着高高的龙骨华盖遮着雨,在一众侍卫们的簇拥下,慢慢的跟随在步舆之旁,往莫愁湖的方向行去。 晏南山心中一动,这样的机会倒好,又巧得是宗赫也在皇帝身边,想必还能为傅川说情。打定了主意,南山便悄悄倚在一片茂竹后掩了自己踪迹,待一行人过了自己身边,他才小心翼翼的尾随而上,只待寻着机会,便要上前恳请陛下为傅川做主。 雨一时疏,一时密,晏南山的衣衫已是薄薄湿了一层,此刻他却也顾不得,只抹了抹眼睛蒙上的雨水,紧紧跟着。然而皇帝一行人沿着莫愁湖蜿蜒直上,一路经过澹月阁、天章阁,竟不往龙德殿也未去资政宫,而是穿过御花园,径直进了龙渊阁。 晏南山远远的站住,心中只觉有些匪夷所思,这龙渊阁乃藏书之所,若是皇帝与那老者入阁谈文,倒不稀奇,只是宗赫如今眼睛看不见,却带着他进去做什么? 迟疑着,晏南山又走近二步,穿过一屏挂满薜萝菟丝的月洞门,龙渊阁已是豁然眼前。此皇家藏书阁建在一座连着池塘的花园中,里头种植着各色奇花异草。雨雾朦胧中,正是芳草萋萋,花木葳蕤。又有若干只翠羽兰翎的孔雀,在碧水横波的池塘边闲庭信步,时而展屏喙羽洒着身上雨珠,又时而临波自怜,甚是悠闲自得。 龙渊阁前,几位侍从正手持竹帚,将顺着高檐瓦铛飞溅下来的雨水,轻轻扫下石阶。晏南山见皇帝侍卫并未守在阁前,便胆子一大,略整一整衣衫,如同平时一般,打着伞向阁中走去。 几个侍从都是常见的,见了晏南山忙躬身行礼,笑称:“晏侍御又来看书?” 晏南山微笑应了一声,收了伞正要拾级而上,却见阁内有一个皇帝的侍卫正倚着窗,闲闲翻着书架上的书册。还好,不是那个精明难缠的孟驰,而是颇为老实的项阳。 项阳瞧见来了人,忙搁下书册,朗笑道:“晏侍御怎么冒着雨还来龙渊阁?” 晏南山心中早备好说辞,便从容一笑道:“才下了学从宝文宫回来,少傅留了课业,故来龙渊阁寻些史籍资料。项大哥怎么也在这儿?被陛下赶了来读书吗?” “咳,我又不是做学问的人,哪里读得进这龙渊阁的书。”项阳尴尬的摸摸脑袋,见晏南山眼睛直往里头乱瞟,这才想起自己任务,忙悄声道:“晏侍御今日来得不巧,陛下正在里头,怕有一阵功夫才得出来呢,侍御还是改日再来。” 晏南山将阁内楼下楼上宽阔处都扫了一遍,也未曾见着皇帝与宗赫的身影,除了自己与项阳,这诺大个藏书阁,静谧得简直一丝人声也无。此刻见项阳好言相劝,他自也不便强留,便失望的揖了一礼,恋恋不舍的退了出来。 外头,雨势已渐渐收了。灰蒙蒙的天空,只留几重薄云,一抹疏雨,若有似无的雨丝,沿着发丝滑入他的颈弯,沁得透凉。 回澹月阁用过饭,晏南山便去龙门巷寻着叶琛,待他将事情一说,果不其然叶琛已是急了。只是这后阁里的事外头相熟的人又说不上事,不得已,叶琛仗着打马球时与谢仲麟交情尚好,便又拉着晏南山去天章阁求他帮衬傅川之事。可惜宣奉离了宝文宫便去了凌太阁,并不在阁中,倒叫两人扑了个空。 见天时已晚不能行事,叶琛心中牵挂傅川,便缠着晏南山先将那玉牌给了自己,好让自己去不游阁探望傅川。晏南山虽知不妥,但被叶琛这小祖宗闹得缠不过,只好交由给他,又细细嘱咐几句,让他别泄了行踪。 四下里都无着落,晏南山送走了叶琛,鬼使神差的又转悠回龙渊阁。此刻,龙渊阁上上下下都已掌起了羊角琉璃灯,将这座呈五重宝塔状的藏书阁照得里外通透、灯火辉明。 走近些一瞧,却见项阳依旧守在殿门口。难不成皇帝与宗赫竟是在这龙渊阁一连待了几个时辰?这事愈发的恢恑憰怪,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晏南山苦思冥想了许久,但任凭他想破脑袋,亦是不明其理。 戌时初刻,不游阁。 叶琛凭着玉牌,轻松过了宫里的守卫,寻到这处犯了事的后阁侍郎们羁押闭幽之所。