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执迷必不悟——子纠小白
子纠小白  发于:2014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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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国王爷折腾受为深情小攻俘获记= 京都湮灭簪缨散,红尘无重数。风华初绽香犹在,总恨东君主。 烟罗深处芳舟驻,无情还频顾。故山夜永烟雨暮,不问人归路。 第一人称不萌不轻松正统文,1V1,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和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子锐,凌北静 ┃ 配角:项渊,沈迎约,夏子云 楔子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 大营里的战士们看着他们的主将骑着马缓行而过,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马上的人一路紧锁着形状好看的眉,似乎在担心着营中那一半生于淮南的将士们,是否抵挡得住这般严寒? 所幸都城未远,若能入主齐都,等待他们的可不止红泥野焙小火温吞,而是一个新的帝王。 凌北静想到这里,勾起左边唇角漫不经心的笑了笑。 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胡二送完最后一份敕报,正急着赶回自己的营帐取暖,忽然看见一个红色的东西飘了下来,落在了路边的雪上。 “咦?”胡二上前,好奇的捡了起来。这东西他认得,是个剑穗儿,想当年他们村的张猴子在官道边上救下个被山匪劫得分文不剩的公子哥儿,好心收留他过夜,还给了他些盘缠口粮回家,那锦衣华服公子哥儿感激万分,走之前就给了他这么个东西。 不过那个剑穗儿上面,有块好玉,这个呢,虽然工艺更精细些,上等丝线拴着的,却不过是个小桃核儿罢了。 “小兄弟,给我好吗?”一匹黑马停在了身边,胡二抬头,看到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正对自己笑着伸出手。 天寒雪骤,男人穿得却很少,看上去不过是身春秋的衫子,也不见他瑟瑟发抖,不知这人打何处来。 “唔。”胡二点点头,把剑穗儿放到那人手上。 打眼看见那人所骑黑马的马鬃上,系了一缕紫红色的穗子。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 这匹马! 这,这不是…… “凌、凌将军!”胡二赶忙跪下,“小的没认出来,是小的不是!” “不碍的,”凌北静把剑穗儿收起,“你快起来吧,我还要谢谢你才是。” 他调转马头,向主将营帐走去。 想不到还没进到围栏里,早有人出来迎他。 “爷!”习远三两步走上来,接过凌北静手中的缰子,笑道,“今年真够冷的,雪下的又大,若再不攻进城去,大军估计要跟大营一块儿给雪埋在这儿了。” “胡话。”凌北静拍拍身上的雪。这里不像北疆,雪落在身上不会掉下去,是要化的。“今天有什么喜事?” “喜事?”习远愣了一下,“哦,爷,你不知道,刚才,主子爷来了。” 凌北静一抬头。程衍来了? “嗯,还带来了一纸赦令呢。”习远点头,“不过我说你巡营去了,主子爷没说什么就走了。哎,爷……” 凌北静拿过过书远手中的帛轴儿,一掀帐帘跨进营帐里去。 “爷?”习远见凌北静将那副轴儿展开在灯下看了又看,觉得奇怪,在旁小声提醒着。自己的爷最是风流谈笑的性子,年少时在鸿胪寺做事,周转与列国间,惯常是一副漫不经心让人看不明澈的样子。纵在军营里,也从来不见他这么专注过,这么专注,仿佛……痴了似的。“这是赦免谁的?” 凌北静却像没听见似的,拿起习远刚刚放到一旁的缰子,迈了出去。 “爷,你去哪儿?”习远莫名其妙的跟出去,却见凌北静已经跨上了他的战马。 回头一笑,“看雪。” “看雪?”习远不懂了,明儿就攻城了,今天看什么雪? 再看凌北静,早就跃马扬鞭冲出了大营。 快马疾行不过一刻,齐京靳都那巨龙般的铁色城墙已经隐隐出现在地平线上。隔着重重雪幕,仿佛能听到它沉重的残喘声音。 凌北静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白,忽听得冰弦乍破,一声琴自城内传来。他心思一动,跨上战马,缓向前行。琴声似远还近,莫不是来自城墙之上? 空幽动绝,一手哀鸣。 凌北静微微的收眉。 弹琴的人,会是他么? 第一卷:齐京 第一章:太华夜碧(1) “你知道朕为什么不杀你么?”程衍问我。 那年他跪在我脚边敬一句八王爷,如今我连本带利,要回一句万岁给他。 双目光华沉郁,只是已过而立之年,虽然尚未苍老,到底也不是当年以继子身份战战兢兢立在恭王叔身边的少年模样。 程衍看着我。 而我只是注视着程衍身后的人。 那人挑开窗子,望向窗前寒梅初绽,晴雪满竹。若非知道他尚欠我之间数万血债,恐怕我亦会被那容颜迷惑,赞一句好风骨。 世人谬赞,何其可笑。 “子锐不知。”我到底是笑了。 “程子锐!你笑什么?”字字相逼,口气硬的掷地有声,面上却不带气恼,好重的涵养功夫!这才好,既然是做了皇帝,自当有些样子。 “回陛下,子锐依然不知。”诚实以对,向来不是破绽最少的答案么?为何那人,总说我骄傲自负? 当日,我是闻名天下的嫡系皇孙,备受祖父齐高帝宠爱的“书剑公子”,父亲文献王手上的至爱,七岁县侯,十四封王,名满天下。 当日,你是来自北疆的异姓庶族,出身行伍的鸿胪寺文官,纵然多得赏识,巧言令色,长袖善舞,不过食我皇家俸禄。 只是让你遇到了狼子野心的程衍罢了。 程衍篡位登基,把我程氏正宗杀灭殆尽,帮助二哥抵抗反攻过的一个不留,独独只是降了我的爵,锦衣玉食一样不缺,还送上清闲的官职—— 这可不是天大的恩惠? 这可不是要我感戴终生? 这可不是要我衔环结草、鞠躬尽瘁无以为报? 我可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谁这般执意救我于万劫不复,逼我回到这修罗炼狱一般的生天? 凌北静,我知道。 但你我之间,纵是前朝旧识,纵成诗朋酒友,不言此字。 不从你起兵抗齐,不从我俯首称臣,甚至——不从你刺死大哥的那一刻起。 错不在你,在我,在我执迷不悟—— 一阵眩晕,眼前景物皆不真切起来…… 随即,转醒。 原来是个胡混梦境罢了。我摇摇头,暗笑自己,原是还有诸多放不下。今时今日,还能做些什么,自保罢了。 屋子里既不打窗子,也不点灯。昨夜和鉴修他们喝的深,不知现在睡到了什么时分。 听到房檐滴水声会成一注,才知道,是这样。 都城落了雨。 说来也都旱了许久的靳都今朝终于是落了雨。 暗风吹雨,掀开帘子入了窗来,分外新爽。风中带来的细细花香,夹杂在浓郁青草气息之中,倒是正对了我这宿醉之人的心思。 转至桌上,一张素白信笺, “年上一别,心心念念。素望燃灯煮酒,邀君一叙,奈何倥偬,终未得偿。今日来访,闻君已醉,悻悻焉。期明朝再拜,望君流连。 迎约再拜上。” “沈迎约要来了?”慌忙束发,怨怼解忧,“怎么不早叫我起来?” 早入了门内的解忧连忙上前伺候梳洗。他虽是个下人,也是从小跟了我的,熟知了心性,言语来往才不太在意。不然以我现在的身份,怎么敢对外人轻慢? “解忧以为爷近日的状况,还是多休息的好。”解忧轻轻答道,奉上一碗解酒的药饮来。 默不作声,接过喝下,顺便看一眼眼前的人儿,身姿纤落,面貌清秀,倒是个上得台面的少年郎。 名曰解忧,眉眼忧虑不少,连忙笑道,“瞧你这幅心思愁苦的样子,倒是让你再伺候我,也是我的不对了。明儿给尚书郎去封信,还是让你官复原职的好。” “爷还是少操点心吧,”解忧不悦,“解忧是庶族之子,流连仕途也没的盼望。” 这语气倒是像他了。子云,如今不仅是无官无职,甚至杳无音讯,可正是中了你自己的谶语? “爷?莫不是看到解忧这一张脸,心里不好过……” 伶牙俐齿,宝剑不知藏锋。若是子云,自然不会这样。虽是面貌有几分相似,解忧毕竟不是子云…… 心绪一动,又是一阵晕眩,我鲜少怨恨,现在倒有些怨恨自己了。解忧忙上前扶住,被我推开:“还真当自己是奴才?这般使唤你,倒是暴殄天物……” “解忧倒情愿做个奴才,在爷身边伺候一辈子……”声音小下去,想必也是知道,话说重了。 “看来爷我还要少撑些日子,不然这辈子欠你太多,下辈子果报当牛做马呀!”也不管解忧会瞪我,习惯的舌头滑了点,还是止不住的兀自摇头,我自问,程子锐,你这一生倒是要负多少人才算完? 这时候……沈迎约也该来了吧? 我漫不经心的卷起细细的湘妃竹帘,定神一看,微微一笑。 第二章:太华夜碧(2) 蒙蒙雨幕中走来的,正是沈迎约。沈大人在程衍身边供着个不算紧要的文职,倒是程万岁一刻离不开的。 “不知道遮雨么?为嫂夫人多添记挂。” 他拂了拂衣裳,笑言,“她自然是记挂惯了。” “怎么,雨丝也是拂得掉?” 沈迎约笑出声,点亮一室阴暗的雨色。他从来都是这么活泼跳脱,身上带着让人不自觉亲近的魅力。 “好久不见了,子锐。” “子锐一介小小子爵,烦劳沈大人亲自拜会,实在是惶恐。” 沈迎约笑着摇摇头,“你还真当自己是子爵了?毕竟是新朝换旧朝,完全保留八王爷的爵位也是不行的啊,不然,他怎么舍得让你……” “好了好了,沈大人,你直说便是了。”我若不打断他,怕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沈迎约啊沈迎约,能让你这笑面玉公子面有难色的,也就是程衍了吧?——何况,这后面的话,又怎么让你对我说? “子锐,他要调你做建康令。” 不喜,不忧。 “任命是由他定夺的,我们这些前朝遗族哪敢造次。” “子锐,你又何必固执,你知道的,他是……”天降异象,沈大人竟然欲言又止。 我怎么能让他说出口,自然是堵在了那个词之前,“子锐自然不敢。” 怕,只怕一个人不肯。 太子。 “唉,”沈迎约一叹,“你倒是答应与否,皇上也请我来问明白。” 不禁挑起半边唇角,程衍决定的事,可是我动摇得了?“只怕沈大人这次来,不是问询,是命令吧?怎么皇上来了兴致,还没出吏部的事儿先来问我?” 神色为难,“自然瞒不过你。我只是想先告知你,好让你对太子有个交代。” 天下人千千万,我最看不得的竟是沈迎约为难。镇定笑过,“若是他的意思,我自然登车揽辔,毫无二话。” “你自己……是不想走吧?”沈迎约含笑看了我一眼,“这倒是不好。其实皇上许是看你现在心绪郁结,让你出去散散心。他就是总为着你想的。” 他为着我想?只怕,没有让我散心那么简单吧? “那就好,太子那里,我帮忙就是。”沈约眼角眉梢爬了些戏谑之意,颇有深意的看我一眼,“子锐,你倒是抢手得紧。” 喝着茶水的我不由咳呛起来,解忧连忙上前拍我的背,极不满意的横一眼沈约,“大人说话可要仔细,爷大病初愈,汤药还没全断了呢!” 连忙扯扯解忧的袖子,这解忧,说了你不是奴才,还真当自己主子啦!好在当面的是沈迎约,若是其他大人,凭我现在的分量,小小一个太子少傅,怕免不了他一顿教训。 唉,也罢,有我这曲折脾性的主子,怎么要求他呢! 沈迎约倒是不恼,笑着,仿佛说你看我可没说错,还是放下茶杯,“本还想和八王爷把酒言欢,现在看来还是先告辞吧!再不走,夏官人可要赖我了,”装作满心顾虑的看一眼解忧,“解忧真真是只长得像子云罢了……”解忧一瞪,沈迎约自知失言,连忙打住。 上邪,这倒是为何,近日让我频频记起故人? 自从程梁王朝大局初定,帮大哥起事失败,虽然是留住了一条小命,遍布的眼线也丢了,到哪里去知道子云的近况…… 终于,还是抵住自己。只是想问一句,是否有子云的消息,罢了。 “他还是没什么消息。”如是看穿我这于他易于看穿的心思,沈迎约宽慰的笑笑,“子锐,无须担心,当年和他失散的队伍里那些人,我总算还有些没找到的。还有希望。” 希望?希望。 若真如沈迎约所言,至少…… 子云当是还活着的,是吗? “你自己觉得,昭明太子能放你走吗?”沈迎约突然问,想也是有几分岔开话题的意思了。 “要你辞了官,再不入朝堂一步,你做得到?”突然来了兴致,笑问。 “……情势需要,自然可以。”咬着唇,说得可并不确定。 “那好,你不妨立个誓,再过五年程衍不收了你,就辞官告老……”话当然没说完,早早的被他一个眼神杀住。前途无量的沈大人红了脸,竟然还是有几分羞意。 “好好好……”心里暗笑,笑着笑着笑到了脸上。 “子锐……你,”他一叹气,“我先走了,去帮你劝劝太子大人,让他赶紧放手。” 这话说得蹊跷。他自然知道,我不想做这个官。临走都不肯在嘴上输我半分,这个沈迎约。暗骂。 匆匆送走了沈迎约,换水来饮。 子云走后,我便不饮茶,只有这山泉水日日必不可少罢了。 不知建康府中,近处可有泉水? “解忧。” 拉了解忧身边坐下,没有外人,礼数便不顾那许多。总归是从小跟我混到大的,说是主子,我倒情愿听他叫声大哥。 “爷怎么看?”解忧轻声问。 “现在还哪里说得清楚……”我摇摇头,“所谓料事如神,不过是掌握了更多罢了。” 解忧看了我一眼,会心一笑,“爷您想要……‘景铘’?” 我只是抿一口水,“前朝的人还敢用么?” 相视而笑。 “景铘”是前朝的一把名剑,后皇室将其作为皇家掌管的情报组织首领的标志,到了我这一代,这把剑便传到了我手里。 可惜剑失在了战场上,这,却是后话了。 “解忧啊解忧,鉴修他们只说你牙尖嘴利,却不知你最是能和我想到一处去。” “难得爷也会夸解忧两句。”小子倒是一脸的不服气。 “‘景铘’几乎一半人是牢牢被程衍查清掌握,可他竟然也没除尽,更何况还有他不知道的许多还隐藏在机要处,”我自说,“而且……程衍似乎并不知道十二护法的存在。” “还亏了爷接手的时候亲自选的人。”解忧叹服。 我景铘的十二护法,既不是武功绝顶的无情杀手,也不是隐声匿迹的高级探子,而个个是身份高贵的世家子弟,抑或出身名门大户。在旁人眼中,他们有家族、职位、名誉的牵制,不会与秘密组织有任何往来;种种利益冲突,更不会结成一个紧密的团体。 选这些人,自然是涉险。 可我程子锐生来喜欢棋行险招,生为皇孙注定的如履薄冰的日子,哪还有选择的余地? “大人,太子殿下的人来了。”门外有家仆通告。 我一抬头,是越靳。 “越管家请稍候片刻。”连忙收拾好,出得门去,不忘嘱咐解忧,交代的事要办妥。 “大人请上轿吧。”太子的管家作了礼。 第三章:太华夜碧(3) “大人请上轿吧。”太子的管家作了礼。 我上前一步,却不上轿,而是退后,恭顺单膝跪下,“不知太子大人躬亲,有失远迎,还望太子大人恕罪。” 轿帘一掀,不动神色的一声,年少清脆,“进来吧。” “是。”这才上得轿去。 自觉一个人坐在对面,轿子走开了,才悠悠叹气。 轿子里的少年,莹玉一般的小脸,秀眉美目,鼻如悬胆,齿如编贝,明明是继承程衍非凡的英俊,却是自有一股风流韵态。 灵慧难寻的孩子,此刻却是饱含娇嗔语气,“先生怎么知道程淇在上面?” “太子今日来得早了。平时奴才们不是这时候来的,何况——”正对上太子的脸,“太子府几时派过这灰锦带着流苏的软轿来接个小小少傅?” “你……”程淇不服气的冷哼一声,“我哪里是早了,分明是你晚了!昨儿个才答应我游春去的。” 昨夜饮酒,竟忘记了。 “子锐?”程淇怪不高兴的口吻,“怎么和我说话,老是分神?” “不敢……”苦笑,这孩子眼睛倒盯得紧,“去那儿?” “东郊骑马!”还不到十四岁,搁在普通人家就是个小孩儿罢了,即使生在皇家,很多方面成熟远远超过常人,不还是个孩子的心性?一说到玩儿,眼神都有了光彩。“你说好不好,子锐?” “好。”横竖都是你说了,我怎么不说好?看着这邀人的笑脸,亮得跟星子似的眼睛,不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淇儿……” 敏锐的捕捉到什么,程淇小脸光彩更盛,有点激动。“子锐,你叫我什么?” 完了。自知失言。 他数次要我叫他“淇儿”。我只因不敢丝毫越礼,从来还是称“太子”的,今儿个……乱了称呼,可乱不了方寸,“怎么说我也算你远房的叔叔,叫声‘淇儿’也不奇怪吧?” “切……”嘟起了嘴儿,刚还欣然自得的小脸上一抹失落。 片刻,他换到我身边来,一腿放到座子上,背靠到我肩上。我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了身子。 却,不敢靠近。 太子抬爱,这若换个人,肯定是好事一桩,可惜我是程子锐,是太子该防该恨的人。 “太子?”我试探,既然不想离开齐京,可要做点什么才行,不能全放到沈迎约肩上——想起沈迎约,不由想起,早上他是奔太子府上去的,如今太子在这儿,他不免要扑个空。 “嗯?”程淇懒懒的应了一声,头都不抬,舒服的令人嫉妒。 “我听——” “我不会放你走的。”程淇平静的颇有程衍的风范。想必——凭他对我的注意程度,早该知道了吧? “你不想走,对不对?”他一翻身坐起来,看着我的脸,水杏儿一般的眼睛亮闪闪的。 我默许。靳都不只有皇城,有我熟悉了的酒楼茶肆游园画舫跟许多个日思夜想见我一面的姑娘——咳咳,扯远了,那个,还有我要保护的一切。 “那你就不用走了,”程淇一笑,“我不放。” 这话听来端的是霸道,却多少有些暖意。当年若是我说了这句话,现在会不会不同? 可惜,过往不过是过往。无法改变。 不一会儿,到了东郊。 长风万里,天高云阔,初春草色遥看近却无,此处看来,碧绿的草场却是一望无垠。 太子府上的人早备好了上好的马匹,连我的座驾“洌青”,也早牵过来了。 看了一眼马匹前面站着的越靳,见他正好也打量着我,神色一异,微微一笑,心下自叹。 程衍为自己的长子安排的人,办事效率果然不凡。 “少傅大人,听萧将军说你当日可是马场上的翘楚?”人前,程淇还是叫我“少傅”。 “过誉了。”唉,“洌青”,看来今日你又免不了要受累了。 “不妨和本太子一较高下?”程淇兴致勃勃。 哪敢不从。 “就比快!谁输了,就把马送给对方!” 这可就不好。本来心里笃定了要输给他的,可是这样看来……他的宝马我倒未必一定要,“洌青”却是断然不可给他。 人不在,怎么能让你的马也离开我? 两匹马飞驰了起来。程淇选的马一看之下就知道是纯血,四肢修长,身形健硕,难得一见,应当——叹了口气,远远胜过“洌青”了。 随着时间加长,两匹马的距离越来越大,终于一前一后冲过了终点。 “怎么会?”程淇不可置信的说。 “洌青”赢了。 “我这可是西域进贡的纯血……”程淇忿忿。 看程淇迷惑不解的可爱样子,终于也是不忍心,“若是单纯比速度,太子殿下的座驾当然是胜过属下的马,只不过……这片草场并不平坦,又刚下了雨,而属下的‘洌青’原本是战马,这片原野更是熟悉无比,自然要技高一筹。” 程淇倒是不恼,反而狡黠一笑,一个转身,挥鞭策马而去,一边回过头喊。“那好,你我再比一次,谁先回到起点算赢,输了我还要你的马!” 一串悦耳的笑声,随着风声飘过来。转眼已是百尺距离。 程淇的马越跑越快,我无奈上马追上去。 “洌青”,不能给你。 程淇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跑过一遍的路,竟是熟了很多,越来越快,而我不由自主的奋力追着。 看来,不能再保存实力了。 距离越拉越小,终点也越来越近。 程淇肯定是暗暗咬紧了牙。 我,何尝不是。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很陡的凹地,上一次,他就是在这儿输了我许多。 他的马跑不了那儿,我知道。 突然——他转向了? 的确,只有跑上边上的一个土坡才能不停顿——可是太危险了!丛生的杂树旁边最忌讳跑马,程淇应该知道! “程淇!”眼看程淇就要迎面撞上一片枯枝,我不由失声大喊,同时大力拉动缰绳,并狠狠地蹬了洌青一马刺,求求你,快点跳过去…… 即使没有可能追上…… 偏身。树枝勾掉了程淇的钗子。 一头柔顺的乌丝瀑布般泻下,他却没有丝毫的停顿。 ——你料到了是吗? 可惜没有时间感叹或者怨怼—— 只因为“洌青”义无反顾的撞了上去。 这种时候,武功没有太大的用处,重要的是反应力。 而我,小时候恰好受过父王安排的这种训练。 所以在两匹马相撞的时候,我抱住了最重要的东西——程淇。 如果后来再让我选择,我宁可装成抱不住他。 可惜当时,没有选择。 我抱着程淇,滚落到一旁。 马蹄狠狠地踏到背上,锥心裂骨的疼痛。但现在不是顾及它的时候——“程淇!你怎么样!” 我看着压在身下的人儿,微微皱着眉,脸色煞白—— 这次我是真的心慌了,“程淇!淇儿!”背上的疼痛大概勾起了旧伤,无端的厉害了起来,只是若淇儿出事,就不是新伤旧伤的痛了! 程淇利落的翻身,红唇勾起,竟是几分胜利的笑。迎约与鉴修说,我宠溺程淇是因为他笑起来与我十分的像,我倒是还没见过自己有过这般坏笑的。 “骗你的。” 随后,竟是一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子锐,你真美。” 我该推开他。 可是我没有。 除了欲望,还有很多东西能够淹没理智,比如说——背上的痛觉…… 口中微甜的,莫不是鲜血? 成功的,我晕了过去。 然而又是失败的,我晕过去之前,听到了一声近似于震怒的吼声。 “程淇!” 奇怪,谁敢于大吼太子殿下的名讳? 很熟悉的声音啊。 痛,好痛。 第四章:太华夜碧(4) 我当是睡了很久,只是并不踏实。 果然,微微睁眼之际,看到的是并不熟悉的地方。 身下垫的,身上盖的,无不柔软轻薄,比我当日作八王爷时候用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痛仍是痛的,却不是痛让我清醒。 让我清醒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这里,是程衍的寝殿。 是的,我躺在皇上的卧房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仔细想想,种种荒唐回忆涌进脑海—— 这下,真是麻烦。 小心翼翼的起身,环顾四周,呼一口气——还好,程衍不在房里。 然而不久便有一个人进来。 微红了眼睛,闪着泪的人儿匆匆关上门扑过来,双臂环了住,又不敢太用力,“子锐,子锐,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知道这还孩子一向黏我,却还是有礼有节的,这回却也顾不得。 我拍拍程淇,“没关系……你怎么能进来?这里是寝殿——” 程淇和我匆匆分了开,“父皇把我暂时软禁在宫里。你怎么回事,总没有人肯告诉我。还是我自己的……” 看他恨恨的神情,估计已经发过一顿脾气了。 到底,是个孩子。就算早知他对我有别样心思,心底还是泛起一点怜惜,伸手轻轻揽住。“被马蹄踏了一下,不重。只是原来胸口有点伤,估计是冲着了。没关系。” “子锐,”程淇环抱的力度忽而重了些,“对不起,都是为了我……他人都害我死,只有子锐你这么一心护我……” “没事的淇儿,大多数都是景阳自己的旧伤添的麻烦……”我自轻轻拍着淇儿的后背,很少接近孩子,我多少记得年幼的时候,母妃便是这么安抚着我的。 忽然有一种很不寻常的滋味掠过我的心头:以淇儿的心性在程衍手下做太子,当是万分的艰难了。 只是淇儿聪慧远远超于常人,总有一天会成为强者——若他活到那天,自然会的。 “子锐,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等我……” 我心里一动。这孩子许是明白了些什么……“淇儿,听着,保护自己,但是不要——” “叩见皇上!叩见静宏王爷、沈大人!”宫门外的小太监估计是程淇的人,这一声喊得格外的响,死命的吊着嗓子,明显的通知里面人的意思。 程衍来了。我匆匆推开程淇,“快走。” 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可是不知为什么,程淇竟然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程淇,快走……”我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然而门开的一刻,他还是贴到了我的耳边,同时一手探进我的怀里,正要挣扎,那只手却抽走,只留下一件物什。 贴着胸口,冰凉坚硬。 错愕般分开。程淇挡着我,看不到程衍的脸色。 似乎……是有人匆匆离开的声音吗? 许久。 程衍冷冷的笑声,“八王爷,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啊。” 心中暗叹,有如芒刺在背。程衍不笑时,是嫌严肃了些,只是他若一笑,必没有好事——这还是沈迎约说的。 “皇上。”不顾程淇阻拦,我硬是撑着背伤下床跪倒。 程衍缓缓走近,偷眼上看,是两人平静表情。 都没有表情。程淇都没有表情,便是最吓人的表情。 程衍。程淇。 心中忍不住将自己骂了百遍千遍。 “来人。”程衍先开口,禁卫立刻进了房间。 “带太子回见微宫思过,”程衍声音中没有半点变化。而程淇礼数周全,眼神再不在我身上流连片刻。 等到程淇离开,程衍才重新开口,“程子锐,我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 今天第一次对上程衍的眼睛,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程衍一如数日前所见,只是添了淡淡疲惫。不知为何——脸上竟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怒气中带着嘲弄。 闭眼。背上仍是痛的厉害。 冷汗一点点渗了出来。不是太怕,而是太痛。 可惜无人能分辨。 “臣倦怠太子管教,实属重罪。臣……请调任下放。” “很好。”程衍胜利般的微笑,估计……是看到我额头上的冷汗,抬眼转身,一点轻蔑,“程子锐,你胆子变小了。” “是。臣已成——”“无胆之人”未出口,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闭眼,强咽下去。 言语可以恭顺,却不需你真正垂顾。 原来世间,竟有这么浓烈的腥甜。笑谈渴饮匈奴血,真真是痛恨了。 却还是沈迎约真正看出事态,蹙眉关切,——“景阳?” 我微笑着摇摇头,“没事。” 可惜心口不一,刚刚吞下去的血翻涌了回来,盛开在灵川厚锦的毯子上。 沈迎约大惊失色,马上跪倒我面前,“景阳!景阳!你怎么了?” 我已经不由得闭上眼了。 沈迎约两臂一环,轻松地抱起我,三步两步,放回床上。 我笑着,想起当年总是嘲笑沈迎约长得弱不禁风的日子。 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轻了呢? “景阳,景阳!来人,叫太医!”沈迎约急急的喊。 而程衍身后那人,早冲了出去。 第五章:太华夜碧(5) “我要出去。” “不成。”解忧认真起来竟然也是这么难缠,我好话说尽,也绝对不许出去。面对他,常常让我怀疑府上的主人到底是谁。 “好好的去骑个马,竟然能换得在宫中静养一个月,”解忧拿过来一件厚点的中衣,硬塞到我手里,“还白白折了信王爷一匹好马。” 他不提也罢,说起洌青,倒真令我心痛。 洌青的腿折了,再不能跑,便再也不进食饮水。解忧知道我疼它,想尽了法子,都以失败告终。看我受伤重,缠绵病榻不愿起的,也不想多说,只是某次说漏了嘴,爷的马比爷还会让人为难。 面对解忧,我只有迂回这一种选择。 “那我去看看洌青。” 解忧这才不说话,与我系好了衣裳,跟在我身后,去看“洌青”。 “洌青”还站着,瘦的却只剩骨头。 一双大眼就这么直直的看着我,见我来了,轻轻的垂首呜咽。盯着我的,还是那一双雪亮的眸子…… 心突然揪痛起来。 程衍破城的那天,赐死了大哥。 以二哥的性子,自然是金钩一划,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那个时侯,洌青就在旁边,一声一声,哀鸣锡锡,直穿过狼烟四下,穿过铁马金戈哀鸿遍野。 等我疯了一样的杀到程衍身边,才发现二哥和大哥的尸首。 信王爷亡了。 敬王爷亡了。 父亲文献王亡了。 皇祖父亡了…… 程齐王朝,亡了! …… 那天的洌青,嘶哑了嗓子,就是这么一直一直低低的在我耳边垂首呜咽。 “夏解忧!” 我狠狠的骂解忧。 我从没这么骂过他。 “洌青”之所以是二哥的宝贝,不仅仅因为它万里挑一的速度和机敏。 解忧不懂,洌青通人性,心地和二哥绝无二致,都是行到绝处不回头,万般受不得辱的性子。 骂够了,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 我,亲手断了洌青的喉咙。 大片大片的鲜血顺着匕首流下来。我这沾过无数人鲜血的双手,也没来由的轻轻抖。 心里只念着,二哥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到底是没了。 “去拿外衣来。”我坚持。 “爷……”解忧放柔了声音,秀气的眉又皱了起来,到底是知道这次死活是劝不住我,“这么晚,你倒是要去哪?” 索性转过身来正对他,“太子行府。” “爷!你……”解忧焦急之意溢于言表,也不顾刚被我骂的淋头,“你这是要害死自己,还是嫌太子活得太久?” “太子不在府里。”虽然陆鉴修和沈迎约明着暗着进言了好几次,程衍还是不肯放昭明出宫。再说下去适得其反,我只好劝住了二位,静待时机。 “那也不成……解忧替爷去?” 我笑了。“那些伤都不打紧……你放心,我有些事还是要亲自去办。” 解忧知道再也拦不住我,无奈奉上了我的剑,“爷要小心。” 我收起剑,宽慰的揽揽解忧,走出王府。 ——曾经的王府。 深沉的夜色中,我回头看了一眼,恍惚间看见宁王府的匾额好像还悬挂在门上。 摇摇头,走进夜色里,脑子里却还是那副匾额。 大字是皇祖父亲书,我央着大哥亲手悬上去的。 那时……程衍正在某处招兵买马吧?皇祖父对程衍不是没有顾忌,只是小看了他。 记得皇祖父对大哥和二哥说,程齐之命系于此二子也! 的确,父亲一辈,没有堪用的大才,可惜皇祖父去的太早了。 这便是气数了吧。机关算尽,生关死劫谁能躲。 人是如此。王朝,何不亦然! 路上没有人,我绕到太子府的后门。盘桓一阵,还是选了一处翻墙而入。不想碰到越靳。越靳本就是程衍为程淇安排的所谓管家,实则是监视的作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习惯一般的,自己的行踪总是不想让程衍知道。 府上点了些灯。回廊昏暗,恰好没有巡视的人经过。至少,没有越靳,已是大幸。 我摸出怀里的物什,一枚铜做的梅花,一面的花蕊处连了一根细细的铜链,另一端栓了些蓝色丝穗。这便是当日在宫里程淇放在我怀里的东西了。 凭直觉,我猜那是一把钥匙。而对应的锁,大约只有在程淇的府上才找得到。 程淇还不到出宫立府的年纪,皇帝顾念太子生母早去,宫中无适宜教习太子之人,依宫暂立太子行府。 行府既然不在宫里,我便不熟悉,只能凭记忆小心翼翼的摸索着走。 我摸进程淇的书房,这里应当有些机关密室之类。细细将龙骨架上的东西一一试过,竟都拿得起来;桌案上的东西都是常用的,也不见得有什么机关—— 程淇这孩子,这方面倒是机灵得紧。 突然想起,程淇的酸枝大案上是雕了许多梅花图样的。再细细想,似乎都与钥匙的大小相差无几。我坐上座椅,细细摸索大案内侧的梅花,随意挑了一朵用指肚微微一触碰,梅花竟然微微有些下陷! 这么好运么?头一次试便找到了? 再试试其他,果然——几乎每一朵都能按下。 庆幸方才没胡乱按下去——不知那是什么机关呢。 看来要找到图样一致的才是。可惜今夜无月——难道改日再来?不,不行,还不知道我还能在京城待几天呢! 但是今天亦是不得不走了。 书房的突然大开,我连忙起身向门边移去。 开玩笑,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二流高手就可以解决! 何况来人还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我与来人几招过后,便找准机会闪出门去。 努力地躲避,不想让他探出我的虚实。好在我内伤很重,身体还算灵敏,虚闪了几招,寻着他一时的放松——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轻功,飞身跃到一半,竟被生生的截了下来。 对上我的眼—— 果然是越靳!我能听到大队的侍卫被惊动,纷纷赶过来的脚步声。越靳毫不放松,我连一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最可恶的是身上的伤开始痛,情急之下,一把扯掉蒙面。 “八王爷?”越靳惊讶。 趁他这一失神的当儿,我飞身越过院墙,也顾不得方向,拼命地逃,可是背上的伤越来越痛,喉咙也开始有些腥甜之气。 该死,程景阳,这种时候! 我撑着逃了许久,终于不不再跑。只是要甩脱侍卫而已,我知道,越靳,我甩不掉。 “八王爷!”越靳在后面叫我。 我转过身,“你已经看到是我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吧。”说罢转身,却被一把拽住。 无奈回头,“越靳,你已经知道是我,若要告诉皇上我也无法怪你,但是……” “请王爷跟越靳去见皇上。”越靳跪下。 微笑。“我若是不去呢?” “八王爷……只是皇上的指示,说八王爷若去太子府,必要即刻带去见他。” “越靳,你若还叫我一声八王爷,就让我走。” 越靳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口称“王爷”是多么致命的错误,手中却仍紧紧拉住。“程少傅,属下得罪——” “越靳,别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 拉住着我的手臂一抖。 “前朝信王爷的恩德越靳无以为报,但是属下既听命程衍——” 依然没等到他说完。我用力突然抽出匕首向他的左肩狠狠刺去,希望他放手,可是他竟然早有预料般的出手截住。眼见我重心不稳,胸口又突然痛得厉害,突然越靳放开了我! 我摔在越靳身边。血一滴一滴的掉在我脸上。 血不是我的。 那么,该是越靳的? 好像有人走过来,我拼尽了力气,“不要杀他……” 能为我程景阳所用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赌越靳,不会告诉程衍。 第六章:画堂春空(1) 我当是睡了很久,只是并不踏实。 果然,微微睁眼之际,看到的是并不熟悉的地方。 身下垫的,身上盖的,无不柔软轻薄,比我当日作八王爷时候用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痛仍是痛的,却不是痛让我清醒。 让我清醒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这里,是程衍的寝殿。 是的,我躺在皇上的卧房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仔细想想,种种荒唐回忆涌进脑海—— 这下,真是麻烦。 小心翼翼的起身,环顾四周,呼一口气——还好,程衍不在房里。 然而不久便有一个人进来。 微红了眼睛,闪着泪的人儿匆匆关上门扑过来,双臂环了住,又不敢太用力,“子锐,子锐,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知道这还孩子一向黏我,却还是有礼有节的,这回却也顾不得。 我拍拍程淇,“没关系……你怎么能进来?这里是寝殿——” 程淇和我匆匆分了开,“父皇把我暂时软禁在宫里。你怎么回事,总没有人肯告诉我。还是我自己的……” 看他恨恨的神情,估计已经发过一顿脾气了。 到底,是个孩子。就算早知他对我有别样心思,心底还是泛起一点怜惜,伸手轻轻揽住。“被马蹄踏了一下,不重。只是原来胸口有点伤,估计是冲着了。没关系。” “子锐,”程淇环抱的力度忽而重了些,“对不起,都是为了我……他人都害我死,只有子锐你这么一心护我……” “没事的淇儿,大多数都是景阳自己的旧伤添的麻烦……”我自轻轻拍着淇儿的后背,很少接近孩子,我多少记得年幼的时候,母妃便是这么安抚着我的。 忽然有一种很不寻常的滋味掠过我的心头:以淇儿的心性在程衍手下做太子,当是万分的艰难了。 只是淇儿聪慧远远超于常人,总有一天会成为强者——若他活到那天,自然会的。 “子锐,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等我……” 我心里一动。这孩子许是明白了些什么……“淇儿,听着,保护自己,但是不要——” “叩见皇上!叩见静宏王爷、沈大人!”宫门外的小太监估计是程淇的人,这一声喊得格外的响,死命的吊着嗓子,明显的通知里面人的意思。 程衍来了。我匆匆推开程淇,“快走。” 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可是不知为什么,程淇竟然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程淇,快走……”我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然而门开的一刻,他还是贴到了我的耳边,同时一手探进我的怀里,正要挣扎,那只手却抽走,只留下一件物什。 贴着胸口,冰凉坚硬。 错愕般分开。程淇挡着我,看不到程衍的脸色。 似乎……是有人匆匆离开的声音吗? 许久。 程衍冷冷的笑声,“八王爷,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啊。” 心中暗叹,有如芒刺在背。程衍不笑时,是嫌严肃了些,只是他若一笑,必没有好事——这还是沈迎约说的。 “皇上。”不顾程淇阻拦,我硬是撑着背伤下床跪倒。 程衍缓缓走近,偷眼上看,是两人平静表情。 都没有表情。程淇都没有表情,便是最吓人的表情。 程衍。程淇。 心中忍不住将自己骂了百遍千遍。 “来人。”程衍先开口,禁卫立刻进了房间。 “带太子回见微宫思过,”程衍声音中没有半点变化。而程淇礼数周全,眼神再不在我身上流连片刻。 等到程淇离开,程衍才重新开口,“程子锐,我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 今天第一次对上程衍的眼睛,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程衍一如数日前所见,只是添了淡淡疲惫。不知为何——脸上竟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怒气中带着嘲弄。 闭眼。背上仍是痛的厉害。 冷汗一点点渗了出来。不是太怕,而是太痛。 可惜无人能分辨。 “臣倦怠太子管教,实属重罪。臣……请调任下放。” “很好。”程衍胜利般的微笑,估计……是看到我额头上的冷汗,抬眼转身,一点轻蔑,“程子锐,你胆子变小了。” “是。臣已成——”“无胆之人”未出口,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闭眼,强咽下去。 言语可以恭顺,却不需你真正垂顾。 原来世间,竟有这么浓烈的腥甜。笑谈渴饮匈奴血,真真是痛恨了。 却还是沈迎约真正看出事态,蹙眉关切,——“景阳?” 我微笑着摇摇头,“没事。” 可惜心口不一,刚刚吞下去的血翻涌了回来,盛开在灵川厚锦的毯子上。 沈迎约大惊失色,马上跪倒我面前,“景阳!景阳!你怎么了?” 我已经不由得闭上眼了。 沈迎约两臂一环,轻松地抱起我,三步两步,放回床上。 我笑着,想起当年总是嘲笑沈迎约长得弱不禁风的日子。 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轻了呢? “景阳,景阳!来人,叫太医!”沈迎约急急的喊。 而程衍身后那人,早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爱的妹纸:我觉得我不是个慢热的人~(啊?慢热?我吗?)可是我敢说有个男主到现在还没出现么…(捂脸逃走)可能英明神武的各位看得出小文铺的有点点大,但是正在攒RP过程中的某白是肯定不坑的,拜过了~ 第七章:画堂春空(2) 转过街口便是集市了。 对乍然出现的喧嚣我还有些不适应,才意识到,从受伤到现在,竟然是有许久都不曾到京城的集市上逛逛了。 宫廷冷寂,不似人间啊。 解忧顾虑我身份尴尬,还曾问过是否邀请沈大人夜谈。 夜谈?我挑挑半边唇角,不必,本王——本公子心情正好,大大方方登门拜访便可。 心情一好,步子也快了些,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意外的顺利。 “爷,你慢点走。”解忧在身后跟得吃力,拨开层层人墙抓住我的肩。 “诶,快点快点,不然起的虽早,却要赶不上沈迎约家的晚饭了。”我刻意的将那“晚饭”两字加重,倒是提醒了他一早上耽误我许久的事来。 一向伶牙俐齿的解忧倒也不做声了。 家里的一群小丫鬟们,听说因为各种原因“禁足”许久的爷要出门,稀里哗啦的抱来一堆的衣服,一定要我试个遍。本想拖着解忧拒绝她们,毕竟他替我一遍一遍的换也是麻烦,不想他也是兴致好得很,我只好充当衣架。 一群人兴致高涨,打点了两个时辰,直要从早朝打点到了正午。 也不只是因为我威胁说“许久没打理,家里似乎养出好些冗人”,终于是决定在家吃了中饭再说,下午适得有人拜访,又耽搁了些,就拖到了傍晚。 最气人的是走之前,欣言她们一班的小丫头们唧唧喳喳的说什么“爷是越来越漂亮了”。我不轻易动怒,偶然下人们什么事做错,都是解忧打点的,所以我大约只算是这个家的挂名主人了。 虽是如此,听闻此言不免有些微微的恼火。 涵养是好的,恼也从不表现,自幼便是知道应当这样。王公子弟,天朝盛宠宗室,文名四下风流无双,不是母妃早早表意决不争储,只怕我再谨慎小心,也活不到今日。 其实以我当下的身份,倒也不必如此,只是面具戴久了,必是摘不下的,故既然无人看得出我的恼意,索性装作听不到,一任她们受了纵容般的继续发挥。 “爷从是不上朝了之后倒是润了些……常常带出几分王妃当年的影子。” “啧啧,听说王妃可是我们江北三美之一呢……” “举手投足都是更动人了……” “清闲养神吧,难怪世传凌大人、哦不是、是静宏王爷……那个……” 叹一口气,朝上就罢了,俨然我在府里,也是越来越没有权威了。 不做官是不是也不错?就像欣言说的,清闲养神,闲来在街上转转,喝喝茶,看看字画…… 忽而在人群中便是看到了一个人。此人我原是极为熟络的,对于他甚至可以说是特殊的敏感,不由得呼吸一窒——他显然也是看到了我,意思不明的一笑。 凌北静,这人可算是大哥当年朝堂上的宿敌,我见不得,解忧却是格外见不得。 “爷。”解忧恰在这时候追上。 “去汇香阁买点点心。”我吩咐解忧。 “啊?” “叫你去快去便是了,迎约与滢素喜欢的你也知道是哪几样,快去。”我状似不经心的指了指街转角的汇香阁。 “哦。”解忧应着,转身没入人群。松一口气——幸好解忧没有看到那人。 目送解忧转过街,我忙回过头来寻,却不见了凌北静的踪影。——难道,他并没有看到我? 还是我看错,胆子已小到不需被蛇咬,便会十年怕井绳? 只当是看错,便最好不过了 我松一口气,没有手扶心口,也颇有这种冲动了。 缓步走向沈家。城东居住的多是豪门富户,尤其是沈迎约的府上,周围大都是公侯一类的,人渐少了些,车马也稀疏了起来。 “子锐。” 这仙乐般动听的声音,不是凌北静又是谁? 声音悦耳也罢,就是这副天上有地下无的样貌,也该骗过不少人。可惜站在他对面的是我。 凌北静出身鸿胪寺,传言在列国间长袖善舞是把好手,可惜他当年与父亲文献王分立两方,与我和大哥二哥从来都是势不两立;朝堂之上针锋相对,暗地里勾心斗角,多年对手。 直至程齐灭亡前两年,一向暗弱的临城王也可以与大哥分庭抗礼,便是托了这凌北静的功劳。 最恨那日程衍破城,他竟站在新帝身后,原来早就成了新帝的麾下之臣,怎说不是我程齐宗室的叛贼? 我不露声色的回头,“静宏王爷。” “咦,子锐,气色好了许多嘛,似乎还添了几分温柔,”说着,竟是直伸了手来,抚上我的脸颊,顺手滑到下颌,轻轻抬起,“怎么,书剑公子竟是连直视凌某的勇气都没了么?” 我怒意陡生,倒不是为了凌北静一贯的不留口德——当街如此轻佻的举动,怕是只有程衍的爱将凌北静做得出! 我抬手想要挥掉凌北静不安分的微微动作着的手,只是因为觉得他并不使力,不想他的反应倒不是一般的快,只在我碰到他衣袖的一刹那加大了力度,只带的我被自己大力一反,险些跌倒在地。 什么被我自己,明明是他趁机偷袭我的腰盘,将我带倒的! 这一下凌北静微微惊讶,险些趔趄出去,还是抱住我,瞪大了眼睛,“你……” 没有想到,会被这么轻易的抱到手吧。 凌北静还处在困惑不解的状态中,故而我只是略一挣扎,他便放开了,下地之后的我拍拍一尘不染的袖子——或许只是不愿看他的眼睛——“没错,我已经与王爷不成对手。” 凌北静方才的动作,只不过是使了二分的力气,所为的绝不是将我拦腰抱起,而不过是要惹恼我。 “怎么回事,”凌北静皱起秀气的眉头,“他……废了你的武功?” “子锐自己身子不争气,伤重了失了些武功。”我自在无比的笑看凌北静,“总还有八九岁时的底子,王、爷,劳烦您记挂了。” 王爷?呵呵……劳烦你叫了我多少年,现在不过还你。 “怎会……” 倒是完成你多年夙愿,抱到了程子锐,可是想象的享受? “凌王爷和——八……程大人?”沈迎约的家仆打开大门,看见我二人,好不惊讶。家仆在沈迎约家多年,对我二人该是熟悉无比了。只是今看到凌北静与程子锐同时登门拜访,凌北静还一副亲昵样子,仿佛约好——岂不怪异? 难得爷我有心情出门,竟碰上这厮。 怪只怪沈迎约其人,笑得一脸温纯美好,将经商出身的沈家笑迎八方客的传统发扬得尽态极妍,各方势力无所不交。前朝皇祖父在时本就在朝上做了难得有人做得到的“无派者”,这边新帝新朝,有了程衍的宠爱,又几乎成了各方势力百般讨好的对象。虽也是“贰臣”,单凭当年跪行皇祖父陵寝,又是各个前朝遗老眼中的好人,似乎沈迎约做官,倒是因为家中原和程衍一族姻亲交好,不得不为的事情了。 “改朝换代,气象更新而已。”我看着家仆不知说什么好的神态,不由语带讽刺。这也算见到凌北静的习惯。 凌北静笑笑并不答话。 “哦,凌王爷请,大人恭候多时了。”家仆让一让,“程大人请——” 原凌北静是沈迎约请来的,倒是不巧。 程子锐看看身后的解忧,倒还自在。 “难怪园中的琼花一早开了许多,潆素还特意让奴婢们叫我去看,”沈迎约笑着走出来,见到二人也微有些惊讶,“果然是贵客成双,两位请坐吧。” 三人入了前厅坐定,奴婢们奉了茶水来,沈迎约笑意更浓,“来来来,二位尝尝这茶水,在下用茶自然不像凌王爷这般讲究,倒是这份茶,是滢素自管娘家要来的,想也是极品了。” 沈迎约指腹为婚的夫人滢素,可是江南最大茶商之女,虽然沈迎约心中记挂不过一个程衍,滢素也不可能毫无察觉,但毕竟是自幼相识,两人倒也融洽和睦,羡煞旁人。 品了一口,只觉满口清气。 “好茶好茶,”凌北静点头赞叹,“气韵绵长清淡,比起府上所藏另有一番风味。” 我不由心中冷哼,想要直说便可,何必左拐右绕。 “王爷喜欢,沈迎约叫下人多送些到府上就是。”沈迎约果然看得出狐狸的意思。 “哪该夺夫人所爱,”凌北静又抿了一口,“迎约今年倒是少送些来,来年到了时节,勿忘凌某就好。” 微微摇头,却不想凌北静突然转向我: “早闻书剑公子誉满天下,风流雅致非常人能及,不知子锐饮茶倒是有些什么喜好?” “程子锐自以为不是什么风雅人物,什么才高八斗不过虚名而已,平素并不饮茶。”微微的瞪了他一眼,自然是因为对“子锐”这个亲密的称呼十分不满。这家伙平日在外面轻浮些让家中的丫头们取笑我也就罢了,竟在沈迎约面前挑衅。 “哦?”凌北静挑起那条优雅的眉毛,“可凌某听说,子锐连取露水都要求的紧,家中为了饮茶倒是养了一池子的莲花呢。” “王爷既是知道了又何必问呢?”我忽想起当年席间听来的故事,“子锐比起王爷您十二只金盘承露的执着还差得远呢,在王爷面前提及饮茶,只敢说是俗人了。” “哦?子锐竟知道凌某的子夜十二盘?子锐这么关心我,凌某真是荣幸。” “你……”你耗费重金请波斯匠人打造的十二金盘,几乎抵得上京城一年十分之一的税赋,谁人不知? 凌北静饮茶,须得垂露清晰微煮新鲜竹叶,佐以佛手熏蒸,计算天时,选得十二金盘中一只所承的晨露,在其中沥净,置于玉珑中,沉入湖底冰过才可煮制冲茶。 而这制茶者,又须是身心爽净、心绪清雅的豆蔻少女,平日养在府上也耗费不少心思。凌北静这人平素肤浅,倒有好些精力安排这些个,可见生活之奢靡无聊。 “好啦好啦,”沈迎约有几分无奈的笑着,“子锐你竟还带了点心来?倒是有心……” 我大致看了一眼解忧递上的点心,少了滢素最爱的几样,大概是出门晚卖完了也说不定。 见好就收,可恶凌北静在此,只好先走为上,“迎约既是约了王爷来此,子锐只是来跟旧友喝酒的,闲人闲事,就不多打扰了,就此告辞。” 沈迎约还未回答,凌北静倒是先有话说:“诶,子锐也是来喝酒的么,不妨留下一起吧,迎约以为如何?” “这……”沈迎约一笑,“高朋满座,我自然是高兴的。” “……”我看着沈迎约,您那高兴里面,几分是为了高朋满座,几分是为了幸灾乐祸? “怎么,”凌北静看我不回话,“书剑公子嫌弃凌某粗鄙,不肯同桌么?” 嫌弃!我很嫌弃!别看你一脸戏谑的表情,仿佛吃定了你朝堂翩翩佳公子的名声。 “还是……”凌北静话锋一转,挥手唤来下人,“嫌弃凌某的‘花荫影’?” 这凌北静,竟带来了我最爱的“花荫影”,这阵子虽然旧伤新伤的,时间久了喝酒早是不碍了,只是解忧管得严厉,又难得有兴致,不沾酒的时间,算来也有数月了。 “既然王爷有心……程某却之不恭。”我看一眼旁边站着的解忧。他是注定不想我喝酒的,只是在这种时候,碍于身份,解忧不好答话,只是继续狠狠地瞪了凌北静。 可惜夏解忧是棋逢对手,凌北静城墙角斜着切下去一般的脸皮厚得岂是解忧目光刺得穿的,其人笑得依然自如。 “好!”沈迎约拍手,“难得二位赏光,沈某不如二位名公子懂酒,却也知道这‘花荫影’是要有花有月才能赏的。恰沈某的花园为迎贵客今早开了好些,不如今夜我们就在后园饮酒,不醉不归!” 第八章:画堂春空(3) 月将盈未盈,却要中天。 沈府花园暗香浮动,半是百花半是酒。“花荫影”出自江湖,本带着酒香醉人,花草气息又是无比甘洌。此刻自是花香匀了酒香,四下弥漫,加之月影摇曳,氛围饶是有些迷幻。 “不醉不归”。 倒是应了主人家这句话。 我半阖着双眼,看着沈迎约手支着头,已是一副要沉沉睡去的模样儿。其实他也不算不胜酒力,只不过在我跟凌北静面前略嫌酒力单薄了点儿。 我想此刻我大约该是欢畅,迎约醉了不爱说话,而我与凌北静则正相反,孩子似的斗嘴斗了一整晚,映着酒力却更刹不住。 “但使桃化艳,得间美人簪。何须论后实,怨结子瑕心。”凌北静举着酒杯一饮而尽,“好一句‘怨结子瑕心’……哈哈哈哈,程子锐,什么书剑公子,明明是花月公子,……” “难得子锐旧作……得王爷赏识……”醉是有些醉了,我还听得出凌北静的话语中的揶揄,“百花媚艳,月清柔,子锐七尺男儿那里称得起……倒是王爷采尽百花,该封个‘花月王爷’……哈哈哈……” 许久不说话的沈迎约忽而抬头,直望了我,“子锐哪是花月公子,分明是、‘花月仙子’……” 迎约大概是醉的不轻,竟不帮我,还只是说了下去:“子锐……倒是美得仙子似的……若我也生得这一副好皮相,程、那人倒是不会这样待我……” 提到程衍我猛地一醒,也是一瞬间的事儿,忽而又有些朦胧了,许多话倒是不想说,眼前隐隐的重了两个月亮,我半眯着眼睛,只觉有人赖在我身上,想也知道是那个被我推了一晚上的城墙角脸皮的凌北静。 “来……”凌北静给自己和沈迎约添上酒,“痴情不得之人……到底是有盼望,凌某……敬沈兄一杯!” “哼。”我轻哼一声,说的自己仿也是痴情不得似的。望遍风月的凌大王爷、凌大公子,哪里需要痴情…… 凌北静却听到似的,挂在我腰间的手重了几分。不知是武功废了还是酒力差了,我竟推不开。 痴情不得? 我仿又忆起子云,倒不知事到如今,自己对他是情几分、怜几分、愧几分?我握住佩剑,抚摸着佩剑上的剑穗儿,子云子云,你可知书剑公子剑不离身,倒是为了有你亲手缚的剑穗儿总陪着? “小镜儿,”沈迎约是醉了,竟叫起凌北静幼时诨号,“世人何苦痴心?直使七尺男儿,有如春闺怨妇,倒是生出……许多泪来!无妄断情,无妄断情……” “笨蛋!沈迎约……”凌北静笑得狂,却也潇洒之极,引人瞩目是凌大王爷最大的本领,“有这人在眼前,此时不得,便总是想有一朝……能遂了愿的。许多话许多事,不说不做,待失了此人,只能空叹当时惘然——” “我凌北静从不后悔!” “呵呵呵呵……”沈迎约望着一地的琼花碎影,“小镜儿你醉了……” “对,我醉了,”凌北静手握酒杯做得挺直,倒是什么时候都不忘那副潇洒态度,“人间一梦,惟醉者生!” “人间一梦,惟醉者生……”沈迎约痴痴念着,魂儿又不知飘向何处。 我抬头望月,不再注意两人胡混。 偶然记起,听说凌王爷酒量极好,千杯不醉,不知今夜那里来的这幅样子。 凌北静与沈迎约又对着喝了起来,全没听到一个黄衫子的小奴婢走进来:“静宏王爷、程大人,少爷。少夫人嘱咐,若是几位不嫌弃,今晚就请在寒舍歇息。” 我已不再说话,权当默认,凌北静倒是还有精力吩咐小奴婢回府报信的事儿,到底,有伯父伯母的人不比子锐无家可依。 或是有家,已回不得。 我与凌北静跟着瑶儿回到厢房,自有人褪衣脱靴的扶我躺下,迷蒙中感觉不是解忧,许是他也歇了,沈家派来的下人,手脚倒是轻巧麻利,尤其是那双手,顺着下颌抚过颈子、抚过肩头,不能再轻柔的滑向胸前,是如此的温柔暖热…… 温、温柔暖热?! 是谁,柔软的唇瓣贴上我干渴的唇角,带着花草甜香与温热酒香的灵舌还不知满足的吸吮? 酒醒了大半,我睁开眼,将拥我在怀,上下其手的人,猛地挣脱。抬眼对上的,却是凌北静一双欲望熏染的星目! 大抵知道自己酒后两颊微红、中衣半敞的样子会有些惑人,忙拉紧衣服,我抽出佩剑指在凌北静颈上。 “子锐……”凌北静还抚在我脸上的手动了动,我剑上的力度立刻加重了几分。 