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匣——御蝉子
御蝉子  发于:2014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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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我害怕看见这家伙苦笑的样子,但是我更害怕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苦笑着。」 因为是二十年的朋友,所以二十年来,一次也开不了口。 害怕仅仅是那一个字,也足以让一切轰然倒塌。 一段深埋心中的感情,和一次偶遇带来的新开始,命运将何去何从? 这会是两个人的天上人间,还是三个人的支离破碎,抑或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心匣的关键字:心匣,御蝉子,微虐,耽美,正剧 第一章:多事之春(1) “不是那双冰冷的手。” “幸好不是那双冰冷的手。” “为什么不是那双冰冷的手。” 残留在身体上的余温还没有散去,但我却始终没有什么实感,无论做多少次,都无法再置换身体的记忆,无法抹去那双手残余在我发间的寒意。 头顶上的莲蓬“哧哧”的往外喷着热水,我下意识的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想洗掉什么,只是一触及发根,就总能感觉到一股寒冷的电流,顺着指尖,狠狠地劈进大脑里。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我受够了!” 我在心里咒骂着,紧锁的眉宇间有数不尽的烦躁,但,我是不会认输的! 我紧咬着牙,用沾满洗发露的双手胡乱的搓揉着头发,几秒后,便如释重负般的闭上眼,扬起头,任由水流随意冲洗掉断发和泡沫。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像是患上了某种行为怪异的强迫症,又像是离弦的利箭,抑或是断了线的纸鸢,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无迹可寻,陷入了浑浑噩噩的黑暗。然而,在这片黑得足以让人丧失所有感官的沉寂中,唯有那双手的触感,越发清晰。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我确实是感到了恐惧,我怕我什么都不做的话,会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结冰,从发根一直到脚趾,从皮肤一直到心脏。 于是,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吧。与陌生的男人,相约在陌生的酒店,不发一言,就这样毫无抵抗的直接被推倒……完事后,总是自顾自的进入洗浴间,冲一个热水澡,然后匆匆离开。除了呻吟,我不会多说一个字,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是可以暂时御寒的三十七度,可以暂时忘记那双手的三十七度。 今天似乎是在浴室里呆了太久了,准备离开酒店时,外面已是晨光熹微,逆着微弱又惨白晨光,临走前,我瞥了一眼正在床上蒙头熟睡的那具身躯,果然是缺乏实感,对于昨夜发生的一切,我的身体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不过,既使是盖着一层薄被,仍能毫无困难的看出这个男人体格的健硕。我的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个自嘲的幅度,“我这是在做什么?” 因为没有胃口,便打消了吃早餐的念头,决定直接去上个早班。但走到办公楼楼下才发现自己没有带办公室钥匙,于是便在楼下的一处长椅上坐了下来,点一支烟。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看着手中的香烟,我竟然莫名其妙的开始思索起这种无意义的问题来。 “切。果然还是因为那个人么……”我注意到了自己语调中的轻蔑,但我很清楚,我轻蔑的是我自己而已,而不是我对那个人的感情,这份太过久远的感情,已经远到让我不能察觉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个人有了这份特殊的心意,因为,当我觉察时,便已经爱上了。 至于抽烟……是初三毕业后开始的吧。明明从小学开始便是同班同学,但那个该死的家伙,初中毕业后竟然执意要考雨城国高,为了能和他上同一所高中,我第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不顾一切的顶撞了她,甚至愚蠢的叫嚣着如果不能去雨城,就不念高中了。面对如脱缰猛兽般的我,母亲的瞳孔里透露着无比复杂的感情,与此同时,也倒映着幼小的我,因为愤怒因为恐惧因为勇气……而不断颤抖着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明白了母亲眼里饱含着的感情成分,应该有不解有气愤有严厉,但也有忍耐有悲伤有宽容,没错,是爱的成分。而当时在我身体里凶猛咆哮的感情,应该也是爱吧。正是这份爱,这份远远超过当时的我的承受能力的爱,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肆意妄为,差一点,差一点就让这具容器支离破碎。与母亲之间的这场鏖战,要说的话应该是无果而终,我们谁都不肯妥协,因为我们都有一个既使要伤害对方,也必须坚持的理由,对我来说,那个理由就是凌戍。 这场争执持续到很晚,一直到我们都精疲力竭才终于作罢。我回到房间,锁上了门,拿出笔郑重的在志愿表上写下了雨城国高四个字,纵然没有获得母亲的许可,但我却像一个高傲的战士一样,拔出我锋利的剑刃,决心誓死扞卫我的城池。我以为明天我就可以如愿以偿的交出这张表格,我以为我可以独自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 但是,次日,等待着我的却只是我出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高烧,整个人一直昏迷不醒,持续了两天两夜。在这期间,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母亲拿走了我桌上的那张志愿表,梦见她含着眼泪举起她的利剑,斩碎了我的城池。而当时,我就站在她身后,我明明就站在她身后,但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挪不动步开不了口,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篡改我的志愿,篡改我的未来,那个原本应该有凌戍存在的未来。 后来凌戍如愿以偿的去了雨城,而我留在了阪城。我没有再向母亲询问志愿的事情,因为醒来后,我便立刻意识到那一切不仅仅是一场梦。而错过了的我,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一个人抽着烟,等待着一个个寒暑假的到来,等待着假期去见他一面。 “如果我当时去了雨城,一切就会有所不同了么?”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并不是出于对母亲的怨,也不是出于对命运的恨,那些无意义的感情我早就放弃了,只是单纯的,单纯的想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些什么,哪怕已经于事无补。 “会有……不同么?”我吸入最后一口烟,仰起头,喃喃地说道。 “你小子可以呀!熬了一整夜还不去吃早饭,居然在这儿抽烟!” 我仰面正对的天空忽然被一张笑颜所遮蔽。眉宇间微微晃动的刘海,若有似无的遮住了半只眼睛,高高的鼻梁,饱满的双唇,这张俊朗的面容……竟与凌戍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毫无疑问,凌戍我是不可能会认错的。这样阳光朝气的笑容,完全不输给头顶上的那轮初日,凌戍那家伙是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情的。 所以结论就是——这谁呀?! 第二章:多事之春(2) 眉毛上扬,瞳孔放大,嘴巴不自觉的微张,迅速吸入了一口清晨的冷空气,对方脸上这一闪而过的表情,被我捕捉了个清清楚楚,这是……惊讶?! 回过神来时,原本因为过近的距离而在我脸上不断撩动的鼻息已经消失,对方不再是刚才那个弯腰俯视着我的姿势,他向后欠了欠身,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温和的望着我。 “同学,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那个……我叫苏喆,是声乐系大四的学生。看样子,你应该是位学弟吧?”语毕,对方又露出了刚见面时那耀眼的笑颜,一副唇红齿白的样子,竟让我莫名的感到一阵不爽。“这小子还真不认生,”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正欲开口回答他,声音却被来自头顶上的一个重量死死的卡在了喉咙里,一只温暖的右手正轻轻的摩挲着我的头发。好温暖,似乎有股能让人心安的力量,从头顶源源不绝的灌注到了身体中,让每个细胞都发热膨胀了起来,只可惜,这样的温度竟依旧传不到我心里,因为……这不是那双冰冷的手。或许,从今以后,不论我怎么挣扎,都只能活在那场永无止尽的雪夜里。所以……所以……不要再来触碰我!! “小鬼!拿开你的脏手!”我低下头,用力的挥开了他的手,手臂碰撞时,发出“啪”的一声响动,在这个寂静的清晨,震得我耳膜生疼。 不等他反应,我头也不回的大步朝办公楼走去,“那什么该死的办公室破木门,一脚踹开不就好了!”我正在心里盘算着进门的方式,远远的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唤。 “季~彦~老~师~!早上好~~~!”听到这个声音,我全身肌肉立马进入警戒状态,迅速用余光扫射四周,果然发现了那个大叔拿着根油条,从我左侧飞奔而来,大脑立刻做出判断,指挥身体往前快跑了两步,成功躲过了成纯的早安拥抱。 “成纯老师!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这!符合你的身份吗?!”我对自己语气里的嫌恶毫不掩饰。 “你今天不正常呀,季彦老师,我这点习惯你都适应了一年了,怎么今天又发飙了?”成纯故意瞪大了双眼,拿着手中那根黄灿灿的油条,在我面前使劲晃了两晃。 “懒得跟你废话,办公室钥匙呢?” “诶?!季彦老师,你没带钥匙啊,那你刚才一个劲的往前冲,该不会是想冲上楼把门踹开吧?!” 成纯在我面前晃动的物体,以极快的速度,从油条变成了一串银晃晃的钥匙。虽然同样身为明大心理系的老师,但我有时还是不得不佩服成纯的洞察力,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我欲一把抓住他套在食指上的钥匙扣,没想这个老贼,竟突然收回了手,当众侮辱了我的智商与灵敏度。 我又一次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同事,感到惊世骇俗的悲愤。但任何人都是有弱点的,既然你对我不仁,就休怪我对你不义了。我强压住不断上涌的羞耻感,假装镇定的收回了手,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提高了音量,问道:“成纯老师,请问,您最近有没有看《失恋……”我故意在这儿顿了顿,然后继续狠狠地重复了那两个字,“《失!恋!33天》呢?”说完以后,我顿觉身心舒畅,因为我清楚他已经石化了,没个五六分钟,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心情愉悦的取下战利品——钥匙,转过身,边走边丢下一句:“钥匙我先借用一下,您老就在那儿等着被风吹散吧!” 把成纯一个人丢在楼下,我是一百个放心,即使他就以那行为艺术似的姿势在楼下傻愣个半小时,也不会引起群众围观的,因为明大最远近闻名的两个老师,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以完全不同的授课方式和风格而出名,我是出了名的一板一眼,严厉苛刻,但他却是出了名的神经搭错线,不过也就是他,据说每年评教都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没有之一。所以说,我极为不理解最近的年轻人都是怎么想的。 果不出我所料,不多会儿成纯便缓缓的进了办公室,估计是化悲痛为食量了,油条也不见了踪影。明大的教师办公室和研究生宿舍一个待遇,两人一间,所以这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就我和成纯两个人,和中国象棋一样,这间办公室中间也隔了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一边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边是由各种书籍资料实验工具所组成的巨型不明物体,不明情况的学生来找成纯,每个都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每每此时我连头都懒得抬,直接指指身后的不明物体,让他仔细观察,眼神好使的,也还能看出这堆玩意原来也在起起伏伏的呼吸着,不好使的,多半选择改日再来。 “对了,季彦”听到这个称呼,我立刻放下了手头的论文,将转椅旋转了180度,然后努力在对面的书海里,找到成纯的眼睛,抛出一个疑惑的眼神。虽然我实在难以理解成纯的习惯,但我知道他直呼我名字的时候,是真的有正事要找我。成纯不仅招学生喜欢,而且也是整个学校里最年轻的教授,年仅30岁。就学术方面而言,我觉得称他为天才也不足为过。“上次我给你说的,学校心理咨询室那个值班的学生不做了,要你重新招人的事,你招了吗?” “哦。实在抱歉,忙忘了,我马上就在校网上发布信息。” “……还有……那个……季彦,下班后,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一起吃个晚饭吧。” 成纯竟然以这么认真的口吻提出了这样的邀请,我的心脏不禁漏跳了一拍“……哦,嗯。”虽然是不置可否的语调,但毕竟还是给出了应许的回复。我回转身,盯着手中的论文,硬是半天都没看进去一个字。研究生毕业以后,我便留校教书,时至今日,已经与成纯共事一年有余了,虽然说不上对他很了解,但是至少也能知道他几个习惯。就我感觉,成纯大致可以分为两个状态,一是工作状态中小宇宙爆发的成纯,一是工作之余大脑回沟打结的成纯。但即使他再怎么神经大条,也一直隐隐的恪守着自己的准则,一直注意着不要跨过对方的那根警戒线,也不让任何人踏进他的私人领域。不过,这或许本就是成人间的交往方式,尤其是成年男子之间,可以一起开心,甚至彼此虐心,但是,绝对不会交心。 但是他刚才的那个语气,显然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因为实在是有些在意,我便放下了手中的论文,打开了电脑,随意在校网上发出了一个招聘咨询室助理管理员的帖子。 第三章:多事之春(3) 傍晚时分。 在离学校最近的那家大排档里,我和成纯面对面的坐在靠内侧的双人座上。其实并不是第一次下班后和成纯一起吃饭,但总觉得气氛没这么诡异过。说是诡异实不为过,成纯一反常态,没有丝毫嬉皮笑脸的迹象,也没有发生拉住服务员小姐,要人家现场传授鱼香茄子的做法,诸如此类让我极为想假装不认识他的事情。他只是递给我一支烟,然后就这样,各自抽着烟,等待着上菜。 我以为在我将第一夹菜送入口中之前,成纯一定会开口说点什么,以至于我像个小学生一样,在菜盘里,挑来拣去了半天,才终于夹起了一片白菜送入口中。我相信我的这些举动,成纯不是没有注意到,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开口。 席间,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便试图自己挑起话头。 “那个……成纯老师,我今天已经发了招聘信息了,定在周三的下午,在咨询室进行面试,你看怎么样?” “嗯。” 当他从鼻腔中挤出这么一个简单的音节时,我真是气得有些眩晕了,气自己像个白痴一样的遣词造句,信息发都发出去了,还问他觉得怎么样,随便他觉得怎么样,还不是都得那样!也气对面这家伙,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装什么神秘,还不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这话茬都递到他嘴边了,他居然熟视无睹,连嘴都不想张一下! 两个大男人吃饭自然是风卷残云,速战速决。不到半小时,这顿晚饭已经解决完毕。酒足饭饱后,我居然也不焦躁了,任凭这家伙爱说不说,搞得我一度怀疑,我喜焦喜燥的秉性,莫不是都是因为进食不足的原因。 “服务员,买单。”成纯也不耽搁,看着吃得差不多了,就准备买单。与前几次一样,我拿出了自己应付的饭钱,递给成纯,不料居然首次被无视了,他给了全款。我看他确实没有要收下这钱的意思,也就作罢,不想再过多的纠缠,收拾收拾行头,准备拍屁股走人。 “那个……季彦,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一道沉稳的声线传入耳际,让正欲起身的我,僵在了半空。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成纯憋了这么久都没憋出一个字来。不过,我最近真表现得有那么糟糕么?已经糟糕到让成纯也不得不打破自己待人处事的规则的地步了么? 既然如此,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重新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坐了下来。 “那么,你呢?你从失恋综合症中走出来了吗?” “这么说,你遇到的是感情问题?” 成纯的反问,正中靶心,我一时语塞。只是我心里多了一个愤愤的声音,“我的天,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与成纯共事,这天杀的洞察力,小心短命。” “怎么?你今天不问个水落石出,就不会善罢甘休啦?”我半开玩笑的说道。 “呵呵,季彦,胡说什么呢,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所以我才看好你,虽说小我几年,但绝对的前途无量。我只是觉得你最近动摇得似乎有些过了,居然会忘记了自己的工作任务,出现了几次迟到,科研进度也明显放缓,这可不像以苛刻着称的你的作风。说实话,我有些担心,不过,既然是感情问题,我也就无能为力了。” “嗯。” 虽然从他的第一句问话中便了解了他的一番好意,但直接听他说出口,果然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只能趁此机会报复一下,还他一个单音节。 “既然你不想多说,那今天就这样吧。” 走出餐厅门,我们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背对背的分道扬镳。 “……季彦,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身后再一次传来那个沉稳的声线,说出的竟是如此可靠的内容,我停下了脚步,却始终没有回头。周围汹涌的人潮和嘈杂的街道,似乎都静止住了,无声无息中传来的只是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呆呆的聆听着,身体竟一分一分的多了些许暖意,或许,我是说或许,和这个人共事也不是那么让人崩溃的事。 直到自己再也听不见那双鞋底摩擦地面的声响,我才轻道了一句“谢谢你”。 第四章:多事之春(4) 虽然同系的老师很多,但是学校心理咨询室的日常工作,却一直是我和成纯两个老师在负责,所以面试官自然也只有我们两人。不出意外的话,来面试的学生应该也不会多,毕竟不是什么好差事,做做班打打杂,学不到什么东西,补贴也很少。所以录用的要求也相对较低,甚至不用提前提交简历,只要有意愿,直接拿着简历按时来面试就可以了。 “下一个应该是最后一个了吧。”我一边嘀咕着,一边埋头看着刚才那个小女生的简历,我对她还比较满意,看成纯的态度应该也就是这个孩子了。 “成纯老师、季彦老师,下午好。”随着一声明朗的问候,我的手边又多了一份简历,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成纯那一惊一乍的毛病打断了思路。 “诶?!你不就是那天早上气得季彦老师想踹门的那个男生吗?原来你是本校的学生啊!”我抬头一看,果然是那小子,依旧挂着那个夺目的笑颜,眉清目秀的,在这个初春的下午,倒也染上了几分柔和清逸。不过,重点是——那天早上,成纯居然什么都看了个明白,估计在那个时间冲出来也不仅仅是偶然了,居然事后还只字未提,这位大叔……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嗯,不过那天我不是有意要冒犯季彦老师的,虽说久仰大名,但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老师,所以一时糊涂认成了学弟。真是对不起。”语毕,他有些害羞的用手抓了抓脑后的头发,微笑着。 看来他误会了我生气的原因,不过也无所谓了。 “进入正题吧”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嗯。我叫苏喆,是声乐系大四的学生,这次希望能任职心理咨询室的助管一职。” 我沉默着,打算将这个人的面试全部交给成纯。 “苏喆同学,你已经大四了,不愁毕业出路吗?还来应聘学生活动的职位。” “哦,是这样的。我们学院有惯例,每年都会从毕业年级里选出最优秀的四人,组成乐队,由学院老师单独进行特殊培训,毕业后也会推荐第一份工作的。本人不才,侥幸受到了老师的器重,所以并不急着找工作。” “哈哈,小伙子很不错嘛,有梦想是好事。”成纯那故意夸大的笑声,刺得我耳朵疼,像是特别在提醒我,别走神,做好本职工作。 “那么,还是得照例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想来做助管呢?”我向成纯投去了一记眼刀之后,他终于识趣的问出了正题。 回答成纯的却是耗时十秒有余的沉默。 “那个……可以实话实说吗?” “哈哈,这可真是新鲜。你尽管说。” “理由就是……我想认识季彦老师。” “哈哈!哈哈哈哈!”成纯完全不顾我铁青的脸色,直接捧腹大笑了起来,我立马判定他已经彻底失常,只能靠我自己来收拾残局了。 “小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给我出去,不予录用!”我压制着体内蹭蹭上串怒火,音量不大但语气严厉的回复道。 “我……”不等他辩驳,成纯反倒出来替他解围了。 “哎呀,季彦老师!就你那臭脾气还有学生想认识你,你不去偷着乐,反而生什么气嘛。再说苏喆同学,你这个理由呀,哈哈,我觉得相当充分,这么多年,头一次听见这种理由,我很满意,就你了!录用了!” 什么?!录用?!我立马剑芒一转,直至成纯。 “成纯老师,咨询室是我们两个人在负责,录用人员也不是光你一个人说了就算数的。” “哈哈,季彦老师,这种时候,你就应该称呼我为成!纯!教!授!” 我真是再也压不住火了,成纯这个不要脸的,居然拿职称来压我,枉我前两天才白痴的以为和他做同事兴许不失为一件好事,我真是蠢毙了!那天餐桌上的他才是异常!异常到家了!但是,我的理性告诉我大学就是这样的地方,什么院长校长之类的行政职位,统统都不好使,这个地方看重的崇尚的是学术,所以职称更加有分量。 面对成纯的嬉皮笑脸,我回以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那么,成纯教授,随你安排吧。” 我丢下这么一句话,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咨询室。 纵使回到了办公室,内心的烦躁也并没有就此烟消云散,一看表,五点多一点,干脆下个早班吧。 刚走出办公楼,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陌生的号码,我按下了接听键。 听筒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你好。” “你好,请问你是?” “城市酒店,407房。” “什么?!” 一瞬间我并没有迅速理解到对方的意思,但是下一秒,我想起来了,这是我最近一次去的酒店名和房间号,我立刻冷静了下来,严肃的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约你这个周末再做一次,老时间老地点,我出房费。” “我想是你误会了。我不喜欢纠缠不清。” “跟谁做不是做呀?是我就不行吗?我可是很喜欢你的身体的。” 男人的语气越发轻佻,但我却没有丝毫的怒意,或许正因为是陌生人,所以才没了火气吧。况且他说的对,对于如今的我而言,跟谁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心脏,有一闪而过的痛楚,又想起了那双手和那冰冷的触感,我使劲的摇了摇头,像是想甩开这无尽的念想一般。 “怎么不说话了?还是不行吗?” “啊,不。那个……我会考虑的。但是,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你洗澡的时候,我留了一个,怎么,不行吗?” “……以后没事别再打来了。就这样吧。” 我不容分说的挂断了电话,实在是不想再说下去了,一个电话,竟打得我如此疲惫。 忽然,一丝冰凉的触感滑落到脸上,不等我反应,便接二连三的滴落了更多,下雨了。 没有带伞,春雨透过我单薄的衬衣,沁在皮肤上,浮出点点滴滴的凉意,或许就这样走回去也不坏,我徐徐的朝着学校大门走去。 没走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踏雨而行。 “季彦老师!”这声音是……我回转身去,果然是他,苏喆。 他跑得微微有些喘息,见我停下了脚步,便继续说:“老师,你没带伞吧,乐队的练习室有伞,你跟我去拿吧。”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我家离这儿不远,就这样走回去也不要紧。”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怎么会,你不要放在心上。”我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好让我的话多些说服力。 “那干嘛有伞不打,非得淋雨回去!” “没关……诶!诶!” 这小子不等我把话说完,居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直接往学生活动楼的方向拖去。我挣扎了两下,硬是没甩掉,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是真的想挣脱这只紧握着我的手,是因为刚才那通不爽的电话么,是因为这份失落的心绪么,还是因为这只手竟是如此温暖,暖得让我想起那个早晨,头顶上浓浓的暖意,带给人的是在夏日午后合上眼的安适感……等……等……等一下,我的身体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新的记忆?!我突然觉得大脑一阵混乱,不,怎么会这样,这家伙……这家伙,一定是恐怖分子! 第五章:多事之春(5) “季~彦~老~师~,早~安~拥~抱~!” 由于我正伏案批改学生作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躲闪不及,不幸中招。成纯从身后环抱住了坐在转椅上的我,他的双臂交叉叠放在我的胸前,左耳畔也随着他的吐字呼吸,有了若隐若现的微痒。 我没有要逃脱的意思,因为已经中招了,只是还是忍不住放下了手上的活,重重的叹了口气,直起身子靠在了椅背上,随口抱怨道:“成纯老师,既使你每天拥抱我,我也不会加入你创建的那什么抱抱团的。” “季彦老师,心理的距离是会通过空间上的距离表现出来的。只有当我们拥抱的时候,我们的心才是贴得最近的嘛。我这么做不光是想拉你进抱抱团,也是想拉近我们的关系嘛。哈哈。你这个人就是学不会敞开心扉,如果你进了我的抱抱团的话……” 不知为何,成纯总是信奉着他自己的那套歪理,始终坚信着身体接触是最能有效并快速的拉近彼此距离的方式,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作为一个严谨治学的学者,这个“最”字他是依据什么加上去的。不仅如此,还组织学生组建了明大抱抱团,通过拥抱陌生人的形式,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他本人也在共事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坚持不懈的想要拉我入团。 “第97遍。” 我打断了他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并提醒他,这已经是我们认识以来,他第97次在我面前妖言惑众了。 “算了,今天不成,明天再战。”说完,他摊开手心,亮出一枚钥匙,“这是咨询室的备用钥匙,今天苏喆就会去值班了,你一会儿过去把钥匙给他,顺便向他简单介绍一下他的工作职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成纯大教授,他是你要留下的吧,所以,你自己去。” “哈哈,还跟我计较呢,季彦小讲师。我一会儿有课,去不了。” 成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没有理由再拒绝了,我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那把黑伞,点了点头,拿走了成纯手中的门钥匙。 “话说,成纯老师,这早安也问了,钥匙也拿了,你还打算抱我到什么时候?” “啊,哦,哈哈哈哈!”成纯一脸无辜地松开了手,拿起讲义上课去了。 我到咨询室时,苏喆早已在门口等着了,远远见我走过来,便中气十足的道了声早安,顺带附赠一个阳光笑颜。我下意识的转移了视线,果然,这张脸,不管看几次都很像凌戍,除了那个招牌笑脸。 “等久了吧,谢谢你的伞。”我把伞还给了他,随即打开了咨询室的门,“这钥匙以后就交给你了,好好保管。”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一个劲儿的点着头。 “这个咨询室,由一个接待室和两个侧室组成,你主要就负责在接待室里做些接待工作,侧室是做咨询用的,平时简单打扫一下卫生就可以了。” “接待工作具体指什么呢?” “主要有两方面工作,一是负责接听来访者电话,问清对方想要咨询的内容、时间和是否指定某位老师进行咨询,然后将这些信息,以表格形式录入工作电脑就可以了。”我指了指他手边的台式电脑,接着说,“二是根据我和成纯老师的空余时间来安排相应的咨询工作,这是我和他的课时表,下面有我和他的手机号码,如果来访者没有特殊要求,就根据时间,联系我们之间有空的那个人就行了。” “嗯,知道了。” “哦,对了,还有件事……” 一阵久违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这个铃音……是凌戍的来电!我的心脏明显的漏跳了一拍,我急忙走进一间侧室,关上了门,按下接听键。 “季彦,我是凌戍。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磁性的男声,光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觉得心里有股闷闷的感觉,有些胀又有些疼。 “有,什么事?” 我不动声色,就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的做法,不动声色。 “其实今天是衣典的生日……他邀我晚上去他家吃饭,我想把你也叫上……” “凌戍”我口气中闪过一丝严厉,但心里却像是狠狠地中了一箭,血流不止,“你要明白,衣典,已经结婚了。”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对凌戍发火,甚至没有办法对他说一句重话,所以字字句句里满是我无力的挣扎。 “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明白……” 凌戍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知道那家伙此时此刻一定又露出了那样的表情,那个似笑非笑,任何人都看不下去的表情,明明嘴角上扬着,但眼角却始终重重的低垂着,明明是在微笑,但却比他的眼泪更加让我痛苦不堪。 我重重的叹了口气,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身体顺着门框止不住的往下滑,最终无力的蹲在了墙角,“凌戍,我就问你一个问题,真的不能不去吗?” “季彦……我做不到。” 凌戍的声音依然很冷静,但我却清楚的知道他此刻内心的动摇,因为我,又何尝不是。 “那好吧,我陪你去。” “那你下班后,我开车来接你。” “嗯,拜拜。” 明明是自己说了再见,却始终没有力气挂掉电话,像个白痴一样,保持着颓废的姿势,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 “凌戍,我和你到底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呢……” 我竭力无视掉心脏传来的起起伏伏的刺痛,面无表情的走出了侧室,没有理会苏喆小心翼翼的眼神,打算就这样径直走出咨询室。 “那个……季彦老师,刚才你说还有一件事是……?” “我忘了,改天再说吧。” 我随便敷衍了一句,便离开了,仅仅是这样,我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哪里还有力气去回想一句可有可无的叮嘱。 第六章:多事之春(6) 校门处,那辆熟悉的白色路虎准时出现在了路边。既然非去不可,我也不再有所迟疑,坐上了副驾。 系好安全带后,我不发一言,撇过头,看着窗外那些每天看到腻的钢筋水泥。 “最近还好吗?”凌戍打破了沉默。 “如你所见,还活着。” 我平静的回复,虽然脖子依旧扭向窗外,但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的偷看着凌戍的脸,我害怕看见这家伙苦笑的样子,但是我更害怕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苦笑着。 就这样,我们都不再说话,他专心的开着车,然后迅速陷入了下班高峰拥堵的车流里。自从考到雨城来读大学,直至工作,这几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每天百分百准时的堵车规律,是如此的必要。就这样,多堵一秒也好,这样,或许,就能让我们彼此间少受一秒的煎熬。既使自己也深陷泥沼,但我还是渴望着能拯救身旁的这个人,哪怕……是以秒为单位。 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近一个小时,途中凌戍已经告知了衣典,我们会晚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不过也仅限对那个人了。 前来开门迎接的是他们夫妻二人,礼貌而周到,但于凌戍而言,却是无比残酷的事实,残酷到必须装作视而不见,必须回以微笑。 “堵车堵得够呛吧。”衣典一边寒暄着一边将我们引进了饭厅,饭菜早已摆满了桌,但衣典的新婚妻子依旧在忙着端茶倒水。 席间,我除了基本的寒暄外几乎都保持着沉默,倒不是出于别的什么,只是毕竟和衣典同窗三年的人不是我,算起来,我也只是朋友的朋友罢了。我一边吃着自己的饭,一边仍继续保持着让凌戍时时出现在我余光里的状态。 不得不说这家伙,表现得很好。 赞扬着衣典爱人的厨艺,询问着两人蜜月期的甜蜜故事,向衣太太爆料衣典的那些年少趣事……他笑得很开心,没有虚伪,没有假装,没有掩饰,因为他是真的爱他。 只是,我深有体会,这笑是真的,心里的痛,亦是真的。 “对了,衣典,这是贺礼,生日快乐。”凌戍从包里拿出一瓶上好的白兰地。 “说起礼物,这次去度蜜月,我也专程给你带了一块表回来,是我爱人选的款式,在这方面她的审美,比我可靠多了,呵呵,你看看合不合适?”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连一秒都不到的一瞬间,但凌戍确确实实露出了那个让人揪心的表情。而我,只感觉胸口一阵拥堵。 “既然有酒,干脆今晚我们三个就喝个痛快吧。”衣典依旧兴致很高。 对于这个提议,出于对凌戍的担心,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阻止,凌戍那家伙却已经立刻把酒开了瓶。 “我们今天开车来的,既然凌戍要喝酒,那我就不喝了。” 今晚,我只想好好的守着凌戍…… 凌晨一点。 我开着车,载着醉倒的凌戍,驶向回家的路。 墨色的天空,昏黄的路灯,空无一人的街道,放空的出租车,无限延长的高架桥,还有熟睡中的凌戍。我不禁多了一个自私的想法——希望这条回家的路永无止尽。虽然这只是个幻想,但我还是不自觉的放慢了车速,在下一路口,转了左,这条路,是回我公寓最远的路…… 一边用右肩支撑着凌戍身体的重量,一边掏出钥匙开了门,走廊灯的开关,就在进门左手边,我习惯性的伸出手想要开灯,右肩上的重量却突然轻了一些,凌戍醒了,抓住了我的左手,“季彦,不要开灯,这样就好。” 于是,我就这样把他扶到了沙发上,“我去给你泡杯茶。”语毕,我站起了身,不料凌戍却从身后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我停下了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便感觉到了凌戍的重量,他的头就那样倚靠着我的后背,隔着衬衣,也能轻易的感觉到他头发柔软的质地。 “就这样,不要转过来季彦,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凌戍在颤抖。 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照他说的,不转身,沉默着,闭上眼。 我不知道这样子过了多久,凌戍才渐渐放松了抓住我的力道,缓缓的停止了颤抖。 “其实,这样也不错,他比任何时候都幸福。” “那么,你呢?”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就后悔了。我害怕听到那个已知的答案,害怕从他口中听到,他的幸福是建立在那个人的幸福之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凌戍却并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走到了我面前,一把拉住我,用力一拽,我脚下不稳,一瞬间失去了重心,朝他怀中倒去……等我再次感觉到地心引力时,我已经被凌戍抱到了床上,双手被用力的按住,力道之重,竟让我觉得有些疼痛。 而他的脸,近在眼前。 他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近在耳畔,他额前的碎发在我的眉宇间轻扫着,他冰凉的鼻尖不禁意间触碰到了我的鼻梁,果然,还是这个熟悉的温度,熟悉却无法习惯的冰凉。仅仅是意识到了这样几个小细节,我的大脑就已经无法再思考除他以外的任何事情,心跳,快到要停止了。 借着窗外一缕银白的月光,我看到凌戍微醺的双眸,渐渐染上了一层情欲。但他却只是按住我,很长时间都不发一言,一动不动。 “凌戍,是你的话,无论多少次我都心甘情愿,无论多少次我都原谅你,所以,也请你原谅我。”我在心里暗暗的想着,下定了决心。 我将右手费力的从凌戍手中抽了出来,伸向了自己的衣领,缓缓的拉开了领带…… “不,不要,季彦。” 凌戍拉开了我正在解领带的手,取而代之,他拥住了我,紧紧地。 但奇怪的是,明明是这么近的距离,我却看不到他的表情。他是不是又露出了那个苦涩的笑容?是不是?是不是?我的大脑一片混乱,顾不上自己紊乱的呼吸,顾不上自己狂乱的心跳,顾不上自己慌乱的心绪……我只感到自己握着领带的右手在他冰冷的掌心中,抖个不停…… “季彦,上次……我说过是最后一次,今天……对不起。” 耳畔传来这么一句话后,凌戍毫无留念的起了身,坐回到了沙发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黑暗中,我学着他的表情,无声地笑了,笑到有什么东西湿了眼眶。 第七章:多事之春(7) 早晨,从沙发上缓缓地清醒了过来,透过卧室半掩的门扉,看到凌戍还在熟睡,我蹑手蹑脚的关上了房门,心想我这个上班族的生物钟还真是可悲。 冰箱里的食材所剩无几,幸好还能凑出一人份的早餐,反正我早晨一般也没什么胃口,索性就不吃了,做好了的早餐,照例用保鲜膜封住,放在餐桌上。没有留便签的必要,因为夸张点来说,凌戍那家伙根本就是吃我煮的饭长大的。 一个人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虽然试着尽量让自己不去想昨夜,但这样做的后果分明就是将昨夜的记忆彻底唤醒了。不过,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与仁慈并存,既然是昨夜的记忆,也就是说,与今朝无关。还是要上班,还是得微笑,还是……会心痛。 本以为自己今天已经到得足够晚了,没想到成纯居然也还没有来。因为第一节有课,我拿起桌上的教案,转身就准备直奔教室,结果,差点与刚踏进办公室的成纯撞个满怀,不过,确实是差点,也幸好是差点。但成纯却不依不饶了起来,摆出一副张开怀抱的造型,杵在门口,硬是不让抱,就不给让道。我今天也没心情陪他瞎闹腾,于是二话没说,就抱住了他,成纯的身体因为惊讶而产生了一瞬间的僵硬,我不禁觉得有一丝好笑,终于也让他尝了尝,我每天早晨的“受宠若惊”。 “现在,你可以给我让路了吧?”我和成纯之间又恢复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季彦老师,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终于大彻大悟了。” “承蒙您错爱,我离你所说的“悟”还有十万八千里。” “十万八千里也不过是一个跟斗的功夫,不远不远。” “你要执意退化成猴,我绝不拦着你,但是你可不可以别再拦着我,还有几十个人类在等着我去给他们上课。” 成纯一脸不情愿的给我让了路,我没走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成纯老师……你说,为什么拥抱的时候明明那么近,却反而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呢?” 我突兀的低声问了一句,丢下不明真相的成纯,迅速离开了。 “成纯,你说,昨晚那个时候,他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藏在心底的问题,既使鼓足了勇气,问出口的,却仍旧是另一番风景…… 如果不刻意去提醒自己,每天的时间其实都荏苒如飞,一天断续的几堂课讲下来,便已临近下班时间。 “怎么,季彦老师,还不打算下班吗?” “嗯,手头还有点事,做完再走。” “这样啊,那我就先走了,明天见。” “拜。” “还有,我想,那个大概是因为,拥抱的时候,并不需要看见对方的表情吧。” 和我问话的时机一样突兀,我愣楞的看着成纯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不需要……么……” 我仰头靠在转椅上,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因为工作而无法回家,不过是一种拙劣的托词罢了,毕竟我的工作没有哪一项是不能拿回家做的。如果一个人住也可以称之为家的话,那我只是突然的单纯的不想回家罢了,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那个还残留着太多他的气息的房间…… 为了让自己无暇胡思乱想,我开始了疯狂的工作。