推开被雨淋湿的院门,迎面便是一片绿得黝黑的马尾松树,也不知这在宫里生长了多少年,如层云错落般的冠盖遮天蔽日,掩得这高墙内的不游阁更是阴暗晦涩。 虽雨已是停了,树上残留的雨水依旧滴嗒不住,一群老鸦正栖在枝头,听见人声便“呼啦”一下都飞了开去,枝头积着的雨水顿时如被扯断的珍珠,急落下来。叶琛穿过这重重雨帘,踏着湿草泥径,摸索着来到堂前。却见傅川正侧着身,倚在窗前,脸上神情是说不出的落寞迷茫。 月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施舍了一点清冷的光影,照映着不游阁的窗扉前,使得那个单薄纤细的身影愈发显得孤单清冷。 叶琛才从气魄恢宏的天章阁一路过来,乍见这凄凉景象,心中不由得一紧。见左右无人,便试探着喊了一声:“小傅儿!” “叶琛?!”傅川再没料到能在这里见到他,一时又惊又喜,忙从屋里跑出来,一见果然是他,却又跺脚道:“这是宫中禁地,你胆子也贼大,怎么敢跑这儿来了!要是被人发现,罪名可是不小。” 叶琛见他精神尚好,心中不由得一松,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着的二块鹅油酥饼,笑着递到少年手中,道:“饿了没,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老张家酥饼,一块甜的一块咸的,还有些温呢,赶紧趁热吃。” 傅川打开油纸,见那饼油亮亮的,果然还微微腾着热气,吃在嘴里依旧还是那熟悉的味道,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冒上来,望着叶琛,眼已是有些红了。 “琛哥哥,我真怀念宫外的那些日子,那时多无忧无虑。虽然我这一辈子做梦都想着能入阁,但如今真进了宫,才知道这里头的日子,可真是不容易……” “想出人头地,哪有那么容易的。”叶琛知他此时受了冤屈,正是心灰意冷,便忙宽慰道:“别的不比,你且想想凌太阁曾遭遇过的磨难。你如今虽受了些委屈,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出二日弄清楚了必是能出去的。” “怕是没这么容易,我总觉得今日这事,倒像是故意陷害我来着……”傅川虽心地单纯,也知道此番之事恐怕不能善了,一想到季莲生今日那双阴鸷的眼睛,他心中便又惊又悸。 叶琛一想到傅川这样与人无争与人无害的人,还要无端被黑,心中更是激忿填膺,只强忍着怒意,温言道:“你先别慌,自乱了阵脚于事无宜。南山已是去求见陛下,陛下还能不明白你是何样之人?局时自然能明断是非,还你清白。” “你说的也是。就怕陛下现在陪着世显哥哥,尚顾不着我。”想起皇帝待他忽冷忽热的,傅川只能勉强一笑。一时想到宗赫,心中更是酸涩难言,轻叹一声道:“也不知世显哥哥如今眼睛如何了,比起他受的苦,我这点子委屈,还真算不上什么。” 叶琛心下也是默然,偏他们俩个受宠,却又偏只他们俩个出事。他却不像傅川那般天真,深知这样周密的行事,必是有人背后谋划了许久,只是暂且不知是谁使得黑手,倒是一箭双雕端得十分毒辣。 见傅川又有些咳了起来,叶琛便拉他进屋歇息,才点上灯,却听墙外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显是奔着这不游阁而来。 傅川吃这一惊,咳得更凶,担心是宫里的人来问话,若见着叶琛反而害他吃挂落,便推着叶琛命他到里间躲避一阵。这不游阁并不似后阁格局规模,除一间厅堂,便只里面寝室,又陈设简陋,连具屏风也没有,及目之处,皆是一览无余。