背后是有些许的冷汗,而不只是否因了酒力的缘故,身子微微颤抖着。 我是真的成了无胆之人? 若是前朝,莫说凌北静只是位列臣工,就算真的有天大的胆子,不顾皇祖父与大哥二哥动我八王爷,我也有无数的筹码条件与他左右! 而如今的我,竟是连武功都没有的废人! 心中酸涩,眼睛蒙了淡淡的雾气,仍看得见凌北静俊眉间一缕心痛神色。 “子锐……”凌北静苦笑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安心睡吧。” 我索性移开眼去,不看眼前的人。 内心纷乱,不可尽诉。 “子锐……”凌北静叹息,“我希望你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你对我都无需防备和顾虑。” 说罢,竟是转身离开。 我坐在床沿许久没有动作。其实,若是凌北静用强,我大约没有什么可能胜过他的…… 门突然被打开,“程大人?”竟是瑶儿。瑶儿指着我手中的剑,“这……” 我忙将剑收好。 醉意仍是有的,睡意也忽然重了,但却记得瑶儿说解忧正来呢,王爷要她来给我盖好被子,现在正倒春寒…… 第九章:画堂春空(4) 梦里记得依稀有醉人情意的深吻。 子云似乎又来过了,烛花摇曳中喂我喝了不知什么汤药。 “子云……”不要走、告诉我、你在哪里……我答应过师父,他将你跟解忧交予我手,我便守护你们一世,子云…… 我醒过来。很陌生的地方,而我的左手,与某人十指交缠。 转头,心里猛地一惊。 一脸欠揍的微笑看着我,靠坐在一旁的男子是…… 凌北静! 猛地抽回手来。 “你醒了。”凌北静脸上一点溺人的笑意,看得我差点产生深爱的错觉。 “这是哪里?”嗓子有点嘶哑。 “沈迎约府上呀。”凌北静若无其事的起身去倒水。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斗酒的事情,大约夜里是住在了沈迎约家。解忧该是来过了,房间弥漫着我喜欢的熏香“濋云清”。 可是这里是沈迎约家,面前的是凌北静…… 难道、难道,昨夜与我唇舌交缠的人,是、凌北静?!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凌北静把那双漂亮的眼睛凑上来,笑得有点无耻:“难道小子锐想起昨晚主动献吻的事情了?” 主动献吻?“无耻!”我大声。事情倒是原原本本的记起了,怒火陡升,“什么主动献吻,分明是你——” “我怎么了?”凌大王爷一脸无辜,任我受不了干渴夺过他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却又凑上我的耳朵:“子锐你皮肤好得很,很不像是上过战场的人呢~” “咳、咳,你!”我被水呛到了!抬手意欲给他点教训,却被他反制住,压在身侧,反而跟他贴得更近。 “大人!”估计是门外的解忧听到了我的声音,急着闯进来。 夏解忧,你可以不要这么忠心吗? 所以解忧看到的,就是他的主子我衣衫半解的样子! 我听到解忧抽出剑来,而此时,最不该出现的人也应声出现:“子锐、子——锐?”沈迎约似笑非笑、震惊尴尬的脸出现在眼前。 一脸笑意的凌北静、衣衫半开满面红潮的我、怒气冲冲举着剑的解忧…… 谁能不误会?! “迎约,改时再解释。” 正尴尬际,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圣——旨——到。程子锐,接旨——” 从此便是没了不上早朝的权利。 我坐在沈迎约的官轿中,与二人一同赶赴宫门。 “迎约。” “嗯?”从我一早跟他提起凌北静的时候起,他就是这么一副了然于胸的笑容,欠揍的竟有些那人的影子,“你不必说,我自然知道。” 沈迎约眼睛弯弯,“你当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得手。” “唉……”我由衷感叹,“还是故人旧友最贴心啊。” 话还没说完,沈迎约看了过来,“况且,他若得手了,怕子锐今早就上不得朝了不是?” 最贴心的人果然也是最会伤人心。面对此人,最好还是转移话题,“皇上竟给我这样的职位。” 举贤院典宗学士,主管祭祀事。说上去是升迁了,但既非重用,也未如约任职地方。 “他大约是不想你离开他。”沈迎约说起此事总要有些酸涩,虽然除了我,能看到的人也并不多。即使看到,也不敢想下去。沈迎约为人一贯不会略有刁钻为难之处,只这“情”一事,断难一笔带过。 “圣意难测,”我豁达一笑。 “或是……”沈迎约转了脸来,“我也听说,最近民间忽然又起了些势力,用的是信王爷的旗号……” 沈迎约是明白的,这些话,他既听到了,程衍一定也听得到。也许程衍就是这样才要将我控制在身边,毕竟王朝刚刚迈入正轨,而程衍在宗族中的地位后台又实在太薄,他还没有太多自信放手让我去壮大势力,因为他没有一举拿下的必然。 大约上回宗族造反伤了他太多元气。 至于沈迎约说的因素…… 我自己亦不清楚,程衍对我,是何种心意。 六年前初见程衍,他还只是默默跟在恭王叔身边。恭王叔一脉向来不盛,到了王叔一辈,不仅没有子息,连家业也都难保,只是徒留爵位罢了。 当年藩王重臣进京,大哥二哥自然少不了忙碌,皇祖父对我如斯宠爱,几天的宴席、交游、游戏下来,我自然是大放异彩,但除了开始的相迎、后来的同桌宴饮,与程衍哪里有许多相处? 如果有,也只是那次郊猎…… 我半眯了眼睛思想着,却被轿子外面的说话声打断了。 “静宏王爷——” “罗大人——” 原是凌北静这厮乖张,偏要骑马过来,走到皇城根儿,难免见了熟人。凌北静正是青云直上之际,何人见了不愿攀谈几句? 偏这凌北静声音妙,脸皮也是极厚,今朝不知怎么兴致高涨,舌灿莲花的。 “聒噪。”我轻声啐一句。 “子锐叫我?”凌北静耳朵可真好用,马蹄哒哒,倒是行至轿子旁边,出乎意料的,掀起了我的侧帘。 第十章:湖声夜雨(1) 旁边轿子上的,俨然是工部尚书罗致仕。这下罗致仕是看到我了,红光满面的老脸不由有些讶异:“这是——程少傅?这不是沈大人的轿子?” 想这小老儿下巴落地的样子,大约心中盘算,怎么,如今又该这程子锐得势?况且,一般朝臣不见我程子锐也有两年余了。 “哈哈,罗大人消息慢了,如今是程大学士了。”沈迎约在一旁见礼。 “昨夜酒喝得厚,一起住在沈大人家了。”仿佛是看罗致仕表情还不够惊讶,凌北静看似漫不经心的补上了一句。 罗致仕一脸了然,点着头拨弄着肚子里的一副小算盘。罗致仕这人皇祖父在时曾想用,后战事多,人事的调整耽搁了,不想倒是被程衍启用了。他也该算个聪明人,更是个嘴快人,该说的从不怠慢。 凌北静这么做,倒是什么意思? 我看一眼凌北静,他笑着望我,放下轿帘。 “子锐,我看这次凌王爷倒不是与你难堪。”沈迎约在一旁好心解释。 我冷哼一声,“难得。” 耳听着凌北静离远了,我看着迎约:“见到这厮,倒是想起你我同在大哥左右的时候,不少与他斗法的日子。” 这里面的试探意思,沈迎约大概听得明白。 “大王爷性子敞亮,却是随性。而皇上,”颇有深意的看我一眼,又看看外面,“可真是心思缜密呢。” 想也知道沈迎约身边要有程衍的人在。 “子锐,府上院子里的花开的如何?”沈迎约突然变了轻快的调子。 我一顿,立马会意,“春还早,零零落落开了些,倒还有不少芽儿……只是近些日子春寒,要冒出来也难。但许是少了好园丁打理而已。” “……”沈迎约低头,笑也渐渐淡了些,我亦不再言语。若当今坐皇位的不是程衍,沈迎约大约也不会如此为难吧。 “子锐说笑罢了,迎约切莫放在心上。”现下情势说变就变,多说无益。 “至于前夜……”前夜夜探太子府被越靳发现,又不知被何人所救,最后却是沈迎约送我回家的,着实有些蹊跷。 “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沈迎约摇摇头,“但我见你,确实是在我书房外面了。” 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终于还是进了宫。 大臣们的休憩处,见了我的人陌生的居多。自然,一朝天子一朝臣,算来程衍登基也两年有余了。而熟识的人多会上前打招呼,碍于我身份特别了些,倒也不敢于太过亲密。当年皇祖父盛宠,程子锐在朝堂上何其骄傲,难得青目视人,却是有个才子的名声打着,想要亲厚的人也不少,到了今日却是一个也不见了。 陆鉴修似乎是查案子下了江南,也没有在这儿。 沈迎约大概是怕我尴尬,常伴我左右,更多的倒是向大家解释我的身份。我说不必,他倒还笑言以防登徒子。 “沈大人!”说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看上去倒是与沈迎约有几分熟络的样子。 “余大人。”沈迎约笑着见礼,倒是很快看出来者的兴趣显然在我身上,先转向我:“这是前科的‘状元郎’,现正在罗大人那儿供职。” “余大人。”我大略打量一下余亦元,面目英气十足,甚是端美,而瞳仁却是明澈如水,就知不是世家子了。 程衍对于鼓励庶族子弟入仕倒是很有一套,竟坚持要用各国争议纷纷的考核制度,无论家世宗族,按成绩排位封官,之首的称谓“状元”。当初为了这个新奇的用人之法,程衍跟老臣还有过些礼法之争,最后达成了自己目的也不罢休,还趁机除掉了几个不合手的人物。 如此说来——眼前的余大人也不是简单人物。微笑,“在下程子锐,有礼了。” “程子锐?你是——八王爷?”余亦元面露惊喜之色,口乎前朝“八王爷”,却没意识到犯了大忌,好在不远处凌北静一群人相谈甚欢,倒是没人注意。 “余大人,子锐如今已不是王爷了,大人说话注意才好,以防给人听到,为自己惹了不必要的麻烦。”我虽是笑着,也暗暗的看了远处松鹤图前站着、却一刻也没有停了向这边看来的另一个人一眼。 那人看上去也是十分年轻,只是面目少了些柔和之色,英朗轩挺,眉目如刻。见我大方的眄一眼看过去,倒是有些局促,怕也是新人吧。 “哦,亦元失言了!”余亦元惊喜不减,“自幼读书时就一直仰慕‘书剑公子’其名,想不到今朝能亲眼见到,实在是大喜过望!”说罢,细数起我的种种来:六岁才名动天下,狂草一笔惊世情;七岁封县侯,治世之才世人慨叹;十三岁,号称天朝第一的萧旻自称“才学之于景阳不及十一”…… “程某虚名在外,”我对这爽朗温厚的“状元郎”倒颇有几分好感,倒不是为他这般夸我,而是因了他也是今天第一个除了惊讶我是谁,并不问我职位的人,“余兄见笑了。” 世人皆言八王爷程子锐极其倨傲,目见九流宾客而不正视,执扇挥手而已。今天这样算是一反常态,看我笑得温和,旁边几位也不由自主将眼神儿飘过来。 “哪里哪里,”余亦元一双明亮的眼睛毫不遮掩、却毫无亵渎之意的在我身上来回打量,“世传‘书剑公子’容颜如画,今日见了果然是神仙人物,想要称赞,搜肠刮肚竟也想不出什么词来,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天上有、地下无’!” “余兄客气了……”我还没答话,倒被一个厚脸皮的人打断了: “余大人好眼力啊!”凌北静不知是怎么从一班臣工中间脱身而出的,笑嘻嘻的走过来,“昨天还刚被沈大人赐了个‘花月仙子’的封号,今朝又蒙皇上都御笔钦点大学士,程大人,前途无量啊前途无量!” 果然,凌北静是不会对我有好意的,他本就引人注目,声音又格外的优雅,这几句说得音量极大,整个“敛政斋”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来摸不透程衍提用我目的为何,对我还半冷的众人一看如日中天的凌大王爷对程子锐如此亲厚,八九成都猜测我程子锐要交好运了,连忙纷纷凑过来说着“恭喜恭喜”,而那可恶的凌北静,早拉着沈迎约与余亦元不知向何处去了,我四处找找,除了看到刚才那人仍眼神冷冷的看着我,早不见狐狸王爷的踪影。 凌北静竟然连个帮忙的也不留下,害我接连应付,直到上朝才喘得一口气! 朝堂自然还是一般的无趣,历朝历代的臣工帝王都不能幸免。我只站在队列后面不起眼的一隅,听着程衍声音,偶一抬头,也不见他看我,胆子索性大了起来,偷眼看看如今朝堂上的形势。 朝臣还是这样,各派相争个不亦乐乎。今天倒是真的有件大事——左丞相告老,程衍要立新丞相了。这下可不得了,各派都把设计好的戏码轮番端上台面,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我偷眼看着余亦元,果然神色又几分不自然,他才登上天子堂不久,大概还没进那一派,对这种场面见得也少。倒是我,在这金銮殿上也混迹多年了,哭的跪的抹脖子只差大殿房梁太高没办法上吊的,什么没见过,争吵两句家常便饭而已。闹个水灾旱灾之类,倒没见这些个人如此热心出主意过。 神游天外之际,不知哪位大喊一声“血口喷人”!好吓我一跳。 心底叹着,只盼快些下朝,佩剑还寄放在宫门口呢。 程衍大约是看足了戏,三言两语的改为再议了,“不过众位爱卿,朕还有一件事,今天要下决断。” 第十一章:湖声夜雨(2) 程衍提出了对明蒙的战事,刚还喧闹犹如菜市的朝堂一下子安静了,各位乌鸦全部缄口不言。 只有凌北静有言:外地侵扰甚繁,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打。 心下冷笑,这程衍,用意不能再明显了。 昨夜也听说程衍提出要攻打明蒙的事情,当时大臣们用了国库不足,根基不稳等种种原因,基本也是反对的多。其实明蒙富庶之地,真能攻下倒是件好事,只是朝堂上的列位臣工都不知道,程衍的军队到底有几分战斗力? 平定宗族造反一战打得凶险,似乎没有多少力量的样子。 程衍是个独断的人,偏偏更可恶的一点是,总能给他的独断找来种种手段掩盖。今天,先提起选新丞相的事情,说到底各方再怎么相持,最后拍板的仍是天子程衍。此时的程衍可是各方说服讨好的对象,他再提起战事,自然反对的人就少了许多。再加上凌北静这个最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顺水推舟的狐狸王爷一番陈述,给了激烈反对过的朝臣一个大大的台阶,大家也就好说话得多。 武将程衍手下最多,几乎没有多少争议便定下了大将军萧岭。 之后——程衍冷冽的俊脸上浮现了难得的深笑:“大将军,这番朕的太子可是托付给你了。” 心下一惊。 程淇? “程子锐。”程衍冷不防唤我的名字,“你做少傅日久,平日也与太子甚为亲密,不知对朕的决策有何异议?” “异议”?!你已是“决策”,我又何来“异议”? 纵我心疼昭明…… 我下跪,“回皇上,为臣听说征战时太子本就跟在大将军左右见习兵法战术,如今既然皇上决断,望太子再为精进,便是再好不过。” 不知是否因为程衍笃定了我会反驳,一时没有想到如何回话,顿了许久,一句“如此甚好”,依然听不出什么别样的意味。 琐事又是几桩。今天的朝上似乎琐事特别的多,还是谁都没准备好面对下朝之后那场不得不上演的好戏?心里还是盘算着程衍的意图,虽然是与我何干, 总算挨到了退朝,追上沈迎约,一路奔着敛政斋去了,半路却被内监拦了下来,要我回去见皇上。 何其怪异。 倒也还算熟门熟路,推门行礼,跪在地上看见一对挺括的粉底皂靴,起身了一看果然是狐狸王爷凌北静。我还没起身,又有两个人走进来,倒是我想不到的余亦元与顾青书——便是一早在敛政斋远远看我们的男子了,也是新科的进士。 “朕叫你们来,是想听听你们对新丞相人选的建议。”程衍倒是开门见山。 我与余亦元、顾青书三人相互看了看,谁都没说话。他们说的都是些热门的人选,吏部尚书杨勋仲,司马阁典堂宇文穹,盐铁司向靖邦,这些都是呼声高的;多提出来的,还有鉴修,迎约,…… 程衍点了两个新人,听了,却没有一点表示。我看着程衍的脸,有些气闷——总想从他脸上看点儿表情出来,却总也看不到。 “凌爱卿怎么看?” “回皇上,据臣所知……”凌北静总是这般滔滔不绝,利弊坦陈的无比清楚,总是一篇好文章。趁他总算说完,我不由一笑。 “程子锐,你可是有什么不同意见?” “啊?”糟了,许久不进御书房,坏了规矩,“哪敢哪敢,程子锐离朝已久,对现在的情势不甚清楚,倒是凌王爷‘据臣所知,依臣之见’的,了解的比臣清楚得多。” 其实凌北静这家伙,说了半天,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连一点儿自己的意见都没有。要我说话担这个罪过?多谢,程子锐如今底气全无,却之不恭。 可是程衍看着我。 余亦元也看着我。 顾青书看着我…… 凌北静笑着看着我! 我只好打好腹稿,准备将凌北静的废话换个方式再表述一遍:“依臣拙见——” “报——”内监无比贴心的打断了我的话。有人要见程衍。 程衍挥挥手,我们进了里间,却是一字不漏的听得见外面的对话。这就是程衍议事厅的精妙之处。这厅后面备了两间内室,一间极隔音,厅里的事儿完全听不到;另一间呢,正好相反,跟隔了层纱似的,外面说什么听什么。至于让你进哪一间,就全看程衍的意思了, 来人果然是新丞相之位争夺的说客,一个还没说完,便被匆匆赶走,再来下一个……直到正午方才歇了一下,皇上请我们用了一顿食之无味的午膳,之后又是听戏。 早上朝堂上唱的精彩,现在没了对手的监视,大人们更加放得开了。方才血口喷人的那位大人,这下子倒是举出对手好些条罪状来,殊不知这半天时间,他又是如何事无巨细的调查出来的?这还真真的用那血盆大口把人喷了一回。 转身看去,余亦元脸上好一股厌恶神色,坐在一旁的顾青书虽然含蓄些,也多少皱着眉。只有那官油子凌大王爷,享受也似的坐在顾青书另一边的椅子上好整以暇的笑着,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趁他看我之前我赶紧别过脸去,没想到他却凑过来。 “做什么?”我竟紧张的像个觉得将被调戏的良家妇女了……这什么比喻。 “子锐站久了倒不会累?”凌北静原来是要把椅子让我。 甩掉搭在我肩上的手爪,顺便斜一眼凌北静。这种人,理他作甚。 凌北静看了看余、顾二人,凑到我耳边:“子锐金娇玉贵的身子骨,自个儿倒不会疼,徒让本王看了心酸。” “你!”顾及程衍还在外面鏖战群臣,我终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要是解忧还会瞪他一眼,主子我无视!直接无视! 顾青书看见凌北静为我腾出椅子,犹豫踌躇了一下,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也连忙起身,“余兄……” “嗯?”余亦元舒展了眉头看着他。 比程衍都高出一头去的顾青书不知怎的“腾”的红了一张脸。 想不到我四人竟然被留到傍晚,才终于能回去了。 出了宫门,凌北静与我顺路,便邀请我与他同乘一匹马。 “多谢王爷,只是两个大男人同乘,恐怕难为了王爷的宝马。” “诶,不碍的。”凌北静倒也不知道饿,如此神采奕奕:“子锐瘦的一身的轻骨,坐在前面也只当多抱了几只兔儿爷。” 这话有多轻慢,我觉得自己的脸在黑暗中青了红,红了白,要不是在宫门口侍卫眼皮子底下早就一拳挥上去:“多谢王爷,王爷千古风流,宝马轻裘好向烟花深处去,子锐就不打扰了。”说罢倒是赶上前面的轿子想蹭了回家,钻进去一抬眼,里面的人竟然是顾青书。 此人待我不善,倒也不像是见不得光的城府人物。我友善一笑,“还劳烦顾大人将子锐送回府中去。” “这是自然,劳烦不敢。”顾青书应下来,也不再多话。 我含着淡淡的笑,忍不住还是皱了眉头轻叹一声:“唉——” 不小心,叹得长了。 “程大人?” 想不到顾青书竟然问我。 “程某只是在想着皇上问的事儿。”我如实回答,敲着手里的扇子。顾青书的轿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草香味儿,有几分熟悉,我皱起眉头。 “程大人还真是忧国忧民。”不知道为什么,这顾青书对我总是讽刺戒备。也罢,随他去吧,需要我琢磨的人多了去,他实在是还不能上榜。 其实比起余亦元,顾青书倒是个做官的料子,只是傲了些。 我自嘲的笑笑,傲了些?程子锐也有说他人骄傲的资格了。 “哪里忧国忧民,我是担心自己罢了,”我在轿子里的黑暗中看着顾青书的眼睛,“今天来游说皇上的人可都知道你我四人在这儿待到深夜了,无论明儿定了谁,余下的人必要与我程子锐难看了。” 顾青书微哼一声,“大人大可不必担心,有什么怨气也都是对你我四人的。” “非也非也!你跟余亦元资历尚轻,无足轻重,而凌王爷——凌王爷可有推荐了谁么?” “……没有。” “正是。他这人的性子大家也都明白。若有人问起,我程子锐又说了什么?” “……程大人没说什么。”顾青书倒是诚实。 “这就是。只是这句话,你听到了,相信么?”我对着顾青书一笑。 “这……自然不信的。” 第十二章:湖声夜雨(3) 倚着扶手,我定定的看了远处案子上鎏金盘螭的小香炉。香炉冒出袅袅的青烟盘旋上升,“唉。”不由得轻叹一声。 程淇今年只有十四岁。帝王之家训练皇子各有千秋,但无论如何,无人不重视皇子性命。若非情势所迫,让储君上战场不可谓明智之举,何况程衍不过有三位皇子,其他两位还小,如今各国虎视眈眈,将程淇推进军营,不知程衍打了什么算盘。 恍惚间,解忧端了药过来。 “爷是在想太子的事情?” “嗯。”我看着浓苦的药汁皱着眉头,许多东西便是这样,即使是多了,太过厌恶仍是不能习惯。 解忧也真是死心眼儿,每次劝我都是一句良药苦口。良药苦口,调点儿桂花糖进去又不会有本质改变。 “我看太子出征的事爷不用太过担心。程淇现在已经十四了,当年爷十四岁,就接手了景铘,还亲手选了我十二人为景铘护法,沈爷和陆爷,不就是那时结识的?”解忧提起当年的事情,总是神采飞扬。“想起爷当年从宫里偷了十二份圣旨出来,还吓得太子妃娘娘动用了当时的景铘来追我们回去。倒是在沈爷府上,让我们几个打了个落花流水,好不痛快。” “我只是觉得,当年程齐王朝已然岌岌可危,祖父遣我们子孙各担大任是迫不得已。而如今形势,不需对淇儿那么焦急……” “爷您还真是疼爱太子,”解忧含着点儿酸酸的笑意,“别忘了太子自幼也是随着程衍在军营里长大的。” “这倒也是。”我点点头,端起汤药。或许解忧说得对,也是时候让淇儿去历练一下。 在程衍的羽翼下,总是长不大的。这点我早该想到,谁知遇到程淇,便总是多了一分怜惜。 “爷,解忧多句嘴。” “问。” “也这么疼惜太子,是否是为了……二王爷的缘故?” 我心一怔。 我早知太子生母是二哥生母本家子侄,这边解忧提起,细细想来,淇儿面相也与二哥有七分相似。虽然二人性格迥异,可淇儿一笑,弯弯眉眼却像极了二哥!难怪程淇一旦耍赖,我便无力拒绝。想是幼时受二哥照顾太多,如今便要还在程淇身上。 见我不语,解忧一叹。“爷你就是太念旧。你顾念二王爷,对程淇百般疼爱;顾念我哥,便禁止在府上摆茶……” 我不答话,低头猛灌药汤。 解忧自知失言,转了话题。 “听说近日太子回了行府,府上可热闹着呢,”解忧放下端盘,一时眉飞色舞,“听说太子要出征,一时送礼的人踏破了门槛儿,最夸张的,听说水务徐大人礼单写得有好几丈,我看要比这铁公鸡当年嫁女的时候还厚呢!”说着数起各种珍宝来。 “咳咳!”正灌着汤药的我差点儿呛起来,“解忧你这张嘴……” 可惜了这么个搞情报的尖子,倒是只能打听些流言八卦的事儿了。 解忧连忙端了甜汤来,“爷,我们要送点儿什么?”不等我咽下甜汤说句话,解忧自言自语算计起来:“总不能送太好的,待太子爷回来总逃不了还要送一次。” 这下好,成心不让爷我保持风雅形象了,一口甜汤差点儿喷出来,我连忙拿起巾子擦擦嘴角:“夏解忧,你不愿做官,改日爷给你百两银子的本钱,你我三七分利开个小铺子算了。” “哼,我要想开小铺子早就到沈大人门下了。”解忧将两个碗收好。 “沈大人家是大商户,容不得你这般算计,”我难得有心情多言两句,“你还是留在我这儿好了。” “爷你现在可是有出没进呢!”解忧提醒我。 我淡然一笑,抛出刚上朝回来带的消息:“这次归元节夜里,皇上要大宴群臣,借此机会给太子送行呢。” “啊?”解忧一脸幸灾乐祸,“这些大人的礼又得送一遍了,幸好我们还没动手。” “爷。”忽然有童仆来报,“方才您刚下了朝,外面便有两位姑娘说要见爷。我按老规矩推了,两人却坚持等爷。” 我也没看解忧,掌心拍着扇子:“你倒说说,这两个姑娘生的如何,穿得又如何?” “生得是俏的……”小童低下声去,“比那些个寻常的烟花女子还要俏些。衣着也不是寻常的,衣服料子——我们这些下人,就是做梦也不能使得起。” “比爷我这衫子呢?”用扇子挑起我青流岚锦缎的衣袖。 “这……也不差了。两人等了好些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回去,非说要当面见爷。” “解忧你怎么看?” “不是寻常的烟花女子。”解忧答得有理。 “嗯,”我点着头,“不是寻常的烟花女子,定是不寻常的烟花女子了。” “爷可要见她们?” 我斜抬头看看解忧。这小子虽然牙尖嘴利,面对男人轻薄尚且脸红,还是不要给他这种活计。 “爷,我来吧。”解忧是有点儿勉为其难了。 之前我虽然年纪还小,但名声在外,解忧这种事儿见得不少,不过都是叫我打发了回去。今天我有这种兴致,看来也是出乎解忧的意料。 我挥挥扇子:“无妨。带她们进来吧。” “爷?” 浅笑。“带进来便是。” 是夜宫中大宴,又是灯火不夜。 归元节这夜里,百姓总喜欢在湖中放了些花灯,又有些游戏来做,此时宫外应该是无比的热闹了,宫内灯火通明,虽然皇上在场,大家倒也不拘谨,席间有说有笑,座位是按照位次排的,凌大王爷坐得离我远,还是偶然的传过一阵笑来。 举贤院与之前的也是大不同了。之前的举贤院多是些陈腐的酸儒,而今与礼部共同负责人才选拔,倒是多了些实干家。可惜,聊得东西依然是无聊得很。好在正宴很快结束了,我程子锐倨傲的名气大得很,大家今天倒是对我的温和谦让十分惊讶。 这有些什么,情势而已。 灯光酒影间默默望了程衍,适逢他也在看我,心没来由的紧了一下。 太子程淇坐在皇上左手边,正宴告一段落,有心人便纷纷上前赠礼。一时无限热闹,明明是太子要出征,倒是有送名琴名画的,何其可笑;另有宏学阁的人,送的倒是与武有关:不足六尺的瘦干老儿双手奉上好长一干画戟,可说是以拖代捧,我不由感叹“难为难为”。 谁知说者无意,却没注意到,虽然是改朝换代了,身边的眼睛可还是都盯着我呢。话一出口,这边便是小小的笑了一阵,大家竟然都静了,只余下奏乐的声音。 “程子锐。”程衍叫我的名字,目光含笑,“朕素闻爱卿家中珍品无数,不知今天又给太子带了什么?” 虽是还没有轮到我上前,倒也无妨。我看着程淇,走上前去。程淇也是淡淡的笑着,他今天一夜,都是十分知礼的。听说大多数东西早都回了礼去,并且都是自己安排打理的——越靳名义上是调任了,不过据“景铘”来报,似乎他是失踪了,皇上的人也正四处找呢。 几个月不见,程淇倒是收敛了小孩子心性,看我的样子很平常了。说这句话,心里不知何种滋味,只是上前半跪,从袖中取出我的赠礼来奉上。 一幅卷轴,小巧细长,却是精致无比。 程淇展开卷轴,看了一会儿突然脸色有些怪异。 咦? 程衍接过,初看了一眼还勾起一抹笑来,再看下去,笑意溜走了。 “程子锐,你这是何意?”说着,程衍将卷轴提起,面向席下。 “这幅画,”坐在不远处的凌北静接话,“是寻常士族喜爱的香草美人图而已,展现的正是情怀之高——”一个“洁”字没出口,凌北静也看到了画上的提款留字: 漪波楼描黛阁主人烟凝,望日夜温酒望月。 画中的女子一身淡紫色的轻罗烟纱,杨柳细眉,桃花水目,化柔腰肢,玲珑身段,可堪“绝色”——不过在座见过这烟凝姑娘的,都知道这画儿还画不出烟凝真正美貌脱俗的七分。 这正是早些时候漪波楼两个侍婢替我带来的,如今靳都第一的名伎烟凝的请帖。这烟凝倒是有心人,不仅自画了小像,更约了时日。 “世传烟凝姑娘一去琴音醉人心弦,玲珑一笑千金难买,多少王公子弟无端被拒,想不到竟会主动邀请大人啊!”不知谁调笑了一句,程衍的脸色又暗了几分。 “啊,错了错了!”我悔不当初的重新从袖中拿出一副同样形制的卷轴呈上去,“程子锐一时糊涂,皇上、太子大人,前往莫要怪罪啊!” 底下哄然大笑,我低着头也看不到程衍的表情,只觉得寒光阵阵。 卷轴被重新打开。 “这是——” 《谷羊策》。 传说中流失已久的六大兵书之一《谷羊策》。 程淇也有些惊讶,不过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口称“老师”上前接过。 “不愧是曾经的‘八王盛宠’‘宁亲王’,”程衍看着我,还保持着那嘲讽的笑意,“竟会有这样的收藏,倒叫朕的东西显得平凡无奇了。” 第十三章:湖声夜雨(4) 程衍挥手,两名内监从后面抬过一张弓来。漆皮朱角,玳瑁弓腰,倒是神兵利器,不过年岁是久了些。 众人皆不知程衍所赠何物,许多人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想夸而不知说什么的意思。 “轩辕岱日弓!”座下有人大喊。众人看去,原是程衍唯一的胞弟武王爷程衡。 我也不由多看一眼。轩辕岱日弓? “世传轩辕黄帝战蚩尤于东海,举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糜之弭,河鱼之胶而成,后刘歆偶然得之,引天火鞣质,自此神力无穷,力贯五岳,”宏学阁掌殿大学士谢垅海捻着胡须,一字一句的诵念着,“想不到陛下竟藏有此等神器!神器既然在手,则是天赐王道啊!” 小老儿马屁拍的倒好,我却无心应和。 战场上的程衍,用的便是这轩辕岱日。 大哥与父王,便是死于这轩辕岱日! “众位,你们不知道吧,皇兄就是用这把轩辕岱日弓打下的江山!”程衡说得无比得意,他敬爱的兄长,自然是用这把弓,射死了我的兄长! 我抬头,程衍灼灼的眼光中流转着轻轻的笑意,正是看着我。 胸中便是忽地腾起一股怒火。 大臣们此起彼伏的称赞之声中,我甚至有些后悔,两年来拒绝了各方势力,要我举起大哥的旗子反复江山的邀请。 子锐无意争王,无意争功,但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尔等却何必反复羞辱于我? “太子,朕今日便将此弓赠你。” “谢父皇,”程淇凝重跪下,“儿臣定当越马扬刀,弘天道,保江山!” 我在一旁看着程淇。 不过半年不见,已看不出东郊赛马时的半点天真,抿了嘴的样子,是要柔和些,其间的跋扈却有八分像极了程衍。 “程子锐,”程衍突然叫我,语意十分的轻快,眼神里的玩味却只让我想一拳砸上去。 我看着他。 程衍,从你将气息奄奄的我从战场上带回皇宫的那一刻起,程子锐的骄傲已经不复,又何必一再相逼?你降我的爵位,却不降我的衣食俸禄;不让我上朝参政,宴席游冶却从来不会忘记叫上我这贰臣,我这前朝的遗族、旧皇的盛爱,我的俯首帖耳便更添你的辉煌! 我程子锐何其美丽,程衍的完胜哪能缺失这样光彩夺目的点缀? “你退下吧,”程衍风轻云淡的挥手,“朕安排了歌舞游戏,后面便是才子们的主角儿了。” “是。”我回答的不能再恭顺,“只求皇上能再答应臣一个小要求……” “哦?”程衍大概不记得程子锐在他面前表现过这么大胆。 “烟凝姑娘送臣的卷轴——”我看看内监手中的卷轴,笑得不能再卑微厚颜。 “呵!”旁边传来武王程衡不能再响亮的轻蔑笑声。 我只当没听见,见程衍不耐烦的挥挥手,取回我的卷轴来,一脸的心满意足。我自走回座位,一路上许多旧识默不作声,抑或摇头叹息的,我也只当听不到。 众人坐在席上,不久便上了一场歌舞。这时有些臣工起身互相的敬酒。宫中的乐舞算是精彩,只是看多了也有些疲倦,我不出声的呵欠一声,抬头却看见余亦元和顾青书两个。余亦元喜欢贴我我知道的,刚才在席上他就不住的看我,像是对我有话要说。而那顾青书看我的眼神应该变得更加不屑了吧,毕竟如今的我在他眼中除了不忠不义,便又多了个不节之罪。我还是十分厚颜的冲他笑了笑,却意外的发现他冲我点了点头。 望天,月亮怎么没从南边出来。 余亦元总有问不完的朝堂事,陆鉴修啊陆鉴修,你还是快回来吧,作为顶头上司的教导责任,我倒先替你扛了!算了,提携后辈总好过跟一群老家伙不咸不淡的喝酒,我就不拖你请客了。 “程大人,那为什么盐铁司与水部最后又独辟出去了?”余亦元大眼睛一眨,便叫人觉得不好拒绝了,于是乎从开朝讲起,从邻国讲起,好一阵子之后,音乐突然换了。一班宫伎卸掉层层轻纱,在一旁取了剑,表演起剑器舞来。 “邶国宫乐——”内监拖长了声音喊着。原来邶国的宫乐也来助阵了?攻打明蒙有利于东衡、邶两国,邶国弱小不能为,可程衍也没放过,兵马自己出了,粮草让他们负责了不少,这连宫乐乐女也来了。 须知怎的一会儿换了队列,一名女子单独走了出来,在中间舞起剑来。她踏着鼓点,将剑器舞得行云流水,倒是十分美丽。余亦元也不做声了,专心致志地看起舞剑来。 这时又有些奇巧的东西了。只见几名内监推上一个一人多高的木架,又抬上来一个大鼓,鼓的外沿伸出一圈圈的莲花瓣,细看每瓣又都是一只花灯,灯内烛火摇曳,辉煌漂亮。 当中舞剑的女子由几个女子擎起一抛,稳稳的站在了大鼓的鼓面上,随后不知怎的,四周伴舞的女子点燃了最外圈的花瓣,原来花瓣的外延也是可以点燃的!只见当中的女子用剑蘸了灯油,画着圆圈一挥,整朵莲花上所有的拉住烟火“呼”的着起来,一时亮如白昼,大家短暂的静默了一下,随即鼓掌叫好了起来! 身边的人皆目不转睛,我却微微皱了眉头。总觉得这女子美则美矣,却似乎不是寻常舞女的样子。 女子甜美的微笑着,粉色衣衫露着雪白的玉臂,带着手中剑器,挥舞起来异常美丽。脚踝上系着五色的丝绦,随着雪足踏出厚重的鼓点;手腕上金色的手环化成光带,宛如天上虹—— 金色手环! 我心中猛地一震,却见众女突然涌向莲花,所有着火点一爆随即熄灭,整个莲花也在极致的绽放之后瞬间凋谢,而众人所见的最后景象,便是女子飞身跃起,之后一切就没入了黑暗! 糟糕!我的心跳得厉害,只是才被强光刺激,纵使我专门练习过夜视也十分困难。 但我还是看见了。女子的手环里射出了两枚暗器,同时,暗器飞舞,只看到女子的暗器被打落在地上,而她的膝部也中了一记——而且,两记并非来自同一处。 暗杀! 几乎不到一眨眼的时间,跃起的女子重重的摔到鼓上,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娇呼。四周灯很快被点亮了,众人看见女子还保持着笑容跪着鼓面上被人抬下去,觉得精彩之极,“好!”,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但他们未必知道,女子的膝盖大致已经废掉,她是再也站不起来了。退场的微笑中,饱含着一丝苦涩。 而刚刚她想要暗杀的人,并不是帝座上的程衍,而是——由大致的方向判断,或者是武亲王程衡,或者,是静宏王爷凌北静…… 我看着这二人,都像是浑然不觉一般的跟着鼓掌赞美,但仔细留意,便看得到程衡的额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而凌北静的笑容,多少有些诡异。 “皇兄,”掌声平息,程衡突然开口,“臣等还没看够呢!” “对呀!”“是!”底下许多人跟着起哄。难得冰块儿一般的皇上今晚十分和蔼可亲的样子,大家也都不顾及许多了。 “那王弟有何建议呢?”程衍笑问道,“邶国宫乐这次便只有这一组了。” “女子舞剑总是无趣,”程衡摇摇头,“臣弟倒听说这宴席之上有个人的剑术十分了得呢!” 第十四章:湖声夜雨(5) “女子舞剑总是无趣,”程衡摇摇头,“臣弟倒听说这宴席之上有个人的剑术十分了得呢!” 程衍也不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程衡继续说下去:“臣弟听说,程子锐自幼师从铸剑阁掌门夏鼎天,习得铸剑阁干支六十式的剑法,一直想有幸欣赏一次呢。” 我看着程衡,他这又是何意,难道,要与我对阵? “臣更想领教这‘干支六十式’的厉害,不知程大人可否圆了程衡这个念想?” 我现在武功不说全失,也留不下三分了,只是这样的情况如何推却?只怕程衡根本无意与我比剑吧。 “子锐功力与武王相去甚远,恐怕无法抗衡。”我自谦恭。 “诶,舞剑只是看看花架子,本王不会用力的。”程衡轻蔑之意明显不过,“皇兄在此,程大人你还诸般推辞,意图在何?我看大人就不要推辞了。” “程子锐,你说呢?”程衍问我。 “这……”我正犹豫,却听见凌北静的声音。 “皇上,程大人身子一直不是很好,功力也失了很多,只怕王爷天生神力,打斗之间难以把持,伤了程大人,于太子出征且非吉兆啊。” 凌北静这番话吟诵得十分优美,却不招武亲王待见。“凌王爷,就你看来,本王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吗?” “凌某并非此意,”凌北静彬彬有礼,笑容也不能再俊美,“亲王若定要看铸剑阁的‘干支六十式’,凌某愿意代为领教。凌某修得都是细巧功夫,工于内家,收放更自如些。”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众人一致同意,程衡也就不再反对,讪讪坐下,只是有些心有不甘的样子。 我接过内监给的剑,青光四溢,倒是好剑,当然比“景铘”就差了许多。 我与凌北静略略拜过便出手了。凌北静今日着的是宝蓝的衫子,幽幽的光彩倒将脸庞衬得格外无暇,笑颜也是无双的引人注视。身材颀长,却十分灵巧;四肢纤长,力道却一点不小。我正估摸着若是我武功还全在,能否打得过他,没曾想凌北静一个旋身,险些破了干支六十式的第四式“卯开平光”,两把剑身紧紧抵着,划出一阵火花。这才是他的二分力气!我虎口一震,借力错开身去,正与凌北静擦身而过。 “小子锐还撑得住么?”凌北静一声调笑,话语正暖暖的吹到我的耳际,只觉得一股热气冲到头上,耳朵一定红了。 该死!我连出四式逼近凌北静,见他笑得暧昧,连忙躲开去,却正中这狐狸下怀,一剑直冲我的命门。幸好功力没了,能力还在。我又躲开,却听凌北静一句“好可爱”,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在我耳朵里。 挑衅。我加快出招,将凌北静逼得连连后退,却见他一弯身,拾起地上一枚细小的黑色物体。 刚才的暗器! “小心有毒!”我压抑着声音脱口而出,抬头见凌北静笑得又暧昧了几分,说着“你关心我”不由有些气恼自己。 看到我的身下正有弹开的另一枚金色暗器,我一手挥剑刺向凌北静,一手反撑到地上去捻,不想凌北静也同时出手,两人胸口紧贴,交换了一瞬的温热。 一种异样的感觉冲灌全身。我取了暗器飞快跃开,定心凝神与凌北静再斗。 两道光芒交缠着!凌北静何其聪慧,竟开始用我的一旬前的对应招式克我的下一招——这便是看上去复杂之极难以攻克的干支六十式第四旬的致命弱点,他竟然这么快参悟。我也不敢有辱师父威名,调换了招式顺序,还是应付的好不辛苦。 最难得恐怕还是集中精力,这厮时不时的口出狂言,外加越轨动作越来越多,我真想提醒他,这是皇宫,而周围是列位臣工,外加一个一直虎视眈眈的程衍大皇上。终于完毕落地,却听四下寂静。 许久,才爆出一阵鼓掌叫好,竟比刚才更热烈也不为过了! 我与凌北静笑得一模一样的谦逊美好,忙不迭的四下拜谢着,却听他突然问我: “为什么救我。” 我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救他? “不是我。” “……” “当真不是!”真想学解忧瞪他一眼!同时心里也忍不住琢磨,凌北静应当看到了些什么,如果射中舞女的暗器来自我的方向…… 不是我,就该是我身边的人了。 老眼昏花的周大学士? 如若不是,就只有…… “沈大人,‘书剑公子’!厉害厉害!”余亦元迎上来,毫不掩饰眼里的那股崇拜之情。 而早已默默地回到原位那个人…… 我举杯,对着顾青书,随即一饮而尽。 第十五章:湖声夜雨(6) 鉴修回到靳都这天,正赶上给新上任的尚书大人贺喜。 沈家的产业短短几天又不知要涨几许了,我一直纳罕程衍怕不怕这样下去,有一天沈迎约能把整个国家给买下来。沈迎约下朝后自然留在了宫里,我和鉴修为了狠宰一顿,一直在他府上候着。等他回到府上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与鉴修拉着沈迎约直奔茗湖,推他上了最豪华的一搜画舫,狠狠地点了一桌菜,什么山灵海鲜,百味河珍,恨不得照双份的点。纵使沈迎约有大商人气概,也难免心疼了。 没办法,新任尚书沈大人,这么大的肥差,不好好的宰一顿怎么对得起多年交情? “来来来,迎约……”我又举起杯子来,把那千金的酒儿换了一壶,“不对,沈相,沈相。祝你……”青云直上前途无量财源滚滚寿比南山之类的都祝过了,连早生贵子之类的都滥竽充数了,“祝你再多的几次机会,请客我们兄弟!” “怎么可能,”鉴修平素不苟言笑,今朝倒还轻松,“沈兄如今官列尚书,下次恐怕就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哪里还有多少机会。” “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哈哈哈……”我突然觉得这话无比的富有深意,“一人之下呀!” 沈迎约脸红的盘中煮熟的虾子见了都要含恨跳湖了,举起筷子要敲却被鉴修拦下,“程子锐,在我府上温存甜蜜也就罢了,皇宫大宴群臣舞剑还要舞得这么情意绵绵——唔——” 我顺手夹起一枚鱼圆子丢过去,堵上这张乱说的嘴。 “听起来我似乎错过了很多好戏呢。”鉴修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平日里的严肃都不见了,一脸的流氓气跟他那只狐狸表哥如出一辙,不知道如果刚见到陆鉴修一面,认为自己的顶头上司端庄谨肃的余亦元在的话,看了他这幅样子会不会把下巴颏掉进湖里。 “那可不是……”沈迎约说了一半又咽了下去,只因我举着的筷子这次夹起的乃是一枚硕大的蛤蜊,这东西连皮带壳的滚进喉咙可不是开玩笑的。 “哈哈,再议,再议!”沈迎约含混过去,鉴修看着我筷子夹着的蛤蜊,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偷笑。 人生得一知己已是幸事,若有二三知己把酒言欢是怎样的福气? “有风有月有美酒,只差仙乐佳人……”沈迎约一叹。 “诶,不差不差,我看有子锐就够了。”大家最近好像都特别热衷于揶揄我,连一向亲厚的鉴修也未能免俗。但看他这一脸坏笑也知道他想说什么,更何况喝了酒,连看鉴修的眼睛也觉得和他表哥凌北静长得一模一样了。 说是画舫,里面自然备着琴。琴也是好琴,只是尚新,琴弦有些生涩。画舫轻轻的在湖面滑行,我将弦乍然拨响。 《关山夜雪》。 手下七弦轻颤,桐木安然静卧。月光冷寂犹如关山极顶亘古不化的雪。我最熟练此曲,是为此曲是二哥所作,亦是二哥挚爱。子锐不像二哥,从不曾在边关征战,不曾见边关战场之莽莽,月升日落之后,关山夜雪那彻骨的优美。然而二哥奏起此曲的神色,子锐却不曾忘。最后悔,便是程衍兵临城下的最后一役,子锐按住二哥的琴弦,说是此曲太过凄寒。 方才酒喝过几巡,湖面上早喧闹了起来。我微微回神,却注意到原先荡漾在湖面上的优美丝竹与歌姬甜腻的嗓音皆渐渐静下去了。 正当我以为将独奏时,突然,岸边传来了一曲洞箫。同样的《关山夜雪》,于洞箫,却是更加幽寒。 同样会奏这曲子的,不是当年的宫人,便是当年与我兄弟战场抗敌的将士了。 当年的宫人多半随主自尽,而战士,能生还者,并无几人。 而这两种人,皆是当年,效忠我程齐王朝之人。 无论是谁,经历过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从成王败寇的宿命中苟且偷生,无论有多少无可奈何,都是何其悲凉。 无论是谁,这样温润的夜,被我这任性之人牵动往事往情,都是何其悲凉,何其悲凉。 一曲奏完,湖面已经全然静了下来。 这曲子,到底是太悲凉了,坏了众人玩乐的心思,倒是子锐的不是。我转头望向刚才饮酒的两人,鉴修神凝色重,沈迎约…… 一向爱笑的沈大人竟然明晃晃掉下两行眼泪来。 我自觉罪孽深重,离开七弦琴,手持酒杯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来来来,今天是给沈兄庆祝,子锐选错曲子,自罚三杯。” 辛辣的酒液顺喉而下,终于也呛出一滴眼泪。陆鉴修低头吃菜,并不看我二人神色。 却有人移船而近。 眼见看见茜纱的灯笼勾在船头,迎约与鉴修面面相觑,只知应是歌姬画舫,却不知来者何人。 “望日月圆,佳人有约。”我微笑,命船公将两船相接。 “原来是烟凝姑娘。”还是陆鉴修先反应过来。 今天是望日。 烟凝立于船头,手抱一卧乌木琴,面上笼着薄纱,只看出那对桃花水目弯弯的盈着几分笑意。 两船相接,我一手接过烟凝的琴,另一手去扶美人过船来。烟凝手上覆着手帕,触不到她的手,却觉得十分冰冷。 我心里一沉。 “子锐……”鉴修在一旁小心提醒。 我转头看,迎约也盯着我,皱紧了眉头。 我知他们为何谨慎。烟凝身后画舫木门紧闭,内里灯光昏暗,并非迎客之态。 我并不犹豫,将烟凝扶将过来。 沈迎约并未放松,倒是做出主人姿态:“烟凝姑娘,适逢迎约升迁,倒是搅扰了你和子锐的约定。” 烟凝微微施礼,并不答话,而是伸出左手手臂,将袖子推到肘上,随后拿起桌上的酒壶,浇到手臂上。 随着烈酒流过,小臂上显出一个半枚铜钱大小,却红到刺眼的“凝”字。酒液流过,字迹也随之消失。常人不知,这却是我景铘的暗记,上至十二护法,下至普通探子,部位不同,却都有此一记。 “凝玉!”沈迎约一声低呼,随即压低自己声音。 鉴修也好不吃惊,“凝玉,你没有……” 第十六章:湖声夜雨 来人正是当年的“景铘”十二护法之一,方凝玉。 酒壶“啪”的一声碎在甲板上,凝玉应声倒下。我忙将她抱起,跪坐在船头。 “凝玉,你怎么了?”陆鉴修焦急,伸手便要去掀凝玉的面纱,被迎约止住。沈迎约执起凝玉的右手细细的摸着脉,摇了摇头。 陆鉴修不可置信,也伸过手去,我低声阻挡。“鉴修。” 我看着臂弯里的女子。凝玉气息微弱,应当中毒已深,能支撑着将船划过来,已是不易。只怕再晚一刻,我们都再看不到她。 “混蛋,是谁下的毒?” 凝玉手指画舫,似乎要说什么。我贴下耳去。应当是中毒的缘故,凝玉已经很难讲出话来,只剩丝丝气声,我亦不得清楚分辨。待抬起脸,只见凝玉一手紧紧地压着胸口:“烟,烟……” “寻烟?” 凝玉微微点头。 “寻烟怎么样了?”程衍夺权以来,我一直没有寻烟和凝玉的消息。凝玉时人在边境,不知如何辗转成为名震靳都的歌妓;而寻烟,按照最后的消息,应当在武王程衡的府上。可是待我再次打探,却好像寻烟这人从武王府上凭空消失了似的,毫无音信。 凝玉睁大眼睛看着我,看上去十分痛苦,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衫,纤细的手指泛起白色。我只她已无力坚持,缓缓低头吻上凝玉额头,一手以针封穴,了断凝玉性命。再抬眼,见那桃花水目先前盈满的泪水,终于一滴滴滚成了一串,落在我的手心里,却还是滚烫。 鉴修将酒杯隔着船丢过去,打开了凝玉画舫的门,眼前景象令我好不吃惊。小小的船舱里横躺了七八具尸体。 “什么人……”迎约也禁不住握起了拳。 鉴修以袖掩口,跳上船去,不多时便回了来,“两个婢女是被黑衣人一刀毙命的,其他人皆死于凝玉之手。一个黑衣人身上,有发射毒针的暗器。” 我勾起一笑。 “好。”说罢看向沈迎约与陆鉴修。 我三人会意的交换了一个眼神,迎约与鉴修执起了剑,站到我的左右。 “朋友,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叙?” 既然凝玉的船公死于她的手上,想来我等船上那位撑船人也并非善类。 “八王爷。”船公的声音传来,竟然是——越靳? “越靳,我知道我们三人今晚难逃一劫,为何不站出来说话呢?”我们的舟已被越靳划到了湖深处,丝竹琴音和清脆的娇笑飘在远处的湖面上,画舫的花灯散落着映在水中,星星点点极是美丽。 夜幕低垂。 太平长安。 门开,越靳走了出来。 “来,既然你还叫我八王爷,本王就请你喝一杯。”我斟好酒放到桌子的对面。凝玉身体还带着一点温度,胜过早春夜风凄寒。 “八王爷就是八王爷,将死之时还是如此风雅,有酒有琴,有美人在怀,更有两位名公子长伴左右。” “过誉,过誉。只怕越总管犯了两个大错。” “哦?” “程子锐既非风雅,也非将死之人。” “何以见得?” “想来越总管应该早就知道,这两位名公子并非等闲之辈,船底的那些水鬼未必是两位的对手。”我这么说着,心里却亦打鼓。迎约与鉴修于普通人是以一敌百的高手,但若诸多高手以多敌少,只怕又是诸多变数。 “哈哈,程子锐,你对自己的人,向来是过度信任。”越靳拿起酒杯指向我的两边,“你以为今日之事,越靳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越总管,勿要血口喷人啊。”陆鉴修举起剑来,“爷与烟凝的望日之约,是当日参与给太子送行的诸位臣工都知道的。连我并不在场,事后也当了笑料听来。” 其实鉴修大可不必。我三人兄弟多年,遇到的妄言也数不胜数了,何须跟一个小小越靳计较。 “是吗。”越靳不置可否。“今天既然是最后的机会了,越靳一直有一点不明白,还请八王爷指点。” “说。” “八王爷,当日城破之时,你对我说,你我各为其主。如今你的主子早入黄泉地府,不知王爷为何还要执着呢?” “这就是越主管想多了,”我一边盘算着等下水鬼可能的登船地点,一边手指敲着杯沿儿,这是当年景铘的暗号,令在场各位趁势撤离。如今形势,自然是走为上计。迎约二人皆生长于水乡,水性极佳,若不带我,当可离开。只怕有人死心眼,不肯独自逃开。“程子锐做事向来随性,从不执着。” “是吗?”越靳打了个响指,船边四周水声溅起。越靳的水鬼从船底逐个爬上来,挤满了小小的画舫。我粗略的数了一下,竟有十人之多。 我偏头看向两人。迎约,鉴修,你们该走了。 无人动作。 我微微闭眼。 今日再也逃不开,又何苦连累两位兄弟。 程子锐命途凉薄,父亲虽有太子之尊却早去;王朝覆灭,兄弟祖父皆亡,母亲殉国而死。 而于我性命一般的景铘,如今更存几人? 只恨今生无缘再见子云一面,他生却渺渺难期。 “鉴修,迎约……” 两人转头看我,见我执起怀中凝玉的手,细细吻着,不由大异。 凝玉的手生时细软,死后却依然如此冷清。我的唇擦过那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停留在指尖。 凝玉练琴留下的薄茧仍在。由于中了毒,指尖已经发乌,却尚且带一丝松香,一丝脂粉香气。 “程子锐,你这是做什么?”越靳问道。 我不理会越靳的疑问,横心用力一咬! “子锐!” 凝玉带毒的血流进我的口中,迎约二人上前拉我,却来不及我已经将毒血咽下。 凝玉所中之毒十分厉害,乃是程衍宫中独有的鸽血红,想来不多时,我便无药可救。 待越靳终于明白我的用意,令水鬼去捉迎约二人,我已视线模糊。 难得这毒,似乎有让人双眼朦胧的奇效。 却怎见眼前火光? “越靳——”我只听到鉴修急切大吼。 随后…… 随后…… 这吼声何以如此惊天动地? ——第一卷·齐京·完—— 第二卷:东衡 第十七章:汀州浅流(1) 若有若无的人声。 彷如害怕惊醒我似的,那人一点点靠近过来,却又悄声细步。 淡淡的气息逐渐逼近…… 我突然起身,左手挽住来人手臂向后折去,右手制住来人下颌,随着两人距离拉近,精准的卡住他的喉咙。 来人瞪大了一双眸子,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一招。 也许是我看出来人并无恶意,或者根本是我躺了太久,全身没有丝毫力气;僵持片刻,我又跌回到床上,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接着意识恢复,全身骨骼都此起彼伏的痛了起来。 此时大约日刚过午,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分外刺眼。我将头偏开,忽而一阵晕眩般的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公子醒了!”眼前的小婢长得可真是清秀可爱,两颊浅浅的梨涡倍显单纯,偏偏笑起来,眼睛一弯有点狡黠神色。 我亦不知自己又躺了许久,只觉得全身没有一分力气,连脑中也空荡荡的。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身上疼痛不论,又做了些杂七杂八的梦。梦见凝玉,梦见越靳,及至梦到深处,还能觉出满口的腥甜血气。 小婢扶我起来喂了口水,便匆匆跑出去了。现在应当是傍晚时分了,小窗外面看得见一小片竹林,听得耳边鸟雀呼朋引伴而归,倒是一番清雅景致。只是我实在喉咙干渴,便撑着坐起,想再拿起杯子。谁知力气全无,就要跌坐回去。 “小心——”恰巧门外冲进一人伸手将我扶住。 这人的身手,也算是利落了。我缓缓睁开眼睛看他,对上那眸子的一刹那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这人,不就是我刚才差点失手掐死的人么? 子锐倍觉惭愧。 那人倒似乎不介意,一手将我扶稳,安坐在我的床头,抬手招呼刚刚跟进来的小婢,“小浓,再倒一杯水来。” “是。”小浓答应。 “还很痛么?”那人问道。 我微微点头。痛则痛矣,被同样是男人的另一个人抱在怀里,则另有不适。我微微挣扎了一下,那人便松开一些。 “你身上余毒未净,不可强用气血。”男子将我放回床上,自去斟了杯茶水。 想起攻击他的事情,嘶哑着嗓子,“公子,方才,失礼了。” 男子听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这样看来倒长得十分清秀雅致,更添肤白如雪,水目波光,比沈迎约当年看起来还要纤弱些。他抿起淡红色的唇一笑,“叫我项潋即可。” 我点头算是答应。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项潋走回床前,含笑望我。 我并不回答,不是刻意,而是实在没有力气。 “不想说便罢了。”项潋自说自话,还显得这么饶有兴致,“公子若是饿了,可以叫小浓取些白粥来。” “主子,我这就去。”小浓应道,临出门还不忘折返,加上一句:“主子猜得真对,这位公子双眼长得美极了。” 项潋轻轻笑起来,“项潋看人难得准一次,看来公子与项某还真是有缘。” 这给他三分颜色便大开染铺的性子倒真像凌北静。我对笑起来特别好看的男人向来没什么好感,何况此刻的我,确实是无力招架,索性闭上眼睛,不再搭理这可能是我救命恩人的男人。 