不知不觉间,竟一个人在办公室,待到了明月高悬的时候。不禁觉得有了些许倦意,正犹豫着今天是就住在办公室,还是回家休息的时候,居然听见了敲门声,我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手表,十点十五分,这个时间会是谁呢,怀着无比疑惑的心情,我开了门,站在那里的是拎着大包小包的苏喆。 “季彦老师,果然是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呢?” 一看见开门的是我,苏喆显得情绪有些激动,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我在这里,到底是他预料以内的事,还是意料之外的事。 “这个问题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我吗?我是因为乐队训练才弄到这么晚的,其实这个时间对我们来说还算比较早的,时不时遇到瓶颈,我们还会通宵练习。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一样。” “第一次遇见我……哦,你认错人的那天吧。” “……嗯……啊……是认错了……嗯……是……认成乐队里的朋友了。” “那,你们每天都练到很晚吗?” “每天都如此的话,任谁也吃不消吧,周五周六周末三个晚上而已。” “这样啊,那也够呛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待得有些久了,竟顺其自然的和这小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了。 “对了,你饿了吗?我刚刚去便利店买了些宵夜。” “我不饿,你是出来帮乐队采购的吧,那还不快回去了。” “不,不是的……”苏喆竟难得一见的支吾了起来,最终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直直的看着我眼睛,“是专门买给你的,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你办公室灯还亮着,就想着会不会是你……” 我只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答案,以至于我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都没彻底理解他到底说了什么。 “如果不饿,我就帮你泡杯咖啡好了,这么晚还在这里,也只能是在工作了吧。” 我未置可否,只是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原来,当一个人工作到深夜,身心疲惫的时候,有个人为自己冲杯咖啡,是这样的感觉…… “对了,季彦老师,你周末晚上有空吗?” 我接过苏喆递来的咖啡,正想开口说有,却突然想起了前几天的那通电话,虽然只说是考虑,但这样的情况,到底是有空还是没空呢……自己的脑细胞,一定是被刚才的工作谋杀得差不多,以至于我开始纠结起这种问题了。 “如果有空,来看我们训练吧,最近练的那首曲子,也差不多成型了。” “……我会考虑的……” 苏喆没有说话,而是回以了一个微笑,真是……很适合他的微笑。 第八章:多事之春(8) 经过了那么寒冷的深冬,等来的原来是如此温暖的初春。我赤裸着上身,慵懒的倚靠着窗户,在半拉开的窗帘后,在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望着清晨的雨城。总觉得最近发生了太多事,零零碎碎,扰人清梦。 因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既使是周末,也会醒得很早。一个人的周末,这些年来,早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却始终习惯不了寂寞。我想寂寞应该是我永远也无法习惯的感情之一,就像一个在深冬也坚持每天洗冷水澡的人,寂寞,就是在他打开水龙头后,冰水让身体产生的第一阵冷颤。 醒了,却不想起床。于是,任由自己一边随心所欲的胡思乱想,一边从床旁的书架上随意取下一本画册,翻了起来。今天抽中的是《涟漪》,和书名一样,这是一本关于水的画册。这本里我最喜欢的一幅插画在38页,名为《鱼》,明明是幅油画,却有着彩色铅笔画的质感,画面简洁,色调微冷,但寓意却很温暖。万里无云的蓝天和碧波万顷的大海,在无限遥远的尽头汇成了一条海平线。而碧绿色的大海上,竟漂浮着一块石头,一块系着三只气球的石头。红色橙色和黄色的气球,在大片碧色和蓝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夺目,似乎足以让这海天之间的万事万物都浸染上一层暖意。这就是画面的全部内容,简单却让人过目难忘的构图,不过让我更为在意的还是画的名字,没有鱼的《鱼》。 曾经,因为实在太过在意,忍不住问过凌戍一次。 “深海里的鱼群其实和我们一样,正是因为没有翅膀,所以才格外向往飞翔。而那三只气球,就是它们的翅膀,载着成群成群鱼儿的梦想,从海平面起飞,飞向它们心驰神往的蓝天。”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绑上一块石头?” “因为梦想不是那么轻飘飘的东西。石块之所以会浮起来也不是因为气球的浮力。”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鱼儿的托力。在我们看不见的海平面下,有成群结队的鱼儿正托举着它们沉甸甸的梦。” 《鱼》并非真的没有鱼,但是鱼之所以成为鱼,正是因为它们离不了海洋,出不了海平面。那么竭尽全力放飞气球的鱼儿,到底是愚蠢还是伟大呢?这就是凌戍,让人读不懂看不透的凌戍。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成为一名画家,更多的是一种必然,而非偶然。 手机传来的震动,打断了我的思绪,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四个字,“勿忘约定” 我删了信息,但,果然……还是去吧。 每个城市的夜,都黑得让人不甘寂寞。白日里那些蜷缩在阴影里的欲望,都借着黑幕的掩护,纷纷涌向街头,袭击每一个过往的男男女女。 城市酒店。407房。 一个是为了追求快乐,一个是为了忘却痛苦,既使互不相识,既使目的不同,既使各怀心事,但却丝毫不妨碍我们一起,及时行乐。 因为在来的路上,被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雨淋了个透彻,一进房间,我便直接脱了外套,进了浴室。在一番快速的冲洗之后,我随意裹了一件宽松的浴衣走出了浴室,正巧撞见这个陌生男人将我的手机放回外套口袋中的一幕。 “你在做什么?!”我厉声喝道。 “如你所见,把你的手机放回原位而已。” “少装蒜!” “切。脾气还真不小。你手机响个不停,我不过是帮你接了个电话而已。” “什么!”我气急败坏的一把夺回自己的手机,最近的已接来电,显示是苏喆。 “你都和他说什么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电话一通,那头就嚷嚷着问你去不去听什么什么训练的,我只说了一句,你不去了,仅此而已。” 男人没有露出丝毫的愧疚之色,让我颇为窝火,和这种人多说也无益,我三两下穿戴整齐后,随即夺门而出。 凭着一股子怒意从酒店猛冲出来以后,也没想好要去哪里,于是就这样,一个人顺着街道,顺着人流,漫无目的的随意走动,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明大门口。 “既然走都走到这里了,不如就顺道过去听听吧,不过刚才的那通电话……还是别惊动苏喆好了,只去看看就走。”这样想着,双脚已经不自觉的朝着苏喆曾带我去过的那个练习室走去。 练习室的门是老式的双开实木门,每扇门扉上都有一块不大的玻璃,似乎正赶上了乐队的休息时间,没有听见排练的声音,我透过玻璃朝里望了望,只看到了三个不认识的学生,没有苏喆的身影。 “那小子,怎么不在呢?”我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声,话音未落,就感到有谁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季彦老师,你是在找我吗?”一转身,一张灿烂无比的笑颜近在眼前,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苏喆似乎看出了我神色中的慌张与尴尬,不等我回答,便自然的拉起我走进了练习室。 “大家!打起精神来!今晚的贵客到咯!这是学校心理系的季彦老师,我邀他来听我们的训练成果。” “诶?!你居然也会带人来,这可真稀奇,事先怎么没听你说啊!”第一个大声嚷嚷起来的,是个染着金发,穿着鼻环,左耳带着三只耳钉的男生。 “我带人来还得提前给你打报告啊!季彦老师,这个不良青年就是我们乐队的键盘手,叫他蘑菇就可以了。” “我是多多,是乐队的鼓手。” 我循声望去,坐在架子鼓后面的竟然是个漂亮的女生,此时此刻正冲我甜甜的笑着,露出两个可人的小酒窝。 “哦,对了,还有个阴暗的家伙,小五,是吉他手。” 三人中还剩一人正坐在角落里,静静地调着弦,除了礼貌性的对我点了点头以外,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手中的吉他。与我脑海中对吉他手的刻板印象不同,他留着比苏喆稍长一些的齐肩长发,纯黑的发色,没有任何染烫过的痕迹,带着一副精致的金属框眼镜,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与摇滚有关的人物,冒充个文艺青年什么的,应该还绰绰有余。 介绍完乐队成员后,训练又重新继续。但有一件小事,我还是稍微有些在意,没记错的话,苏喆应该说过,他那天早晨是把我误认成乐队里的人了,但我和这三个人之间,真的有认错的可能性吗?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整个人就已经被眼前的这场演出所彻底吸引住了…… 如果说真的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歌唱为了舞台而存在的话,那么,那个人应该就是苏喆了吧。 虽然只是排练,但眼前的苏喆,与平时温顺柔和,总是保持微笑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眼前的他,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那种只属于舞台的气场,那种甚至可以聚集日月光辉的气场,在这间明亮的练习室里,却好像只有他被聚光灯笼罩着一般,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背景,而我只能被这个歌声,被这个人,一步步地牵引着,牵引到他的瞳孔中去。 只可惜,可能是由于我自身五音不全的缺陷,导致我对音乐欣赏实在缺乏研究,也很少听歌,对一首歌的印象,也只能给出好听或不好听这样无力的评论。 但,那夜,苏喆反复唱出的几句歌词,我却不知为何的记住了,也许是因为他当时的眼神,是如此的认真,认真到这似乎不像是一场演出,而他似乎也不仅仅是在演唱…… “我要你看到我” “你不该猜测应该享受” “我要你爱上我” “你不该猜测应该爱我” “我可以是男是女,可以漂移不定,可以调整百分比” “只要你爱我一切都没问题” 第九章:多事之春(9) 去听了苏喆乐队的训练,这或许是我最近这一个多月以来,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这让我的周末多了一个选择,多了一个去处,不用只在画册和床第之间徘徊。生活就是如此,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改变,有时候也会让人顿觉神清气爽。 “没想到今天练到这么晚,季彦老师,不如……我送你回去吧?”苏喆和乐队的同伴道了别后,匆匆从我身后跑了上来。虽说这也只是我第三次来听他们训练,但这一切都让人觉得自然而舒适。 “啊?我用不着送,你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去送送多多,她一个女孩子。” “她才是用不着人送,女生寝室就在活动楼背后。” “……” “如果你这么不乐意的话,就当是老师你陪我走走,这总行了吧。”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 苏喆笑了,配合着我慢悠悠的步伐,与我并肩而行。我不再看他,转而盯着脚下被路灯拉长的两个身影,我的嘴角竟也有了一丝微微上扬的幅度,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被这么别扭的理由给说服了。 “对了,苏喆,上周末你唱的那首歌是……?” “五月天的《雌雄同体》,没听过吗?” “嗯。我平时很少听歌。不过,那首……很好听。” “你喜欢就好。不过,要是唱我们自己的歌,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那,为什么不唱?” “因为学院推荐的工作,其实只是一家高档会所的驻唱罢了。按照对方的要求,我们不能在那儿唱原创的歌。” “学院怎么会这样?!” “呵呵,这句话,我可以理解为你在替我们担心么?”苏喆似乎并未因这个令人不太愉快的话题而影响了心情,看见我微蹙的眉头,他反倒咧开嘴笑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四个大学生组成的乐队而已,难道还指望依靠学院,一毕业就签约英皇啊。” 听上去,似乎反倒是我被安慰了,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季彦老师,你笑了?” “……” 沉默片刻后,突然觉得好尴尬,于是我恼羞成怒地发起了脾气,“诶……!你这臭小子!突然说些什么呢!我就不能笑吗?!” 语毕,我加快了前行的步伐。出乎意料的是,苏喆并没有立马跟上来,他似乎站在原地说了什么,借着初春微凉的泠风,传入我耳中的只有隐约可闻的几个字而已,”不,我只是没想到你笑起来……” 说不在意,肯定是骗人的。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彻底忘记了要在意。不多一会儿,苏喆小跑了两步,追了上来,顺势握住了我的左手,然后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极为自然的把手揣进了他的风衣口袋里。 “季彦老师,总是穿得很单薄呢。” 虽然还只是初春,但我习惯在这个季节穿得少一些,因为微凉的感觉容易让人清醒。但是这家伙,已经彻底颠覆了我这样穿衣的初衷。我有些冰凉的左手,在他的口袋里,在他的掌心里,慢慢的变得暖和了起来,而我原本清醒的大脑,却开始有些发热,搞不清楚状况了,以至于,我丝毫没有挣扎,就这样被他牵着,沉默着,脸红心跳着,走过了整整一条街。 当我终于意识到,这不是该害羞的时候,而是该反抗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十分接近此次“散步”的终点了。但也不知是不是内心那点小小的自尊作祟,我开始试着抽回左手。 “放心,这么晚了,不会有人看见的,所以,就这样吧。” 语毕,苏喆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一点,而我终于不再挣扎,也没有力气再挣扎,光是这样与他并肩而行,我就已经觉得呼吸困难,胸闷气紧了。而这小子……竟然可以装得像自己什么都没做一样,随口说出这么云淡风轻的话来。所以我说!所以我说!这小子一定是恐怖份子! 不过……这个人,到底要让我的心脏崩溃几次,才肯罢休…… 第十章:多事之春(10) “好的,明天下午三点,对吧?”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拜拜。” “是苏喆打来的吧?”我刚挂断电话,成纯就发话了。 “嗯,怎么了?” “那小子已经习惯了助管的工作了吗?” “我看已经差不多了,刚才就是打电话告诉我明天下午有个咨询预约。” “哈哈,依我看,留下他是个正确的决定,自从他做了助管以后,我咨询的工作量就少了一大截。只要不是指定要找我的来访者,估计他都把咨询时间安排到你空暇的时候了。果然是为了……为了那啥,才来做助管工作的,你说对吧?季彦老师~~~” 对于成纯的有意戏弄,我不打算接招,依旧一板一眼的回道,“你要是有意见,就请你移驾咨询室,亲自去找苏喆谈。” “季彦老师,你可知一个男人,没钱不要紧,没学历不要紧,但是没幽默感的话,不是我恐吓你,很可能会单身一辈子哟!” “谢谢你的提醒,有幽默感的单身大叔。” “……我这是暂时的!” “嗯,确实是暂时的,再过几年,就该是单身大爷了。不和你瞎掰了,明天下午你要是有空的话,最好也去一趟咨询室,前几个月你接的案例的资料,麻烦你去整理一下。” 语毕,我拿上教案,走出了办公室。 我一般习惯比预定的时间早一刻钟到咨询室,一来可以使自己提前进入工作状态,暂时把自己的私人情绪搁置一边,二来也是出于对来访者的尊重,我比较倾向于咨询师自己去做给来访者开门,引路之类的杂活,虽然是可能有损咨询师的权威感,但我个人比较欠缺的却正是亲和力。不过,对于如今的我而言,又多了一个早到的理由,那就是苏喆的咖啡。 和前几次一样,一踏进咨询室,首先注意到的始终是苏喆那张明朗的笑颜,然后是茶几上的那杯咖啡,和在办公室熬夜工作的那晚,喝到的是同一个味道,但苏喆却始终不肯告诉我,这咖啡的品牌,还说什么,我的喜好,只要他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我对他回以微笑,然后在沙发上落了座,端起温热的咖啡,开始享受这舒适的十五分钟。苏喆也沉默着,因为他知道我在这段时间里不想说话,不想被打扰,他再次埋首于自己的工作中,我听着键盘滴滴答答的响动,闭上眼,想起了那晚苏喆掌心的温度。 今天的来访者,是个看起来有些瘦削的男生,我打开门的时候,他正低着头,但既使是低着头,也仍然无法掩饰他的手足无措,他最终以双手交叠于腹部的姿势站定,这是一个十分紧闭的身体姿势,按他的咨询要求,应该是来咨询情感问题的,不过,看来或许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咨询进行了整整二十分钟后,我终于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真正想要咨询的问题,我耐心地跟他说明了情况以后,将他带出了侧室。回到接待室时,发现成纯也在那里了。 “那么,请你明天下午的这个时间再来,到时候会由成纯老师来给你做咨询。你想咨询的内容,比起我而言,成纯老师更加擅长,他能给你更多的帮助。” 见我如此早的结束了咨询,成纯和苏喆两个人的眼神,从刚才就一直定在了我身上。听见我这么说了,成纯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对来访者报以笑容,简单的进行了下自我介绍后,便与我一道送走了来访者。 “季彦老师,这是……?” 我心情有些糟糕,没有接话。 “怎么?季彦老师,没有告诉过你,他的咨询禁忌吗?” “禁忌?” “他不做同性恋的咨询。” “那刚才的那个来访者……”成纯及时的阻止了苏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毕竟在来访者背后谈及他人隐私是有违职业道德的。 “我先走了。”我面无表情的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咨询室。 “季彦老师,对不起……” 身后隐约传来了苏喆的道歉,这个傻小子,他干嘛要道歉,他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明明就是我自己只把话说了一半就走了,再说,来访者有意隐瞒真实的来访意图也是常有的事。 但咨询室里的对话,却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终止。 “为什么,为什么季彦老师不做同性恋的咨询?” “苏喆,有些事不该知道的,就还是不知道的好。现在这个社会,每个人都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怪癖或者是禁忌,作为心理咨询师,更是如此,在帮助来访者的同时,也要注意自我保护,毕竟每个咨询师都有自己擅长与不擅长应付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季彦老师他只是因为不擅长这个领域吗?那为什么他刚才的表情,看上去,那么哀伤……” “那家伙,每次不慎接触到同性恋来访者后,就都是这种表情,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两年前,曾和我共事的一位老教授,刚好和季彦一样,也是拒不接待同性恋来访者,不过,他只是不做女同性恋的咨询,而且,他不接待的理由,在我们系里却是人尽皆知。” “……?” “他十分讨厌女同性恋者,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他本人相当的自恋,当然,这其实也是他自己心理上的一个症结,他认为既然世间有他这样堪称完美的男人,怎么还会有女人喜欢女人这种荒唐的事情存在!所以他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来访者,咨询也就无从谈起。” “深恶痛绝……不能理解……么?” “不过,你也别误会,季彦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能随意下结论,除了不能理解来访者以外,也还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哎……”成纯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是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徐徐的走出了咨询室,留下苏喆一个人,陷入了深深的纠葛之中,他盯着自己空洞的掌心,不知道是该相信季彦左手微凉的温度,还是成纯语重心长的字字句句…… “深恶痛绝……么?”苏喆仰起头,再一次,喃喃地说道。 第十一章:多事之春(11) “季彦,苏喆给你发短信了吗?” “没有。怎么了?” “今早,我收到了他请假的短信,说是病了,没法去咨询室坐班了。” “病了?严重吗?” “说是发烧了,在寝室卧床不起。我的意思是,干脆今天咨询室就关门休息一天,但是没想到,那小子还蛮有责任感的,硬是找了他的一个同学替他,你一会儿要是没事的话,去咨询室看看吧,不行的话,还是让他同学早点下班吧。” “……嗯。” 我有些木讷的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满格的电池满格的信号,却没有短信没有来电。 这一周以来,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苏喆有些怪怪的了,他似乎总是若有似无的在躲着我,躲着我的人,躲着我的电话,甚至躲着我的眼神。 上周末,我一如既往的去了他们乐队的练习室,除了礼貌性的招呼之外,苏喆几乎没有多和我说过一句话。原本在练习时会全身心投入的他,那晚的表现似乎也不尽如人意。我总隐隐的感觉,他在注意着我,可每当我想要确认的时候,每当我们的目光短暂相接的时候,他都会迅速的看向一边,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我下定决心,想要试探性的对他旁敲侧击一下,但每一个练习的间隙,他不是借口要去卫生间,就是主动提议要去为大家买饮料,我甚至没有办法和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练习结束后,大家陆续地离开了,我站在楼道里,抽着烟,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样做是不是有意在等苏喆,而我等他的原因,到底是因为困惑还是因为期待……那晚之后,我总是会毫无防备的想起他掌心的温度,一个人抽烟的时候,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听他唱歌的时候……总是猝不及防的闪过脑海,没有任何征兆,就像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突然劈下的一记奔雷。 不知不觉,一支烟都已经燃完了,苏喆竟然一反常态的还没走出练习室,我想了想,决定折回去看看。 练习室没有开灯,黑暗中,借着窗台前那枚一明一灭的红光,我认出了苏喆的轮廓,他坐在桌子上,靠着墙角,在两扇大打开的窗户前,静静的抽着烟。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凭借他身体的姿势,猜测他目之所及处,应该是头顶上这片厚重的夜空,没有星辰,没有月光,黑到似乎能将人吸入其中的夜空。微凉的泠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而他微微的仰着头,任由发丝在风中随意起舞。 我就这样倚着门框,躲藏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他,就像我一直以来对待凌戍的方式,只要远远地,远远地看着就好。无论多少次的看见苏喆的脸,有时候我还是会不可抑制的把他和凌戍重叠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俩长得确实有些相似,亦或许只是我又在想念那个人了吧……但是今晚,我很清楚,这个有些落寞的身影,是苏喆。于是,我转念一想,或许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毕竟,谁都会有自己的心事。 “谁?” 不知是不是我正欲离开的脚步声,惊动了他,黑暗中传来了苏喆的问话。 “是我……季彦。” “老师!你还没走吗?” 苏喆利索的跳下了桌子,打开了练习室的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觉得有些刺痛,我下意识的用手遮了遮光,没来得及回话。 “那一起走吧。” 我原本以为这句话的含义和我期许的一样,但仅仅是出了活动楼,我们便分开了,苏喆与我道别之后,便朝寝室的方向匆匆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虽然明知对方在躲着自己,但在得知苏喆病了之后,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看看他,毕竟他一个人在寝室发着烧,没个人照应,多少都让人很不放心。 午休的时候,我去药店买了些比较管用的退烧药,准备给苏喆送去,直到来到了学生寝室楼下,我才猛然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苏喆的寝室号,我掏出手机,找到了苏喆的电话,但却始终迟疑着,怎么都无法按下拨出键,我果然还是很在意,在意他一反往常的态度,在意他只向成纯请了假。想到这里,我合上了手机,朝咨询室走去。 到了咨询室以后,我才发现今天来帮苏喆值班的人,竟然是多多。 “季彦老师,你来啦?” 多多笑着和我打了招呼,但却不知为何,见到是熟人,我反而有些莫名的紧张,将手中提着的药口袋,藏到了身后。 “嗯,没想到是你来帮他值班啊,不过,如果不想做的话,随时都可以走,没关系的。” “我确实很想走,主要是想去看看苏喆的情况,但我是女生,进不了男生寝室……”多多微微的嘟起了嘴,无不惋惜的说道。 “这么说,你知道苏喆的寝室是哪间?” “这不是当然的事吗,7栋303嘛,季彦老师,你要去看他吗?” “啊……不是的……我只是有些担心他一个人,所以问问……而已。” “哦,那你就放心好了,苏喆病了,小五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小五?” “苏喆没跟你提过吗?他和小五从小玩到大,两人一直是邻居,关系很铁的。” “呵呵,我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有些自嘲的说道。 经多多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对苏喆根本就是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他是这里的学生,怀揣着音乐梦想,其余的都无从谈起。我从来就没有主动的问过他,没有主动的去了解过他,没有主动地给他发过一条短信或者打一通电话,甚至,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寝室号。 我提着一口袋的药物,朝7栋走去,心想,虽说不用我照顾,但至少还是把药交给他吧。 303室。 我敲了门,前来开门的果然是小五。 但他一见到是我,脸色立马就变了,他没有邀请我进门,反而是自己走了出来,随即轻轻的掩上了门。 “你来做什么?”小五语气冰冷的问道,他的一字一句里似乎都透着一股隐隐的敌意,弄得我有些不明所以。 “那个……我是顺道来看看苏喆的,他今天请了假……” “不是让多多替他去了吗,咨询室那边应该没问题了吧。至于苏喆,他刚刚服了药,睡下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所以,请你不要再来打扰他休息了。” “啊……哦……他没什么大碍就行。那我走了,对了,这些退烧药,或许会对他的病情有帮助,请收下。” 小五的视线在药袋和我之间来回扫视了好几次,看得出他内心的犹豫,不过,他最终还是从我手中接过了袋子。手上的重量终于消失了,我竟然也莫明其妙的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艰巨的任务一般。 既然药也送到了,那么我此行的目的似乎也达成了,但我的视线却不受控制的落在了303室半掩的门扉上,我努力的朝里面张望了一眼,但并没有看见苏喆,而此时小五却毫不客气的用身体挡住了门。 “小五,是有谁来了吗?” 门内突然传出了苏喆的声音,声音很小,有气无力的,看来果然病得不轻。 “不,没有谁,你给我躺下,好好休息。” 语毕,小五立刻走了进去,随即重重的关上了门。 第十二章:多事之春(12) 随后的好几天,我都没有任何关于苏喆的消息。因为成纯的阻止,多多也不用再来咨询室坐班了,我也没有办法再向她打听什么。不过既然苏喆还没有回来值班,也就是说,还病着吧。他好了的话,至少,至少会给成纯说一声的吧。 想到这里,我停下了手中的笔,有些失神的望着窗外。初春的阳光,白得刺眼,却没有温度,这还真是个尴尬的时节,有着如深秋一样的沁凉,却失了深秋一样的肃穆。如果说秋天的到来是一瞬间的事情的话,那么春天应该恰恰相反吧,总觉得这个初春是如此漫长,明明已经好几天了,窗外的柳树却还是那样,无精打采,枝叶稀疏。 还是说,只有我一个人的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偷偷的放慢了脚步,那么,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的呢?是那场冻结了我身体记忆的雪夜,还是那个唤醒我掌心温度的月夜……? “季!彦!老!师!”成纯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故意毫不克制的大着嗓门,对我的耳朵实行了惨无人道的摧残。 “你神出鬼没的在这儿做什么?!”我也毫不客气的喊了回去。 “季彦老师,你这话就不对了啊,什么叫神出鬼没,我在你身后站了起码有足足十分钟了。” “那你一声不吭的在我身后站这么久,到底是有什么不轨企图?”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今天这个企图非常“正轨”,我只是想告诉你,苏喆病好了,今天回来坐班了,我刚巧在路上碰见他了。” “……” 果然还是只告诉了成纯么……如果说在这几天的漫长等待中,我还抱有一丝残存的希望的话,那么此时此刻,我连最后一根稻草也失去了……不,或许,从来就没有那根不应该存在的稻草…… “哦,对了,苏喆还让我给你带句话,让你下班后等等他,说是有事找你。” “……?!” 这么多天,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点消息!对我躲躲藏藏、退避三舍、少言寡语!现在,又突然说什么要见我,要见我还要我等他!要见我还要靠成纯转达!这小子太不知好歹了! 越是临近下班时间,我便越发的狂躁不安,对苏喆的所作所为的狂躁和对自己内心起伏的不安,让我忐忑到了极致。一番不爽之后,最终我下定了决心,大力的将手中的资料扔在办公桌上,无视掉成纯满脸的惊讶,横冲直撞的离开了学校。 一个人的家,回不回都可悲。 因为没有食欲,晚饭也懒得做了,索性站在窗边,随意的眺望着远方,放空视线,放空大脑,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我想我之所以戒不掉烟,是因为我迷恋着吐出烟雾的那一瞬间,那类似一句深深叹息地瞬间,让人有所发泄,但又不是真的在叹息,让人不觉懦弱。或许,男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不仅仅不想让他人看见自己的软弱,甚至也不想让自己看见。 手中的香烟已燃烧殆尽,我吐出的最后一口烟雾,很快便消散在了徐徐的微风中,而我也终于察觉到,自己随意远望的那个方向,是明大的所在地。这一瞬间,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变得像是个陌生人,我开始无法了解窗玻璃里映射着的这个男人的真心…… “咚咚咚。” 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这个时间,会是谁呢……我带着些许疑惑,从猫眼里往外看了看,来人竟然是——苏喆! 他微微的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让我无从判断他的表情,但从他有些急促的喘息中可以料想,他一定是一路跑来的吧。 难道,是真有什么急事,非找我不可吗?那我今天的所作所为还真是幼稚到家了,我怀着疑虑怀着歉意,迅速的开了门。 “苏喆……” 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还来不及问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便被苏喆……抱住了。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吧,我甚至不知道是如何被拥入怀中的,因为知道了的时候,这个人的一切,都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拥抱我的力道,他怀抱的温暖,他快得离谱的心跳……既使没有任何的只言片语,但这个人,这个人所有的一切,却都好好地传达给了我,真真切切,一丝不落。我突然想起了成纯的话,“拥抱的时候,并不需要看见对方的表情”。 或许,成纯,真的是对的。 如此近的距离,近得可以轻而易举的闻到苏喆身上那特别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阳光的气息,像是一颗微苦的糖。我沉浸其中,谢绝一切逻辑与理性,我举起自己低垂的双手,跟随心的指引,回抱了他。 就这样,良久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要说话,没有人想说话。如果可以,就这样一直抱着,或许也不坏。 但楼道里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却让我清醒了过来,这里是走廊,会被人看见的,我轻轻的推开了苏喆,示意他进屋。 “那个……你……喝点什么?”这样生硬的问话,连我自己都感到了我语气里的尴尬。 苏喆却显得很自然,身体放松的坐在沙发上,一如既往的冲我微笑着,“纯净水就好。” 我闪进了厨房,倚靠着墙壁,完成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后,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拿着水走回了客厅。 “季彦老师,没想到你一个人住,家里居然这么整洁。” “你这是在夸我吗?“居然”是什么意思?!” “哈哈,抱歉,在这一点上,不能把你和成纯老师相提并论。” 这一两句玩笑话,让我混乱的心情终于彻底的回归了正轨,理性和逻辑也终于重新占领了大脑根据地。 “你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我只想当面跟你道个谢。” “谢什么?” “我生病的时候,是你……来寝室看我的吧?” “啊,嗯。这种小事,不用道谢的。” “不,必须要谢。至少,要让你知道,你来看我,我高兴得快要疯掉了……” 为什么这小子总是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各种不利于我心脏健康的话呢?我一时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于是匆忙间,只能选择自己最擅长的表情,愠怒。 “我看你是高兴得快把我忘了吧!高兴得没空打电话!高兴得需要通过成纯才能联系我!” “不,不是这样的,季彦老师,你听我解释。是小五,是小五不肯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来过。那天你来看我,我刚服了药,昏昏欲睡的,说实话真的不知道有人来了,直到在半梦半醒间看见小五站在门口,我才问了他一句,但是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不肯告诉我是谁来了,不肯告诉我是谁送来的药,直到今天早上,我的病好了,他才终于开了口。所以……我今天立马就来上班了,下了班第一时间就去找了你,只是没想到你已经走了。但我确实太想见到你了……” “所以,你就追到家里来了?” “嗯,我知道这样是有些冒昧,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失控了,我……” 苏喆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沉默了,我也沉默着,因为我知道,我了解他的感觉,那种失控感……就像我刚刚在他怀里,不可抑制的回抱住他时的那种感觉。那不是来自大脑神经系统的感觉,是心的感觉。 “既然这么想见,打个电话不就好了……” “我不敢打。我怕听见你的声音,会更加的……” “……”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思念,也是如此矛盾的存在。 眼前的这个人,总是带给我太多新的体验,新的感受,或许,我也正悄然发生着某些新的变化,但,我也清楚,我体内也有他改变不了的感情。 “哦……对了,季彦老师,话说,刚才……你是在生气吗?为我没有来找你而……生气了吗?” “哈?!你说什么?!谁生气了!谁生气了!谁生气了!你是怎么回事!话已经说完了吧!说完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给我滚回学校去!你给我出去!给我出去……!” 第十三章:多事之春(13) “这小子到底要在别人家呆到什么时候……”电热水壶不断地往外喷着白雾,我在厨房里一边守着热水烧开,一边自言自语的低声抱怨着。 早在三小时前,我就因恼羞成怒,毫不客气的下过逐客令了,谁知这小子稳如泰山,丝毫不为所动。如今,墙上的挂钟也已指向了十点,但依旧没见苏喆有什么动静,莫不是这小子今晚就打算在这儿住下了……? “季彦老师,你喜欢也绘画吗?还真是意外,原以为你对学术以外的事情,都不会太有兴致。” “真是抱歉!我是这么无趣的人!”我从厨房拿着水壶出来,毫不客气的反讽道。而苏喆正翻看着的画册,竟是凌戍的《涟漪》,我不客气的从他手中夺回了画册,并语气严厉的警告他,“在别人家里瞎逛已经很失礼了,麻烦你不要再随意拿别人的东西!” “啊,抱歉,我只是很感兴趣罢了,没想到季彦老师也喜欢这个画家。” “也?” “嗯,是小五,小五他非常喜欢这个人的画,没记错的话,是叫凌戍吧。” “哦?还是头一次听说小五喜欢画作,听多多说,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吧。” “嗯,我们从小就是邻居。小五的话,怎么说呢,他应该生来就有绘画的天分吧,对色彩特别敏感,打小就很喜欢画画,和这个画家一样,他也多倾向于运用温暖丰富的色泽,但不同的是,这个人的画,明明画面很温馨,但看过以后却总觉得有些怅然,用小五的话来说,是用温暖的色调描绘内心的荒凉,因此才震慑人心。这种反差所带来心理落差,有着醍醐灌顶的力道。说实话,我对画不是太懂,我只是觉得小五的画或许更好一些,总是勾勒着身边一些美好的人事,看了就让人觉得幸福。还记得刚上初中的时候,他说过,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神眷顾着,那些绚丽的色彩总能在他笔下拼出幸福的碎片,而终有一天,他会集齐所有的碎片,用手中的这支画笔,带给所有人幸福。” “还真是美好的想法,没想到那孩子居然是这么温暖的人。” “嗯,你别看他那样,他其实一直都很贴心……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事的话……小五一定还在朝着这个梦想前进吧……” “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也……没什么,都是往事了……不说这个了。对了,季彦老师,说说你吧,小五虽然也喜欢这个画家,但也还远没有你这么疯狂。” “疯狂……?” “是呀,你完全就是超级铁杆粉丝级别的。明明客厅里就有这么大的两个书橱,还专门在卧室的墙上安一个书架,单独存放他的画册,最关键的是,这个人的所有画册,你居然每册都买了两本……这不还算疯狂吗?这年头小女生追星,估计都没你这种劲头。” “……” 因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从凌戍出版第一本画册开始就养成的习惯,一本是自己买的,还有一本……是所以早就觉得是理所应当稀疏平常的事情。没想到在他人眼中,竟是这样的一番风景。 “对了,季彦老师,你知道明天会有他的新画册发售吗?小五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新画册么?说实话,我并不清楚,更确切的说,是我不需要去留意他什么时候出版新书。不过既然是明天发售,那么明天肯定又会起个大早,还是早点让这小子回去好了。 翌日清晨,果然被那阵熟悉的铃声叫醒,不用看来电显示也知道是凌戍打来的。 “季彦,今天新画册发售,还是老样子,给你预留第一本,要我现在给你送去吗?” “不用,我自己上班前来拿吧。” “那好,我在家等你。” 挂了电话,我迅速的穿衣起床,一看表,七点整,时间还很充裕,于是进厨房开始准备两人份的早餐,一份自己在路上吃掉,一份包好带给凌戍。那家伙,直到现在也还连煎个鸡蛋都不会,每天只吃两餐,晚饭和宵夜,而且还全是外卖,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难得空旷的地铁上,我抱着饭盒,随着铁轨的节奏,身体微微摇晃着,想一想如今距离凌戍出第一本画册,已有八年之久了吧…… 初中三年级,拿到志愿表的那个下午,我们都迟迟没有回家,并肩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把腿伸出护栏,悬在七层楼高的空中,任凭夏风随意卷起我们宽松的裤脚。 “季彦,我要离开这里。”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要走。我几乎满脑子都被这三个字疯狂的占据着,如同电脑病毒一样,快速的侵蚀着我的每一个脑细胞,直到它们都彻底瘫痪掉,无法再做出任何的思考。 “去哪里?” 既使体内早已是兵荒马乱,我也毫无办法,只能一如往常般的不动声色,仰起头,淡淡的问道。 “去雨城,雨城国高聘请的美术老师都是全国一流的,我不要念大学,我只想画画。” “……这样……也不错。” “啊……或许。” 