叶琛也怕自己私自探视,连累着傅川,只能乖乖的去床下躲了。他还从未这样狼狈过,才爬进去,却已听外头有侍卫高声道:“陛下驾到。” 14.夜幸不游阁 凌越打从青雀门过的时候,守门的侍卫一边行礼,一边笑着道:“陛下的玉牌才过去呢,龙体真身这会儿却也到了。” 凌越正要穿门过去,听到这话,生生又拉住了缰绳,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了一点寒意,沉声问道:“朕的玉牌?” 这侍卫倒是个口无遮拦的,忙回道:“敢情是陛下身边新纳的小侍卫?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倒跟玉面哪吒似的,拿着陛下的玉牌,才给傅中令送吃食去了。” 凌越只点了点头,便策马扬鞭向不游阁驰去。半路上,却又突然侧头问身边的侍卫道:“钟乙、汤寅,玉川所住的澹月阁可有这样形容的侍从?” 钟乙望了汤寅一眼,吱吱唔唔的道:“后阁各宫的侍从,皆是年岁在三、四十岁的男子,而小夷奴们年纪又在十岁以下。听那侍卫的形容,只怕不是后阁其他的侍郎,便是傅中令在宝文宫的同窗好友。” 凌越一勒缰绳,稳稳的停在不游阁的院门前,只淡淡的道:“中令郎身边的人,你们平日里怎么也不留心?” 这语气虽不重,却也让钟乙和汤寅都惶恐的低了头。凌越低哼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钟乙,大步向院内走去。汤寅还算机灵,忙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陛下驾到。” 傅川正在内堂,乍见皇帝来了,一时又喜又怔,颤着声儿喊了一声:“陛下……你怎么亲自来了?” “今日之事,朕已知道了,怕你不自在,特来看看你。”凌越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见傅川还要行礼,便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四处打量一下,忍不住摇头叹息道:“这样的荜门蓬户,可是委屈你了。” “再委屈也没什么,只求陛下还玉川清白。” 凌越点了点头,安慰道:“季承乾此番雷厉风行,也是对事不对人,一心为后阁办事,你莫心怀怨恨。待事情查明了,朕亲自来接你回宫。”说罢,便在正堂坐了下来。看到窗前的案几上还摆着二块吃了一半的油酥饼,不由得心中一动,便柔声问道:“玉川,朕这几日陪着世显,倒冷落了你。你心里可怨朕?” “玉川不敢。”见皇帝此刻脸上神色温柔,傅川不由得心中一暖,便低低的道:“川并无争宠之心,只叫陛下略施垂爱,川便欢喜不尽。” “朕心中,其实一直挂念着你。咳喘可好些了么?”问罢,凌越不等他作答便将人轻轻拉到自己怀中,修长的手指拉开少年的衣襟,缓缓地滑上那片开始急促起伏的胸膛。摸着那青涩的缨果,只微微一捻,满意的听到怀中少年猝不及防的一声低喘。 “想不想朕?”凌铮轻含住少年的耳垂,知这是他最敏感之处,便坏心的用舌尖沿着轮廓细细舔弄。 “想……”傅川一想到叶琛还在里头躲着,心中已是紧张到了极点,敏感之处又被皇帝热情的挑逗,全身上下都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朕也想你,更想你那个叫人销魂的小穴。”凌越低低笑着,抬起少年的下颌,温柔的吻了上去。起初细绵如春雨抚慰大地,继而又深切狂野,似游龙戏珠般挑拔着少年柔软小舌,诱哄着他与之一起共舞。 