看来我的身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差些。这一闭眼,困意便再度来袭,适逢无人聒噪,果断睡去。 项潋? 齐国姓项的人还真是不多呢…… 往后几日,我竟然是再没见到项潋。只有小浓这丫头照顾,体力倒是有些恢复。小浓虽聒噪了些,音色却是好的,吱吱喳喳甚是好听。 小浓每日总要端来一碗药汁,竟然熬得比解忧的还要浓苦,每每使我有讨要桂花糖的冲动,考量对方是个小丫头片子,残存的一点自尊便使我作罢。 据小浓说,我是当夜项潋游湖时救起的。她说那夜湖上有画舫着了天雷,伤了许多人,流言纷纷,正道的消息却被官家封住了。 我并没显得太感兴趣,小浓也就不再说什么。流言甚嚣尘上,却没有一句与沈迎约或陆鉴修有关。想来两人应当是没有大碍,既然如此,其他事情我便无需关怀了。 有所萦怀,只有小浓每夜睡前会给我一碗鲜红的鸽子血让我服下,我知这大约是解毒之法,也不好推拒。 是日天朗气清,我趁小浓不在,换了件衣裳走出房间。一头墨黑的长发早有每天早晨都有小浓梳洗许久,我却始终不肯束起,索性一贯披着。 房间外面真是一方小花园。花香鸟鸣,旁观是一回事,置身其中则是另一回事。子锐生性极爱山水花鸟,在房间闷了许多日,能在小园中漫步,真心舒爽不能自已。 仲春时分正是百花争艳时节,安静的园子也显得吵闹了。我沿着路上默默独行,却见左手边假山上孤零零的摆着一株墨兰。多数墨兰花瓣根部有紫红色的沉淀,这一株不知怎么,却是全白色的。雪白的花瓣莹润有致,仿佛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却在半空悬住。迟疑片刻,还是收了回来。 “公子对花木还真是珍爱有加。”来人不是项潋还能是谁。 “在下只是觉得,此花甚为洁白,恐怕承受不得丝毫沾染罢了。”我对着项潋微微点头行礼。 “如此啊,”项潋走近,“我倒觉得公子这双手纤长秀雅,洁净利落,与这株墨兰相得益彰。” “项公子谬赞。”子锐这双手皮相上佳,可惜沾染过多鲜血脏污,若是按照古人说法,恐怕要生出怨毒来。 项潋倒是没有多追究,而是微笑,“项某说过,公子称呼‘项潋’即可。” “也好。”我点头,“在下姓云,单名一个‘显’,公子今后也直呼云显便是。” 听见“云显”名字,项潋一笑,也并不多问。“那么,云显,我今天是来道别的。项潋明日有事北上,恐怕有些时日才能回来。本来你身子尚弱,我当用心守护,可是现在形势,只能遣人保护你,实在抱歉。” 我一笑,“项潋你实在客气,云显的命也是你救的,如何说来都是云显欠你一个天大的恩德。” 项潋微笑摇头,“上天有好生之德。当夜云显落至项某船边,便是有缘了。可惜你身体欠佳,还需仔细修养。这里是我行馆,应当十分安全,你放心就是。不过项某劝你一句,切勿擅自回王府。” “王府?”我大吃一惊。八王府名气极盛,虽然换了朝代,我也不再是亲王,民间还是称我府上“王府”,周围物事“王府柳”“王府桥”。莫不是项潋知道我身份,乃是前朝八王爷? 项潋看我紧张,连忙解释:“你别担心……我知你是静宏王爷府上的人,你若想回去,项某自然不便阻拦。只是云显你身上的毒实在凶猛,恐怕不宜心绪波动,还是先静养为宜。” 我是……凌北静府上的人。我什么时候成了凌北静府上的人? “项公子……怎么知道我是静宏王爷府上的人?”我百般不解。 项潋微微叹了口气,抬头奉上一个宽慰微笑,“莫担心。如今城中传言,望日夜里茗湖遭了天雷,打翻了数艘画舫,静宏王府也丢了个琴倌儿,身体孱弱却是王爷挚爱,王府的兵至今还在四处暗寻呢。” “项公子又怎么知道说的是我?”我觉得自己此时肯定笑得十分难看。 “听说,王爷的琴倌儿姓云……” 好你个凌北静,我自小携子云四处游历,向来以“云”代姓,他凌北静倒是记得清楚。 “云显不必担心,项某知道你也一定有无奈之处,不会因为云显过去的身份而低看一眼的……” 这真让我险些一口气背过去。琴倌儿,琴倌儿,这凌北静倒是厉害,派人寻我也就罢了,非说是寻自个儿的男宠,凌大王爷有一时一事不调笑我是能折寿还是怎么的! 生气归生气,总算凌北静也为我的凭空出现托了个说法。其实凌北静倒算是有点小聪明,一定是在湖中遍寻我不得,知我已被别人救起。若是寻常人家,摄于王府威名,自然不愿留这么一个病的随时要死的麻烦男宠,将我打包送回凌王府;就算不惧权贵,可怜我“出身苦”的人家,也知道凌王府向来不吝金钱,恐怕难以抵制诱惑。更有,现在凌北静是青云直上之际,想巴结的人数不胜数,遇上这么件事儿正好能做顺水人情,恐怕这回,不仅王府,各方势力都在城里寻这莫须有的男宠呢! 我是否该庆幸自己命好,遇上项潋? 第十八章:汀州浅流(2) 是夜,我与项潋对坐,默默吃着小菜。今夜有好月,若是平时,我当早早唤酒来饮。可惜身子实在是弱的可以,余毒未清,肯定抵不过酒力。我程子锐一向不看重命,但好不容易活下来,谁想这么快醉死酒乡? 我望着天上下弦月,想到琴倌儿的问题,突生怨气。即使是应约或鉴修声称丢了琴倌儿,也总好过凌北静。不过沈迎约与夫人感情甚笃人尽皆知,至于鉴修……若鉴修养了琴倌儿,还能不瞬间被他陆家比国法还严苛冗繁的家法砸成齑粉? 还是凌北静好,无拘无束,早知道这人如此可恨,当初就应该将他选进景铘十二护法,用官职家族将这厮牢牢捆住,誓死效忠我程子锐。 何时何地,总还是不要脸的人好办事儿。想到这里,我不自知的叹了口气。 “云显在想什么?” 我抬眼奉上一笑,想好话来搪塞:“项潋大恩大德,云显无以为报。恰项公子明天远行,不如云显为项公子奏上一曲如何?只怕云显技艺不佳,有污清听。” 项潋连连摇头,“哪里,我刚才一直想听云显弹琴,只是不好张口。谁知你猜中我心意。” 什么猜中心意,我随口胡言而已。 小浓抱了琴来交给我,我低头凝视好不伤感,有琴无酒,非我程子锐作风。 轻轻抚弦。 今夜弹得一曲乃是《鹿鸣》。这是一首古曲,失传已久,再次现于世间却只剩后半部,意境飘渺不可解,更不知道原本名字,只是其中反复的桥段有如呦呦鹿鸣,才取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至于前半部,则往往凭弹琴之人的个人心情喜好,任意填补。 月已下弦。 我抬头望,突然记起当夜我与越靳在太子行府相遇,也是下弦月夜。我一直以为越靳为程衍卖命,茗湖一夜,却引起我诸多疑惑。鸽血红这种无良毒药确实是程衍宫中独有无疑,我的景铘旧部也大多死于此毒。可是越靳当夜,分明是与我同归于尽之势,他的一帮水鬼个个杀意十足,并是绝顶高手,对付一个我实在是大材小用,可见置我于死地的决心。若是受程衍指示,剿除我景铘旧部,越靳对于陆鉴修、沈迎约这两个程衍的爱臣何须痛下杀手?这两人虽也属景铘十二护法,但十二护法身份掩饰的十分严密,程衍上台,没有一人败露,做官的仍然做官,并屡得重用;嫁为人妇的相夫教子,并无波澜。除了…… 我心一惊,寻烟? 凝玉临死前的话,仔细揣测,似乎在暗指寻烟倒戈。当日凝玉手抓胸口,我初时以为是毒性发作。可是尝出她血中的毒是鸽血红后,我便意识到鸽血红的毒性并无胸口气闷一条,想来应当是凝玉藏了什么东西。果然,凝玉胸口挂着一条丝线,上悬“烟”“凝”两块墨玉牌,是当日景铘腰带上的装饰,非死不除。寻烟无故消失,莫不是出卖景铘,被凝玉手刃? 心中一寒,手上的琴音也戛然而止。 “怎么了?”项潋看我神色不对,冲上前来。 “没事,只是……”我感到心绪大乱,“有些胸口窒闷而已。” 项潋将我扶住,神色十分后悔,“云显所中之毒十分凶猛,解毒时应当不能心绪波动,是项潋有错,竟然让你弹琴,想必牵动旧情,十分难过。是项潋的不是。” 项潋将我扶回房间,安排停当,又叫小浓端来一碗鸽子血。 这血是鲜的,腥气很重,今晚的似乎又浓了些。我接过碗,喝干坐在床上。 项潋坐在床沿,凝视我许久,身手将我唇角一滴血珠拭去。这动作何其亲密,我觉尴尬,也只得落落一笑,不知以何作答。倒是项潋,并不做作,“云显今晚弹奏的可是《鹿鸣》?” 《鹿鸣》这偏僻的曲子也知道,想来项潋也是个熟通音律之人。 “正是。” 项潋笑了,“项潋以前也听人弹过。因为这曲子的后半部清新温润,弹琴之人都会将前半部补得同样风格,倒是云显的《鹿鸣》,虽然阴郁压抑,忧思百结,却显得十分不同,倒是相得益彰,使得后半部有雨过天晴之感。” 我抿着茶水压下口中腥气,“清新温润也不是一定之规,云显也曾听过有人将前半部补得有如金戈画戟,马鸣萧萧的。” “哦,作何解释?” “那人说……”我想起二哥,不由怀念,却微笑起来,“《鹿鸣》是怀古战场之作,古时金戈铁马,现不见白骨皑皑,只有青草丛生,万物生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一片安静了。” 项潋连连点头,似乎想得十分认真。“今人想古战场,总有古今之感;面对现实征战,却难以平静。不瞒云显,项潋这次北上,正是要去邶国边境处理些生意。” “项公子是邶国人?” “那倒不是。只是项潋家中,与邶国各部都有生意往来,可惜最近齐国征讨明蒙,使得邶国人人自危。眼看箭在弦上,项潋也只得去把北边的生意处理掉了。” 按说明蒙蛮夷,常常侵扰邶国,如今征讨明蒙应当大大有利于邶国安定,缘何邶国人人自危?如果所想不错,邶国地方狭小,国力相对较弱,却处于地理上的咽喉要害。程衍此人深不可测,邶国国君自然会担忧,一旦战胜明蒙,齐国军队会将邶国一并拿下。所以…… 难道,那天邶国宫乐上舞剑的女子,要杀的,真的是齐国大臣中主战派的首席,静宏王爷凌北静? 难怪…… “三……公子,”小浓突然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公子,不好了,你快去看看……” 小浓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项潋会意,匆匆别我而去。 我突然记起,凝玉留下的墨玉牌上的有小小针孔,连忙翻出两块墨玉牌,并将当日与凌北静比剑时从地上拾起的金针暗器从衣带中取出,仔细对比,果然严丝合缝。 越靳用来杀凝玉的暗器,竟然与邶国舞女刺杀凌北静所用相同! 难道……越靳,竟然是邶国人? 难怪他历来表现得对二哥忠心耿耿,程衍一来,却最先变卦,转而效忠新皇,原来根本是邶国的细作。 而他之所以杀我…… 我苦笑。邶国地势,哪个中原帝皇不曾觊觎?现在的国君如此担忧国运,也必定想到了皇祖父在世时,齐兵伐邶。当年我程子锐第一战,便是与二哥一齐,连破邶国六座城池!而我,更顶起手刃邶国皇储的“威名”。 如此说来,也正是那次大战之后,二哥才得了越靳。 今日种种,莫不是当时报应…… 第十九章:汀州浅流(3) 次日醒来,天光微亮。 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姑且是因为凌北静这狐狸扰我清梦吧。梦至半夜,我却再也无法安然睡下,只是仔细听着院子里的声音,生怕错过项潋出门的时间。 清晨微微寒冷,我见桌上文房四宝,索性展纸研墨,涂写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项潋声音。我连忙准备出门,却见项潋推门而入。 这一对视两相错愕。 “云显起得这么早。”项潋温雅一笑。这春寒料峭的,他穿得倒薄,显得身材好得令人妒忌。“体弱之人,理应多睡一会儿……瞧你脸色煞白,怎么,睡得不好?” “只是梦见了王爷……”这点我还真没骗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项潋笑得有些勉强,“你放心,我嘱咐过小浓,等你身子好了,便差人去给王府送信,让你回去。” “万万不可!”我戚戚然,准备好的戏码连番登场。 “云显……不想回王府?” 我低头垂目,再垂目,无奈鲜少哭泣,始终掉不下眼泪,只得做到“状似悲戚”,怅怅一叹。“云显自己并无选择余地,实在是……实在是王爷他容不下云显。” 凌北静,你天生厚颜,自然不会怕我抹黑。 “这从何说起?王爷派了大队人马寻你……” 我摇摇头:“项潋你有所不知。云显十四岁便跟随王爷,时王爷仍是前朝三王爷麾下一名副将。初时王爷对云显也是十分宠爱,可后来……”我暗暗将脸偏向一侧。项潋伸手拍我肩膀,示意我不必再说,但谁知编排凌北静的感觉十分痛快,我却不想收手: “后来,王爷竟然想将我送给他人,我以死相逼,王爷也不再勉强,只是遣我离开。我本来以为王爷念及旧情,放我一条生路,谁知他这些年得道后竟是愈发的强横无礼,竟下毒害我。我不知自己中毒,才约了朋友在湖上一聚,好安排今后的日子,却突遭如此天变。好容易遇到项公子,保全了性命,王爷却这般绝情,一心置我于死地。” 我说得入戏,项潋也十分动情,“如此看来,云显你是身处险境。其实项潋是东衡人士,如今情势,云显倒不如与我一同离开,一来避开王府的追杀,二来换个环境,也能开阔心境,对解毒有益无害。” 我既得逞,不再推阻,与小浓一阵收拾,随项潋上路。 临行前,我看一眼桌上留下的书画,只愿凌北静能搜到此处,看出我的意思。 我画的是远望关山夜雪,一轮皓月之下隐身湖畔柳影的纤落少年。一旁提了“背月”两字,暗指越靳效忠邶国。凌北静生于北疆,“关白”乃其表字。少年身为月影隐没,暗示凌北静身处险境。 车马半日,来到运河渡口。一艘船早停在码头等待项潋,船不算大,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其结实气派。项潋带了一位老伯,加上我和小浓,一行四人上了船,有人伺候安排。 我见主舱紧闭,不由疑惑。项潋告诉我:“这是我兄长的房间,他想必在处理公事。” 大好白日处理公事,面对长风万里河面浩浩而门窗紧闭,想必这位兄长也是个程衍一般的无趣之人。 不过既然是公事,我等自然不好打扰,进了船尾小厅,摆好茶水。 想不到这船看上去古雅简朴,倒是有这么一个精致高雅的小花厅。不久,刚才和我们一同上船的老伯走了进来。他年纪虽大,却目光炯炯,神色清明。 “云显,这位温先生,便是帮你解毒的人。”项潋向我介绍。 我连忙行礼:“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且受云显一拜。” 老者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公子是人中龙凤,老朽承受不起。” “先生说哪里话,云显不过是一名小小琴师,身轻命贱,倒怕先生不入眼。” 老者捻须微笑,并不回答。 项潋倒不以为意。“温先生,你说云显的毒中十分少见,倒是有什么独特之处么?” 老者坐定,细细道来。“此毒名为鸽血红,虽然毒性极强,却并不是人为炼制,而是天然之物。” “如蛇毒一般么?”项潋问。 “也是,也不是。”温先生回答。“齐国北境术林城特有一种血鸽,天生血中带毒,死后取其肝胆焚烧,得一结晶,便是鸽血红。这毒本性温润,触摸服食都不会中毒,但若是以青火淬炼暗器,则毒性倍增,发作起来,浑身无力,痛苦非常。中毒深者失去呼吸力气窒息而死,侥幸一息尚存,不久也会生生痛死。” 小浓在一旁听得到抽冷气,项潋也皱起了眉,“那云显……” 温先生一笑,“幸好云显中毒较浅,长期调养,服食鲜血,可以压制毒性。” “那便是无法可解了?”我问。 “云显……”项潋看我,眉目间痛惜之情显而易见。 “这倒也未必。温某离开术林城已经数十年,一直不通家乡状况。正好这次北行,所去之处离术林不远,公子可以派人查看,或许术林城中已经有人能解此毒也说不定。” 我听这话全是安慰意味,项潋却认真点头。 “三公子。”门外有仆役进来,“二爷请你去主舱。” 项潋拜别,温先生遣开小浓,突然问我:“不知道云公子修炼过什么功夫,内力几何?” 我不知其所以然,“幼时练过武功,所学尚浅,更谈不上内力。” “那就怪了,”温先生看着我,“公子中此奇毒,虽无内力奇功,却能保命,实属奇怪。一般人中毒后,若不是瞬时饮用大量鲜血,难以到达公子程度。” 我喝的是凝玉的血,想必冲淡了毒性。 却不能说出口。 “云显先前在王府,常得王爷赏赐灵丹,或许有效。”有事统统推到凌北静身上,这一点屡试不爽。 老先生果然一脸恍然,“不知是何成分?待我查阅医书……”说着,竟然悠悠踱步而出。 真乃痴人也。 记得二哥说过,人要有专心之事,待得垂垂老矣,才会眼神清明,看来这温先生便是如此了。 此刻小花厅只剩我一人,我索性起身,将物事陈设一一环绕欣赏。首先看到的便是小厅正中奉的一尊月神像。东衡百姓称月神为河母娘娘,一直有在船上供奉月神的习俗。这项潋是东衡子弟,古语有云,殷衡之士,轩挺俊朗。想想项潋,面相过于柔美了点儿,倒是真挚单纯的性子,我不由一笑。花厅尾壁上开了一个窗子,由此望去,波涛远处,运河景色尽收眼底。 这时正是落日时分。余晖苍苍,入水一刻却光芒万丈。面前运河之水浩浩汤汤,当年武帝时开工,历经两朝才完成的浩大工程,可谓造福万民。而今运河流经之处,曾经的荒蛮之地亦已民生富庶,我程齐王朝正统子孙却几乎被杀灭殆尽。 初,程衍篡位,齐国上下,揭竿而起拥护正统的人不在少数,却不成气候。而今程衍所作所为,无不昭示其英主之态,恐怕更多百姓,正翘首以盼一个武帝时一般的盛世。 所谓天道,所谓正统,竟是为何? 程子锐是程齐唯一活着的正统子孙,经历暗杀、天雷、落水,加之身中剧毒,可见天地稍微变色? 史上,举匡正、清侧大旗者,又有几人不为个人权欲,而真正担忧宗室安危? 此番经历数劫苟且偷生,虽然没有了皇族身份、才子名声、忠诚旧部,却也没有了新帝欺凌、众臣虎视,自如重生。 不知看了多久,只觉得眼睛也被水光晃得虚了,才转身回来。 再看一旁,却挂了一幅字。 我走上前去,喃喃吟诵,“风流本无字,心聆真宰诉。天风携沧浪,灵犀破浮屠。” 笔意苍劲清雅,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却不知是谁家字体。 忍不住伸出手指,逐笔摹写。 “你在干什么?” 第二十章:东风送远(1)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 我气息一促,想来刚才看得太痴,连有人走进小厅也未曾注意。 来人问得没有怒意,也没有责怪之意,却有淡淡迫人气势。 我转过头去。 才知轩挺俊朗这四个字,应是写给这个男人的。 男人看着我,不笑,却并不显得严肃。我见他虽然与项潋气质截然不同,却长得七分相似,便猜出这就是项潋兄长。 “项公子,失礼了。”我苍忙拜过,“在下云显,是项潋公子的朋友。” 男人还没做什么表示,突然项潋跑了进来,看见我,粲然一笑:“云显,原来你还在这儿,我和小浓正到处找你呢。” 他拉住身边男子:“云显,这是我兄长,单名一个渊字。” 我大惊。 东衡项渊! 东衡二皇子项渊。 不怪初听项潋名字有些熟悉,原来我早已知晓,至于项渊更是有过一面之缘。 八岁时,项渊随母妃前来贺寿,皇祖父曾言:“此子目似流星,中气如虹,非凡,非凡!”东衡王室男子都身量高,当日项渊应当是十二岁年纪,已经与大他三岁的二哥不相上下,加之相貌俊伟初露端倪,自然也是目光聚焦之处。 至于项潋…… 我早知道项是东衡国姓,料想项潋可能是贵族,却看他没有丝毫傲气,不曾想他是高贵皇子。现在才明白,项潋虽然是三皇子,却自幼身在明蒙,背负了十年的质子身份。许是这段忍辱偷生、寄人篱下的经历,磨掉了天潢贵胄的无端骄横。 既然已经知晓二人身份,我自行大礼,参见二位东衡皇子。心中却疑惑,如今大名鼎鼎的东衡二王爷身在齐境,缘何无人知晓? 项渊不动声色,冷冷看我一眼示意我免礼,而项潋显得有些局促。 “云显你……是怎么知道的?” 总不能说是我做王爷的时候听说的吧?我见项渊也看着我,“昔日凌王爷曾向云显提起过二位尊讳。起初听到三皇子说起名字,一时没有想起。现在再见到二王爷,才想起来。” “原来是这样,”项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态度与之前倒没有丝毫变化,轻快微笑:“虽然如此,我们之前的约定并不作废,云显你还是直呼我项潋便是。” “岂敢……”我本想点头答应,余光看见一旁项渊眼神扫过,不带丝毫情绪,倒令我浑身一冷。 这人,危险。 “没关系,”项潋毫不介意,唤小浓进来,呈给我一碗浓厚鲜血,“温先生说,云显你体内毒性稳定,今日服食鲜血后便无需日日服用。云显,我已将你的事情告诉王兄,王兄答应我一回王都便派人去术林城寻找解毒之法。我王兄应下的事,你放心就是。” 我见项潋眼中全是对项渊的崇拜敬意,暗自苦笑随口胡编的故事被这危险人物听了去,避开项渊眼神,一手接过鸽血慌忙吞了下去,这次倒顾不得嫌弃血气腥浓了。 是夜,河面微风,气候和暖,不知怎么却睡不着,无奈我走出舱房望月。 “云显。” 听得一人叫我,语气亲切,自然是项潋。 连忙垂首,“三皇子。” “都说让你叫我项潋了,”项潋嗔怪。 我想起傍晚项渊凌厉眼色,忙推脱:“那怎么行,三皇子是天潢贵胄,讳名字,云显一介布衣,自然要称三皇子……” 我话不说完,竟然被项潋手指按在我唇上,不让我再说。 我见项潋神色不对,连忙道歉:“是我不对,以后我叫你项潋便是。” 项潋摇摇头,神色竟有些痛苦,并不看我:“我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叫你称呼我名讳十分为难,是项潋任性。可我一贯不让别人称我‘三皇子’,即使奴仆宫婢,也只称呼三公子即可,云显可知道是为什么?” 我摇摇头。 “项潋从小在明蒙为质,并没有朋友,这些话我也无法向他人提起。”项潋笑容凄楚,“‘三皇子’这个称呼,自幼在明蒙中听了无数,不想再听人提起……” 我虽方及弱冠,却觉得十六岁的项潋不过是个孩子,令人怜惜。明蒙人毕竟是蛮夷外族,并不像我中原各国讲求礼数,即使表面功夫都不一定做全。想来项潋质子生涯,不仅是寄人篱下,更受尽欺凌嘲讽。 如此心思一动,我伸手揽过项潋消瘦肩膊,轻拍抚慰。 “潋儿。”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我连忙放开项潋,回头一看,来人竟然是项渊。眼看项渊面色不善,我连忙拜见王爷。 “王兄……”项潋深呼吸,转眼换了笑嘻嘻模样,似乎并不想让项渊看到自己难过。“王兄还没回去陪嫂嫂?” 项潋话音未落,船尾传来一声琴响,细细听来,竟然也是一曲《鹿鸣》。 “涵如难得出门,正在船尾弹琴。”项渊答道。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项渊的王妃也在船上。 “太好了,王兄,我们去听嫂嫂弹琴吧!”项潋正巴不得有个机会调节气氛。 “那云显先告退了。”我转身就溜。项渊这人,人如其名,深不可测,与他待在一起多一刻我便危险一分,自然是有机会便躲得远远的才好。 谁知道项潋却硬要把我拉住:“云显也一起去吧!” 我连连摆手,“云显身份低微,怎配得上欣赏王妃琴技……” “哪里!出门在外就不讲这许多规矩,”项潋算是铁了心,还拉出项渊来,“王兄,云显原来可是齐国王爷府上的琴师呢,若说懂得音律,也非他莫属了!” 项渊看我一眼,“走吧。” 我只得尾随两位到了船尾,见王妃在月下弹琴,身旁立着两位婢女,各端着一支蜡烛。 “王嫂。”项潋招呼。 “王爷来了。”王妃说着要起身,却身下不稳跌了回去。两个婢女连忙去扶,险些翻了手中红烛。 “涵如现在双腿不便,就不用行礼了。”项渊答道,微微一笑。 王妃摇头叹息,“弹琴入神,我竟忘了。” “我嫂嫂前不久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膝盖,恐怕很久都不能站立行走。”项潋在一旁悄声告诉我。 可惜可惜。 我看着王妃,本来姿容上乘的女子,在项渊身边倒显得只有中人之姿了。 项潋上前招呼,看到王妃手下的琴大吃一惊,“咦,王嫂怎么不用‘琤明’了?” “琤明”,十二名琴之一,听说是乌骨木上七根白玉弦柱的极品,销声匿迹也都几十年了,想不到竟然在王妃手上。 王妃低头笑了一下,“我怕水上潮气太大,伤了琴。” 看来王妃也是爱琴之人。 “哦……我还以为是因为‘琤明’是王兄送给王嫂的,特别珍惜呢……”项潋故意摇头叹息,一脸坏笑。 王妃被他说得有些羞涩,到底也是新婚不久,想必夫妻感情正浓。反观项渊,只是稍微笑了一下。 唉,这男人,真是冷漠。 “这位是……”王妃看到了我。 “这是我朋友云显,”项潋介绍,“王嫂,你不知道吧,云显从前是位琴师,我还听他弹过《鹿鸣》呢。” “琴师?”王妃看着我,虽在笑,却见其中一点嘲讽意味,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知道琴师的隐义。 不过话说回来,我长得有那么像男宠小倌儿吗? “那公子如今……”王妃饶有兴致。 “如今……” “如今在我身边随侍。”项渊开口,我好不惊讶。 项潋一拍手,“正是了!” 王妃低头一笑,不知何意。 一时无人说话。 “啊,云显,不如你也弹一曲《鹿鸣》吧。”项潋打破僵局。“王兄,云显的《鹿鸣》与我们从前听到的都很不一样,虽然《鹿鸣》清新柔美,可是云显说还能弹出铁甲峥嵘呢!” “岂敢……”这项潋,救我几何,便害我几何。我看项渊,满脸推辞。 可我得到的回答是—— “本王,很有兴趣。” 祭出“本王”来压我,我就无计可施了。 想来是我当初滥用本王,如今因果报应。 我心底苦笑,走上前去。 “呀!”突然听到掌烛婢女一声娇呼。原来此刻一个浪头打过来,船身突然摇晃了一下。我趁机推一把小婢,她持的蜡烛滚在了船板上,同时,我轻轻惨叫一声。 “怎么了?”项潋走上来。 “没事,只是蜡油滴到了手上……” “啊?严重吗?” “不用不用……只是有些烫伤。”我将假装受伤的右手缩进袖子,遮遮掩掩加上夜黑,也看不出什么。 “可惜今天听不到公子弹琴了呢。”王妃关切的说着,看上去,倒没有失望的样子。 第二十一章:东风送远(2) 次日清晨,项渊的船到达了码头。我和项渊、项潋带随从骑马先行,王妃因为腿疾的缘故,乘车在后。 为了显示自己真的受伤,我在右手手指上缠了几圈纱布。项潋怕我骑马不便,要与我同乘一匹,我自然推辞。 快马飞驰,到达东衡皇城永都的时候,还是城门已闭。项渊带我们从边门入,辗转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日沉月升了。 项渊这次出门果然无人知晓,一路连个迎接的人也不见。 子陵王府果然恢弘,可惜我无心欣赏,原因主要有两点。 其一,饿。其二,极饿。 因为右手包着纱布,这一天吃饭的时候我都要用左手,始终是不便。偏偏项渊一直催赶路,每次都是我左手用筷子用得渐入佳境的时候,这厮便要上路。这些人不知中了什么邪,不肯吃馒头包子,非要吃面。好容易临走前跟小二哥偷偷要了两个烧饼藏在袖中,我骑马又在项渊前头,不能拿出来吃。 现在总算回了项渊老窝,得空能让我填饱自己的肚子,不甚幸福。我连安排好的房间都没来得及去,冲到旁边一个园子里,坐在长廊美人靠上,大口大口的吃起烧饼来。 自幼吃惯珍馐美馔,倒是觉得这凉烧饼是最可口之物了。 我吃啊吃,吃啊吃,伴着春夜满园的花香,点点萤火,一轮新月,满天星光,一棵笔直的树…… 等等,这回廊上怎么会有一棵树? ——这不是树,是项渊! 我一口烧饼险些尽数喷到那张好看得天怒人怨的脸上。 “项、啊不是,二王爷……”我好不容易将烧饼咽下去,能说出几个完整的字来。 “跟我来书房。”项渊转过身去,似乎带着一点笑意。 “啊?现在?” 树听见我的抗议,停下脚步,连头也不回的问我:“你不是说要当我的随从吗?” 随从…… 谁说要当你的随从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答应了吗? ……我能不答应吗? “是。”我擦擦嘴,无奈跟上。 项渊无故离开东衡数日,公文在案头堆成了山。伺候笔墨这事儿我倒不怕,自小舞弄到大,书剑公子的虚名也不是白得的。只是坐了一天的船,骑了一天的马,还要接着站上一晚,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不多久,困意来袭,我半依书柜,刚要睡着,却被项渊一声“云显”拉回神来。 “啊?” “续墨。” 我收拾好笔墨,心想一时半刻也用不到我,果断又靠在了书柜上。 “云显。” “在!” “……” “……” “掌灯。” “……” 其结果是,次日清晨,等项渊上朝而去,我冲回房间,连匆匆梳洗都懒得做,直接风尘仆仆的躺倒在了床上。 “云显。” “唔……” “云显。” “嗯。” “云显!” “哇啊啊啊啊——” 我弹坐起来,却见一雪青官服的陌生男子,看级别应当是项渊的文官长。别看他笑眯眯的一幅和蔼可亲的样子,刚才掐在我大腿上的一下真心毒辣。 “王爷走前吩咐,让你将他昨天的公文中的批改一一摘要。” “这……”我实在不想坐以待毙,举起右手,亮出纱布,“在下前夜被蜡油烫伤了手指,实在力有不逮……” 文官长笑眯眯的,似乎更加和蔼可亲:“王爷吩咐,在他回来之前必须做完,否则……” 罢了罢了,否则怎样,好在我也做了十八年的王爷,心下十分了然。 终于是身体大不如前,一夜不睡便头痛起来,太阳穴处也发紧,实在难过得很。幸好文书是我长项。 我坐在旁边小案上,准备拆纱布,却见文官长还不走,便也笑眯眯看他。 “大人……” “敝姓李。” “李大人,您刚讲的云显都已经记住了,您就不必亲自监督了。” “我倒不是不相信你呀,”李大人捻着胡须,笑眯眯的站到了我身边,“实在是王爷他吩咐……” 我摇摇头,既然如此,这纱布也不是非拆不可。 我提起左手,一样运笔如虹。 当年我与景铘众人一同受训,为写密函时能掩盖笔迹,也练过左手书。沈迎约天生用左,我为了和他较劲,还好练过一阵,及至最后,左手写出来的字体也别有一番风骨。 “云显?” 我正在文官长的监视下奋笔疾书,突然听到项潋的声音,不胜安慰,一抬头,却看他披着雪青的银鼠缎子披风,似乎要出门的样子。 “是三公子……你要出门?”碍于文官长在场,我仍是主仆有别的做派,项潋看到浅浅一笑。 “嗯,原来母妃前几日就差人来邀我去皇宫陪她小住几日,可我不在,便让下人们搪塞了过去。今日母妃又叫了一遍,我也不好推辞。” 我见项潋的眉头皱着,忙打趣他:“三皇子是忧心母妃宠爱过度么?” 项潋看看文官长,文官长呢,刚才还是一副百万大军也赶不走他的样子,项潋一眼过去就连忙告退了。 “怎么了?”我问项潋。 “我……只是觉得,母妃上月才刚邀我去宫里小住过,可她没见王兄都有许多个月了。” 我暗笑,这项潋心细敏感得倒是颇像个姑娘家,“你莫不是担心二王爷呷醋?” “倒不应该,”项潋摇摇头,“我不到六岁就去做质子,母妃总是说她心觉亏欠,王兄心思清明,想必体会得到。只是我刚去找他说,他却一副疑虑重重的样子,我才觉得……” 我放下笔转转腕子,“也许二王爷另有些烦心事罢了。不过——”我一想起那人昨夜一切可恶,“这种冰冷无趣的人,不见也罢,哪里比得上项潋这样可人?” “小心被王兄听了去,”项潋终于笑了,“不过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可要多休息才是。” 我满口答应,心想也要你王兄肯不是? 没想到项潋想得果然周全,“不能总是由着王兄的性子。” 我“嗯”了一声,还真的觉得一阵疲惫。 “今天一早温先生差人送信,他已经到了术林,我想云显你的毒不久就能解掉了。” 项潋倒是很乐观,我笑笑,“随缘。” 若非凌某,两年前城破之际早应随兄长而去。 苟延残喘至今,完成了新帝仁厚惜才的美名,客死异乡不亦是合适归宿? 送走了项潋,后脚就迎回了文官长,无奈只好再拾起笔来。 不知若是我在书房毒发身亡,项渊会不会当我因公殉职,风光厚葬? 为了及早睡觉,我提起精神,笔下如风,不吃不喝,总算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完成了所有公文的摘要整理。眼见文官长心满意足的指挥手下的小文官将我整理的东西搬走,我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眼前的床上。 第二十二章:东风送远(3) 我终究也不知道自己是是被生生痛醒的还是活活吓醒的。 “蛇!”睁开眼睛便看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盘在我的被褥上,倒三角的头,青红花纹,一看便知剧毒。我倒抽冷气,猛地坐起来,连身上钻心剜骨的痛也不顾得,眼见身边有一柄剑,也不管佩剑的是谁,拔剑就砍,直指七寸。 “住手!”离毒蛇只有一寸不到的剑被人握住,随后,整个人被拎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才分辨出,我竟然被项渊打横抱起了。 而项渊右耳下三指处,赫然两个毒蛇尖牙留下的细小血洞。被咬不过一瞬之间,血迹却已经隐隐发乌,可见毒性如何骇人。 程子锐医术何其肤浅,也知两颊之下是聚气处,中毒后扩散极快,事不宜迟,必须尽快将毒血吸出。 这么想,便做了,我将唇贴向项渊被咬伤处,用力吸血,待我意识到这动作何其暧昧,也为时晚矣。 吐出毒血,我手中的剑也“当”的一声掉到地上。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里是项渊的书房,想我当夜太困,直接栽倒在了项渊休息的大床上。此时房间里除了我和项渊,还有两个人。 温先生脸上满是惊讶表情,随即转笑;而一个十一二岁的黑瘦少年,却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完全惊呆了。 少年手中拿着一只大竹筒,而罪魁祸首的毒蛇,从少年手上飞快的滑了进去。 少年指着我:“你、你……” 还是项渊老到,将我放回床上,吩咐温先生:“把药端过来。” 我不敢看项渊表情,却觉得身上发烫,许是有些发烧。 温先生只当没看见,应声将一碗浓苦药汤递到我手中:“云公子喝吧。” 我正巴不得有些事做,连桂花糖也来不及要,就将药汁灌下,一边听着温先生解释说,他们派去术林城的人说,近些年发现这种蛇是唯一食用血鸽而不死之物,其毒可做鸽血红的解药。 用蛇毒解毒是否长久暂不清楚,总算值得一试。 原来刚才睡梦中我已经被毒蛇咬过,浑身痛楚发热便是蛇毒作祟。 “王爷的手可要紧?”温先生问,我才看到项渊刚才握剑的手被剑锋所伤,正缓缓滴下血来。 “不碍。”项渊回到。温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虎儿,出去吧。”他接过空药碗,仍然笑着,带着尚处于朦胧之中的捕蛇少年走出门去。 “温先生说你体内余毒未清,加上连日赶路劳累,所以毒发。”项渊难得对我说这么多话,虽然仍然并不看我,我倒庆幸不必对上他的眼睛,“幸好派去术林的人及时找到解毒之法。” “多谢。” 项渊偏头看我。 “多谢王爷派人替云显寻找解毒之法,救云显一命……” “为什么不求我一句?”项渊突然转过身来。 我抬眼,与项渊双目对上,微笑不语。为何不求你放我休息? 你遣我做的事情,我既可做,为何求你? 项渊冷冷的一笑,“自负。” 口气竟然像极了凌北静。 看来程子锐之自负,真的是不可救药。我几不可闻的一叹,婉转的下着逐客令,“王爷手上的伤真的不用去包一下?” 没想到项渊却没有走的意思,见温先生随身带的药品箱子还放在一旁,从里面取出一卷白纱来。 不过右手受伤的情况下自己包扎始终是难了些,“我来吧。”我打开箱子看了看,熟门熟路的找到了下层棕色扁圆瓶子里面的金创药。 原来温先生带的箱子和随军医官箱子里的东西也差不多嘛。 我毫无犹豫的将项渊的伤口处理停当,“刚才不明情况,误伤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我抬眼,才看到他正盯着我,似乎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怪人。 不过一瞬间,他便回过神来。“小伤而已。不过恐怕不会像你恢复的那么快。”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假装烫伤而胡乱缠上的纱布早被取了下来,露出的一只手细致完整,全然没有刚被烫过的意思。 我厚颜的把手举到眼前前后翻看,“哎呀,果然恢复的够快。” 是夜我几乎一夜没睡,发热和疼痛一波接着一波的侵袭过来,有时痛得特别厉害,几乎算是痛不欲生。 我就睡在书房耳室,隐隐还能看到外面烛火照出一片暖黄,不知今夜谁在项渊身边侧案奋笔疾书,似乎有可能是文官长。 一想到文官长那张笑脸,我连脑仁儿都跟着疼了起来。 说起来我中毒也不是一次两次,小的时候还险些给要了命去,都没有现在这么痛过。半夜的时候我偷偷捏过自己的骨头,因为前一阵痛得厉害,让我误以为自己全身骨头都给蛇毒也不知鸽血红统统溶断。 同时,我身体越来越热,却连细汗都不曾有一滴,仿佛什么在体内炙烤一般。一会儿热度退了,不多时又会反上来。 发热不断的将我推进昏沉境地,疼痛又一次次的在昏沉中提醒苦难尚未结束。隐隐约约的听着外面打过了三更,突然书房里传来了人声。 原来项渊还没走。 我想想,反正今夜也没得睡了,不如出去透透气,于是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刚走到门边,听到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爷,他是不是死了?” “不会。”项渊答道。 “那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温先生不是说能给痛得死去活来?” 项渊并不回话。我推开门,灯火晃了眼,忙用袖子遮了遮眼。一挪开,看到个陌生男人坐在我昨夜的位子上。 “王爷。”我先向项渊行礼。 项渊看到我多少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便回复原状。这时我才看到,原来项渊在作画。纸上的山水看上去有点眼熟,或许是来永都的路上某处风景吧。 “王爷深夜作画,真是好兴致。” 项渊侧脸看我,微笑问我:“你不认得么?” 我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 项渊含笑并不回答,而是在旁写了四个字:靳都东望。 我微微惊讶,倒不是因为他笔下的是齐国景致。 “怎么,让你想到故国旧事了?” 我连连摇头,“只是想起了一幅字而已。” 第二十三章:东风送远(4) 一夜的折磨也有些效用。此后几日,我虽依然不时疼痛,却觉得精神渐渐好起来,体力也逐渐恢复。 项潋那夜告别进宫去陪舒贵妃,到现在我也没再见到他,徒然有些无聊。 项渊依然遣我做些文书工作,文官长笑面虎一只,几日下来我的任务有增无减,常常是书房中项渊一张大案我一张侧案,两人相对写写划划到三更天——所以,我索性住到了书房耳室,反正这里的床比随从房间里面的大得多也舒服得多。 倒是不知为何项渊对我如此放心,大小公文从不介意我经手。至于政事,他也偶尔同我讲上几句,我并不多问,只怕将来万一项渊得知我身份,不得不将我斩草除根,那可就不好玩了。 是日项渊上朝而去,我走出耳室,见婢女背着我正在洒扫,走上前去。 项潋从回来那天起便进宫去了,据说是住在他和项渊的母妃那儿。我平日也没人讲话,实在无聊得很,倒和府上的僮仆婢子们都混的熟。 “盈方!”我突然开口,果然把婢女吓得一个激灵。 可惜她回过头来,却并不是盈方,而是个陌生的面孔。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我还以为是盈方,姑娘受惊了。” 婢女摇摇头,对我一笑,态度倒算大方,“这位就是云显公子吧?” “正是,叫我云显就好。” 婢女微微施礼,“打扰公子,奴婢先告退了。” 我倍觉奇怪,这小婢竟然对我如此客气。 我摇摇头,旁边新置的宣纸,忽然想起那夜项渊作画,我见他一旁题字,才知我来东衡坐的船上,小厅里挂的那副字正是项渊所书。 铺纸研墨,我循着记忆摹写,几遍下来,却怎么都写不像。我翻出项渊写的文书仔细看过,又觉得与当时字体不同,只好作罢。 这人文书上面四平八稳的字迹犹如印刻,当日所见却犹显狷狂,若不是亲眼见他在画旁题字,恐怕还不容易相信船上的字出自项渊之手。 无奈摇摇头,我走出书房,此时仲春时节,百花争艳,沿着小路便走到了旁边院落。来了有一阵子,还没仔细逛过王府。东衡建筑却是与我齐地有些区别,也或许只是项渊府上吧,正庭更显规整有序,后院却杂花间树的设了许多小花园,亭台楼阁各自排列。忽然听得一老一少的欢笑声,一看是个小湖,湖边亭子中正是温先生与虎儿。 那个捕蛇少年原来是个孤儿,为我解毒之后,温先生将他收作徒儿,此刻正教他写字。 “云公子。”温先生先看到我。 虎儿也抬头,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云大哥!好几天没看到你啦!” 我走上前去,“这几日陪二王爷处理公文,一直都没时间出来走走。” “我知道,”虎儿点头,“早上我听书房那边的姐姐们说啦,王爷舍不得放你出来。” 温先生依然在一旁偷笑,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笑容与文官长越来越像了。 “不过为什么王爷舍不得放云大哥你出来呢?”虎儿挠挠头,似乎很疑惑,突然一拍手,“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云大哥你长得太好看了。” “虎儿……”温先生在一旁小声提醒。 “真的,云大哥,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人里面长得最好看的啦,比隔壁村的寡妇茅三娘还好看,比园子里的姐姐们也都好看。连王妃娘娘都比不上你。” “虎儿,快住口……”温先生声音都小的不能再小了。 这话说的人实在郁闷,好在我是比茅三娘好看,若是不及她,岂不无地自容。 不过……为什么不拿我跟项渊比呢? 还有,为什么温先生在对面拼命瞪他的笨徒弟呢? 因为—— “师父,我说真的,我觉得云大哥比王妃娘娘好看太多啦!如果我是王爷,我也——” “王爷!”温先生行礼,忙不迭的打断他的徒弟。 这时我和虎儿才发现项渊站在我们身后,并且不知站了多久。 我十分局促,反观虎儿还是十分自在,虽然知道敬畏项渊却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果然是傻人有傻福。 “王爷,虎儿他——”温先生待欲解释,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温先生,你刚才不是一直急着去收晾晒的三七么”我看这老头说谎实在不是一把好手,还是把这要进拔舌地狱的事儿交予我办好了。 温先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对对对,虎儿他出来的时候忘了收药材,我们得赶快回去才是。” 眼看师徒两个走远了,我不自觉地笑起来。 春风醉人。从那夜画舫上握住凝玉的手,发现如此冰凉的刹那,我已未奢想还能身处如此美丽的时节。 纵春日短暂,置身已是幸事,何须感怀长留? 忽然觉得有人执起我的手。未作反应,手中多了一支笔。 项渊握着我的手,教我写着那些遗在了书房中的句子。 天风携沧浪,灵犀破浮屠。 项渊高我三寸有余,平时相望并不至于感到压迫,而此刻他若即若离贴在身后,握我手在手心,另只手偏要撑在案桌上,仿佛将我环抱,好生别扭。 无奈回头抗议,却被那人顺势正面纳入怀中,低头吻住。 轻轻的惊讶声音都被吞没,反而给项渊机会,将流连在唇齿的舌强势探入。 “你……”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境,伸手推开项渊,却见这少有表情的男子浅笑亦能盎然。 项渊看来是不像给他的莫名动作一个解释,大方松开我,“有事吗?” 我这才看到项渊背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下属,头紧紧地低着,恭恭敬敬的抱拳,说话却很局促——估计是撞见项渊吻我而不知该作何想法。凭项渊行事风格,我倒真为这下属性命担心。 “王爷,左相……来了。” 第二十四章:东风送远(5) 是夜我仍旧在项渊书房奋笔疾书,不过不同与往日的是,我独自一人而已。 项渊自然是陪左相去了。如今东衡虽然是太平之相,实际上也免不了暗流涌动。左相杨大人不仅位高权重,据说也是一等一的工于心计,更加之,杨大人的女儿正是项渊的王妃涵如,二人自然有得话说。 我处理文书已然熟门熟路,只是没有项渊在旁拌嘴,无聊得很。以项渊性格,送走左相肯定要回书房,只是现在还不回来,不知今晚又会折磨我到几何。 ——又或许,项渊今晚不会来了,左相刚刚来过,今夜去找王妃说些体己话未尝不是优选。说到底,项渊此人绝非六根清净,隔三差五陪陪娇妻,总好过在书房与我夜夜相伴。 尤其是在他白天莫名吻我之后,若说与他独处不会心中打鼓,也是我骗人的。 无聊。 写完最后一笔,我合上文书,起来伸个懒腰,却听见门突然响了。 该死项渊此时回来,真是让我一刻不得清闲。 “公子。” 门外施礼的竟然是早上的那个在书房洒扫的小婢。 “姑娘有事么?王爷今晚没有来书房。” 小婢一笑,“奴婢是来找公子你的,王妃请公子一叙。” 这我倒真没有意料到。 “这么晚了,恐怕不太合适吧……”我连连推辞。 小婢极有礼貌的行礼,“王妃说,公子若不肯来,便将这张纸条交给公子。” 我接过小婢递来的纸条,打开一看,不由吃惊。上面只有一句话:有书有剑,可少程家子? 难道杨涵如已经知道我是齐国前朝八王爷程子锐? 我苦笑,示意小婢带路,一路蜿蜒到达王妃处,抬眼却见项渊。 我见王妃两颊泛红,气息急促,一脸怒气,而项渊也是多云脸色,只觉得自己闯入的不是一般的突兀,恐怕两人正在争论什么。 王妃看见我显得很意外;我看见项渊,是真的很意外。 只有项渊,似乎早已经猜到我要来似的。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王妃竟不知道我要来?那纸条是谁写的? 项渊还没回话,王妃先笑着开口:“云公子你来了,快来看看,本王妃赠你的这张琴可合你心意?” 我奉命上前,一看十分惊讶,乌骨木白玉弦柱,这不是名琴‘琤明’?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杨涵如珍爱无比,只因为是项渊所赠的琴? 我可不想成为夫妻吵架的牺牲品,连连摆手:“王妃心意云显十分感动,只是这礼物太贵重了,云显承受不起。” “今天父亲从家里拿来了些我在家用的物事,其中便有我用惯了的一张琴,我便想将原来这张送给云显,王爷以为如何?” “东西给了王妃,自然随王妃喜欢,”项渊语间并无波澜,“只是莫要后悔就好。” “好!”杨涵如竟不顾自己双腿不便,执意要站起来,抱着琴有两三小婢走到我面前,“云公子,请收下吧!” 我内心苦笑,应着不敢不敢,还是接了下来。这么一把木琴,竟然好像千斤重,差点给我摔到了地上。 这杨涵如也是个烈性子,竟然当面逆了项渊的意思。 项渊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还不忘回头看我一眼,“走。” 啊?让我走我正求之不得,跟项渊走则又是另当别论。 “王爷让你走,你还愣着干嘛?”项渊旁边的人催促我。 我只好向王妃行了个礼,匆匆跟着项渊走向书房。 我抱着琴,亦步亦趋,又不敢离得太近。走出内院,项渊停了下来。他身边的人上来取了我的琴,就都散去了,只留下我们两个。 “你随我来。”项渊指我。 我见项渊面色严肃,不敢反对,跟他回到书房,心中也有些忐忑。一进书房倒是好吓一跳,里面大小官员大约站了六七人,见我进来,眼光都聚到了我身上。 “就是他?”一个看上去年纪稍轻的官员指着我问。我偷偷观察他品级,三品,三品官员半夜在项渊书房,意欲何为? 项渊点头。 “这……王爷怎么确定他可以?”另一个三品大员开口问。此人面相深沉,绝对不可小觑。 项渊行事想来谨慎,能当面质疑项渊做法,想必这人与项渊关系也是非同一般。 我不能明白众人都想要将我剖了似的看我是为了什么,但是却有很不好的预感。 项渊的答案显然是我最不想听到的一种: “他,不敢不可以。” 这话差点吓出我一身冷汗。 “云显,现任你中书令,”项渊说着,向旁边一指,“换上衣服,跟我走。” 我心一惊,中书令掌管机要文书,各国虽有不同,一般却是非皇帝不能任命。一段时间来我也大约知道,现在东衡皇帝身体欠佳,一年来人事任命几乎都是权臣垄断。见大家都看着我,我也不敢推辞,回房更衣。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琢磨着怎么跑。夺位这种事情我见得多,才跑出一场怎么能又陷进一场?我悄悄推开窗子,却见楼下项渊亲信正抬头看我。 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我换好衣服,一咬牙走出了房门,刚才的几位大人不知都去了哪,只有项渊还在,便随他一起进了一顶轿子。 我知项渊喜欢骑马,像现在这样,深更半夜还要坐轿子,一定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 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我很想知道将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但项渊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亦不会去问。 轿子停在了东衡的宫门口。 “什么人?”守卫问道。 “是新上任的中书令大人。”轿子外,项渊安排下的亲信早奉上答案。 项渊在轿内递给我一本文书,我想应该是赴任文书一类的,便将文书递了出去。项渊少许挑开侧窗看着外面的情况,手里却握紧了剑。 我也学着项渊偷看一眼,见四个守卫面面相觑,似乎相当犹豫。官员在半夜赴任,可不是件寻常事情,宫中现在情势复杂,想必他们也不会一无所知。 “请吧。”幸好守卫最后还是放行了,不然恐怕又要血洒宫门。 “王爷,不知上任中书令……”刚进去我就问项渊。 “昨日午时,突发急病而亡。” 我心中将一个“突发急病”琢磨了几回,愈见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走出这个宫门。而将中书令的衙门设在宫里,则又是奇事一桩,难保不与皇子们的勾心斗角有所关联。由不得我多想,项渊和我到达了中书省。 项渊终于开了金口:“你要在里面尽可能待得久些。” 我倍觉莫名其妙,“到底要多久?” “直到明日早间,真的中书令赴任为止。” “什么?”我心一惊。虽然知道在东衡任命官员不可能是项渊用手一指这么简单,但冒充朝廷命宫,还是在宫门里,我有几个脑袋才够砍? 枉我认为项渊行事谨慎,会把事情安排好再做,这次却就这么让我以身犯险。 不过我又是凭什么以为他会在意我命是否完好的呢? 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十三岁就敢偷圣旨和国玺的八王爷,竟然怕了么?”项渊挑起嘴角。 看来他果然已经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连我小时候的斑斑劣迹都调查了个清楚。 我犹疑着不肯下轿,心里盘算怎么脱险。这次项渊入宫,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若我武功还在,能先发制人,以将他宣扬出去威胁,可能还能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可惜现在要是我敢反抗,难保项渊没有安排什么人处理我。以齐国细作身份被处决也还算轻的了,若是一不小心挑起两国纷争,罪过可就大了。 我心中暗笑自己,今日竟会误以为项渊对自己有半分情谊。这种人,若不是对他有利,怎么会将我留在身边? 既然项渊并没有给我留分毫余地,我一笑,掀开轿帘,一步跨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深宫瑰异(1) 入夏的天一日长似一日,月未落,天际已然隐隐青白。 现在方才四更时分,书房里面倒是有了人。 “你是谁?”这中书看上去年纪不大,十分疑虑的接过我的赴任文书,一看之下连忙行礼:“原来是中书令大人,属下林征,失敬!” “免礼免礼,不知者无罪,”我也端稳了中书令的架子,从容坐到了最大的一张案子后面。 “云大人这么早就来赴任,不知……”林征并不好骗。 幸好我早有准备,招手示意林征上前来,俯下身去,故作神秘:“现在情势紧张,皇上他随时有清醒过来,若是我不在,恐怕……” “是。”林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其实我并不知道东衡的皇帝老儿是否清醒,但听说他上朝时断时续也有好些日子了,最近取消的更是频繁,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林征一个小小中书,本来若不是非常时期,恐怕一任都进不来皇宫,肯定也不知道真相。现在中书省在皇宫里设了衙门,估计与皇上有很大关系。听我这么一说,林征虽然心有疑惑,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见林征正在整理文书,便安排他继续,自己则翻看着大小机要。难怪项渊要我来冒充中书令,原来真正的中书令大人原来是负责与齐谈判交往的外部大人徐业。林征问了我些问题,无不是关于齐的,我自然是对答如流。 然而林征对我,始终是不太放心。“大人。” “嗯?” “这里需要查个摘要,可我没有密阁的钥匙,能不能请大人去取了来?”林征看着我。 我并没有钥匙,自然不能满口答应。只得先将他摘要的文书拿到手中。一看之下,我笑了。盐铁监纵横查备,这东西,我前夜才为项渊整理了一份。 “自然可以,”我胸有成竹,“不过你不着急吧?