语毕,凌戍缓缓地躺了下来,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舒展开身体,一只手高高的举起了他那张空白的志愿表,微眯着双眼,若有似无的看着被夏风吹得上下翻飞的纸张。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随意的躺了下来,不再多说话,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凌戍非走不可的理由。所以,我想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劝他留下来,也没有办法让他留下来。但如果,非走不可的话,至少,至少让我与你同行。我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志愿表,年幼的心显得异常坚决,像是即将远征的军人,立下了最后一道军令状。 “季彦,以后我要是能出版自己的画册,第一本一定先送给你。” 我没有回答,却静静地笑了,闭上眼,就这样,和凌戍一起沉沉的睡去。 再睁开眼时,夕阳换作了初月,夜幕已悄然降临,阪城的云层很薄,夜晚从来都是繁星满天,很美的夜景,今晚的我却无心多看一眼。身旁的凌戍还没有醒来,白净的月光均匀的洒在他身上,为他盖上了一层隐隐的银席,温和的夏风撩动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他那如女子般好看的墨眉,而眉宇间竟也没有了平日里的忧愁,反而是如婴儿般的宁静,我良久的盯着他的睡颜,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汹涌的沸腾着,我小心翼翼的在他的眉宇间,落下了淡淡的一吻。 “凌戍,那我们约好了,以后,你所有的画册,我都要是第一个拿到的。” 与凌戍相识的二十年来,这就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约定,但却是从未被打破过的约定,高中毕业后,他没有再升学,而是如愿以偿的出版了自己的画册,纵使他的第一本画册,其实描绘的都是关于衣典的记忆,但收到第一本书的人却是我。从此以后,这个充满孩子气的约定就开始生效,一晃就是八年,而他从未食言。 “谢谢你的画册,这是早饭,现在就吃掉,别放在冰箱里等着作宵夜。”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鬼了。” “现在还有哪个小鬼连煎个鸡蛋都不会的?” “呵呵,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快去上班吧,无论过多少年,你都还是一样的爱唠叨。” 站在他家门口匆匆的说了两句话,我便拿着书离开了。 凌戍,在这个世界上,我对谁都可以不闻不问,对谁都可以漠不关心,对谁都可以保持缄默。凌戍,只有你……所以,你一定是唯一的一个,唯一一个会觉得我唠叨的人。 第十四章:多事之春(14) “这次……是叫《花火》么……” 我一边低头注视着手中画册的封面,猜测着凌戍的心思,一边徐徐的朝学校走去。因为太过投入,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前方书店里闪出的一个人影,两人狠狠的撞了个满怀。在失去重心的瞬间,我来不及思考,只是凭着本能做出了选择——紧紧的抱住了手中的画册,任凭身体顺势重重的倒了下去…… 但我预料之中的疼痛感却迟迟没有袭来,我的身体以后仰的姿势停在了半空,不,准确的来说,是停在了对方的臂膀里。取而代之,噼里啪啦掉落在地上的是对方手中的书籍,那是……两本《花火》! “……苏喆?”我惊讶的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季彦老师,早上好,没想到今天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相遇。”苏喆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逆着晨光,那张姣好的面容,像是一朵洁净的莲。 待我重新站定以后,苏喆急忙捡起了散落一地的画册。 “你这是……?” “我是来买凌戍的画册的,你看,就是这个,书名是……”苏喆的目光停在了我怀中的画册上,神色微微显得有些惊讶。 “季彦老师,你这本是……哪儿来的?我可是在书店门前等了很久,书一到货,我立马就买下了。” “啊……是凌戍送的。” “凌戍?!你认识那个画家?!” “……嗯,很早就认识了。” “……” “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瞬间觉得苏喆的表情有些异样。 “……没什么……老师,这本是买给你的,这样,刚好两本,你也不用再自己花钱买一本了……” “啊……哦……”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缓缓地从苏喆手中接过了书,”那,一起去学校吧。” “不了,我还得去找小五,把画册拿给他,你先走吧。” “那,拜拜。”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我都始终有些在意,早上在苏喆身上感到的那一丝违和感,那个复杂而短暂的神情到底是什么,似乎有一点落寞,甚至是失落,但又有一些惊诧,有些疑惑…… “啊!烦死了!”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突然喊出了心里的焦躁。 “哟……怎么了?我亲爱的季彦老师。”成纯又一次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我。 “不管你的事!松开你的手!” 我正欲对着成纯的魔爪一掌挥下,却幡然醒悟似的,让举起的右手僵在了半空中。对方可是成纯,那个洞察力超群的成纯,或许这一次和他谈谈,他还真能帮上我。 “怎么,季彦老师,你有事求我?” 成纯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故意缓缓的将我的手从空中拉了下来。这也被他看出来了,虽然极度厌恶他现在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但至少他的洞察力,果真一次也没让我失望过。 “求?我怎么记得是有人,哭着喊着,要我有事就去找他帮忙的?” “我承认,我是这么说过,但注意你的用词,哭着喊着算是怎么回事。算了,我大人有大量,说吧,烦什么呢?” “烦一个表情。” “哟呵,还有什么表情能把你烦成这样?” “我也说不上来那具体是一个什么表情,有些哀伤,有些诧异,又似乎有些疑虑和不知所措……我觉得,可能是……” “得得得,季彦,我听出来了。”成纯打断了我的话。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明白了?真不愧是成纯老师。”算起来,这应该还是我头一次因为非工作的事情,由衷的佩服成纯。 “不,我明白的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表情,因为那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 “季彦,真正的问题是,你为什么如此在意那个表情呢?” 如果一定要我形容一下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那就应该是好比从九万英尺的高空上落下的第一滴雨,滴在了一汪平静如镜的湖面上。随后大于瓢泼,涟漪四起,暗流涌动,仿佛之前的平静全是假象…… 为什么在意……对啊,为什么…… 回到家后,我仍旧陷在成纯抛给我的这个问题里,出神地望着书架上新多出的画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两本,而是三本,三本《花火》。 第十五章:多事之春(15) “凌戍,《花火》,是你还爱着衣典的证明吗?” 周末,一个人在家静静的看完了《花火》以后,左思右想,还是给凌戍发了这么一条短信。我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开始不对劲了,没有如往常一样不动声色,而是竟然问出了这么直接的问题,或许,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第一次觉得某些问题的答案,对于自己而言,其实是如此重要,或者说,本该是如此重要。 出乎意料的是,凌戍,竟然久久没有回复我。那家伙的生活圈子,一直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狭隘,手机里存储的电话号码不超过十个,除了必须要联系的编辑和出版社外,就剩我和衣典的号码了。所以,他的手机绝大部分时间是摆设,但一旦响起来,就必定是熟人熟事,他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黑着屏的手机,各种可能不可能的猜测,开始在我脑海里胡作非为,一股强烈的焦躁感,在我体内渐渐的膨胀开来。 “早知道就不自找没趣了,又不是青春期的小鬼头了,居然还问这种问题……” 我的情绪由猜测渐渐转化成了抱怨,这让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一个人胡思乱想下去。虽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既然是周末的话,我也不是完全无处可去…… 于是,我索性将手机就这样,丢在了沙发上,出了门。 从学校大门通往活动楼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我和苏喆平时一直走的柏油路,因为要绕经老师办公楼,所以会稍远一些。另一条就是我脚下的这条林荫小道了,虽然不太好走,但却是条捷径。 小道就铺设在一大片人工草坪之上,草坪里杂乱无章的移植了一些常青树,紧挨着道路两边的是些不知名的低矮灌木丛,在这个季节,倒也长得繁茂。我踏着细碎的月光,小心翼翼的踩过一块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本来这条小径上的路灯已经很少了,今天还不赶巧,碰上其中的两三盏寿终正寝之日,这让我几乎是在摸黑前进,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重新开始?!” 一个急躁而尖锐的女声突然传入耳际,我猛然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隐约能看见前方拐角处的一个简陋凉亭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小默,你冷静点好吗?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既使无法看清人,但这个声音……确实是苏喆。 我虽不是有意要继续偷听下去,但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能不识趣的贸然出现。 “为什么不可能了!你不再爱我了吗?!还是说……还是说,你已经喜欢上别的人了?!是不是还是那个女生?!还是那个叫什么多多的?!” “……哎,小默,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 “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你当初明明爱着我,却还是选择和我分开!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是我误会了你,你却还是不肯原谅我!”女孩越说越激动,语调里渐渐泛起了一丝哭腔。 “……小默,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再向你解释一遍,但我希望,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们在一起整整一年,在这段日子里,我承认我的确非常的喜欢你,喜欢你的美貌,喜欢你的阳光,甚至喜欢你的任性,你的刁蛮。但是我不能容忍的是,你对我的怀疑,对我的不信任。起初,我以为是我自己做得不够好,给不了你安全感,所以,我开始格外注意自己和其他女生的距离,也按照你的要求删了手机里所有女生的电话。但是,我不可能不和多多见面,我们是一个乐队的,怎么可能不说话不碰面。但是,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听不进去,死活要说我喜欢多多,我们为这个荒唐的理由吵过多少次,你恐怕从来都不记得吧,但我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两个月内吵了49次。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我几乎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情,甚至再三的挽留过你,但……总之,我希望你现在能正视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实,如果你实在是很难受,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 苏喆话音刚落,转身就要离开,而早已泣不成声的女孩,却还是毫不犹豫的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苏喆的手腕。 “苏喆……对不起……但是,我爱你。” “小默,你知道吗,“我爱你”这三个字,最可悲的,就是和“对不起”一起连用。但如果这是你的告白的话,那我想我也必须得正面回答你——对不起,我似乎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苏喆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这个不雅的偷听者,都觉得有些承受不了。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松开了女孩的手,头也不回的朝活动楼走去。 “苏喆!你给我回来!回来!我不准你去找多多!你回来……!”望着苏喆远去的背影,女孩站在凉亭里,捶胸顿足,哭闹不已,但终究没有再追上去。 第十六章:多事之春(16) 我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走进训练室。训练已经开始了一阵子了,而我的到来,对于乐队的各位来说,也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因此训练并没有因为我而中断。但一进门,还是感受到了那个熟悉的视线,我也礼貌性的向苏喆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今晚我又要在此打扰了。 因为在意,我故意站在了临窗的位置,身体轻轻的倚靠着窗柩,听着乐队的训练,眼角的余光却止不住的朝窗外望去,借着昏黄的路灯,仍依稀可以看到那个女孩孤零零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凉亭里。 因为撞见了这样的一幕,苏喆从凉亭离开以后,我本也想打道回府,但迟迟都没能迈开步,一方面是因为私人原因,一个人的话,又会没完没了的想起那条该死的短信,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恻隐之心,总觉得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丢下这个情绪失控的女孩不管。 于是,我就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这个女孩,看着她从一开始的嚎啕恸哭到精疲力竭般的掩面抽泣,直到最后失魂落魄的坐在了凉亭的石凳上,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一下。在这期间,我不止一次的想上前去安慰安慰她,虽然我一点也不擅长做这种事,但至少还可以陪陪她。但再三思量以后,我还是觉得感情的事,确实不是外人可以随意插手的事情,不是那个人的话,就怎么都不行,这样的感觉,自己也不是没有过……所以,我只是在一旁等待着她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在确保她应该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后,我才又绕回了大路,往活动楼走去。 虽然她和苏喆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并不太清楚,但从两人的争执中还是多少可以知道一点。我并不想对此妄下论断,一个是因为爱,所以想要占有,一个是因为爱,所以不断宠溺,这之中或许并没有孰对孰错。 看到女孩还是保持着我离开时的那个姿势,安静地坐在那里,我内心的不安又浮上了心头。而苏喆,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全身心的投入训练,一如往常。 但也正是因为苏喆表现得这样的一如既往,才让我觉得有些意外,因为我认识的苏喆根本就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在某个清晨,温暖的笑着,轻柔地摩挲着我头发的那个人;在某场面试中,直言不讳地说着想认识我的那个人;在某个清冷的夜晚,微笑着为我冲着咖啡的那个人;在某条无人之巷,紧紧握着我微凉右手的那个人;在某个黄昏,无法自控地拥我入怀的那个人;在某家书店,心怀期待地为我排队买书的那个人……现在,正心痛着吗? 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满脑子都被苏喆所占据着……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明明对方就在跟前,为什么还会产生如此浓烈的想念…… “季彦老师,想什么呢?训练已经结束了哟,我送你回去吧。” “啊?结束了吗……不好意思,想起了一些事情。” 临走前,我最后往凉亭那里瞥了一眼,她还在那里。在转身的那个刹那,我捕捉到了苏喆瞬间的一个视线,那个方向……果然,还是很在意吧,这种事,明明不可能不在意的。 “季彦老师,你稍微等我一下。” 说完,苏喆往前跑了两步,追上了一只脚已经踏出训练室的小五,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小五起先是显得有些惊讶,随后点了点头,离开了训练室。 和苏喆一同走出活动楼后,我不自觉的将他往林荫道上引。 “怎么,不走大路吗?” “啊……嗯……这边要近一点,我想早点回去了。” “但是这条路上,今天有几盏路灯坏了。再说,也就是几分钟的差别,季彦老师,今天真有这么着急吗?” “……不……倒也没有。” “那走吧。”语毕,苏喆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就朝着教师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反抗,跟在他身后,犹犹豫豫地迈着步,“那个……苏喆……你确定……不走林荫道吗?” 我停下了脚步,由于牵着手,突然的拉滞感,让也苏喆站住了,他转过身来,神情认真的看着我,“季彦老师,你今天是怎么了?……还是说,你看见什么了?” “……”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了,而此时此刻我却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地面,揣测着要怎么表达我所看到的,才能让气氛不这么尴尬,但还没等我想好,苏喆却已经先开了口。 “季彦老师……还真是温柔呢。” 听到这有些莫名其妙的赞扬,我猛地抬起了头,迎面撞上的是,是拂面的春风和苏喆摄人心魄的笑颜,在月光下,泛着粼光的完美笑颜。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抽去了魂魄般,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任凭他重新缓缓地牵起我的手,徐徐地继续前行…… 渐行渐远中,他低语道—— “放心吧,我已经让小五去送她了。这种时候的不忍,才是对她最大的残忍。” “这种时候的不忍,才是对她最大的残忍……吗?” 我在心底意味深长地重复着苏喆的话。 ——苏喆,或许,你才是真正温柔的人吧。 第十七章:多事之春(17) 再次回到漆黑寂静的房间,一进门,就被一阵清冷的气息所包裹。 “果然,寂寞是不能习惯的事么?” 我随口自嘲了一句,放下已经习惯性地触碰到了电灯开关的左手,就这样,摸黑走进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凭着记忆,径直抓起出门前随手丢在沙发一角的手机,迎接我的却仍旧是那一尘不变的待机画面。惨白的手机背景光,映衬着我那副失落的表情,还真是讽刺。简直就像是在这个信息年代,还坚定地相信着圣诞老人传说的傻小鬼,在平安夜后,一早醒来,发现床头的圣诞袜,依旧空空如也时的蠢样。 “切”,我自我厌恶般的咂了咂嘴,再次将手机随手扔到了一旁,点了支烟,坐到书桌前,因为烦躁,全无睡意,还不如继续写写课题。 邮箱显示有一封未读邮件,反正又会是哪个学生吧,我有些不耐烦的点开了收件箱。首先映入眼帘的发件人栏,却清清楚楚的写着凌戍,握着鼠标的右手,似乎被一丝强劲的电流击中,指缝间的香烟簌簌的掉落着已燃尽的烟灰。 还真是少见,那家伙竟然会大费周章的做这种事。而我先前的不安和焦躁,都因为这封邮件的出现,统统一扫而空,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么……我掐灭了才燃了四分之一的香烟,认真的看起了邮件。 季彦: 你的问题,我其实想了很久,从决定创作《花火》开始,一直想到现在,所以,我没办法以短信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这个萦绕在我心上太久太久的问题。 《花火》是我爱的证明,这么说,或许并不恰当。我想,这场花火,应该是我一直以来都走不出的一场局,一直以来都解不开的一个迷,一直以来都悟不透的一道禅。 所谓花火,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存在,绚烂一时,艳极一时,却终不可得。更何谈什么幸福快乐,只能是平添寂寥的玩物罢了。 只是衣典,却让我深深陷落,因为我一直难以自拔的相信着,这就是为了我而绽放的花火,只有我才能看到它独特的美。所以,季彦,我不寂寞,即使曲终人散,即使归于黑暗,这深深印刻在我视网膜上的美丽,却早已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于我而言,这颗烟火,将不会再坠落,而是幻化成了星辰,那颗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星辰。 季彦,我的过去,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应该说你是唯一一个清楚的人。因为见过背叛,所以害怕被背叛,因为见过抛弃,所以害怕被抛弃。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不允许任何人踏入我的防线,不给任何人足以伤害我的资本,而我也不需要爱这种虚伪的感情,我所见过的爱,不过都是以爱之名,进行的自我满足罢了。 所以,一开始我极为看不惯衣典。对每个人都那么温柔,对每个人都充满善意,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每个课间,他的座位周围总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一群男男女女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而我依旧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画着自己的画,对此不屑一顾。在我眼中,这样的衣典,不过是比任何人都更为虚假罢了,凡是对他人的善意,那必定是有所图,哪怕是图对方的一个微笑,或者自己内心的宁静。我不相信所谓的“人是神与兽的结合,所以人兼具神性和兽性”这样的说法,因为神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兽而已。 像衣典这样天真的孩子,恐怕也只有哪个家教良好、母慈父爱的家庭才会培养得出来。不要说好感了,我甚至都有过想亲手摧毁他的想法,摧毁他父母为他编织的美梦,摧毁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微笑,摧毁他脆弱幼稚的灵魂…… 但就是这样,自己竟在毫无自知的情况下,越来越在意起这个人来。而衣典也丝毫不在意我刻意在人前设下的屏障,自顾自地闯了进来。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对他冷言冷语,甚至冷嘲热讽的人,但他总是能从好的一面去理解我的嘲讽,总是不厌其烦的邀请我一起吃午饭一起回家,总是撇下别的朋友,硬要和我过周末。 或许我的设防,早就在这看似平淡的日常中慢慢褪去了。但想要守着他,这样的想法,果然还是在知道了他的故事后才有的。 从此以后,我便有所觉悟了。 我爱他,和他无关。他只需要就这样,在我面前,继续微笑着,继续快乐着,继续幸福着就好。他不用知道我的感情,不用顾及我的感受,只需要被我静静守护就好,我不能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他的笑容,哪怕是我自己对他的这份心意。如果因为我,而让他感到为难或者不安……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与此同时,我也在恐惧着。因为我完全不能预料,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我的心意,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而我和他又该何去何从。 我最害怕的是,我们会连朋友也做不成。 我可以忍受不被爱着,忍受暗恋,忍受孤独。但我不能忍受彻底的失去他,不能忍受他再也无法对我露出会心的微笑,不能忍受他再也无法安心地和我促膝长谈。内心的恐惧如藤蔓般疯长,最终一层又一层地包裹住了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有所觉悟,他知道了我心意的时候,也就是我不能再继续守着他的时候了。 为此,我必须要隐瞒,隐瞒到底。 所以,这本《花火》承载了我太多的秘密,还有……我的觉悟。 转瞬即逝的焰火,能看懂其中真意的,又能有几人呢……茫茫人生,好似荒野,但是季彦,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对了,季彦,等你放暑假,我们一起回去吧,就我两个,一起回去吧。 凌戍: 你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 发来这么长一封邮件,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有多爱他!你还爱着他吗! ……而这些……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的痛苦,你的觉悟,你的坚持,你的忍耐……有哪一样是我不知道的…… 高中的第一个寒假,我去雨城找你,在你的画里,第一次出现了人物画,甚至不用开口询问,我就知道,你爱上了,你画里的这个男人。 与此同时,我也知道,我彻底的……丢失了我的城池…… 一整个寒冬,你总是不断的在我耳边,说着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男子的故事,我不作回应,只是静静的听着,我只是以为,如果这个人,能让你不再露出那个让人心碎的笑容,那么,就这样吧。 高二的那个夏天,你破天荒的回到了阪城,说是来看我,可你知道你当时是带着怎样的表情回来的吗?!低垂的眼角,阴霾的双眸,没有血色的面容,却一次又一次的挤出苦涩的笑容。远比眼泪更咸涩的笑容,让那个酷热的盛夏,在我的记忆中,永远的飘着雪…… 你笑着说,“衣典,交了女朋友,是个可爱的学妹。” 我背过身去,一颗滚烫的泪珠,滑落眼眶。 从此以后,我对衣典就只剩下愤怒。 衣典的婚礼,对我来说,是一场久久不能醒来的噩梦,我只觉得一切混乱到不行。有人醉到不省人事,有人衷心献上祝福,有人玩得疯狂至极,有人始终沉默不语,有人幸福得不能自拔,有人不得不强颜欢笑,有人伤怀暗自落泪…… 而那个在众人面前幸福的人是他,在人群中间微笑的人是你,而躲在人后落泪的人是我。 凌戍,我们回去吧。 忘了这场烟火,跟我一起回去吧。 回到我家的苹果树下,回到美术室的画布前,回到没有人的天台上…… 凌戍,我爱你。 我爱你,凌戍。 看着自己在电脑上敲出的邮件,我淡淡的笑了,凌戍,为什么,我们会是如此的相像呢? 我轻轻的按住了全选,然后选择了”Delect”,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上只剩下了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 原来,从从前的从前开始,一切就没有再变过了,我们的时间,早就凝结在了各自所目睹的那场不灭的烟火中。 第十八章:多事之春(18) “诶?!季彦老师,这就要走了吗?离下班时间可还有半小时哦~” “嗯,今天与人有约。还有,我可不记得大学老师还需要坐班。” “哈哈,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你不是唯一一个将坐班制进行到底的老师吗?” 我不想再搭话,拿着包就要走。 “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成纯的声音忽然地低了下去,我转过身去,刚好与他四目相接,而我看到的是,一个由五分认真和五分好奇混合而成的眼神…… “对不起,我赶时间。” 猜不透,猜不透成纯是什么意思,我只能摇摇头,匆匆离开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成纯猜中了,今晚与我有约的……是凌戍。 凌戍似乎今天下午约见了一个编辑,说是完事后,会来校门口接我,一起去吃个晚饭。他还是老样子,自我领域意识过分强烈,不喜欢别人去他家,所以既使是再熟识的编辑,也只能是在外谈公事。 我准时到了校门口,但并没看见凌戍的车,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吧,我无意催促他,决定就这样在门口等就好。 “如果是衣典的话,那家伙也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让他等着么?” “切。自己还真是无聊。”我为了摆脱这种少女伤情般的斤斤计较,在街道上抽起了烟。 “季彦老师——”随着一声熟悉的呼唤,我扭过头去,见苏喆和小五正从学校里走了出来。 我向他们投去友好的眼神,苏喆回应似的笑了,而小五却不自然的撇开了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地面。自从上次苏喆生病以来,我明显感到小五对我的态度变了很多,总觉得我是在哪个自己完全不知情的地方,得罪他了。只有在苏喆在场的时候,他才会稍微收敛起对我的敌意,如果是单独遇见他的话,在我的记忆中,我已经被无视好几次了。 “季彦老师,还不回去吗?在这里做什么呢?” “……等人而已。” “这样啊。哦,对了,明天,咨询室那边我想告个假,可以吗?”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理由是?” “……这个嘛……有些私事……” 苏喆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诡异的人却是小五,虽然本能的觉得有些奇怪,但既然他用了“私事”这个词,其实也就已经表明不想被追问了吧。 “嗯,那行,成纯老师那边,我会去说的。” “那就拜托了。我和小五还有事,就先走了。” 语毕,苏喆立刻往前迈出了步,但出乎意料的是,小五却一脸惊讶的愣在了原地,挪不开步。他的目光早已穿过了我和苏喆,落在了停在我们面前的白色路虎上。 而凌戍正摇下了车窗,冲我喊道,“抱歉,季彦,等久了吧。” “……凌戍?!……真的是凌戍?!” 抢在我前面出声的是小五,但感到惊讶不已的却远不止他一个人。对于居然有人一眼就认出了凌戍这一点,我和凌戍本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在我的记忆中,凌戍几乎没有在任何公众场合露过面,也坚决不在画册上刊登自己的照片,甚至就连明明有业务往来的出版商都不清楚他的容貌,见过他的应该就只有几个熟悉的编辑而已。 一时间,四个人,竟都陷入了沉默。 “啊……那个,小五,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季彦老师和凌戍是旧识啊。”这种时候,果然还是苏喆那小子靠得住,一句话,就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那个,凌戍,这两个都是我的学生,苏喆和小五。小五他很喜欢你的画。” 我也终于缓过了神,按理说,凌戍被人认了出来,应该不会太高兴。不过,这次他却温和的笑了,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对于凌戍而言,这恐怕已经是极限了。 “嗯,我非常喜欢老师的画,刚才……真是失礼了。”没想到,小五竟然为了这种事而道歉,可见,他是真的非常崇拜凌戍吧。 “这种事……不用道歉也没关系。” 我深知凌戍不可能会开口,于是越俎代庖的替他回答了,为了增强语气,我下意识的想拍拍小五的肩膀,但在触碰到他之前,就被他直直射来的目光所震慑住了,在我面前的,仿佛是一只被激怒的乖戾野猫,此时此刻正高高的拱起背部,竖起浑身的毛发,向我低鸣示警。最终,我识趣的放下了悬空的右手,坐上副座,扬长而去。 目的地依旧是我们常去的那家餐厅,在这一点上,我和凌戍十分合拍,我们都不喜欢变化,能固定的事情,总是一尘不变的坚持很多年。 “季彦,那个……邮件有收到吗?” “嗯。”我一边咀嚼着嘴里的菜肴,一边假装漫不经心的应道。 “那暑假要一起回去吗?” “嗯。我大概是在7月初放假,到时候联系你,一放假,我们就走吧。” “没问题,我来接你。是该回去看看伯母了,她最近似乎特别记挂你。” “哈?!”凌戍口中的伯母,指的其实是我母亲,所以我十分诧异,为什么他比我还要了解我妈的情况。 “呵呵,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让伯母省心。伯母的话,基本是每个月都会给我打一通电话。” “哈?!她怎么这样,给你打电话比给我这个儿子都打得勤!” “还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肯老实告诉伯母。她给我打电话,多数还是在问你的近况。” “哎……我不是已经和她说过很多次了吗,有事直接找我就可以了……拿她没办法。” “不过,伯母,最近开始关心你的恋爱状况了,说是你家隔壁徐旭叔叔的女儿,从国外留洋回来了,和你年纪相当,人也长得漂亮,教养也不错,让你回去看看中意不中意。季彦,你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所以我觉得……” “……我吃饱了。” 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凌戍,抓起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嘴,丢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和买单的钱,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餐厅。 凌戍,你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 第十九章:多事之春(19) 负气走出餐厅,发现外面正是华灯初上之时,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层暖意融融的橘黄色中,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而我只顾着低头逃窜,一路上与无数人擦肩撞上,却都来不及道歉。 我想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我不是和凌戍一样,早就有所觉悟了吗?!早就痛过了,早就恨过了,早就怨过了……经过这么多年沉淀下来的感情,我以为,会比预想中的更为平静,更为,波澜不惊。 但前几天发出去的那条短信算什么?此时此刻体内翻滚难耐的灼热又是什么? 是谁?是什么?在何处?在何时?以何种方式? ……让我悄然改变…… 楼道里的灯光显得有些暗淡,一个拉长了的影子正静静的流淌在我脚下。 “季彦老师,你回来了,比预想中早了很多呢。” 苏喆戴着一副银黑色的大耳麦,背倚着我的房门,修长的双腿交叠而立。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觉得异常疲惫,一心只想回家休息,态度冷淡的问道。 “等你回来。” “……那我现在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我示意他起身,将钥匙插入了锁孔,打开门径直走了进去,这小子果然是个自来熟,不请自来倒也罢了,一掌抵住了我随手一关的门,也跟着走了进来。 “接着。” 我知道这家伙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所以干脆朝尚站在玄关的他,扔去了一瓶纯净水,意思很清楚,就站在那儿,别再进来了,有事赶紧说,说了赶紧走。 “季彦老师,心情不好吗?” 苏喆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下坠中的纯净水,而后迅速的摘下了耳麦,就那样挂在了脖子上。 “你到底说不说?” 我的态度极为严厉,因为与其说我心情不好,不如说我根本没有心情,没有心情再多和他说一句废话。 “……” 也不知是不是我话里有刺,苏喆竟然微微的低下了头,一反常态的陷入了沉默,只是这个不合时宜的沉默,却让我更为火大,“无话可说?那请你回去。” “……季彦老师,可以的话,请你,别再和那个人见面了。” 苏喆依然没有抬起头来,这句话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以至于他的身体,因为试图获取更多的氧气,而大幅度的起伏着。 “那个人?” “……凌戍。” “苏喆,你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些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话?!”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了解,对凌戍一无所知,对老师你……也一无所知。我只是知道,只要是有关他的事,都会让你难过。”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彦老师,那天在咨询室里是他打来的电话吧?今天,也是他让你这么动摇的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初遇的那个清晨,也是他把你弄哭的吧?” “哭……?” 苏喆缓缓的抬起了头,在那张早已失了笑颜的脸上,我看到的只有一双悲哀而坚定的瞳,深不见底的悲哀与不容反驳的坚定,混杂在他原本清澈的眸中,让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抱歉,骗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你错认成谁,那……只是拙劣的搭讪罢了。我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见过有人那样子仰望天空了,有多久没有见过那么寂寥的身影了。明明坐在椅子上,明明还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但那天,我从你的背影里,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实感,那个引颈向上的你,眼神似乎早已飘到了九霄之上。隔着稀薄的白色雾障,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安,好像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做点什么,眼前的这个人,就会被吸入到那望不到尽头的惨白天空里一样。” “……” 那天从宾馆里走出来的自己,原来是这副模样啊……明明是自己的选择,选择通过那样的途径去忘记一双手的温度,可是自己居然还是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还真是……可耻。 “所以……我假装认错了人,故意遮住你望向天空的视线。一切都太过鬼使神差,我自己也不明所以,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必须要这么做。但……当我真正与你四目相对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这个人哭了。” “……哭……了?” 因为太过吃惊,我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着,右手不自觉的抚上了脸颊,像是在确认着眼泪是否真的流过一般。为什么自己会浑然不觉,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的漏洞百出,又是为了什么……流泪? 我在记忆里拼命的搜寻着有关那一日的细枝末节,想了起那日苏喆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神色,不是因为认错了人,而是因为我哭了,这……才是让他惊讶的真正原因吧。而我只是放纵自己去了酒店,只是不禁意间想起了与凌戍分开的始末……仅仅是这样,就已经有那么痛苦了吗? 头痛。 剧烈的头痛。 痛得快要炸开了,痛得快要死掉了,痛得所有的记忆都乱作了一团…… “季彦老师!你还好吗?!” 身体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好苏喆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及时的扶住了我。随后,他立即引我坐到了沙发上,我向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 “我没事,你还有什么话,一次性说完。” “……老师,真的不要紧吗?” “你到底说不说的!我先警告你,今天以后,我不会再听你说任何关于凌戍的话题了!” 一时间,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着苏喆,毫无来由的咆哮了两句,导致刚刚稍有缓和的头痛,又再度袭来。如果这小子真是为我着想,就别再磨磨蹭蹭的开不了口了,这只会让我更加火大罢了。我下意识的用手撑住了半个脑袋,紧皱着双眉,等待着苏喆开口。 “……那好吧,我立马说完就走,相对的,季彦老师,你要好好休息。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都自认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但遇见你的那天,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缘分的必要性。