傅川被他的情话闹得脸色绯红,心中慌乱着想要推拒,却被吻得几近窒息。少年唇间不由自主溢出那几声轻不可闻的呻吟,像是幼猫低低的呜咽声,带着几分瑟瑟,又带着几分诱惑,听得凌越欲火更盛。 掀开衣袍掖进腰带,凌越命傅川跪在自己面前,随即又褪下了一点小衣,掏出自己那微微发涨的性器。 “舔湿它,朕想在这儿要你。”皇帝的声音低哑而又富有磁性,若在平时,定会让人听得浑身酥麻。 然而此刻皇帝的指令却让少年慌乱无措,虽然之前在龙德殿的龙床上也曾这样服侍过他,但此刻……傅川下意识的向里床瞟了一眼,看到垂下的床幔似无风自动,心中一紧,硬生生咽下了想要皇帝去床上抱自己的请求。 “陛下,这里……怕是会有人来……”少年软软的,做着最后的恳求。不想在这种时候,不想在这里,不想被那个人看着,听着……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画面,傅川的心中就莫名的揪紧,就像鱼儿被残忍的剥去全身的鳞片,到时,会是那般的赤裸、绝望和无助。 屋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青灯,使得这不游阁的光线愈加晦暗。傅川跪在背光处,脸上的神情叫人分辨不清。 “侍卫们守在外头呢。”凌越端详着少年的神情,拉过他纤细的手指握着自己性器,笑着问:“今天怎么这么别扭,嗯?” 叶琛伏在床下,听得外头开始传来少年吞咽巨物时的呻吟气息,心也开始尖锐的痛了。虽然早就明白傅川是皇帝的侍郎,侍奉他是天经地义之事,但自己脑海中那一点妄念,却怎么也除不去。如今听得他就在离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服侍皇帝,而自己,却只能像蝼蚁一般,匍匐在暗无光亮的床底,非但什么都做不了,便是想逃,也逃不掉。 越是不想听,外头的动静还越来越大,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傅川身上那件玉色春绸单袄散落在地上,荷包玉佩一件件的被丢下来。少年似乎被挣扎着抱上窗前的案几,随着一声轻响,二块凉透了的酥饼被大力的扫落,翻滚着落在床前不远的地方。 “玉川,腿再张开些。” “陛下……别……” “都侍候过朕多少回了,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害羞呢?”少年的身躯一直微微颤抖着,让凌越又怜又爱,身下的欲望愈发火烫,便扶住他张得大开的腿弯,挺身将自己硬硕的性器刺入了少年秘处。 “啊……”未经足够润滑的地方似被巨刃劈开,痛楚从交接处蔓延开来让傅川痛呼出声,想要出声求饶,却又怕被那人听去,只强自咬牙忍着。拽着窗棂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骨节分明。 “才几日没碰你,怎么又这么紧了,给你的玉势用了没?”凌越待他稍缓了一缓,才又用力一挺,将自己性器全部送入那紧窒的销魂窟,缓缓抽动。 “嗯……”傅川忍着疼,轻应了一声,又主动抬起臀迎合着刺入自己体内的龙根,只求这场情事快些完结。 见少年如此难得的主动,凌越好不欢喜,用力扯开他的臀瓣,先将自己的性器撤出一点,随即重重的凿入。越来越深的进入与浅浅的退出,反复的抽插,狂野不断。 身体几乎要滑落出去,全靠皇帝扶着自己的臀部的双手,和猛烈贯穿自己的龙根所支撑。那张已经十分陈旧的雕漆案几更是经不起如此剧烈的撞击,不断摇晃着发生“咯吱咯吱”的声音,伴随着肉体交合的暧昧声响,听在傅川耳中,只觉羞耻难言。