我想先回房间放下些东西,不知我的房间是……”我就不信中书令的房间里会没有笔墨纸砚,凭我的记忆写个大概,再推说东西不好拿出来只好抄录了一份给他便是。 “哦。”林征连忙帮我指路。 我见林征不再看我,连忙走近中书令的房间,铺纸磨墨——这可算我最近做的最熟稔的事情了。我提起笔,写了几句,却又停住了。 房间里,有人。 一种喘息的声音从里面的小卧房隐隐约约的穿出来,我不禁警惕起来。那喘息声并不像是寻常情况下发出的,而是有几分急促和粗重。 我端量了一下房间里摆设的几个花瓶,最终还是抄起了砚台,走到门边,猛一把推开了门。 这……躺在床上的人,是项潋?我连忙放下手里的砚台,回去将房间的门和卧房的门都关紧闩好,回去查看项潋。项潋伤得很重,伤口还插着半只断箭,已经昏了过去。原来是箭伤,难怪血流的这么多。他嘴唇苍白不见一点血色,胸前的伤口被简单的包扎过,还是不断有血渗出来,然而地上没有一点血迹,不可能是自己走到中书省的。送项渊来的人显然走的相当匆忙,连箭尾都来不及斩断就离开了。 他不是在他和项渊母妃的宫里小住吗?怎么会中箭后又被人带来中书省? 项潋神色很痛苦,这种状况如果再不加紧时间处理,恐怕要出大问题了。 我搜寻遍项潋身上,果然有一把精铁匕首。现在当务之急是拔掉箭,而后为他重新止血。再看伤口血色,幸好箭不是毒箭,不然恐怕他也撑不到这时候。 我左手握稳了箭尾,右手一挥将箭齐腰砍断。 箭尾“当”的一声落在地上,看来是好箭,有相当的准头。当然,这么重的箭,能用好的也是相当的高手了。 我也顾不及这些,先把床单撕出几条,又翻找一番寻到烛火,点起灯来。只待拔箭消毒止血了。我微微犹豫,这些,虽然我从未自己操作,也经历过。虽那时只是肩部中箭,大哥替我包扎的。 项潋中箭的地方却离要害不远,恐怕更为凶险。 我刚稳住持刀的手,突然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大人。”是林征的声音。 “徐大人?” 我两手撑门,“哗”的打开门,门外果然不是他一个人。 只是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门前的一队禁卫,大约有七八人之多,见我打开门,便要往里进。 “哎,你们干什么?”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把手里握着的匕首悄悄收了回去,却没把两手从门边上放下来。 “执行公务。”一人答道,要往里进。 林征站在一旁,伸手就要阻拦,可惜一个弱书生哪里有这么大力气? 我亦无法,只好先用力一挡,“大胆!竟敢擅闯中书省,本官让你们进来了吗?” 我终于知道项渊为什么要我来冒充这中书令了。禁卫有权进出皇宫的几乎任何地方,但临时搬进皇宫的中书省则另当别论。这里机密文件太多,寻常人进出都要几番搜身。项渊一定是计划好利用中书省来藏一些暂时不便于带出宫中的东西,比如——项潋。 看我态度强硬,几个禁卫也一时停住。 这时我看到一个禁卫身后背的箭匣,其中俨然放着几支与项潋身中之箭一模一样的金羽箭。 禁卫箭杀皇子,难道是——宫变? 我皱眉,提高声音,“你们看好这里是什么地方,中书密令省,放的都是我朝机要文件,不是有皇上的命令,谁都不能随意踏入,快给我滚出去!” 我用足了气势,只求能抵挡一时。 “都散开。” 不等我把律令刑法都搬出来,突然禁卫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声音并不大,却比我一席话都有用得多,众禁卫都像两边分列开来,迎面走来了两人。一个穿着禁卫将军软甲,另一个年纪轻的…… 我微微皱眉,看衣饰,竟然与我一模一样,莫不是真正的中书令?若是如此,我也可就难了。 项渊让我假扮中书令直到真的中书令前来,可他没预算到真的中书令来的这么早,根本没给我留处理好项潋的机会。 “徐大人,失礼失礼。”那年轻人先一步上前一笑,“在下中书监杜敬,现正管着宫外的中书衙门。” 原来是我同僚,我松一口气,两手放下行了个礼,“原来是中书监大人。” “我想着今天徐大人第一天到任,我理应提前来拜会,没想到徐大人这么早就到了,如此忠于公事实在令我等佩服。”杜敬倒是很客气。 可惜我现在心思实在不在他身上。 “不敢,忠君之事而已。”我也微笑回敬,看着禁卫将军,“不知这位将军来此是为了……” “徐大人,”那将军看上去底气十足,“今天有刺客闯进后宫行刺舒贵妃,我等是查刺客而来的。” “刺客?怎么,将军是怀疑我私藏刺客?” “这我不敢说,但大人若是不让我等搜查,恐怕嫌疑就大了。” 我一笑,“在下不才,也是朝廷命官,是将军想查就查的么?” “哈哈哈哈,徐大人,”禁卫将军走上前来,“禁卫有皇上的赦令,现在舒贵妃已经香消玉殒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就是皇后的寝宫我们也要搜,何况是大人的呢?” 我知道自己理亏,却转念背过身去,嘴角勾起一笑,“将军说得有理。不过刚才林中书请我为他摘抄些机密文书,如今这些机密文书都放在我房里,若是你们就这么搜进来,将来出了什么事——无论内政外交——将军负担得起么?” 这一问禁卫将军也愣住了,我顺势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将军,你我都是给皇家卖命的人,须得留下这条小命,日后才好更长久的效忠主子,您觉得呢?” “不如这样吧,”一旁默不作声的杜敬突然说话了,“在下是中书监,这些机密文书也要经过在下的手,既然禁卫不好进去,就由在下代为搜查,将军以为如何?” 将军狐疑的看了看杜敬,终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了点头。 “徐大人……”杜敬笑望我。 我勉强的点点头,伸出一手,“请吧。” 我的勉强绝不是装出来的。像中书省这样的机要部门,是权臣必争之地,看来徐业本人不是项渊门下的,我又怎么知道杜敬是否站在项渊一边呢? 杜敬像模像样的走进来,先到大案前看了看我默写的文书。墨色尚新,落笔匆忙,加之我只是草稿一边涂涂改改,根本不像抄出来的。更何况,这些东西他都看过,怎么可能想不穿我的谎话?杜敬是聪明人,应当一眼便知。 可是他笑了笑,并没说什么,而是向卧房而去。 我的心跳的越来越厉害。项潋如今就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若被外面的人看到了,我百口莫辩,被当场拿下还是小的,若连累项潋被冠上杀母刺客的恶名,问题可就大了。 八九个禁卫就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的盯着这里,门一打开,肯定会被他们看到大半。 杜敬却不会想那么多,他一抬手,就推开了门。 第二十六章:深宫瑰异(2) 杜敬出手的同时,我一把匕首也顶到了他腰上。 幸好他并没有将门大开,只是开了一条一拳宽的缝,向里望了一圈,便关上了。 看他神色安然,难道没有看到项潋? 我放松手上力道,却见杜敬转向我,眼向下看了看我抵在他腰间的匕首,淡然一笑,“徐大人,这是何必呢?” 他背对着外面的人,那些禁卫只能看到我一直故作镇定的微笑,自然看不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大人,什么意思?”禁卫将军问。 “哦,是这样的,林征只是需要一小部分而已,而徐大人竟然将相关机要文件全部搬来了,”杜敬看我,“这么难以处理的东西,真是难为徐大人了。” “新官上任,严谨些也是应该的。”我保持着笑意看着杜敬,心中却暗暗盘算他为何帮我。 禁卫将军略有疑惑,而碍于杜敬已经为我肃清嫌疑,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而我和杜敬,还保持着相对而立的姿态,实在因为我的匕首还抵在杜敬要害。 “杜大人、徐大人?”林征外门外不得其解。 “你先走吧,我将文书抄好再给你。”我对林征微笑,转头看杜敬,“我和杜大人还有话要说,是吧,杜大人?” “是。” 林征刚一回头,杜敬就后退了一下,而我的匕首也亦步亦趋。 “徐大人这是何苦?”杜敬让人抵在要害还能谈笑自若,也不是简单人物,难怪能年纪轻轻就做到中书监。 不过看他样子,并不像是有武功的人,这便好,至少我空留了些招式,制住这人不是难事。 难为的却是一边关注他一边料理项潋的伤口。 若不是看他没有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我恐怕早就一刀下去结果了这人。 “大人想一直这么拿刀抵着我么?”杜敬一笑,“我倒没什么,只怕里面的小兄弟撑不过这一阵儿。” 这我倒无从反驳,只好继续用刀逼着,“进来。” 我三下五除二,拿刚才撕成了长条的床单将杜敬捆了个结实,又将他嘴塞好,继续刚才未完的事情。 血染双手的事情我做的不少,却是取命多救命少,这次更是没来由的紧张。拔箭止血的过程异常艰难,我用烧过的匕首拨开伤口处被箭头结进去的皮肉,接着迅速叼住匕首,一手封穴一手迅速的拔箭。 这瞬间,项潋还是痛的弓起了身子,玉白的脸完全失了血色,额上冷汗一层又一层。 幸好箭不像想象中深,我双手配合又好,总算这回止血有些效果。 “呼。”我松口,匕首掉到地上,我擦了擦手上的冷汗。 项潋不知是痛昏了还是怎么,并不像刚才那样剧烈的喘息了。我上前去看,幸好并无发热。 “唔,唔!”倒是一旁杜敬不安生。 我拾起匕首抵到他颈子上,抽出塞在他嘴里的布条,他喘了好几口气,想动动头,一下看到我手中的匕首。 “你想说什么?”我盯着他。 杜敬一边努力平复着喘息一边说,“公子,你,还真是,恩将,仇报。” 我眼睛一抬,“我刚才没杀你,现在自然也不会,不必担心。” 他慢慢将一口气顺过来,竟还微笑着看我。“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他一定早看出我这个徐业是假装的,见他也没有呼救的意思,我收起匕首站起身来,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等我走了不久自然有人会来找你,你不必担心。只是若我走之前真正的中书令到了,你还要帮我演场戏才行。” 杜敬摇摇头,“这场戏不必演了……中书令不会再来了。” 我一回头,“莫非你就是徐业?” “非也。我是杜敬没错,位任中书监一年有余了,宫里也常来常往,不然你以为刚才李将军怎么会相信我?”杜敬此时还是很有卖关子的心情,“至于徐业……他已经死了。” “死了?”我等他继续说下去。杀徐业,我是想过,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出手的。程子锐此世造业太多,却无意再取人性命。 “没错,可惜太子培养这么个人不容易,却给项渊杀了。”杜敬说罢,饶有兴致的看着我,“我只是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二王爷刚逃脱追捕,就以身犯险,折返回宫杀掉真的中书令大人以保护之。幸好遇到杜敬能帮二王爷一把。现在见了公子,也有几分明白。” 我心一动,却不动声色,“不过是一个可以将床上之人保护周全的人而已。” 杜敬笑了,“看公子刚才满手是血还能镇定自若的样子,公子莫不是懂得医术?” 我摇摇头。 “那难道公子出身行伍?”他讶道。 出身行伍?我一笑,“算是吧。” “奇了,公子这么个纤弱的人,看上去比杜敬还不胜……”杜敬倒也知道自谦。“可惜还不知公子姓名,以后相见如何称呼?” 总是假名,但说无妨。“云显。” “不是我……”床上的项潋不知发了什么噩梦,喃喃不断,“不是我,带我走,二哥……” 我忙上前去看,见他方才苍白的两颊有淡淡血色,忙伸手去试,项潋果然是发热了。项渊若再不来,恐怕项潋会有危险。这时,梦中的项潋却突然抓住我的手,含混不清的说着些什么,似乎是番邦的语言,我也听不明白,只能握紧他的手。 “这床上的……莫不是三皇子项潋?”杜敬十分惊讶。 我看了看杜敬,不置可否。 杜敬的三分叹服七分敬畏的笑了一下,“二王爷不愧是二王爷……” 我觉得奇怪,但项渊的事情也没必要深究,正此时门打开了,我迅速站了起来,却见来人是项渊。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高兴见到项渊过。照杜敬的说法,他大概是闯进舒贵妃的宫殿救出了项潋,出宫后又匆忙折返杀掉徐业,最后还差点遇险,靠杜敬帮忙才逃过一劫。 “放开杜敬。”项渊吩咐我道。 我斜看他一眼,仍是执着项潋的手腕做摸脉状。 莫名让我经历这一场惊吓,便使我应当么? 到底知道他不好惹,我还是不经意的看看项渊表情,难得他并不介意,只是自己上前去帮杜敬松绑。 “不要乱动,”项渊很有经验的嘱咐杜敬,“这种绑法,你越乱动便会被捆得越紧。” “嗯,嗯!”杜敬点头答应,老老实实等身上的绳子全部落地才起身,“多谢二王爷。” 项渊点点头,便走到项潋床边查探他的情况。 我抬头看他:“王爷还是尽早安排三皇子出宫,不然……” 不用我说,项渊也知道不然后面的是什么。他闭了下眼睛,招手叫来亲随吴凛:“去安排上朝的事情。” “是。”吴凛会意的点点头便出去了。 此时时间已到,项渊和杜敬先后往朝堂去,只留我和项潋。 不久,吴凛前来,安排我和项潋坐进了项渊亲信大臣下朝出宫的轿子,终于离开了这个危机四伏的中书省。 各位大臣只知道今天早晨没有收到不上早朝的消息,可来了,等了许久,到底皇上今日还是不宜上朝,只好文官坐轿武官骑马的有浩浩荡荡的出了宫门四散开去。 我怀抱项潋,只觉他身上微微发热,不禁有些担心。恐怕项潋所受不止身体痛苦,更有惊吓煎熬,项潋这样出宫,又如何交代呢? 第二十七章:风烟满楼(1) 回到王府后,我变得更加忙碌了。除了连篇累牍的公文,我还时常要去看项潋,幸好他并没有看上去那样脆弱易折,很快便开始恢复了。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是说有此刻去刺杀了舒贵妃,还伤了正在宫里小住的三皇子项潋。 舒贵妃终于还是去了,从种种迹象看,皇上已经不能行为,但项渊却把母妃的后事料理的相当的风光隆重,还封了皇后。甚至,我觉得项渊做得过于隆重了。整个王府为舒贵妃服孝,到处挽着白色的灵幔,二王爷项渊于朝堂间众臣间天下眼中,总是一身重孝。 算来我从在运河船上初见他,也有两月时光有余,说不上多了解,但我知道他必定于此间有所谋划。 这些其实从他让我做的事情上就有所表明。 现在经我手的文书,多是些某某臣工的信息与罪证,这些臣工大大小小的连起了一张网,而网中心的这个人,若我所想不错,应当是如今东衡的太子储君。项渊这番做的谨慎,即使在自己府中,他也要求我整理成文后便将原稿全部烧尽,然后带着整理好的折子直接去灵堂交到他手里。 又是整日的抄抄写写,到了晚饭时分,我终于提前完成了。现在时值初夏,白日长了许多,我见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掂量了一下还有时间,便将整理好的两个折子揣到怀里,走出房门去,向项潋住的小院走去。 项潋从宫中受了重伤回来,从身子上说,恢复的算是快的,倒不枉费项渊为他下血本用的名医名药。可他毕竟是死里逃生,又经历了丧母之痛,终于也不像原来那般爱说爱笑。温先生说,三皇子原来那么灵巧的一个孩子,如今睡又睡不沉,醒着的时候就呆坐着一言不发,像个木头人似的,可真叫人心疼。他和虎儿现在基本是寸步不离的守着项潋,项潋的小院外面也布了好几个守卫。 算起来最近几天我的任务重,没见项潋也有好几日了,不知他好些没? 王府现在不同往日,戒备森严了许多,连各个内院门口都有守卫。 幸得项潋的卧房我常来常往,故而守卫们也没怎么拦我。 我进房的时候虎儿正喂项潋喝药,温先生不知哪儿去了。虎儿这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如今被温先生调教的细致了许多,见我来了,还是一把先放下药碗,叫了一声“云大哥”。 “云显。”项潋看加我竟然主动开口叫了一句,奉上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 “我看你好多了嘛,”我笑言,走到窗边将窗子抬起来给他看,“瞧,园子里的花还没落尽呢,再几天,你许是能陪我去西山走走踏踏落英什么的。” 项潋一笑,“却怕没这机会了。” 这话说的好生悲凉,我觉得有些不对,便想与项潋多说两句。 “余下的我来吧。”我放下窗子走过去,拿起床边小案子上的药碗,对虎儿说。 “好!”虎儿干脆的应声。 我看着他,看着他,复又看着他,他始终没有动作,我不禁摇了摇头。 温先生调教的,到底是不到家啊。 “哦……云大哥你是不是要我出去?”虎儿突然开窍了。 “你怎么知道?”我问。 虎儿自得的一笑,“先生说了,主子们突然都不说话了,我就该出去了。那云大哥,三公子,我去找师父了!” 说罢跳起来便跑了,留下我跟项潋摇摇头相视而笑。 “来吧。”我其实也没给人喂过药,不过被伺候灌汤药的经历真是数不胜数,总不至于太生疏。 “不必了,”项潋接过来慢慢喝进去,“这力气我还是有的。” 我由他一饮而尽,只是递上一杯水去,“唉,难怪你恢复得这么快。” “嗯?” “我从小到大,哪次喝药不是左嫌右嫌,讨了桂花糖讨甜汤,偷偷倒上一小半更是常有的事儿,有次我母……我是说我娘急了,说她再也不管我吃药的事儿了。” “然后呢?”项潋眨眨眼睛。 “然后……”我痛苦的想起各种不堪回首的喝药场景,“然后她就让我一个随侍负责,他那一张铁面,冷嘲热讽,简直是……”想起解忧端着药碗走过来的样子,我至今都觉得浑身难受,忙摇了摇头。 项潋倒是笑了,“想不到云显你也有过这么任性的时候。” 我也笑了,任性,当年做王爷的时候程子锐从来都是任性得没边儿,何谓恃才傲物,何谓恃宠而骄,不过当年程子锐那般样子了。 项潋看我表情,“当时你中毒后,我请温先生帮你解毒,他说你要每天喝一碗鲜鸽血,真的把我吓坏了,人怎么吞得下那么腥浓的东西?我看你每日一碗不带丝毫犹豫,还暗暗佩服了你好一阵。还是温先生说……” 说到这儿项潋一阵咳嗽,我见他不好,起身要去找温先生,却被他拉住。 想项潋这些日子沉沉闷闷怕找不到说话的人,我边坐定轻轻拍他后背,“没事,温先生说什么?” 项潋很认真的看着我,“温先生说,云显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身上一半的骨头都断过,大伤小伤数不胜数,不必为他担心。” 我偏过头去不再看项潋,而是笑了笑。早该知道骗不过他的,也是项潋不深究罢了。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温先生,纵我舌灿莲花,一身新伤旧伤是摔打磕碰出来的还是刀枪剑戟留下的,总归瞒不过他的眼睛。 项潋倒不继续说下去了,而是抬头笑笑,“若没听过云显弹琴,真不相信你是琴师。你不知道,我母妃最爱听琴,前些日子我还跟母妃提起过你,她也想请你去弹琴给她听呢……”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笑容僵在脸上,不再说下去。 我坐到床边,将手扶到他肩上,“项潋既有此心,舒贵妃在天之灵也应当十分安慰了。” 项潋垂下眼睛,“母妃走了这么些日子,我始终不敢去看她一眼,我知道,二哥一直拖着不肯出殡,是要等我,可是我,我……” 他说到这儿,闭上眼睛,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我连忙握紧他的手,“别这样……我娘过世的时候我才八岁,起初他们说娘没了,我怎么都不肯相信,总觉得那天我再偷了哥哥的匕首来玩,或是乱改我爹的文书,她便会走出来罚我一通,可是知道看到她躺在那里,我才明白娘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我眼前仿佛又见到当日流丽目光温柔笑颜,自己也不能再说下去。 我看一眼项潋,他的眼角隐隐约约水光闪烁,让人好不心痛。 “唉……哭吧,哭吧,”我拍拍他,“只因为我娘从小不许我哭,连她出殡那天我都没有哭过……现在想来,我竟从没为我娘亲的死掉过一滴眼泪,也真够无情的了。” 我自嘲的笑笑,松开项潋的手,“早些好起来,我们去西山给舒贵妃立个落英冢。” 项潋点点头。 我于是站起身来,正要告别,却见一人提着个朱漆的食盒走了进来。 第二十八章:风烟满楼(2) “三皇子……啊,云公子。”来人竟然是小浓。 小浓将朱漆盒放到桌子上,走到项渊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复又拿过食盒来,将盖子打了开,亮出里面的各色点心: “三皇子,这是王妃亲手做的,王妃说,她始终还是行动不便,就不亲自过来了,您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她便是,她自会帮您打点。” 难怪从来到王府就没见过小浓,原来她竟是二王妃杨涵如的贴身侍婢。只是在齐国的时候,她怎么会跟在项潋身边呢? “嗯,转告王妃,项潋收下了。”项潋点点头,小浓便走了,我也连忙告辞,准备去寻项渊。 没想到出了项潋卧房,没走几步,便看到了他。 天已经全黑了,月色却甚是美丽。项渊站在一棵树下赏着晚黛。他依然全身着纯白重孝,同样是为了服孝,头发没有全部挽起,而是半披着。 项渊今日不知是因着操劳,因着丧母之痛,还是二者皆而有之,也清减了不少。晚风一过,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的散落下来,落到项渊的墨发白衣上,竟偶有出尘如仙的错觉。 园中暗香浮动。 “王爷既然来了,何不进去看看三皇子?”我不是故意打搅他,只是细想起项渊其人,实在是很难和仙风道骨与世无争协调起来。 项渊是个做任何事一定有会有他的目的的人。 项渊估计是早就看到了我,并不惊讶。“恐怕潋儿现在不想见我。” “非也,”我摇摇头,“在三皇子心里,除了二王爷这个兄长,再也没有更看重的人。” “哦,是吗?”项渊嘴角的冷笑将他仅存的一点仙风道骨与世无争打击的无影无踪,“恐怕八王爷也分量不轻了吧?八岁?怎么,前太子妃殉国的时候,你只有八岁么?” 我脸色一冷,“不过是要项潋想开,王爷又何必追究太多。” “谎话都能说得这么动听,程子锐,你还真是厉害。”项渊的冷笑渐渐变成玩味般笑容,将我逼到树下,“难怪你一失踪,齐国便像翻了天似的,那么多人明着暗着的都在找你,恨不得把你落水的那片湖都舀干……” 我将脸偏到一边。“王爷说什么,云显听不懂。” “时至今日,你还不承认自己是程子锐,有何意义?” 我转过头来,瞪进项渊两潭幽深的眼睛,“王爷说得对,我是程子锐不错。可惜我既无心回齐;若二王爷有心思用我要挟,恐怕又难以得偿。程子锐空负文名,却是仅存的前朝宗室,早是朝廷的眼中钉,最好不过能莫名葬身——” 我话未完,项渊突然欺身下来,被吻一次,我这次自然有所觉悟。只可惜不待我躲开,余光却见一物飞了过来,仿佛是毒针暗器一类,正对我二人之间而来。 我忙伸手想将项渊推开,谁道项渊棋高一着,长袖一挥,将暗器甩到了地上。 到底还是给他贴了过来,虽然不过是额上浅浅一落而已。 项渊并不去找地上的暗器,而是了然于胸似的微微一笑,随即转身走出了院门,留我在原地,不知所以。 我借着月光,找到一枚圆形的小金镖,看来这就是刚才差点打中项渊的东西了。 这小金镖看上去着实有点眼熟,可我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只好先收起来,也离开了院子。 离开项潋的小院,我想了想,刚才项渊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收走我怀里的两份折子,可我还得亲手交给他,便决定先去灵堂等他。 灵堂挽了一层又一层白色的纱幔,夜风一起,飘忽的确实有些可怖。幸好我与舒贵妃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除了骗了她小儿子这一点。 可我好歹也算给她大儿子折腾得苦不堪言外加强吻两遭,此之于七尺男儿何其不堪忍受,总该找平我不得已而为之的情况下对项潋说得那些个谎话。 想着,我一个人走进了灵堂。 “项渊?”我小声问。 项渊果然不在。不在更好,相比与这般人物在一起,我宁愿只有尸身相伴,起码看在这里没有邪气的份儿上,尸身不至于突然尸变加害于我,更不会害得我防不胜防。 念及此,我倒想起来,几次进出灵堂都是给项渊送折子,我还没有真的见过舒贵妃的遗容。 我走到金丝楠木棺前,终于看见了舒贵妃的样子。 虽然时值初夏,东衡到底在齐国以北,天气还要冷些,何况项渊用了不知什么珍奇药材,舒贵妃的遗体保存的十分完好,我甚至怀疑,若我伸手去摸,那张脸还会是有弹性的。 我当然不会。 记得项潋曾经说过,舒贵妃不仅是东衡著名的美人,也是真正与世无争的性子,甜美可人,温柔安静,难怪能一直很是得宠。 她闭着眼睛,也不妨碍看出与项渊项潋兄弟有几分相似,尤其像项潋多些。想她生时,一对眼睛也一定像项潋那样波光流转顾盼生辉吧。 看舒贵妃的样子,仿佛微微笑似的,可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诡异。 而那唇角,似乎有淡淡的乌色? 我心中一震,取下头上的银簪探了过去,再拿起一看,果然簪尖变黑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种名为“真水”的毒药,忙于舒贵妃的眼角等处试探,果然都有回毒。 什么,难道舒贵妃是中“真水”的毒而死的? 明明说她是被刺客一刀划断了喉咙…… 我将簪子插回头发,伸手小心翼翼的拨开她的领子,那里确实有一道深痕。伤口的血迹已经凝固,但是由于人死了,伤口并没有继续愈合,而是基本能看出些形状,我弯下腰去,正要仔细看,突然门口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我一激灵,忙收回手来,原来是项渊回来了。 第二十九章:风烟满楼(3) “王爷。”我躬身行礼,退到一边,“属下是来缅怀先贵妃的。” 我不敢抬头看他,不知项渊是笑了没有,“缅怀?你与我母妃素昧平生,哪里来的缅怀?” 想来他是不记得当日和舒贵妃一起去齐贺寿的事情了吧。 我亦不再提,从怀里拿出两本折子,递给他过目,自己退了出去。 我走回书房,试着不再去想舒贵妃唇角诡异的回毒,却难以将这种想法抹去。这种于七孔回毒的上等毒药,我除了年少时在皇祖父的药师那里,便没再见过。若记得不错,应当名“真水”,其色其态,与清水别无二致。说是毒药,没有一两茶杯的量却对人体没什么害处。按道理,这种毒药与鸽血红一样,是我齐国皇室独有的东西,舒贵妃不太可能接触,又怎么可能是中真水而死的? “小浓?”推开房门,我却看见了小浓。 “啊,是云公子。”小浓见是我,笑着行了个礼,“幸好来的是你,我刚还端量,自己这么闯进来,是不是太唐突了些,若是王爷先回来,该找什么借口才好……” “怎么,有心事?”我正想找个人聊聊,把真水之类的念头逐出脑海:“来来,坐这里,跟我说说。” 跟个二八少女促膝夜谈,总是好过对一具尸身纠结。纵这尸身可以倾国倾城,我还是喜爱活物多些。更奈这活物相貌可人,眉眼灵动。 见我这么热情,小浓一下子也不知所措,呆呆的站着。 我忙走过去,将她按到我平日坐的椅子上,又把项渊平时坐的那把死沉死沉的酸枝拖到了小浓对面,自己坐了上去。 “说吧。” “我想……”小浓犹豫了一下,“啊,其实也不是我,是王妃……” “王妃?”杨涵如?“王妃怎么了?” “唉,”小浓叹了口气,“是这样的,自从贵妃娘娘过世,王爷他一次都没来看过王妃娘娘……按说母妃过世这么大的事情,王妃理应帮忙操持,可我猜就是因为她那天晚上跟王爷翻了脸,到现在两人连句话都没说过。”小浓说到这摇了摇头,皱起眉来,很是苦恼,“其实王妃娘娘也知道自己有错,但是王爷他实在是太……” 小浓从小一定听了无数遍不能说主子坏话这样的教训,始终说不出项渊一个“不”字。 我轻笑,“平时看你活泼机灵,怎么这件事却没了主意?” “我……”小浓眄我一眼,“我也是被娘娘弄得不知所以了嘛!当年在相府,娘娘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又是最小的,受宠极了,连相爷都不舍得说句硬话儿。可偏偏在二王府,娘娘却自己软了下来,一遇到二王爷的事情,她就步步退让。我有时候想劝劝她,又不敢多说什么。” “你是觉得王妃如此情深意重,王爷却……”这丫头还是小,不懂得皇家夫妻至亲至疏的道理。我心里暗笑,却突然想到在齐境内见到小浓的事情,话锋一转,“这件事情,也许娘娘并不是很在意。她也想等时日长了,自然而然事情就过去了吧。” “那怎么会?娘娘在意的很呢!你都不知道,为了二王爷,她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还险些废掉了双腿……” “哦?”我倒来了兴趣,“王妃娘娘的腿不是骑马的时候摔断的?” 小浓一脸不便说的神情,“总之娘娘很在意王爷这一点,我是不会弄错的。” “这可不一定,”我笑看她,“有时候我们认识一个人一段时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了,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小浓很坚决的摇摇头:“这倒不会。” 我看似漫不经心的玩弄着手里的毛笔,“怎么,你便跟着娘娘很长时间了吗?” “当然!我可是娘娘贴身的侍婢,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娘娘身边,一天都没有!”小浓果然上钩了。 “咦,娘娘在齐国的时候,你也在么?” “自然如此,”小浓突然回过神来,警觉的转过头来看我,“你怎么知道娘娘去过齐国?” “王爷说的嘛。”我不经意的答。谎话说得越大有时候反而越不容易让人起疑。 小浓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刚要说什么,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那男人走进来。 这人我认识,他是项渊亲信,打从船上下来,几乎项渊走到哪它就跟到哪。细看来这人也是颇为秀气,可惜笑得比起项渊还少,着实无趣。 “明日午时。”吴凛将一抱文书丢到我的桌子上,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他看见小浓,也没什么反应,连冷笑都没有——哦,他是不笑的来着。 从舒贵妃头七后,我见项渊越来越少,也不见文官长的影子,派我做事的人就变成了吴凛。吴凛是项渊亲信,大约类于解忧在我身边的角色,只是他对我态度生硬,向来没好气。我毕竟是半路被捡回来的,没什么立场说话,倒也没怎么在意。 小浓看我有事要做,便起身准备离开。我知王府里停着具尸体,婢子小奴们之间估计流传着许多吓人的故事,便要去送她,她推辞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小浓提着灯走在我旁边,为了壮胆故意放大了声音和我说说笑笑的。我见她这样不自然,微笑着摇了摇头,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另一边肩上。她起初不慎自在,到底是贪恋这一点安全感,靠到了我身边。 刚刚走上花阶,我便看到回廊尽头的树林里有两个身影越墙而出。两个人身材都很高大,虽然天色很暗,却不碍看出前面那人正是吴凛。难怪吴凛刚才离开的时候脚步匆匆,原来是正要出门。可是他一介二王亲随,竟然不走正门,可见现在王府里的形势成了什么样子。而后面那人,全身都罩在黑色的斗篷里面,看不出什么身份。难道是项渊? “云公子,怎么了?”小浓见我停住脚步,问道。 “没事没事,我们走吧。” 我将小浓送回王妃处,便往灵堂走去。 项渊果然不在灵堂里面。 我看了看周围,没什么人的样子,便轻行至贵妃木棺一旁,低下身去。 我用两指轻轻将她衣领拨开,终于看到了那个莫名的伤口。真水是靠尸体养着的毒药,现在恐怕伤口反毒也很厉害,我小心翼翼的凑过去,见那伤口血迹凝结,形状却有些蹊跷。 突然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我吓得一激灵。向外一看,完了完了,居然是项渊回来了。他刚转到正对灵堂的石道上,之所以没看到我,无非是因为身边一个亲随正在急急忙忙的对他说着什么。 我四下望去,灵堂空空荡荡的什么遮掩也没有,遇上别人我可以推说来找项渊,遇到他本人我又能说什么呢? 眼看项渊越走越近,我几乎恨不得躺进棺材里面去了。 第三十章:风烟满楼(4) 忽觉不知何物扣在腰上,接着身体失重,便离那美艳尸身越来越远。 我无端惊骇,正以为要飞升高天,却觉得身子一转,再定神时,已经稳稳停在了房梁之上。 横梁很窄,幸得我被置于两根方木的交汇处,用力抵住,总算不至于掉下去。 下面项渊和随从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若在晚上来一瞬,恐怕就要被项渊发现。 我呼出一口气,忙四下寻找帮我的人,果然见到对面同样位置有个黑衣人。 灵堂里光线很暗,那人又一身黑衣,我亦不知是谁。他似乎在观察着门口的项渊和随从,而项渊和随从亦不进来,只是在门外低低地谈论着什么。 那人看了一会儿,转过脸来。 他蒙了面巾,只露出额头和两只眼睛。见我看他,那人两眼一弯,似是笑了一下,害我双手一软,差点掉了下去! 这……这笑起来狐狸也似的眼睛,这不是凌北静吗! 这就对了,傍晚在项潋小院里的拾到的圆形小金镖,不正是静宏王府常用的宝轮儿镖么,这么说来,凌北静那时就已经来了? 现在齐国和明蒙的战事应该已经开始了,国内一定忙得不可开交,这东衡争权夺位的又适逢舒贵妃设灵堂,王府正是最乱的时候他来干嘛? 我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可惜在房梁上面不方便动作,只好狠狠的瞪过去。 凌北静摆摆手示意我听项渊说话,我也只好作罢。 “王爷,他们怎么都不肯信吴爷的话,简直是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随从说道。看来吴凛刚才在外面碰了钉子,送信回来搬救兵了。 “谨慎些也好,”项渊倒是很平静,“吴凛带了人去,他们多考虑些也是对的。” “那您是不是亲自……” 沉默。 “罢了,你替本王送信给杜大人,随我来吧。” 我听到项渊走了,忙跃下房梁,两手缠住柱子两旁的灵幔,吊了下来。 “子锐,”凌北静在身后一把拉住我,“才一见面就要走,你急着去见项渊,也别这么绝情嘛。” “胡话!”我斜了他一眼,“谁高兴急着去见项渊,他要去书房写信,见我不在如何解释?” 凌北静扯掉面巾,让人再次感叹如此端美面相竟然给了这下流坯子,何其可惜,“他去书房写信,不正是你我的大好时机……尸体,你我检查尸体的大好时机,”凌北静解释,“解释还不容易,难道你不想知道舒贵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不再反驳,而是跟着凌北静走到棺材旁边。 凌北静反反复复的查看着她咽喉的伤口,脸色慢慢沉下来,“舒贵妃是自刎。” “何以见得?” 凌北静一笑,站起身来,“因为这伤口是向下斜的。当日东衡皇宫的禁卫讲述时,说那刺客武艺高强,他们赶到的时候,刺客杀了好几个禁卫,又夺了近卫的刀这样挟持着舒贵妃,到了门口才在身后一刀……”凌北静说这话的时候真的站到了我身后,用手在我喉咙上一划,“然后才弃刀逃走的。子锐与我身高相差不算大,凌某若一刀下去,留下的伤口也应当是向上斜的或是平的。但禁卫说刺客身材约有七尺六寸,这舒贵妃才有多高?切下去怎么能是向下斜的?” 凌北静说话的时候就贴在我身后,我忙转身离开他,“这可不一定,或许侍卫记错了,刺客是手肘向下挟持的。” “有可能,”凌北静笑了,“不过这伤口是从右向左切下去的,恐怕是习惯用左手的人划得……” 凌北静弯下身子提起舒贵妃左袖,对她的左手看了一刻,“这就对了,舒贵妃就是个惯有一点于用左的人。” “何以见得?”我也去看尸体,但觉得这双手保养得当,不见丝毫薄茧痕迹。 “哈……子锐是没看到,舒贵妃中指的指甲尖部有一点红色。” 我看了看,果然有。可是这红色又是什么呢? “那是女子日日蘸取的红色香膏留下的痕迹……香膏留香越久也就越容易着色,舒贵妃用得必然是极品的香膏,她指甲又长,沾上一点也不奇怪。” “哼,王爷不愧是风月场上的高手,截获芳心无数,可怜像子锐这等愚人,哪得如此见闻?”我放下舒贵妃的手,站起来拍拍手。 “虽说芳心无数,”凌北静到底是厚颜,把这话当做赞赏悉数收下,又贴过来,“却始终得不到子锐青睐,无论高手绝顶,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怜项王爷都能吻到子锐,凌某却无此福气……” 这种轻贱我自凌北静处听了不下百次,早就习以为常,“少废话,你若去杀项渊,我又不会拦你。” “谁说我要杀项渊?”凌北静很是惊奇。 我从腰带里翻出那个金色小圆镖,“这个金宝轮儿不是你打出来的?” “这个啊……”凌北静笑着摇摇头,伸手揽在我肩头,“我不过看不惯他这么轻薄你嘛……要是这小东西就能要了项渊的命,他也活不到今天了。” 手下力道加重几分,“可惜还是被他偷吃到,早知道就该飞把刀出去。” 我失笑,现在戒备这么森严,凌北静若真飞把刀出来,恐怕早被项王府的人大卸八块了。 转眼却见凌北静看着我,顿感好不别扭,转过脸去。 “怎么,凌王爷既然不杀项渊,他又能给你什么好处?”我挣脱凌北静的左手,转了话题。 “难道在子锐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凌北静装出悲戚的样子,“我就不能见项渊相貌堂堂气质高华,良心发现芳心暗许?” 凌北静就是凌北静,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说些废话。我自气恼,“你若贫嘴别处去,我还有事情要做,先回书房了。” “哎……别别别,”凌北静一步滑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项渊虽然并非凡物,比起我家子锐则相去甚远,简直是云泥之别,做我琴倌儿尚不足数,更何况让本王亲身越境而来,身处险局而不惧危难,置身危处而朗朗——” “那你来灵堂验尸干嘛?”我连忙打断凌北静。我总觉得他这样鬼鬼祟祟一身黑衣夜闯王府,不会是出于好奇。 凌北静收起笑意,只淡淡含了一点在嘴角,“观望。” 这倒是像句真话。 中原各国虽然都是储君继承制,然而夺权夺位的事情却屡见不鲜,能在别国新皇帝即位之前给予帮助,无异于给两国交好下了保,若能参与其中,更能多分一杯羹。最不济选错了盘子,总还能掌握些把柄什么的,将来两国外交时加做筹码并无不可。 凌北静出身鸿胪寺,从小便游弋于列国中间,自然不可能不懂这些道理。想他这种人,虽然不至于如我所说的对人非杀即刮,恐怕绝对不会满足于打听些奇闻轶事回去。 “那凌王爷是看哪张盘子油水更肥呢?”我揶揄他。 “势均力敌,”凌北静轻轻叹了口气,“只看这王妃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你难道知道?” “我……只是猜。”他勾起一点笑来,“却被我发现些有趣的东西。” “真水。”我和凌北静同时说道。 第三十一章:风烟满楼(5) 次日天气阴霾,一早来洒扫的盈方也连连摇头,说明明雨季还早,看上去不几天却要有一场大雨了。 我不慎介意,只是例行整理公文而已。项渊让我写的折子越来越惊险,刀刀见血,只怕东衡变天的日子也快到了。 凌北静虽然人在东衡,朝堂上却一点消息都没有。然而我总觉得,能让已经封了异姓王的凌北静亲自出马的肯定不只是东衡夺权一件事情。不过我人困在王府里,耳不清目不明,也难以妄下论断。 时间一天天过去,凌北静没有再出现于项渊的王府中,想必已经有了方向,正忙着筹划。倒是小浓来得频了许多,听说王妃恢复的也差不多了,想必少了她很多事情。她有次会叫我将“琤明”抱出来给她看,痴痴的抚了好久,我也没有问为什么。如今王府是服丧期间,器乐歌舞都是严禁的,我想她也知道。 今日我正闲的无事,虎儿突然来了,说项潋叫我过去。我去到项潋小院,见他竟然已经下床了,除了脸色不太好。 “云显?”项潋见我,很是惊喜。 “怎么,不是你叫我来的?”我眼睛看向虎儿,那小子一句谎话都不会说,见我看他,支支吾吾一阵,最后竟然跑了。 想是他见项潋寂寞,自作主张去请我来的吧。我一笑。 “我们去西山吧?”项潋问我道。 我想起我们为舒贵妃立落英冢的约定,本来想应下来,可温先生在一旁目光可以杀人,只好摇了摇头。 项潋垂下眼睛,一脸失望,“可是我都差不多好了……温先生,你说是吧?” 温先生立马收起杀人的目光,温柔的笑了笑。 这个两面三刀的老头。 我也笑笑,“倒不是怕你身子,你看这阴阴郁郁三四天了,只怕突然下了大雨可就坏了。” 项潋一听,只好作罢。 我见他案子上摆了一幅画,凑上去看,原来是横石险滩的河口。 “这是明蒙?”我问道。 项潋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去明蒙时还不到六岁,那时是坐着马车去的。我头一次坐马车出门,好生兴奋。当时到了河口,舅舅要我下车向东跪拜,他说我们要离开东衡境内了。当时我还不懂,问他东衡以外还有人么?” 我看项潋神色沉凝,知他内心善感,只得漫不经心。“他说什么呢?” “他说……”项潋咬咬嘴唇,“他说没有人,只有禽兽。都是禽兽。” “禽兽类人,丛林为则,强者恒昌。”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皇祖父说得这句话来。 项潋看我,“可惜项潋体弱多病,宁愿十年跃马扬刀讨伐明蒙蛮夷,强胜他乡为质,受尽欺凌……” 我拿起画来看,却看到原来下面还压着一张,是副人像,立在荒原上,寥寥数笔,却形神兼备,看衣饰又不像是中原各国的样子,刚要问,却见项潋重新拿过一张白纸来蒙在上面,微笑一下,“最近常常梦见母妃,提笔却怎都画不出来,着实气恼。” 我莞尔,另取过一直笔来,试着画了画舒贵妃的样子,竟然有几分相似。眼睛却是对着项潋的样子画得。 “子锐见过我母妃?”项潋惊讶的问我。 “这……”我笑笑,“想象,想象而已。” “也很难得了。”项潋点头称赞,“不过眼睛不像。母妃呀,虽然爱笑,不笑的时候,眼神却总是很幽深的样子。” 我点点头。 “我去明蒙的时候母妃还很年轻,好像总也没有愁得时候。就算被太子软禁起来,也没显得担心焦虑。可是走之前那天晚上,母妃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说对不起我和二哥。她说自己不善权谋,未能为二哥助力,还害我去明蒙做了十年的质子,要我原谅她……” “软禁?”我惊讶道。 “是啊。”项潋点头,“原来云显你不知道啊,二哥没有对你说吗?他明明告诉我,你是为了陪他去救我和母妃才只身犯险,冒充中书令进了中书省的。” “啊……王爷是说过的,是我记性不好。”我答应下来。若知道项潋有难,我当然不会推辞,但项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就是了,”项潋继续说,“我还怪二哥为什么让你去做这种事,他说他的亲信宫里的人全都认得。” 项潋说到这里,看了看房间那头的温先生和虎儿,突然转过脸来对我说:“陪我去趟灵堂吧,我想看看我母妃。” 我知道项潋一定是想跟我说什么,点头答应下来。 我随项潋一起来到灵堂,他令随从们站到远处去,为舒贵妃上了一炷香,跪地叩首之后,突然对我说:“云显,你知道吗,我母妃……她有可能是自刎而死的。” “怎么会?” 项潋点点头,“没错。我母妃喜爱喝一种进贡来的甜酒,因为喜欢装酒的白色小坛形状可人,还给那种酒起了个名字叫做‘小坛娇’。那天早上太子突然来了,之后一天,母妃便心情很差。晚上,母妃突然想起了‘小坛娇’,谁知婢女说宫里没了。彼时刚过了贡期也没多久,我觉得奇怪,母妃却说没关系,便差人送信让二哥把王府的送些过来。” “本来禁卫不许的,但母妃说她一定要,他们便去了。” “‘小坛娇’很快送来了,我便和母亲一人打开了一小坛。我没喝多少便觉得奇怪,这种甜酒里面酒的成分少之又少,本来就是给后妃喝的,普通男人喝上五六坛才会微有醉意。我也陪母妃喝过,几乎没什么感觉,可是那天没喝几口,却觉得头晕目眩的。我实在抵不住,便趴在桌子上,想要休息一下。” “朦胧间我觉得似乎母妃走了过来,她还说了些什么话,我记得不清,只记得是些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我说,‘母妃,您说什么呀……’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母妃她……母妃她……”项潋说到这里,白了一张脸,眼睛都因为恐惧而睁大了。 “别怕。”我拍拍项潋的肩头。“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母妃她突然飞奔到小厅门口,拔下守门侍卫的佩刀,一把对着自己的颈子划了下去!” 项潋浑身都在抖,我轻轻地一揽,他却紧紧地抱住我,“血,那么多血……我吓坏了!我全身是血的向外跑,却听到他们喊着什么抓刺客,然后就中了一箭,好痛!” 从灵堂出来,我径直回到了书房。项渊不在,只有吴凛在里面翻看着今天的敕报。项渊主管吏治,时常有官员总结自己工作的折子送到他手里,虽然大多是些笼统废话,项渊却总是自己看的,今儿不知怎么的落到了吴凛手里。 吴凛看见我,仿佛没看见似的,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吴凛,不知王爷现在何处?”我问他。 “与你何干?”吴凛头也不抬的反问。他对我向来冰冷,倒很少火药味这么浓过。 “与先贵妃的死有关。” 吴凛这才抬起头来,“你又怎么会知道?” 我偶然一瞥,却见吴凛手下的折子落着“刑司监周泽祥”的款识。“这是周均呈周大人的敕报?”我惊讶的拿过来。 “放下,”吴凛斥我,“云显,你不要仗着王爷宠你就无法无天,这是公文敕报,除了王爷亲自交待过,谁都不能随意翻阅!” 可惜我一目十行早看了个大概,心下了然,原来项渊早为自己留了条后来,可惜吴凛没有意识到。 我一笑,“敕报倒是小事。我问你,贵妃娘娘在被人割断咽喉之前,是不是已经中毒了?你信不信,项渊就是下毒的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吴凛站了起来。他个子比项渊还要高几分,看我的眼神虽然严厉,语气里分明有所闪烁。 “最近听说太子府声称有致二王爷项渊于死罪的铁证,你们却分毫不知所谓何物,所以不以为然是不是?”我斜挑起眼睛看着吴凛,“我知道是什么。这东西,还真能扳倒项渊。只是现在必须尽快找到项渊,太子有了这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对项渊下手。” “……王爷刚刚去宫里了。”吴凛声音都有些不对了。 “现在禁卫都是太子的人,你们怎么能让王爷进宫?”我一直以为项渊是个小心的人,怎么能犯这种大错? “我也不让王爷去啊!”吴凛脸上的焦急绝对不是装的,“可是刚才内监来传皇上口谕,召所有皇子进宫,若不是王爷安排三皇子随后再到,连三皇子恐怕也跟去了!” 我沉默不语,心中只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东衡的皇帝老儿早已驾崩,这消息太子瞒而不发,就是为了静待时机。 今夜,就是时机。 第三十二章:东君有意(1) 我伸手招吴凛如此这般的耳语一阵,吴凛也点头答应。 “那我走了。”吴凛道,恨不得现在就见到项渊。 “慢着,”我伸手拉他,“你得先告诉我一个地方。” “什么?”吴凛对我的反应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永都最有名的烟花巷子。” 吴凛虽不知我是何意图,还是告诉了我,随即两人各挑一匹好马,飞奔出王府。 吴凛自然是去截项渊,而我……我虽然从未独自出过门,但顺着吴凛指的大概方向,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吴凛指的这条街还真是非凡的热闹。沿街大大小小的青楼雅聚和相姑馆子挤挤挨挨,好一个寻香的去处。可惜我没什么时间,也没什么兴致,直奔了街深处那座最高的楼去。 水红的茜纱灯笼高高的挂了五层,灯光软软的挠在人心上,行人的脚步也慢了,弯了,不知绕到了何处去。我将缰子甩给小二,自己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好一片太平繁华的温软乡。 “这位爷,”花姑忙不迭迎上来,“看您是个生面孔呀。” 废话。我心里暗想,不过表面还是勾着笑的,这些高级的妓馆,多不是什么人都招揽的,若不是已有的熟客带来,即使再有钱也会被拒之门外。 奉上刚从吴凛手上夺下来的金锭子,“怎么,爷我够不上妈妈的门槛儿?” 这花姑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轻巧的将金锭子取了去收进袖子,脸上那热情的笑到底也没真诚半分,“我看公子不像是来寻欢的,不成是找人么?” 她将手中的百花团不经意的扇一扇,那香气浓厚恐怕寻常人身子都要更酥上几分。 “妈妈真是个玲珑人,”我像个被提起来兴致的恩客一般大步流星的向里走去,“我是来找你家主子的。” “呦,”花姑忙不迭的追上去,百花团掩口好笑了一阵,“瞧公子说的,我家主子?我家主子……连我都没见过,您说我上哪儿找去呢?” 我停下脚步,“你的意思是,你连自家主子是谁都不知道?” 花姑眄我一眼,见我样子不像个好惹的主儿,“我们只是小角色,我家主子可是个大人物。您若知道是谁,也便不会来了,您若不知道是谁……”她扭扭头,满头的金叶子都跟着摇起来,“奴家劝您一句,现在走出去,您自己方便,与我们,也是个方便不是?” 我见她将我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不怀好意的样子,暗自摇了摇头。开妓馆这种事情,多是从上到下多少层的,恐怕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已到了。 我四下环顾,但觉得危机四伏,只得摇摇头叹了口气,“既然主人长年不在,妈妈您看来也是个主事儿的?” 花姑一眼就看出,此时我的身份已经从撒钱的恩客转成了个乞食的清倌儿,下巴颏也扬了起来,“跟我来吧。” 我自随她上楼,进到一间红霞旖旎的房间。花姑一进门便换了副样子,笑脸儿垮了下来,换上一副挑剔的眼色。 “公子这张脸长得,奴家也没话儿说。不过身板儿呢,做清倌儿嫌高了些,”她打着百花团一圈圈的绕着我看,“年纪也嫌大了点儿,若是别家养熟了还好些——” 她算的倒是清楚,确实,清倌儿都是从小养起来的,在我这年纪并不适宜下血本了。若说我是别家养熟了的,恐怕又实在不像。“不瞒妈妈,我其实不是本地人,而是齐国公府院子里养大的琴倌儿,只因得罪了主人家被赶了出来。” 花姑听了,眼睛一亮,随即却又用百花团掩住了口,“难怪……你来的倒是时候。” “哦?” “最近来了一位北上的恩客,住这儿也有几天了。”花姑说到这里,饶有兴趣的笑了笑, “他是打着听琴的名字来的,按说我们楼里面养的琴倌儿算是整个永都最好的,可他都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不是嫌曲子弹得不够好,就是说气质太差。我知道这位爷肯定是冲着兴儿来的,可惜我们家兴儿最近……不能待客,唉。你要是技艺超群,倒是可以去试试。” “这人可真够挑剔的,妈妈倒是还愿意给他想着,真是个贴心人。” 我看花姑提起这位恩客那副表情,便猜得出此人必定是财大气粗,只是还要确定下才行。 “哎呦!”花姑扇子一挥,“哪里是我贴心?这公子宿在最高的房子里,连个价钱都不问,一个姑娘小子都没消受呢,给的银子已经够我们所有人花销上十天半个月的了。不是我说,这回你要是给做成了,还要多想着妈妈我的好呢!” 我一听连连点头,这人像是凌北静。他在自家产业里从来是有多大花多大,总之最后流回到自己手上。知道这间花楼是凌北静的产业还是我做景铘时候的事情,凌北静常在列国间来往,总要寻些安全的落脚之处,这次他隐姓埋名的到东衡来,藏身妓馆无疑是优选。 “妈妈说的是,不知这恩客落在那儿?” 花姑一笑,“这么大的客人,总不能砸在公子手上。楼上的琴台今天正空着,不如公子先去奏上一曲?” 四周垂着鲛绡泪,吊顶点着梦里红,楼上原来还别有洞天,这里不像下面那么百花繁妍,而是别有一番奢靡暖逸景致。一圈花房绕着正中,琴台四周围着的薄雾纱给灯笼暖照成了茜色。 我见琴而笑,这张琴怕是许久未动,都落了一层灰。且说,这琴远远大过普通七弦去,并不是适宜在花楼演奏的类型。这回花姑刻意为难于我,我并不介意。 昔日阅琴无数,这张更加不在话下,可惜二哥传我一手技艺却要用于此境。此刻为了尽快找到凌北静,更不再有所保留,轻轻挑弄则冰弦乍破,转眼便是一手的百转如歌。 我双耳听得周围花房的门一扇扇打开,索性微微阖了眼睛,不去看无关人等是何动作。终于听到有人的脚步自楼上而下,心里暗喜,好在样子总要做得,等到一曲终结,那人果然已经立在面前。 必然就是我要找的恩客凌北静了。 刷,轻纱帘落在地上,我缓缓抬眼,却被头顶的梦里红晃了眼睛,忙抬手去遮。原来那人竟将纱帘整个斩下,而他手执的剑,竟然是我的——我的景铘! 