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表述是否清楚,这让我不禁在想,或许老师和凌戍……啊……不……我是觉得,既然老师觉得痛苦,那或许,不如不见会更好一些。另外,虽然这种情况下说这种事情,很不合时宜。但是……我确实是有事拜托老师,眼看马上就要毕业了,但是我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出租房,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老师能允许我暑假在此叨扰一段时间,当然,我会付房租的,还会做家务和下厨的。” “不……”我开口就想要拒绝他暑假搬来住的事情,但忽然转念一想,暑假的时候我应该和凌戍回阪城了,让他一个人住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算了,如果实在是有困难的话,暑假就搬来吧。” 第二十章:多事之春(20) 那一夜,伴随着隐隐的头疼,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漫长得好似一整夜都活在了这个梦里,漫长得好似再也不会醒来。 梦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凌戍,两人一世界。 时光似乎倒流了二十年,阪城的天还是蓝色的,云层还是稀薄的,空气里嗅到的也还不是汽车尾气的恶臭,而是青草特有的辛辣味。阳光在每一棵树梢上翩翩起舞,舞姿灵动,微颤枝梢,杨花纷纷扬扬的洒落于无人幽径,早已熟透的樱桃顾自空坠。目之所及之处也不是过度开发后的高楼耸立,而是久违的开阔视野,甚至可以看见缓坡那头飘飘摇摇的一只黄色纸鸢。 凌戍背对着我,像年少时曾一起度过的那些无数个午后一样,静静的勾勒着一幅风景画,而我慵懒地倚在杨树下,膝间摊开着一本散文集,暖黄的阳光在书页上落下斑驳的光点,缀满整个篇幅。这样的午后,读书亦可小憩亦可。 我微醺着双眼,聚焦在凌戍上下舞动的笔尖上,却不知为何,始终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画布,明明看不清,却本能地认为那一定是幅风景画,记忆中的凌戍,不是只钟情于风景画吗,在那个世界里的他,天马行空,无所不能,画其所画想其所想,是最自由最幸福的凌戍。 所以,对我而言,他在画着什么似乎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画着画的他是快乐的。我重新拿起膝上的书本,正欲浏览时,一阵风肆意掠过,书页被随意吹乱,杨花从头顶纷乱飘落,零散的遮住了文字,我微微地笑了,那就这样吧,干脆随手合上了书本,任由淡粉色的杨花夹杂其中。 不知是因为这阵不解风情的徐风,还是因为画作已经完成,凌戍停下了手中的笔,回过头来,冲我轻轻的笑着,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单纯的笑容了呢,像是偷吃了冰激凌的孩子,他没有说话,取而代之,冲我招了招手。我放下书,起身走了过去。 可仅仅是踏出了一步,只一步,整个画面就如同镜花水月般,陷入了一个透明的漩涡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毫不留情的吸入其中,渐行渐远……阳光草海凌戍和未知的画作……我甚至来不及伸出手,一切就在瞬间归为黑暗,无尽的黑暗…… 再睁开眼时,微弱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倾泻而出……已经早上了吗,我继续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伸手抓过闹钟,时间显示八点整,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但感觉头依旧昏昏沉沉的,连起身都十分吃力,内心的挣扎终究还是抵不过身体的不适,最终,还是给学校教务科打去了电话,请了一天病假。作为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我想了想还是再单独给成纯说一声比较好。 “哟~季彦老师~早上好~是来索要早安吻的吗?” 从电话嘈杂的人声和机械的报站声中,不难判断出此时此刻成纯应该是在地铁上。在这种公共场合还能说出这么恶心到死的话,估计也只有他能办到了。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是特意打电话来告诉你,我今天不太舒服,不来上班了。” 虽然不喜欢对任何人示弱,但今天,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太过微弱的声线,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掉。 “诶?哪里不舒服?去医院了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头晕而已,用不着去医院吧。” “哎……季彦,不是我说你,年纪轻轻的干嘛这么拼呢。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那个公寓的吧?那这样,我今天上完课,就过去找你,说什么都要带你去医院。” “哈?!成纯老师,不用了,你别过来了,你……” “就这样定了,我下车了,挂了啊。” “……” 面对电话那头传来的阵阵猝不及防的忙音,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比刚才更加难看了,古语有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应该就是我这种自杀式行为吧……我又再一次闭上了双眼,暗自祈祷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中梦罢了…… “咚咚咚。”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所惊醒,心想成纯这个老贼不是知道我病了吗,还跟讨债似的,敲门也没个轻重。 “来了来了。”我一边应着门,一边缓缓的下了床,身体的感觉也没有早上那么钝重了。 然而,站在门外的,却不是我预想中的成纯,而是快递公司的人,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大大小小的四个纸箱子,一看便知这每一个箱子的重量都不可小觑。 “请问是季彦先生吗?” “嗯,我是。” “这是您的包裹,请您签收一下。” “我的?!” 我怀着疑问,接过了对方递来的收货单据,仔仔细细的查看了好几遍收货地址和收货人,却都没有发现送错的痕迹,而寄件人却没有留下姓名,只有一排地址,而这地址竟然……竟然是明大! “需要我帮您抬进去吗?” 签收完毕后,快递人员有礼貌的问道,虽然不喜欢让生人进门,但在我反复打量了这几个纸箱之后,实在是觉得以我今天的这种身体状况,一个人搬进去的话,确实有些吃不消。于是,我点了点头,与他一起搬起了纸箱。 “真是的!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沉得要死!” 快递走后,我一个人面对着几乎占满了整个客厅的纸箱,愤愤的咒骂着,觉得不解气,又朝其中的一个纸箱上狠狠的踢了一脚,这才作罢。 我点燃了一支烟,坐到沙发上,想着成纯早上那不容分说的态度和这些来路不明的纸箱,既然是从明大寄出的……该不会又是他哪根神经跳闸了吧……想着想着,我的手不自觉地就抚上了电话,准备好好质问他一番。但……果然还是不行,对于他这种人,仅仅是质问还远远不足以引起他的重视,既然敢寄给我,那就别怪我打开来一看究竟了! 第二十一章:多事之春(21) 我立刻去厨房拿来的小刀,决定拿其中最大的一个箱子开刀,划开封口胶,里面竟是……衣物! “哈?!”伴随着强烈的不解,一股无名怒火也在我心中熊熊燃烧了起来,完全顾不上合适与否,我随手抓出了其中几件,一看都是男士服装,其中有一件还颇为眼熟,但我却始终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看见成纯穿过。我悻悻地将手中的衣服,扔回了箱子,接二连三地打开了剩下的纸箱。 第二个箱子体积不大,但却是这里面最死沉的一个,里面装着的是摆放整齐的书籍、CD和杂志。第三个箱子刚才搬动的时候,就发出了各种物品碰撞的声音,打开来看,果然是一些零散的日用品。就剩下最后一个了,这个纸箱与其他三个都不一样,不是四四方方的,而是呈略显扁平的长方形,相较之下,也特别的轻。打开来,却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层木箱的包装,这是……木箱里静静躺着的是一个黑色的吉他琴盒。 衣服、书籍、日用品和吉他……!这是……! 就像是算好了时间一样,这堆杂物的主人终于打来了电话。 “季彦老师,身体好些了吗?快递寄到了吗?” “臭小鬼!你搞什么!”我不分青红皂白的冲着电话那头大声地咆哮了起来。 “看来快递寄到了,而且,你也恢复精神了。”对方居然在我如此火大的情况下,还带着一副颇受安慰的口吻,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否则,别怪我统统给你扔出去!” “嗯嗯,就知道你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所以,能麻烦你先开开门吗?” “哈?!” 我一边举着电话,一边迟疑地开了门,苏喆竟就站在门口,带着一如往常的温柔微笑,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提着一个超市购物袋。 “不用关门了,因为你和你的东西,必须立马从这里滚蛋!”我一边自顾自的往屋内走去,一边扔下这么一句话。 “季彦老师,你先听我说,这些确实是我的行李,我是打算搬过来和你一起住,这……昨天你也是同意了的。” “你昨天有说你今天就要搬进来吗?!” “抱歉,我原本是计划暑假再搬过来的,但是昨天见你那样,我实在放心不下,况且今天又从成纯老师那儿听说,你请了病假,我想我或许还是早一点搬过来照顾你比较好。” “我昨天同意了,那是因为……”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面对苏喆,我又再度想起了他昨晚的那个神情,昨晚的那句“可以的话,请别再和那个人见面了”……我顿了顿,话锋一转”那是因为……离暑假还有些时日,说不定在这期间你能找到更合适的住处。” “这样的话,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当是我在找到出租房之前,暂时借老师家过度一下嘛。” “苏喆,你……!”我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既然如此,对付这种人也就不需要讲理了,反正有理也说不清,我径直走向了最轻的木盒,抱起吉他,作势就要往门外扔,“你要是不肯自己动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季彦老师,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可只知道一种办法可以让人迅速冷静下来……” 苏喆非但没有因为我的威胁而动摇,反而一步步地朝我逼近,他原本温柔的眼神也逐渐变得认真了起来,他漆黑如墨的瞳孔里再无其他,只倒映着我的身影,只注视着我……而我的动作就在那猝不及防地一瞬间被这个眼神给彻底封住了,无法移动无法开口,甚至,无法移开我的视线。明知会被吸入到他那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去,明知会无法抗拒他的任何举动,却还是只能回望着他…… 转眼间,苏喆已近在咫尺,他温暖的右手,像是对待易碎的艺术品般,轻柔地抚上了我的脸颊,而我只能顺着他的抚摸,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温热的吐息、深邃的双眸、柔软的抚摸,无一不撩动着我狂乱的心跳。苏喆用他那修长的食指尖,轻轻勾勒着我微微开阖的唇线,仅仅是触摸,却已经让我的唇被彻底灼伤,这种滚烫的炙热感,随着他的轻抚,留在了我的每一片唇瓣上。 苏喆鲜红的唇瓣微启,吐露出他灼热的欲望,那张姣好的容颜也随着距离的缩减,渐渐地看不清了,我无法自控地闭上了眼,等待着苏喆落下缱绻的轻吻…… “季彦老师,在家吗?我进来咯~~~~” 这个声音是……成纯!我本能地迅速睁开了双眼,一把推开了近在眼前的苏喆。 “季彦老师?你没事吧,怎么连门也没关好……!” 成纯自顾自的走了进来,但果然还是被眼前的状况给吓了一跳,堆满纸箱的凌乱客厅,仅隔着一步之遥的我和苏喆,没准甚至还看见了我刚才慌张的神色。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心想着我今天到底是有多不幸,眼前这个臭小鬼都还没赶走,又来了一个大麻烦。 “季彦老师?苏喆?你们这是……?” “我们这是在……” “是在收拾我的行李。”苏喆竟不由分说的抢过了话头。 “哈?!怎么变成收拾行李了?!是在把你的行李扔出去还差不多!” “季彦老师,别这样啊,不如,让成纯老师帮着评评理吧。” “哈哈,评理?到底是什么事,越说我越好奇了。” “是这样的,因为马上要毕业了,但我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出租房,所以想先借住在季彦老师家,当然也不是白住,房租家务我都可以分担的。” “诶?!这样啊,苏喆,不是我打击你积极性,这种事恐怕很难让季彦老师开口答应。” “不,季彦老师昨天才答应了我的。” “诶?!这个季彦老师吗?!这个柴米油盐酱醋茶统统不进的季彦老师吗?!”成纯故意夸大着语气中惊讶的成分。 “是真的,成纯老师。干脆这样吧,我刚去超市买了一些菜,成纯老师也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详细情况一会儿边吃边谈,我去做饭。” “也好也好,肚子早饿了。“ “哈?!喂!我说你们两个,在别人家里能不能不要过分随便了!喂!喂!成纯!苏喆!你们两个……!“ 同时被他们二人默契的无视掉的我,无力地站在客厅里,觉得脑袋似乎比昨晚更疼了…… 第二十二章:多事之春(22) 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事?! 我一个人愤愤地在厨房削着土豆,听着时不时从客厅里传来的阵阵笑声,简直快要崩溃了。苏喆和成纯这两个人,擅自决定要留在我家吃饭已经是很违背常理的事情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最后还得由我来替他们做饭?!成纯真的是来探病的吗?!他真的有把我当病人看吗?!苏喆真的是想要照顾我才执意搬来的吗?!昨天亲眼看着我头痛爆发的人真的是他吗?! 不,不不,我一定是还陷在早上的那个梦里没有醒来,等我闭上眼,再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仍舒适的躺在温暖的床褥之中,谁也没有来打扰我,谁也不会来打扰我…… 对,闭上眼……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只有半裸的土豆一个……!!! 尽管深深的为自己的遭遇感到悲哀,但我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凭借着多年的纯熟技艺,既使是不太容易削皮的土豆,我也能轻易的削出长长的薄衣。抬头望了一眼,炒锅内的半锅调和油,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十五分钟前,站在这个位置的人还是苏喆,如不是我及时进来为成纯泡茶,我很难想象自家干净整洁的厨房,最后会变成怎样一个刀光血影的战场。 苏喆除了去超市零零总总的买了不少菜以外,还专程去了趟书店,买了本食谱。而我进来的时候,他正照着食谱上指示的,往锅内倒入适量的食用油,然后我就眼睁睁的看着油桶里的油慢慢地下去了三分之一…… 仅仅是一瞬间,我的头痛便愈演愈烈了。 我从中领悟到了两件事,其一,凌戍,那天是我错怪你了,这个世界上果然还是有连煎个鸡蛋都不会的小鬼的!其二,现在的食谱是写给会做饭的人看的! “来来来,举杯举杯!” 当我把最后一道菜摆上桌时,成纯就迫不及待的嚷嚷开了。而在我做饭的时间里,面前的这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某种要一致对敌的共识,竟然很有默契的同时举起了酒杯,微笑着,用近乎相似的满怀期待的眼神在等待着我回应。 我面无表情的握住了自己的杯子,等下……为什么只有我的杯子里装的是橙汁?!这种未成年人似的待遇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疑惑,成纯开了口:“季彦老师,你不是身体欠佳吗?所以当然要禁烟禁酒啦。” “哈?!你这种时候就想起我身体欠佳了?!” “抱歉抱歉,不是我,是苏喆非要这么做的。哎呀……季彦老师,别这么小气啦,快举杯,为庆祝苏喆的乔迁之喜,让我们干了这一杯!”语毕,成纯和苏喆两人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哈?!乔迁之喜?!我完全懒得理睬这两个人了,直接重重的将刚刚端起的杯子放回了原处,“我拒绝”,我再次义正言辞的声明了自己的立场,不管敌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不能威慑到我坚定的信念。 “季彦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人师表怎么能出尔反尔呢?”成纯露出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继续厚颜无耻地为苏喆当起了说客。 “明明是某些人手段狡黠欺诈妄为!” “季彦老师,抱歉,我承认今天是我不对,擅自将自己的行李寄了过来。如果……如果我搬过来,真的让你这么困扰的话……那我想……还是算了吧,你答应我的事也就此作罢吧,我会自己再去找出租房的。今天……今天真的是十分抱歉,都是我考虑不周,才给你带来了这么多麻烦,吃了饭我就立马收拾行李回学校。真的……真的十分抱歉。”苏喆的内疚之情,溢于言表,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反而让我措手不及,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这个……行李这么多这么重,可以慢慢搬回学校嘛,也不是那么着急……也没有太麻烦我……呃……也不用这么内疚……”我有些不明就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同时小心翼翼的望着苏喆微微低垂的头,唯恐这孩子会突如其来的涌出两滴眼泪,那我就真是束手无策了。 我有些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成纯,他终于缓缓地开了口:“哎……苏喆,你这又是何苦呢,既然季彦老师都答应你了,你就不用再破费去外面住了嘛,季彦,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他怎么会突然间又不同意了呢,据我了解,他压根就不是那种人。你说对吧,季彦?” “啊……嗯……” 明明刚才还是剑拔弩张的对峙,为什么突然演变成了一出苦情戏了……我有些不明情况,只能顺着成纯的话,随便支吾了两声,但……空气中隐隐弥漫着的这份违和感究竟是什么呢……? “看吧,苏喆,人家季彦老师都开口留你了,你也就别固执了啊。” 哈?!我什么时候留他了?!我正处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苏喆看准时机发了话,”那……谢谢季彦老师的一番美意了,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语毕,苏喆和成纯两人相视一笑,又二话不说,痛痛快快的干了满满一杯酒。 这出苦肉计演到这里,我总算是看明白了,敢情这两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合起伙来算计我!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搞得我防不胜防,瞬间就败下了阵来。这时候再想赖账,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我拼了老命,挤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试图破釜沉舟,给敌军最后一击。 “我这儿可只有一个卧室,请问,苏喆睡哪呢?” “哈哈,季彦老师,这你就多虑了,刚才我和苏喆已经把房间都侦察好了,就住储物间。你那个储物间也没放几件东西,收拾收拾,再重新买张床,不多不少,正合适!” “嗯嗯,今晚就先在沙发上凑合一宿,总之,这种事就不劳老师费心了。”苏喆在一旁连声附和道。 “……” 我真是愚蠢到家了,把敌人想得太过简单了,一切都早已被设计成了一个连环套,就等着我一个接一个的往里钻。果然,轻敌才是兵家大忌!! “最后一个问题,成纯老师,请问,苏喆到底是以什么条件作为交换,让你居然这么肯帮他的呢?” “哦,这个简单,他答应加入我的抱抱团……” “咳咳”苏喆故意大声地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成纯。成纯果然是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了,这么明显的一道坎儿,居然没能迈得过去,顺着我的话,就给套出了理由。 “哈?!成纯老师?!我一度觉得你再怎么神经错位也还是有底线的,你今天居然就为了这么一个破理由,就把我给卖了!你说说!你说说你到底安得什么心思!” “那什么……苏喆,你还没尝过季彦老师的手艺吧,那可真是百里挑一,快吃菜吧,再不吃都得凉了啊……” “是吗?那能和老师一起住,我还真是三生有幸。啊,这个鸡蛋卷果然好好吃!“ “……” 最终,在苏喆的默契配合下,成纯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而我那无比巨大的黑色怨念,早已在脑海里把成纯千刀万剐了无数遍…… 第二十三章:多事之春(23) 和苏喆从宜家回来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明明只是去买张床,居然搞到这么晚,搞得我这么身心俱疲,真是……哎! 我将床单被褥抱进了储物间后,便丢下苏喆一人在那儿忙活了,走进厨房,也委实不想做饭,想了想干脆还是叫外卖好了,打了通电话后,我便径直走进了自己房里,关上房门,重重的倒在了床上,我闭上眼,安静的房间里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而不久前那份动摇不已的感觉,似乎又在身体里复苏了,燥热,带着细微疼痛感的燥热,在心里渐渐燎原…… 今天吃过午饭后,便在苏喆的一番好说歹说下,被迫和他一起去买床。想来也就一张单人床的事,费不了多少工夫。 因为很少逛家居城这种地方,里面样式繁多材质各异的床上用品,还真是远远出乎了我的意料。现代人连睡个觉都这么难伺候了吗?我跟在苏喆后面,一声叹息。 “季彦老师,喜欢什么材质的床垫呢?” “床垫?呃……有什么区别吗?我的话,稍微软一些就可以了。” “呵呵,是吗,老师也有意外粗线条的地方呢。”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 苏喆没有接话,而是突然停住了脚步,幸好我反应及时,否则还真有可能撞上他宽阔的后背。 “季彦老师,你看,居然还有那种形状的床啊,好独特,将来我结婚的时候,也用那种就好了。” 我确信他说的是“我结婚的时候”,但为什么那种向往的语气,那种暧昧的口吻,总让我觉得原话或许应该是“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竭力无视掉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抹杀掉内心来路不明的紧张,循着他的手指望去,透过一层闪亮璀璨的水晶帘,摆在稍高一层的展台上的是一张被布置得花红喜庆的婚床,而形状竟然是……心形! 我迅速的收回了自己被灼伤的视线,只觉得自己绝对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阵如针刺般的麻痹感,从眼睛瞬间传播到了全身上下。如果现在有条地缝的话,我就是削尖了脑袋,挤破了头也得钻进去。 我正欲抛下苏喆,扬长而去之时,店铺里的销售小姐似乎注意到了我们两个,主动走出铺面,与我们搭起了讪。 “两位是来看床的吗?不如进店里来看看吧。” 这个问句表明,这位销售小姐一定是发现了苏喆那该死的视线了,我只能谢天谢地,她没有直接问我们是不是来看婚床的。 “嗯,也好。” “那什么,苏喆,你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季彦老师,这怎么行呢?这床又不仅仅是买给我的,毕竟是放在你家里嘛,而且……” 为了防止苏喆再次语出惊人,吓出我一身冷汗,我不等他说完,便率先踏进了店里。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销售小姐那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打量的诡异眼神。总之,我只想尽快买到床,尽快撤人。 “请问先生喜欢什么材质的床呢?”我身后传来了销售小姐和苏喆两人愉快的对话。 “嗯……普通的棕榈床就好了吧。” “是这样的先生,您看,棕榈床的话其实耐用并不好,如果家里湿气重的话,还可能被虫蛀。刚才我看先生似乎对比较新颖时尚的床也很有兴趣,不如来看看我们这里新到货的床吧。” 听到销售小姐如此推荐,我的直觉告诉我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我立刻往声音的反方向走去,佯装去别处逛逛。 “季彦老师!这边这边!” 最终的结局依然是我悲催的站在了离他俩两米远的地方,一同打量着一张看似普通的床。 “像这款的话,就是我们新到货的水床,非常适合您……嗯……和这位先生。” 销售小姐在话里捎上我的时候,我觉得身体里像是有支离弦的飞矢,不断的横冲直撞,最终中正了我那如皮筋般紧绷的心弦,血液高速上涌,我感到脸颊一阵滚烫。 而苏喆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有模有样的问起了详情,“水床?我完全不了解呢……” “嗯,水床的功效很多的。水的浮力,可以令脊骨保持自然状态,有利于促进血液循环,调节身体机能。而且……” “而且?” “而且……水床也会使二位的生活质量有明显的提高,漂浮式的浪漫情调,完全可以满足……” “抱歉!家里放不下这么大的床。” 我终于忍无可忍,毫不客气的打断了销售员的推销,一把拽住苏喆,生拉活拽的将他迅速带离了卖场。全然不顾他的任何问话,直接拦下一辆出租车,向着宜家疾驰而去。果然,自助式购物才是具有人性关怀的做法! 最终搬回家的,是在宜家看中的一款折叠床,实用方便又不占地方,不过可能舒适性是差了点。但那小子活该,谁让他非得在我这儿凑热闹。 “季彦老师,外卖到了哦。”苏喆轻敲了敲房门,催促着我。 “就来。” “季彦老师,今天累着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吃饭的时候,苏喆显得有些担心的问道。 “……倒也不是觉得累……”看着苏喆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在为我着想,我也不想撒谎。 “诶?那是……怎么了呢?不开心吗?” “……也不能说是不高兴吧……反正……哎,其实也没什么,别在意。”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苏喆竟忍不住笑了起来,之前那认真的表情好像从来就没出现过似的。 “季彦老师,对不起,你平时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忍不住就想捉弄一下你。” “哈?!”合着这家伙今天不仅把我各种尴尬恼火的表情看在了眼里,居然还乐在其中! “那……自然是因为……老师所有的表情,我都想知道……” 这如棉花糖一般,甜得几乎快要融化的声线,让我还不及生气,心脏便被一阵甘美的疼痛所俘获…… 这小子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第二十四章:多事之春(24) 自从苏喆搬来以后,总觉得整个屋子都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与许多同龄的年轻人不同,苏喆的作息时间非常有规律,几乎能和我的生活步调保持一致,也不知道是本就如此,还是特意为了迁就我,问他,他也笑而不答。虽然他一再表示想要学着下厨,但果然我对那天的事情还心有余悸,最终决定我们还是发挥各自所长,至于短处,不补也罢。 “季彦老师,你要出去吗?” 晚饭后,照例由苏喆负责刷碗,此刻,他正端着餐具欲往厨房走去,刚巧撞见我正在玄关穿鞋。 “嗯,家里没盐了,我去一趟超市,要我顺道给你捎点什么吗?” “诶?!这样啊,那你等一下。”我不明所以的停下了动作,等着他。只见,苏喆快速的闪进了厨房,放下手中的碗碟,“碗回来再洗,我跟你一起去。” “……有这个必要吗?需要什么的话,直接跟我说就好了。” “我需要,陪着你。” 我的心脏又毫无预兆的急剧收缩了一下。既使知道了苏喆就是这种人,能在人毫无设防的情况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出各种有害我心脏健康的话,也知道这只是他的温柔之处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我却总是会不自觉的撇过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总是没有办法再多说一个字,也总是会觉得胸口灼热难耐…… 一路上,除了苏喆提议要去稍微远一些的那个超市外,我们都没有再多说话。虽然沉默着,但却并不显得尴尬,也不会觉得难受。相反,在这如水般平静的日子里,这样的沉默似乎显得刚刚好。所以,如果是这样的话,偶尔绕绕远路,或许也不坏。 明明是只打算买盐的,但离开超市的时候,我和苏喆已经是一人提着一个购物袋了。 “啊……不知不觉竟然买了这么多东西。” “你以为这都是谁的错啊?!” 购物袋里装着许许多多不着边际的东西,马克杯和相框、浴巾和拖鞋、仙人球和抱枕……要说的话,买这些完全是资源浪费,因为家里并不缺什么,但无奈我实在抵不过苏喆的各种理由,当他执意要买下这些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小物件时,我只能尽量站得离他远一些,努力将头扭向另一边……两个大男人逛超市本来就不太合适了,再加上这些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物件,收银小姐那诡异的眼神,让我几度怀疑苏喆是不是不小心将卫生巾也收入囊中了。 “啊!下雨了。” 苏喆略带惊讶的话语,让我放弃了扫视购物袋中的物品,重新抬起了头,透过超市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街道上到处都是被这场雨弄得措手不及的行人。 “季彦老师,你稍微再等我一下,我去买把伞,很快的。” “诶?!不用……”我的声音渐渐被淹没在了人群中,而苏喆的身影也很快消失不见了。 总觉得最近自己一直是被这个人过度保护着,虽然从行人慌张的神色可以看出外面雨势不小,但就我估计,不打伞也不是多大问题。我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落地玻璃跟前,看着雨水从空中垂直落下,落在地面的水洼中,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很讨厌梅雨季节,但,我并不讨厌雨。 因为雨是如此温柔的存在,用自身的存在方式,连结着永不相接的天与地。所以有时候会觉得,与其说雨水是天空的眼泪,不如说雨水是天的思念。积云成雨,这是多么缓慢的过程,而如此厚重的思念,却是以这样凉薄的姿态现身于世,这,或许就叫做温柔吧,就像……苏喆给人的感觉一样。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他曾经的女友会被宠坏到那个地步了,这样的感觉,任谁都会想要更加贪婪一些的吧…… 玻璃窗里突然映射出了苏喆的身影,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呢,我竟然完全没有发现。他静静地站在我身后,透过玻璃的反射,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坏心眼地,淡淡地……笑着。 一把伞。两个人。 如此近的距离,让我莫名的抓紧了手中的购物袋,低头看路,不发一言。 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由,街上的行人突然少了很多,穿过一条稍显僻静的小巷时,几乎可以清晰的听见雨水滴落在伞面上,发出细密地沙沙声。 “……猫?” 循着苏喆的视线,我也发现了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摆放着一个被雨水浸湿了的纸箱,箱子上方被人为的合上了,但一只黑色的小爪子却从箱子右侧的一个洞里伸了出来,似乎在凭空抓挠着什么。 走近些,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果然有一只黑色的小猫,从体型上来看,应该还只是幼崽而已。小猫并不怕生,反而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不断地抓挠着纸箱的四壁,被雨水打湿的纸箱,显得格外疲软,轻易就被它撕出了几道伤口。因为下着雨,打开纸箱后,小猫的绒毛上也很快浮出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在这样的天气里,既使有纸箱护着,被打湿恐怕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苏喆将手中的伞递了过来,我顺势接过后,他便拿出了新买的浴巾,抱起小猫,轻轻地为它擦起了身子。似乎是很喜欢被人搔弄下巴,小猫高高的昂起了头,顺从而享受的在苏喆怀里撒起了娇。老一辈人那里似乎有一种说法,说是动物和婴儿可以轻易的分辨出真正温柔的人。我看着苏喆和小猫之间的互动,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丝微笑。 “季彦老师,不抱抱它吗?” “……我就不用了吧……” 并不是不喜欢动物,只是觉得自己的话,一直都很难和它们亲近,家中母亲养了近六年的一条小沙皮,至今见了我仍旧狂吠不止。 苏喆用刚买的浴巾为小猫铺设了一个简单的窝,将冰冷的纸箱隔开,好让它不至于着凉。 “季彦老师,我们把伞留下吧。” “嗯……” 一把斜倚在路面上的黑色长柄伞,一个弱不禁风湿漉漉的纸箱,一只精力旺盛的黑色小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两个冒雨归家的身影……为这个即将结束的春季,画上了一个温柔的句点。 第二十五章:记忆之夏(1) 又到这个时候了么……草长莺飞,长歌绕梁的毕业季。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一枯一荣的青草漫漫,一唱一和的离歌绵绵,一期一会的光阴苒苒,这到底是最好的开始,还是最坏的结束,我至今难辨真假。 作为大学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其实总是疏远的,更何况是我这样严肃的老师,所以,我似乎并没有任何理由值得为之伤怀或者开怀,但,事实上,每一届我都清楚的记得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虽然早晚会遗忘,但至少必须是因为记得过,才有资本去遗忘。 会者定离。 愿你们快乐,也愿你快乐,苏喆。 苏喆今天一早便去了学校,临走前三番五次的邀请我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但我果然还是不太想去,理由是我确实不太擅长应付人多的场合。虽然他说晚上的时候,就只是乐队里的四个人一起出去聚聚,但年轻人那样的疯一场闹一场,我早就招架不住了。就连自己的毕业典礼,我都过得很敷衍。 因为早在毕业前就拿到了保研的名额,所以对于毕业,当时的我其实真的很缺乏实感,毕竟这一毕业,等待着我的不过又是三年的研究生生涯罢了,早已踩踏在脚下的路,甚至都可以预见它毫无新意的延伸方向。 那一年的毕业礼……高悬晴空的太阳,让微微潮湿的空气,显得有些黏着。身上宽松的黑色学士服,十分吸热,与暴露在外的皮肤黏得难舍难分,我觉得非常不适,一心只想脱下。隐藏在人群里,跟着班级,参加典礼,聆听校长致辞,拍毕业照……依次走过所有的形式,在该微笑的时候微笑,在不用微笑的时候面无表情。 本科四年,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本来就不是容易接近的人,而且还将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人际关系方面委实没有什么收获。所以,也就顺利的逃脱了夜晚的班级聚会。 当晚,我约了凌戍,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酒吧见面。 我至今都还得他那夜,故意穿了一件暗红色的条纹衬衣,说是要穿得沾喜一些,为我庆祝。记忆中,凌戍并不喜欢在生活中运用红色,他说红,是大俗大雅,其间分寸难以把握,而他喜欢更纯粹一些的颜色,黑色或者白色,简简单单,没有阴影。但是在他的画里,温暖的红色却频频出现,让人联想起女子胸口烙印的朱砂痣,或是青衣脸上的一抹胭脂红。 “恭喜你,毕业了。” 凌戍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清澈的橙黄色液体在闪烁的霓虹下,竟衬出几缕轻佻几缕狂乱之色。我举起杯,酒杯相撞时发出清脆的玻璃声响,随即一同一饮而尽。 我看着凌戍为我斟酒的手,想起了这只手握着画笔时的挥斥方遒,我微微的笑了,慵懒的说道:“也没什么好值得恭喜的,所谓毕业,不过就是个形式而已。” “没错,是个形式,但却是必不可少的形式。”趁着话语间的间隙,凌戍又再度将刚斟满的酒一饮而尽,“人总是缺乏足够的自觉,可以的话,我们甚至永远都想躲在幕后,给自己留足退路。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成年礼,需要毕业礼,需要婚礼,需要以众多的繁文缛节来为自身的软弱,加持。”语毕,又一杯酒被凌戍饮尽。 “凌戍,但愿三年后,我再毕业时,还能在这里,听你说同一番话。”随着酒杯的再一次相碰,杯中液体摇曳,顺着喉管倾泻而下。 “呵呵,好啊,三年而已。不过,今晚如果不一醉方休的话,你这个毕业礼,可就是没有做足形式,哪儿有人清醒着毕业的。” “老板,再开瓶威士忌。”我扭头冲着吧台喊道。 那一夜,到后来,我已经完全记不得我们到底喝了多少酒,记不得我们是怎样走出小酒吧的,也记不得一整夜我们都说了些什么,那几个小时的记忆像是丢失了的一片拼图,再也没了踪迹。 再有记忆时,已是烈日曝晒的正午时分,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凌戍家的地板上,而凌戍也和我一样,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睡了整整一宿。我硬撑着像灌了铅似的脑袋,慢慢的从地上坐了起来,近距离的看着凌戍,发现他似乎陷入了梦魇中,他微微蹙起的双眉,透露着他此刻内心的挣扎。 可能是睡得不太舒适,所以做噩梦了吧。我将凌戍转移到了床上,轻手轻脚的为他退去了外套和鞋子,盖好薄毯,便打算离开。 “不要走。” 身后传来了凌戍近乎恳求的声音,从来没有听过凌戍这样的声线,明明没有哭泣,这沉重的三个字里,却清清楚楚地泛着眼泪般咸涩的潮湿感。他是在挽留我么……想到这里,我的身体难以自控的颤抖着,颤抖得光是站立便已竭尽了全力。然而,转身看到的凌戍,却并没有醒来,只是梦呓而已,我不禁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坐回床边,伸手撩了撩凌戍那被汗水浸湿的额前碎发。 “凌戍,这样的我,是不是很没出息,明明做梦都想听见你挽留我,但误以为一切真的发生时,又动摇到不行……”我望着凌戍,小声的呢喃着。 “不要走,不要走……衣……典。” “……” 洁净的阳光洒满房间,光影流动中,似乎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着的许多微生物,但这一切,却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到能听见我心底流水的声音…… “凌戍……早安。” 我留下这么一句话,静静地退出了房间。 后来,我才想起来,自己犯了个多么愚蠢的错误,我毕业的那天,自然也会是作为同届生,衣典毕业的日子,只不过与他相约黄昏后的,不是凌戍,而是他大学的女友,如今的太太。 第二十六章:记忆之夏(2) 已经这个点了吗?我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停在了凌晨一点,苏喆……今晚该不会不回来了吧?算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他也有钥匙,我正欲走进自己的卧室时,猛然听见门外有人急促地叫着门,“季彦老师!季彦老师!麻烦您开下门,我是多多!” 多多?!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已率先做出了反应,门外站着的是不堪重负的多多,和早已烂醉如泥的苏喆。我一把扶过苏喆,将他的身体重心揽到了自己身侧,和多多一起把他抬到了我的卧室,今天就别睡储物间了,至少卧室的床柔软一些,苏喆也会舒服一些。 和多多一起安顿好苏喆后,我为她沏了一杯安神茶,她和我面对面的坐着,中间隔着一个低矮的茶几。虽然很难想象她一个人是怎么把苏喆带回来的,但从她进门时猛烈的喘息和额前的汗珠可以看出,一定费了不少力才是。 “小五和蘑菇呢?怎么是你带苏喆回来的?” “他们三个,没一个是清醒的。幸好小五和蘑菇现在一起在外租房住,所以就索性让他俩难兄难弟相互扶持着回去了呗。要不然,我一个人得折腾到什么时候去了。” “呵呵。这还真是难为你了。” “不过苏喆也真是的,任凭小五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肯和他们合租。对了,季彦老师,你知道苏喆搬来住的理由吗?” “啊,这个啊,他和我说过,说是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出租房,借我家过渡……” 我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直到自己亲口说出来,我才意识到这个理由现在看来,竟是如此的自相矛盾。见到我为难的神色,多多也没有再问下去了。 “看来季彦老师也不知道呢,不过,他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不想告诉我们的话,也没关系,至少,我相信他。” “嗯,或许吧。” “对了,季彦老师,我以后可以常来这里吗?我……想来……找苏喆。” “没问题啊,暑假的话,我应该会离开一段时间,到时候你们都过来也没关系。” “离开一段时间?苏喆知道吗?” “回老家看看母亲而已,他……暂时还不知道,不过肯定会知道的啦。” “哈哈,说的也是呢。” 多多爽朗的笑声终止得毫无预兆,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抑或是,擅自跳闸的电灯。取而代之的是我从未在多多脸上见过的神色,为难而认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自惹麻烦,向来都是明哲保身的人,但面对女生,我真是很不擅长,起码没有办法假装视而不见。 “那个……多多,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讲吗?” “季彦老师,可以的话,能现在给我做次咨询吗?” “有心事吗?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聊聊,咨询的话,谈不上。” “嗯,那就聊聊吧,抱歉,这么晚了,还让你听我说这些。不怕老师笑话,我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但上了大学以后……我第一次……第一次喜欢上了一个人。我们认识了快两年了,一直是很好朋友。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来说,渐渐变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这两年来,我和他成为朋友,看着他和别的女孩交往,又看到他们分开,这种亦苦亦甜的味道,两年来,我一个人尝过太多太多遍了,但我却始终没办法让对方知道。我一直安慰自己说,没关系,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时间。但……今天,我毕业了,我怕自己就要没有时间了……” 多多神色哀伤的看着地面,眼睛里已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明明是同一场毕业礼,但它在人们记忆里的模样,却从来就不曾重复过。 “没关系,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爱着,也沉默着。不过,你觉得,阻止你向他表白心情的主要原因有哪些呢?” “害怕遭到拒绝吧……虽然他现在是单身,但对我……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还有就是,如果表白失败了,害怕连这份友情也会一并失去……” “嗯,我十分理解你的想法,确实,友情可能会慢慢转变成爱情,但爱情要想再回到友情却是难上加难。但你是愿意守着这份友情而遗憾着,还是为了可能的爱情而努力,选择就在你的一念之间。如果,你感到胆怯,就请你相信我,闭上眼,让我们来试想一下,仅仅是试想一下,你不会真的受到伤害,你不会真的遭到拒绝,来,告诉我,你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 “……” 就这样,时间又缓缓地过去了四十分钟,而多多的表情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痛苦了,但愿,我有帮助到她吧,哪怕是一丁点也好。 “季彦老师,今天真是太感谢了,告诉你真是太正确了,我想……这个假期,我一定会……尝试着告诉他的。” “嗯。祝你好运。这么晚了,要我送你回去吗?”我也回应她似的,淡淡的笑了。 “不用了。我下楼直接打车。” “那,我送你打车吧。” 午夜,街上似乎只剩下了放空的出租车还在到处游荡着,我随手拦下一辆,为多多打开了车门,但她却迟迟没有坐上车。 “季彦老师,能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觉得,苏喆他……喜欢我吗?” 心理咨询对于咨询师而言,其实是项危险的工作,所以为了自我保护,这个行业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可以给自己认识的人做咨询。” 因为每个人内心的秘密,都有可能是一把利刃,有意无意地,会刺伤周围的人。所以,我们需要谎言,需要隐瞒,也不得不带着许许多多的秘密离世。 而我就是在得到了多多的信任后,在自身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堵住了胸口。我并不清楚,身体内的疼痛感到底来源于何处,只是一味地清晰地感到了不适,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心脏骤然的揪紧,急剧的收缩了一下,但我却仍旧不明白这转瞬即逝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良久,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季彦老师也说不清楚吗?真是抱歉,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走了,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我独自站在路灯下,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裹挟着温热的夏风,吹起一地的尘埃…… 第二十七章:记忆之夏(3) 都过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苏喆怎么样了,临睡前,我决定再去看一看他的情况。 于是,我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卧室,将墙角的落地灯开至最暗,昏暗而温暖的橙色光线便缓缓地流淌而出。看样子,他睡得还不错,连翻过身的迹象都没有。不过,既使隔着一段距离,仍可以毫无障碍的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干脆还是为他擦擦脸吧,我立马暖好了毛巾,蜻蜓点水般的沿着他俊朗的脸庞,慢慢的为他拭去一天的疲惫。 “……是老师吗?” 苏喆忽然缓缓地握住了我正拿着毛巾的右手,那样轻柔的触感,犹如羽毛落入掌心中一般。或许是因为光线,或许是因为酒精,他醉眼迷蒙,微醺着双眸。 “是我。抱歉,弄醒你了吗?” “没关系,我只要知道是你就好。” 语毕,苏喆温暖地笑了,他的手慢慢的摩擦着我的皮肤,缓缓移动着,最终轻轻地扣入了我的指缝中,十指紧扣,却唯有他的拇指依旧缓缓地在我的手背上随意的摩挲着。 “既然醒了,要不要服下醒酒药?这样明天宿醉也不会那么严重。” 不等他回答,我就想要抽回手,起身去为他找药。 “不,我没关系的,你不要走。” 最后三个字,像一记奔雷,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天灵盖,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昏暗的灯光下,眼前的这张面容与记忆中的那个影像重叠交错,一时间,竟让我难辨真假,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置身何处,而眼前的这个人……又到底是谁…… “季彦……老师?”右手上传来的力道,将我带回了现实,可能是由于担心吧,苏喆已完全睁开了双眼,此时此刻正直直的看着我,”老师,你还好吧?刚才……你的表情……让我恍然觉得你似乎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就像……第一次看见你时那样。” “我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对不起,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我毕业的时候,有人对我说过,哪有人清醒着毕业的。” 为了安慰他,我不自觉的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但这一次,这一次,苏喆却没有以更加灿烂的笑颜来回应我。相反,一丝落寞的神色在他眼中一晃而过。 “那个人……是凌戍,对吗?” 再一次从苏喆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我颇为惊诧,我以为那天过后,他便不会再提起凌戍,也以为那天他说过的话,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更以为对于我和凌戍,他不会察觉得太多……惊讶过后,却是我不想欺骗他的心情,不知为何,至少,这个人,可以的话,我不想对他撒谎。 “……嗯。” 苏喆淡淡地松开了我的手,再次静静的合上了眼。 唇角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深深地刺痛了我…… 时近中午,兴许是因为宿醉的原因,苏喆依旧没有起床。我原本端着午饭,在卧室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却终究没有走进去。昨晚,苏喆那个寂寞的表情,始终烙印在我心上,总觉得再见他似乎需要更多的勇气。 “还是让他睡到自然醒吧……”我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在厨房为午饭封着保鲜膜。突然一阵平稳的敲门声传入耳际,我停下手头事,走了出去。 “……凌戍!”看见来人,我不禁忍不住低呼了一句。 “怎么了?季彦?我来找你……至于这么惊讶吗?”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收拾起自己慌乱的心绪,回复了平静。虽说凌戍其实并不常来看我,但无论如何,他的造访也不能作为我失态的借口。 “那什么,进屋里说吧。” “今天就不了。我过来主要是把这个给你。”语毕,凌戍抱起了放在脚边的一个小纸箱,“是一个编辑寄给我的,她家乡的特产,金桔。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索性也给你捎来一小箱。” “哦……谢了。”我接过箱子,顺手放在了鞋柜上。 “对了,我已经向编辑告过假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哦,我已经放假了,不如就明天吧。” “那明早我在楼下等你。” “好的,那就这么定了,我们不见不……” “对不起!你不用来了!这家伙不去了!” 突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狠狠地拍在了门框上,震得金属门框似乎都晃了两晃。苏喆的突然出现,让我和凌戍都在一瞬间呆住了,而他显得异常急躁,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不等我们任何人反应,便大力地关上了门。 而门刚刚一关上,苏喆便一把从身后将我拉了过去,我身体的重心竟毫无预兆的向后倒去,触碰到了那个曾经温暖宽厚的胸膛,而如今,透过薄衣,传达给我的却是无尽的咆哮和愤怒。一只强健的右臂从背后绕过我的身体,紧紧地勒在了我的胸前,力道之大,让我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而苏喆竟然就这样将我往房间里拖去。 “季彦老师!你在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烦躁不安的苏喆,冲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眼神里熊熊燃烧的怒火,几乎要把我烧成灰烬,紧握住我双肩的手,不断地加重着力道,一点一点,好似能生生捏碎我的骨头。 “……苏喆……你怎么了?” 我拼命地稳住自己的心绪,拼命地想要搞清楚状况,拼命地动了动唇齿,却只能吐出这么一句薄如蝉翼的问话。 “你问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苏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语调里满是痛苦的自嘲自讽,他微微地低下了头,零散的碎发遮住了他愤怒如火的双眸,而我肩上的疼痛感也渐渐地减轻了一些。 “苏喆,你冷静一下。我只不过是要和凌戍一起回一趟老家,去看看我母亲。” “季彦老师……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他就站在你面前,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如果只是回家的话,那我陪你去,什么时候都可以走,所以,我求你,求你……不要走……” 眼前的苏喆,身体内似乎有无数情绪在汹涌怒吼一般,亦愤怒亦软弱,亦强势亦伤怀。最终他微微低下了头,任凭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着。那句不要走,那种接近恳求的语气,那个泛着泪水的气息……为什么都让我似曾相识…… 到底是愤怒还是伤心,抑或是,因为伤心所以愤怒……? 我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投入了他的怀中,轻抚着他宽厚的背脊,一遍又一遍,只希望眼前的这个人,可以不要再用那样的口吻,说出让我撕心裂肺的话来。彼此狂乱的心跳,温暖的体温,似乎都可以疗伤一般,苏喆不住颤抖的身体也慢慢舒缓了过来。 但是……苏喆,我唯独不想欺骗你……那……那可是凌戍啊,是凌戍啊…… “苏喆……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拒绝……凌戍。” 我倚在苏喆的怀中,低下头,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将实话说出口。然而,从我口中轻道出的凌戍的名字,似乎彻底的粉碎了苏喆的理智,他原本温热的身体,在一瞬间就僵住了。这样强烈的反应,让我始料未及,不禁抬起头,对上了他的视线,那是……只有野兽才会有的眼神…… 第二十八章:记忆之夏(4) 霸道、愤怒、凌厉、欲望……没有温度的双眸,没有理性的双眸,我想收回自己的视线,我想不去看他,但我却一动都不能动,只能望着这双近乎绝望的眼,任凭自己内心的恐惧……烽火燎原…… 就在我快要失去力气,快要站不住了的时候,苏喆忽然狠狠地抓住了我胸前的衬衣,一把将我推倒在床,我重重的摔在了床上,让原本整洁的床单,产生了无数褶皱。而我的双手被苏喆死死的压在了头顶上,他仅仅用了一只手,便彻底封住了我手上的行动,力道之大,让手部的血液流动仿佛都凝滞了一般,由指尖开始渐渐发凉。 “苏喆,你要……做什么……” “既然你执意要去,那我就彻底地弄坏你,让你……不可能离开我。” 这丝毫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像是一块冰柱,狠狠地刺进了我的胸口,尖锐的利刃与彻骨的冰刺,痛得我生不如死。 下一秒我的唇就被突如其来的物体,强行堵住,使我甚至无法顺畅地呼吸。我想推开苏喆,但却因为被他紧紧地压住了身体,而完全无法动弹。他粗暴地将我的舌强行捕捉,然后死命地束缚住,这让我的呼吸越发的困难了起来。 ——为什么? ——苏喆,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苏喆狂乱地吮吸,让我一部分的意识渐渐变得空白,变得火热,变得不可抑制的瓦解融化了。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 “……啧。” 趁着意识尚未远离,我不得不狠下心来,用力地咬了苏喆的嘴唇。一瞬间,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我嘴里扩散开来,流过我滚烫的舌尖,缓缓地被吞咽了下去……但我被死死堵住的嘴,终于也稍有了一些间隙。 “住手……苏喆……快住手……!” 然而,苏喆却只是用更加压倒性地力量,死死地锁住了我的双手,他骑在我身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在我的上方微笑着,这笑容却不禁让我打了一个冷颤。那是一种仅仅由悲伤与痛苦交织而成的笑,根本就是在讥笑他自己,却又隐藏着深深的愤怒。 他一边舔舐着从自己嘴角渗出的血液,一边将空出来的手放在了我衬衣的纽扣上。苏喆毫不犹豫地一把扯开了我衬衣的纽扣,我想反抗想怒吼,但他那直直望向我的视线,明明是如此的冰冷却又让我莫名的感到灼热,让我的声音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咙深处。 苏喆那骨节分明的手从我衬衫衣摆处顺势滑了进来,令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开始啃噬我的脸颊,进而疯狂的舔舐着我的胸膛。面对不断袭来的一股股炽热的疼痛,我却只能拼命地压抑住自己一触即发的声音,全身冷汗淋漓。 然而,在此刻竭尽全力想要将我撕裂将我毁坏的苏喆眼中,我所看到的,却只有无尽的愤怒和悲凉。那是一种无可发泄的愤怒和无处可去的悲凉。而苏喆,选择将他那无穷无尽的疼痛深深的留藏在我的身体中。我无法言明自己的感受,我只知道苏喆的全身都在凶猛地咆哮着。既使我竭力想要读懂眼前这个人所隐藏起来的感情,但裸露的身体、狂乱的脉搏,根本不允许我思考,只有恐惧如海潮般,一遍遍地击打着我的心脏。 双腿突然被强行分开,苏喆干燥的手指正一点一点地撬开我的私密之处,灼热的触感来回摩挲轻抚着,一点一点……缓慢却坚定的向深处游走。 “不……不要……苏喆……快住手……” 我几乎是用尽了身体里仅剩下的理智与力气,从干涩的唇齿中断断续续的吐出了这几个字。只是这微弱的声音,如今,似乎怎么都不能再传到苏喆耳中了。 随着腹部传来的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啊!……唔!”几乎是在同时,我们都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过于干涩和紧绷的内壁,让苏喆再次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而我的体内也仿佛被翻搅得支离破碎,无法名状的疼痛席卷全身。 当他就这样挺入我身体最深处时,如同抽搐一般的痛苦在全身蔓延开来,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苏喆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将他所有的愤怒和悲伤竭尽全力地发泄在我身上。然而,他的样子却如同一匹受了伤的野兽,愤怒着,却也无助着。 见到他这副让人心碎的模样,比起被强行侵占身体应有的愤怒,我更多的感受到的是不断涨潮的悔意。让他这么做的人,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正是我。他那些无处安置的纠葛,也正是因我而起。我的全身被紧紧地压制住了,以至于无法触碰到他……但如果可以,我已经不想再逃了,如果可以,我只想好好地拥住他…… 随着彼此身体极限的到来,在释放后,我的意识就逐渐变得朦胧了起来,而视线也渐渐被一层水雾所阻隔,恍惚中,我似乎看见苏喆正在哭泣,明明没有流泪,但我却真切的感受到了,苏喆,在哭泣。 我感到头昏昏沉沉的,就连眼皮也沉重得无法抬起,就在此刻,我仿佛听到从遥远的彼岸传来的声音,轻微而嘶哑的声音——“季彦老师,我爱你……还有……对不起……” 不,苏喆,不要道歉,是谁说“我爱你”,最可悲的就是和“对不起”一起连用的,所以,不要这样道歉,更何况……应该道歉的人……明明就是我。 但我再也没有力气向他传达我的想法,意识,就这样沉入了无尽的黑色雾霭中…… 当我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新一天的拂晓,我仍旧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而苏喆却不在身边,难道是回自己房间了?我没有再多想。因为我的意识并不清醒,似乎还在睡梦中,被苏喆强行……这一切,仿佛都是也都只能是一场心有余悸的噩梦。 然而我只是稍稍起身,就会感受到被无情撕裂的身体发出的阵阵哀鸣,尽管私处的伤口已被细心的处理过了,但被苏喆紧紧抓过的手腕的灼热感和勒红的印记,却始终消散不掉。 还有……那句话—— 在半梦半醒的朦胧意识下,苏喆那痛苦的轻声低述—— “季彦老师,我爱你……对不起……” 昨天由于痛苦,根本就没有办法好好的理解这句话,没有办法理解他口中的“我爱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苏喆……应该是喜欢女生的吧……和苏喆相遇以来的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为什么拥抱我,为什么要搬来,为什么……不让我和凌戍走……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我却迟迟都没有意识到…… 不……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使劲地摇了摇头,拼命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凌戍……一会儿就该来接我了。 我强忍着身体的疼痛,硬撑着自己起了床,尽管每动一下,腰部和腿部都会传来骨裂般的疼痛,但我还是,还是不得不在这样的情况下,轻轻的收拾着行装。 如同我昨天对苏喆说的那样,那是凌戍啊……我无计可施…… 走过苏喆房前时,我加快了脚步,克制着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内心的动摇无法言喻,但,苏喆,这样的我,是没办法接受你的……但,苏喆,这只是暂别而已…… 楼下,一辆熟悉的白色路虎,已静静地等在了路边…… 第二十九章:记忆之夏(5) 将行李扔进后备箱后,我有气无力地坐上了副驾。 “早啊,季彦。” “嗯。”我极度疲惫地从口中吐出了这个音。 “季彦,你怎么了?昨天没睡好吗?”凌戍有些担心,停下了起步的动作,望向我。 “……嗯,算是吧。我没事,你开车吧,我睡会儿。” 我将椅背微微调低了一些,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快要散架的身体彻底地窝在了座椅里。透过后视镜,我看见自己的面容确实憔悴得够呛,没有血色的唇,显得干涸而粗糙,苍白的脸颊与微黑的眼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明只是一夜而已,却好似耗尽了这一季的精力。 “那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凌戍的声音似乎正在远去,身体一放松,疲倦和困意就肆无忌惮的席卷而来,就这样,将我拖入了深不见底的睡梦中。 再醒来时,烈日正浓,座位前的遮光板被人贴心的放了下来。我试图活动活动几乎已经睡僵的身体,但果然还是很勉强,每动一下都好似刀割般的疼痛。 “……啧。”我不禁透漏出了苦涩的声音。 “季彦,醒了吗?” “……嗯,醒了。” “喝点水吧。”凌戍指了指座位中间的矿泉水,我拧开一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对了,季彦,昨天在你家遇见的那孩子……” 凌戍的问话欲言又止,而我则在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是我学生,在校门口你也曾见过一次。对了……我们现在到哪里了?“我故意绕开了话题,可以的话,我不想谈起苏喆。 “马上就下高速公路了,对了,我们今天回去的事,你提前给伯母打招呼了吗?” “她不是对你,比对我还亲吗?你都没告诉她,我哪里敢惊动她。” “呵呵,你这个小心眼儿,还计较着呢。那,快给她说一声吧。” “……凌戍,可以的话,今天先回你家吧。” 我今天这样的状态,回家一定是顶不住我妈念叨的,要是让她看见我这个样子,这个暑假,我也就别想安安静静的过了。再说……这份凌乱的心绪,我也还没来得及收拾……但,凌戍的动摇,我也不是没有发现,那突然握紧方向盘的十指,泄露了凌戍心底的秘密。已经这么久了,却始终心有余悸,始终在他的生命中惶惶不可终日,没关系的凌戍,没关系,所有残酷的记忆终会变得温柔。至少,我一直都在。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为什么不回你家?” “不为什么,暂时……不想回去。别问了。” “……哦。”凌戍一边回应着我,一边将车子驶向了阪城郊区。 而我也不再睡觉,转而看起了窗外的景致。 阪城,并不是像雨城那样的大城市,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甚至都可以用小小的步伐来丈量这个小城镇,沿着家门前的溪流,从日上三竿走到日薄西山,也就出城了。二十年前的阪城,没有化工厂,没有印刷厂,没有食品加工厂,有的只是天色蓝蓝和溪水潺潺,有的只是……画着风景少年,和看着少年的我……如今,阪城虽依旧算不上是一座水泥森林,但一年年急剧的开发和大力的招商引资,已让这个小城镇,对我而言,渐渐的变得陌生。 所谓故乡,不过是一个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没有记错的话,通往凌戍家的路,本来应该是记忆中那条神奇的石子路,说是神奇,实不为过,每次去的时候,总是任凭我怎么拼命拼命的往前赶,却依旧老半天都走不到,而每次离开的时候,却总是转眼就进了城,转眼就到了家。如今,当年的石子路,早就变成了脚下平整的柏油路,只是不知道,它是不是还和当年一样,那么奇妙。 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凌戍犹豫了一下,从他迷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几乎是凭借着所剩无几的记忆,胡乱蒙了一条路,转了右。 其实,我并非是很久没有回来了,因为家中尚有母亲在,所以我基本上每年至少会回家看望她一两次,相比之下,凌戍……可能就没什么再回这里的理由了吧。 “凌戍,你有多久没回来了?”我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你是说阪城还是山庄?阪城的话,一年前才回来了的,回来看伯母。山庄的话……是有多少年了呢……” 最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人忘记时间本身。我有些后悔,或许,不该提议回他家的。 “啊,幸好没走错路。” 随着凌戍的一句自言自语,我抬起了头,直视前方,远远便可看见,两扇大型雕花工艺的黑色镀漆铁门,门上高高拱起四个大字——读雨山庄。 这世间,绝大多数人,看雨,骚人墨客,听雨,而这妄想读雨之人,究竟会是怎样的人…… 早已荒废的别墅,依旧静静的伫立在这个注定与奢华无缘的小镇一隅,头顶正是烈日灼人,浮出地表的热度,蒸烤着空气中的一切,让与我们遥遥相对的建筑群如海市蜃楼一般。 巨大的铁门,漆层剥落严重,铁锈遍及各处,微微泛红的锈色,似乎让人再也想不起它本来的模样。而门锁,一如凌戍离开的那天一样,只是随意的用了一把普通的铁锁,难以想象那副娇小的身躯,这些年来,是如何守护住这座荒宅大院的。也只有阪城这样的小地方,才可能还有这样的无人之境了吧。 门锁早已锈得不成样子,凌戍取来了修车备用的老虎钳,轻而易举的钳开了锁。因为从大门到别墅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又再次回到了车上。 不知是因为道路变得不太好走了,还是因为心变得不太好受了,总之,凌戍开得很慢。而映入我眼帘的只有一片凋敝与繁盛共存之景。凋敝的是曾经娇气而贵重的各色盆栽和花墙,而繁盛的则是无限疯长的杂草和爬山虎。肆无忌惮的杂草与碎石,淹没了曾经的幽径,无法再确认哪里是车道,哪里是草坪,我们只能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一直向前。目之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尘埃,只要稍有风起,便能在这个仲夏掀起一场银白的雪景。庭院里的不少木制建筑抵不过这些年的风雨飘摇,早已歪斜了梁柱,摇摇欲坠。破败与荒芜,深深的刺痛了我的每一根视觉神经。满目疮痍,那些时光的溃烂,似乎穿梭到了我的眼球内部,开始缓慢腐蚀所有见过它的人。 如果说眼前的荒凉会使人哀伤的话,那么我所体会到的,一定就是残酷。哀伤更倾向于一种结果,而残酷却可以是一个漫长的经过,一个将原本美丽的东西,一点一点,在人前破坏至死的经过。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从不知道这里本来的模样。不知道那些几近坍塌的木制建筑,原是出自江南名家之手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不知道那些爬满蜘蛛网的空旷竹藤,原是一面面每日都需精心打理的风雅花墙,不知道那片青苔遍野杂草丛生的凹地,原是清澈见底水面如镜的鲤鱼池,不知道曾居住于此的别墅主人的故事…… 第三十章:记忆之夏(6) 出身,从来都不是可以选择的事,却也从来都不是文人骚客笔下那么轻描淡写的事,在古代,若是帝王将相之后,不论才德,多少能在历史的长卷上留下一星半点的墨痕,若是布衣白丁之后,不论资质,却多少要悲天悯人,叹命运多舛时运不济。在现代,或是富二代,或是穷二代,个中辛酸,冷暖自知。 “说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过是偷换概念的游戏罢了。因为生不是要带来什么,而是被赋予了什么,天赋、财富或者美丽;而死也不是要带走什么,而是要留下什么,名声、遗产或者精神。所以生与死,都不是那么淡薄的事情。” 说着这样的话的凌戍,是痛恨着他的出身?还是……痛恨着他的出生……? “季彦,想什么呢?该下车了。” 凌戍的声音,将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一幢五层楼高的中式别墅,已经近在眼前。 “我都忘了是指纹锁了,这样的话,就不用担心进不到门了。”凌戍一边用手拍扫着液晶屏上的灰尘,一边喃喃地说道。 “诶?!指纹锁?!这才应该担心吧!这么几年了,房子又没人住,不可能还有供电吧,电机不工作,怎么可能打得开,还是拿应急钥匙出来吧。” “钥匙?刚才的门锁你忘了我是怎么打开的了?钥匙我早扔了。” “哈?!你……哎……这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进去呗。” 话音未落,屏幕扫描了凌戍的指纹后,只听“啪”的一声,两扇厚重的门扉应声开启。 “哈?!”我站在门外一脸的目瞪口呆。 “呵呵,我记得你应该是知道的吧,这别墅本来就是以那个男人公司的名义,从阪城政府那里买的土地使用权,单独规划的一个住宅区,虽说名义上是住宅区,除了占地面积够得上一个住宅区以外,实际就这一栋房子,是单独铺设管线供电供水的,至于费用,早就预支到下辈子去了。” “诶?!是这样?!” 我缓缓的走进了屋子,在我的记忆中,因为镇上一到夏季就用电紧张,我家刚好就在镇中心的位置,经常被拉闸限电,热得我哭爹喊娘的,每每此时,我都会不辞辛苦的冒着烈日,拿着一把纸扇,踏上那条神奇的石子路,边走边扇,直奔凌戍家,因为他家的中央空调似乎一年四季就从来没关过。我当时只是以为,因为他家地处偏僻,所以连被拉闸限电的资格都没有。 “咳……咳……” 呛人的灰尘,因为穿门而入的夏风,在房间里肆意的飞舞着,我和凌戍都禁不住干咳了两声。阳光透过房间各处的窗户,肆无忌惮的照射了进来,宽阔的大厅,高大的穹顶,曲折的楼梯,整个屋子里的一切,就连空气中的尘埃都无所遁形。 而这栋房子的时间,似乎永远的被锁在了凌戍离开的那一刻。所有的家具分毫未动,也未搭上防灰的白布,像是一颗颗弃子,静默的昭示着凌戍离开时的弃绝和他从未想过要再回来的决心。而所有本应该悬着字画的墙面,放着古董的架子,挂着戏服的屏风,依旧空空荡荡,那些缺失的空白,都由尘埃一一填补。在刺眼的光影下,我似乎又看了那个拖着行李箱的少年,毅然决然的穿过我身旁开着的大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季彦,麻烦你,把窗户都打开,透透气吧。我去打扫一间客房出来,今晚就凑合一下。” “……嗯。” 语毕,凌戍便消失在了回廊的拐角处,而我则拖着迟钝的身子,一层楼一层楼的缓缓向上,挨个打开所有的窗户。不知道,以这种不算理由的理由,再回到这里,凌戍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一直都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倒也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是否所有的痛苦与挣扎、欢歌与笑颜都真的终会归于平静,平静到波澜不惊风浪不起…… 今天的自己果然很不对劲,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陷入了纷乱的思绪中,不断地不断地,盲目地盲目地,回忆回忆再回忆……是为了什么…… “……唔!”因为注意力涣散,一时间竟忽略了脚下的台阶,身体在瞬间失去重心,向后倒去,我本能地大力地一把抓住了楼梯护栏,往后踉跄了两步,幸好还是站住了。手顺着布满灰尘的扶手顺势滑出了好远,一时间灰尘扑面而来,但我还来不及遮住口鼻,便被因在瞬间发力过猛而唤醒的腰痛,折腾得差点就跪了下去。我立马用双手扶住了腰部,良久都不敢再多动弹一下。 可痛苦还远没有结束,随着腰痛的越发剧烈,我体内有什么别的记忆正炙热的翻滚着,直冲脑门。心脏传来深深的疼痛,仿佛被网格状的铁丝在瞬间勒紧心房般,血肉似乎都在一点一点的破裂开来。 胸口紧紧揪住的窒息感,带来记忆的随之翻涌,在那黑色的海啸深处——是苏喆。昨天的苏喆……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对着我无声地怒吼着。他的心中有我看不见的触不到的伤口,但他选择将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以那样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展示给我看。但这样粗暴的方式,是不是只会徒添伤悲罢了…… 明明遭到过分对待的人是我,然而苏喆那时痛苦的神情却不断的刺痛着我的胸口,挥之不去…… ——季彦老师,我爱你……对不起…… 毫无预兆,突然从脑海里闪过这句苦涩的低语,猝不及防,我狠狠地抓紧了胸前的衬衣,钻心的疼痛,似乎让心脏也被肆意的拧成了手中这团褶皱的衣衫,失去了手臂的支撑,我的身体不可抑制的跪了下去,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压在心头,压在眉梢。 苏喆……我…… 不!不,我不要再想起来…… 如果这就是我想用回忆来逃避的现实,就让我一个人继续永无止尽的回忆吧…… ——季彦老师,我爱你……对不起…… 住口吧,苏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在我的心里随意的重复了……住口吧…… 第三十一章:记忆之夏(7) 我很清楚,对于苏喆,对于苏喆的感情,我选择了逃避。我无法像他一样,像他回应小默时那样的坦白而又决绝,无法像他一样,用那么平静的语调说出那么残忍的话,无法像他一样,将自己全权交给感情交给心。 一旦我试图想要面对,自己就如崩坏了一般,没有办法理性的去思考,也没有办法放纵的去感受,剪不断,理还乱……苏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或许……真的已经毁坏了我,毁坏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毁坏了我原本简单的心意。 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不解,对自己,对凌戍,对苏喆。所以,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时间,需要一天,一年,或者,一辈子。 凌戍不习惯早起,因为不想吵醒他,我起床后便离开了客房,开始随意的在偌大的别墅里,四处游荡。即使不开空调,这屋子似乎也冬暖夏凉,至少,现在的温度,刚刚好。纵使并不是刻意要去什么地方,但我的脚步却仍旧不由自主的朝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和这里所有的房门一样,门把手上早已堆满厚厚的灰尘,但我却毫不在意,径直握住整个把手,用力的转动了一下,门内,是凌戍的书房。 在我眼中,这扇实木门后的一切都是永不褪色的,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永远不会沾上尘埃…… 一对木质上乘的草花梨书橱,四扇镂空的窗格上分别精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漆色红润,纹理亮丽如新。里面容纳的书籍,以书封的颜色为标准,整齐的排列着,内容涉猎广泛,每一本,凌戍都看过两遍以上。书案也是成对摆设的,铁梨木,仿清牡丹卷书案,两块板足内雕缠枝牡丹纹,雍容牡丹,惟妙惟肖,我曾一遍遍的沿着缠绕的纹路,细细抚摸,似有玉石的温润质感,让人为之动容。成套的玫瑰圈椅、红木雕花屏风……房内的所有所有,在我眼中,都始终纤尘不染,都还沾有那些年清风的味道。 年幼时的凌戍,喜欢呆在自己的书房,如果我来找他,也一定是在这里和他共度一个安静的午后。多数时间凌戍都是在随意的涂鸦或者阅读,沉默着。而我总是自己带书或者作业来打发时间,因为那个时候,凌戍看的书,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确实都看不太明白,硬要看的话,还得备上一本汉语词典。凌戍和我不一样,他的所有教育都是聘请专门的老师,一对一在家辅导的,而所教授的内容,也是我完全不能想象的,并非是语数外这样呆板的课程,而是涵盖了政治经济人文地理在内的广袤知识体系。所谓的学校教育,只不过是为了完整他的成长经历罢了。他不做作业,因为他不喜欢,他时常缺席,也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 “凌戍,明天又是周一,你会来学校吗?” “不去。” “那你会去秘密基地吗?” “……嗯。” “那我也……” “你不准逃课来找我。” 凌戍打断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了,转而直直的盯着我,年仅九岁的他,目光中流出的坚定,却好似一个成年人,这让我完全无法再多辩驳一个字。但,如果这时候示弱的话,就会好不甘心,就像是输掉了一样,于是我仰仗着内心那小小的自尊,也狠狠的回瞪着他。既使紧紧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早已捏出了一掌心的汗水,但眼神上也绝不退却。 一时间,屋里似有两只实力悬殊的小豹,在彼此对峙着,让四周的空气都为之凝结。 “咚咚”伴随着两声礼貌的敲门声,一个救我于水火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少爷,用糕点的时间到了。” “进来吧,齐管家。” 凌戍话音刚落,只见齐管家礼貌的走了进来,冲着我和凌戍微微的笑了笑,然后娴熟的放下糕点,倒上茶,便又静静的退出了房门。我趁机偷偷的吐出了憋在心头的一口气,暗自庆幸着齐管家来得正是时候,再不来,我可真招架不住了。 在凌戍家,除了凌戍,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齐管家。这个长相干净的中年男子,总是散发着一股平易近人的气息,对我也总是很亲切。最关键的是,我总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管家这个工作了。偌大的一栋别墅,总是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虽然凌戍家,也有聘请园艺工人、厨师、家庭医生等等。但齐管家却总是能在各方面以一当十,躁动难安的春季,他会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为家里四条剽悍的看门狗,套上绳索,驱车数里,带它们去放风。植物疯长的夏季,他会和许多园艺工人一起在园林里修剪花墙和盆栽,他的手艺很好,丝毫不像一个门外汉,甚至比专业的园艺工更优秀。百无聊懒的秋季,他会在征得凌戍的同意后,陪凌戍下一盘棋,从不手下留情,也没有战败的记录。食之无味的冬季,他总是会亲自守在厨房,为凌戍和他母亲煲汤,文火慢炖,他就坐在一旁,翻着一本散文集,片刻不离。 今天的糕点是桂花红豆酥,我不挑食,对我家而言,下午茶这种东西本就是奢侈品,所以我对凌戍家的下午茶一直都怀有无限的期待和向往,像这样等待着管家端一小碟点心来,就连等待的过程,都充满了糕点甜腻的味道。凌戍并不喜欢甜食,每次都是浅尝辄止,不过,还好他喜欢喝茶,尤其是我不能接受的苦丁茶。 ——这颗心千百载微漪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 一丝千回百转的女声,忽从楼上幽幽的飘了进来。 “凌戍,你妈妈又开始唱戏了。” “嗯。” “今天是哪一出?” “《白蛇传》。” “刚才那句词是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不说我怎么可能明白?!” “……简而言之,是白娘子的自言自语,意思是喜欢上许仙了。” “这不是很简单嘛!一说我就明白了!” “……那是因为我解释得简单。” “对了,凌戍,你那个“戍”字,到底里面是一点还是一横?还有一个长得差不多的,中间空心的念什么?” “……” 凌戍不再说话,转身打开了书橱,一会儿,一本笨重的词典,狠狠地从书橱里飞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闪躲,就被砸了个正着。 “凌戍!你!” 我大叫着他的名字,一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愤怒油然而生,我作势凶狠的扔下词典,向他猛冲过去,抓着他的衣领,顺势就要给他一拳,但如果凌戍真心要躲的话,我是不可能打中他的,他的空手道可绝对不是摆设。但他从来不对我用那样像模像样的招式,总是凭着本能随意的和我扭打成团,也不知道是关心照顾我,还是因为要对付我,根本就犯不着那么麻烦。 “季彦,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傻乐什么呢?”不知何时,凌戍也踏进了这间书房。 “没什么,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走吧,出去吧。”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没有回头,既使现实落满尘埃,至少,请让记忆永远鲜亮…… 第三十二章:记忆之夏(8)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泪。 ——席慕容《戏子》 “她也唱花旦,但是更擅长青衣。” 记忆中,这似乎就是凌戍对他母亲,仅有的评价。 在凌戍家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听见他母亲唱戏或者吊嗓,有着丝绸般质感的声线从五楼上缓缓飘来,不懂戏曲的我,只是单纯的觉得很美,只听声音就觉得很美。但我却从没见过她下楼来,她和凌戍一样,饭菜都是齐管家直接送到房间里,家里的饭厅从来就不使用,她也不似我母亲,要工作,好逛街,总爱出外溜达。曾几何时,我一直对凌戍家的第五层,感到十分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住在怎样的一层楼里,每日又过着怎样的生活,但齐管家却告诫我说,凌戍的母亲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绝对不可以上五楼玩。 我虽然一直谨遵告诫,但我终究还是见了她一次。 那是一个比现在更为纯粹的夏日,从每棵道旁树上传来的阵阵蝉鸣,似乎比任何一个夏季都更为聒噪,我内心烦躁无比,顾不上额头上不断滴落的汗水,只是一味的朝着凌戍家急行,想要逃避这永无止尽的噪音和酷暑。 走过城区,走过石子路,走过庭院……我喘着粗气,正欲按响门铃时,却发现大门并没有锁上,门是虚掩着的,门内传来女子婉转流波的唱戏声,出于好奇,我轻轻的将门推得更开了一些,门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柳絮纷飞的烟花三月,那是吴侬软语的水乡江南,那是依堤傍河的高筑戏台,而我,就站在河对岸,痴痴的望着高台上那遗世独立的戏子。 她轻移莲步,眼波流转,一颦一笑都像是对这个俗世的恩惠。一袭藏青色的褶子,绣着生灵活现的朵朵流云,并非是如何华丽的锦衣,却衬得这戏子如青鸟般,只应天上有。