而被狠狠疼爱的身体,却因这样的禁忌刺激般,微妙的涌起快感,便是少年再怎么用力咬住唇,也阻挡不住低低浅浅的呻吟自喉间溢出。 “玉川喜欢朕么?”那人便是在这样情热的时候,神情依旧四平八稳。只是在得到满意的答复后,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才露出张致风情。 凌越握住傅川的玉茎,开始轻轻套弄,又朝少年着不怀好意的一笑,恶劣的问道:“那玉川的小穴,喜不喜欢被朕的龙根操弄?” 少年的喘息再次急促,欲待不答,股间秘处却被皇帝惩罚似的用力穿刺,最难耐的那点更是被恶意的研磨,连着前端那灭顶的快感,星火燎原般在身体各处开始肆意漫延,逼得傅川再难承受的呜咽出声:“喜欢……小穴最喜欢……被陛下操弄……” 薄如溪水的月光从天边倾下,透过窗,似渐融的冰雪化在少年的眼底,慢慢地凝成晶莹的泪珠,一滴又一滴,只悄悄无声的滑落。 “好乖。”凌越满意的亲了亲少年的唇,又吻去他眼角的泪,笑着道:“真那么快活?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一刻,傅川想死的心都有。胸口急速起伏着,眼泪流得更凶,只好低声哽咽着求道:“陛下……再……再快一点……” “朕这就满足你!”凌越眸间的欲望更深,将少年自案几上抱了下来,走到里间的床榻前,命他跪在床沿。 叶琛还在床下的事实让傅川难堪的咬住唇,低低的求道:“陛下……别在这里……” 没等他说完,凌越已是按捺不住的又挺身将他狠狠刺穿,感受那瞬间的绷紧,和少年那一瞬欲拒又迎的神情,让他从脚趾到指尖都舒爽不已。 傅川想要挣扎,削瘦的腰肢却被凌越压得更紧更低,被用这样羞耻的姿势进入,那巨物却能挺进更深的地方,狂放的抽插带来无法言喻的快感,淫靡的磨擦更是让少年高潮迭起,难以抑制的发出呻吟。 “嗯……陛下……啊……不行……” “你上面的小嘴虽是这么说,但下面的小嘴分明又将朕的龙根咬得紧紧的。”凌越见傅川的身子快要软的化成水,便又将他翻转过来,扒开他的双腿,握住两边腿弯分开至最大,压至他的胸前。 又低声笑着道:“玉川,你可好生瞧着,看朕的龙根是如何被你那贪得无厌的小穴吃进去的……” 这样的姿势正好可以将这香艳而又淫乱的画面尽收眼底,羞愧不已的少年闭上双眼,只大张着腿任由皇帝操弄。 凌越的动作开始粗野起来,进出之间更是逐渐加大了抽插的力度,又俯身将少年胸口瑟瑟含羞的樱果又舔又咬。这样多重的刺激让傅川浑身痉挛,后庭那欲仙欲死的快感更是让他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凌越又教他说一些床第间让人眼热心跳的淫浪话儿,少年也乖顺的说了,更激得凌越兴致勃发狂猛抽插不已。 床榻剧烈的晃动,多年的灰尘自床架上簌簌而下,盖了叶琛一头一身。胸口更像是有成千上万把刀狠狠扎在心头,疼得他蜷缩成一团,止不住的颤抖。等待的时间是那样冗长,少年在床上的每一次呻吟、每一次喘息、每一声骚得入骨的叫床,皆是那么清晰,漫无止境地折磨着心如虫噬的叶琛,让他只觉自己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都快就要湮灭了。 漫漫长夜,这场性事仿佛无休无止,既叫人心力交瘁,也叫人意冷心灰。 月色清冷,慢慢移至床前,地砖上那两块被遗忘到一旁的鹅油酥饼仍静静的躺着,哪怕被月光渡上一层冰冷的银霜,依旧还是那般残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