凌北静竟然拿到了我的景铘,我还以为,景铘早随我失在三年前的战场上,想不到竟然在他手里。 我抬起头来,却发现这人不是凌北静,而是我全然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我心里一阵恍惚,不知是为了没找到凌北静,还是为了我的景铘。 “你叫什么?”那人用剑勾起我的下巴。景铘贴着我的颈子,这等神兵利器,主人家手稍稍一动,便是血染青锋。 可我并不怕,因觉得,主人家持剑之稳,程子锐武功未失之时亦难以相比。 初失了景铘的那阵子,我连做梦都会见到重新见到景铘的场景。可那场战役,皇祖父失了一座城,大哥失了一名爱将,二哥险些送了性命,我不过是不见了一把剑。国之危亡家之危亡,无人有心细细去寻。而后国危亡家危亡,更没想过找回景铘的事情。 我想此刻的我该想许多,可我不过是勾了勾嘴角。 “云显。”我答。这人的眼睛明澈坚定,眼底一片锐器一般的沉光,甚是好看。 可我现在更愿意见到一旁手执折扇拾级而上的那人。 第三十三章:东君有意(2) 凌北静悠然的收了扇子,见我颈上的剑,微微愣了一下,随后复又笑成个狐狸样。 笑什么,还不快过来解围! 执剑的男子看我眼睛一直看向一边,也收起剑,转头看过去。他见到凌北静,抿了抿唇,看不出来是惊讶是不悦还是两者皆而有之。 “封兄好兴致呀,”凌北静看来与这男人认得,“能在这儿见到封兄,还真是难得。” 男子并不答话,“你来做什么。” 我连忙站起身来,不情不愿的对着凌北静行个礼,“爷。” 凌北静果然心领神会,一手将我揽到身边,苦笑着摇摇头,“封兄看到了,凌某就是来寻我显儿的。” 我努力和凌北静拉开点距离,可惜他看似随意的动作里面力道也实在很大,无果。 “唉,凌某管教不力,打扰封兄了。” 男子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看上去倒是不慎介意的样子。这人实在奇怪。 “且慢,”凌北静突然问,“不知封兄此来……” 男子头向后转了一点,“封某来这里的缘故全是私事,与凌公子心中所想没有丝毫关系,凌公子不必担心。” 说罢竟是不再看我一眼,径直又上楼去了。 花姑忙凑过来,看着凌北静:“爷,您……” 凌北静盯着男子消失的方向,含笑摆摆手:“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花姑连连点头,一头的金叶子刷刷刷的响个不停。 凌北静这才收回目光来,在我额上一吻,我刚叫了爷,碍于周围的看官,不好发作,只能随他去。幸得这厮没有更进一步,只是一打扇子,“跟我来。” 原来后院另有一个小楼,我随着凌北静进去,看里面陈设果然都是他的喜好,看来这里还是他在东衡的常来常往之处。 “子锐今日怎么有兴致来寻我,莫不是想我了?”凌北静坐在椅子上看我。 我横他一眼,“今夜若我所料不错,项渊要起兵了,怎么,凌王爷不去帮一把?” “这么快?”凌北静讶道。 我点点头,“十之八九。” 凌北静放下手里的茶盏,“怎么,太子终于把东衡皇帝驾崩的消息布出来了?” “没有,但晚间宫里传来一道圣旨,说皇上宣召各位皇子。” “恐怕这只是太子的障眼法,想将众皇子聚到一起……或者说,让项渊进宫,而后宣布皇上驾崩,储君继位,顺手除掉项渊,名正言顺。” 我点头,凌北静与我所想相同。“你那天说要去查太子手里项渊的罪证,到底找到没有?” 凌北静看我,“是两只玉白的小坛子,似乎是番邦贡品,底下还烧着‘御赐子陵王府’的印子。” 子陵王府,“这就对了。”我道。两只小坛应当就是当夜因为宫中储备不足,而循着舒贵妃的命令,去项渊府上调来的两只“小坛娇”。 “什么意思?”凌北静不解。 我忙将方才项潋向我将讲得舒贵妃自刎经过复述了一遍。 “太子是想告项渊一个毒害生母舒贵妃?”凌北静收起扇子,左边眉眼一挑,“算他聪明,东衡以孝为先,恐怕这样一来,项渊再难立足。” “不错,有刑司录下现场证词,又有两只酒坛,杀母的理由再造出一个,恐怕项渊百口莫辩。” “幸得舒贵妃死前还帮了项渊一招,”凌北静叹道,“若能找到仵作证词,与舒贵妃自刎用的那把从禁卫手里夺下来的刀,便可以反告太子一个控制禁卫杀舒贵妃并诬告项渊,这罪名也足够废他储君之位了!” “只可惜,”我摇摇头,“仵作恐怕早已遇害,证词文书恐怕也被太子换过了。” 凌北静看我,微微一笑,“子锐要我去做什么?” “你听过东衡周均呈么?” 凌北静点头,“我知道,此人忠孝节义之徒,在东衡赫赫有名,虽是庶族子弟,也履任重职,现在正是……”他说到这,突然明白了,“刑司监?” “不错,东衡皇室的刑案,全部直接交由刑司负责。舒贵妃遇刺这么大的事情,刑司监与刑司令一定是亲力亲为的,太子若在证词上有遗漏作假,周均呈必然会直言不讳。” “你要我去找周均呈?”凌北静果然会意。 我点头。“可惜事发之后不几日,周大人便被太子遣到青州查案去了,随后刑司令便接手了舒贵妃遇刺的案子。” “而刑司令是太子的人,今晚一定会帮太子一力隐瞒。等周均呈回来,即使太子尚未登基,恐怕项渊也被处死了。纵使周大人刚直不阿,宗室大臣考虑国内安稳,肯定不会将这件事翻案……”凌北静“刷”的打开扇子,“倒也算是好棋一着。” 我走到凌北静面前,对上他双眼,“可惜太子有一件事算漏了。” “项渊。” “项渊。”我真痛恨自己,可惜又与凌北静异口同声了一次。 东衡太子出身非凡,生母皇后虽然体弱多病,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却系出身名门。太子母舅权势之大,连皇帝都不得不敬之三分。 可惜同样的皇家子弟,兄弟父子皆非善类。项渊虽然没有母家的后台,却深得人心,尤其是许多宗室和权臣担心外戚夺权,得一良才而辅之,无不鞠躬尽瘁。项渊虽然是二皇子,但由于母亲来自别国,地位并不高,胞弟又身在明蒙为质,始终不能信任身边人,心思之缜密,恐怕与出身鸿胪寺的凌北静不相上下。 主案的刑司监周均呈被遣到青州,项渊很早就开始怀疑了。幸得他主吏治,有权要求大小官员不定时向他汇报。周均呈被离开永都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见到他的敕报——项渊一定是有所预感,时常催促周均呈速速办妥回京。 按照傍晚刚到的敕报看来,周均呈留下“案已办妥,即日返程”的字,是在一天前。算起来,一天前从青州出发,此刻他大约已经离永都不远,若快马加鞭的寻过去,在沿途驿站找到也不是难事。 凌北静听了我的话,微微点头,却没有下断言。“皇宫里现在形势凶险,想要去当场翻案,没有万全准备还是不行。” “明日恰逢舒贵妃三七之日,可以出殡。我让吴凛去截项渊,并安排项潋子时一过就带着母亲的遗体进宫。现在她是安懿皇后,入土前运遗体回宫受拜是礼法所然。舒贵妃颈上的刀伤,加上太子隐瞒的割喉所用的禁卫佩刀和周大人的证词,恐怕由不得众人不信。” “如你所说,宫中禁卫都是太子手下,即使是成功翻案,难道不怕太子来个赶尽杀绝?” 我亮出一个异样眼色。凌北静就是凌北静,无耻之极残忍至极的事情他都考虑得到。他看我脸上表情,“也不是我想得多,是你说的,禁卫都是太子的人嘛。” 我叹口气,“只好看项渊了。他若是个能安然任太子将整个皇宫控制住的人,便算我白白帮他。” 凌北静笑着摇摇头,“子锐啊子锐,你何时能不这么自负?” 我只是横眼看他,“时间也不早了,你还不快些派人去找周均呈?” 凌北静苦笑,“这种事情,恐怕还要我亲自去才行。” 我怒,“你到现在还不肯亮出你齐国王爷的身份?东衡皇宫现在是随便派个人便能进去的么?” “这次你是真的误会我了,”凌北静看着我,“我并非为了自己计划而不肯亮出身份,只是要调整下顺序而已。不带周均呈进宫,我怎能说服众人信我?” “习远呢?你先进宫去,让习远去找周均呈不就行了?难道你连那小子都信不过?”我知道凌北静这人走到哪儿就把习远带到哪儿,那小子从还在军中的时候就是凌北静亲随了,他身手极好,解忧与子云两个人才能勉强抵挡。 “我没有带他来东衡。” “什么?”我不信,凌大王爷手下向来不缺人,没什么事情一定要习远去做吧? “笨蛋……”凌北静复又坐回椅子上,左边唇角一勾,祭出他风流无双的招牌笑容来,“我不把他留在齐国,皇上怎么可能相信我还在齐境?”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我狐疑道。凌北静与程衍向来是一唱一和一心,凌北静做事没必要隐瞒程衍。何况程衍生性多疑,这点凌北静再清楚不过,此番他秘密出使却不在程衍处备案,若被程衍发现,有什么后果他也应该清楚。难不成这人是个史上罕见的极品细作,在齐国都封了异姓王还忠心耿耿的通着外敌? “我说是来找你的,你肯信我么?”他漫不经心的笑问。 “凌北静!”我真的怒了,原来不止皇祖父,连程衍都被这狐狸耍的团团转,这人是跟我们程氏齐国有多大的仇恨,“你到底是谁的人?” 凌北静双眼一抬,竟如冰湖乍开般湛亮,“子锐,我真的是为你来的。” 第三十四章:东君有意(3) 我微微冷笑,转过脸去,“我在项潋的行馆桌上留给你一幅画不错,十分浅显,想必你能猜出其中意思,不过,越靳是邶国细作,并要对你不利这一点,也是我仅知的了。” 凌北静淡淡叹息一声,“我来东衡不是为了问你这件事情……你在湖上落水的事情,也并不是你自己想象的样子。” 我看他,“哦,那不知子锐身上还有什么,是王爷想要的呢?” 我心中默念,千万别是程淇临走时给我的太子令。太子令有机关我是知道的,虽然我还未有机会破解,但也有一种让自己惴惴不安的猜测。 “我想要你好好活着。” “哈,”我险些给那认真脸色打动,“多谢王爷关心,程子锐天雷落水身中剧毒的走了一遍,连进宫冒充东衡朝廷命宫都没给人识破,可以说是活得越来越好了。” “子锐……”凌北静走到我面前,一副灵巧唇齿竟然也有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 “王爷若觉对前朝宗室心怀愧疚,大可不用力保子锐这独支血脉,”我冷笑,转过头去,“子锐活着,经历苦痛折磨并不比死了好过,更觉自己不能随兄长战死沙场以身殉国,实乃宗室之耻——” 忽被一只手勾起下颌,紧接着一双冰冷的唇生生截断我的未尽之言。 明明只是轻轻覆上,我却再说不出话来,眼角亦淡淡涩意,不知是因苦痛屈辱,还是那人不可言喻的心意。 然我仍未动作,凌北静已然松手。 不过片刻。 我也转过身去,心意仍乱,却也意识到宫里恐怕已经是剑拔弩张之势。“既然习远不在,我进宫好了。” “你怎么进去?” “那日我冒充中书令进宫,除了中书监知我作假,其他人并未看穿。之后项渊安排为中书令告假,而真的中书令其实已经死了。既然真正的中书令谁也没见过,若我穿好官服拿好铭牌以中书令身份进宫,不怕宫里人生疑。” 我以为凌北静会以危险阻止我,谁料他只是笑笑,“你若一心要去也好。但是最好能找个人陪你,不然怕你见不到众位皇子,早死于乱刀之下了。” 我想了想,这担心倒也不是多余的。“找谁?” “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他。”凌北静神秘一笑,迳自走向门外。 “等一下。”眼看他已经将手放到门上,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他。 凌北静一动不动的等我开口。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帮项渊夺位?” 若他真是只身独闯,恐怕凶多吉少。 凌北静推开门,示我微笑侧脸,“我知道。” 到底是谁自负? 凌北静才一离开,我便走出了房门,直奔马厩而去。无论他是否真的猜中我执意帮项渊的理由,我都不会等他安排的人来。 那人,应该有一多半都是来看住我的才是。 我骑马从后门离开妓馆,直接回到了二王府。项潋带着舒贵妃棺椁刚刚上路,虽然是夜里,府里的人却大多醒着,也许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走进项渊书房耳室,点起一盏昏灯,首先看到的却是书桌上一把匕首。我定定神,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原来匕首下面还压着一张信笺。 今夜一别不知何日相见,身无长物以此相赠,望君长安长念。潋字。 我舒一口气,原来是项潋送我的。这似乎就是项潋随身的匕首?记得当日在宫里的中书衙门,我就是用它替项潋拔箭止血的。 只是项潋入宫,却将随身防具留下赠我,莫不是知道宫里形式凶险,已经抱了必死的心意? 我心里一凉,连忙翻出衣柜里带锁的箱子,从中拿出上次冒充中书令徐业时所穿的官服换好,想尽早进宫去。 一回头,却被吓掉了三魂。 一个人无声无息坐在明灭的灯光里,正盯着我看。 “是你?”我看清来人,不禁皱眉,这不是刚才在妓馆遇到的那位大恩客?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到? 那人身材很高,房间里灯光又暗,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还真是很难不给他吓到。他看上去仍然是没什么表情,“凌北静叫我来王府找你的。” “你是……” “封宁。”他答道。 “封宁?”我这才是真给他吓到了。东衡的镇关大将封宁,亦是世传的少年英才,竟让我在此情此境遇到,不知是祸是福。“原来是封将军。” “我已经不是东衡将军。”他说道,表情亦并不经意,“叫我封宁就好。” “那你来是要……” “还凌北静一个人情而已。” 我点点头,无意弄清楚两人到底有什么旧事,只是与他萍水相逢,我亦不想连累他无辜受害,“那你知道,我是现在要进东衡皇宫去吧?现在是非常形势,你我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刚才凌王爷恐怕没时间向你解释清楚,若封兄想走,云显绝不会有半点疑义。” 封宁看了看我,“我知道你要进宫。”气势依然安稳,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 我见他如此坚定,也点了点头,“那我们出发吧。” 封宁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来,走到我身后,然后…… 然后将我绑了起来? “封将军?我是——”一言未尽,我却被他点了哑穴! 封宁手法娴熟的将我绑好,扛到肩上就走了出去。喂,这也太——我哭笑不得,只能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放人之心不可无,早该猜到凌北静不会这么轻易让我进宫去。若是普通人来拦我,未必可以得逞,只是面对一个生年甘七,却有一多半时间在军中度过的少年神将,我该如何脱身?单看他将我扛在肩上的轻松动作,便断了我武力反抗的念想。何况他绑我的这种法子,还是我亲自教给解忧的——被绑的人越是挣扎,绳子绑得就会越紧。 封宁将我放到马上,不多时便回到了妓馆。他这次走的也是后门,不过迟疑了一下,却将我带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唔,唔!”我努力地出声叫他,他回头看我一眼,却丝毫不为我饱含怨恨的眼神所动,而是径直走出门去。 这可怎么办?本来到顶楼的人就不多,现在房间里面漆黑一片,即使有人经过亦不会注意到我。而封宁捆绑手法只精巧,我连翻身都翻不过来,更别提下床去了。 我绝望的盯着窗外,却见走廊里经过了一个一步三摇的身影。 第三十五章:东君有意(4) “救命啊,救我!”我小声叫道。 其实封宁刚才哑穴点得不重,我早就能发声了。不过有他在一旁,我随意发声,无异于给自己招来麻烦,才装作仍不能说话罢了。 窗外走廊里的人影我认得出,正是花姑。 她听到我的声音,停了停,又继续向前走。 “我在里面,救我!”只好再叫一句。可怜我生怕被其他人听到,又不敢放大声音。 好在这次花姑停了很久,还是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云公子?”花姑关上门,很是小心,连灯都没点。 “是我是我!”我忙在床上叫她。 花姑走到床前,借着窗外月光看着我,百花团一打,“还真是你!” “可不是,快帮我解开!”我催到。 “你等等,”花姑还很迟疑,“你不是凌主子的……怎么会在封爷的房间里?” 原来她还知道凌北静是她主家?这就好,我心底暗笑,面上却做焦急状,“正是啊,刚才凌爷出门去,我在凌爷房里等他,谁知道就被那个封宁绑过来了……花姑妈妈你快救救我,不然等会儿凌爷发起脾气,咱们都要跟着倒霉不是?” “云公子说的是,”那花姑眉眼转了几转,似乎被我说动了些,却又还有迟疑。这女人见多识广,我自然不可能完全骗过她,“咦,我见云公子这穿的是身官服啊?” 怕你不问。“唉,妈妈见笑了。这身儿衣服还是凌爷赐的。”我故作神秘的闭口不言,“您知道的也不少了吧?这位封爷,不是我说,虽然有些本事,实在是不自量力。您也知道,咱们凌爷的能耐那可是……要是妈妈这番救我,好处我不必说;若是妈妈就这么走了……若是云显就死在这张床上,您能不受累?” 花姑点点头,横竖比对了一番,拿随身带的小金剪子剪断了我锁骨间的绳结儿。 我大异:“妈妈怎么知道这绑法的法门在锁骨间的小绳结?”难道这花姑原来是个巾帼英雄,却流落风尘?凌北静手下还真是藏龙卧虎,我暗叹。 花姑却媚眼儿一抛,百花团掩了口,“公子说笑了,咱们这行儿做久了总会碰上那么一两个性子怪难调教的,有谁不会绑人的?想那位封爷,也是花丛间的老手了,这一手绑的真是好!” 原来如此。我苦笑,难道军中技术竟然来自妓馆?不由叹气,却不敢耽搁,跟着花姑妈妈离开房间下楼去。 不想整间楼里却异常的安静。虽然现在天已泛白,不是妓馆迎客的时候,却也不该死一般的沉寂。 “怎么了?”我一边走过回廊,一边问花姑。 “唉,”花姑摇摇头,满头金叶子唰唰的响,“今早上城里戒严了,听说城外围了大军,姑娘们都害怕着呢。” “大军?” “嗯!这消息准的,我花了这个数。”花姑伸出三根手指,随后左右看看,见所有房间门都闭着,执着百花团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那位封爷,一早出了城,我是觉得,他估计也回不来了。” 我“哦”了一声。我说她怎么这么痛快放了我的。 “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乱了。想那时我才十四岁,跟着家人逃难来的,就是为了保住命的粮才入了这行……”花姑蹙起眉,想当年估计也是娇俏神态,可惜现在脂粉红颜落,却苍凉许多,“小时候我家住在东衡和南秦的边界上,周围总是打来打去的才逃了来。我本来以为,在皇城根儿老实做人,总归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没想到啊,就为了争个皇上……” 花姑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花姑妈妈……”我亦不知该说什么。 “我本来不想多管你闲事的,也是体谅你是个可怜人。可要是打起来了,咱们还得要各顾各的。我先回去收拾了,你多保重。” 花姑说罢便转身走了,而我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来项渊的援兵已到,难道这是要逼宫? 莫不是宫里翻案失败……那凌北静又在哪里? “公子。” 我突然听到有女人叫我的声音,忙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过去。 “在这里。” 一旁的房门开了条细细的缝儿,一个姑娘站在里面打量着我。 “姑娘有事么?”我见她神色紧张,不禁有所怀疑。 她将门一开,探头出来四下望了望,声音仍然很小,“快进来。” 我才一进门,她便将门关上。房间里也被她翻得很乱,想必她也在收拾细软,准备一旦打起来就逃命吧。 “姑娘叫我是——” 我正问,她抢着开了口:“公子是不是杜敬杜大人?” 杜敬? “我知道,您是杜大人,瞧我,不然这时候谁敢到这儿来……”女子绞着手帕,上上下下的看我,“他就是这么说的,穿的这一身儿,模样很俊的公子哥……” 看来是有人要她传话给杜敬,幸得我与杜敬着装相同,被这女子误认成了他。莫不是什么人安插的细作?可反复打量眼前女子,不过是个寻常的青楼花姐儿的样子。 心思一动,“姑娘有什么要说的不妨直言。” “嗯,”她点点头,“大人,本来他不让娟儿这么早找到大人,可是现在外面的样子,娟儿害怕再没机会了,只好先把大人叫来,没想到大人您真的能来……” 我未答应,却听到外面一声尖叫,接着又恢复了寂静。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 娟儿看上去害怕极了,走上来,“大人,他说要您告诉您的主子,答应过得事情一定要做到,不然消息恐怕就要传到东南边去了。” “东南边?” 娟儿点点头,“大人明白就好,他说大人不信,就把这个给大人。”娟儿慌慌张张的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色手环塞到我手里:“快走吧大人,娟儿——” 突然,一支长矛从我耳边飞过,直插娟儿喉咙。 血溅三尺,我忙闪身躲避,拿出项潋赠我的匕首。 门“轰”地大开,一人着东衡军装铁甲走了进来。他肩上扛着另一个人,看打扮也是青楼女子。 他虽然没带头盔,但却背对着我,认不出何许人也。起先我以为是封宁回来了,可看他身量,却没有封宁那么高大。 “程大人,别藏了。”那人说着,一把将肩上扛着的青楼女子扔到地上,这时我才看见,原来她也断了气。 习远回过头来,“是我。” 第三十六章:东君有意(5) “怎么是你,”我惊讶道,“你不是在齐国么?” 习远摇摇头,“先别说我了,程大人你怎么招惹的这两个邶国细作?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恐怕早被这两个女人杀了。” “邶国细作?” “不错,”习远将他扛进来的那个女子的手掰开,拿出原来她手里攥着的小金锁放到我眼前,“这是邶国宫里来的暗器,在金器上做好机关,里面藏着祭了剧毒的针,一旦发射,见血封喉,我来的时候她正在门外用这个对着你呢。” 习远摆出姿势,表情轻轻松松的,仿佛地上刚死的两个女人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咦,程大人,你手上是什么?” 这时我才注意到刚才娟儿给我的金色手环,“哦,这是她刚才想用来杀我的,被我退了下来。” 其实那个叫娟儿的女子不过把手环当作信物而已,若不是习远说金器的事情,我还想不到这会是个带有剧毒的暗器。 “程大人也不像爷说得那么笨嘛,”习远点点头,接过我手里的金手环仔细的检查着,颇有几分吃惊,“这机关十分厉害,比我见过的邶国金器都要精巧,恐怕射得也要远得多,真看不出这女人会是个这么重要的人物。” 他低下头去看看娟儿,连连摇头。复又抬起头来,“程大人,我……” 我摆摆手,看看门外,习远便会意,熟门熟路的拉我回了后院凌北静专用的小楼。想来他也来过这里了。 “你怎么穿着东衡的军装?”我一关门便问。 “不然怎么混进城来?”习远反问,“程大人,您就别管我了,您先告诉我,王爷到哪里去了?” “凌北静出城了。” “出城?”习远一怔,抿了抿唇,“也好,出城也好,只要别落在东衡二王爷手里,都没关系。我知道王爷来找程大人,需要我在国内挡着,若不是王爷处境实在危险,我也不会冒险来东衡的。” 我心一惊,难道项渊要对凌北静不利? “程大人,您怎么了?”习远见我表情有异,不禁问道。 “我……”我想凌北静找到周均呈后,要去的便是东衡皇宫,亦觉担心,“习远,若凌北静落到东衡二王爷手里,又会怎样?” 习远皱起眉,“大人,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我点点头。 “王爷已经有所察觉,怎么会以身犯险?”习远干笑一声,“程大人,你才说王爷出城去了,现在怎么会在项渊手里?” “太子设计陷害项渊,是我拜托王爷去帮项渊翻案。若我所料不错,他找到证人之后,便要带到东衡皇宫里去了。” 一向处变不惊的习远刷的站起来,指着我,不知要说什么,“你——” 他面色焦急,却始终不能僭越,颤抖着将手指收回,攥着拳又徒然放开,却转过头去不再看我,“项渊早做了万全准备,就算太子告他一个通敌叛国,都不可能改变项渊成为东衡下一任国君的事实,大人何必——” 怎么可能,如果项渊早胸有成竹,吴凛怎么会一无所知? ——还是,吴凛根本就知道,根本就是装作一无所知,好让我去找凌北静,将他送到项渊手里? 我徒然坐下,觉得似乎身体的力气都给抽走了似的。 现在想来,一定是当晚项渊接到宫里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便已经准备好动手夺位了。然而为了找出凌北静,项渊走之前还叫虎儿骗我说项潋叫我去看他。项潋向我道出真相后,我自然不会不管不问。此时再让吴凛从旁煽风点火,在东衡毫无亲信的我,不去找凌北静还能找谁呢? 可项渊是哪里来的自信,认定我一定会帮他? 而更让我心寒的,是项潋为何,会帮项渊做这场戏? 我突觉胸口冰冷,项潋所赠匕首贴身放着,从未如此透彻铁寒。 而凌北静,又在何处? “你去哪里?” 习远推门而出,我忙追上去。 “去找王爷。” 我点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程大人,”习远转过身来,突然笑了,“你知王爷为何要来东衡?” 我咬唇,“是来寻我。” 习远低头不再看我,慢慢苦笑,“程大人若能懂得王爷的心意,为何却要去送死呢?” “当日王爷在靳都,听说有人打听你的事情,便让我留意。当我发现你竟然在项渊身边时,很犹豫要不要告诉王爷——”习远叹一口气,“可惜我最后还是告诉了王爷。王爷果然二话不说的独自来了东衡,他明知道项渊现在最想杀的人就是他,还是坚持来找你……” “为什么?” “程大人……王爷说,只有让项渊知道你有价值,才能让他保你性命……” ——第二卷·东衡·完—— 第三卷:镜湖 第三十七章:月照孤村(1) 夏夜凄凉。 习远所料不差,城中戒严三日后,宗室宣布立项渊为储,而太子,由于弑父杀君,毒害先妃,而治流放之罪。 先帝崩殂,城中大丧,四处挽着白色的灵幔,连青楼妓馆也不能例外。尽管如此,城中百姓还是欣喜不已。 毕竟,一场兵临城下吓坏了大家,如今不论是谁执政,总归是不用打仗了。更有传言纷纷,说新的储君十分高明,算是许了长久的太平。 我在新坟上面撒了最后一把浮土,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来。 葬下的,是当日误认我为杜敬的娟儿和那一位险些用毒针要了我的命的邶国女子。 皇家治丧,百姓须得一切从简,更何况是两个流落异乡的青楼女子? 尸身被花姑妈妈运出城去了,她听我的话,对外只说是病死的。本来,还想让人把娟儿留给我的金手环送到了杜敬府上,但想了想,邶国人口中的东南方向,不正是我齐境?分不出利弊,我只好暂且把消息截住。 而我觉新坟无人祭扫始终不妥,便在后院埋了两人的衣冠落了座空坟。 两人到底算是为我而死,便我来送最后一程罢。 我写好娟儿的碑,再提起笔来,却犹豫了。 我甚至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她叫绡红。”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连忙回头去,却见月下站了个面相精致漂亮的少年,看上去约是十七八的年纪。 “谢谢。”我低头写字,心中猜测他大概是这楼里养的男宠清倌儿。 我将木牌写好安在坟上,起身却见那人还没有走。 他对我笑了笑,“在下兴儿。” 我点点头。似乎听花姑妈妈提起过这个名字。我看他望着两座空坟,似乎很是悲戚的样子,“你是来看两位姑娘的吧。” “啊,”他回过神来,“正是。只是没想到,主子爷是如此至情至性的人。” 主子爷?我一怔,接着明白过来,想必他见我住在后院,误以为我是凌北静吧。 我摇摇头,“我不是你们的主子爷,不过是他的……故人旧友罢了。” 兴儿低头笑笑,“人以群分。想必主子爷也不是无情无义的冰冷人物。” 我一笑。 人以群分。兴儿以为是凌北静与子锐一般多情善感,却怎知或许,我二人本就是一般的冷血无情? 他日我见习远若无其事的杀掉两个女子还为他齿冷;再念从前,得知凌北静血染我程氏正宗,心恨不已。而子锐手下,难道不是冤魂无数? 人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哪知血债累累的,不止封宁这样的沙场老手。中原帝国分分合合,不变的只有成王败寇的铁则,王侯将相,谁人善类? “公子?”兴儿在旁轻轻叫我。 “嗯?”我回头。 “公子能不能告诉兴儿,主子爷是什么样的人?” 凌北静?我亦不知如何回答,是该算他轻薄肤浅,巧言令辨,长袖善舞,还是心思深沉,残忍阴鸷,难以捉摸? 一笑,“怪人。” “怪人?”兴儿蹙眉,“公子一定……心里很偏爱主子爷吧?” 我心一动,却只是浅笑,“何以见得?” 兴儿弯起两湾桃花眼,“兴儿猜的。” 人言妓馆养出来的人都善于察言观色,是极通人情的,何以这头牌小倌儿会看走了眼? “云公子!” 我回头一看,原来刚才没有注意到,花姑妈妈竟然来了。国丧她当然不能例外,虽然穿着素色衣服,摘掉了一头金叶子,却又带了许多白色花儿。 我微微摇头,“花姑妈妈有事找我?” “那是,”花姑给兴儿使个眼色,兴儿便知趣的告退了。 “怎么了?”我见她表情奇怪,不由生疑。 “云公子,这儿有你一封信。” 我拿过信来一看,不由大惊。信封上只有“云显”二字,我却清楚认得这是凌北静笔迹。匆忙展开,上面只有四个字“勿入皇宫”。 突然意识到花姑妈妈正在一旁,忙将信收起,“怎么,妈妈还有事?” “没事没事,”花姑又笑起来,将百花团掩到口上,“只是想问问公子,是否知道习远公子现在何处?” “习远?”我摇头表示不知道,她也就告辞回了花楼。 我回到后院小楼,复又将凌北静的信拿出来仔细翻看,仍然没见到什么其他信息。突然想起有种特别的墨水,写出来的字要加热才能显现,于是又将信纸放到火上烘烤,纸上空白依然是空白,字迹也没有什么变化。 勿入皇宫。 凌北静警告我勿入皇宫……我看看刚被我放在床头的中书令官服,不禁苦笑。 其实我本来,是计划好今夜穿上这身官服去皇宫的。 按我的想法,凌北静失踪,最有可能便是在项渊手中。而习远知道我在花楼,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更印证了我的猜测。 想到习远,突然一个想法浮了出来。方才花姑妈妈手里拿的,似乎是两封一模一样的信。她又问我习远在哪,难道……另一封信,会是凌北静给习远的? 既然如此,不如先去看看另一封信好了。 我将官服暂时放好,从后院进入了花楼。 由于是国丧期间,生意清淡了不少,到底永都第一的牌子名声在外,这里不至于门庭冷寂。我看了看,那花姑依然是在门口迎客,便大方走到了三楼后台。 这里住的都是这件花楼的台柱子,总没有清闲的时候。花姑的房间也在这里,我来过一回,位置大还记得。推开门,那股熟悉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我忙掩上门,翻找起来。幸好花姑房间里点了灯,不必考验再我夜视。 果然这信是宝贝东西,花姑没有随身携带,而是藏在了床下的藏宝箱里。信封上,果然写着“习远”二字。 我从怀里取出项潋的匕首,用这把极品的柳叶精钢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其间内容依然简洁,只有两个字:镜湖。 “咦,兴儿,你怎么来了?” 门外突然传来了花姑的声音。 我连忙将信装好放回床下,而这时,花姑已经打开了房门:“快进来呀。” 她眼睛只在兴儿身上,并没看到里面的我,反倒是正对着我的兴儿瞪大了一对桃花水目。我忙将食指挡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兴儿很快心领神会,一把拖过花姑的袖子:“妈妈快来,到我房里说好了。” “做什么要到你房里?哎,好啦好啦,别拉我呀……” 听到花姑被兴儿拉走,我松了一口气。这兴儿,果然是个玲珑人。我等在房里,不多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是我,兴儿。” 我打开门,兴儿四下看看,示意我出来,我便跟到了他的房间里。 “刚才谢谢兴儿公子解围。”我道。 他一笑,微微摇头,“能帮公子也是兴儿有幸。” “叫我云显好了。”这番在灯下看,更觉这兴儿面貌之精致端丽世间难寻,“只是你这样帮我,不怕花姑妈妈怪罪么?” “兴儿相信云公子。” “哦?”我亦觉得这兴儿待我莫名亲切,“对了,兴儿你可是东衡人么?” 他点头,“兴儿从小便是在永都长大的。” “那东衡有没有一个叫做‘镜湖’的地方?”刚才凌北静给习远的信,意思明显是叫他去镜湖。 兴儿轻轻蹙眉,“永都附近,并没有一个叫做镜湖的地方……” “六爷,你不能进呀,哎六爷!”花姑突然在外面叫起来。 “住嘴!”一人答道。 兴儿听到两人对话,神色突然慌张了起来,站起身来看着我。 “兴儿!”那人在外面叫门,“快开门,让我进去。” “六爷请回吧,兴儿今天,不能见你。”他说着,眉头紧了起来。 门外传来花姑的声音:“六爷您看,我怎么能骗您呢,我们家兴儿是真的身子不好……” 第三十八章:月照孤村(2) 那人却根本不理会花姑的话,敲着门:“兴儿,你不要躲我,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见我。你快开门,兴儿。” 兴儿眉眼一低,似乎十分焦急:“六爷请回吧,兴儿不会再见你了。” 那人仍然不屈不挠:“我不会走的,兴儿。你不让我进去,我便不会走的!” 说罢,继续敲起了门。 兴儿求助般的看着我:“云公子……” 我见兴儿神色,真的很是勉强,于是低低问他:“确定要赶他走么?” 兴儿点头。 “你想多久不见他?” 兴儿咬咬嘴唇,“永远。” 我无奈轻叹,起身拉开门闩,又再坐回桌前,一把将兴儿拉进怀里,并递了只杯子进他手里。兴儿坐在我腿上,身子明显的一僵,而此时门外那人又是一阵猛敲,这次门动了,他忙一把推开:“兴儿——” 却没料到眼前是这样场景。 我斜光带过那人一眼,轩挺俊朗,倒不是寻常市井子弟痴缠青楼红倌儿的无赖样子。 兴儿似乎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见那人盯着自己,忙转了目光,看向我。 我仍不正眼看那人,却轻慢笑道:“公子这样闯进了,是不是有些无礼了?” “你是谁?”那人生硬地问,又转向兴儿,“兴儿,他是谁?” 兴儿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我,我仍笑着,“兴儿……” 他回过神来,勾起一抹巧笑,转向来人,“难怪六爷不认得,这位是云公子,虽然来了有一阵子了,倒正是六爷走了之后来得。” 我见兴儿眼中仍是闪烁,忙提醒他:“酒。” 兴儿这才注意到手中的酒杯,忙慢慢转身,拿起桌上的小酒壶,斟满一小杯。 我这才转头正视来人,笑得却是越发轻慢了:“公子若是再不走,恐怕就不知是无理,更是不近人情了。” 那人似乎很是激动,却慢慢平复了下来,只是看着兴儿。 兴儿将酒杯递到我的唇边,轻轻地仰起杯子,辛辣的酒液流进我的口中,顿觉满口酒香。 竟还是相当的好酒。 我正觉口干,刚要下咽,却被兴儿突然贴上双唇,香舌打开唇齿,夺去了口中酒香。 我只能看见他闭着眼,也不知是否受不住辛辣,眼角掉下一滴泪来。 “兴儿……”门外的人呆呆的立着,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兴儿双手攀上我的颈子,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毯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酒杯的声音似乎惊醒了门口的男人。他猛一转身,大步走开去,只留花姑在后面一路的多嘴聒噪。 兴儿吸走我口中美酒,却不觉足矣,探舌细细寻着残留的酒香,急促的喘息着。 “好了。”我将他抱起放到地上,“他走了……” 兴儿脸上两行泪痕,抓起桌上酒壶又灌了一口,才渐渐平复过来。 “多谢云公子,刚才……兴儿轻薄了……” 我见他明明心痛神色还硬撑着向我道歉,不禁摇摇头,调笑道,“不必谢我,怎么看都是兴儿吃亏了不是?” “还是要谢谢云公子……”兴儿说罢抬头看我,强笑道:“云公子见笑了。” 我一笑,“兴儿这是说的哪里话,只是我看你刚才十分勉强,若是后悔了,现在追上去说清楚,大略还算不晚。我亦可以替你解释。” 兴儿摇摇头,“兴儿自知出身花楼,始终不能如寻常人般痴守一心人。况世人看待男宠,到底是低上许多,纵使兴儿不介意,不敢有损他人清名前途……” 我自斟了一杯酒,“倒不尽然。我看那位公子对兴儿十分深情,不一定会为他人眼光所左右。” “公子不必担心兴儿了。兴儿与六爷前缘已尽,并没有其他盼望。” 我见他不愿再说,只好点点头。“你可要我陪你,一会儿?” “多谢云公子,兴儿没事了。”他微笑道,“公子有事先走便是。” “嗯。”我点头,起身要走,却被兴儿拉住: “云公子稍等片刻。” “怎么了?” “兴儿……”他迟疑着,“似乎想起‘镜湖’是哪里了……” “哦?”我复又坐下,看向他。 “不知云公子口中的‘镜湖’,与主子爷有关么?”兴儿问我。 我微微皱眉,“确实是他说的。” “那就对了,”兴儿点头,“习远公子,曾经跟兴儿提起过‘镜湖’这个地方。不过‘镜湖’,只是主子爷起的名字,那湖的名字,本来叫做‘烟罗湖’。” 原来东衡西南边境有一片很大的湖,由于湖底有许多泉眼,冬季湖面便会生雾,故名“烟罗”。 烟罗湖地处东衡、南秦与邶三国交界处,凌北静常常经过,却每次都不到季节,所以一再错过烟罗美景,只能看见群山环抱中一湖如镜,才戏称为‘镜湖’。 昔日习远在花楼里与众人聊天,偶然提过这件事情,兴儿才记得不深。 群山环抱,三国交境……听上去,倒像是凌北静偏爱的下营之处……我暗忖,莫非他并人虽然被困在东衡皇宫,却安排了伏兵在烟罗湖? 按照他自己所说,他亦不确定习远会来。若习远不来,收到信的,便只有我一人而已。他的伏兵不会轻易让我知道,我自然可以理解,而他为什么在给我的信里,又只提到“勿入皇宫”呢? 咬咬牙,既然习远归来遥遥无期,只好我亲自出马了。 所谓烟罗,所谓如镜,又是何等景致? 第三十九章:月照孤村(3) 小舟划过水面,柳岸蝉鸣渐远,只有桨声撩动着人的心思。 “公子怎么想起这时节来游湖?”艄公笑问。 我望着眼前水声,并不作声,只是微笑而已。 一路不知听多少人说过,烟罗湖须得初冬时节来访,才能见到烟雾升腾的九天仙境美景。夏季到烟罗湖,实在是时令不对,时令不对。 忽而风起,远处传来一阵少女的笑声,我转头看去,却见一片荷塘在眼前铺开。 “天不早了,公子可要找个地方歇下?”艄公问。 我点点头,指向荷塘深处。“船家,那边是邶国的湖岸吧?” “公子说的是嘞,”船家也望过去,“那边有个小村子,地方有点偏,但是有家小店可以吃到上好的河鲜,公子要不要去尝尝?” 我见已是日薄西山十分,“也好。” 船家将小舟掉转了方向,向着荷塘过去。 时节未至,花没有完全开放,但见无边无际的荷叶之间,不过在深处星星点点的缀着几朵淡红而已。 采莲女的娇笑亦是渐近了。我随意的坐下,却偶然瞥见左手边一朵白莲,便要船家移船相近。 船家应了一声,移了过去,我抬了抬手,却停住了。 忽然想起初见项潋,在他行馆花园中亦见纯白花朵。彼时人在齐境,未曾想会于异国流落许久。 “公子不摘么?”船家问我,停下了船。 “怎么会。”我应声站起来,还不等伸出手去,却见一只小手从另一边伸出,掐住花茎一折,便将白莲取了去。 忙看去,却见原来对面也有一只小舟,上面载着三个豆蔻少女。一个女孩儿手握白莲,正惊讶的微张了小口,抬眼看我。 我收回手来,微笑。 少女与白莲相配甚好,我亦乐见,何必据为己有? 谁知我一笑,对面的女孩儿脸颊却突然升起两朵红云。她伸手过来,见我怔住,掩口一笑,把刚折下来的白莲丢到了我的脚边。 丢花的少女催促同伴快些把小舟划走,三人一阵嬉闹,及至离远了,才传来一阵轻快地笑声 “哈哈哈哈……” 我回过神来,拾起白莲。 “公子好福气,她们是看你长得俊,丢花给你嘞!”船家也在旁笑我,“公子要是还没娶亲,不妨追上去,白捡个水灵灵的小媳妇儿。” 我知大约是当地民俗,只是笑着摇摇头。 倒是船家显得很是认真,“公子不信?咱们这儿可信这个哩!莫看我老了,若在当年,莲蓬都冒出来的季候划着船在塘子里走一遭,那也是得收个十几朵花儿的!” 我与船家漫天的聊着,不久便到了岸边。许多人家依水而建,而船家更是对这村子十分熟悉,还忙不迭的帮我分析今日在荷塘上见到的少女可能是哪家的几姑娘。 “这是……”我见一家院落外堆了许多木材,问道。 “哦,这是李老三家的院子。他们家是做船的。” 不久到达一处岸边,小村离官道很远,外人鲜少来往,连码头也是没有的。船家向我指了吃得到河鲜的小店,便划船走了。我本来想把白莲留在船上,偏偏船家盛情难却,一定要我带上,只好取了下来。 烟罗湖虽然是三国交境,却民风淳朴,家家户户几乎连小院围栏都不修。此处人家看来是极爱莲花的,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花缸,虽然民间装饰不及皇宫王府精致秀雅,却别有一番生趣。 天色暗了下来,几户人家点起了灯,我也觉得有点饿了。 连着赶了两天的路,都没好好吃过什么东西。 “咦?”迎面一个背着柴的少年见我,似乎很是惊讶的样子,及至走过,还喃喃念着“怪了”。 我看看自己打扮,确实有点格格不入,手里还拿着一朵白莲,暗笑自己,随手将白莲放到了边上一户的花缸里。 “采花贼!”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我忙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大概五、六岁的男孩正用手指着我。 “我?”我纳罕的指着自己。 “就是你!”小孩双手叉腰,极为气势,对着听到声音刚刚跑出屋来的一个妇人跑过去,“娘,我抓到一个采花贼。” “小家伙,你误会了……”我连连摆手,“这朵白莲是我刚放进去的……” 心里想,不会这么倒霉,一上岸就遇到碰瓷儿的人家了吧? 幸好那妇人上前一看,只是摇了摇头,“东哥儿,你呀,看清楚再说话,咱家里种的是睡莲,这位小哥放进去的是白荷花!” 我自庆幸,那妇人却上前来道歉:“这位小哥,对不起,我家东哥儿不懂事,您别怪他。” 我笑着摇摇头,“不会不会。请问这位大嫂,这附近可有能够借宿的地方?” 妇人一听,笑了,“公子若是住不久,宿在我家也行。” 我点头,“打扰大嫂了。” “没关系,”妇人说罢,嘱咐东哥儿去屋里告诉他爹,又转身对我,“倒是奇怪,我们这小村子离官道最远,平日从来不见外人,最近却连着来了两个。” “哦?” “前个月李老三家也来了个后生。有人说啊,他是从水里游过来的,刚到老李家的时候,全身衣服都是烂的,”妇人想了想,松开眉,“不过他人和善,生得又好。这不,现在正跟着李老三学造船呢,老李头脾气差,又没有儿子,村里的后生崽子没有敢去惹他的。现在好了,老李天天在外面夸他家新来的哥儿头脑灵光手又巧的,估计这回可不愁没有人继承他的手艺了。” 我一听,忙问,“那大嫂知不知道那人叫什么?” 妇人想了想,“名字挺怪呢,似乎叫……叫凌什么白的。” 凌关白?! 我心头一动,“不知李老三家在哪?” 妇人指了指:“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看到院子里堆了许多木头就是了。” “多谢大嫂!”我忙向妇人道谢,向李家走去。 村子并不大,我很快找到了李家。 第四十章:月照孤村(4) “有人吗?” 屋外堆了好些木材,向里望去,屋内点了一盏小灯,却不见窗前人影。 我伸手推开齐腰的竹篱门,走了进去。里面好是寂静,只听得到蝉鸣的声音。 “有人……”我刚要开口,却见院角的老树上坐着一个人。 老树岔开得又低又平,面对着荷塘。 难不成是李老三? 听说老人家脾气不太好,还是小心点为妙。 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绕到那人正面,却见那人光裸着上身倚在树杈上,裤脚也挽到了膝上,双手垫在脑后,似乎很是惬意。 这人身材甚为美好,四肢修长,结实匀称,虽是身上有几处深深浅浅的刀剑伤痕,却显得更加……诱人…… 我摇摇头,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定神仔细看他,原来那人在脸旁放了片荷叶挡光,人早就睡着了,只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伸手想去拿掉那片荷叶,突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喂……”我还来不及反应,被那睡着的人一个翻转,接着双手一反,卡到了身后,人也被按到了树干上。 顾不得为两只痛得好像要脱臼的手臂喊冤,那人空出一只手来,又毫不犹豫的卡到了我的颈子上。他位置拿捏得极好,只要三指一用力,我的颈子恐怕就要像方才水上的白莲茎干一般,脆生生的断成两截了。 可惜虽然身怀匕首,两手也一动不能动,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了。 可是——“子锐?” 听到声音,我顾不得咳嗽,忙转头看过去。 眼前的人虽然一副山野乡民的短打衣衫,头发也挽得随意,跟一尘不染挑剔讲究的静宏王爷毫不沾边,但是听这声音看这样貌,不是凌北静又会是谁? “怎么是你?”凌北静看见是我,也很是惊讶。 “是又如何?”我一边揉着剧痛的肩胛,一边十分怨念的看他,“习远不肯要你了,我看你可怜,只好代他来了。” 凌北静不以为意的笑笑,“信果然是送得时候不对。” 说着,他习惯的去摸扇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打扮不同往日,怔了一下。我见他难得一见的失措表情十分有趣,忍不住背过脸去一笑。 “我还以为你被项渊抓住了。” “他想要困得住我,还要多修炼几年才是。”凌北静笑道。 我拍拍衣服,“既然不需要救兵,我先走了。” 凌北静连忙拉住我手臂,“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不等我回答,突然有人走了过来。 “小凌?这是谁?” 来人是个年过花甲的精实老伯,而后面跟着两个少女,一个大约十七八,另一个年纪小些,不正是将方才水上丢白莲给我的那个么? 少女低头,脸上却很是惊喜。 凌北静一笑,忙向两人指我,“李伯,这是我家中小弟。” 李伯上下打量,“有点像,有点像!” 谁像狐狸! “远房亲戚。”凌北静解释着,似乎乐见我气闷的样子。 “李伯。”我忙向老伯行礼。一边暗暗腹诽凌北静,下次再见生人,必定要抢先开口,将他说做我孙辈才是。 李老三也很热情,留我吃饭借宿,还让多加了菜色。 大些的女孩叫莺儿,而船上遇到的少女名小莲。李老三和两个孙女生活在一起,却似乎没有儿子的样子,我亦不去问。 中原多年战火,这样的家庭并不在少数。 小莲不知去了那里,我见凌北静和莺儿一起忙着烧火做饭,动作熟练,倒像是做惯了的,不由心中纳罕。倒是我自己,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只好陪着李老三聊天。他一个劲儿的向我讲造船的种种,似乎颇有再培养一个接班人的意思。 “小锐啊,我看你这双手,也是个写字的吧?”李老三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点头。 “诶,”李老三皱起眉来,夸张的摇摇头,“尽读书,读书有啥好?就算考了状元,换个皇帝说杀就杀了,不如学个手艺。比如造船吧,谁当皇帝,老百姓也得用船不是?横竖饿不死。” 我一想,十分有理,忙赞许的“嗯”了一声,抬头一看凌北静正将一碗白饭放在桌上,一边又笑成个狐狸样。 狐狸,就算穿的像个良民,也是个良民一样的狐狸! 农家睡下的颇早,眼见月亮慢慢的升起来,李老三打了个哈欠,亲切的拍拍我的肩,“小锐啊,我去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东村修船。你今天就跟你哥一起睡吧!” 我一口答应下来,突然意识到这个“你哥”指的是谁,忙摆手:“不要!” 老李和小莲都诧异的看着我。 “我……我……” “子锐,我知道你一个人睡惯了,”凌北静上前,很能体恤似的拍拍我的肩,“可是老伯家也没有多余的屋子,你总不能去打扰两位姑娘不是?” 老李点点头。 我只得跟凌北静回了房间。 屋子很小,几乎让一个火炕占去了一半。我坐在上面,不知所措的看着凌北静,被这厮笑得好不紧张。 “你笑什么?” 凌北静凑上来,“你怕我?” 我怒火陡升,“怕你作甚?”堂堂七尺男儿,莫非怕你欺负不成?想着,我和衣躺到里,“睡觉!” 凌北静也不多话,在背后笑笑,慢条斯理的脱下衣服叠好,一跃而上,躺到我身边。 时盛夏未至,烟罗湖又在邶国边境,有风之处尚不觉热。不知为何我却总觉焦躁难眠,而埋怨身边人体温太高又似乎有失偏颇。想想平时,这时候的我还在项渊书房处理连篇累牍的文书呢,现在毫无睡意也是无错。 无奈坐起身来,将窗子支开到最高处,望向窗外月色。 竟讶然发觉,湖上月色如此清明。 于是去叫身边的人:“凌北静,我们出去看月亮吧。” 那人竟然已经睡了。 “喂。”我凑过去,看他不像是装睡,只好作罢,喃喃自语,“我自己去了。” 随意低头一撇,却被那颀长睫羽蛊惑。平日这人太过会说会笑,甚至不曾注意,凌北静波澜不兴时面庞亦如此惊世。 眼角斜开,齐廷震动;薄唇轻启,六国低听。偏偏沉静安稳时候最动心弦。 沉沉凝视间,竟忘记这人是身处险境,而东衡所见种种疑惑,亦片刻遗落。 可惜,若不是子锐兄长死在这人手上,亦能成为至交知己吧。 我微笑,不觉渐渐沉睡。 第四十一章:墨竹无香(1) 昔日黑云压城,骤雪纷飞,大军兵临城下,二哥在城墙之上奏《关山夜雪》,我以为过于凄寒,伸手按弦,琴声断。 二哥笑言,便听子锐的,下回时至盛夏,泛舟湖上,再奏此曲不迟。 如今周身暖热,桨声动,莲香迎面,更有艳阳斑驳照耀,该是时候了吧。 我微微勾唇,突然心惊。 我怎么会在水上? 连忙张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小舟上。 我翻身坐起,第一眼便看见凌北静在另一头撑船。 “醒了?” 这才被狐狸般的笑容彻底惊醒。“我们这是在哪?” “去卖你啊,”那人安然答道,“今日有集,我去把你卖给人家做苦力。不过,啧啧,看你这么瘦,不知道能不能卖一顿酒钱。” 我知道凌北静最爱说些胡话,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他一笑,“谁让你睡得这么沉,我一路把你搬到船上都没吵醒你。” 我卷起袖子,撩水洗脸,才发现昨天穿的长衫早变成了一套与凌北静差不远的简单布衣。不用说,一定是凌北静干的。不过让我惊讶的是,我竟然睡得这么沉,连被换了衣服都毫无知觉。 我站起身来前后打量着自己,却听到那人一笑。 “子锐穿这身真真可爱,一换衣服公子哥儿的做派便没了,看上去倒像是个潦倒书生。” 我脸上一红,心里想着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去哪里?” “去卖你呀……哎好了好了,别瞪我了,我们去镇上。李伯让我去帮他还上回赊的酒钱,顺便买些东西回来。” 原来如此。 不知划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集镇。 “好热闹。”我叹一句。算来这些个月,不是生病就是被关在王府,几乎都没出过门。这虽然是个水边小镇,却让我觉得有人山人海的味道了。 “跟紧我。”凌北静回头嘱咐。 我自然而然的应声,突然觉得,这么听话做什么? 不禁蹙眉。 故意跟那人拉开距离,我随意的停在一个摊子前翻看着货品。原来是个卖字画的摊子,摊主见我上前,连忙热情招呼。字画也就罢了,水平不过尔尔,我刚要走,突然看到旁边还摆这些画扇。想不到边境小镇也有些像凌北静一样喜欢作弄风雅的主儿,我饶有兴趣的打开一幅。 这一开不要紧,还真让我好吃一惊。 画扇内容乃是寻常可见的墨兰图,功力一般,署名却是“景阳”二字。 这不是我的字么? 难怪一看还有些眼熟,原来是临摹我的画扇。仔细看看,那落款模仿的很像,单独将这两字拿出来,我自己都不一定分得出真假。 “公子好眼力呀!”摊主绕过来,“这把扇子,可是我小摊子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此时凌北静也走了过来,“子锐,看什么呢?” 他见我手中画扇,哑然失笑。 “公子,这画扇子的人您知道吧?”摊主凑到我跟前,“程景阳,程子锐,齐国前朝的八王爷,皇室正统子孙,才高八斗,江湖人称‘书剑公子’。那性子傲着呢,一面难求,何况一把扇子?您拿着这个,走到哪儿一亮,倍儿有面子。” 凌北静笑得连狐狸都要自叹弗如,“那要卖不少银子吧?” “要是一般人我还不卖,看您有缘,这个数。”摊主深处三根手指。 “三两?”凌北静问。 “三十两!”摊主眼睛一瞪,随即笑着对我,“公子,您别听他胡说,我看得出来,您懂行。打从齐国易了主,这‘书剑公子’的消息可越来越少,我这扇子,就算是绝版。当世的才子,程景阳称第二,敢称第一的人都得不怕被骂。三十两,都是我亏了!”随即,挑剔着上下打量凌北静,“我看你呀,别在这儿瞎说。” 我笑笑,放下扇子要走,却被凌北静一把拉住。 他转向摊主,“我倒觉得这扇子画得十分一般,就算是我朋友,也能画得更好。” 