她用银簪和青色流苏发饰绾住头发,并非是如何耀眼的头饰,却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或许是因为角色需要,戏子并未浓妆艳抹,只是略施粉黛,颧骨间淡淡的胭脂,让人忆起三月的桃花,画眉的淡墨与眉间的白粉,隐隐地透出这戏子骨子里原有的清秀。 ——风轻月淡凌波乱,新柳婆娑面遮拦,红颜自古多断肠,春色何见寥弥漫。 娓娓吟唱的戏词,缓慢而空灵,尽管不是每一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仅仅是这么一句,耳中便再也容不下所有的车马喧扰,容不下所有的碎碎零零。戏子声色甜美,却带着委婉伤怀之感。踱碎步,抬玉手,扬水袖,蹙柳眉,浑然天成的一系列动作,一如细水长流般耐人寻味,一如泉水叮咚般目不暇接。 我突然想起前几日在字典上看过的一个词,尤物。 “这不是季彦吗?太太在唱戏,你在这偷看可不好,快和我去找小少爷吧。” 不知何时,齐管家已站到了我身后,拉起我,就朝侧门走去。而我还在那个戏子编织的梦境里,难以醒来…… “齐管家,为什么阿姨唱得这么好,却不让人听呢?” “……” “齐管家……?” “太太的戏,只能唱给一个人听。” “……谁?” “……好了,到书房了,快进去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人,第一次见到凌戍的母亲,却……也是最后一次。当天夜里,趁着夜深人静,她逃走了,只带了一身戏服,逃离了这个偏僻的小城镇,逃离了这座寂寥的庭院深深,逃回了那场藏在水墨画中的江南烟雨…… 凌戍却说,她不是逃走了,她只是走了。因为她离开之前,第一次踏进了凌戍的卧房,去找了他,留给他房屋产权证、银行卡和一句”对不起”。 “凌戍,她哭了吗?” “没有,她说,她叫柳雨。” 第三十三章:记忆之夏(9) 车刚一进巷子,母亲在家门口等着我们归来的身影便映入眼帘,她一直身体很好,并且性格开朗。 “哟!凌戍,你们可回来啦!开了那么久的车,累坏了吧,快快快,屋里坐。” 我们一下车,母亲立刻就迎了上来,不,准确的来说是,立刻就迎上了凌戍,拉着他,好一阵嘘寒问暖。果然,和凌戍一起回来的话,自己就一定会被忽略掉。 “汪汪!汪汪!”我正欲往后备箱走去,却被一阵狂吠挡住了去路,原来我还是没有完全透明化,一双凶神恶煞的狗眼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我,这龇牙咧嘴之势,大有欲咬我而后快之势。眼前这只后背为棕色,肚子为白色,流着哈喇子的肥胖沙皮,就是我母亲养了六年的宠物狗,似乎是叫……。 “彦仔,怎么了,叫得这么厉害,一会儿街坊四邻该来提意见了,快闭嘴!”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名字,才搞得它对我一直这么苦大仇深的。 “哟!季彦,原来是你啊,怪不得狗这么生气。你这个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是是,居然是我,让您老失望了,对不住了。” 虽然是许久未见,但不知为何,我和我妈一见面,就忍不住得互相抬杠。 “嘿?!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彦仔,给我狠狠地咬!” 语毕,我妈玉手一指,沙皮竟然真的更来劲了,站在原地又叫又跳的,一跳老高,还带旋转,惹得哈喇子四处飞溅。 “妈,不是我说你,你看你养得这狗,什么德行。” “什么德行也比你这个一年就回来一次的臭小子强!” “妈,你这完全是……” “好啦好啦,季彦,伯母,我们还是先进屋再说吧,彦仔也别叫了,进屋进屋。” 一见凌戍插话了,母亲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马换回了刚才那副喜不自胜的表情,冲着凌戍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一把拉住凌戍,吆喝着自家的沙皮,先我一步进了屋。 我妈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还不忘丢下一句吩咐,“季彦,你把行李拿进来啊。” “……” “伯母,我去给季彦搭把手。” “不用不用,几件行李他还拿不了吗?!” “……嗯,没事,你先进去吧。”我对着抽不出身,扭头望向我的凌戍说道。 也不知是不是在每一个母亲的眼中,孩子们的时光都是不会流逝的。至少,在我妈眼中,凌戍永远是那个小小年纪就礼数周到、学识广博的秀气男孩,而我则是她恨铁不成钢、屡教不改的臭小子。对于凌戍家里的事,我也不清楚她知道多少,她从来不问我,我也从来不提起。但我相信她一直心里有数,作为一个成年人,作为一个女人,更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所能洞察到的东西,或许,永远都远超我的想象。 “伯母,这是给您带的一点小心意。” “哎呀,凌戍,不是伯母说你,回自己家还带什么礼。” “呵呵,伯母,您这才是客气呢。” “呵呵,瞧你说的,那阿姨就收下了,你先坐着,我去准备晚饭。” 我拖着两个箱子刚进屋,就碰见凌戍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内,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长盒递给我母亲,看样子,应该价值不菲,很可能是条手链或者别的什么。我妈一脸乐呵,走过我跟前时,还故意将手中的礼盒在我面前晃了两晃,“瞧见没?空手回来吃白饭的臭小子!”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了吗?回自己家还带什么礼。” “所以说,你这臭小子就是缺心眼呢!” “……行行行,下次我准带。” “别别别,你愿意送,我还不一定乐意收呢!”语毕,这正逢更年期的老太太,丢下气得牙痒痒地我,摇晃着礼盒,一步一扭的走进了厨房。 “凌戍,你都听见了吧!这就是为什么我和我妈打电话,总说不上两句话原因。”我将箱子暂时扔在了玄关,没好气地走进了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喝完了一大杯白开水。 “呵呵,我觉得你们就这样,就挺好的。” “你这家伙还笑呢!自己知道备礼物,也不知道提醒一下我。” “我备礼物是应该的,你就不必了。” “不必了?!你是没看见刚才我妈挖苦我那样儿!” “呵呵,我是说真的,你回来,她就很高兴了。” “……如果我再带份重礼回来,她就更乐了。” “那倒未必,如果你带份重礼回来,她又该念叨你了。伯母不会希望你在这些方面破费的,伯母勤俭一生,你要是在她身上铺张浪费,她也不会高兴的。这点父母心,你这做儿子的还能不清楚吗?” “……” 一瞬间,我的胸口有种拥堵的感觉,不再说话,只是觉得,凌戍,说到底,这么些年了,你却还是把自己当外人…… 柳雨走后,凌戍便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佣人,家里所有的古董字画等等摆设,全由齐管家做主,分给被解雇的佣人们。从此,凌戍便一个人住在了读雨山庄。但他毕竟是少爷出身,既使是被世人所不齿的私生子,那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务一类的事情还是离他太远了。最开始是我几乎每天都带着母亲多做的饭菜去看他,后来好多歹说的也让凌戍渐渐的到我家拜访,最后便干脆长期住下了,反倒是山庄那边,他偶尔才回去了。 这么些年过来了,我们就和一家人一样,不,我们确确实实就是一家人。于此尘世,相互扶持,不离不弃,这样的关系难道还不能胜于血缘吗?又或者,血缘对于凌戍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胜不过的是凌戍心里那道高筑的城墙…… 第三十四章:记忆之夏(10) 卧室,我心情抑郁的坐在窗前,桌上摊着一本书,却连翻都没翻一下,行李也还原封不动的摆在墙角,没有收拾。 晚饭的时候,三人一桌,我妈一直喋喋不休的对凌戍问长问短,凌戍这家伙平时不善言谈,但不知为何,对我妈的问题,却总是能像个小老头似的,絮絮叨叨,叨叨絮絮,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情,非得掰成十句。不过,这也好,我落得一身清闲,可以安安静静的吃顿饭。 正在我暗自窃喜之际,我妈突然话锋一转:“季彦,人家凌戍这一年可没少忙,你呢?怎么样啊?” “我还能怎样?学校教书呗,你又不是头一回听说。” “嘿!我说你个臭小子!多说两句话要死啊!” “……问题是我确实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啊,要不,你直接说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好啊!我想听你说说你的女朋友。” 猛地听我妈提起这个话题,刚刚灌入喉中的一口饮料,差点没要了我的命,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妈见状,不仅丝毫没有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反而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你小子一年到头不会干一件正事,你说你都多大了,这种事还需要我这个老太婆来给你操心。对面街的刘婶啊,孙子都抱了两年了,我呢?连儿媳妇都还没个影儿!” “呵呵,伯母,这种事是急不来的,再说,季彦平时工作也确实很忙。”凌戍一边给我递来了纸巾,一边宽慰我妈道。 “就是……咳咳……这事,缓几年再说。” “什么?!还缓几年?!再缓几年,你老妈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不在都是问题!” “妈!你这说得是什么话?!” “我不管了,再怎么说,这几年我也是等不了的了,我做个主。明天!就明天!我去把隔壁你徐旭叔叔一家子请来吃个饭,你也好再见见徐芝,你们小时候不也常在一起玩吗?明天你可给我放机灵点!” “妈!你能不能别这样!” “我哪样了!你说说我哪样了!我还不是都为了你!人家徐芝刚回阪城,可就问起你了,这不是明摆着对你有意思嘛?!再说,我都见过人家女孩子了,要什么有什么,你还在这儿不愿意个什么劲儿!” “妈!我!哎!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 “好啦好啦,季彦,我看伯母也是一片好心,再说也只是见个面,就当是老朋友叙旧嘛。” “凌戍!连你也……” 我完全猜不透凌戍这是安的什么心,即使这家伙没察觉到我的心意,也不至于不了解我的性向吧! 饭后,凌戍帮我妈刷碗,我则瞥着一肚子火,径直回了房间,对着一本书撒气。 “怎么,季彦,还生气呢?”凌戍开门走了进来。 自从上了初中以后,凌戍便时常寄住在我家,但我家毕竟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房子是普通的一套二格局,所以凌戍要来住的时候,都只能凑合着和我住一间房。 “……我能不生气吗?!我妈瞎安排就算了,你怎么也能附和着她呢?” “我哪里有附和着她,我只是觉得伯母的话有道理罢了。”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道理?” “季彦,你和我不一样,我一个人,无牵无挂,但是你肩上还有家的责任,还有你母亲的期盼。”说话间,凌戍已经在靠我较近的床边,坐了下来。 “别的事,我都可以依着她,但惟独这个……我……” “季彦,你的难处……我也不是不清楚……但是,关键是伯母她不清楚……” “这种事,我怎么让能她清楚!” “我倒觉得伯母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再说,她其实远比你想象的,要心疼你。” “……算了算了,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推掉明天的事。” “呵呵,季彦,就算是老朋友,见见也无妨吧,你这又是何必呢,还惹伯母不高兴。” “……” “话说,那个徐芝是你什么时候的朋友,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小学以前的玩伴罢了,小学她是去大城市读的书,那以后就分开了。那么小的年纪,有什么好说。” “哎……你还真是老样子,对这些事是一点都不上心。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我先洗澡去了。”语毕,身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和凌戍背对背睡在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从凌戍身上传来的淡淡沐浴露的香味,不断的撩动着我的鼻尖。身体里对于那双冰冷的手的记忆,就要死灰复燃……我辗转反侧,正在此时,耳边传来了凌戍轻声而沉稳的声线,“季彦,我想明天我还是回避一下好了。” “没必要。再说,眼看我有难,还等着你解围呢,你这家伙怎么能开溜呢?反正,我不同意啊。” “呵呵,我帮你解围,作为交换,你能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哈?!” 我不禁被这个问题惊得立刻翻身坐了起来,靠着床头,借着窗外昏暗的月光,俯视着凌戍,这家伙也翻过身来,仰躺着,看着我瞪圆了的眼睛,淡淡的一笑。 “那,我再问得明白一点,没记错的话,那天在你家遇见的那个学生,是叫苏喆吧?” “……是。” “你是因为他才不想见徐芝的吗?” “凌戍!胡说些什么呢!那只是我的学生!学生!明白吗?!” “呵呵,即使你这样想,恐怕他也不是这样想的吧。你知道,那天在你家他看我的眼神吗?他的感情都写在了眼睛里,还真是完全不懂隐藏,但那孩子……” “够了。凌戍。我不想知道。” 我打断凌戍的话,朝他扔去一支烟和打火机,自己也静静的望着窗外抽起了烟。 ——季彦老师,我爱你……对不起…… 只要意识稍有放松,那一夜的一切都会伺机扑面而来,犹如龙卷风般将我的所有一丝不落的卷入疾风中,不断的上下翻飞横冲直撞,直至粉身碎骨。我只是一味的想逃,哪怕只有片刻的安宁,也想要堵住这扇记忆之门。 那些疯狂至死的舔舐,那些歇斯底里的痛苦,那些无声无息的怒吼……太多太多的感情,在一夜里爆发了出来,如此短暂的时间,要如何去爱,又要如何去恨…… 我只知道,我很在意,在意那个人,在意那一天,在意到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不去在意…… 我走了已经两天了,没有电话没有短信,甚至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他会恨我吗?他现在在哪里?这两天又是怎样度过的?乐队的工作开始了吗? ……还有……还有…… 苏喆,我这……是在想你了吗? 第三十五章:记忆之夏(11) 一早醒来,发现身后早已空空如也,放在屋子角落里的画架和颜料也不见了踪影。 “妈,凌戍呢?”我来不及洗漱便冲到了厨房,母亲正在收拾碗筷。 “他啊,刚出门了,你看,这不才吃完早饭吗?”母亲抖了抖手中已经洗干净的碗筷,放在了沥水架上,“他说是,要回家里看看。” 我没有再接话,沉默着退出了厨房。凌戍这话也只能拿来糊弄下我母亲了,他哪里还有什么家。 与徐芝的确多年未见,二十年,漫长到足以重新塑造一个生命,所以不论对方发生怎样的变化,似乎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再见到她,我却还是难掩内心的惊讶。记忆中的徐芝,留着小男生才剪的短发,再炎热的夏天也总是穿着背带裤,爬树捕蝉打架踢球,每一样都是巾帼不让须眉,老实说,我几乎从没把她当女生看过,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只有被蟑螂吓得哇哇乱叫的一条条花裙子才是女孩儿。而此时此刻,走在我身侧的徐芝,和多数女子一样,在夏季穿着长至脚踝的吊带长裙,上面开满玫红色的繁花,清凉的高跟鞋踏过柏油路,发出好听的脆响,一把小巧地遮阳伞下传来淡淡的香水味。 “啊~~刚才那顿饭吃得我都快憋死了~~~” 刚一出门,没走几步,徐芝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手向上撑了两下,修长的伞柄一时失了重心,伞尖轻扫过我的额前。 “啊,抱歉……不过,小时候你也没少欺负我,这下就当还了吧。” “那还真是便宜我了。” “你小子知道就好!” 语毕,徐芝一掌拍在了我的背上,那股力道……我连着两下都没喘上气,十有八九是内伤。不过,这也让我稍微觉得她不再那么陌生了,既使外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内心里,她似乎还是那个假小子。 “今天见到我,惊讶坏了吧?哈哈,这都是拜我父母所赐,要我说,还是短发、球鞋配牛仔裤,最舒服。但自从我二十四岁生日一过,他俩就不依不饶了起来,最严重的一次,你猜怎么着?我妈居然说,我要是不把头发留起来,她就得和我断绝母女关系。” “呵呵,这么严重。不过,估计我妈离那步也不远了。” “哦,你的情况,我也听你妈念叨了,说什么,我那个儿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恋爱什么的完全没放在心上,对面街的刘婶,孙子都会说话了,把我给羡慕得呀!”徐芝一边有模有样的模仿着我妈妈的语气,一边乐不可支的裂开嘴笑个不停。 “你还有功夫笑话我?你看今天中午那个饭桌上,你妈也是一副恨不得立马就把你嫁出去的样子,你爸一谈到你的婚事就眉头紧锁,估计也没少操心。” “嗯,不怕你笑话,我长到现在就没谈过一个男朋友,他们一厢情愿给介绍的,也都被我搅黄了。” “呵呵,遇上你,也真是有得他们忙的了。” “兄弟,你也不赖啊。对了,季彦,你看,既然你妈和我妈都这么急,不如……咱们就将就了吧?” “……胡说什么呢。下午想去哪里逛逛?” “哈哈,玩笑玩笑。随便走走吧,我很久没回来了,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徐芝笑着说玩笑的那个一瞬间,竟让我有了些许紧张感,那个明朗的笑容是真的,但是阳伞下,那张泛着红光的脸颊也是真的,这亦真亦假的说辞,让我有了一丝警觉,毕竟时隔多年,人不可能一尘不变,在这种问题上和女生开玩笑,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于是我尽量绕开了话题,既然无意,也就少说吧。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年少时常来游玩的一个小广场。 “诶?!原来是在这里啊,前几天我一个人出门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还差点迷了路,搞得我还以为这里早就拆迁了呢。果然,还是要和故人一起,才能故地重游。” “呵呵,不过是……” “季彦,你看你看,那两个秋千都还在耶!”徐芝一脸兴奋地打断了我,迅速收起阳伞,不由分说的推着我,走到了秋千跟前。 “来来来,快坐下季彦,我推你。” “啊?!” “怎么?不乐意?小时候,你不是经常以各种理由,骗我给你推秋千吗?” “那怎么说也是小时候的事了,你要是真要玩的话,现在肯定也只能是我推你了。” “那敢情好。” 徐芝揽了揽长裙,将裙边微微挽起,然后小心地坐了下来,双手轻轻地搭在了铁制的秋千绳上。毕竟是时间久了,秋千早就由于雨水的冲刷,导致漆层剥落得厉害,锈迹斑斑,秋千每一次的来回晃动,都会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嗡鸣声。徐芝却丝毫不以为意,依旧大着胆子稳稳地坐在秋千上,她说,这是时间的印记,和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变化是一样的。因为推着她,所以无法看见她说话时的表情,但我却始终觉得,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定是笑着的。 “对了,季彦,你为什么这么些年都不谈恋爱呢?” “你还好意思问我。” “我是认真的,为了表示我是认真的,我就先告诉你我的理由——我……一直都有喜欢的人。” “……我……或许,心里也有人了吧。” “是个……什么样的女生呢?” 说实话,我并不擅长说谎,但事到如今,我也只能默不作声地顺着她的问话答下去。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硬要说的话,他是个温柔的人,很真挚,很贴心,有时候也很大胆,爱憎分明,有梦想,喜欢音乐,比我小一些……” 谈话间,我一直持续轻轻的推动着秋千,力道不大,秋千只是轻轻的扬起,再轻轻的回落,徐芝的裙摆随风摇曳,甚是好看。那些词汇几乎是无意识的从我口中缓缓地流出,而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说了什么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血液,在瞬间,轰然泻下。 推着秋千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良久良久,直至最终秋千自己缓缓地停了下来。徐芝也久久没有转过身来,这让我稍微好过了一些,至少,可以有多一点点的时间让我去理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去理解一下,那个所谓的住在我心里的人,是谁? “季彦,时候不早了,我想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徐芝低着头,说完了这么一句话后,便起身离开了,至始至终,我都没看见她的表情,也没能说出要送她回去的话,因为,因为我现在,有不得不去的地方。 第三十六章:记忆之夏(12) 我全速奔跑着。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凌戍在我心里的地位。自从了解到了自己的心意以后,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由激情变成了感情,由感情淡成了习惯。所谓习惯,就像是深深刻入骨髓的烙印,稳固而永恒。不用再去刻意求证它的存在,因为这份情早已化进了粘稠的血液里,我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为了完成它的循环往复,延续它的生生不息。 我全速奔跑着。 一个人的爱情,单方面的爱情,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是爱,可以是情,但却算不上爱情。但如果是这样,我可以不要爱情,就这样守着这份浓得化不开,淡得寻不见的心意,至死不渝。 我全速奔跑着。 但刚才回答徐芝的那段话,却像是对我感情的最大讽刺。这是背叛吗?不是背叛了凌戍,而是背叛了心底那个死心塌地的自己。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觉得羞耻。 我全速奔跑着。 我需要,需要看到那个人,哪怕只是看到他,就一定,一定可以终止内心的这场狂风暴雨。这些年来,内心里铸就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像是缺少抓地力的松软沙土,顺着漫天的雨水,逐渐滑落崩塌…… 我全速奔跑着。 奔向我们曾经的秘密基地,那是位于城区后面的一个小山坡,临着一小池水潭,碧草成海,绿树环绕,却因偏僻,而人迹罕至。 我站在背阴处,弯下腰,双手抵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那个人果然如我所猜想的那样,在老地方,支起了画架。 “季彦,你来了。” 我平息了一下紊乱的呼吸,前方传来凌戍平静的问话,不,说是问话,其实更像是陈述。凌戍没有回头,便淡淡地开了口,便知道身后的那个人,一定是我。他已然停止了作画,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画布,一改往日温暖用色的习惯,画布上的色块多以灰色与蓝色为主。我往前走了两步,色块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显出了它们本来的轮廓,那是……读雨山庄。 准确的来说,是凌戍心中的读雨山庄。 没有氤氲的江南烟雨,没有华美的雕栏画栋,没有斑斓的繁花似锦,只是一座灰暗的大宅,毫无生气,在阴暗的天空下,却显得无比神秘,好似深埋着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像是一个密封的匣,尘封良久,只为等待有缘人前来,开封一段前尘往事。 “季彦,你过来。”我不置可否的走到了凌戍身后,与他只有一线之隔。 “季彦,你说……这座山庄里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个上海男人与那个江南戏子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故事?我想了整整一天,却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么季彦,你来,你来帮我补完这个故事,帮我完成这幅画。” “凌戍,你不要这样。” 我不自觉的将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竭力想抚慰他,但接触到凌戍的那一刻,他体内的寒冷,透过掌心,清楚的传到了我心里。一瞬间,凌戍冰冷的指尖与苏喆狂乱的拥吻,同时向我侵袭而来,明明是零碎的片段,却无比清晰而又强烈的彼此交叠,碰撞,撕扯。我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抓紧了凌戍的衣服,手中略微褶皱的布料提醒着我,此时此刻,只有凌戍,才是真真实实在我面前的人。 而凌戍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动摇,只是继续自顾自的言语着。或许是因为眼下的他,比我更需要安慰吧。 “身为上海名流的凌某,商场得意,家财万贯。因为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位海外的投资商,听闻此人素来喜好中国戏曲,便做东设宴,为了一单利润丰厚的生意,特意命人从扬州请来了当地最有名的戏曲班子,而那个班子里的当家花旦便是,柳雨。那夜歌舞升平,酒过半巡后,登台的却是与周围场合完全格格不入的柳雨,那样的场合……她会唱哪一出戏呢?还是……早就被要求必须唱哪一出了……贵妃醉酒,似乎又太过轻浮;霸王别姬,似乎又太过悲戚;苏三起解,似乎又太过伤怀……算了,总归是遇见了,遇见了柳雨自己的劫难。凌某本就不识风雅,只是贪恋柳雨的美色,或花言巧语,或权钱相诱,或手段用尽,总归是将柳雨纳为己有,锁在了阪城这种偏僻的小地方,锁在了读雨山庄这座百无聊赖的大宅院。” “不,凌戍,我想柳雨不是那样的女子,仅凭那些是锁不住她的。” “是没锁住,她最终不还是走了吗?不过是个戏子,季彦,她不过是个戏子。” “凌戍,不管她是不是戏子,她首先是个女子。” “……” “凌戍,那不是上海的高档酒店,那是朦朦胧胧的江南水乡,屋檐会有吊脚,巷陌会有野花,清风会有迷香。你父亲,虽然商场得意,但所谓的原配,不过是纯粹的父母之意,纯粹的商业联姻,终不如意。一次独自的扬州之行,让他邂逅了柳雨。就在戏台上,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一抬头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一抬头就爱上了。所以,锁住柳雨的,或许是最虚幻又最真实的情字。” “……柳雨不是有情的人。” “不,我虽然只见过她一次,但她的眼眸不会说谎。凌戍,柳雨爱你父亲,你就是证明。” “……那为什么又要离开?” “凌戍,曾有过不少所谓的第三者,所谓的情人来我这里做咨询。婚姻已被定死,只能是两个人的事,但爱情总是难以预料。柳雨总会有她自己的苦衷,如此漫长的时间,她总是必须要做一个决定的。” “季彦,她爱过我吗?” 凌戍的声音微微有了些颤抖,我握紧了他的肩膀,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不是爱过,是一直都爱着。如果说前面的种种,都只是你我一厢情愿的胡乱猜测,至少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季彦,你爱过我吗?” “!!” “……为什么不说话?” 凌戍缓缓的回过头来,忍着泪,苦笑着。眼中流淌着我看不透的感情,我知道,他在等我的一个答案……一个珍藏20年了答案…… 第三十七章:记忆之夏(13) “凌戍……我……” “呵呵,逗你玩呢。回去吧。” 凌戍收起画架,也收起自己受伤的表情,催促着我往回走。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总觉得一切都太过突然了,不管是被问还是被催促着离开,都太突然了。我的迟疑,其实也并非是因为给不出答案,我是爱凌戍的。我的迟疑,来源于恐惧,而恐惧来源于未知,无法预料如果我说了实话,会有什么后果。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而凌戍早已收拾完毕,自顾自的准备往回走,与我擦肩的时候,他的声音无比轻微,“季彦,我爱你。” ……!!! 我睁大了双眼,我没有听错吧,我没有做梦吧,我没有失常吧! 我转身,一把抓住了凌戍的手,“凌戍,你是认真的吗?” “……我有开玩笑的必要吗?” “那……衣典呢?” 从我口中战战兢兢的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因为每一次在我们的谈话中出现这个名字,都预示着一次伤怀。但这一次,真相比伤怀对我而言,更为重要。 “对你的爱,严格来说,和对他的,并不一样。” “……我……懂了。” 我松开了凌戍的手,跟在他身后,缓缓地朝市区走去,一路上,我们都不再说话。 “诶?!你们两个怎么一起回来啦?季彦,你今天和徐芝怎么样啊?” 一回家,我妈就开始不依不饶了起来,揪住徐芝的话题,往死里问。 “那……伯母,你和季彦先聊着,我去把画架放了。” “好好好,你也累了一天了吧,放了就赶紧出来吃晚饭啊。” 凌戍一进房门,我妈立马就收起了笑脸,摆出一副刨根问底的气势,死命的瞪着我。 “和她聊得不错,但是她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您老就别在这里乱点鸳鸯谱了。” “有心上人了?!这不可能啊,我和她说起你,她可是一说一个笑啊!” “妈!别人那是出于礼节,再说别人不笑,难道还哭啊!我不和你说这么多了,我也回房……”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如果回了房,就又是和凌戍单独相处,我暂时还无法面对他,而他今天这个状态,估计也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吧,山庄的事,果然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痛,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变,“算了,我去做饭吧。”我丢下这句话,转而进了厨房。 完全是凭借着多年来的经验和习惯,双手自主的在厨房里忙上忙下,心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之上。凌戍说出那样的话,果然还是因为今天太软弱太受伤了吧,毕竟一个人想了那么多关于家里的事,凌戍作为私生子的身份,纵使再富有,也不可能让他觉得幸福,因为在他眼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爱情对婚姻的亵渎,是的,他认为自己本就是不洁的存在。更何谈……被爱? ……不过他对我的爱,到底是…… 兜兜转转,想了那么多,果然还是最在意这一点,但却是即使在意得不得了,也无法再问起的话题。至少,不想再被给予了希望后,又狠狠的被剥夺,只留下无尽地绝望。 晚饭,我妈的唠叨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想随口敷衍,但我今天却连敷衍都觉得麻烦。凌戍也一反常态,沉默到不行。 “……我……我出去走走。”一吃完饭,我就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这个诡异的气氛。 “季彦,我陪你。”没想到凌戍竟然破天荒地开了口。 “……呃……那什么,我突然想起还有点扫尾的工作没做,我还是回房吧。” “那我陪你做。” “……” “季彦、凌戍……你们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母亲突然插进来的一句问话,让我和凌戍都顿时都傻了眼,我们面面相觑之下,是母亲充满不解的眼神。 “没什么,伯母,回房了,季彦。”凌戍不由分说的拉起我,回了房。力道之大,不容反抗。 “嘭”房门被重重关上,凌戍势欲锁上门,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凌戍,你要做什么?” 话刚一出口,身体就被凌戍狠狠地抵在了门上,唇也在瞬间被粗暴的堵住了。凌戍的吻,无法抵抗,也从未想过要挣扎,是这个人的话,是这个人的话……我没有办法。我轻柔地回应着他,凌戍似乎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一场舌尖的劲舞,逐渐演变为了一曲华尔兹,旋转得让人晕眩,欲罢不能。 “季彦,不要在这个时候躲着我。” 拥吻的间隙,凌戍嘴角挂着一缕银丝,温暖的吐息裹挟着残留于舌尖的缠绵,口吻却是几近艰难的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一句话,却如利剑穿心。 凌戍……我哪里是在躲着你……我分明是在躲着心底那个柔弱的自己……犹犹豫豫……难辨真假……拖泥带水……的……自己…… 我再一次拥住了眼前这个人。 凌戍,请给我真实,请让我带你逃离那场烟火。 第三十八章:记忆之夏(14) 如情欲般失控的床单,肆无忌惮的翻滚褶皱;如亲吻般暧昧的灯光,若有似无的明明灭灭;如呼吸般混乱的空气,不知缘由的浑浊滚烫。 凌戍伏在我身上,落下雨滴般,柔软而冰凉的亲吻。他的手已不满足于隔着薄衣,游走在我发热的身体上,那双总是缺乏温度的手,探进了我的衣衫,一瞬间,那冰冷的触感,让我不禁一阵激灵,而那个雪夜里的记忆,也禁不住扑面而来,死死的钳住了我仅剩的理智。 我下意识的抓住了凌戍的手腕,制止了他进一步的抚摸,“凌戍,我……不是衣典。” 每一个字都像是划过心尖的刀锋,我吐字艰难,也有了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的觉悟,但凌戍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得我,心里发慌。 “我知道,季彦,我都知道。” 语毕,凌戍抽出了尚在我衣衫下的右手,更加温柔的抚上了我的发,那流连于发丝间的微凉,让我只想在他怀里痛哭一场。 凌戍,是不是从今以后,那场雪,终于可以停住了…… “凌戍,我要结婚了。” 街边的大排档,生意冷淡,只有两个背对着我,并肩而坐的身影。姗姗来迟的我,还未来得及弹掉身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微笑着坐下,还未来得及打招呼,便在一片纯白的雪夜里,隐隐地看见了一场即将来临的纯白婚礼。 漫天的大雪,肆无忌惮,从天而降。 凌戍忍着泪,带着笑,和衣典不醉不归。 而我大脑空白,不发一言,只觉得寒冷彻骨,心心念念地猜想着,这场雪,什么时候才会停…… “季彦……衣典要结婚了。” “衣典……要结婚了。” “……要结婚了……” “……结婚……衣典” 我搀扶着凌戍,一步三折的走在送他回去的途中,而凌戍,不哭不笑,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不停地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着这个消息,我不知道,他是在强迫自己去理解这个现实,还是早已理解,只是在试着去接受。 结婚,是件温暖的事情,而衣典,是凌戍心里的阳光,但当这两个词,合二为一时,竟幻化成了今夜这场漫天的大雪……和爱情本身一样,毫无逻辑,混乱得让人只想好好大哭一场…… “凌戍,住口吧,别再重复了。” 凌戍靠在床头,我一手遮住了他的唇,一手扯下了自己的领带,用它轻轻的蒙上了凌戍的眼。凌戍,如果我们不看不听,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凌戍,勇敢的面对,或者,勇敢的逃避吧……”我的声音在颤抖,而凌戍,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他摇摇晃晃的抬起手,试图取下蒙住双眼的领带,我没有阻止他,因为所有选择都是他自己的,我做不了主,但我在完成了一个悠长的深呼吸后,做出了一个决定,缓缓地说道,“凌戍,今夜,我就是衣典,你爱了那么久……那么久的衣典。” 缠绕在领带上的手,突然僵住了,凌戍似乎终于听见了我的声音,但他似乎又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理解我的话,“季彦,你……” “不,凌戍,是我……我是衣典。” “……衣……典……” 我不再回应他,因为,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剩下的决定,是凌戍的。 漫长又短暂的沉默。 凌戍最终放弃了摘下领带,转而,向前探出了手,指尖所及之处,正是我的发间…… 我紧紧地回握住他冰冷的右手,不再发声,不需要再想,不需要再看,不需要再听,只需感受就好。我抓着他的手,引导着他,缓缓地抚过我身体的每一处…… 当凌戍口口声声喊着衣典的名字,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刹那,我听见窗外,白雪落下的声响……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一切不是就此结束了,而是刚刚开始…… 一场风花雪月,抑或是一场镜花水月,明明是如此激烈的缠绵悱恻,但至始至终,凌戍的掌心都没有半分温度…… 等到凌戍精疲力竭的睡熟后,我小心翼翼地替他摘下了领带,蒙住眼眶的那一小截布料,湿润而冰冷…… 凌戍,原谅我的自私肮脏,原谅我玷污了你的衣典,原谅我利用了你的伤怀你的感情,原谅我甚至有过衣典终于要结婚了这样的想法……原谅我愚蠢的以为,一场婚礼就足以葬送你的爱情…… 第三十九章:记忆之夏(15) “季……彦……!凌……!你们……!” 不知何时,房门已是半开,门外,母亲一脸错愕,神色慌张又木讷,手中的果盘散落一地。门内,横陈之事早已过半,凌戍与我都已是衣衫不整,呼吸凌乱,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样尴尬无比的对峙竟持续了有半分钟之久,最终,母亲迅速地关上了门,也未收拾满地的水果,便仓皇而逃。随着防盗门的发出的一声闷响,我知道母亲已经离开了家,而我的大脑也终于缓缓的重新开始了运转。 凌戍蹙着眉,一脸忧虑的从我身上起开了。他不发一言,只是默默的将扔在地上的衣衫,一一拾起,示意我穿上。我接过衣服,从兜里摸出了香烟和火机,一人一支,却依旧相顾无言。 凌戍靠窗站立着,目光始终滞留在窗外的夜色深处,那微微蹙起的眉头,让我知道,他在思考,也在担忧。相比之下,我显得更为急躁,一心想去追回母亲,一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向母亲解释,烦躁之下,我唯有难以自控的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 “别抽了。”凌戍夺过我唇上的半支香烟,按灭在早已盛满烟蒂的烟灰缸里,“我们一起去找伯母,事已至此,也只能向她解释清楚了。” “怎么解释?!解释什么?!” “照实说就好。你开不了口的话,我来。” “照实说?!告诉她,她儿子是同性恋?!告诉她,你也是同性恋?!告诉她,我爱你?!告诉她,我是因为你才不谈恋爱不结婚的?!告诉她,我们刚才只不过是情难自禁?!凌戍!你他妈疯了吗!” 我第一次在凌戍面前难以抑制的发了如此大的脾气,我冲他咆哮着,我冲他口不择言的嚷嚷着,我冲他毫不掩饰的发泄着自己的情绪……二十年来,掩藏、粉饰、堆砌的感情,在一瞬间,溃不成军。那些如流水般的爱情,如骄阳般的思念,如清月般的隐忍,无数次,我曾无数次的幻想过,自己在凌戍面前,将如何把这一切过往,抽丝剥茧般的细细说与他听,或许凝噎,或许强笑,或许释然……但从没想过会是这般的愤怒,怒到血脉喷张,怒到难以自控。 我一拳狠狠地砸向墙壁,剧烈的疼痛从每一个指关节处迅速的蔓延开来,但是与疼痛一并而来的清醒感,却人觉得舒心,如果伤害自己就可以停止这场混乱的话,那还真是不错的交易。我开始疯狂的击打着墙壁,双拳也渐渐由疼痛变得麻木,不知何时,纯白的墙纸上也多出了一抹腥红的色调。 凌戍突然站到了我跟前,我来不及收手,几记重拳,打在他的心口上。他没有吭声,没有退缩,也没有抓住我,他只是更深更深的锁着眉,直直的看着我的双眼,“季彦,够了吧。” “够了?!这话留着对你自己说吧!” “季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但,我想要告诉伯母的只是希望她能接受我们而已。伯母是个聪明人,别的事,她自会明白的。” “……接受……我们?” “嗯。在一起。季彦,既使是以这样的方式,但我听到了,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你说,爱我。” “……” 一瞬间。 我泪如雨下。 是谁说,愤怒与悲伤本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在熊熊燃烧的怒火背后,是两行难以示人的清泪;而在泪眼婆娑的愁容背后,是我们无法直面的怒焰。 凌戍,原来都你看到了,既使我苦心隐藏,你也看到了——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季彦…… 那个弱小的自己,如果不假装强大,一切又怎能说得出口…… 泪眼迷蒙中,看见凌戍,执起我带血的右手,闭上眼,亲吻于唇下…… 但我们当终于决定去找母亲的时候,她却发来短信说今晚留宿在姑姑家,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和凌戍合计了一下,心想这样也好,如果母亲带着情绪见我们,估计事情也只会雪上加霜。 “那,季彦,我们明天和伯母谈过后,就回雨城吧。” “需要这么急吗?” “我是觉得不管明天谈得怎么样,我们再住在这里,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不太合适的,倒不如多给伯母一些时间,慢慢去接受。” “嗯,也好。” 总算是要回雨城了。 因刚才的事,两人都早已是兴致全无,干脆双双和衣而睡。凌戍从身后轻轻地搂住了我,我在他怀里,静静地想着雨城,静静地想着回去以后,要不要干脆搬去凌戍家住呢,反正我的公寓也要到期了…… 心脏突然毫无预兆的阵痛…… 我的公寓…… 那个人……还在吗? 第四十章:记忆之夏(16) 早饭,有些食不知味,饭后,也没有人起身收拾碗筷,我和凌戍面对面坐着,却都不发一言,我知道,我们都在等着门锁响起的那一刻。 “伯母应该也快回来了,我先去把行李拎出来放车上,既然要走,也没必要拖到午后了。” 语毕,凌戍便进了屋,随即拎着我们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往玄关走去,我思绪有些渺茫,身体至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目光却不曾离开凌戍一秒。 凌戍低头穿鞋时,门锁应声而开,母亲就站在门外,不知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总觉得面容很憔悴。 “怎么?现在就要走了吗?” “不,伯母,只是决定今天回去而已,倒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那行李就先搁这儿,我们先进去吧,季彦也还在等着您回来。” 