此时身边已经零零散散的聚集了几个爱好书画的,一听凌北静出言不逊,都指指点点起来。 那摊主面子挂不住,冷哼一声,“胡说!这位爷,您画一个,画出我这扇子一半的好,我就送给你。众位觉得如何?” 众人都点头称是,更有好事者站出来:“我这就去请对面正雅斋的刘掌柜,让他给判判!” “我们还是走吧……”我看着凌北静。总觉得他现在处境算不上平安,这么引人注意恐怕不妥。 不想凌北静却毫不在意,“不急,我也很久没见子锐作画了。” 只好等到刘掌柜来,借了边上代写书信的小摊子上的笔墨,打开了一张空白画扇。 小贩将那把假的扇子在我面前打开,我并不去看,只是专心作画而已。不消几多时,一幅墨兰跃然而出,到落款时,我却有所犹豫,突然想起什么,微笑提上“关白”二字。 众人上前评审,左看右看,自然是我刚画的扇子高出许多。刘掌柜连连点头,“这把画扇模仿程子锐,虽然很像,却笔力不足。反而是这位公子,年纪虽轻,功力却十分深厚,可以说是真的世间难寻了。” 那小贩只好履行承诺,将假画扇送给凌北静。凌北静当然不要,只拿走了那把我提了“关白”二字的画扇。 “子锐原来这么喜欢我,连署名都要用凌某的字,”凌北静追上来,走到我身边,“真是令人感动啊。” 我冷哼一声,“心思随意,画得太差,不想辱没自己名声而已。” 凌北静却不介意,将画扇收进怀里。 忽然觉得有人拉我的袖子。 “关白公子。” 我一回头,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怯怯的看着我。 “有事么?”我暖笑。 “您……您想要八王爷的画扇吗?”他这才发现还没松手,连忙放开我的袖子,“我有一把,是真的。” 我与凌北静对视一眼,“拿来看看?” “嗯。”少年很开心的点点头,“公子请随我来吧。” 第四十二章:墨竹无香(2) 少年停到小巷口,很有礼貌的微微躬身道:“请两位稍等,我这就回家去拿。” 说罢,他走进小巷去。不多时,少年返回,依然是彬彬有礼,从怀中取出一块雪青缎子打开,里面果然有一把画扇。 凌北静接过来,掂了掂,对我一笑:“好木头。”随即两指一捻,一幅雪竹图现于眼前。不必看其间名章款识,我就知道必然出自自己手中。 因为心中印象尚明,此正是皇祖父在位时,我与状元郎顾然来往之物。顾然一副卷轴,尚存于我府上书房。 顾然亦我景铘护法之一,官至州府,皇祖父在时,顾家宗族地位很高。只是程衍称帝后,顾然坐罪,听说家人属下也都受了牵连,具体情况我亦不得而知。 “子锐?”凌北静问我。 我心头纷乱,一半是因为可能得到顾然下落,另一半则是担心为凌北静所知。将扇子拿到手中,只是凝视而已。 “干什么呢?”突然一旁走上来五个市井泼皮样的人,为首的一个迈着方步问道。 “庞,庞武……”少年一件,脸上很是惊慌。 “庞武?”那人眉毛一挑,“叫庞大爷!” “庞大爷。”少年声若蚊呐。 庞武“嗯”了一声,看到我手里的扇子,冷笑着转向少年,“又卖你家那些穷酸玩意儿呢?” 少年点点头。 “还敢点头!”庞武突然目露凶光,“告诉你多少次了,不知道孝敬我,就别在我庞爷地盘上买卖!” 说罢慢悠悠伸出了手。 “可是……我没有钱……”少年抬头似乎要说什么,却被庞武吓了回去。 “还敢顶嘴?小兔崽子,没钱,没钱做什么买卖!我庞武可不是没给过你机会,这回我非撕了你的扇子不可!” 说着,庞武伸手向我手中的扇子而来。 我几乎是不需要思考,将扇子抛到左手,给他扑了个空。同时,右手向上一抬,正挡住庞武的贼手。 “还敢挡我?”庞武说罢又伸手过来,被我抬肘一格,摔到了地上。 虽然我如今功力不济,但庞武没有预料,摔倒也是正常。 此时,我才转眼正视他。不过寻常泼皮而已,就算我功力尽失,对付起来都绰绰有余,何况身后还有一个凌北静,别说五个人,这样的来五十个都不用担心。 想到这里,不禁一笑。 谁知刚还呲牙咧嘴的庞武突然瞪大了眼睛。 “呦,还是个漂亮小哥儿?”庞武一笑,爬起来,示意后面的四人,“好,抓住他,今天给爷尝尝鲜。” “慢。” 众人一看,原来是凌北静开口。 这厮微微笑,露出一点狐狸神色。 庞武却不知其中危险,气焰仍盛,“你算是个什么——” 可惜他话没说完,早被凌北静一手搭在肩头。凌北静走上前,很是亲切的跟庞武搭着肩,“庞爷,不然,我们边上说话?” 看他脸上轻松随意,仿佛与那破皮很熟络似的,手下的庞武却是一脸苦相,想必凌北静手下力道不小。 我见庞武和凌北静走到一边,知他无碍,却见少年面露惧色,便走上前去,“别怕。” 凌北静不知跟庞武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他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带着四个人就走了。 我斜眼看凌北静:“你又骗他什么了?” 凌北静笑笑,狐狸本色展露无遗,“小谎而已。” 我也不去细究,冷哼一声:“这种泼皮,若不是嫌与他计较自贬身价,便该好好教训他一顿。” 凌北静并不反驳,只是笑望我。 我偏转头去,自然知道打人不妥。我们不可能久居于此,怎么能保少年一世平安,若让庞武变本加厉,岂不更加麻烦。 少年却对我们很是感激:“两位公子,多谢出手相助。” 我摇摇头,“不必。但不知道,小公子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把扇子?” “这……”少年有些为难,“母亲给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公子你放心,我娘从不说假话,她说是八王爷的真迹,就一定是真的。” 我与凌北静相视一笑,这保证还真是十分可靠。 少年却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我娘她并不知道我把扇子拿出来卖……要不是为了给她治病,好早日回家乡去找小叔叔,我也不敢把这把画扇偷出来。” “哦,小兄弟不是本地人么?”凌北静问。 少年摇头,“我和母亲是齐人,主子家里散了,才跟着流落到这儿的。现在……就只有我跟娘相依为命了。” 我心一动,想来这是顾然家仆了。 于是伸手,将些银两放到少年手中,一笑,“拿去给你娘治病吧,扇子也还你。” “公子……”少年一愣,“可是……” “小兄弟拿好便是,”凌北静拿着扇子扇来扇去,丝毫不介意自己一身打扮与画扇之类的文士装备毫不搭配,“难得我们子锐躬亲下世,体谅民间疾苦。” 我斜眼过去。 少年点头,“那扇子……” “啊。”凌北静似乎颇为不舍,还是把扇子还给少年,“快送回去,小心让你娘发现了。” 少年又向我鞠躬致谢,才跑了回去。 “看我做什么?”凌北静笑道,“怎么,想感谢我替你摆平事端,免遭无赖非礼?” 我不再看他,“就凭那几个人呢,我自己也摆得平。” “那我岂不是白出力了?”凌北静装作冤枉,“不行,子锐,今天你必须好好请我一顿,你连那少年都倾力相助,怎么忍心看我挨饿?” 他不说倒还好,被他一说,我也觉得自己饿了。原来虽然忙忙碌碌无所收获,却已经到了正午。 于是向小酒楼去,先还了李老三的酒钱,又寻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可怜我二人平日都是花钱大手大脚之徒,这次我将银两给了少年便没剩多少,凌北静呢,除了准备替李老三置办东西的钱,基本上算是身无分文。 于是生平头一次计算着点好了菜,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你刚才到底跟那无赖说什么了?”我好奇问凌北静。 “那家伙啊,”凌北静端起碗来喝了口粗茶,“子锐没见到他的腰带么?” “腰带?”我皱眉。 “嗯,这庞武看来肚子里颇有些油水,用得东西也很讲究,偏偏围着一条看上去是自家缝制的腰带,看上去成色尚新。这种款式许多年前就不见了,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妇才会制作。而他手下,手中提着些东西,都是老人用的。” 我看向他,不知所以。 “这庞武,是个孝子。” 凌北静一笑。 “王公子弟也好,市井泼皮也好,总有自己的弱点。未能保护好自己的弱点,人便不堪一击。” 我觉心寒齿冷,连忙喝茶,幸好想来与他势不两立,否则万一深交,则后果不堪设想。却听凌北静看着窗外,突然说道:“子锐,快借我点钱来。” “借钱?”我问,“何时还我?” “等我们回齐国了,双倍奉还。”凌北静真诚极了。 见凌王爷虎落平阳而趁人之危不是我的风格,“不行,今晚回去就还我,拖一天翻一倍。” “翻一倍?” 我斜看他,“不要就算了。” 凌北静很是勉强的点了点头。 我丢给他一颗碎银子,不多时,凌北静拿着一管洞箫回来,此时菜色也快齐了,两人吃过饭,有去买好各种东西,便向码头走去,准备打道回府。 “咦?”我跳上小舟,突然看到远处另有一尾小舟,上面坐着的女子似乎是李老三的长孙女莺儿。 “怎么了?”凌北静问我。 “没事。”我摇摇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第四十三章:墨竹无香(3) 离开市镇不久,阳光渐渐弱下来,天气也瞬时凉了许多。熏风抚过水面,我把玩着凌北静刚买的洞箫,也学着他的样子,将裤脚挽到膝上。 我见这里与南方不同,湖水十分清澈,便忍不住坐到船尾将脚浸到水中。 谁知天气温暖,水却很凉,我微微一缩,撩了一阵水,才慢慢把脚放进去。 这时,我听到凌北静在身后笑了一下。 “子锐会水么?” 我点点头,昔日在景铘时候,游泳潜水自然都是要学的。 便听得那人将长篙一放,忙回头看他想做什么,却被他一跳到我身边来。小舟一个不稳,险些翻了过去,我一踉跄也差点掉进水里,幸好反应够快,向上一滚,反身爬起来:“凌北静,你要干什么?” “你说呢?”凌北静含笑,一挑眉,不待我站稳,又是一扑,这下我直接向后仰了过去。 “哇!”我叫道。 “子锐!”他大约也没想到,忙去拉我。 随后也不知怎的,两人一起滚到小舟里面。我后背给小舟里的横木一硌,只觉得一阵疼痛猛地冲上胸口。小舟很窄,只有两人并身的宽度,凌北静半身还压在我身上。我惊魂甫定,一把推开凌北静,站了起来,却被背伤所累,坐倒下去。 “子锐,你怎么了?”凌北静上前,伸手将我环住,却碰到我的伤处,我忍不住猛然一缩。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碰到你背上的伤……” 凌北静自然知道,当日我与程淇在东郊赛马,被马踏在背上的事情。 “子锐……” 我摇摇头,始终痛得还是直不起身,亦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任他抱着。 等了好久,才觉得疼痛过去,我推开凌北静,坐回船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凌北静走到我身后,“还痛么?” “没事了,”我笑一下,“我哪有那么脆弱。”眼见原来荷塘不远了,“早些回去好了。” 凌北静一笑,长篙一撑,移近了荷塘,伸手这下一朵粉色的莲花来递给我。 我自笑:“我又不是姑娘家,要花做什么?还不如折个莲蓬来吃。” 凌北静笑言,只是莲花将放到我身边。 我跟着站起身,这一看,面前零零散散采莲女的小舟竟有七八只。伸手去拿竹篙,“我来撑吧。”没想到凌北静倒不拦我,将竹篙交到我手上。 我将小舟划进密密层层的红碧中间去,想不到在里面撑船还有些麻烦,我仔细的选着路,突然看到凌北静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身后,将我的手调整了位置,随后略略抬起我的下巴,“看前面。” “长篙不要一味向后,略略向外。” “看到阴影别怕,水底还很深……” 我渐入佳境,却觉凌北静突然放开我,三两步走到船头。 抬头一看,原来不远处几个采莲女正向我们的方向驶来。 “喂——”凌北静喊着,“对面的姐姐,赏支莲蓬吧!” “你疯了?”我问他,“现在还不到长莲蓬的时候……” 采莲女们却不介意,在不远处的小舟上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将船移了过来,真的丢过来几只早发的莲蓬。 “多谢各位姐姐!”凌北静笑答。 却有红衫少女不过十五六年纪,性子活泼的,笑了一阵,直起身来,“小哥儿嘴正甜,倒不能白白便宜了你,快还些过来。” 凌北静摇摇头,一笑,竟然一跃下了小舟。 采莲女们连声惊叫,却不知凌北静轻功了得,只是在水上数点,采下许多莲花来,接着一抛,莲花纷纷落到对面的小舟上,他人早已回到我身旁。 众女愣了片刻,纷纷拍手叫好。 这一拍手不要紧,许多小舟都被吸引了过来,纷纷向我们的小舟上面丢着莲花。我摇摇头,暗自感叹凌北静走到哪都不忘招惹些花花草草,却撑船技术不佳,逃不开去。 “子锐?”凌北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原来他没继续献宝,而是剥出一颗莲子,递到我的嘴边。 “喏。” 我应声自然而然的咬住莲子,却感觉到两支温热的手指,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不自觉的红了。 似乎耳边娇俏少女们嬉闹起哄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觉得凌北静接过我手中长篙,轻轻说了一句“走吧”。 此刻天色已晚,两人默不作声,一站一坐的在小舟两头各怀心事。我瞥见方才采莲女们丢过来的一船莲花,又顺着向上看向凌北静。 原来他也在看我。 “子锐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自己在烟罗湖。” “那子锐以为呢?” “我想,你是不愿我知道此地,想要独占这里的好风好月。” 凌北静淡淡一笑,“我们去看月亮吧。” “嗄?” 这厮昨晚难道是装睡? “怎么了?” “啊,我是说,好啊。” 凌北静便将小舟停到一处远离村落的水岸,这里视野开阔,远远望得见星星点点的灯火,而风过时,身后比人还高的荻丛便会沙沙作响,甚是美丽。 “子锐昨夜说要回去齐国,是当真么?”凌北静问我。 当真?我不知为何笑了,“子锐无国无家,何来‘回去’?” 凌北静摇头,“不要回去。” “为什么?” 他声音沉下来,“哪里也不要去……现在对你来说,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 我转头去看凌北静,等着他的答案。 “……东衡,皇宫。” 第四十四章:墨竹无香(4) “奇了,”听到东衡皇宫,我笑了,“难道不是你在信里让我‘勿入皇宫’的?” “我虽然这样写,其实却想让你到东衡皇宫里去。我不回来,想来你会担心项渊,必定要往皇宫里走一趟。若你当时没去,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你我立场相对,我说什么,你必定信不过我。越是不让你去,你才越会坚定去的想法。” 凌北静这种想法固然自负,我却无法反驳。在看到给习远的信之前,我确实一直想进宫的,凌北静的信,也只是增加了我进宫的决心……虽然,我进宫的目的,不再是为了项渊。 念及此,我转头看向凌北静。 他不知道我是想去救他也好,这人本就自作多情,引起误会我岂不百口莫辩。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你主动进宫之前,项渊已经找到了你。毕竟项渊就是要用你引我出来,肯定知道你一直就在花楼。他现在忙于稳定局势,失掉我的行踪,不多时便会来找你。” “那你给我写信做什么?” 凌北静望着深沉夜色,“若不是皇上逼得太紧,我怎么会这么急把你送到项渊手里……” “皇上……程衍?” “不错,”凌北静点头,“我从东衡皇宫逃出来之后,在永都藏了几日,竟然偶然发现了皇上的手下。他们随身带了你的画像,必定是来找你的。他给过我一纸赦令,可终究……也不肯放过你。” 我一怔。 程衍对我,到底不能放心,我亦懂得。到底是夺权的皇帝,即使我心已死,难保不会有人借我做宗室的文章。 值此乱世。 “我知道习远会来找我,但我没料到习远会去的那么晚,”凌北静摇摇头,“难道事情办得不顺……” “其实……”我犹豫了一下,“习远早就到了,你给他的信,是我偷看到的。” 我看凌北静没有责怪的意思,“习远出门很多天没消息,我怕他来不及到烟罗湖搬救兵,便先来了。毕竟我若一个人进宫,即使找到你恐怕也很难——” 突然意识到说漏,我站起身来,正了正声音,“毕竟你是为了帮我才被项渊抓住的,你若死了,我怕习远会将我私刑凌迟……” 却还是引那人笑了。 我坐回他身旁,“凌北静,你别自作多情。” 月色撩人。 一阵风过,身后又是此起彼伏的沙沙响声。 “喂,你干什么——”凌北静突然挪挪身子,头枕到我肩上,我忙问道。 “嘘,”他闭上眼睛,轻声笑道,“让我休息一下。” “你——”想想确实是他撑了好久的船,我也不好推他,只好任他去。 他愿意浪费这大好月色,我正好一个人清静欣赏。 “凌北静,你说拿我画扇的少年,真的是顾家家仆么?” “……” “凌北静?” 不会睡着了吧?我轻轻的侧脸看他,却见那人睫羽安静阖着,让人不忍打扰。 心中笑自己,做什么纠结些无聊事? 还不如赏月来得好…… 咦,哪里来的箫声?这曲子,《关山夜雪》,竟和我坠湖那天晚上听到的一模一样。当夜,我还以为在湖边吹箫与我相和的人是军中旧部或宫人,难道竟然是凌北静? 我揉揉眼睛,原来刚才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撑着想要爬起来,却跌回一船莲花中去。 箫声戛然而止。 凌北静见我醒了,安然一笑。 我终于坐了起来,抬头看看月亮,已经是中天时分了。“这么晚了……”我环顾四望,却好是惊讶:“你把船划到湖中心干什么?” 连荷塘都在远处。 凌北静并不回答,依然笑着,眉间却染上淡淡哀意。 “子锐,有件东西,我早就该给你,却一直没交到你手上,你现在可要?” “这话问得好奇怪……”平常这人总是风度翩翩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实在不习惯看他这幅表情,漫不经心的把手一伸,“有什么拿来好了。” 凌北静眼中光华一沉,“也好。”随即从怀中拿出一物,交到我手心。 红色丝线挂着小桃核儿的剑穗…… 我的手轻轻一抖。 “这是夏子云的随身之物,他已经……死了。” 我看不到凌北静表情,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低沉而轻盈,却引我心生钝痛。 “他死在战场上。河口一役他与你们失散之后,误入了大军包围,几十个人全部被程衍的军队……”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他,本来想早些给你,可是沈迎约怕你伤心,始终让我瞒着。” “子锐?” 我好想抬头看他,可眼光仿佛在手中剑穗生根。子云,子云,你终于,还是离我而去了么…… 生天情意不过镜花水月,波纹揉碎,菡萏支离。 曾几何时,手中温柔,不过化为唇齿间一个冰凉名字。 “子云……” 忽觉胸口疼痛,脑中一切也都蒸腾起来,一种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鸽血红。 “子锐?你怎么了?”凌北静见我脸色不对,忙上前牵过我的手腕。 我摆摆手示意没事,却早被他摸出了脉。 “怎么会这样?” 我勉强一笑,“不要紧,前几次还要厉害得多。是鸽血红。” “鸽血红?” 我将当天在船上饮酒时遇到越靳的事情简略讲了讲,当然并没提到景铘的事情。 谁知凌北静听后,仍是脸色阴沉:“不对。” “不对什么?”我莫名。 “不应该是鸽血红……” 我刚要问,却见水面上驶来一艘船。 深更半夜,怎么会有船向湖心驶来? 凌北静挑起左边嘴角一笑,“还是来了,真慢。” 这时我才注意到,何止一艘,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船,大约有十艘上下。这些船以很快的速度滑过水面,漾起以我二人所在的小舟为中心的波纹。 “是谁?”我问,却见这些船上站了少说几十人,几乎全部都是精赤着上身的水鬼,似乎准备好了一场恶战。 船从四面八方逼近,而最快的一艘离我们不过二三米距离。站在船头的人背着月光,我看不清是谁,却觉得有些熟悉。那人手一挥,所有船都停止了前进。 “凌王爷,好兴致。” 原来是吴凛。 “今夜好风好月,本王自然有兴致。”凌北静似乎早料到了似的。 “看来打搅王爷,吴凛还要赔不是了?”吴凛语气很是生硬,“凌王爷,皇上有情。”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皇上”,必定指的是项渊了。 ——对啊,凌北静已经说,项渊知我在花楼中,此番我前往烟罗湖,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竟然是我将项渊的人引来了凌北静身边。 我看向凌北静,却见那人只是望我微笑。 “子锐,跟吴凛走吧。此番若我平安,百日之内来接子锐回齐;不然……”方才还笑成狐狸般的双眸乍然展开,那种认真神色,正因我曾见过,才更令人心慌。 “不然,从此世上只有东衡云显,再没有齐国宗室程子锐。” 我摇头,“不,我只想……”话几乎冲口而出,却又凝住。 凌北静,我不是,应该十分恨你吗? 却见那人左边唇角一挑,靠了过来,低头吻在我的额上。 “我知道。” “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你也要记得,我想要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我心中一沉,仿佛有了预感似的,伸过手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凌北静纵身一跃,深深扎进水里! “快!”吴凛早有预料似的单手一挥,所有船上着的水鬼们纷纷跳入水中。 不禁忧心,吴凛此番前来准备很是充足,难道凌北静能够躲过这些水鬼的包围么? 第四十五章:玉下瑶台(1) 月下水色深沉,一眼望去,仿佛能吞噬人心般的令人心慌。 湖面仍是寂静,只有偶尔浮出水面换气的水鬼打破窒闷的沉默。 我仰头,乌云蔽月,要下雨了。 “在这!”忽然一人翻上水面。我忙转头去看,却见他很快又挣扎着下沉,仿佛被人拉了下去。更多的水鬼聚了过去,阴沉的水面泛起一阵阵带着血气的暗色。 此时眼前一道闪电,随即雷声大作。吴凛将船移了过来,“八王爷,不要上船避雨么?” 他冷冷笑着,仿佛吃定我和凌北静,今夜谁都跑不掉。凌北静在暗黑的水下以一敌百,而我,甚至连以一敌百的力气都没有。 我忽而转念,回以一笑。 从满是莲花的小舟中抽出长篙,伸向吴凛:“多谢。” 吴凛接过我的长篙,将我的船拉近。我站在船尾,离吴凛大船的甲板不过三尺高度。他见我已经到了船下,忙伸出手来拉我。 我含笑点头,突然用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狠狠向吴凛的手臂扎下去。 “啊!”吴凛毫无预料的惨叫一身,我趁他失神之际,反身坠入湖水中去! 耳边只有水声,漆黑中,但见水鬼们隐隐约约的身影。我不敢多犹豫,慌忙向记忆中荷塘的方向游去。 可恶凌北静,明明是预料到吴凛会来的样子,为什么要把小舟停在湖心?如果离荷塘近点,岂不是更加容易躲避? 我虽然会水,却不是这些训练有素的水鬼的对手,虽然没有回头,我也知道他们定是离我愈见近了。 正值此刻,突然醒悟,除了匕首,我身上另有利器! 如此甚好,虽然我今夜不一定要逃走,但能走则更合我心意。 我回头看,果然有几人追了过来。于是突然转弯,几乎是跟他们对面迎上。水鬼们显然没有料到,不知所以之际,我拿出怀中金手环,触发了机关。 习远说的没错,这金手环制作精良,即使在水中,也能很快击中目标。 而金手环射出的毒针上,所用的毒药,其毒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我见几个水鬼不多时便力气全失,抓住我的手也松开,忙浮上水面换了口气,接着疯了一样的向远处游去,却始终看不到湖岸。 时间久的我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想应当里吴凛他们很远了,才浮出水面。这个方向,应当已经是邶国领地,吴凛他们想必不会贸然前往。 突然眼前一亮。 小舟? 一叶寻常采莲女乘的小舟浮在水面上,不知哪家姑娘起得如此之早? “喂!”我喊了一声,尽力游过去,果然有少女将我拉上了小舟。 “多谢姑娘……”我擦干眼前的水,抬眼一看,却好生惊讶。 这,不是李老三的长孙女莺儿? 莺儿看到我,而很是惊讶:“云大哥?你怎么在这儿?昨晚你和凌大哥一夜未归,爷爷还担心呢。咦,凌大哥呢?” 我忙摇摇头,莺儿见我精疲力竭,忙先帮我脱掉全部湿透的上衣,“云大哥,快先别说话了,先躺好。” 我点点头,却忽然喉头一甜,一口血正吐到了刚刚脱掉的衣服上。 莺儿吓得忙上前扶我,我摆摆手,勉强的笑笑,“不碍的,老毛病了。” “云大哥……” 我抓住莺儿手臂,“帮我,藏到一个,安全之处。别回你家。” 莺儿蹙着眉,用力的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将小舟划得飞快,约一盏茶时间,她将小舟靠了岸,我环顾,原来是昨天和凌北静来过的那个小镇。 天色阴沉,空气更加窒闷,我的背伤隐隐作痛,而鸽血红的作用也越来越明显,几乎站立不稳。莺儿跳下船,又过来扶我。我抓起脱掉的上衣,登到岸上,却发现路上已经有了行人。正担心这样的自己会引人注意,突然一滴雨水落到了脸上。 几乎是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中原这时节的雨水总来势汹汹,行人多慌忙奔走避雨,倒没人注意到我。我跟着莺儿左拐右绕的,到了一户人家门口,莺儿着急的敲开了门。 “莺儿姐姐?这是——”少年看到我,惊讶的张大了嘴。 我亦没能想到,莺儿带我来找的人,竟然是昨天要卖给我画扇的少年。我刚进到室内,突然觉得脚底一空,接着身体失去了知觉。 “云大哥。” 我缓缓睁眼,看到莺儿正坐在我的身边,绽开一缕欣喜的笑。 她扶我坐起,又递给我一碗井水润喉。 我听着窗外雨声,“雨还没停?” 莺儿笑着摇摇头,“哪里没停,这都是第三场雨了。云大哥你睡了整整两天呢。” 我试着向窗户挪,还好并不像之前那般严重,身上尚有些力气。我打开窗子,看到的是个寻常的小院,想必就是少年的家了。 “对了,那位小兄弟……” “你说小意?”莺儿重新坐到我的身边,“他去帮你抓药了。” “抓药?” 莺儿点头,“嗯,我本来让他去请个郎中回来的,可他不知为什么,说不能请人回来,只是帮你抓了药。他说你好像好得很快,前两天开的药不合适了,这不又出去了。” 我微微点头,这小意虽然看上去谦恭怕事,却是个机灵孩子,知道我现在这里的事情不宜让外人知道。 “云大哥,你招惹了什么人,怎么身上有好些个伤疤?有的看上去还怪深的。”莺儿说着,红着脸移开目光,“我可不是故意看的,是小意他帮你换衣服的时候偶然瞥见的……” 我一笑,“自己不小心……对了,我的衣服呢?” 莺儿忙到小仓房找出我的换下来的衣服。我从里面找到了子云随身的剑穗,项潋送我的柳叶精钢匕首和救我一命的金色手环,却再也翻不到其他东西了。 太子令,程淇的太子令到哪里去了? “云大哥,少东西了么?” 我点点头,“可能掉在了路上,没关系,不找也罢。” 怎么可能,程淇的太子令我一直是贴身放的,不可能掉在路上。难道……是被那个叫做小意的少年拿走了? 这样回想,小意看上去知书达理,见到齐国的太子令必然会知道那是什么。若他果真是顾然的家仆,又毕竟来自齐国,像他这样心思细致,肯定会好生保管的。 想到这里,我稍稍放心下来。 莺儿看我看上去气色不差,也很高兴,“对了云大哥,凌大哥呢?” 第四十六章:玉下瑶台(2)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 这个时节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很是干脆利落。与我淮南,很是不同。 “他……” 我比莺儿,更想知道凌北静身在何处。昨晚的水底,必然是一场恶战。那些水鬼训练有素,必定是项渊的死士,纵凌北静诡计多端,到底有几分把握逃出生天,只是天意。 虽然我伤了吴凛,又潜进水底,多少引开了一部分人,却不知增添他几分胜算? “云大哥?” 莺儿一声,我回过神来:“我们昨天被仇家追打,分开逃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莺儿见我神色,也不多说,突然一笑,“哎呀,我都忘了,这都到正午了,云大哥你饿不饿?” 被她一说,我还真的饿了。想想自己,似乎从和凌北静在烟罗湖的那天晚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 于是莺儿便去厨房做饭,我活动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云大哥,你来干什么,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君子远庖厨啥的?”莺儿劝我不住,只好笑问。 “那是不饿。”我欣然答道。 不想莺儿却很是惊喜,“你不知道,凌大哥也是这么说的!” 突然想起前日夜里,那人在灶间忙碌的身影,不禁一笑。 那个手执画扇舌战群雄的凌王爷,那个风度翩翩纵横诸国的凌王爷,那个挑剔讲究精致高雅的凌王爷,终于和那个揭开锅盖看着一锅糕饼欣慰微笑的凌北静,和那个脸盖荷叶惬意的躺在树杈上小憩的凌北静,和那个为了几支莲蓬在烟罗湖和采莲女对喊的凌北静,慢慢重合成了同一个人。 莺儿听到,偏头看我,“云大哥,其实你和他挺像的。” “啊?”我和那家伙哪里像,天差地别!比如说,我就从不习惯跟无关人等相谈甚欢,从不习惯在外人脚下俯首称臣,我也…… 不会做饭不是。 幸好莺儿笑笑,不再说什么。 “对了,你跟小意是怎么认识的?”我忙着转移话题。 “我?”莺儿添着柴,“其实小意少爷是我们的主子家。我爹小时候书读得好,可是爷爷那时候没什么钱,就把他送到了一户人家当仆人。我哥哥随爹,很会读书呢,便做了那家少主人的陪读。后来啊,那家少主人考上了状元,做了大官,哥哥呢,一直都跟着他,再后来……” 莺儿突然一停,脸色也暗下来,眉眼间笑容全都变得苦涩起来,“再后来有一天,爹让我带着小意少爷和夫人回到家乡来投奔爷爷,我不肯,哥哥说他稍后就来找我们。” 我皱眉,难不成,莺儿才是顾然家仆,那少年呢? “后来……后来……”莺儿犹豫的选择这措辞,终于也没有说下去。 “不说了,我都饿了。”我面上一笑,后面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后来顾家誓死维护程齐宗室,被程衍满门抄斩,昔日的状元郎顾然被射杀于永都出城到东衡的路上。 而莺儿的父兄,多半是跟着主人家被斩首了。 不过照莺儿说法,少年小意应当是顾然的幼弟。现在顾然的母亲,岂不是正在这间小院里面? 莺儿擦擦额上的细汗,“奇怪,怎么小意还没回来?” “药铺很远么?” 莺儿摇摇头,“当初找到这里,也是因为夫人身体不好,这里离药铺医馆都近,才决定住下来的。” 我看看天上,莺儿说小意一早就出门了,如今日已过中天,小意出门也该有两三个时辰了。 “不然云大哥你等在这里,我去药店找找他好了。”莺儿看上去很是担心,“这条路他最熟悉,总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我皱眉,制止莺儿。忽然心中划过一个念头,莫不是吴凛追查到了什么? “云大哥?” 我勾起唇角一笑,“莺儿,这儿有草帽么?” “有,”莺儿点点头,“啊,云大哥,你是要出去吗?不行不行,要是遇到仇家怎么办,你现在身子这么虚弱,小意他再三嘱咐我好好照看你的。” “没关系,”我故作轻松道,“不过是些债主罢了,不会为我这么大动干戈的。我有这头晕的老毛病,不是大事,小意不也说我好得很快?” 莺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不过,若一个时辰内我还不回来,记得把我穿来的衣服全都烧掉。” 莺儿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云大哥,你听我说——” 我未等莺儿说完便关上了房门,四下环顾,幸好周围没人。 我沿着小意去药铺的路一家家的问着,却都没什么收获。下一家正雅斋的掌柜我见过,正是当日画扇时众人请来的评判。 “公子,你怎么来了?”刘掌柜见我,大吃一惊。 “刘掌柜,打扰了,”我微微躬身,“不知您今天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大约这么高的?刘掌柜?” 他摇摇头,慌慌忙忙的把我往里拉。 “怎么了?” “公子快别说啦,”刘掌柜一边推我一边凑过来,“那天你刚走没多久,就来了一群人,拿着你的画像来问我。我看他们啊,一个个脸阴沉沉的,不像是好人。这附近的人都看过那张画像,恐怕你早给盯上了。” 我早有预料,“这里有后门吗?” “有啊,快,跟我来——” 我忙跟着转身向后院走去,却突然听到关门的声音,紧接着,一道冰凉的剑锋贴上我的颈子。 “就是他?” 我回头,看到了四个穿着便服却脸色铁青的男人。 一人从怀里拿出一幅画像,上下打量我,对其他人点点头,“没错,就是他,带回去。” 用剑指着我的人把剑一收,竟是毕恭毕敬的:“程大人,请吧,爷等您很久了。爷说,早间的小公子什么都不肯说,他就不上门去找您了。” 我知道小意在吴凛手中,收起手中匕首,跟那四人上了一辆马车。 我见车上有几样细巧点心,小壶温水,不觉奇怪,这也太不像吴凛的作风了。 马车行了许久才到达目的地。我进入一间独门独户的院落,而那四人半跪在身后,并不进去。我看了看,这里就在烟罗湖边,建筑精巧闲适,绝不会是普通农户人家。 “公子请。”一个小婢将我引到了后院,摆上茶水,便走了。 原来这个院子并不是全然封闭的,后院是一个临水而建的高台。这高台一面是房屋,两面是古柳闲石,而另一面就是开阔的烟罗美景。 正奇怪会是谁家院子,一个我万未想到的人走了过来。 第四十七章:玉下瑶台(3) “程子锐,我们又见面了。”项渊的声音依然冰冷,笑容间也不见丝毫暖意。 我淡然回头一笑,“皇上别来无恙?” 按说我明知项渊身份已经不同,却既不跪拜也不行礼,不仅于礼不合,根本就是大不敬斩立决的重罪,可项渊却没有丝毫恼怒。 相反,他笑了,安然坐下斟了一杯茶。 “你既知道我是皇上,却不跪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项渊虽然这样说,却不见有半分杀我的意思。我走到他身边,将他刚刚给自己斟好的春茶拿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挑眉,“皇上舍得么?没有子锐,皇上要怎么找凌王爷?” “你知道就好。”项渊望着我。 我笑,“可惜皇上想错了,子锐并不知道凌北静下落。” 项渊微微摇头:“八王爷不愧为名士,果然与凡人不同,即使是杀兄弑父的仇人,都可以如此维护。” 我深吸一口气,“凌北静与我世仇,自然不会改变,但这件事,子锐确实无法满足皇上愿望。” 不知为何,心头却好是窒闷疼痛。或许莺儿是对的,身子没有痊愈到底不该出门。 项渊冷笑,“恐怕你还没有想通,朕也不会迫你。不过八王爷可要抓紧时间,若是失去了机会,恐怕要追悔莫及。” 说罢,项渊转身而去,我见他背影,手下一抖,杯子“啪”的摔在了青石桌上。 “云公子小心!”忽然远处走来一人,上前扶我。 我一看,竟然是温先生。 一个医官,项渊怎么会让他随行? 一见温先生,我的身子仿佛见了可信之人般,知道横竖不会死,各种症状突然都在体内蠢蠢欲动起来。 温先生自然看得出端倪,忙安置我进了房间。 我坐在床沿,他探了探我的脉象,眉头深锁,“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他,“子锐有何不妥,先生但说无妨。” “子锐?”温先生先是未能反应过来,突然意识到那是我真名,连连点头,“是该叫程公子才是……” 我一笑,“先生顺意就好。” 温先生仍然皱着眉头,“公子,恕老夫直言,公子身体状况十分危险。不知自上次见过公子后,公子身体又有什么变故?” 我自嘲的笑笑,“先生之前嘱咐过子锐,多多休养,切勿动神,可惜子锐任性自负,现在想想,竟然一条都没有做到。” 温先生摇摇头,“公子这样下去,实在是不可取。” 我一怔,随即开颜,“先生多虑了。子锐虽然也常常晕眩发热,但觉得一次轻过一次,似乎是好转的迹象。比如前几日,虽然昏迷两天,醒来却很快恢复了力气。” “就是这样才不对……”温先生叹了一口气,“公子自幼习武,身子好过一般人许多,但也更易消耗精气。老夫曾检查过公子身体,除了体内两种毒药,陈伤痼疾都很厉害,只是当日中毒时日不长,若是长年累月细心调养还会好转,且是万万受不得劳累刺激。可公子如今……如今越是觉得精神百倍,越是加速消耗自己的元气,这次再看,状况已经大不如前。” 我见温先生表情凝重,隐隐知道自己身体恐怕很难复原,却是强笑,“不知子锐还有多少时候?” 温先生又叹了一口气,“老夫知道公子是心思清明之人,故今日只劝公子一句惜命。公子如今,已经不是仅靠药石就能够帮助的了。虽然皇上要老夫连夜赶来,又反复嘱咐务必竭尽全力,可身体毕竟是公子自己的,公子若是始终心绪郁结,只会加重病症啊。” “子锐麻烦先生良多。”我抱歉一笑。 只可惜时日无多,何谈报答。 最遗憾,却是子锐还有心愿未完。 “谈何麻烦,”温先生也微笑,“其实温某也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帮到公子。” “哦?” “只是公子要有心理准备……”温先生清亮的眼神凝视着我,“温某后面的药方,一方面是要将公子体内的毒激发出来,一方面又要‘蕴气’,恐怕会很是苦痛难过,兼具其他症状,公子要有心理准备。” “子锐记得了。”我点点头,送走温先生。 暗笑,倒是项渊,做了皇上依然是心思缜密,还记得我这副半死不活的身子骨始终是需要人照料的,心绪郁结,倒怕他更加郁结才是。 或是这人,本就无心? 不久,有人送药过来,我也安然喝下。总还不至于药石无灵,对我也算是一种安慰。 记得昔日在东衡二王府,夜里鸽血红与蛇毒轮番发作,这药喝下去,难道还能更加苦痛难过么? 心中想着,沉沉睡去,竟然是一夜安稳。 只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不禁笑了,若这药只是让人睡得更加安稳,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试着爬起来,却觉得全身毫无力气,跌回床上。 想必是温先生的“蕴气”方子的缘故。 此时门外却突然冲进一个小婢。我向外看去,门外站了好几个僮仆婢子。众人很是恭敬,进来照顾我穿戴洗濯,简直是无微不至,比我做八王爷的时候还要更受用些。 幸得我今日无力,也随他们去。 看来项渊还真是赌到了我身上。 我用过些细巧汤粥,起身准备去看看温先生,一开门却看到了项渊。 第四十八章:玉下瑶台(4) “皇上。”我念身边仆人众多,勉强间还要下跪。项渊也不含糊,面带微笑收了我全套的大礼。 “不知皇上来找子锐是有何见教?”我微笑,项渊还不叫我起身,倒真是心胸狭小之人。 “起来吧,朕带你去看一个人。” 我称是,便要站起来,谁知用力过强,便觉身子里面有什么突然按住所有力气似的,一个踉跄。身边两个小婢忙上前扶我,却被项渊先一步抱我在胸前。 “皇上。”两个小婢失声叫出口,接着意识到自己的僭越,跪倒在地,“皇上恕罪……”声音却渐小,恐怕是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场景。 项渊却好像没听到似的,只是抱我一路向后院去。 这间行馆虽然不算豪华宽阔,里面的僮仆婢子守卫却很多,想必是为了看住我。这一点合情合理,本来我倒不很介意,可是今次被同为成年男子的项渊抱在怀中,一路接收目光洗礼,实在很实不适。 “皇上……”我微微苦笑,“能不能商量一下,其实您放子锐下来,子锐自己也可以走。” “好啊。”项渊一笑,两手一松。 “哇!”我没料到项渊会如此干脆,幸得反应力够好,毕竟自幼习武,虽然失重,也还不至于太过难看。 却没料到,一旦动用真气,就会力气全失。 幸得被项渊伸手揽在腰上,终于还是稳稳站住。 我惊魂甫定,“多谢皇上。” “不必。”项渊抬眼,示意我看眼前的人。 小意? 少年眼含泪光,见我,一脸激动神色。 “怎么是你?”我一惊,莫非项渊要用小意威胁我? “八王爷……”小意几乎是颤抖着开口,“你真的是……八王爷程子锐么?” 我微笑,“正是。” “太好了,”小意大喜过望,“八王爷,顾意终于找到你了!” 我察项渊脸色,没有丝毫波澜,心想他大约早已将顾家的事情调查清楚,于是领小意到水榭坐下。 小意摇头,“皇上在此,草民不能平座。” 倒像是顾家的孩子,礼数规矩丝毫不能逾越。我笑,看看旁边的项渊,“原来子锐也逾矩了。” 小意一怔,“八王爷是宗室正统,当然与小意不同。” 此话一出,我却暗暗担心。在项渊这个取储君而代之的新帝面前提“正统”,似乎很是不妥。 幸好项渊对顾意不像对我那么斤斤计较,而是淡然一笑,“朕既允你与程子锐见面,坐下便是。” “是。”小意有礼的躬身,才小心坐到我身边。 原来小意真的是顾然幼弟。当日程衍步步逼近,顾然知道老父生性刚烈,必定会随主殉国,故以母亲身体不好为由,安排幼弟和母亲到烟罗湖修养。顾意懵懵懂懂的跟着莺儿来到烟罗湖,不久却传来了顾家满门抄斩的消息。 “既然如此,小意为何一定要回到齐国?”我想起初见顾意,他将画扇卖我时,说过要回靳都去的。 “母亲说一定要找到父亲和兄长的尸首安葬,还要多谢皇上派人去,”顾意感激的看着项渊,“若非皇上,只怕顾意父兄只能……” 项渊伸手止住,淡淡安笑,“顾家虽然是齐人,却是满门忠烈,此等忠义之门朕亦十分钦佩,不必多言。家族大义,不能淡漠。” 我见项渊话里有话的看着我,知他这样尽心卖我人情还是为了除掉凌北静,并不多言,而是转向顾意,“你来找我,是为了……” “哦,八王爷,哥哥走前留书给顾意,要我一定将一样东西转交给你。”顾意说罢,从怀中小心取出一物,放到我手上。 我一看,竟是一块景铘玉牌,上面清晰的一个“然”字,正是当日我将顾然收入景铘门下时赐他的那块。 非死不离。 非死不离。 当日二人皆是年少,出身非常门楣,身负非常才名,宝马轻裘,挥斥方遒,何曾想见料到如今境况? 今朝子锐不过流落在外,而顾然,早已死在新帝刀下。 虽早知故人已去,却是此刻,非死不离的玉牌到手,才忽然意识到黄泉两隔,永不相见,如何冰冷残酷。 “八王爷,哥哥还说……” 我看向顾意,却见他略一犹豫。 “哥哥说,此生无负王爷所托,最大遗憾是不能再为王爷效力。” 我点点头,却总觉顾意有所隐瞒,但毕竟项渊在此,不好细问。 顾意小坐片刻,便站起来要告辞,我又不是主人家,当然不会挽留。 “八王爷,顾意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讲。” “不敢,”顾意微微低头以别身份,“家慈常常说起王爷曾与哥哥在府上小聚的场景,很是想念八王爷,不知您能否……” 我略皱眉,其实我和顾然的母亲从未谋面,何来想念?想来是顾意有话要跟我说,却不想项渊听见罢了。 不过这番话听上去尚能自圆其说,我收敛神色,望向项渊。 项渊一笑,并不推阻:“等子锐身体好些,自去便是。” “多谢王爷!”顾意再次跪拜谢恩,便退了下去。 我反复看着手中玉牌,不由轻叹。 “走吧。”项渊突然对我说。 “去哪儿?” “散心”,项渊回答简短,复又抱我起来。我前次吃亏,这次不再随便挣扎,却看到项渊抱着我向一旁临水的平台边缘走去。 “喂。”眼见他马上就走进湖里还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我忙提示道。 这人不会是要抱我跳下去吧? 果不其然,项渊走到高台边上,突然向下一跃。 并没有想象的水声,只是轻轻摇晃。我睁开眼,才看到自己和项渊正在湖边停着的一只小画舫上面。 原来这高台不是简单的临水,而是有木阶向下,可以到主人家的船上。 这行馆倒是有趣,前门走车,后院行船。 不禁莞尔。 “笑什么?”项渊伸手示意,撑船人便将画舫离岸,游向湖深处去。 “只是以为以为皇上嫌弃子锐麻烦,想把我扔到河里喂鱼,没想到却在船上。” 项渊一笑,难得并非冷笑,也没有凌驾于上了然于心的锋利。 于是试探,“皇上……子锐能不能改天去看看顾夫人?” 项渊并不答我。 “皇上若担心子锐,不妨派吴凛和子锐一同前去。”我可不想招惹项渊。 “朕是担心你,”项渊站起身来,看着月亮,“不过不是担心你会逃跑,而是担心你的身体……” “嗯?”我是不是听错了? “罢了,”项渊微微回头看我,语气复又冷了下来,“程子锐,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惜命’这两个字的意思?” 摇头,“子锐不是不懂惜命,而是命不由己。” “有趣。”项渊点头,“你虽不懂惜命,却偏有人为它斗得天翻地覆。” “程衍杀我是天经地义,至于凌北静……”我一停,竟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一笑,“他恐怕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凌王爷虽然没有皇上这般下手果决,心思缜密,也是万里挑一的高明,不会始终如此。” “只怕他是执迷不悟。”项渊摇摇头,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程子锐,真不知道,你是太过聪明,还是太过自负了……” 第四十九章:玉下瑶台(5) 我在项渊行馆住了整整三个月。 我到底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虽然与世隔绝,但对于软禁来说,似乎又过得太过奢华舒适了些。 其实项渊本想带我回永都去,而我当然不想回去。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温先生。 于是当天晚上温先生去找项渊,说我不适宜长途劳累折腾,否则气啊血啊命啊各种不合一类的,终于还是说服项渊把我留在了烟罗湖畔。 当然,我的代价也是十分惨重的——为温先生翻译《明蒙医略》。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满桌子的“医略”,心想明蒙人真心文不对题,明明是医“略”,偏偏有九卷之多。不得其解之下,仔细一看,封面上写的根本不是什么“医略”,分明是“医典”! 我忙以手扶额,各种气血精神都不合了起来。 “没关系,公子慢慢做就是。”温先生笑得两面三刀,“我看公子做好的时候,便可以去看顾夫人了。” 我忙不迭的奋笔疾书起来。都怨项渊留话,说何时温先生认为我身体可以支持,才能去看顾夫人。 “呼……”我搁下笔,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我抱起书卷,向温先生房间走去,脚步无比轻松,伴着秋夜满园的桂子清香,点点灯火,一轮新月,满天星光,一棵笔直的树…… 等等,这回廊上怎么会有一棵树? 难道又是项渊? “皇上!”我忙跪拜下去。 “起来。”项渊示意。 这回我已经体力好了很多,生怕他又下手抱我,“刷”的站了起来。 项渊一笑,“听说子锐最近很是忙碌。” “劳皇上记挂……”我笑得两面三刀的看向项渊身后的温先生,“承蒙温先生指点,不至于虚度时日。” 项渊笑着摇了摇头。 “皇上,老夫看程公子已经恢复了很多,可以出门了。” 我忙不迭的点头,“正是正是,子锐正准备明日去探望顾夫人。” 项渊与温先生对视一眼,随即点头,“也好。明日你先去顾夫人处,我们再出发回永都。” “回永都?”我望着项渊,似乎一时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温先生了然的走过来,取了书便离开了。 “陪朕去湖上吧。”项渊难得不用命令语气,我亦只有同意的份儿。 于是下到临水的高台底,画舫依然等在下面。项渊登上画舫,我却看到了一旁的一叶小舟,大约是下人日常采买时用的。 于是欣然登上,解开绳子,长篙一点,小舟行到了项渊面前。 “程子锐?”项渊望我一眼,见我微笑,了然于心,无奈迈上我的小舟。 我漫无目的向湖心划去,秋夜天气晴好,下弦月清晰凌厉的有如刀锋。 算来,那天凌北静在湖心下船前许下的百日之约,所剩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若我平安,则白日之内来接子锐回齐,否则…… 我望向小舟那头的项渊。他的侧脸背在月光里,看不分明,只有月色一般清晰凌厉的轮廓。 “皇上在想什么?”我不禁好奇。 “你。”答案依然简短。 项渊这人,总是惜字如金,做了皇上便更变本加厉。 “不知子锐身上,有什么皇上想不明白的地方么?” 项渊微微摇头,“你为何要帮我应付太子?” 我一怔,这人好生无趣,过了这么久的事情,都要追究。 不由一笑,“皇上记得当日在项潋那儿听墙根,听得子锐说给潋儿的故事么?” “是关于……齐国前太子妃的?”项渊果然还记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皇上不恐怕不知,太子妃并非子锐生母吧。” 我见项渊安静看我,便继续下去:“子锐是生母临死前托付给前太子妃的继子。虽然太子妃念在母亲面上,视我犹如己出,却亦不敢表面上太过亲近。皇上知道是为什么?” 我微笑,“因为子锐的母妃,说来也算出身十分高贵,可惜命途多舛,年纪尚幼便经历了丧国之痛。” “你是……”项渊不由慢慢走到我面前。 我停下手中的长篙,微微一笑,“论起来,子锐当称皇上一声表哥。” 昔日南梁灭国,王室沦丧,悉数被灭,只有众多女眷或被充作侧妃小妾,得以存活。我的母妃和项渊生母舒贵妃,本就是一对双生姐妹,可惜分开两国,再未相见。 那年皇祖父大寿,项渊随舒贵妃前来贺寿,我在寿宴上看到舒贵妃的容颜,竟然与新亡的母妃一模一样,便默默留意。后太子妃托重,将景铘交到我手上,我便着力调查此事,才得知当年真相。 “原来如此。”项渊默念着,勾起一个难以言喻的笑来。 我放下长篙,“不知皇上当时,又是为何笃定子锐会帮皇上,而下套去捉凌北静?” 项渊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冷冷开口,“程子锐,其实你不必在这里等他了。” 我一怔,项渊如何得知我和凌北静的百日之约? “其实凌北静回到齐国已经很久,朕以为,他不会回来找你了。” 凌北静回了齐国…… 我微笑,这不是正好,他至少平安,而我,也好好活着。 项渊看我,“你认得越靳么。” “越靳?”我回忆起在齐国落水的那天晚上,正是越靳杀了凝玉,还要置我和迎约鉴修于死地。 他不是邶国人么? “他就是当日险些杀了你的那个人吧。” “皇上怎么知道?” 项渊一笑,“上次凌北静从烟罗湖跳船,本来吴凛早在湖岸布好了人,那些人却全部被鸽血红毙命。” “鸽血红?”我诧异,这种毒药,便不说是齐国皇室独有,也很是稀少。“是凌北静的人?” “幸好下毒的人也被抓住了。”项渊点头,“来东衡接应他的人,正是越靳。” 是啊,为什么我没想到,景铘为宗室而存在,也许景铘旧部不除,担心的并不只是程衍,还有出卖程齐宗室的凌北静? 还有亲手杀了大哥,甚至亲手杀了子云的凌北静。 还有那个舌灿莲花难以捉摸,安静时候却动人心魄的凌北静。 还有那个笑起来像只狐狸,从来精明细致步步为营,却为我只身来到东衡,心甘情愿的接近一心取他性命的项渊,在烟罗湖心为将我安然送到项渊身边不惜以一敌百的凌北静? 冷风划过,头痛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项渊走到我面前,接过我手中的长篙。“朕来吧,不然温先生恐怕会责备。太冷了,这么晚要你出来是朕想错了。” 我点点头,却见项渊握着长篙的样子十分僵硬,不由上前去纠正他手的位置,想他贵为一国之君,恐怕没撑过这种小舟,不由一笑,“皇上要看前面才是,划水的时候不要一味向后,略略向外……” 项渊一笑,“子锐倒是很有经验。” 我摆手,“哪里哪里,都是凌北静教的。” 为何觉得心中如此疼痛? 我低头,不去看项渊,却听到一颗水滴“啪”的落到船板上。 是下雨了么? 我抬头望天,却见项渊沉静神色,接着被那人锁入怀中。 “其实我也会撑船啊。” “也可以为子锐画扇。” “也可以,带子锐来湖心看月亮……” 第五十章:长风可驭(1) 次日天明,我依约来到顾意暂居的小院,顾意果然将顾然的一封信交到我手上。我打开一看,信写得很是匆忙,而且并未完成,只是要我万勿轻信身边人,语义含糊,似有隐瞒。 我料想顾然写信时,情形凶险,又不知这封信最后到底会到谁手里,能表达到这种程度已经很是不易,也只好先收起。 而至于太子令,我旁敲侧击无尽暗示,顾意确实毫不知情,我亦无可奈何。 探望过顾夫人,我又跟着毕恭毕敬面色铁青的四个侍卫返程,顾意送我到门口,一见马车,突然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我问。 “没、没事,”顾意明显是有事的一笑,“八王爷,路上小心,多多保重。” “只是去行馆罢了。”我一笑。我都不曾答应项渊跟他回永都去,顾意这话,却像是我即刻启程便要远行一样。 莫名其妙的登上马车,刚一坐定,我却吓得险些惊叫起来。幸好有人早有准备,一把扇子轻轻按在了我唇上。 