见母亲与凌戍说话的态度,除了少了几分夸张的笑意以外,倒也未见有什么异常,我稍微舒了口气。 三人坐定后,母亲却也未发一言,表情如常,让人看不透是怒是悲,只是目光却始终不曾在我身上停留过,即使是无意瞥到一眼,也会如火灼般迅速移开。 “伯母,昨夜的事……您也都看见了……我和季彦……” “不,凌戍,还是让我来说吧。”我打断了凌戍,我想,或许此时此刻,她更希望听到我这个做儿子的亲口告诉她真相,即使她或许早已料到,即使或许会在她伤口上撒盐…… “妈……昨晚的事……正如你所见……我和凌戍……不求得到你的理解,只是希望至少你可以原谅我们……当然,我也知道这是需要时间的,不过,这也是我和凌戍为什么都迟迟未谈嫁娶之事的真正原因,所以,你看徐芝的事……对我来说,其实挺尴尬的……本以为这方面的事,我或许可以就这样一直隐瞒下去……但,现在看来……或许这样也好,我们母子之间也少了一点隔阂……” “……” 很长时间,母亲都未置可否,我和凌戍交换了几个眼色,却也终不明白,母亲的沉默是作何打算。 最终,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母亲终于还是开了口,“哎,我当真是老了,我是多么希望亲耳听到你俩对我说,昨夜的事,全是误会……哎……凌戍,这么多年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一直都与季彦无异,我将你视为己出,并非因为你家财万贯而想攀龙附凤,也并非是因为你家道中落而施舍同情,纯粹是因为真心喜欢你这个孩子。季彦,你父亲去得早,我一个人带着你,着实不容易,也因为不易,所以常常对你胡乱发脾气,有道是,恨铁不成钢,望子成龙心太切。想不到今日,我俩之间的间隙竟如此深厚,凡事你也不愿说与我听,我也只能在凌戍那里知晓一二……本以为你们两个孩子都是眼光太高,所以迟迟没有谈及成家的事,哪知……哎……我的两个孩子……竟然都是……莫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太失败了……” 话音至此,母亲的声音已有了些许哽咽,满是皱纹的眼眶里也微微泛起了血红之色,凌戍递去了纸巾,而我则在想,似乎只有那次高烧不退时,恍惚在梦中亦真亦幻的看过母亲哭,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这样了。毕竟,她虽表面上看似随和,但骨子里却是相当要强的人,一个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还带着孩子,什么事不是自己撑过来的。 但所谓要强之人,也不是不会哭,更多时候都只是因为未到伤心处罢了。所以,可见我和凌戍……这一次……是真的伤了她的心了……但即便如此,却也未听见她说我们半句不是,反倒是责怪自己无能,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伯母,这么多年,您是怎么待我的,凌戍心里自然有数,也从未怀疑过您的用心。只是,您用心良苦,我却……” “没关系了,凌戍。至少今天我们母子三人也算是坦诚相待了一次,你们年轻人的事,就留给你们自己去处理吧。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是希望你们过得好而已,如果你们两个能就这样好好的过下去,我又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母亲虽字字句句要我们宽心,但两行清泪却止不住地从眼角顺流而下,不是不伤心,而是怎能不伤心…… 有的事,果然还是只能托付于时间吧…… “妈,你的心意,我和凌戍明白。我只希望,有什么情绪你别憋在心里,既然一切都已明了,有的话你也不用顾忌……” “这个时候,你倒知道心疼你妈了……我没什么,只希望你们两个若是真心要在一起,也要想想两个人的今后,今后的路还长,像你们这样的,必定会比旁人面临更多责难,我就担心你们……哎……以后……即使有什么变故,也别坏了多年情谊才好啊……” “伯母,放心。我和季彦的为人,别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 “感情的事,谁又说得清楚……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准备准备回雨城吧……常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就好。” 从车窗的后视镜望去,只见母亲一直伫立在家门口,仍不时地用手中的纸巾擦拭着眼角,久久地望着我们离开的方向,直至车子驶出街尾,转向上了省道…… “季彦,伯母今日……是真的伤心了吧。” “嗯。在我们面前,只怕都还是克制的……凌戍……这次……或许我们真的错了吧……” “……季彦……你是在怪我吗……” 凌戍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我不禁猛地一侧目,那个酸涩的苦笑,又已然浮于他的唇角…… “……” 我不再应答,因为语言在此刻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我只是将手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凌戍握着变档杆的右手上,意料之中的冰冷,却意外的让我觉得心安…… 回到雨城时,竟已是晚上了。 “对了,季彦,那个孩子……是住在你家吗?” 在我公寓楼下,我下了车,拖着行李站在路边,车门即将关上的时候,若有似无的听到了凌戍轻描淡写地问话。犹豫之际,车门已然阖上,凌戍也无意等我答话,没有迟疑,便踩下油门,缓缓离去…… 我在路灯下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内心的波澜却丝毫未见停歇,一回头,熟悉的窗帘内并未透着丝毫光亮…… 第四十一章:记忆之夏(17) 早已习惯在进门后立即打开左手处的开关,早已习惯的空旷房间,早已习惯的一个人……为什么,心里却仍旧若有所失……好似空旷的不止是这间房子…… 还没来得及多想,只是微微地踏出了一步,便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白色的信封,褶皱得有些厉害,但褶痕却很整齐,让人不禁怀疑,该不会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吧。 信封内是一张简短的便签,字迹有些潦草。 “如果你还记挂苏喆,周末晚,第七街区。” 一眼便知,这不是苏喆的字迹,那么,会是谁?多多……?还是……小五?多多的告白成功了吗?小五的话,明明如此厌恶我,又是为了什么要留下这样的便签? 没有署名也罢,连落款日期也没有,这张便签上所写的地点,如今,还有效吗?第七街区……第七街区……这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好似听几个学生议论过,应该是新开不久的一个娱乐会所……如此说来,难道是苏喆他们几个驻唱的会所……? 便签上留下的信息太少了,反而让我不自觉的陷入了无尽的猜想中,我不禁感到厌烦,索性将便签随手一揉,揣进衣兜里,随即穿过走廊,径直往卧室走去…… 尽管知道那个人已然不在,但路过储物间时,双脚却像着了魔似的,怎么都迈不开步,最终仍旧就忍不住打开了门…… 门内一如所料,空空如也。折叠床已被规规矩矩的收好,放在角落里,那个人的衣物行李,也早已不见了踪影。房内的冷清似在嘲笑我的愚昧般,让人生厌,又觉难堪…… 不过是睹物伤情,尽是些无用之功。 我有些懊恼,用力的关上了房门。明知如此,却还是不能自已,难道是还抱有什么幻想么? 希望那个人只是早早地睡下了,希望一打开门,他还是在房内弹着吉他,轻声哼唱,希望他……没有离开…… 一切就像是一场春秋大梦。 那个人真的有在这里住过吗?那一夜真的有发生过吗?那一句“我爱你”他真的有说过吗? 我仰躺在自己床上,大脑空白的盯着天花板,不想打扫房间,不想收拾行李,反而开始不断的质疑起那些镜花水月中的记忆,那个人……或许只是一时冲动而已……毕竟,他应该是喜欢女人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我翻出口袋里的便签,久久地盯着上面潦草的字迹,久到我几乎都要认不出这几个字了,既然如此……还有再见的必要吗?……即使再见,我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若不见,一切真的就可以这样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咚咚咚”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暗自伤怀,却惊得我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自己才刚刚到家,就有人来登门拜访,这种事发生在我以往生活中的概率几近为零,所以如今,会来得这么凑巧的,一定……一定也只有苏喆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到了玄关,右手已然扶上了门把,但又突然觉得不妥,索性又收回了手,在门后快速的完成了两个深呼吸,并努力将脸上的各种或慌乱或惊喜的表情,一并抹去,至少让自己看上去一如往常后,才缓缓的开了门。 但见到来人的那一瞬间,我所有的伪装都显得那么幼稚,甚至可耻。心里胡乱飞奔的那匹野马,被现实的皮鞭抽得体无完肤。明明痛得要死,却仍旧只能佯装微笑。 因为来人……并非苏喆。 “季彦,你终于回来啦?休假还愉快吗?” “嗯。房东太太,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这么晚了,我就长话短说了。我们的合同要到期了,你还要续租吗?” “续租……”若是往常,我自然会续租,但是昨夜突然有了想要搬去凌戍那里的念头,今天一回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这种念头就越发强烈了,至少……至少……在凌戍那里,没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我现在也不是很确定,我想搬去朋友那里,但具体怎么定,还得和他商量了才能决定。要不然这样吧,就这两天,我会尽快决定,然后再给您打电话,您看行吗?” “那也好,不过,你要尽快啊,那我就先上去了。” 房东太太说完就往电梯口走去了,她一个人住,就住这幢楼的顶楼,这么说来,不知她知不知道苏喆的去向。我来不及多想,只是凭着冲动,追出了房门,头脑发热地叫住了房东太太。 “还有事吗?” “那个……您知道前段时间和我合租的那个……” “哦,苏喆是吧?” “诶?!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呵呵,那次在电梯里遇见的,他见我买了那么多东西,硬是要帮我提回家,后来又帮我重装了一次电脑,慢慢就熟络起来了。不过,他不是搬走了吗?” 这么说来,我走后,苏喆并未立马搬走,还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既然如此,为什么后来又……?“嗯,是搬走了。不过,您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他搬走后,有好几天晚上,我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楼下,时不时抽支烟,时不时又朝楼上望望。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下楼去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房间里了,要不要我拿钥匙给他开门,但那孩子却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你说怪不怪?” “嗯,多谢,晚安。”我有些失神,机械般地丢下几个字,便转身回了房。 为什么要在我走后,仍旧选择留下? 为什么明明留下了,却最终还是走了? 为什么已经离开了,又要时不时地再回来看看? 苏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兀自思索着,下意识的将手探进衣兜,找寻香烟和火机,不曾料想,却再次碰到了那张便签。第七街区吗……?是不是所有问题的解……都早已准备就绪……都早已放在了第七街区……就看我有没有勇气去拿了。 既然如此,那这周末晚…… 正在此时,伴随着震动,手机里传来了熟悉的铃声,是凌戍的电话。 “凌戍,什么事?” “怎么?已经睡下了吗?”估计是我问话问得有些急了,或者,是口气太过冷淡,倒让凌戍流露出了些许歉意。 “啊,不,没有,只是……稍微有点累而已。” “这样啊,那挂了电话就早点休息吧。是这样的,我刚和衣典通了电话,约在周末晚上小聚一下,你也来吧。” “周末晚上……” “怎么?你已经有安排了吗?” “不,没有,我会去的。” “嗯,那行,就这样吧。晚安。” 凌戍,是一回来就急着见衣典吗……还是只是碰巧接到了衣典的电话呢…… 算了,无论如何,现在是我和凌戍在一起了。既然这已成事实,有的事情,我相信凌戍自有分寸,而我也应当弄清楚现状,别轻易被感情牵着鼻子走了。 凌戍这个电话,还打得真是时候,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 我再次将便签揉做一团,攥在手中,却又像是攥着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再三犹豫,终还是一狠心,将便签扔进了垃圾桶,只是不知道这萦绕心中的千万情丝是否也可以,如垃圾一般,说弃便弃…… 第四十二章:记忆之夏(18) 周末晚上,人约黄昏后,依旧是我们三人常去的那家清净的小酒吧,或许是因为时间尚早,店里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我们这桌,也仅有一对情侣,嘻嘻笑笑,轻酌两杯淡酒而已。 这家小酒吧,一直为凌戍所钟爱。用凌戍的话来说店主是个癫狂又沉静的画家,因为极端,所以难于被世俗接受。墙上挂着许多店主早年的画作,凌戍最喜欢的是店主临摹的一幅“佛的眼泪”和原创的一幅尚未取名的油画。 “佛的眼泪”,画面上是一尊面容安详的佛祖头像,无痛亦无喜,双目闭合,唯有一行清泪,从佛祖右眼中低垂而下。世间清浊闹静,既使不入眼,也丝丝扣心,纵使六根清净,但凡尘之事,确有太多可悲可怜可泣可恨之处。只是不知,这掷地亦有声的清泪,是否就能洗净凡世浑浊,是否就能看透红尘往事,是否就能普渡万万千千的众生……但我每每睹画,都会不由自主的被打动,或觉内心宁静,或觉悲从中来,或觉难参难悟……每次的感觉都不尽相同,却执迷于此,有时候,就这样,任凭凌戍与衣典聊得天马行空,我却始终盯着画作,或放空大脑,或无尽联想。生命之于佛,是不是也就是这滴千斤重的清泪了? 另一幅是店主的狂放之作,画布的篇幅远大于店内的任何一幅,用色极其随心所欲,甚至肆无忌惮,看似没有逻辑的线条,没有刻意搭配的色彩,没有形状边界的图案,最终在画布上却聚集成一男一女的私密之处,两两相对,势欲结合。周遭是疯狂的色彩线条,疯狂到整个世界都似颠倒成影,毫无章法。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整幅画各处都爬满蜘蛛蜥蜴蜈蚣一类的冷血毒虫。最初我并未看出这幅画的端倪,倒是凌戍,一进店便看中了这幅,然后一脸意味深长的笑了,随后便指给我看,但可惜我眼拙,真正看明白是在来了店里数次以后,期间问了凌戍几次,他也都笑而不答。 而凌戍倒经常和店主一副惺惺相惜的样子,两个人碰面的话,总会就画作的事情,聊很久,两个人都相当开怀。 可见,聚散,其实是太过简单的事情。 我们会因为任何一点小事与任何人相识,也就会因为任何一点小事与任何人分离。 忘了说,这家小酒吧的名字是“三十四”,那是店主妻子逝世的年龄。 “回去还玩得愉快吗?伯母的身体还好吗?” “嗯,还不错,她精神着呢。” 凌戍和衣典依旧有问有答,我依旧习惯性地保持沉默。我不善于说谎,也不想说谎。凌戍口中的“她”,和衣典口中的“伯母”显然不是同一个人,这么多年,凌戍始终对衣典隐瞒着自己的身世,所以衣典也想当然的认为凌戍是哪户人家的大少爷,父疼母爱,家庭圆满,而凌戍也因此常回去看望他母亲。我原本以为这些是不用多做隐瞒的事,但凌戍却不这么认为,他说,自己是想了解衣典的一切,但却不想太多的介入衣典的生活。关于自己的那些破事,不说也罢。 所以关于我和凌戍的事,在衣典面前,自然也归属于“破事”一类,不必提起。 只是这或许是我首次觉得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是如此的难熬。凌戍的全身心都倾注在衣典身上,如此认真的注视着他,似乎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动作。明眼人一看便知,凌戍的心事,只是衣典……或许因为彼此同为男性,所以便从来没有往那方面考虑过吧。过去的聚会,我都是习惯性的寡言,只静静注视着凌戍,看着他因为衣典的一句话而欢喜,因为衣典的一蹙眉而担忧,而我自己的心事,全都扔到九霄云外。但今日,不知是不是那层窗户纸被捅破的原因,我总是竭力避免自己的目光落到凌戍身上,因为如今他的喜悲都只会让我难受到不能自拔而已,因为我知道他的喜悲依旧只来源于那个人。 明明是早已预见的事情,真正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却还是血淋淋的…… “对了,衣典,嫂子呢?” 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我故意见缝插针地在凌戍面前挑起了这个问题,像是刻意想要提醒他,衣典现在是什么立场,而他自己又是什么立场。 “她啊,出差去了,美国,这一去整整得走两个月,突然又变成了一个人独居,有时候还真是觉得不习惯,呵呵,一个人在家经常连饭都不想做。” “那就来我家做饭给我吃吧?哈哈” “哈哈,好啊,那我明儿个就收拾行装过来。” “恭候大驾。” 两个人谈笑风生,亦真亦假的说着合住的事情,虽然我着实没能挤出一丝合群的笑容,但估计这也只能当玩笑听听。 “对了,说起来,凌戍,我还真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房租的事?没事,我自己的公寓,你就卖身抵债吧。” “呵呵,这么便宜我。”语毕,两人又双双相视笑了。“和你说正经的,我们公司最近出了一个新的广告方案,还差一幅广告插图和一首广告主题歌,这次公司别出心裁不想用电子图,就要用油画,你看你能不能……” “没问题。”衣典话音未落,凌戍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但是我拖稿的习惯,是在业内出了名的,你可要常常贿赂贿赂我,给我点动力啊。” “我看你哪里是缺少动力,根本就是没有压力。那行,就和刚才的事,一并解决了,我就在你家住着,天天催你,不画不给饭吃。” “好啊,到时候……” “凌戍,借一步说话。”我冰冷的打断了他们二人的愉快,拉起凌戍的手腕,径直往店外走去。 店门外,是盛夏夜特有的闷热烦躁,没有微风,没有星光,没有月明,有的只是令人窒息的烦闷,犹如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 路灯下,两个修长的身影,没有交集。 “……怎么了,季彦?” “凌戍,你不是真的要让衣典住你那儿吧?”我语气异常的严肃,目光直直的盯着他的双眸。 “只要他愿意,就没问题。” “凌戍,那我算什么?!” “……季彦,你生气了吗?……请你不要这样。你应该清楚,即使他在我那里住个把月,一切也不会有什么变数的。” “凌戍,你觉得我能保持冷静吗?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搬到你那里去吗?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爱他爱到不能自拔!” “……季彦……?” 对于我的失控,凌戍显得有些出乎意料,嘴唇微微张合,却至始至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我们的谈话,也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算了,对不起,凌戍。”最终,还是我先妥协了,收敛起自己孩子般的无理取闹,重新淡淡的说道,“我曾以为我一直是衣典的替身,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是我高估了自己,衣典……在你心中是无可替代的……而我……连做个替身的资格都没有……” 语毕,我转身离开。 “……季彦!” 凌戍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手腕,却被我轻易的躲过了,他抓了个空,口中呼喊着我的名字,但却迟迟不肯迈出这一步,我知道……只要衣典还在那个地方,他就不可能迈出这一步,迈出朝我走来的这一步…… 人在盛夏,记忆却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只是这一次,似乎是我在那场雪夜里酩酊大醉,不辨东西,不同的是,却没有人能带我回家…… 一面巨大的霓虹招牌静静伫立在车水马龙的商业中心,抬头一看——“第七街区,夜不能寐,只为等你到来。” 第四十三章:记忆之夏(19) “自己只是进去看看,就看看,不惊扰任何人,便离开。只是这样的话……应该……也就无所谓了吧。” 徐徐踱步到“第七街区”的路上,我一直暗自对自己重复着这样的信念,只是看看,并不想与任何人碰面,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第七街区”,和想象中一样的声色场合。仅仅是站在门外,就能听见里面的音乐轰鸣;仅仅是站在门外,就能想象里面的灯红酒绿;仅仅是站在门外,就能闻见里面的烟酒飘香……这让我不禁有些迟疑,七彩的霓虹招牌下,我开始想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的……而看上一眼,又能如何? 犹豫之际,身边不断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左拥右抱,笑逐颜开的进入店内。不想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因而,我的目光,只是游移在一双一双闪亮的高跟鞋之间。 “店里驻唱的那个乐队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来这家店,这里似乎没开张多久吧。” “嗯。但是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那个乐队的主唱,真的好有型!我超级喜欢!上次我趁他们唱完曲,蹭到台前,请了那个主唱一杯酒,近距离一看,真的长得好帅!!我敢保证,店里好多女生都是冲着他来的。” “没有那么夸张吧,你是犯花痴了吧。” “真的啊!!快快!别抽了,十点,他们的演出就开始了。” 语毕,在我跟前的两双高跟鞋前,又兀自多了两截ESSE的烟头,红色的高跟鞋试图用鞋尖踩灭细小的烟头,还没来得及沾地,便一个踉跄,随着褐色的高跟鞋紧赶慢赶的匆匆进了店。 既然来了,又为何不进去……不进去,又何必要来……我灭掉手中的香烟,踏入了这个夜不能寐的“街区”。 店内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灯光昏暗闪烁,音乐嘈杂,杯酒交错,欲望横流,很难想象会有人安安静静地听完他们的歌。人群中,隐藏起自己的踪迹,寻得吧台的一隅,要了一杯调酒,看了看手机,21:57,静待那个人的出现。 “第七街区,今夜依旧为各位带来三首歌。” 低头饮酒的时候,毫无预兆,乐队已然登台,未见其人却先闻其声,透过话筒的声线,更显磁性与沉稳,一丝奇异的电流,随着这声不卑不亢的开场词,游走全身。随即,场内一呼百应般,异口同声地爆发一阵尖叫,无数酒杯被高高举起,各色酒精摇曳涤荡,在迷离的炫彩灯下,像极了一根根热情的荧光棒。 曾经,一夜一夜地看着苏喆他们的排练,我无数次地想象过他们登台时的场景,或热情或绚烂,但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切竟是如此的完美无缺,惊世骇俗却又遗世独立……艳压群芳。几经磨练的默契,几乎无可挑剔,整齐又个性的服装,将每个人的魅力渲染到了极致,场内的气氛都为之一变,很少喧闹,很多瞩目,以至于那个人所唱的每一个字词,每一个音符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的目光长久地停在了那个人的身上……近乎全黑的套装,配搭几点精致的金属饰品,无可挑剔的俊俏面容,很少笑容却尽显不羁,倾尽全力的演出,伴随着他一贯优质的声线,闪烁明灭的彩灯下,那个人,完美得似乎只应天上有……此时此刻,他的一切,都足以让我忘记身在何处,足以让我忘记所思所想,足以让我忘记时空天地……只将身心全权交给台上的少年,交给他的歌声,交给他的演出…… ——苏喆,我回来了。 曲风正值高潮,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什么时候竟多出了一个人,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一种被打扰的不快油然而生,我有些火大的扭头盯着来人。 来人是一个似有几分面熟的男子,手执两杯威士忌,正对着我诡异的笑着。一看竟是不认识的人,我的情绪更是一个劲儿的往上窜,我向对方抛出一个带着几分怒意的不解眼神后,便沉默地等待他说明来意。 “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你,果然是缘分!不过,才隔了这么些时日,你就不认识我啦?是真不认识还是装不认识?” 语毕,男人将其中一杯威士忌递到了我面前。 我无意接过酒杯,扭转视线回到了台上,“我不认识你,请你走开。” “呵呵,你还真是健忘,只是不知道……”男人顿了顿,故作神秘地凑到了我的耳际,小声又挑衅的继续问道,“你的身体,是不是也这么健忘?”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般地击中了我,让人头皮发麻。 “哈哈,看你吃惊的表情,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男人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起来,似阴谋得逞般的快慰。 “……记得又如何,请你离开。” 男人却丝毫不理会我冰冷而直接的拒绝,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看你是一个人吧?来买醉?买醉不如尽欢,不如今夜,城市酒店……我们……” “请你自重!你不走,我走!” 语毕,我起身,拨开人群就欲往门口冲。奈何吧台离门口又还有一段距离,需穿过人潮拥挤的舞池。而当下,演出又正是精彩,人群多在兴头上,都不大乐意让路,好不容易穿梭到了舞池中央,却被一把突如其来的拉扯,绊住了脚步,一时间重心尽失,身体重重向后倒去,撞上了身后那男人的胸膛。 还未来得及挣扎,便被拦腰死死抱住,男人的鼻息摩挲着我的颈项,对方低声耳语道,“你越是要逃,我就越是有兴致,呵呵,我真是越发的喜欢你了,来,告诉我,你叫什么?我要记住你的名字。” “放开你的脏手!”我近乎疯狂的咆哮道,引来周遭众多人的侧目,但当下的情形已不容我考虑,我奋力从他怀中挣扎而出,转身一记耳光,毫不手软的扇在了眼前这副恬不知耻的丑恶嘴脸上。 “他妈的!你!”男子话音未落,抄起邻桌的一瓶尚未开瓶的啤酒,用力猛挥了下来…… ……!! 在那一瞬间,我本能的伸手遮挡,却也本能地闭上了双眼。但笨重的玻璃瓶却始终未能落下,耳畔响起的却是大厅内音响撕心裂肺的嘶叫,随即一声闷响与破裂声,同时迸发……! 再睁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泼洒满地的啤酒和一支纯白的无线麦克风。在所有人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觑下,苏喆从台上一跃而下,迅速穿过人群,挡在了我和男人之间。 “这位客人,请你不要在这里滋事。” 苏喆的声音依然沉稳,未见波澜,但如此近的距离,我清楚的看见了,他气得发抖的身体,和紧紧攥住的拳头。 “我滋事?!我滋事,干你一个驻唱的三流歌手什么事!你今天搅了我的兴致,我今天就端了你的饭碗!” “您请自便。” 苏喆紧握的拳头,几度微微抬起,最终却仍旧忍住了。他不再和对方纠缠,转而,拉起我,朝后台走去,同时向台上一脸惊愕的同伴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不唱了。 只是那男人哪里肯善罢甘休,一把从身后抓住了我的衣领。 眼见局势越发不妙,打斗一触即发。周围的保安,纷纷涌了过来,强硬地分开了我们,并对男子说,如有不满,可以直接找经理说明。男子见保安人多势众,且个个彪悍不已,这才同意去经理室,将事情平息了。 后台。 乐队成员各怀心事,各自沉默着。对于刚才的事情,没有人想要再提起。 苏喆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想要向大家解释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多多则是一脸忧伤的坐在苏喆身旁,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小五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似乎一切都了然于胸,只静静地擦拭着自己的乐器。只有蘑菇迅速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烦躁的夺门而出,临走前,毫不客气地对苏喆丢下了一句话,“这个乐队,你是不是不想搞了?!你想清楚了,给我个准话!”随即,巨大的摔门声,绝响于耳,让原本的气氛变得更为尴尬。 蘑菇前脚走,会所经理后脚就到了,脸色极为难看,他甚至都懒得踏进门,只站在门口,十分不满地对着屋内说了一句,“以后你们不用来了”,就匆匆离去了。 一句话,让我愧疚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明明只是打算来看看,明明谁都不想惊扰,结果……却搞成了这样,已经完全超出了惊扰的程度,根本就是祸害! 我正思索着,此时此刻,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合适,不料,一丝温柔的女声却先传了出来,“事已至此,季彦老师,你也不用自责了,我们并不在意的。” “但,这都是我……” “这事是因我而起,我会对此负责,会为乐队找到新的出路,所以……今天,就这样吧,散了吧。” 我话未出口,就被苏喆的发言打断了。语毕,他和多多双双起身,拿起各自的东西,缓缓地出了门。 而苏喆,今夜,至始至终都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至始至终都没有正视过我一眼…… 百感交集之际,坐在我对面的小五反倒悠悠地开了口—— “季彦老师,你终于还是来了。你也看到了,现在苏喆……是和多多在一起了。” 第四十四章:记忆之夏(20) “那张便签……” “嗯,是我留的。但这不并意味着我对你有所改观,更不意味着我看好你和苏喆在一起。只是……与其让我眼睁睁的看着现在的苏喆,还不如……把他交给你这种人。” 说话间,小五至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仍旧自顾自地擦拭着乐器,而这看似简单的话语,每一个咬字吐音,他都显得非常烦躁,厌恶,而又痛苦。 “我……这种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两种人,一是同性恋,二是心理咨询师。” “!!……小五……” “请你不要叫我的名字,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请你明白,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完全是出于对苏喆的考虑,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五的咄咄逼人,让我觉得坐立难安,几度看向门口,但却又迟迟无法站起来离开,毕竟……毕竟事关苏喆,我有太多太多的在意。于是,我点燃一支烟,沉默着,只待他开口。 “今天他肯为你不顾自己的立场,不顾自己的职责,不顾自己的工作,为你扔出那支话筒,为你解围,足以说明一切,而我想让你来这里的目的,也达到了。” “……目的?” “我想让苏喆正视自己的心。让他正视自己的不快乐,让他正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心里的那个人……吗……” 我下意识的重复了小五口中的这个词,而脑海中闪过了阪城秋千上的一袭长裙,闪过了那日自己的答复。 “自从遇见你之后,苏喆就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他再也没和我说起过自己私人情感方面的事情,但是他的烦躁,他的心痛,他的欢喜,他的忧愁,我都看在眼里,而他心里的秘密,只怕……我比他还要清楚。我从来没见过他为了谁,如此的喜怒无常,如此的牵肠挂肚,如此的……优柔寡断。你还记得,苏喆发烧的那次,你来宿舍看他的事吗?” 话说至此,小五终于将视线投向了我,像是在等待着我的确认。而那次被尴尬的拒之门外,想见又见不到的经历,我又怎么会忘记呢,于是,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就是那一次,让我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苏喆的心事。我本来就很诧异,他跑去做助管的事情,但他对此却并未给我任何解释。而当他带你来训练室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已经有了某些预感,正如蘑菇说的那样,苏喆不会在训练的时候带人来,因为他最讨厌训练的时候有旁人在,这会打扰到他。但听苏喆亲口说出来,却还是在他发烧的时候,明明人都已经烧成那样了,糊里糊涂地叫都叫不醒,药也喂不进去,却还口口声声地叫着你的名字,说着“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那时候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至少苏喆是真的很在意。” 小五故意在此顿了顿,似乎故意想要留出时间,让我去回忆那段日子,我和苏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中,那时的苏喆似乎确实对我冷冷淡淡的,只是事情的起因是……是……是因为一个同性恋来咨询的事情!说起来,我事后见苏喆并未对此事纠缠不休,所以便也忘记了,没想到……那孩子……竟会是如此在意。既然在意……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干嘛要自己一个人……真是傻…… “所以,如果你觉得还有必要,最好把事情一次性的和苏喆说清楚,别再这样玩弄他人感情!” “玩弄?!”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苏喆心心念念的和你同居后,又伤痕累累的搬了出来?你敢说你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吗?!你敢说你没有对不起他吗?!” 小五的情绪越发愤怒,对面他接连的质问,一时间,我竟找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反驳。我只能强掩自己内心的动摇,顺势问出了自己最关切的问题。 “那么,他搬去了哪里?” “多多那儿。” 心中猛地一颤!我手中的香烟突然掉落,尚未熄灭的烟头,伴着鲜红的火光,烧到了鞋面上,我赶忙抬起脚,踏息了烟头。 “呵呵,怎么?心痛了?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小五无不嘲讽的说道,“虽然我不清楚他和多多之间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确定的是,他不爱多多,他对多多虽然止乎礼,但却没有发于心。所以,他从你那儿搬出来后,才总是闷闷不乐……怎么看,都觉得他心里有事……” “不爱又如何……在一起了,就是事实。” 我低下头,艰难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没想到仅仅是一个暑假,一切竟然早就变得物是人非。而这话,既是对苏喆和多多说的,也是对凌戍和我自己说的…… “既然不爱,在一起了,又如何?”小五的反问,我无言以对,他轻蔑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希望苏喆幸福,所以你的任何打算任何犹豫任何纠结,都请直接告诉他。老实说,我知道了他和多多在一起的时候,反而还有些高兴,我欣慰的是,我以为他终于从那个该死的同性恋怪圈里走出来了,我以为他对你只是一步踏错而已,哪知他竟然……啧!”厌弃的表情又再一次出现在了小五的脸上,随着口中的爆破音,更显烦躁不安。 “为什么……这么讨厌同性恋?”每一个字,我都问得小心翼翼。 “请注意你的用词,不是“讨厌”,是“恨”!” “那如果……你爱的人是同性恋呢?” “你什么意思?你是指谁?苏喆还是凌戍?” 一句话,惊得我差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这孩子到底是谁?!为什么不仅一眼就能认出凌戍,而且甚至……甚至知道凌戍是同性恋!! 第四十五章:记忆之夏(21) 内心的不安与惶恐,如泄洪般倾巢而出,我再也顾不得别的什么了,直截了当的问道,“小五,关于凌戍,你到底知道多少?!” “呵呵,看来比起苏喆,你还是更关心凌戍。难道说……你对他……?” “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 “告诉你也无妨,我父亲曾是凌戍的美术老师,雨城国高。只有专修美术的学生,才会单独接受我父亲的培养,我还记得凌戍那一届,除他之外,父亲还带了其他的十五个孩子,一共十六人。但父亲唯独最欣赏凌戍的才华,经常将他的作业带回家来,细细品评,而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凌戍的画。” 世间,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凌戍曾受邀来我家吃过几次饭,虽然多是和父亲讨论绘画的事,但我却对他印象深刻,深刻到既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想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而至于他是不是同性恋,其实只是我随意猜测罢了。记忆中,凌戍交上来的作品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肖像画,这一直让我觉得很在意。直到有一次,父亲在批改作业时,突然对着一幅手稿连连赞叹,我觉得在意,便偷偷凑上前去……那是一幅随手的铅笔素描,人物肖像,其实算是绘画的基本功,但是画中的男子笑容可掬,自然清丽,说是惟妙惟肖,都难以言喻那种感觉。我能真切地体会到画里隐藏着的作者的真心,特别是对从不画肖像画的凌戍而言,这幅素描应该更具意义。父亲说,这幅并不是凌戍的作业,应该是混在作业里,不小心交上来的信手涂鸦,还说这孩子,明明可以画得这么好,却又为何……对了,季彦老师,如果是你的话,应该知道画里的男子是谁吧?” “……”我沉默着,我当然知道,那是衣典,但那也是我最不想说出口的名字。 “不说算了。但即使凌戍真是同性恋,也不会影响我对他作品的喜爱,就如苏喆一样,这不妨碍我和他的友谊。我不能原谅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谁?” “我父亲。” “……!!” “呵呵,很可笑吧。一个同性恋,却娶了妻,还生了孩子。他一直努力的做好一个丈夫,一个好父亲,但是这一切都是源于责任,而不是爱!他从来就没爱过我母亲!从来就没爱过我!” 小五的语气已经近乎于咆哮,而我被这一事实,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他痛恨同性恋的原因吗……? “那个男人在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男朋友,两人海誓山盟,决定要一起找工作,要一起居住,要一起面对家里的压力,要在一起一辈子。但最终毕业后,对方背弃了当初的誓言,出了国,从此杳无音讯,而我父亲虽然心有不甘,但迫于家里的压力,最终娶了我母亲,生下了我。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自欺欺人一辈子,但哪知,多年后,对方竟然回了国,竟然找到了我父亲,竟然提出了要再次在一起……”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悲伤,小五紧紧地咬住了下唇,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如果……难受,还是不要再提起了吧。对不起,让你想起了那些事。” “难受?!谁会为了那种不要脸的同性恋而难受!我不过是想到了我母亲,为她不值罢了。竟然……竟然……会为了那种人……做傻事……你还记得那天,我和苏喆在校门口遇见你和凌戍的时候,他向你告假的事吗?那是因为第二天……就是我母亲的忌日,苏喆每年都会陪我去扫墓。”小五的声音有了些许哽咽,而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那天小五脸上那个不自然神情,果然…… “父亲因为那个人,向母亲彻底的摊牌了,说要离婚,说要搬去找他。母亲生不如死,却又不想离婚,想尽办法挽留他,想尽办法想保护这个虚假的家,但她在那时无法向任何人寻求帮助,这种事,对亲戚朋友,开不了口,对年龄尚小的我,也开不了口,最终,她求助了一位心理咨询师。但结果……却是……自杀……” “……!!”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挽留父亲的最后的办法,但是她的葬礼,那个男人竟没有来参加!反倒是那个咨询师,惺惺作态的前来悼念。我恨他们。在我眼中,他们都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一个是罪魁祸首,一个是助纣为虐。就像医疗事故一般,是咨询师的无能,是咨询师的失职,是他!没有能救我母亲,反而眼睁睁的看她,坠入深渊!” 眼泪早已在小五的眼眶里打转,如此压抑的过往,苏喆是知道的吧,所以,所以才会说什么,如果没有那些事,小五一定会朝着自己绘画的梦想前进。但……既然什么都是别人的过错,又为何要苦苦折磨自己呢?又为何要自毁前程呢?又为何不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呢?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为什么……要惩罚自己?用愤怒用仇恨……惩罚自己…… “小五,你到底是在恨着他们,还是在恨着你自己……?” “你什么意思?!”小五猛地抬起头,用那双早已被泪水浸得腥红的眼睛,对我怒目而视,“别说得你什么都懂似的!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早就说了,我告诉你任何事,都是为了苏喆!我不希望他步我父亲的后尘,伤人伤己!所以,季彦,你给我记住,如果你没有好好的处理你和苏喆之间的事情……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语毕,不等我回话,小五愤怒的夺门而出……而他眼中的泪水,至始至终,都没有落下一滴…… 第四十六章:记忆之夏(22) 凌晨一点,独自躺在床上,身心都觉得异常疲惫,但却迟迟不能入睡。 这一夜,怎么可以如此漫长…… 总觉得,这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巨大的信息量,早已远超大脑负荷。