凌北静? “子锐……” 我大惊失色,抬手向他指马车外的守卫,他却收起扇子,两眼微微弯起,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你的车?”这人莫不是来了个最寻常不过的偷梁换柱? 凌北静抬起眼睛,“本王是这么乱花银子的人吗?车还是项渊的车,不过——”唇角一勾,指指外面的驾车人,又指指我,“人是我的了。” 我摇头,“你太胡闹了。项渊现在就在烟罗湖行馆,肯定带着大队的高手,恐怕你出不了这个镇就被截住了。” 凌北静面上笑着,眼神却冷下来,“就怕他不来。” 说罢一把画扇突然打开,伸手将我挡住,同时随着嗖嗖几声,数支羽箭飞了进来,落在我两眼前。 追我的人这就来了。 “这回够快!”凌北静说着从座位底下拉出一张大弓,根本不给我反应时间,一把将我拉出车厢,随后扔到了马背上。 “聿——”马受了惊,抬起前蹄直立起来,我连忙向前平衡,却觉凌北静随即跨上马背,就坐在我的身后,而马儿搜的冲了出去。 我忙回头,原来这人早把马身上的车套子斩断,不知何时后背又多了一只箭匣。而他手里大的不像话的弓,我偏偏认得—— 是太子出征时皇帝程衍传给他的轩辕岱日弓! “驾马!”凌北静将鞭子塞到我手里。 我自然而然的接过来,另一手抓住缰绳,催着马跑起来。 我知道项渊的人一定在身后穷追不舍,因为虽然凌北静一直在后面左右开弓,还是不断地有羽箭从身后的方向射过来,甚至有的就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幸好集市上诸多遮挡,虽然我跑不快,他们也追不上。 此时终于出了市镇,我不必再左右顾忌,直接将马驱上官道,一路飞奔起来。 “往哪儿?”我顾不得回头的喊。 “向北……嗯!” 突然听到身后那人一声低吟,我知道他恐怕是中箭。 “妈的!” 头一回听到凌北静爆粗,我心一惊,恐怕伤势不浅。连忙回过头去看,却在一刹那听到“铮”的一声,那声音震耳欲聋到简直不能想象是弓箭发出的。 “什么东西?”我一边狂奔一边问,却又听到“铮”的一声,只觉凌北静发射的力量也变得十分之大,而因为两人紧紧相抵,弓箭反弹回来的震动连我都能清楚的感觉到。 已经到了西山。 这里有一段官道是盘山的,我不得将精力集中再集中。 又是几声,我的心脏几乎都不知道以何种速度跳动了。突然眼前却出现了一队人马,和布障,队伍最前的一个人毫无疑问正是吴凛。 妈的。 我在心里默默的骂着。 这里是盘山路,在这里设计这种障碍,难道让我人仰马翻? 我咬着牙,准备拼死一搏,冲过去看看,却见山上突然冲下一群人。别人我不认识,但直冲吴凛而去的那个是习远无疑。 凌北静果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来的。 习远这人下手又快又狠,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连老到的吴凛也不能全然防范,抬手一挡,两人滚落了山崖。 “习远——”我叫道,却发现已经到了众人面前。手里的鞭子下了狠劲儿,马也疯了似的冲过去,这架势在下面看一定很吓人了,可是这群人训练有素,竟然不见丝毫慌乱。 “低头!”凌北静喊道,我忙向后将头靠到他肩上的位置,这时我才看清,凌北静手中轩辕岱日弓拉着的是比拇指还要粗的铁箭。 这人什么力道? 还有……他干嘛向山下的方向射过去? “咴——”随着铁箭落下山去,一个黑色的身影也从树丛中窜了出来,身上还拴着刚刚被射断的一截儿绳子。 这时只觉凌北静一手突然大力扣到我腰上,紧接着我们乘的马突然失蹄摔了下去! 我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凌北静的手收紧,将我紧紧固在怀里。随着猛烈的一颠,我睁开眼睛,才发现两人落在了另一匹马上面。这匹马明显比上一匹高很多,速度也是非同凡响。我打眼瞥见马鬃上系着的一缕紫红色的缨子,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这、这不是凌北静的爱马“乌爵”吗? 难道在官道坠马都是他安排好的? “抱紧我。”凌北静低声命令,我一抬头,才看见原来前面已经到了妫水。官道之所以不修在平原上面而偏要盘上西山,就是因为这里有妫水险滩,不易修路,不得修桥,不宜走马。 此时我正侧坐着凌北静身前,很是不稳,若是落在激流里可就不太有趣了。故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那人身躯,胸膛已然感到了对方胸膛的热度,然后—— 几乎是一瞬间,“乌爵”跨过险滩,已然落在了另一边的平地之上。 我不由自主的呼出一口气,好装备果然是事半功倍。 突然觉得凌北静在轻笑,不由抬眼看他,只见那对眼睛光华湛亮,心中一动,赶紧撑着马颈子把腿迈了过来。顿觉眼前一片开阔,果然这马还是要跨着骑的。 却听那人在身后低声责备:“别乱动。” 顾不得打理凌北静手臂上的箭伤,两人骑着速度飞快的“乌爵”不知在荒郊野地的奔了多久,眼见已经日昏了,凌北静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走的路线太过复杂,除了官道什么都走,是以我也无法分辨置身何处。 终于远远看到了几户人家。 凌北静停下马,看了下手臂,扯下一条布条匆匆忙忙的包好。 “怎样?”我上前去看,他却回身挡住。 自然地甩了下袖子,浅浅的勾起一个笑来,“小伤而已。” 说着,他把缰绳交到我手上,自己往农户的方向走去,我连忙拦住。 “怎么了?” 我上下打量着他,考究到一看就知道跟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长衫就不说了,手臂上明显的包扎也不说了,单看他身后背着的一张轩辕岱日,一把秋水长剑,一个大的过分的箭匣以及里面余下的几头估计连龙都能射死的铁箭,就足够把人家百姓吓得闭门不出了,“还是我来吧。” 凌北静摇头,直接上前去把柴门推开,大方走了进去。 第五十一章:长风可驭(2) “喂,你怎么……”我急着追上去,却发现里面根本没传出我想象中的尖叫。 “怎么没人?” 凌北静细细查看了灶台和橱柜,“恐怕是担心战事逼近,举家逃走了。” 我点点头,在边疆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于是心安理得的住下。 凌北静找出农户来不及带走的粮食菜蔬,自又做起饭来。 我不禁很是纳闷的看着他。 他抬眼一笑,“行军打仗免不了落单吃苦,自然什么都会做些。” 我身子一背,“君子远庖厨。” 马背上狂奔了一天,我连饿都不会饿了。 凌北静很是仔细,卸下来的弓箭摆放在堂屋角落,还用麻布盖在上面遮挡了一下。 正合我意。这把弓,实在是不想看见。 凌北静教我看着饭菜,自己走到院子里不知去做什么。我当是他去照料乌爵,也没怎么介意,没想到一抬头却见他提了两个满是土的酒坛子回来。 “早听说这样带家家都有藏酒的习惯,果然给我找到了。”凌北静挂上一脸狐笑,递给我一坛。 “好酒。”他仰头大灌几口,“虽然是红泥野焙,倒也是陈酿,比起花荫影一点不差。” 我自叹服,这人真是厉害,逃亡途中都忘不了喝酒,不过看他那副的样子,我也受了蛊惑,打开尝了尝。 好烈的酒! 我呛得咳了一声,却见凌北静很是享受的样子,还从橱子里翻出个皮水袋,灌了满满一袋进去。 不久饭菜出锅,我闻到香气突然觉得肚子里馋虫大动,也不管庖厨远啊近的,凑到了那人身后。 这时已经是仲秋时节了,太阳一落山外面就变冷许多。普通农户家没有许多规矩,灶子就设在堂屋里,做过饭后虽然弥漫着煤气烟气的,却很是暖和。我自中毒之后,特别不爱受寒,故而贪恋灶间温度,直接搬了两把板凳过来,眼巴巴的等着开饭。 突然柴门响了一下。我刷的站起来,听见敲门,小心的把木门打开一条缝,却见来人身材矮小,等他们走近,才看出原来是两位佝偻老人。 老伯和老妇拄着拐,相互搀扶着,手中捧着个破碗,也许是附近同样为了躲避战争而背井离乡的老人吧。 “年轻人,赏点吃的吧。”前面的老伯颤巍巍的向我伸出了碗,“可怜我们老两口,连着两三天没吃东西了。” 我见二位老人确实可怜,点点头答应下来,接过破碗,刚回头要给二位添饭,却被凌北静一把拉了过去。 破碗“啪”的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凌北静一剑过去,直接斩断了老伯的喉咙。 我一惊,忙一回头,却见那老妇一看形势不对,立刻直起了身子,一把撒出些白色粉末,形成了浓厚的烟雾,连忙回头,撞到凌北静身上。 “小心!”凌北静顺势抱住我猛地转身,小声“啊”了一下。 然后,我听到了熟悉的“嗖”一声。 等到烟雾散去,我才看到那老妇已被一箭穿心,倒在小院里。 “你怎样?”我见凌北静左肋间插了一把匕首,不知他伤势如何,忙伸手去解他衣服。 凌北静却拉住我的手,走到假冒老妇的那人身边查看,一把撕掉那人脸上的人皮面具,眉头皱了起来,“是探子。过不了多久人就来了,我们快走。” “你的伤……” 凌北静勉强一笑,“咱们先走。不然给项渊抓住,就不是受伤的问题了。” 我忙点头,去将乌爵牵过来,跨到马上。凌北静背好弓箭也上得马来,一鞭子抽到乌爵背上,乌爵便在月下奔跑了起来。 我仍是驾马,但这次虽然身后没有追兵,却心头更加熬煎。那人身上匕首有多深,我虽然看不到,始终见他那副样子就猜个大概。若是伤及内脏,恐怕不需要项渊的人来,凌北静已经支撑不到。 “去哪里?”我问。 “北。”那人吐出一个字,声音却很是嘶哑无力,似乎在强忍着疼痛。 我心里一凉,只是向北去。 秋夜的风已经很凉,身后的人体温却高的吓人。 乌爵在草场上狂奔,天空无比明澈,月光都不及星光闪烁耀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估计项渊的人一时半会儿不会追上来了,始终惦记着凌北静的伤,便准备加速跑上一阵就停下来看看。 于是扬起了鞭子—— 却突然觉得那双一直扶在我腰上的手忽然滑了开。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抱住我。”我命令道。 没有回应。 “抱住我。” 我缓缓的勒住马缰,乌爵很是乖顺的放慢了脚步。 我不可自抑的微微颤抖,不会的,这人一向命硬得很,连困在湖心时在百个水鬼的包围下都能逃脱追捕,我不信一把匕首就会要了他的命。 猛地勒住马。 “聿——”乌爵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凌北静亦顺势向后倒去。 “混蛋!”我去拉他,一个不稳也滚下马去。 那人安安静静的仰躺在草场上,同样是摔下马,却毫无反应。 “凌北静,凌北静……”我慌忙伸手去摸脉,幸好还有微弱脉象,只是全身烫的惊人。 失血却怎么会全身热成这样?我去查看他伤口,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血流成河。 ——相反,伤口竟然没有一滴血。 “怎么会……”我伸手去摸凌北静的左肋,却觉得透过破损的衣物摸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材料。 我将他背上武器统统放到一边,解开凌北静的外衣和中衣,果然看到了一样料想不到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传说中的金丝宝甲,贴身穿在他身上,只不过是呈现银白色。这件宝衣没有丝毫破损,可见匕首没有伤到凌北静。那他身上何以如此滚烫? 我恍然大悟,忙将他两臂也褪了下来,解开他手臂上的伤口包扎,那里已经呈现明显乌色。 有毒。项渊的箭上有毒! 宝衣仅仅包裹住了凌北静的胸腹,而他中箭的是手臂,想不到匕首没有伤到他,却给这小小箭伤重创至此。 我连忙将他抱到怀中,低头去吸他的伤口,明明知道他中毒已深,却仍妄想减轻毒性。 心中却愈见冷了下来。 此毒凶险,若不马上解毒,必然伤及性命,而我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解药? 为什么……宝衣明明护住凌北静性命,却偏要让他又中了毒箭? 为什么,我已暗中决定永为东衡云显,偏要让我误以为可以做回程子锐? 不禁眼眶一酸,却可惜从小被母妃教训,从未试过哭泣的我,已然不知如何流泪。 还是即使有泪,都要被怀中人骇人体温蒸发? “子锐……”凌北静突然发声,我连忙抬眼看他。 未料这狐狸却微弱的弯了下眼睛,嘴角似挑非挑,抬手来划我的脸,“不许……趁人之危……” 第五十二章:长风可驭(3) 经历了一晚的煎熬,次日清晨的凌北静竟然好了起来。他说是自己没见到子锐安定下来不肯瞑目,我狐疑的看了他半天,始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唯一的一点可疑,是他趁我去牵乌爵的时候,偷偷把带着的一囊烈酒全部都喝了进去。 “我们到底去哪?”我见他生龙活虎,完全不像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样子,不禁怀疑是不是箭上没有毒,而是我被那口农家烈酒弄得醉了,自己发了怪梦。 凌北静眼睛微弯,“向北。” 向北就向北吧。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 出了烟罗湖一路向北,岂不是明蒙?看看马上那人背后的轩辕岱日弓,我突然明白过来。 “你要去找程淇?” “不错。”凌北静笑得露出两颗微尖的虎牙,“还有我师父,大将军箫岭。” 我一怔,“你不回齐国却要去战场,岂不是舍近求远。” 凌北静并不回答,只是伸手将我拉上马背。“若是连夜赶路的话,明早就该到了。” 我点点头,“你可以的话自然是要连夜赶路的。我们先快点赶到个大点的城市,看能不能想办法好解去你身上的毒。” 果然是不能对这种习惯于得寸进尺的人好上一星半点。我刚说完,就觉得他忽然从后面抱住我,刚要挣扎,那人却自觉放了手,只是低低在身后应一句“好”而已。 乌爵带着我和凌北静一路狂奔,路上景色已经与我们刚刚离开烟罗湖的时候非常不同,深秋的草场一望无际,天风游曳,晴空万里,只觉天高地广,人的心境也不自觉的开阔起来。 项渊的人应该是被远远甩在身后了吧。 这日傍晚,我们遇到了一户牧民,中原各国一向跟明蒙语言不通,凌北静和那人交谈起来却很是轻松自如,不知是跟着萧岭驻守北疆的时候学的还是在鸿胪寺为外交考虑而学的。 牧民很是淳朴,不知凌北静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对他似乎十分信赖,看样子还准备杀羊招待我们。凌北静摆摆手,谢绝的牧民的好意,只是好酒却狠狠的灌了一坛。 我总觉得他这样嗜酒不同寻常,却也没有头绪。他平日酒量很好,但也不至于千杯不醉。牧民的小女儿替我们斟酒,盛情难却之下我也喝下一碗,牧民的酒是驱寒用的,又干又烈,终于让我全身暖了起来。我见凌北静似乎也是有些醉意。在牧民处用过晚饭,凌北静抓起弓箭将我拉出了牧民的帐篷。 “做什么?”我大惊。刚才看凌北静跟牧民交待去处的时候,牧民十分敬畏的样子,不禁让我很是好奇。 “猎熊。”凌北静一笑。 “猎熊?”我大吃一惊,这人不会是醉的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吧?明明看上去一副还很清醒的样子。 “当然是猎熊,”凌北静点头,“刷”的从背后的箭匣里抽出一支铁箭来,将硕大的箭头举到我眼前,耀武扬威的晃了晃,“看到没,要是猎兔子,一箭过去,内脏都能给勾出来。” 我笑,“你是喝的痴了还是怎么的,身上还有毒呢就去猎熊。” “这可是一生一次的好机会。你看,”凌北静一手搭上我的肩,一手向南一指,“这里是卓林的土地,牧少林多,宗族图腾是鹿。而你身后呢,合慕部落的图腾已经变成了熊,再往北,熊都是神兽,别说猎熊,连说句不是都是重罪。而且,”他两眼一弯,指指身后背着的轩辕岱日弓,“除了它,普天之下哪有能猎熊的弓?” 说着,凌北静一跃跨上乌爵,鞭子一抽,冲了出去。 “喂!”我见他毫头也不回,忙解开旁边一匹牧民家的枣红马,一步登上,向凌北静追过去。 草场一望无际,夕阳西沉。 年少总以为自己骑得是如何厉害的宝马,身材如何修长健美,以为骑马万花丛中过便是如何轻松恣意,殊不知,跨上真正的草原马奔驰在如此场景才算真正潇洒快意。 “啊——”远处传来那人的呼喊,何等放肆,令我不觉的笑出声来。 而回应他的不只是长风游曳而已。 “吼——” 我看到一个黑影出现在左边,而刚才的吼叫就是它发出的,忙向着奔了过去。凌北静本来不如我离得近,却突然急转,驱着乌爵直直的向着那个黑影冲了过去。 乌爵估计也从没达到过这种速度,当凌北静骑马掠过我身边时,只觉一阵风过,马蹄不住的敲击,整个人都跟着躁动不安了起来。 我扬起鞭子追了过去。却见那人已经拉开了那张传说中出于黄帝之手的帝王之弓。 “铮——” 一声比以往还要尖锐的破空声音传来,刹那间,天边落日犹如鲜血般耀目。 “哈哈哈哈……” 我循着那狷狂笑声而去,及看出熊的样子,忙勒马跳了下来。 凌北静已走上前去,见我来了,眉一挑,“如何,没骗你吧?” 我一笑,“狐狸射熊,倒是千古奇谈一桩。” 看他这幅意气风发的样子,全然没有半点中毒迹象,至少可以安全抵达齐军大营吧。 我走到熊旁边,见它颈上一圈白毛微微抖动,蹙眉提醒正兴头上的凌北静,“好像它还没死。” 也不知凌北静是听到没有,反而走上前去,握住铁箭的箭尾,突然一把将箭拔了下来。 我知道这箭头有勾,而他已经射中熊的要害部位,这样一来熊必死无疑。 可没想到,这头熊却突然立了起来,而凌北静未能料到,只是被动正对上它。 戈壁熊的利爪挥向了凌北静,在他胸口猛地抓了下去。 那头熊毕竟是受了重伤,行动反应都迟缓很多,挥爪向下的瞬间,被凌北静一箭捅进斜插进去,终于倒地不再动。 但那一爪到底带出了血色。 我走上前去,却见他双手护在胸前,痛得已然躬下身去,慢慢坐在了地上。而细看,他左肩隐隐渗出血来,样子很是可怖。 “让我看看。”我跪下去,伸手去开他的衣服,却突然意识到什么。 凌北静不是贴身穿着一件连匕首都刺不破的宝衣吗! 忙站起身来,“骗我。” 却不见他站起来。 我复又跪下,才觉得他身上热气袭人,莫不是毒发症状? 忙解开他的衣服,见他肩上触目的三段红色印记,虽然不深,可鲜血似乎走得特别厉害,加之凌北静现在身体燥热,想必所中之毒是大行气血的热性毒药。 “快回去吧。”我说,心想牧民那儿兴许带着些能够止血的草药之类,凌北静却摇了摇头。 “不能等了,我们直接走吧。” 我见他认真,知道大概是毒性不能再等,忙点点头,见那三道伤痕,俯身过去轻轻舔了一下。 人没了草药,受伤了与野兽没什么不同。 我心安理得,却不想抬头看那人反应。只是以舌再去舔净鲜血。 却觉得凌北静血气腥辣,很不寻常。 “好了。”凌北静一笑,将衣服整理好,“不要多耽搁了。” 却将他背后的秋水长剑解下来挂到自己腰上,能减一分重总是好的。 第五十三章:长风可驭(4) 我跨上乌爵,等着将凌北静也拉上来,却没看到他人。 “咦?”回头去找,原来凌北静竟上了牧民的枣红马。 “这样快些,”他不太自然的笑笑,“这头熊就当留下的酬谢了,不必担心。” 我心中异样,也只是点头答应,催着乌爵向前。 随着太阳西沉,天渐渐黑下来,星空逐渐点亮。 这里天空很低,偶尔抬头,只觉得似乎真的手可摘星辰。 两人分开骑马果然要快上很多,凌北静稍稍在我后面些,我忍不住不时偏头去看,却并不见他有什么异样。 冷风不断的吹过来,草原上的秋节已经很冷,我是从烟罗湖出来时的打扮,又加上身子一向不爱受寒,不禁裹紧外衣,痛恨自己从牧民家走的时候为什么不知道多加件棉衣? 回忆一路奔来,都是凌北静在身后温暖,尚不觉得承受不住,这时候虽然没人两臂桎梏,却又嫌冷了些。 地势忽然向上,遇到了一个大的草坡。 我能明显感觉到乌爵动作变得吃力,想想它也驮着两个大男人连跑了将近两天两夜,于是勒住缰子。 “我们休息一下吧?” 凌北静一怔,点头同意,下得马来。 乌爵在身边悠闲吃草,我和凌北静躺在齐膝的草上,仰望着仿佛伸手可得的夜幕群星。 难得凌北静如此沉默,我反倒不适应起来,一笑,“要不要听个故事?” 他不回答我当默认,于是开讲:“小时候有次我跟二哥偷偷溜去东郊,准备回的时候发现给我们驾马的车夫换了。二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解释得很是清楚,可是二哥不信任他,推说还要买些时鲜水果带给太子妃,领着我偷偷的从别的地方回了太子府。” “太子妃一见我和二哥,扑上来便抱住了我们,说早间负责送我们的仆人被发现暗杀在东郊,而两个皇孙又不翼而飞了,还以为遭遇了不测,幸好二哥机灵,及时识破了刺客的伪装。” “你猜二哥是怎么看出车夫有问题的?” 我坐起身子去看凌北静,却见这人不过是微笑而已。 “二哥说,因为那个车夫说他是和我们的家仆一起长大的兄弟,按说应该也是从小在靳都长大,可是……可是那人言语中却有十分陌生的口音。” 我站起来,望着无垠的草场。向东南方去,是我生长的故国,却恐怕永无回归之日。 “刚才我毫无犹豫的要给那两位老人施舍些饭菜,其实也是因为,他们说起话来分明是齐国人的味道……” “你说他们是探子,探子被发现应该是逃跑才对,又怎么会用匕首刺我?你早知道,其实他们根本不是项渊的探子,而是程衍派来杀我的人,对不对?” 我心知,凌北静这人做事稳妥,带我逃离,一定早已想好了路线,做了完全准备。然而这一路,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肯定是因为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凌北静之所以舍近求远的弃回齐而取明蒙,根本不是来找什么太子程淇找什么师父,而是因为他知道程衍已经得到消息追我而来,原定路线必定危险重重。 自从进入明蒙境内,我们已经绕过了很多大城,而我们不进城去给凌北静解毒的原因,根本不是怕项渊的人发现,而是怕程衍的人追过来。 我转身,却发现他已经站在我身后。我抬头望进那双深眸,“凌北静,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日在齐境你处心积虑的杀我,现在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思的保护我?” 他只是淡淡一笑,“你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我摇头,“程子锐只是个一息尚存的前朝余脉,你们的意图,无论是项渊的,程衍的,或者你的,子锐从来无以捉摸……” 无心之人的所谓疼惜,所谓垂怜,所谓宠爱,都不过只会让人更加疼痛而已。从程衍破城那天,我已然经历到足够学会看破诸君的诡戏,又何必轮番上演? 我退后一步,冷笑,“我知道太子令也在你手里,你想从程淇手里拿到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你若要用留我性命要挟程淇,大可不必白费心思。淇儿是我程家子孙,父子兄弟,皆非善类,他自然也心思清明,不至于执迷不悟,不会为了一个理应剪除的眼中钉做什么不合算的交易。” 凌北静却只是凝视我。 “子锐,你既然作此想法,为什么要跟我离开东衡?” 我心中一动。我可以说是想回齐国,可以说是为了离开项渊,可以有千百种理由,可是我怎么否认? 高悬夜幕,星光多耀目都不及那人双眼光华。 “你可以骗我。但是你怎么忍心骗自己?” 那人伸手将我揽在胸前,接着收紧双臂,“我承认,向程衍要赦令不过是利用你来牵制程衍,防他将我兔死狗烹。” “我承认,那些所谓的民间势力有很多都是我集合起来的,我下证据害你,让程衍以为你不肯乖乖服输。” “我承认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要杀你,有时是为了你的不配合,有时是为了你的不识趣,可是到最后,却是因为我怕自己。” 骇人的体温包裹着我。 “因为我发现自己……不能见你危险受难,只肯见你好好活着……” 我只是一笑。如何相信,又如何否认?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这种声音我虽然几年不曾听过,却还不至于忘记。 马蹄声。马蹄声不疾不徐,听上去或有一小队人马,时而有序时而杂乱无章,正是军营放出的巡视人马的样子。 这队人马很快到了我们面前,所着正是齐军服饰,我见不禁松一口气。 “什么人?”为首的人骑在马上,长矛对准我和凌北静。 “静宏王爷。”凌北静答道,而几人不能相信的面面相觑。 萧岭治军向来很是规则有序,这会儿仍是由刚才那人问话,“有何证据?” 凌北静摘下背后的轩辕岱日弓举到那人眼前,两眼一弯,语气很是淡然,“太子殿下借我的弓算是不算?” ——第三卷·镜湖·完—— 第四卷:逐云 第五十四章:关夜深凉(1) 北疆天凉得早,大帐里也算不上暖和宜人。大约是体力不支的缘故,我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中午。 军中不比项渊行馆,无人侍候梳洗,我匆匆下床穿好衣服,忽觉一阵似乎从未有过的饥饿感袭来,忙掀开帐子向主将的大帐走去。 虽然这次出兵大将军带了太子,我却没有看到皇家制式的帐子,饶是有些奇怪。我犹豫了下,便走进了挂着“萧”字旗的大帐。 奇怪,里面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我刚准备走出营帐抓个小兵问个究竟,突然一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解忧?”我看着眼前的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数月不见,解忧似乎受了些晒,肤色黑了些,可比起在府里的时候看上去精神很多。 解忧自然早知道我来了大营,见我先是一笑,随即眉毛又皱了起来。“爷,你怎么比先前又瘦了好多?” 我很是不好意思,“中了点毒,落了次水,偶然现象,偶然现象。” 解忧瞪我一眼,还是无奈摇头,“先别说了,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我随着解忧走向副将的帐子,正碰到一个很是年轻的小兵端着一盆血水向外一泼,正溅到我脚边。 “啊!”小兵没注意到,猛地抬头,看到了解忧,“夏公子,不好意思……” 解忧摇摇头,“没事,你先去忙吧。” “是!”小兵点点头端着盆刚跑开,又有人出来倒水,依然是血水一盆。 我诧异,“莫非有人在军营里产子?”军营决不允许女眷进入,这是铁律,莫不是如今程衍改了规矩? 解忧眼睛一沉,“爷,你说什么啊。这些都是萧将军从凌北静体内逼出来的毒血。” “这么多?”我大骇,幸好是血水,若是鲜血,我都要猜有人在副将营帐里杀羊了。 “我也说不清,还是让萧将军告诉你吧。” 我跟着解忧钻进营帐,首先闻到的是浓郁的酒香。这甘冽浓香中又带了几分血气,饶是有些骇人。 凌北静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旁边坐着军医和大将军萧岭。萧岭大约五十几年纪,仅论相貌称不上英武,相反更像是文士,下巴上长须虽然仍然乌黑,却有几分高人道士的味道。 “程大人。”萧岭见我,先是起身一拜。 “不敢,不敢。”我连忙回礼,眼睛却忙不迭的看向躺在床上似乎正在熟睡的那人,“不知凌王爷……” 萧岭一笑,“已经好些了,程大人不必担心。” 我点头,“我见刚才端出两盆血水,很是吓人,不知是何原因?” 萧岭和军医对视一眼,“王爷臂上中箭,毒曰‘醉生’,中毒者必须不停饮酒,否则就会痛苦难忍,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而‘醉生’的效力,便是使人体无法自行解酒,酒到一定量,中毒的人往往会一睡不醒,醉死于其中。” 我想着刚中毒时凌北静左拐右绕的迂回到农家也是去找酒,有些明白,却始终觉得这毒很是凶险,“将军可将毒血尽数驱出?” 萧岭摇摇头,淡淡一笑,“醉生之毒,血酒相溶,不可离分。鲜血与烈酒,须得同时吐出来,一旦过量,人因为气血不足则会很快衰竭。解这‘醉生’实在是很损耗人的身体,若不是小镜儿打小底子好,恐怕这会儿已经交待在这帐子里了。” 我知道凌北静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军营,和萧岭关系非同一般,想来萧岭对他毫无保留,如今看他放心表情,我也可以安心几分。却还是有几分担心。 “大将军是否知道彻底解掉‘醉生’的法子?” 萧岭微微一顿,“办法不是没有,不过是几样珍稀药材,可惜从齐国送过来是怎么都来不及了,不然我也不会冒险让他吐血。” 我默然点了点头。 “萧将军,您也一夜没有合眼了,先去休息一下吧。”解忧在旁说道。看上去他到军营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禁让我好奇我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好,”萧岭回道,对我一笑,“程大人,老夫先行告辞了。” “萧将军请。”我连忙起身送行。 “不敢。”萧岭对我仍做皇族恭敬,但气度却很是淡然,只是细细体会,其中有几分亲切,使我受宠若惊。 萧岭带着军医离开,只剩我和解忧。 “爷,你在这里陪着王爷,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解忧跟着出去,连我作势要拉住他的动作都全然忽略。 我早感觉不对,萧岭我不熟悉,不能轻易判断,解忧我是知道的,他从来痛恨凌北静,怎么能让我和他独处? 最让我想不通的,还是他怎么会到军营里来——莫不是我的王府给皇上拆了?” 我走到床边以浅薄医术摸脉,都不由叹气。所谓气若游丝大抵如此,见多了凌北静神采飞扬,看到此情此境徒然有些心酸。 帐子里光线不好,昏沉的气息模糊了那人细致的五官,只有睫羽分明,仍与前次看时相同。 不由心中一动,伸手过去。 不知他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将我当成追兵刺客,起身给我致命一击? 自然没有。 我怅然收回手来。正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接着光线一亮,一个人走了进来。 “啊……”原来不过是个普通的齐军,他端着饭菜,看我架势,傻在原地,“小人姓张,叫猴子……” 我点点头,自嘲的一笑,原来是自己长期处于逃命状态中,已经草木皆兵,忘了这是在齐军的大营里,“劳烦了,放下就好。” “嗯!”张猴子走过来将饭菜放到了小桌上,好奇的看看躺在床上的凌北静,不由一叹。“唉,想不到这回见他,竟然成了这样子。” 我颇有兴趣,“你原来认得他么?” 张猴子一笑,“不认得,可见过呀!那时候我刚进萧家军不久,听了不知道多少关于凌王爷的故事,怎么想到,突然就在大营里碰见了。我当时可高兴着呢。” 张猴子语气活泼亲近,我也稍稍放松了些,微微一笑,“见到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那能不高兴?东衡封宁,南秦郎舒,齐国凌关白,当世三大少年名将,在我们家乡那儿说得可多了!等我哪天回去了,就去跟我弟说,我见过凌关白了,也让这小伢子在村里的小子们那儿威风威风!” 我笑,从小在太子府长大,看来少听了不少故事。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不禁多讨了些段子来,听着凌北静的故事下饭,似乎味道特别的好。不仅如此,我想,改日凌北静好了,这些段子还能拿过来揶揄他。 “对了,猴子,你认不认得一个跟在萧将军身边的夏公子?”我突然想起了解忧。 张猴子一愣,随即笑笑,“啊,那这倒知道,是不是叫什么夏解忧的?萧将军前些日子特地派人从齐国请过来的。” “萧岭请夏解忧来干嘛?”我不禁皱眉。 “这……”张猴子挠挠头,“这具体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夏公子说他是来找人的。” 我看张猴子也说不出什么名堂,于是点点头。 难道解忧是来找我的? “啊,对了,”张猴子一拍脑袋,“说的忘了,夏公子还让我赶紧回去呢。程大人若是吃好了,我就把东西拿走。” “有劳,”我点头。 张猴子接过盘子转身,还忍不住又来望了凌北静一样,“可惜了,三个人属他最小,却没两天活头了。” 我一怔,“你说什么?” 张猴子不知失言,“程大人不知道?萧将军他们刚才还在大营里叹气说什么齐国命数之类的,说凌王爷肯定撑不过明天晚上。” 我不再理会他的话,只是微笑,“我知道了。” 为什么连解忧,都会不计前嫌的将我推到这人身边。 第五十五章:关夜深凉(2) “爷,你还没走?”天光微亮,解忧的身上带着晨雾的寒气。他的脸上混合着惊疑和心疼,多是因为他身体向来不济的主子爷我两日没睡的缘故。 我转身看他,只是一笑。 “爷,你先去休息一下好不好?我在这儿守着凌王爷,他一醒我就去找你。”许久不见,解忧似乎变了很多,说话不像原来那般厉害,甚至给我一种吞吞吐吐的错觉,“爷这样子,凌王爷见了也要说的。” 我摇摇头,解忧啊解忧,劝人几回了总该换一句不是? 我回到凌北静床边,看着那人安静的样子。 该死,若他再不笑,我都要忘记狐狸长什么样子了。 萧将军说,凌北静中了醉生之后,喝了过多的烈酒,酒和血液相溶不可离分,如今他体内血气淡薄,尚是刚能维持的数量,却因为一醉不醒,很快便会睡去。 想必是这人平日太过精明,老天爷偏要他昏昏沉沉的度过最后时日吧。 “爷,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解忧在身后叹气,“凌王爷现在的状况全看天意,你就算守着——” “你信不信回光返照?”我微笑答道,视线却不离开床上的凌北静,“人在死之前,就算状况再差,总有那么一会儿是清醒着的。” 解忧走到我身边,“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我一叹,“你不知道,我其实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嗯?” “当日在烟罗湖,凌北静借我五两银子去买竹笛,说好当天还我,否则每天翻一倍的。现在算算,可不是个小数了……”我不知不觉的学那人的样子勾起了唇角,“我是好心帮他,听说欠了太多的阳世债,地府也是不收的。” “爷……”却最终也说不下去。 我抬头望他,解忧平日最爱与我顶嘴,何以今天无话可说? 索性全部道来,“其实我身体里有两种剧毒,恐怕也是命不久矣。再说,虽然萧将军现在看在凌北静的面子上保着我,可我知道,一出这大营,皇上也不会放过我。” “爷,你到底想说什么?”解忧微微惊骇。 “我是说……”我不知第几次的执起那人手腕,试图感受到开始加强的脉息,却依然无果,只好自嘲一笑,“若我不日去了,凌北静留下的阳世债也就消了,省得他生前风光死后却要做孤魂野鬼……这算不算是我的功德?” “爷!你是哪里来的这好些胡话?” 我不去理会解忧,只是小心翼翼的将凌北静冰冷的手翻过来,慢慢的推进被子里。 却突然感到,手上微微的压力。 莫不是我太久不睡,已经产生了幻觉? “子锐……” 一声沙哑破碎的呼唤从凌北静口中传来,我仿佛受了雷击般的一震。忙去探脉,果然是虚浮而快速的搏动。 回光返照。 “我去找萧将军!”解忧惊讶的冲出帐子。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一动不动的凝视那人平静了太久的双眼微微张开。 竟仍是冰湖乍开般的湛亮…… 手,不自觉的握紧。 凌北静唇角一勾,两眼微微的弯起,齐长的睫羽半掩住双目光华,轻轻的吐出一个字来“水。” 我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喂下一小盏水去。 凌北静靠在我肩上,不多时恢复了些力气,突然坐起来。 “小心!”我扶着他,侧目看到那人脸上不同寻常的潮红。血气上涌,而后,便是油尽灯枯。 我努力压抑着这种念头,勉强笑笑,“这种时候不要逞强。” 凌北静微微的弯了眼睛,“子锐,我们去看日出吧。” 我只当是他的胡话,心里一酸,却顺口应着,“好,等过几日你好起来,我们就去。” 凌北静摇了摇头,笑容里十分的坚定。 “没有明天了。” “胡说……” “我知道。”抬手,无力的从我脸上划过,“不许骗我。” 我看着他,那张无从挑剔的脸上仍然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是啊,凌北静是谁,从来只有他给别人下套的份儿,什么时候有人能骗到他? “快点,等会儿师父来了我们就走不了了。” 我知道萧岭的话凌北静还是要听的,忙点了点头,冲出去找乌爵。 我们去看日出。 这人从来是意气风发的潇洒模样,怎么能睡死在榻上? 幸好天还没亮,大营里眼线极少,我很快将乌爵牵到了凌北静的帐子前面。 气喘吁吁的刚要走进去,却见那人早自己洗濯穿戴齐整,在外面侯我,不禁微微一愣。 “走吧!”凌北静抬眼一笑,饶是一副寻常的风光模样,乌爵也是念他,小步踏了过去。 我微微笑,骑到乌爵身上,又拉他上马,接着马鞭一挥。 乌爵风驰电掣般的冲出了大营。 “凌将军——” 很快,身后士兵们惊讶的大喊再也听不清楚。 想这凌北静,固然不是心思安静之人,却始终有身份束缚,平日处处算计不说,言语行为都是恭谨有序的。犹是这萧岭治下的军营,本就以规矩着称,凌北静从此出身,自然明白军令如铁,将士无故不得擅离的道理。 这里深入明蒙,想是离战场也不远了,外面饶是凶险,大营里面戒备森严我已经深有体会。内令外省,却无法禁锢这最后的狷狂。 从两年多前凌北静随新帝进了靳都开始,乌爵就始终禁锢在城中,这连日来天高地广,也越跑越野,今天的速度已经不是烟罗湖畔刚刚落到它背上时候的样子。凌北静在身后拿过我手中的缰子,到底是战场上跑熟了的,跟我驾驭的时候,速度又是不同。 我不自知的闭上眼睛。荒原彻骨的寒风仿佛能穿透我的身体,穿透半生寥薄心意。 忽然觉得乌爵慢慢停了下来,忙睁开眼睛,却看到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方湖水。湖岸对面,枯黄的荻子挡住了远处视线,仿佛其后再无荒漠,仿佛一切已至尽头。 想不到戈壁荒漠,也有这么一片景致,虽然没有烟罗湖的清幽秀雅,倒是因为周围景致而显得特别明澈。 我跟着凌北静翻身下马,突然一打眼瞥见了乌爵鬃子上系的一缕紫红色丝穗,不由拿在手里。 “子锐不记得这是从哪儿来的么?”凌北静回头看我。 我诚实摇头。 凌北静勾起一笑,“是我从‘景铘’剑上斩下来的。” 我想了片刻,大吃一惊,少年时才接手景铘不久,心高气傲,谁知道头一回去追夜探太子府的黑衣人就吃了亏,生生跑了半宿,人没有追到不说,剑上原配的古董穗子还被那人斩了下来。 原来那黑衣人就是凌北静? 凌北静看我表情,不由笑意加深,“本来只是做个纪念,随手系在了乌爵鬃子上,没想到后来竟然……” 凌北静眉眼一低,突然抬头望我,“子锐,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景铘的人都是死在我的手上?” 我转头望着湖面,旭日投下一片粼粼的暗金色,磅礴而荒凉。 “改朝换代,最怕的就是死忠之士。你不出手,总是有人要杀我们。” 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想不到,说得竟然是如此的凉薄。 曾以为我和眼前之人还有一世的时间痴缠纠葛,慢慢的试探设计,勾心斗角,抽丝剥茧;以为到最后,能痛快的血溅三尺,或是漫长的消磨殆尽;却从来不曾料到,前缘未尽,命终于此…… “二哥还在世的时候我就在怀疑越靳,可惜后来形势紧张,再也没有精力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及至猜到越靳是邶国人,也只当他要我偿命的原因是因为我亲手杀了邶国储君。倒没想到,我所想的一切都是错的,这个真正一心灭我的人,是他效忠的你。” 凌北静走到我身边,“你没有完全错,我自始至终不过在利用越靳对你的仇恨,为我剪除你的利器。” “那时候你还不是八王爷,我去夜探太子府,不小心被你发现追了半宿,却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只是记得太子府上有个漂亮的小主子,性子倔强到了执着的地步,明明知道差我太多,却一定要穷追不舍,武功差的再多都敢近身搏我,好像打定了无人舍得伤他。” “后来我到了鸿胪寺,慢慢走到了朝上,才知道名满天下的书剑公子八王圣宠,就是给我斩了剑穗儿的那个小主子。”他转到我面前,微微一笑,“可你又倨傲又冷漠,从来不屑与人争执,完全看不出当日执着斗狠的样子,我很是好奇,才一次次的去试探你。可你却和我想的很不一样,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太子,为了宗族,为了信王程子捷。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从来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能舍弃的自己,疯了一样的想要得到你。” 凌北静两眼一弯,掩住了眸中一瞬光华,“因缘际会,我遇到了程衍,助他一路攻城拔地入主靳都,最后的一战之前,我向他要了一纸免你不死的赦令。我以为到了新朝,你失去了背后的宗族,就能慢慢学会保护自己,天长日久,总能感知我的心意,可是——我错了。” 双目凝望,仿佛与湖面波光融为一处。 “你除了自己,什么都放不下。” 我一笑,却无法开口反驳。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痴人,为何从无他人点醒? 我用了两年的时间,小心翼翼的筹划,步步为营的计算,振兴宗室,天行正统,却没有想过,自己根本无心于那个冰冷的高位。 “我费尽心力的剪除你的羽翼,可是我越是残忍,你就越是执着,终于让我无可奈何。我索性一边除掉你的人,一边暗中虚张声势的助你,让程衍看到你的计划,终于一步步的把你逼到了绝地。” 凌北静一叹,“方凝玉本来是我要杀的最后一个人。我让越靳在湖上杀你,却暗中安排了许多水鬼在水底,船舱藏了许多火药,本来按计划,火药一旦引爆,就有潜伏的水鬼趁乱将你救回到岸上,偏偏有沈迎约和陆鉴修两人拼死阻拦,这样一来你竟然失踪了……” 我微微勾唇,此时此地听到凌北静的讲述,已然恍如隔世,仿佛他在用一个最像他能使出的方法,费尽心力的去得到另一个人,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一个最终将他置于死地的我。 微微抬头。“凌北静,你比我想象的,更加执迷不悟。” 偏偏,我生为痴人,性子曲折,最是执着。 所以懂得,所谓执迷不悟,需要如何强烈的心力,去一次次的为一件悖于常理的事情,不惜付命。 伸手,去触那人脸颊燃尽生命的绯色。 水面风过,荻丛一阵细碎的响动。 凌北静不经意的瞥一眼对面的景致,突然向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他所有所思的表情,不由微微皱眉。 “子锐,我有件事骗了你。” 我笑,“你骗我的斑斑劣迹罄竹难书,有哪件特别值得说了?” 却见那人轻轻摇头,笑容微微苦涩,“我怕你伤心,便告诉你子云死了,其实是骗你的。” 我一怔,原来他心中最不能放下的,竟然是我对夏子云的心意? 而如果子云未死,又何必怕我伤心而不肯如实相告? 正无法想通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凌北静,你果然守信。” 第五十六章:关夜深凉(3) 我如遭雷殛。这副音色,纵不似当年清浅,我却如何都认不错。 “夏子云……” 是夏子云! 我恍然转身,木然的走上去。 仿佛一步步的走向,一个早就碎成浮光的梦境。一个四年前就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的人,重新站在了我面前。 夏子云对我微笑,恍惚之间,又是多年前灵山脚下初见时的温柔清秀,又是太子府里那个玉竹迎风般立在身后的少年。 当时江南二月,草长莺飞,繁花遍野,姹紫嫣红。 当时八王圣宠,意气风发,冷漠倨傲,舍我其谁。 而今荒原秋节,满目萧索,时光流转,不复当年。 突然,我停下了脚步。 夏子云虽然穿着汉服,腰际却垂着羽饰,分明是明蒙贵族的身份。 我猛然转头看凌北静。 凌北静仍然狐狸一般的笑着,眼光掩藏在齐长的睫羽下,仿佛早就料到了眼前的一切。 “人我带来了,夏将军是不是也要守信用?” 言语风轻云淡,言下之意,只不过将我视为手中一物。 “自然,”夏子云微笑点头,向身后招手示意,“带上来。” 一个魁梧高大的明蒙士兵将背着一个人走过来,看了看夏子云,将那人放在了凌北静面前的石滩上。 程淇。齐国太子程淇? 难怪我在大营没有看到程淇的帐子,原来他已经被俘。 程淇似乎是陷入了昏睡一样,一动不动的阖着眼睛。 “听说凌王爷身子不太好,没想到能亲自来赴约,看来齐人这次还算是有诚意。”夏子云这回开口,却不再像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而是底气十足,一副官家腔调。 凌北静点头,双眼微弯,“多谢夏将军守约。兵前止战,善莫大焉。凌某回齐之后一定会兑现承诺,劝皇上收兵。” 回齐之后……这人不是马上要死了么? “至于将军答应凌某的事情——”凌北静终于与我四目相接,勾起唇角,“我想,我原本也不必担心的。” “那是自然,”子云应着,始终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子云对八王爷如何,凌王爷应该早有耳闻才对。” “嗯。”凌北静微笑点头,收回目光不再看我。“既然如此,凌某先带太子回营向大将军复命,改日再会。” 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凌北静是用我来向夏子云换回太子程淇。 凌北静将昏睡中的程淇扶到马上,自己一跃也跨上乌爵,调回马头向夏子云简短的点头示意。 我虽然已经清楚的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仍是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凌北静看着我,微微的勾起了唇。他身后的初阳太过刺眼,一瞬间,使我误以为他的眼光仍然像之前那样盈满了深切的溺爱和狷狂。 却不过是幻觉而已。 夏子云不再多言,云淡风轻的挥挥手:“王爷请。” 我望着凌北静带着程衍策马而去的背影,自嘲的笑了下。早该算到,太子被俘对于大将军萧岭来说是何等的罪过,若被皇上知道,恐怕不止降职夺权这么简单。 萧岭对于目前的凌北静而言,恐怕已经不只是师长,更是一个手握兵权举重若轻的重要支持。以凌北静的性格,为保萧岭,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纵他对我曾有执迷,又怎么敌得过弄权的风流快意? 突然觉得一人在后面将我紧紧抱住。 子云。 “子锐,我好想你……”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终于又是我的了……” 又是我的…… 我胸口突然腾起一股怒火,转身猛地推过去,子云未曾料到,一个踉跄,却还是很快稳住身体站定。他迅速将我抱住,转身向身侧的对岸做出了制止的手势。 我向对岸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密密层层的荻丛中隐藏了上百的明蒙士兵。 他们看到我推子云,以为我是要对他们的主将不利,纷纷从荻丛中站了起来,拉开弓箭瞄了过来,幸好被子云伸手止住。 原来夏子云来见凌北静,竟然带了这么多后备。 我心里微微一惊,挣脱出来,看向子云,他却已经恢复了波澜不兴的样子,只是稍稍落寞。 “子锐,我们先回去吧。” 我像是两国开战的使者,不消半日功夫,便从一方的大营转到了另一方。所受待遇,也非同寻常。 主将的寝帐,可是向来不向来使开放的。 我木然的扫视着夏子云寝帐里面的布置,虽然简单,却细致精巧,里面点着我最爱的熏香濋云清,一点都没有外面大营里牲血和皮草的腥气。 案子上摆着一副笔墨和半成的画作,我上前翻了翻,多是些边疆的山水,一看便知出自子云手笔,只有最下面一副截然不同,一看便知道是齐国故地的风景。 我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却觉得这幅画似乎在哪儿见过,其落笔也与夏子云颇为不同,没有子云画作的熟练技巧,却宽阔大气。 “八王爷?” 一个人突然走了进来,见我很是惊讶。 “你是……”我一看他也觉得熟悉,再加上他一副标准的中原相貌,肯定是夏子云在齐军中的旧部,便想了起来。“胡二?” 胡二我是见过许多次的,他进齐军很早,一直在二哥身边当值,似乎也是在子云失踪的那场战役中找不见的。 “八王爷还记得小人?”胡二笑了,似乎很高兴似的。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叫我程子锐就好。” 胡二这才想起了齐国早就换了主子,拍拍脑袋不好意思的一笑,“我……我这不是没想起来,还是改叫程大人吧。哦,程大人,夏将军请您到前面去用膳。” 我看看外面,子云一回营便去了大帐议事,现在天已经全然黑了。 我想想满座的明蒙将士,摇摇头,“不必了,我还不饿。” “这怎么行?”胡二犯了难,“您中午就什么都没吃,将军巡营回来看见饭菜一动没动,脸色都变了,这回你再不去,将军岂不是要生气?” 我一笑,许久不见,子云的脾气架子都见长,“怎么,夏将军经常发火么?” 胡二摇头,“那倒不是,夏将军向来是好脾气,这谁都知道。可是对您不一样呀……” 我摆摆手,“罢了,你告诉他我身体不好,去随意取点清淡的东西来给我吃就是了。” “看来我是想对了。”夏子云说着走进帐子,身后跟着两个人,端了饭菜走进来。 两个人把饭菜放到茶桌上,好奇的看看我,又看看胡二,胡二对他们摇了摇头。 “你们出去吧。”夏子云吩咐,三个人向外走去,一个明蒙人还不断的回头看我,他长了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不过身材已经很高了,到底是明蒙的血统吧。 “苏哲。”子云突然开口,明蒙少年应了一声,走了过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子云的两颊微微泛红,身上慢慢的开始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酒气。 中途退席,该是被烈性子又好酒的明蒙人罚了不少罢。 夏子云皱着眉,“不是说了是白粥的么,怎么上面还是这么油腻?” 被叫做苏哲的明蒙少年挠挠头,“将军,咱们平时锅里从来没做过素的东西,怎么能没有油?” 少年的汉话说得很是流利,看来跟着子云的时间也不短了。 “不然我去让他们重做一遍?” “罢了。”子云虽然喝了酒,却还没有醉的意思,摆摆手,“你走罢。” “是。”少年离开了营帐,走前还毫不避讳的不断看我,我虽然不甚介意,到底觉得不适,转过脸去。 却听子云走到身边,“子锐,来吃点东西。” “多谢夏将军,”我冷冷一笑,转身瞥一眼他腰间羽饰,“子锐一介敌国人质,怎么敢跟您平起平坐?” 子云看我,“我哪里说过你是人质?” “说得对,”我点头,“太子程淇才是人质罢。却不知道子锐算是什么?” 子云微笑,“你以为我留你做人质威胁凌北静么?你可真想错了——从凌北静说要用你来交换程淇并且暂代质子之时,我便没想把你还回去过。两国达成协议固然对于我和凌北静各算大功一件,是否有质子我却不在意。” 我笑,原来夏子云和凌北静早就打定了如意算盘,回去向各自的主子邀功,凌北静用我换回太子,倒算是做个顺水人情了。 办一件事便寻个所谓朋友作为长期的交易对手,果然是凌北静的做派。 可惜夏子云想的,没有这么简单吧。 “夏将军带了这么多弓箭手去换人质,恐怕不是为了安全考虑吧?” 子云一怔,随即转笑,“子锐果然是聪慧。” 聪慧不敢当,只是流离半生,所见如你之人太多,自然而然学会了这种思路。 我抬眼看夏子云,浅浅一笑,“不知道夏将军又是作何考虑,临时放了凌北静一条生路?” 第五十七章:故人临风(1) 子云微微笑,“子锐当真猜不到么?” 我诚实摇头。 “不知道子云在子锐心里,还是一生无二么?” 我心头一紧,却默然无语。一生无二,是我年少时给子云的盟誓,然而眼前这个已经能够工于心术、举重若轻的男人,还是当时我所倾慕的少年么? 子云伸手抚在我脸上,“若不是看你对凌北静如此亲密,我怎么会放过他?你若对他还想当年一般的冷漠,我肯定让他当场百箭穿心,可是子锐……”子云收起脸上的笑意,“你怎么能这样对他?我知道他一向对你很好,很用心,但他为你做的,难道能够多过我么?” 子云捏住我的下颌,“我让他活着,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亲眼看到我站在比凌北静更高的地方,看到我能给你的更多——” 那张无数次的出现在我梦中的脸忽的低下来,吻住了我的双唇,灵巧的舌尖滑过,引我不由的张口将它纳入。 亲吻温柔而深长,仿佛唤醒了脑海中某处旖旎的记忆。 少年青涩而动人的身体,蕴藏着狂风暴雨一般的醉人心扉。 “不……”我伸手去推子云,唇齿得到了释放,身体却被锁紧。 试图挣扎,怎奈三天两夜没有合眼,早给自己的任性消去了浑身力气。 “子锐,子锐。”子云温热的气息在耳际徘徊,我的脸倏忽间烧了起来。 只听到一声轻轻的金属落地声,不由转头去看,原来是项潋送我的柳叶精钢掉在了地上。 可是,怎么会? ……不知何时,身上的衣衫已经尽褪,我猛然间清醒过来,试图制止那双灵巧双手的主人,却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冲上脑际。 温先生的话突然出现在脑海。 “程大人须得细心调养,万万受不得劳累刺激……” 意识到余毒发作,我不由自主的摇摇头,却觉得眩晕感更加强烈,周身也开始隐隐疼痛。 子云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轻盈灵巧的唇舌一路向下,蜿蜒着点燃了灼人的欲望,连同血脉里愈见明显的疼痛,似乎就要将我这幅脆弱不堪的身躯烧灼殆尽。 时间没有消除曾经的甜美记忆,子云对于我身体的每一寸敏感,依然是驾轻就熟。 点火,撩拨。 毫无反抗之力的身体被做出了屈辱的姿态,我紧紧闭着眼睛,却觉得子云停下了侵略的动作。 不由自主的微微张开眼睛,却正对上子云已被欲望深深浸染的双眸。 虽然已然算不上是壮实,但眼前赤裸的身体已经不再是那副莹白瘦弱的模样,子云宽挺的肩膊间仿佛蕴满了力量。 眩晕和疼痛已经无法让我忽略自己身体的渴求。 我望着子云从肩头延伸到胸口的那道引人注目的刀痕,仿佛怔住了一般。 什么样的人,能从这样的巨创中侥幸存活? “子锐,”子云低头轻轻地吻我,“你要记得,夏子云,是你一生无二的人。”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齐国靳都,东郊湖上,微醉的我。 子云跪在船头采水,时而回眸一笑。 溺人的早春清寒,无休无止的温柔缠绵。身体的疼痛,在一波波的欲浪冲击之下,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又有时,和那霸道的眩晕一起将我推入云上化境。 终于意识渐渐清醒,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少年坐在我的床头。 “天啊,你终于醒了。”少年笑得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几乎是跳起来的奔了出去,一边喊着些奇奇怪怪的话。 我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伸出手揉揉太阳穴,突然想起来这是在哪里。 明蒙的军营。 一个留着浓密胡子的中年男人过来察看了我半天,回头吩咐着那个叫苏哲的少年。少年不住的点头,两人说话很快,美其名曰精通明蒙文字的我竟然一句也听不懂,真想让他们全部写下来才好。 突然眼前一亮,一个一身白衣的人走了进来。 夏子云。 夏子云向我走过来,中年男人似乎要说什么,被苏哲止住,拉着他走出了营帐。 我看着子云,突然所有旖旎回忆涌入脑海,不觉脸热,转过眼去。 子云在我床边坐下,语气温柔的好像草长莺飞二月天,“好些了么?” 想来外头应该很冷才对,子云一袭白袍带着些寒气,我不由向里挪了挪。 子云低头,伸出手像是要碰我,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一笑,“子锐还生我的气么?” “不敢。”我张张口,声音嘶哑的可以。 子云忙去倒清水过来,将我倚到他肩上,这样一动,才觉得身体酸痛到不行,尤其是腰腹,简直是将要去命一般,不由缩了缩身子。 “对不起,”子云动作变得小心翼翼,“早上替你清洗才看到……是我过了。” 我双颊滚烫,并不去理会他。 子云将杯子喂到我嘴边。 我懒得与他争执,顺从的把水喝下去,嗓子润了些,却觉得他将滑落的被子拎到了我身上裹好,手脚依然轻便利落。 低头瞥见子云腰间羽饰,不由冷冷笑道,“子锐僭越了。” “怪我从小伺候八王爷惯了。”子云并不气恼,调整姿势把我环在他的两臂之间,下巴抵在我耳边,饶是亲昵极了的样子。 说来子云本就大我两岁,从来都是高过我的,却不记得他超过这么多。 夏子云伸手摘下腰间的羽饰,递到我的眼前。“子锐不喜欢么?” “岂敢。”我毫不犹豫的接口,身体酸痛,我连讲话都不敢太过用力,生怕牵扯到哪根过劳的筋骨,“三尾羽饰是明蒙贵族的身份象征,子锐一介草民,高攀不上。” 子云在耳边轻轻一叹。 “我带它只是为了制式规矩,子锐不知,明蒙人并非我等原来所想的化外之民,他们这些年也学了很多中原礼法,但是佩戴三尾羽饰是个很重要的传统,我在这里一天,总不敢公然辩驳的。” 我不予置评,只是笑笑。 子云从怀里取出一物,和三尾羽饰放到一起,“子锐觉得这样带可好些了?”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怔了一下,子云拿出来的竟然是他亲手为我缚的剑穗儿,当天在烟罗湖,凌北静给我,我就放在了身上,没想到……那夜之后,我睡了过去,倒被他给拿走了。 突然想起凌北静当日跳船之前将剑穗儿交到我手上的场景,联想到他日后提起子云的种种,突然明白过来。当时他也是抱了死心的,将我交到项渊手上之前把剑穗给我,定是怕我日后追查下去,得知子云投靠了明蒙会失望难过,索性让我断了这些心思。 可惜,我自嘲的想,若不是他最终还是为了萧岭用我来交换程淇,也算是个贴心人了。 有什么可惜呢,凌北静到底是凌北静,纵然执迷于我,也不会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关键时刻,还是要清醒过来的。 就像我,始终要看清他的凉薄。 子云将剑穗儿和羽饰一起系回到自己的腰上,低头轻轻吻我,却被突然冲进了的少年打断。 “将军!”苏哲一怔。 子云看着他,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我微微推拒,却很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完全没有这种力量和子云抗衡。 少年很快恢复了常态,依然笑笑的,“药一早熬出来了,一直温着,我来给程大人送药。” “为什么我要喝药?”我看着少年手中看上去一点不比中原草药悦人多少的药汤,不禁皱起了眉头。 夏子云轻笑一声,终于放开我。他并不在意少年在身边,亲自替我摆好软垫,将我安置着坐好,“子锐还是要我喂么?” 哪里来的“还是”!我心一横,夺过药碗,“拿来。” 一口进去,却差点吐回碗里…… 这是什么东西,苦也就罢了,何来这些腥辣? 我脑子里默默翻着明蒙医典,里面记载的确实不止草药,什么飞禽走兽都能入药,想着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恨恨的盯着手里的药,恨不得用目光将它蒸发干净。 子云一笑,抬碗自己喝了一口渡到我的口中。 “你……”我肯定是给这药激的说不出话来,有人在帐子里,夏子云他怎么敢这样对我? 犹豫际,第二口药已经被我咽了下去。 我看着已经不觉惊奇的少年苏哲,一把抢过药来灌了下去。子云在我记忆里,一直都是最懂礼节的,可不知是不是在明蒙四年野惯了,昨晚发疯就算了,喂药的时候都不消停。这样下去,我不知道会再给少年看到些什么,还是快点结束罢。 到底就算这明蒙少年承受得住,我恐怕也难了。 第五十八章:故人临风(2) “程大哥!快出来看啊,下雪了!”苏哲兴奋极了,冒冒失失的跑进来,头发上还落着些白色。 好在今天子云走得早,不然他一个眼刀肯定是要收的。 第一夜过后,子云惜我身子弱,并没有再有什么逾矩,只是怎么都不肯让我离开他的营帐,不在的时候也一定要少年看着我,不知道那个明蒙军医是说了些什么危言耸听的话给他。 幸好苏哲这孩子聪明伶俐又讲得一口好汉话,我也不算太闷,既然短期内离不开夏子云的控制,便让苏哲教教我明蒙的语言。 我本来就已经精通读写,这回学起来并不费力,偶尔和那个大胡子军医聊聊《医典》,也算小有收获了。 “快穿好,”苏哲将夏子云留下的雪狐皮外衣裹到我身上,“裹严点儿,外面风可大呢。” 我跟着苏哲走出帐子,果然一阵冷风迎面而来。荒原上的风像是刀子似的,干冷干冷的割在人脸上,雪粒敲得人生疼。 雪刚开始下不久,却已经在地上积了起来。 “唉。”我不由得一叹。 “怎么了程大哥?”苏哲看我。 “只是想起了我在军营里的日子。” 苏哲很惊讶似的,“程大哥你也打过仗?” “当然,”我何止打过,多少也帮二哥带过兵不是,“你们夏将军,原来是我的属下呢。” 苏哲摇头,“不像。” 我脸色一沉。 “不过夏将军本来也不像,”苏哲笑笑,连忙补充,“他刚来的时候没人听他的,要不是惧怕二皇子,一群老家伙早就拿着刀挥过去了,不过将军很有,怎么说来着,‘智谋’对不对?” 我怔了一下,微微点头。 “而且夏将军酒量真大,他们那群自称真汉子的,都给夏将军喝到了桌子下面。”苏哲叹服的说。 “那算什么,”我摆摆手,“从前都是我喝倒他的。” “真的?”苏哲惊奇。 “那是自然,”我得意的看着慢慢上钩的少年,“不信你去拿酒来,我喝给你看。” 苏哲摇头,“程大哥,你不要唬我,你是病人,进着汤药呢,怎么能喝酒?” “那可不能这么说,”我回忆起明蒙医典里面的内容,“你们的医典里面也写了,药的作用是调和五气,有些东西呢,是能用酒来激发效用的。这在我们中原,类似于一种叫做‘药引子’的东西,懂么?” “哦。”苏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看我每天喝的药汤多腥辣,”我不由露出了痛苦神色,“一点酒和那些东西比起来能算什么?” “也是,”苏哲也皱起眉来,“每天熬药的帐子里面都是呛死人的!可是我还是先去问问军医,不然夏将军怪罪下来我可要惨了。” 我看苏哲真的准备走出去,连忙一叹,“算了算了,我只喜欢烈酒,你们藏的酒连子云都灌不醉,估计喝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谁说的?”苏哲一副认真神色,“你不知道,这回我们带了一批金标酒,可是明蒙最烈最香的了!” “当真?”我状似不经意,其实肚里的馋虫都纷纷打着滚儿折腾起来。明蒙出好酒是真的,当初在牧民的帐子里喝的那一份已经很香了,不知道这金标酒能美成什么样子。 “那是……”苏哲一抿嘴,“我就喝过一次,你一提,还真想呢!” 我看到了苏哲的动摇,一阵劝说,虽然顾忌夏子云,总算他肯带我去军营里藏酒的帐子小饮一番,前提是不能让人看见。 于是我远远跟着苏哲走到了藏酒的地方。幸好现在风大雪大,没什么人在外面,偶尔三三两两经过的士兵也没有注意到我。 我躲在一旁的帐子边上看着苏哲。 “喂,你们两个!”苏哲用明蒙话招呼着,“过来。” 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面面相觑,虽然不知苏哲名头,但都常见他跟着子云,忙竖起了耳朵。 “跟我过来,我要搬点东西。” 苏哲很有气势的吩咐着,两个士兵想了想,这到底不算是什么机要地方,便跟着苏哲走了。 我便大方走了进去。 整个帐子里弥漫着清冽的浓香,仿佛用力呼吸一口都会醉了似的。 我四处找着,果然看到有些坛子口封着古金色的印,忙取了一坛掂在手里,一把撕开。 却突然听到人生响动。 我抱着酒坛快速的走到了门口,果然听到刚才的两个明蒙士兵已经回来了。 奇怪,苏哲说会把他们支使到主营那儿,算时间应该还没走到,怎么却半路回来了? 我不敢轻易动作,只能小心的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响动。两人倒是没什么动作,只是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我怀抱美酒却不能喝,实在是一种煎熬,索性一面盼望苏哲快来带我出去,一面听着两人的谈话。 “你刚才看到夏将军没?”一人问道。 “那是当然,那小孩一看夏将军脸色都变了,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说让我们去搬东西又赶回来了。” 我心里一凉,原来苏哲半路遇到了夏子云,真是糟糕。 “谁说不是呢,我看他怕将军怕得紧嘞。我跟你说句实话,你可别笑我。头一回看见将军,我可没当他是这么个狠角儿。可现在呢,每次看到夏将军,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也没干啥坏事,心里也有点发虚。” “真的?”那人回到,带着明显的笑意,“你那是心里发虚么?我看是发痒吧?” 头一个人笑了一声,“你可别乱说,将军是咱们哥儿能碰的么?小心二皇子听了去剁了你的贼手!” 两人哈哈的笑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 “哎,你说,将军和二皇子,真的是……” “那还有假?听说夏将军是二皇子在战场上抓住的,碰见的时候血都快流干净了,差点当死人给埋了。你说二皇子怎么就能把他救起来?难道不是为了那张勾魂的小脸?” “这可不是,”另一个人否定,“都说二皇子救将军是为了一把宝剑。不过我就不信,二皇子天天守着夏将军这么个美人,能不心痒!听说那什么齐国还在北边的时候就出美女,还有人写了好多诗啥的。我觉得呀,夏将军就是在他们齐人里,那也肯定算是个漂亮的。” 我听着他们言语轻薄,却只是心凉,就从这些以讹传讹的流言中,都听得到子云当日所受苦痛。而他们所说的宝剑,莫不是我的景铘? “要说漂亮,我可见过个比将军还好看的人。”一人突然正正声色。 “吹呗,”另一人很是不屑,“你以为你进宫见过咱们那大河公主?你除了草甸子和大营,还去过哪里?” 前者一顿,“哼哼,你还别不信,这人此刻,就在营里。” 第五十九章:故人临风(3) 一阵疾风刮过,营帐的面子给吹得砰砰作响。 “我说,咱们要不然进去吧?” 听到外面士兵的这句话,我不由紧张起来。这里除了酒坛就是酒坛,连个遮挡的东西都没有,万一有人进来,我该怎么交待? “那怎么行啊!你不记得上次守粮那两个最后怎么样了?” “行了行了,”这人大概是成功说服了前一个,让我心里一松,“对了,你刚说大营里有个美人,在哪?” 前一个人嘿嘿一笑,“还能在哪,当然是在夏将军的帐子里了!” 我脸一黑,这人所指莫不是我? “那个齐国换过来的人质?” “嗯,听说也是个皇子吧,要不怎么咱们把太子换出去了?你不知道,他来了以后可从来没再原来齐国太子住的那个帐子待过,一直都跟夏将军睡一起呢!” “睡一起咋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看见将军心就痒了?” “别打岔。我有回从主帐经过,看到他和那个老跟着将军的小子在主帐的小围栏里面聊天,他抬起头来一笑,乖乖,那一个媚,老子真想冲上去扒了他!” 两人又是狂笑起来。 我怒,程子锐从来清高,何来这么一个评价?若一身武功仍在,非要一把摔碎手中酒坛,冲出去杀他个痛快! 却听到两人突然噤住了口。 “将、将军!” 夏子云? 我手上一抖,金标酒啪的摔碎在地上。 酒香四溢。 我无奈,自投罗网般走出了帐子。 苏哲平日多健壮开朗的一个孩子,此时又惊又怕的跟在夏子云后面,而那两个守卫的士兵看到我,也是惊讶的张大了嘴。 子云脸色不好。 这两天对于子云与我记忆中全然不符的严厉已经有所耳闻,听刚才两个士兵谈话,也是很怕他的样子,我自然明白,他不再是那个万事顺我的温和少年。 我干咽一下,“你别怪苏哲,是我自己要来的。” 子云看着我,突然轻轻的叹了一声,伸手解下自己的雾色披风裹到了我身上。 我身上一僵,只是任他将披风系好。 “太冷了,先回去罢。” 风雪夜,营帐里拥着炉火温着酒。 子云抱起一坛陈年的金标,抬头看我,突然弯起嘴角。 他替我倒了一小杯,“想是这些年解忧管得太严,把你馋坏了罢。” 被他说中,我不答应也不是,答应又觉得实在有伤面子。 “子云,我们明天要启程回泽城了。” 我一怔,明蒙国都泽城……难道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几日前在齐国营帐,不是还在等待着大批的援军么? 子云将杯子递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 “明蒙和齐国已初步议定讲和,毕竟如今的形势已经和开战时不同,任何一方陷于战事对自身都是十分危险的。东衡和南秦上月做了合议,若两国联合,恐怕明蒙和齐国都要盘算。” 我点点头,中土平静太久,却并非是制衡之势。 举杯一笑,“预祝夏将军能与齐国达成合议,为明蒙首创中原盟国,加官晋爵,前途无量。” 我一饮而尽,不去在意子云脸色。取过酒壶来又添满一杯。 凌北静这一招,真是好的很。 他在齐国得到了太子程淇被俘的消息,便以齐国合使的身份向北而来,一路从东衡夺我,又带到了明蒙,用我来交换程淇。 子云对我念念不忘,以凌北静的耳目,一定了如指掌。他背靠萧岭和齐国大批的援兵,威逼利诱,或者说与子云等价交换,救回程淇,再通过子云和明蒙达成合议,兵前止战,于内于外,无不是功德无量。 而这个名为人质的我,又何须在萦怀? 明蒙毕竟从来与中原各国势不两立,子云的劝和之路必定困难重重。以后的日子,我若是身在明蒙,恐怕会遇到不少危险,而若是离开明蒙,又有程衍的杀手围追堵截。 我笑自己,生于皇家,长于乱世,竟然还会相信凌北静。一个口口声声要要我好好活着的人,又怎么会将我陷入这种境地? 昔日八王圣宠,书剑公子,都恍如昨日,如今生年甘四,竟已有半生之感。 子锐生性倨傲,少年得志,却经历丧国之痛,早该清醒勘悟,早该知道世间种种无非过眼云烟,情爱轻薄付与一笑,惟人之利欲永世不灭。 可是为何,却让我遇到执迷不悟的你? 我以为一路上的生生死死,已经能够让我心甘情愿的在人世醉生梦死,和你一起沉溺这须臾幻境,怎奈幻境须臾,转瞬即逝,当我终于相信,你却顿悟。 凌北静…… 我又饮一杯,看着子云,却见他手中的酒杯仍是满的,不由勾起唇角,“早些时候还听说将军海量,怎么不肯卖子锐面子?” 说罢添满自己的酒杯,递到子云面前,“一定要子锐先陪三杯么?” 美酒送到唇边,却被子云走到身边一把夺下,“子锐,你不要添了。” 我也已觉得两颊微微发热,不知是不是嫣红颜色? 而若如此,子锐一笑,又是否会是夺人心魄的妩媚? 子云见我盯着他手中的酒杯,无奈一叹,灌入口中。我头脑一热,自然而然的迎上去撬开子云唇齿,汲取口腔中的美酒。 如此甘冽,如此残酷。 子云手中的杯子“啪”的摔碎在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我的理智也跟着灰飞烟灭。 不只子云口中的酒,我要这整个人。 这个见证了我的倨傲和轻狂,我的光华和风度,我的辉煌和过去的男人。 我也要他,见证我的流离和失意,我的放纵和自毁,我不再介怀的明天…… 子云紧紧地抱着我,仿佛稍微松手我便会消失一样的,紧紧桎梏。 而口中不断加深的攫取与掠夺,更让我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反应。子云从小对我温柔细致,床笫之间也一般顺从,像是前次那般已经让我难以想象,可今天却更加疯狂。 深吻从未结束,我才急促一喘,人早被压到了床上,衣衫半褪,胸口感到一份空虚的凉意。 然而这种空虚并没有持续多久。 子云紧实温热的胸膛贴上,尚阵阵酥麻的舌也被再次掠夺。 “啊……”突然间,那副灵巧唇舌袭到了我的胸前,敏感被人攫取,我不由自主的逸出一声低吟。 傲则傲矣,此刻的我,只想要更多的炽热。 双手攀上子云的脊背,颤抖的睫羽半掩着让人羞涩难耐的诉求。 子云微微的笑,而我心领神会的接纳这预示着狂风骤雨的须臾温柔。 “子锐,交给我……” “一生无二,别无他求……” 第六十章:雪霁梦回(1) 明蒙的冬天,似乎特别的长。 长到,我隔着重重雪幕,仍可以梦回故国,看到靳都城外杨柳长堤,萦绕着若隐若现的绿雾。 夏子云说的不错,明蒙,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的蛮荒而未开化,相反,这里的官府朝廷对于中原的规矩礼法,可以说是有几分推崇的意思。 故而子云替我寻到了个再好不过的差事——将汉家典籍翻做明蒙文字。有了为温先生翻译医典的经验,这倒不像想象的困难。 所惑只是牵情。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念及当日我与程淇共读此诗,期间相思倾慕之意柔媚淡远而又晦涩难测,我以淇儿年幼,并不多做解释。却被他强求着说出个所以然,只好勉强解释做宫女暗念舞师,如今看来,多有误导,倒是遗憾。 我摇摇头。 “程大哥!” 苏哲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到子云的书房,我忙起身去给他开门。 虽然子云吩咐过下人,我做事时不得打扰,但我依然习惯闩门,只因这里风雪叫嚣,更胜于人。 我开门将苏哲迎进来,看他一边拍掉身上落的雪一边对我一笑,“程大哥,今天有人找你呢。” 我心一惊,来明蒙三月余,我一向深居简出,又托着身子不好,但有邀约也一并请子云推掉,怎么会有人找我? “看上去像是个中原人……喏,他说把这个给你你就知道了。”苏哲伸手,将两颗白色的莲子放到我的手心。 忽而想起那天在烟罗湖上戏言想要莲子,凌北静与众采莲女嬉闹讨来莲蓬的事,不由握紧了手。 “挺奇怪的,”苏哲一歪头,“平日这个时间将军早就回来了,今天将军没来,却来了这么个陌生人。” 我微笑,随苏哲赶到了小厅,果然看到凌北静站起身来。 刚从外面进来,我的身上仍透着寒,是以身上微微发抖,手心里扣着的莲子似乎都感觉不到。 “多日不见,王爷可安好?”我的声线慢慢平稳。天气冷成这样,他穿得却不算多,身线利落挺拔,多生出几分寒意来。 苏哲在身后轻轻一叹,没有想到来人会是齐国王爷,好奇的将眼光在我二人之间转了几圈。 凌北静勾起一笑,“有子锐挂着,凌某怎么敢有事?” 其间意思与态度,倒好像两人上次分别只是各去走亲访友,用我换过程淇的人并不是他似的。 苏哲大约看出我态度有异,难得显出一副下人的样子,“程大人,既然是客人,我先下去备茶吧。” “不必,”我拉住苏哲,只是瞥一眼凌北静,“凌王爷向来是要事缠身,想必留不了一刻便要走的。” 说罢看向那人,不由笑了,“王爷,子锐说的对是不对?” 凌北静无奈一笑,“子锐说是就是了,凌某今天来只是想见子锐一面,见你气色甚好,也就放心了。” 言语间似乎很在意我似的。我点头,“我与子云相知多年,他对我自然照顾有加,说起气色,却比不上王爷。王爷一向强健,当日子锐误解了萧将军的话,以为王爷死期将至,倒是子锐的不是了。” 凌北静一叹,“你没有误解,若不是夏子云的药材,凌某也活不到今日。” 我皱眉,“子云的药材?” “不错,”凌北静点头,“是日我在昏迷中,师父知道派人回齐国取药肯定来不及,心急之下便向夏将军借了所需的药材。” 我一哂,两国作战各为其主,夏子云怎么会这么好心去救凌北静? 时隔四年再见夏子云,我本以为,他已经深谙世事,却怎么会做出用程淇和凌北静两个来换子锐一人的傻事? 敌国的一个太子和一个异姓王,换来一个毫无地位的前朝皇孙,可算得上是天差地别? 如此想来,萧岭真是十分高明。 可惜我最是知道,有凌北静参与的事情,谁该是最大的赢家。 先不说当时夏子云在湖边等的人明显是凌北静,如果这笔交易是萧岭一个人谈成的,凌北静又怎么会完整无误的把我送到夏子云手里? “凌王爷真是高明,”我半算是由衷的赞叹,“不仅救回自己,也救回了太子,这恐怕是难得的大功一件吧?” 以这种年纪做到异姓王,果然不只是上天偏爱。我抬头,看向那对湛亮的眼睛,却不会再为其间真诚神色所迷惑,“子锐还真想不到,皇上会是怎样的一番封赏?” 凌北静两眼一垂,仍是微笑,“子锐以为,真正受益的人是我凌关白么?” 我一笑,正要答他,却突然看到子云走了进来。 “凌王爷。”夏子云初见凌北静有些惊讶,随即脸色便沉了下来,“你来做什么?” 凌北静却依然保持着狐狸样的笑容,“凌某在贵国国都只有这两个故人,刚在宫里见过将军,便来看看程大人,可还算是在理?”忽而一顿,“侯爷恕罪,如今将军已经入了皇家族籍的金羽侯爷,才听就忘,是凌某的不是。” 子云冷冷一笑,“不敢。王爷如果没事还是先回行馆为好,今天朝上你也看见了,王爷不避私交传言,子云到底长年在此,不能听而不闻视如无睹。” 凌北静并不多言,落落告辞。 背影悠然削长,到底是隐没在风雪里不见了。 “啊,将军回来了,可以开饭了!”苏哲笑着,恢复了没大没小的样子,一把拖住我,“程大哥,瞧你身上凉的,啧啧,连手都是冰的,我来帮你暖暖……” “不用了……”我虽然心中沉重,给苏哲刻意一闹倒还有些难为情,勉强笑笑,轻轻抽手,想要挣脱少年温暖厚实的手掌。 “苏哲。”子云声音并不大,却比我再多说都管用。 苏哲放手,“是,我先去准备饭菜。” 说罢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跟在苏哲身后,准备一起出门,迎头一阵风雪,不由轻轻一缩,却觉得身后伸过一只手,啪的把门合上。 子云。 我回头看他,眼睛不由落在了他腰间羽饰,上面俨然已经换成了一片黄金锻造的雕羽,工艺精湛,倒是一点不输中原匠人。勾起唇角一笑,“忘了恭喜侯爷。” 战事是齐国挑的,明蒙虽然应战,却并不想长久耗下去,兵前止战的功德算在子云头上,一个侯爷也不算过重。 虽然乍看下来,夏子云得敌国太子为质,算是很大的筹码,但质子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一不小心走错,难保不会让形势雪上加霜。明蒙地广,邻国亦多,各方压力很难均衡,国内目前又是内强的策略,怎么愿意将这场战争持续下去? 如果没有凌北静两边讲和,即使夏子云手里压着齐国太子,也未必能有什么好处。 这样看来,得益的倒该是夏侯爷了。 夏子云一笑,伸手解下鼠灰的雪披落到我肩上,“外面风雪太大了。” 我推开他的双手,自己将雪披系好,“多谢侯爷。” 夏子云不与我争,只是看着我。不惯被他这么近距离的注视,我低头将绳结认真整好。 “走吧。”我去开门,却觉得子云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回头看他。 “这儿气候是厉害了些,”子云微笑,“子锐想不想陪我到东衡去?” 第六十一章:雪霁梦回(2) 幸得天公作美,从我与子云出发不久雪便停了,车队沿着结了冰的河面向东南行进,速度尚不算慢。 没走多久,带队的老师傅便让我们都移到了岸上。 “河开了。”老人家用明蒙语笑道,中原与江南的暖意似乎瞬间涌到了眼前。 第三日正午,终于远远望见了永都的城墙。 “程大哥你看,还有人在迎我们哩!”苏哲第一次离开戈壁草原,很是兴奋。虽然在夏子云的提醒下,他这一路还算老实,此时终于到了目的地,也便不管那许多。 我看向城门前的迎接队伍,先看到的是黑底红镶的仪仗,只有皇室血脉在此。 东衡向来重视礼节,这次各国使节在永都集会,想必也不会有丝毫的怠慢吧。 而当我终于看清迎接队伍的时候,却忍不住一惊。 “项潋?” 项潋见我也是先惊后喜,但碍于场合,兼之在场的人太多,只是频频相视而笑。 一番寒暄过后,我便随着子云进驻了东衡皇室在西山的行馆。行馆依山而建,风光绝佳,即使是初春时节,草色隐隐,也不妨雪山蒙绿的特别景致。 听说这行馆原来是前太子项沁的物产,后太子夺权失败,为项渊流放,自然也就充作了公用。 关于项泱的传闻数不胜数,连我一个外人都听了不少,当初在花楼里甚至还见过一本叫做《东宫缭乱》的野史,随然难免歪曲夸张,却也不断提到太子意趣的,现在从行馆陈设看来,仅此一点,所言非虚。 依山而建的小院与周围景致相合,一望过去山壁上又立着个凉亭,我拾级而上,果然此处风景绝佳,行馆其他各处较之则又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夕日欲沉,光影散落在西山前的密林山湖之间,瞬息万变,无端瑰丽。 “您今天这么早就来啦。” 我正欣赏眼前美景,突然听到一人说话,转头一看,是个佝偻老奴。 仔细一看,他眼睛蒙着翳,想必是看不清楚的。 “老先生,您认错人了吧。”我笑言。 听到我的声音,老奴一怔,凑近看了看,点头,“是呢。奴才是个半瞎,真对不住公子。” 我摇头,“不碍的。怎么,有人天天来这里么?” “诶,”老奴大声答道,“从前太子爷在的时候他就总来,后来太子爷走了,他也来过……都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这不,前两日他又回来了。” 我点点头,想也是太子故人罢,倒是个有闲情的人。现在行馆里住的是各国使节,不知这人是谁呢? 我正要问,听到有人在下面的院子里喊我。 “子锐!”项潋向上看我,一边走向石阶。 项潋走进凉亭,两手抓住我,绽开笑容,“真没想到还能在东衡见到你……皇兄说你回齐国去了,怎么这回跟着明蒙的使节来了?” 回齐国?我笑,难怪在烟罗湖这么久都没听到项潋的消息,原来项渊并没有让别人知道我的下落,甚至项潋都给瞒了过去。 “明蒙金羽侯是我旧部……”我讪讪解释,不禁感慨万千。 幸好项潋并没多做追究,“子锐,你身子好些没?你回国这么多日子,怎么还这么瘦,也没见你养的稍微丰润点儿?” “我……”自上次一别,我的经历讲起来还真是有点费劲儿,只好哈哈一笑,“我四处游山玩水,许是累的。” “嗯,”项潋点头,脸色却一暗,“唉,我也真想能去四处看看,可是皇兄他总说现在局势不稳,我出去太危险什么的……”说着,项潋转头向我,拉起我的手,“子锐,你不知道,皇兄打从登了基,都忙成什么样子了,连我都不能经常见他。现在还好,去年秋天还总是一趟趟的向南跑,每次见他那么累,我都恨自己没用,不能为皇兄分忧……” 我一怔,去年秋天,项渊不正是一次次的去烟罗湖么? 我看着沉浸在苦恼中的项潋,伸手勾住他的肩,“何不去找皇上谈谈,讨些事情做。” 项潋秀眉一蹙,“瞧,就是这差事了,去城门迎人,横竖说话的人都是杨相,我只是尊压阵的金身佛,空有个皇家子弟的名头罢了。” 我不禁莞尔,伸手去捏项潋小巧的鼻头——这真是陋习,想来项潋现在大约也有十五六年纪了,以后倒不能总把他当小孩子看。 “潋儿以为迎接来使是小事一桩么?皇上肯让你做这件事,也是有教你的心思的。”伸手揽住项潋消瘦肩膊,不禁为项渊的苦心一叹。 保护这样的孩子,绝不是件易事。 “三王爷。” 我与项潋相谈正欢,却见子云走了过来。 我手一松,项潋态度落落的走上前去,“夏侯爷在此可还习惯?项潋多有怠慢,还请侯爷原谅。” “三王爷言重了。王爷的安排很是周到,子云受宠若惊。”夏子云脸上的笑意看上去很是生硬,走上前来,一手揽在我的腰际。 我不知作何反应,却见项潋眼中透出七分惊讶。 夏子云一笑,“子云倒没想到,三王爷与子锐也是旧识。”说罢,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看来我是低估了子锐。” 有夏子云在场,项潋也不多说下去,寒暄几句便作别而去。我与项潋相视而笑,却无法忽略身后寒意。 好容易摆脱的阴风冷雪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身边。 “程子锐,你还真是厉害的很啊。” 我心中预感不好,却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强笑道,“不知侯爷指的是什么?” “指什么?”夏子云薄唇逸出一声冷哼,人却笑了,“想不到对你穷追不舍的倒不只是凌北静一个。我们到永都不过半日,连三王爷项潋也对你青睐有加。” 我知不可阻止别人无端猜忌,面上却也冷了下来,“侯爷有话明说便可,只是我与项潋是朋友旧识,希望侯爷不要误解他。” “我当然知道你们早就认识!”夏子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寒意,“东衡皇室象征身份的匕首他都能送给你,何止是认得!” 我微微一怔,早知怀中柳叶精钢并非凡物,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夏子云慢慢的笑着摇头,“程子锐,我真是看错了,我日夜担虑你沉于亡国丧亲之痛,担虑你心思苦楚不能释怀,却不想你承欢侍宴,未有闲暇。原来国亡与不亡,都抵不过书剑公子魔魅无边,摄魄勾魂的本事!” 我面色不动,心头却是一紧,早知子云心境大变,却不知已经是如此境地。 “先是皇后,又是项潋,这东衡,到底是来错了……”子云笑着,望我的眼神中却凝着不解。 “皇后?” “不错,”子云安然答道,“刚才皇后派人送信来,请你进宫一叙。” 我一怔。 “月夜抚琴……倒是什么样的雅致情意?” 第六十二章:雪霁梦回(3) “公子请。”小婢一福,停在了月门外。 我向里一望,便看到了杨涵如的侧身隐在疏影中,虽然衣饰繁复厚重,却显得单薄了许多。 走过去行礼,待她挥退随侍的众人,便是一笑,“恭喜娘娘。” 杨涵如微笑,让我抬头说话,却并不看我,也不赐我平身,只是仿佛很专注的赏着一旁的花树,“程大人何来此言?” “听说娘娘有了身子,便要诞下皇长孙。”我只将苏哲打探来的消息如实说出而已。 杨涵如轻笑几声,“许是要恭喜的。这世上,也总算要有个知道疼我的人了。” 她这话说的凉薄,我自然不能顺下去,却也无从反驳。左相用女儿的婚事押宝,算是赢了一笔,而项渊…… 项渊这人,怎么会知道心疼任何人? 杨涵如看我不说话,终于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眼光便落到了自己的手腕间。 她摆弄着自己的腕饰,“这祈福保平安的金钏子,倒是皇上赐的。” “皇上挂念娘娘。”我应。 杨涵如一笑,“恐怕他挂念的却不是本宫。” “娘娘母子平安自然是皇家福祉……”本想劝劝皇后不要太计较,转念间觉得母凭子贵的简单道理,杨涵如不至于不懂,于是一笑,缄口不语。 “本宫过去是以为自己对得起皇家,对得起皇上,”杨涵如一叹,却又笑了,仿佛在嘲讽自己,“后来本宫才明白,无论本宫做什么,皇上都不会动心一分一毫。莫说中毒针的是膝盖,就算是喉咙,恐怕也见不着他半滴眼泪。” 杨涵如话不经意,我却听得心里一惊。 她去过齐国,她的膝盖中过毒针…… 那么,岂不是说,如今的东衡皇后杨涵如,就是当日要杀凌北静的邶国舞女? 幸好杨涵如没有看我,也就无从得知我的惊讶,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本宫以为,皇上到底是皇上,便该是个无心人,可惜本宫错了……”她终于转过目光,直视我的眼睛,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咽了下去,摇摇头,“程大人,这是本宫命数里的业障,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杨涵如站起来向我走了过来。我注视着她,她却不再看我,而是径直从我身边走过。我跪在地上正不知所措,却听到不远处的回廊尽头响起了人的说话声。 我听不清楚那人说话的内容,亦听不分明声音,却再明白不过,来人正是项渊。 直直看着他,竟然忘记了规矩礼数。 项渊只是淡淡一笑,“你先起来罢,是皇后任性了。” 我这才记起来道谢,扶着石桌小心翼翼的站起来,顺手揉了揉膝盖。 项渊着黑色红镶的衫子,颇有几分古意,我不留心的多看了几眼,抬眼却对上那双眼睛。 “子锐的身子可好些了?” 我笑,“托皇上福,并无大碍。” 项渊微微点头,“温先生总说你走得匆忙了些,若是多调养些日子,会好很多。” 我默然不语,早春夜里寂静,只有阵阵风声。 项渊不经意的抬头,“若是冷,我们便挪到屋里。” 我不由一笑,“说起冷这儿与明蒙比起来,可算是好了许多。子锐启程那天穿着绒里的雪披都觉得风如刀割,永都这儿的天气,可以说是温柔和煦了。” 自在踱步到项渊身边,望向高悬的月。 “如此,子锐不如在东衡多留几日。” 我一怔。 项渊微微一叹,“真不知道凌北静是怎么想的,竟然让你到明蒙去。你留在这里,朕难道不能保你的平安么?” 我想不到项渊竟然会主动提起凌北静,不知作何回答,却觉得项渊站起身来,将一物递到我的手中。 月色湛亮,我细看,手心躺着的是半块血色的玉玦,颜色仿佛凝成的鲜血,光泽温润而有些许的骇人。 不禁疑惑,“这是什么?” 项渊微微皱眉,“子锐不认得这个么?” 我仔细辨识着上面的纹饰,摇了摇头。 “这叫做双生玦,是母妃留给我的遗物。” 我看着项渊,似乎想起了什么。已灭的南梁腹地间,人们相信双生子的血脉命运有奇特的关联,两人一生不能相离,否则会颠覆命数。未保平安,从双生子出生的始,要造血玉玉玦,张昭福祉。两人若要分开,则必须斩断血玉玉玦各存一半,以此维持血脉联系,求天护佑,即使死后,也当将玉玦重新合二为一,使元魂得以顺利归化。 “皇上的意思是……”我看着项渊,“子锐的母亲,也该有一块?” “不错,”项渊微微点头,“当日你与朕的母妃姐妹二人分离,既是双生,应当遵循南梁规矩,斩断血玉玉玦各存一半才对。” “可是子锐的母妃所留遗物之中,并无玉玦。”我若有所思的应着,“若有,则可能是父亲文献王不明其中含义,当做普通饰物私自留下了罢。” 项渊不无疑惑,“不知子锐的母妃因何离世?” “父王战死之后,母妃一病不起……” 我一叹,“母妃去前,身子已经极度虚弱,心思却很是清明,将子锐托付给父王的正妃,又将身后事安排的井井有条,才……” “不该如此……”项渊眉头深锁,“按照凌北静所言,怎么都不该出现这种状况。” 我抬眼看他,“这又与凌北静有什么关系?” 项渊几不可闻的一叹,“子锐是当真不知道么?凌北静,就是南梁皇室最后的宗室……” 我一怔,却见项渊眼中光芒一闪。 低声道,“原来如此……” 第六十三章:雪霁梦回(4) 不知是不是僻静的缘故,行馆的月色,似乎较外面冷清许多。 我的房间点着橙黄色的烛火,在这清冷的早春寒夜,似乎是种别样的诱惑。 略一犹豫,仍是走进了后院。 东衡的前太子项沁,传闻是极挑剔的人。整个行馆中,最爱两处,一是水榭,一是檀亭。水榭下有山泉,此刻腾着若有似无的雾,而檀亭…… 我心一动,檀亭里,站着一个人。 我不想见他。 不想见,不想到忍不住沿着石阶走到了那人身后。 “子锐。” 凌北静虽然背对着我,却毫无犹豫的叫出了我的名字。他声音仍是极悦耳,却不似平日,让人听到便能想到那副快意洒脱的样子。 而是彷如被月色侵染了一般的冷寂。 我微笑,“王爷独自赏月,真是好兴致。” 他终于转过身来看我,“头回独自赏月,可惜子锐不肯让我一人。” 我见他神色安然,微笑适意,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恼怒之意。为什么每次见他,他都这么安然适意,仿佛过去害我卖我,都不曾发生,反倒是我心思狭小,独自纠结? 或许,这种人的爱慕,从来都不会胜过权欲罢。 而我,又怎该仍不领悟? 淡淡一笑,“不知王爷从前都是有谁陪着的?” “太子。” 我微微皱眉,“项——沁?” “不错,”凌北静点头,“太子项沁。” 我望一眼园中景致,突然有些兴趣,“不知道项沁是个什么样的人?” 凌北静专注望我,忽而一笑,“项沁是个很漂亮的人。” 我笑容一僵。 “又漂亮,又雅致,极是骄傲,”凌北静转头望月,似乎沉浸在什么回忆中似的,“他命途多舛,终生活得如履薄冰,却咽不下半点委屈。” “如此说来,王爷和项沁的交情颇深罢。”我接道,忍不住瞥一眼身边人。 “我虽了解他,多有交情却是不好的。”凌北静微微摇头,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恨他,虽然项渊饶他一命,太子却还是被人暗杀在了流放途中。” 我点头,“从前便知道,东衡太子名声一向是不好的,说是很阴鸷。” 凌北静并不答我,“东衡先帝一直怀疑项沁其实是他舅父镇南王的血脉,却苦于镇南王势力太大,迟迟不敢废去项沁。” 我胸口微凉,“这么说来,项沁也是个可怜人。” 凌北静一笑,“项沁可怜,却不招人心疼。” 他星目湛亮,看得我莫名心慌,只好一笑,“到底是可怜人,子锐倒是有几分心疼呢。” “子锐心里总是疼别人的,”凌北静微微摇头,“从前为了宗室,为了二王爷,为了夏子云,为了景铘,为了沈迎约,陆鉴修……”恍然一笑,“也心疼过自己么?” 我也是一笑,“从前子锐受天下人恩惠谬赞,想必最后是要还的。”想起凌北静身份,不由又对眼前人多了几分感叹,“倒是王爷,努力行至今日,是为了谁呢?” 这般隐忍,这般谋划,若不是为了复国,却又何必? 我总觉得,从程衍夺齐之后,自己所承受的,是如何惊天动地的屈辱和压抑,在凌北静面前,这一切却都不过如此而已。 以为自己的苦痛高绝人间,无非是因为不知人间疾苦罢了。 我自嘲的想,若令我做凌北静,可能走到今日?笑他执着权位,若一切放手,又有何不同? 话虽如此,“有件事,我还是一直想要问你。” 凌北静不回答,我便当他默认答应。 “是不是你拿走了程淇给我的太子令?” 凌北静突然一转头,带着一点戏谑笑意,“子锐今天才想明白?”一叹,“我以为程淇留下了什么筹码助你要挟程衍,没想到……竟然是针对我和项渊。” 凌北静和项渊? 这两个人,不是从来势不两立么? “不说这些了,”凌北静深吸一口气,终于看出点平日潇洒的样子,“倒是子锐,知道自己多了个表兄,可觉得欣慰么?” 凌北静一手搭到我肩上,弯起眼睛。 听项渊的意思,是凌北静对于南梁两位公主分别流落到了齐国和东衡的前因后果了若指掌才对。他若是南梁的最后宗室,岂不也是我的表兄? 那人见我怔住,自然而然的将背在身后的手抬了上来,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手指如斯温暖,春夜却微寒。 “子锐和本王,长得倒有几分相似,连亲生兄弟都比不上……” 我气恼推拒,“谁要跟你长得像?” 却被那人突然伸手,贴近上来。 我微微后仰去躲避,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 然而他却未如我所料般的无礼吻上。 只是前额相触。 我微微睁眼,却忍不住的张大了眼睛。 那对光华四溢的眸子微微颤动着闭阖,而引我数次偷偷观察的齐长睫羽不能再近的出现在眼前。 眼泪滚落。 我没来由的心慌不已,我怎么会掉泪? 若不是我掉泪,难道……会是似乎只适合谈笑风生的凌北静么? 我不知所措的伸出手,抱住眼前人。 凌北静似乎怕我不懂如何施力一般,将我紧紧收进怀里…… “这次放开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剧烈的疼痛贯穿了我的四肢百骸。 疼痛和晕眩轮番侵袭,混合着不同寻常的潮热。却没有些许薄汗。 我大口的喘息着,试图起身,突然…… 身体失去了重心。 本就疼痛的身体,似乎又再次受到了重击。 迷蒙中似乎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子锐,子锐,程子锐…… 我猛地睁开眼,却看到了一个怎么都想象不到的人坐在我的床前,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我努力地组织着记忆,终于嘶哑而破碎的说出两个字。 “萧岭?” “正是在下。”萧岭抚着长须微笑,“程大人觉得怎么样了?” “你怎么会在——”我一语未尽,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是猛烈地咳起来,萧岭连忙将旁边的水端过来喂我喝下。 此时天色大亮,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置身于完全陌生的房间,这里是…… “这里是东衡的皇宫。”萧岭仿佛看出我在想什么,微笑答我。我这才想起,前夜凌北静与我分享美酒,我受不过酒香诱惑,明知不该还是喝了一些…… 而后…… 而后的事情,怎么也记不得,再想下去,却觉得头痛得紧。 而后,一定是激起体内毒发,被送到了皇宫里。可是,为什么不能让温先生去行馆为我诊治呢? 最重要的是,萧岭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揉揉穴位,略略恢复,稳下身子,才发现萧岭身后还有一个人。 温先生。 “先生,请。”萧岭站起身来让位,他请温先生的态度虽然恭敬,但不知是错觉还是怎样,我竟觉得温先生十分警惕。 这时我才发现,萧岭穿着东衡太医馆的官服。 温先生瞥了萧岭一眼,才终于坐定为我察诊。 果然又是摇头叹息——“程大人是不是记得温某说过什么?” 无非是调养身体……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脸了然的看着同样一脸了然的温先生。 “大人既然记得,怎么会喝这么多酒?” 温先生又是重重叹息,“程大人自己心思清明,小老儿不必多说,只是想告诉大人一句,大人的命自己不知道惜,也请珍视皇上的心意。” 我抬眼看他,却见背后的萧岭一笑。 “温先生刚才不是说熬了药么?不然现在去端如何?”萧岭虽然算不上是身形壮硕,到底是大将军,讲起话来底气十足,让人无从反驳。 温先生知道自己不宜久留,点头退了出去。 “将军有什么话就说罢。”我硬撑着靠坐起来。萧岭这样处心积虑的进入行馆,又支开了温先生,总不会是因为担心我的身体。 “程大人果然是心思清明,”萧岭大方的坐下,微笑看我,“明人不说暗话。萧某今天来,是要带样东西给程大人。” 萧岭说罢,从床边拿来一样东西,我一见,便是心中一颤。 景铘剑,我的景铘剑。 “东衡的封宁将军说,他辞官之后也用不到这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我点头,接过景铘,放在手上轻轻抚摸。“第二件呢?” 萧岭一笑,“程大人就这么想赶我走?” 我冷冷勾起半边唇角,“岂敢,只是担心温先生为他的爱徒担忧过重,心绪郁结,到头来却要落下子锐这么个毛病。” 萧岭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程大人果然聪明,连萧某人为了来见程大人,特地代为照顾温先生的爱徒这件事情,都能算准。” 我谦虚的一笑,皆非善类,何必相互恭维。看温先生刚才的表现,也就能猜个大概。 “只是程大人恐未想过,萧某担心静儿的心意,绝不会比温先生对那傻小子的关心低上分毫。” 听到那人的名字,我的胸口突然一痛,手上的景铘也不知不觉的抓紧。 萧岭定定看着我,而我只是低下头去看着景铘。“有件事情,萧某本不想说,但事到如今,却觉得还是让程大人知道为好。” “把程大人送到夏子云手里这件事,是萧某做的。” 我抬眼。 “当日静儿性命垂危,急需名贵药材续命,但从齐国运来是万万来不及的。萧某从夏公子处得知,程大人与他的兄长,也就是明蒙的夏子云将军……情谊深厚,不得已出此下策,提出用程大人来换静儿一命。” 我冷冷一笑,“看来凌王爷没有跟将军讲清楚,当时程某明明见到了太子程淇。恐怕是凌王爷用子锐去换程淇的罢。” “程大人……”萧岭苦笑摇头,“这一点,恐怕连夏子云都误会了。之前太子被俘,静儿去和夏子云交涉,夏子云提出这样交换,被静儿一口回绝。静儿病中转醒带你出营,我本来可以制止,但想到这件事情,便顺水推舟放你们出去……”说到这里,萧岭一叹,“程大人若是为了这件事情误会了静儿,还愿萧某今日的解释能让大人宽心。” 我不知作何回答,只是微微点头,“萧将军对王爷真是关爱有加。” 萧岭一笑,“静儿本不该长大成人,他的命,亦是萧某留下的。” 我闻言一怔。 萧岭年轻便随齐军南征北战,参与过南梁战事犹未可知。 萧岭微笑看我,并无多言。 “程大人若明白,萧某便可以把第二件东西交给大人了。” 他仿佛早已笃定我懂得他的意思,将一样东西递到我的手上。 我一惊,血红色的玉玦……萧岭怎么会有? 玉石的纹路明显与项渊手中的不完全相同,却有着完全对称的雕刻纹饰,明显就是双生子所持的另外一半。 这难道是我母妃的? “这是静儿的。” “怎么可能……”我不可思议的一笑,如果这半块玉玦属于凌北静,那么项渊手里的半块,又是谁的呢? 笑意僵在了脸上。 我猛地抬头看萧岭,“凌北静现在在哪里?” 第六十四章:素绢画烟 终局素绢画烟 永都西山,皇家行馆。 时值初夏。 月色正浓。 永都气候到底不比齐地,尚未到窒闷时候,及至夜里,更有浅薄凉意,程子锐关门闭户亦未有不适。 紧闭的门窗倒是使得门外的人有几分犹豫。 项潋盘桓许久离而复至,终于下定决心试探叩门:“程大哥!” 无人应门。 项潋一叹,转身欲去。 上回四国使节相聚于此,皇兄亲自主持宴席,谁知舞乐之中却有刺客,手法决绝何其惨烈,及至将一行人逼至山顶,项渊下令封山纵火。 一场混乱下来,各国皆有伤亡,却并无大碍,只是齐国静宏王爷下落未知,多以为死于山巅大火。 到底是春夏时节,乌焦土地亦已复绿,在程子锐的书房外,仰头可见,他却难得远望。 项潋回头,只能看到窗户上映的灯火。 无风过,灯火亦不动。 程子锐奉东衡皇帝项渊之命,于西山行馆修南梁史。但项潋心中有数,说是修史,实际上,他是被皇兄软禁了起来。 至于原因,每每问及程子锐,他亦不过微笑而已,项潋十年质子,善察言观色,自然懂得不便再问。 项潋已经走到了月门,却忽然听得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开启。 忙转身,十分惊喜神色:“程大哥!” “我当是听差了,原来是你。”程子锐微笑,行至项潋面前,“我在衡录,怕是太专心了,以后再来找我,多敲一阵门就是。” “我怕打扰了你……”项潋看着眼前日渐消瘦的程子锐,不由有些担心,却不好多说什么,“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想让程大哥出去走走。” 项渊虽然软禁了程子锐,却并没有禁足,反而专派了几位武功高强的内卫加以监视保护。只是程子锐从来了行馆,专心修史,并没有出门的心思。 “程大哥不想就算了,潋儿陪程大哥在院子里坐坐就好,”项潋乖巧的接话,“和风霁月,不该去看那些枯燥无味的史书长卷。” 程子锐含着笑意轻轻摇头,“我倒不介意出去,只是这么晚了,你想去哪里?” 项潋一听,颇为惊喜,“不远不远,就是西山脚下。” “山下?”程子锐不解。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项潋得意的一笑,“永都这里每至春末,各个花楼都要夜祭百花,以奠红颜,求死后芳魂有系。夜祭百花可是花楼的重要日子,颇为热闹呢。” 程子锐点头,“这我知道,前一阵子夜里常常有人在西山下,不过现在夏日已至,再有花楼夜祭百花,岂不是错过了时候?” 项潋一怔,“这倒是。不过画烟阁可是整个东衡最有名头的阁子,平时处处与别家不同,所以选了今天也不一定。程大哥要陪潋儿去看看么?” 画烟阁?程子锐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些什么,点头称是,“也好。” “太好了。”项潋上前拖起程子锐的手,“我们快走吧。” 夜祭百花是花楼一年中最大的节日。 所谓元宵中秋,乃是家人团聚之日,花楼女子无托无凭,无家可许,无法在意那许多。但百花夜祭则不同,各个花楼总是讲足了排场,花灯花轿盛装打扮,看得人也就格外的多。 何况今日还是画烟阁的夜祭。 华丽的各式花灯沿着道路蔓延上了山路,灯火不夜,光华迷蒙,不饮而醉。 西山脚下,一片人山人海景象。 项潋和子锐从山上下来,顾忌身后跟着的人,又不能挤进人群,便在能望见花祭场的地方停了下来。 幸好这里地势虽高,离花祭场并不远,反而视角更好;底下的人又爬不上来,难得清静。 喧嚣浮在脚下。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远远地看到一队花轿渐行而至,从人群让开的道路里走近了花祭场,落下。 刚才还喧闹的人群变得寂静无声。 这……为什么每顶轿子上面,都垂着白色的流苏? 是一种特别的装饰吧……大家纷纷小声的聊了起来。 轿帘逐个掀开,据称花中绝艳的画烟阁姑娘们纷纷走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项潋蹙起秀气的眉头,不解。 百花夜祭虽然是“祭”,却已经成为了一种节日,是各个花楼争奇斗艳的大好时机,哪位姑娘不是盛装打扮,怎么会……全部素服出场? 只有程子锐心下了然。 一百天。 这个一百天,还能等到意外出现的你吗? “各位,”画烟阁的花姑妈妈今日也是一身隆重素服,且是难得的放下了手中团扇。“今日是我家主子百日,我等身份低贱,不敢名正言顺的献祭,只有借百花夜祭……聊表心意……” 人们大吃一惊,议论纷纷,连项潋都很是奇怪,“主子?画烟阁的主子是谁?” 程子锐并不应他,只因他看到了人群尽头,灯火阑珊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习远和封宁。 跟着程子锐出门的四个人并未注意到远处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只是看到人群躁动,面面相觑,更走近了一步。 一声弦动,一叹三咏祭花词。 …… 三春韶华觅天和,桃红柳绿待如何。 女子们和声吟唱,兴儿上前净手三拜,点燃了花祭坛。 …… 夭桃杏蕊春风渡,春荣秋谢花折磨。 不见扶烟画柳鸳鸯黄,卸去了华服浓妆的众人亦唱出一份令人动容的清雅韵致。 …… 舞榭歌台风尘落,生关死劫谁能躲。 数百幅白色丝帕飘扬而下,道是素净,翩飞妍舞间又有说不出的香艳。人们的视线随着手帕纷纷落入火中,火光太盛,留下白色蝴蝶的幻影隐隐浮现在眼底。 “咴——”远处传来一声马鸣,于他人无过于增添几分凉意,程子锐却不由循着声音来源转头远望。 行馆之中,檀亭水榭。 凌关白望着山下的光火,不由微笑。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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