小五走后,我也徒步回到了家中,一路上,大脑空白,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是一味地往前走着,一味地想让自己在机械的踱步中,慢慢平静下来,整理好心情,用头脑去理清所有问题,而不是情绪不是任性不是冲动。 我知道,这不是数学方程式,不是靠理性靠演算靠推论就能得出答案的事情。但是我想要的是让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的结局,而不是我一个人的肆意妄为。 我早已过了那些可以不计后果的年岁了,也早已无法再折腾自己或者任何人了,我想要……安稳的生活,就像……遇见苏喆之前的那些日子,虽然谈不上幸福,但是关于未来的一切,感觉都是可预知的,都尽在掌握。因为那时的未来,对我来说,也就是,守着一个人,天荒地老。喜怒哀乐,都不过如此,都不过……是那个人的影子。 可是,我无法自欺欺人,我的生活已然被打乱。苏喆的出现,让我幡然醒悟,原来我的生活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一种二十六年来,我从来都没想过的选择——一个没有凌戍的未来。放弃对他的痴迷,好好地去爱一个可能的人,也好好地被爱一次。以真正恋人的身份,与对方并肩而立,而不是站在背光处,久久地仰望着一个人的背影。 对凌戍的感情,纠纠葛葛,再回首,竟已是这么多年。既使时至今日,我看似也得偿所愿般的,和凌戍确立了关系。但是对于这份关系,内心的恐惧与不安远远多于欢喜。我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恐惧着,会从那么高那么高的云端上,骤然坠落,以至粉身碎骨。所以,其实对于凌戍今晚的态度,我所感到的并不是背叛,并不是……背叛,多么可悲。我始终无法以恋人的身份和他站在同一高度,彼此执手相携,在我心中,他永远都是,或许永远也只能是……遥不可及,存于云端的泡影。 对苏喆的感情,悄无声息,不觉间,就在心底生根发芽。事到如今,虽然苏喆已选择和多多在一起,虽然只是听了小五的片面之词,但是他似乎并不爱她。可是我也清楚,苏喆不是非要和男人在一起,或许……最好……还是普通的简单的过一辈子。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毕竟,同性恋,并不是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此次回家,母亲含泪欲滴的样子……无论如何,我都难以释怀。 爱情的终极不是拖延,不是持续,不是长久,不是交易,不是苟延残喘,不是得过且过,不是半梦半醒,不是爱恨交加,不是麻木坚韧,更不是制度,不是合约。它只是单纯的水蒸气,单纯,干净,明亮,灼热,沸腾,升华,超越。发生之后,无可避免的终结。终结。 既然如此,虽然有诸多不舍,但或许,真的是时候该说再见了。 等待凌戍的宣判,解开苏喆的心结,然后…… 翌日。 一大清早,便有人登门,是凌戍。 尾随我进入客厅后,他随意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等待我上一壶茶,并无言语交流。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按部就班。 “季彦,昨晚……真是抱歉。本来是想完了以后,就来你家找你,但是时间……确实有些晚了,所以……” “没事,不用解释了。反正,你这不是来了吗?” “……” 凌戍没有接话,取而代之,从兜里摸出了一把银晃晃的钥匙,摊在掌心中,目光坚定的看向我。 “什么意思?” “这是你应有的东西。” “……这是衣典应有的东西。” “季彦,我已经答应了衣典,我希望你能理解。但我决定要把钥匙交给你,是想让你知道,我的觉悟。我明白自己的立场,我并没有对衣典还抱有任何的幻想,也不会对他做出什么超出朋友关系的事。而你……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 “我只是过来找你,但他却是住在你那儿,对吗?” “季彦,就一个月,他走后,你就搬来吧。” “……凌戍……那就这一个月,我们都冷静一下,有的事……再重新考虑一下吧。” “……季彦,我不需要。我从那夜决心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考虑清楚了。” “……那对不起,我还没考虑清楚!凌戍,请你也考虑下我的感受!让我来找你,让我理解你,让我等你!我!……” 有的话,就这样哽在了喉头,“我不想总是等待着你的施舍!我不想总是仰着头,等待你垂手的怜悯!”这样的话……对着这个人……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季彦……” “……” “……” 两相沉默。 有的沉默,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知道不该说什么。 “算了,凌戍,今天就这样吧,你先回去吧。” “……” 凌戍没有应声,沉默地站起了身,将钥匙放在了茶几上。他转身的那瞬间,我恍然中又看见了那个无论多少次,都会让我撕心裂肺的苦涩笑容…… “凌戍!” 身体已早于头脑先行一步,仅仅是一个表情,便让我所有的伪装崩溃,让我所有的理智塌陷。发觉时,我已然叫住了他,已然死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 “季彦,你……” 凌戍回过头来,脸上氤氲的不快已有所散去,眼神中写满期待的在等着我开口。 “那个……也没什么……衣典……是今天就会搬过去吗?” 我有些手足无措,仓促地松开了他的手,十分别扭的撇过视线,不去看他。 “不,还有一周的时间,因为广告的主题歌还没定下来,他打算去柘城,联系一下演艺公司,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艺人可以接这个单,顺利的话,一周后应该就可以带着合同回来。” “广告歌?!” 我不禁惊呼了出来,脑中有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怎么了?季彦?” “他已经出发去柘城了吗?” “不,应该还没,计划是明天走。” “……!我想我或许可以帮他物色到合适的人选……” 第四十七章:记忆之夏(23) “其实是公司新推出的一款洋酒的广告,准备出一个广告系列集,脚本已经定好了,以主人公随着时间,年龄的增加为主线,以示此款酒,是男士终身的饮酒选择,不论受众处于成年后的任何年龄段,这款洋酒都可以伴其左右,与其共经历。初步打算,先做其中两条,播出后看看效果,再决定是否要全部拍出来。最近在着手的这两条,一条主要是彰显此款洋酒的品位,目标人群主要是商业人士,在这条广告中就会出现凌戍的画作,背景音乐也已经定了,决定采用一曲轻音乐。另一条的场景是夜晚的派对聚会,目标人群是青年人,现在正在着手广告拍摄的演员招募和背影音乐制作。我是很乐意让你的朋友来试试的,希望曲风欢快,有节奏感,却不落俗套,这样最好。如果可以的话,这两周内,能让他们乐队给我出一个曲子的小样是最好。但是柘城那边我还是会去,毕竟是公司的任务,不能不做,最后二者选其优就可以了。季彦,你看这样行吗?” “那是自然。我相信他们的实力,那,等你从柘城回来了,我再来打扰。” 昨天匆忙去衣典家里叨扰,为的正是苏喆乐队的事,虽然广告歌看似只是一场一次性买卖,但是所谓机会,就是如此,如果做得好,也许会有什么别的发展也说不定。从衣典家出来后,我有些兴奋,毕竟自己也总算可以将功补过了,所以这个机会,既是给苏喆乐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给我自己的吧。我按耐不住,立马掏出手机,想也没想的拨通了苏喆的电话,但……听筒内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我便立马按下了挂断键。 我……果然……还是没有勇气……既使是如此正当的理由……我也拨不出这个电话…… “季彦老师……我爱你……对不起……” 还没有来得及从那场雪夜里逃离,却又被困在了这一句摄人心魄的魔咒里。每每想到苏喆,伴随着心痛,伴随着起伏不定的呼吸和心绪,这句咒语,就会如期而至。击破我的画地为牢,击破我的东躲西藏,让一切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既然如此,那……还是联系小五吧……让他转达便可。 我在通讯录里翻找着小五的电话,一条短信却不期而至。 “找我什么事?” 是苏喆! 事已至此…… “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刚好在寻人录制一条广告歌,如果你愿意,可以试试。这对乐队,也是个机会。你有兴趣吗?” 我十分忐忑的回了短信,猜想着,会不会因为我擅自帮忙,而遭到苏喆的拒绝。于是,我干脆停下了脚步,就这样在路边点了一支烟,手中死死的握着手机,等待着他的回复。 然而……直到整支烟都燃烧殆尽,手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我确认了好几遍,刚才那条信息的状态,确实是发送出去了的。那么……如果这就是答复的话…… 我轻笑着,熄灭了烟头,内心不可否认的有些动摇,索性干脆关闭了手机电源,往家走去…… 晚上,再开机时,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未读信息。 “明天下午两点,学校对面咖啡厅,面谈。” 明明住家离学校很近,但还是莫名其妙的提前了半小时出门,估计自己会比约定时间早到好一阵,所以不禁刻意放慢了步伐。 一想到即将与他单独见面,内心总有股难以平复的情绪。但无论怎样,我今天都只想谈谈乐队的事,也只能谈谈乐队的事。至于我和他的事……不,我和他之间还能怎样呢…… 临街的咖啡厅,店门外有大型的阳伞,供客人夏日在外晒太阳喝下午茶,厅内明亮,装修风格简洁清丽,巨大的落地窗,干净透亮。还未行至店门处,视线却早已透过落地窗在店内来回扫视多次,因为来得早,便在考虑选一个什么位置比较好。 那个身影是……苏喆! 既使是背对着我,那个略显高挑的身影,我也不会认错。他……竟然比我来得还要早……内心喜忧参半,难以言喻,只得加快脚步进入店内。 “季彦老师……你来了。” “嗯,不好意思,等久了吧。” “没……这不是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吗?” 一边客套着,苏喆一边冲我淡淡地笑着,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其实是恰当好处的笑容,但总觉得有些难过。我瞥开视线,注意到桌上已有两杯咖啡,看起来似乎是已经帮我点了单。我端起咖啡,浅酌一口。但也仅仅是这一口,便让我吃惊不小,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月,但却恍然觉得是有很久没有喝到这个味道了。 我略显诧异的回望着苏喆,他依旧淡淡的笑着,只是这笑颜,竟也莫名的多了一丝感情,莫名的让人觉得更为熟悉了。 “这里没有你常喝那种咖啡豆,但是配料是我嘱咐他们放的,还不错吧?” “嗯,我觉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呵呵,是吗……那是因为老师,已经有一阵子没喝到我的咖啡了吧,有些忘记了,自然也就觉得差不多了。” 苏喆眼中的光亮,渐渐的暗了下去,这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还有……他内心未愈合的伤口……原来……他也会如此敏感…… “苏喆……我……” “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广告歌的事吧。” “……也好。” 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身份,怀着这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人。明明交谈着的,仅仅是些无关风月的事情,但是心里的满足感,却在渐渐膨胀,膨胀,膨胀又骤然破裂。为此时此刻相处的每分每秒而膨胀,却又因现在只是在不断成为过去而破裂。 相遇只是一个点,但是相离却是天涯望断的一条不归路…… 一小时后,关于广告歌的事已然说尽,两人陷入了沉默。我觉得有些尴尬,又觉得再坐下去自己不知道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于是叫了服务员买单。而苏喆,在此沉默期间,至始至终都望着窗外,似乎已忽略了我的存在。 “那……今天就这样吧。小样录好以后,就联系我,我会来拿。” “……季彦老师……” “……?” “你不问问我和多多的事吗?” “……” 最想问的问题,却也是最无法开口的问题…… 苏喆……你让我……到底如何是好……? 第四十八章:记忆之夏(24) “……” “……是不想问……还是问不出口……坦白告诉我,老师,最后一次,最后……对我坦诚一次……” 苏喆……你真是太狡猾了……说什么最后一次……说什么最后一次!!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总有种如诗中所云一般的错觉——“此去与君别,生死两不知。” 疼痛,如针刺喉…… 我只能缓缓地闭上眼,因为只有闭上眼,不见俗世束缚,才能一睹内心真实,“我……问不出口。” “……老师……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一句突如其来的对不起,让我手足无措,我疑惑又不安的望向他。 “为了自己的私念,竟让你如此……难受。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来逼迫你……只是我……” “不,苏喆,不要再说对不起。那就请你……请你告诉我,你和多多的事情。” 听了我的话,苏喆不再纠缠于此,他点了点头,若有似无的一丝浅笑,一闪而过,哪怕只有一瞬间,这笑容也足以让我安心,安心到有勇气,去聆听一个或许会让我忧伤的故事。 “你走后……”仅仅是这三个字,苏喆的声音便有所哽咽,他顿了顿,似乎在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看来我的离开,他仍旧无法释怀。“我并没有离开,我想等你回来。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毕竟是我……是我头脑发热,竟然……竟然对你做出了那种事,而老师又怎么可能会原谅我,又怎么可能会愿意为了我而留下……我……老师……对不……” “苏喆!不……不要再说对不起……答应我,不要再对我这样说……那一晚,没有谁对不起谁,请你相信我,我没有怨过你,一次也没有。” “老师?!” 我的发言,让苏喆颇为惊讶。原来这孩子……与我一样……都陷入了深不见底的自责中……都陷入了那个魔咒里……不能自拔。 我淡淡地笑了,摇了摇头,示意他,那一夜,早已没关系了,“那又是因为什么,决定搬走?” “是隔了一段日子,多多来家里找我,说是有事找我谈谈,然后……她对我表白了。说是……从很早以前就对我……小默在的时候也是……或许小默当初生气也并不完全是无中生有,至少那个时候,她对我是……想起来,我也还真是迟钝,这么久以来,竟然都完全没有察觉,也可能是一直把她当哥们儿的原因吧,从来都没往那方面想过。总之,听她这么说,我是真的很惊讶,而那时……其实也根本没有考虑,直接就想拒绝了,但……但……” 见苏喆如此的支支吾吾,难以接续下去,我便替他开了口,“但你最终还是答应了。苏喆,如果其间有什么你不想说的事情,没有关系,不用强迫自己开口,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了不了解……其实也都无关紧要。” “不……或许对老师来说是无关紧要,但是对我而言,我的感情,从遇见老师的那一个清晨开始,就注定不会再与老师无关了。” “苏喆,没有什么注定……你现在所感觉到的,那……不是真的。” “老师,你是在怀疑我的感情吗?如果我的所想所感都不是真的,那什么才是真的?无法感知的才是真实吗?如果是那样,那样的真实又算什么呢……?我不需要,也不想明白……而我之所以答应了她,也……全是因为老师你……” “我?!” “我想,或许这就是老师你……想要的结局吧。” “……?!” “其实……老师是知道多多对我的感情的吧?而老师即便是知道了,也对我只字未提,甚至……甚至还鼓励她向我表白,不是吗?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难受,难受得快要死掉了,难受得不论多多再说什么,我都已经听不进去半句。于是,我支走了多多,一个人在家里,关了好几天,整夜整夜无法入睡,整夜整夜对着手机屏幕发呆,我想要找你,想找你问个明白,但我却又深深的恐惧着,恐惧着听到你的声音,恐惧着听到你说出更残忍的话,恐惧着接电话的会不会是他……最后,我放弃了……其实,你都已经做得这么清楚明了了,为什么我还可以不断地自欺欺人呢,欺骗自己你不是这个意思,欺骗自己你不是选择了凌戍,欺骗自己你不是要把我推给多多……” “苏喆……我……不是……” 我不是要把你推给多多,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说到一半,却又无法再继续了,我确实不是有意要将苏喆推给多多,这一点上,确实是苏喆误会了,但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是要将他推给谁,我也没有资格这么做,但是我也没有办法给予他,他想要的……所以又何必,让他再纠结于此…… 这个误会是如此残忍,却又如此……仁慈…… “不是……什么?” “没什么。”我别过视线,燃起一支烟。 “……老师,是觉得我明明都已经做了决定,最终却还是又对你说了这些话,很可笑吧?” “苏喆,我不会轻视你的感情,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的每一个字。” “那么,老师,你相信,我说过的……爱你吗?” “……相信。”两个字,随着一口悠长的烟雾,从肺里……从心里……倾泻而出。 “我曾以为,如果是你的愿望,我一定可以做到,哪怕是和多多在一起,这种事情,也可以。但相处下来,我开始明白,我确实可以和她在一起,只是,却是始终带着对你的感情,和她在一起。这让我无时无刻不活在负罪感里,多多对我越是关怀备至,我便越是想逃。直到今天,我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有碰到过,多多心里也很清楚,我对她……没有感情,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这让我和她……都很痛苦……既使我们都不开口……但……那天晚上,在第七街区见到你,我一度以为是自己思念过度,都产生了幻觉,台上的聚光灯太过耀眼,我其实也并没有看得很清楚是不是你,我只是觉得很像你,既然有可能是你,我便不可能袖手旁观……” “……苏喆……” 只是有可能是我,就足以让你做到那一步吗? 我脑中突然想起了小五的话,不想让苏喆步他父亲的后尘,原来,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这让所有人都难以释怀的一步。如果小五的父亲,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态和他母亲在一起的,那么悲剧其实从那一刻,便已经发生了。 “再见面,没想到竟是以那样的方式,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得……缺少实感。迷离的炫彩灯下,你就在那里,这让我怎么相信?本以为或许会就此失了你的消息,就此……所以,季彦老师,既使再残忍,今天……我还是想要听你亲口说……你是真的希望我和别人在一起吗?是真的希望我……” “……” 苏喆,你怎知我…… “苏喆,我只是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好好地,希望你可以如原来一样微笑。” “……” “……” “……季彦老师,我明白了……小样做好以后,我会再联系你。” 与苏喆一前一后出了门,正欲就此分别,站在身侧的苏喆,突然上前,挡住了我。突然的面对面,突然的近距离,让我的心脏不禁漏掉了一拍,他伸手从我肩头取下了什么,淡淡的烟草味,随着他收手的动作,轻掠鼻尖,这熟悉的味道,唤醒了关于苏喆的种种记忆,这沾染上了记忆之甜的气息,嗅得我鼻尖酸楚。 “落叶哦,老师。” “哦,多谢。” 如此近的距离,我的视线只是匆匆的扫了一眼苏喆手中的落叶,便投到了地上。 一叶知秋。 原来,已经到了这种时节了,暑假即将结束,又将迎来新学期,没有苏喆的新学期…… 荷花已败,秋菊初绽。 九月,旧时又称“朽月”,如此时节,世间花草人情,也只能枯荣随缘了。 “季彦老师,你脸红了哦。” 苏喆留下一句打趣后,便朝我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第四十九章:远行之秋(1) 脱掉短袖牛仔裤,换上较为休闲的黑色西装,打好领带,没有吃早餐,只喝了杯咖啡,又一次挤上了上班高峰期的地铁。 人在城市,不见秋日稻穗遍野,苍茫田园无边无际;人在城市,不闻秋蝉唏嘘鸣叫,清幽山林更迭有序;人在城市,不觉秋季长风浸凉,辽远苍穹尽染秋殇……但心里,却始终怀有伤春悲秋之感。 九月,浅秋。一个浅字,如袅袅青烟般化解了夏日繁盛,吹散了夏之燥热。浅秋,是盛夏的夕阳,将至未至,欲凉未凉,最是恼人。 “季彦老师!一整个暑假都没见,想我了吗?” 新学期,上班第一天,迎接我的是成纯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不,是他的话,用没皮没脸来形容可能更为恰当。不过……说实话,他这样,反而让我觉得心情很好,感觉生活总算又重新踏上了正轨,一如既往,似乎终于可以就此安心,静心,收心。 那些庸人自扰的事情,似乎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想,想得歇斯底里,夜不能寐。” “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哈哈。” “……对了,成纯,今年公派出国的名额分配是怎么个情况?” “……怎么?季彦老师?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这个问题了?每年新学期开会说起这个事情,你不是从来都不感兴趣的吗?今年……有想法了?” “……谈不上想法,只是想了解一下。” “……应该和往年无异吧,我们学院应该还是五六个名额吧,你要是决定要去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就用你上一学年的那个研究课题作申请资料吧,不是还被评为精品课题了吗?学院还是蛮看好的,国外这方面也研究得更为深入细致,出去交流学习的话,应该蛮不错的。” “我说的不是短期出访项目,是出境研修的那个项目。” “什么?你想……出境研修?!那可要18到24个月啊!季彦,你是……” “那什么,我还有事,先去教务处了。回见。” 话虽是这么说,但直到下午开会时,却都一直没有再见到成纯。 学院会议,我和成纯分坐圆桌两侧,彼此交换了一个礼貌性的眼神后,便再无交流,静待院长主持会议。 成纯是最讨厌开会之类的例行事务的,所以会议期间从来都是心不在焉,他是那种连假装认真聆听,都会嫌麻烦的人。所以,更是不会带什么会议笔记本之类的东西,若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是事后翻看我的会议记录。 “人差不多到齐了,今天的会议主要还是三个事情,新学期教学任务安排、教师科研进程及思想汇报,最后是教师公派出境通知……” 和往年一样,是漫长又无趣的会议,很多事都是如此,虽然早有预见,但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会莫名的觉得不能忍受,我照例低头写着自己的会议笔记,其实并不是因为真有那么多需要记录的事情,更多的原因是为了防止自己走神,甚至犯困。期间,仅有几次抬头,端起桌前的咖啡,喝了几口,再无其他。 但出乎意料的是,恍然间瞥见成纯,他今天居然没有露出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却也没有如多数老师一样目光灼灼的盯着发言人,反而是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隐隐地看向了我,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却又无法回避。 只得再度低下头,关注着自己的笔记,只是……明知有人在看着自己,却要装作不经意或者没有发现,这种伪装对我而言,实在是颇有难度。而成纯……我相信他已然发现了我的不自在,但他却丝毫没有要收回目光的意思,反倒是双眉越发紧凑的皱在了一起,似在思考着什么。 “那么,最后一项通知,关于教师出境的事,短期项目的情况基本与去年一样,在此就不赘言了,详情请各位老师登陆学校网站,自行查看和下载申请表。至于出境研修,今年稍有变动,增加了博士学位的研修名额,以前学校主要是重在公派攻读博士后的教师,今年二者并重。申请博士后学位,若对方学校有条件且有意愿,可以携带一名家属陪同前往,但博士学位原则上公派是不予提供家属出境资金的。具体申请资料的提交,还是需要各位老师,上网下载表格。所有出境人选都会在下月中旬选定,所以,请有意的老师,抓紧时间提交申请所需材料。若无其他的问题,今天的会议就此结束。谢谢各位。” 会议结束,一看表,居然为此耗去了整整两个小时,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准备回家。特意望了一眼对面的座位,成纯早已没了踪迹…… 第五十章:远行之秋(2) “季彦,下班了吗?今天……来我家吧。” “……我已经回家了。” 仍是无法直接拒绝凌戍,哪怕是在电话里,能这样狠下心已是极限了。 “……” “……” “……那好吧。好好休息。” 是该说庆幸,还是失望呢……凌戍在这方面似乎从来都不强人所难,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能稍微发点牢骚,稍微强硬一点,哪怕是……再多要求我一遍,我一定……也就答应了…… 就不能……对我撒一次娇,不能……对我任性一点吗? 晚上,独自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查看学院网站,关于教师出境的具体通知似乎还没发布出来,亏得院长还说什么自己上网去查,学院各部门之间的工作协调是怎么回事?!我烦躁的叼起一根烟,抬眼一看,窗外已是夜幕,果真是秋天来了,白昼也在渐渐缩短了。 礼貌的敲门声,忽地传入耳际。 “成纯老师?!” “怎么?不欢迎我?” 门外,成纯依旧随意的笑着,一手拎着一个超市塑料袋。 “怎么会。只是不打招呼就登门拜访,不像是你的作风而已。” “那,看来我以后得多来几次,你就习惯了。今儿个,是找你喝酒来了。” 语毕,成纯将手中的塑料袋递了过来,果然是啤酒和一些下酒小菜。我接过袋子,便往厨房走去,示意成纯自便。 “成纯老师,今天是怎么了?要喝酒直接约在酒馆不就好了,干嘛还大费周章的到我家来?” 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我一边端着杯碟,一边半开玩笑地问着成纯的来意。而成纯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在沙发上坐定,而是在房里随意溜达着。 “……今天就算我约你,你也不会出来的吧?” “……!” 虽然没有仔细想过,但或许还真被成纯说中了,毕竟就连凌戍那边,我都…… “呵呵,季彦老师,你就是太好懂了,和孩子一样,完全毫无防备嘛,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一看就是又被我说中了。”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藏不住事!” “呵呵,这才是你最招人喜欢的地方啊……”成纯的声音越发的小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一句喃喃自语,“想必……那孩子……也是被你这点深深地吸引着吧……” “嗯?你后半句说什么来着?” “呵呵,先喝酒,先喝酒。” 成纯一口将杯中啤酒饮尽,我也不得不配合着端起杯子,但果然还是很在意刚才他说了什么,谁叫他今天一天都不太正常。 “酒也喝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再抽支烟再说?”成纯再一次露出了他那欠抽的嬉皮笑脸。 “成纯老师!!到底谁才是小屁孩儿?!” “呵呵,就知道逗你一下,你就一定会是这个反应,季彦老师,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这样,就算是在男性之间,也很难保证不对你……哈哈哈哈……” “哈哈哈,你笑个屁!”我学着成纯捧腹的样子,皮笑肉不笑的挤兑着他。 “算了算了,你听不进去就算了。我刚才是说……苏喆果然不住这里了呢……” 成纯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并没有看向我,反而落在了杯中的啤酒上,但低沉的声线,透露着他认真的态度。 “果然……么……”我在心底重复着成纯的这几个字,他……这是话里有话吧…… “……苏喆么……他已经找到合适的住处了……” “季彦老师,这种说辞在我这里可是没有用的哦。你觉得我会相信苏喆真的是因为找不到房子,才搬来你这里的吗?” “……” “呵呵。真是不坦率呢。”成纯再次将酒一饮而尽,接着说道,“你啊,明明一直都是很坦率的,但是在关键问题上,却又总是退避三舍。” “……不要说得你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你们之间的事,我确实不太清楚。但是,季彦老师,今天就算我酒后失言……” 成纯的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似乎是在等待我的默许。明知道这种吊人胃口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不想听…… “有话直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一股脑的干掉了杯中酒。 “季彦老师……是喜欢男人的吧?” “……!!” 尚在喉管中流淌的酒液,差点被惊得喷涌而出,不过,虽然终究是没有喷薄而出,也把我呛得半死,一阵猛咳。 “慢点。慢点。”成纯见状,连连帮我拍着后背,“不过,这也就是不否认了吧……”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否认的,咳咳,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你也不会这么贸然开口的吧。” “呵呵,这倒也是。要是张口胡说的话,岂不是会破坏同事之间的感情。” “不好意思,已经破坏了。” “呵呵,那我就自罚一杯,全当是给你赔罪了。”又是满满一杯酒,他一饮而尽,“其实……对于这一点,我早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一直没有在意过,是不是又有何妨,这毕竟是你的私事。” “……从什么时候起,就知道了?” “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在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后,就有所猜测了吧。” “……!!!” 第一次见面…… 成纯……那种事你都还记得吗……? “记得……第一次单独和你相处,是在咨询室吧。那天我被系主任告知,有新来的老师,要来和我一起负责管理咨询室,要我给你介绍一下咨询室的运作。下午我到咨询室的时候,你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干净利落的短发,端正清秀的五官,合身稳重的休闲西服,领带的配色、袖口的纽扣、衬衣的立领,所有小细节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看就知道是个一丝不苟的年轻人。” 说话间隙,成纯点燃了一支烟,悠悠地望向了窗外的夜色,然而,其目光深远,似乎他眼中所映射着的,并不是这初秋夜景,而是我们相见的那个午后,那条走廊,那间咨询室,那个我…… “我当时就在想,明明是如此难得的年轻人,为什么却不怎么笑呢,甚至……让人觉得几乎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看看你板着脸之外的表情,于是……” “于是,你就厚颜无耻的发扬了抱抱团精神!” “呵呵,季彦老师,记性不错嘛,只可惜,你无法亲眼目睹,当时你那又羞又怒的样子,呵呵,率真得不得了。” “……!”成纯,可恨,我现在不能手刃了你……!! “不过,季彦老师,你知道吗,为什么我后来单独去找系主任,让他把你安排在我的办公室,和我一起办公。” “……什么?!”那个办公室的安排,是因为成纯私下的要求?! “很惊讶吧……其实我自己也很惊讶,因为毕竟,你也知道,这不像是我这种明哲保身的人,会做的事,只是你当时的眼神,我始终忘不掉……季彦,别人的愁绪,都是写在脸上的,但是你的愁绪,却是刻在眸子里的。” “……!!” “呵呵,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会因为一些突如其来地,甚至是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想去接近一个人。” 一支烟已燃尽,成纯并没有停下述说,“第一次见面,你就告诉了我,你的咨询禁忌。从那之后,我就有过一些猜想,你到底是因为不能理解同志,还是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太过理解,太过感同身受,反而无法客观的帮助他人了。但你总是,不动声色,我一直也没能猜透,直到苏喆出现……” “所以,你现在可以确定了?但是……确定了又怎样?” “季彦,你不要误会,我说这么多,包括我今天来到这里,都不是为了来探听你的私事。我是希望你能想清楚……想清楚出国研修的事,虽然其实也是一桩好事,但我希望这个决定,只是一个决定,而不是一个逃避或者疗伤的途径。” “……成纯,我……” 成纯的字字句句都说中了心事,那些不断在逃避的念头,不断在填埋的思绪,不断在舔舐的伤口,都一点点暴露在了空气中……突然有一种想倾述的欲望,想对眼前这个人和盘托出,想寻求他的帮助……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门外传来他的声音……“季彦,是我,凌戍。” 凌戍?! 我立马站起身来,一边回应着叫门声,“来了。” “季彦老师,看来……你又有客人了。那我就不便在这里多做打扰了,这些是……”成纯叫住了我,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了一份厚厚的打印资料,“这些是,从学院那边拿到的今年出国研修的一些资料,希望对你能有所帮助。” “诶?!网上不都还没公示出来吗?” “呵呵,学院做事什么时候有过效率。放心吧,这些资料来源绝对可靠。” 语毕,成纯与我一道朝玄关走去。在门口,与凌戍礼貌地打过照面后,便独自离开了。 盯着手中厚重的资料…… 成纯……是特地为我……做到这一步的吗…… 第五十一章:远行之秋(3) “你……怎么来了?” 凌戍坐在沙发上,我忙活着收拾喝空的啤酒瓶,尽量不去看他。 “我来得不是时候?” “没有,怎么会。你喝点什么?” 我起身,欲往厨房走去。和凌戍对话,总是这样笨拙的被他牵着鼻子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习惯性的绕开,不仅是绕开,还会将话题就这样抛给我。 “季彦,你知道,我不是来喝东西的。” 凌戍突如其来的从背后抱住了我,双臂绕过我的肩头,紧紧搂住。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便险些让一片狼藉的托盘,从我手中滑落,既使早已和凌戍有过几次云雨之欢,但是每每被他触碰,依旧会觉得惊慌失措,就像他双手冰冷的温度,熟悉,却始终无法习惯。 不,也许并不是无法习惯……而是害怕习惯……害怕到刻意地不让自己养成这么奢侈的习惯……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平静如常。 “季彦,这次,我是真的……惹你生气了吧?自从上次来你家,把钥匙给你之后,总觉得……你在躲着我,也不来找我,也不再约我,甚至拒绝了我的邀请。这样的情况……在记忆中……还是第一次吧……” “……对不起。” “不,季彦,这不是你该道歉的事,上次你说的那些话,我一直都很在意。我在想,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单方面的在等我,在为我考虑,在理解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太差劲了。” 凌戍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撩动耳垂的鼻息也越发单薄,这家伙……该不会……又……!不,我果然不能忍受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苦笑着,哪怕是因为我,这也只会让我感到无比的不安与焦躁,那样的不安……足以让我崩溃…… 我迅速扔下手中的托盘,完全无暇理会被弄脏的地板,转过身,双手死死地扯住凌戍的两侧衣角,抬起头,不安地望向他,望向他的嘴角,望向他的眼眉…… 太好了……不是……不是那个让人窒息的苦笑,只是……单纯的有些伤感……既使是这样,也比那个拙劣的伪装来得好得多…… “季彦……?不安吗……?” 凌戍的视线,在我紧紧抓住他衣角的双手上来回打量着,因为太过用力,手中的布料早已褶皱得不成样子,而我的掌心中也早已满是汗水…… “……嗯。虽然,许多时候你话很少,但有的表情却很伤人……” “表情么……季彦……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觉得自己也开始变得很矛盾。我在想,如果你可以不那么在意我,是不是会过得更好,或者说没有我的话,你……” 凌戍的话分明没有说完,但却莫名的停了下来,这意思……是要和我……分手吗……?想到这一点,我的身体禁不住一阵激灵,像陡然掉进了冰窟般,瑟瑟地颤抖着。 然而,凌戍却没有放开我,反而是更加用力地将我揽入了怀中,“对不起,季彦,又让你不安了……我是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似乎成为了你痛苦的来源了,而对于这样的状况,我却又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也有很自私地的地方……明明知道你喜欢我,这么久以来,都假装不知道,假装无视掉你对我的感情,对你若即若离,总不肯把话说明,一直……都没有办法坦率地接受你,却又一直在恐惧着……恐惧着有一天,连你也离开了,连你也失去了……”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第一次……第一次……听见凌戍亲口说着他的不安,说着他的恐慌……第一次,听见他将那个痛苦的神情幻化成语言,一字一句的敲打在我心上。 眼前的凌戍似乎与那个决绝离家的少年,再一次重叠在了一起。被人抛弃,被人背叛,无家可归,无人可依,最终选择拖起行囊,独自上路的那个少年,如今还依旧住在凌戍的心底……不断地不断地被往事所折磨吗……?还是说,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只是被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了起来,直至最终只有凌戍自己才知道,那些看似洁白的纱布下,到底藏匿着怎样血肉模糊的伤口…… 凌戍,让我将你悉心保存,妥善安放,免你苦,免你惊,免你四下流离,免你……无枝可依…… “凌戍,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能一起重新来过,你愿意,跟我来吗?” “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我们可以彻底的离开这里,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国家,在那样一个没有任何回忆的地方,两个人,重新来过,重新开始制造许多许多快乐的回忆,这样的生活,你愿意吗?” “……” “……果然……还是放不下衣典么……” 我在凌戍的怀中,深深地低下了头,我……果然还是太傻了吧……这种天真的想法,怎么就一直……一直……无法割舍呢……!! “不……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我想过了,他……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守护了吧。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事业和责任,我这样……如果他知道了的话,也只能是他的累赘吧。所以,这样一来对我来说,在哪里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我只是不解,季彦,你怎么会,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哪里都一样吗……”这就是答案吗?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嘲讽着自己…… “……季彦?” “哦,那什么……我都说了是如果了嘛……” “真的……没什么吗?” “真的什么也没有。” “那好吧。但是,季彦,如果你真有什么打算,一定……一定要和我商量,离开衣典,或许……也是迟早的事吧……” “其实……不用那么勉强的。”我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要听不见了。 “季彦,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抬起头来,撞上了凌戍无比认真的眼神,深邃而清澈,坚定而毫无闪烁。 “我们独处的时候,可以……不要再提起衣典了吗?” “……!” 没想到,这样的请求,居然是由凌戍提出来的。或许,自从和凌戍在一起以后,有的时候,我甚至比凌戍更加在意衣典了,在意他的存在,在意他的一举一动,虽然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真正在意的那个人……是凌戍。 既然如此……我点点头,微笑着。 凌戍也浅浅的笑了,低下头来,柔软的双唇轻轻的摩挲着我的唇瓣,“季彦,今晚,我可以住这儿吗?”此时此刻,凌戍的声线,如一剂催情的迷药,飘散于空气中,芳香而迷醉。我没有回答,而是轻启双唇,吮上了他温热的舌…… 只是…… 凌戍…… 是不是不再提起,那个男子就不再存在了…… 是不是不再忆起,那段记忆就不再伤痛了…… 只是…… 凌戍…… 今夜,那些伤人的话,我不想再说…… 今夜,那些恼人的事,我不想多思…… 回忆如墓,淡薄如素,我们可不可以就这样,不再祭奠那一座座的坟,转身向前…… 第五十二章:远行之秋(4) “季彦老师,那份资料你看过了吗?考虑得怎么样了?有心仪的学校了吗?” “呃……老实说,还没来得及看。” 一大早在办公室遇见成纯,他便挑起了话头,问起了研修的事情。关于研修的事情,其实自己也还没有拿定主意,因为毕竟这是个重大的决定,重大到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或许,我是说或许,还会影响到凌戍,甚至……甚至是苏喆的生活。所以,在这件事上成纯是对的,这个决定,只能是一个决定,只能用直选法,不能用排除法。但是在我做出选择之前,我暂时谁都不想告诉,就连凌戍也是如此,我害怕他挽留我,也害怕他就这样放任我离去…… 说起来,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起床了没有……我看了看表,已经十点过了,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吧,如果他今晚还要在我家留宿的话,回家的时候还得多买点菜才行。 “凌戍,起来了吗?” “已经醒了,不过,还赖在床上。” “什么嘛,果然和小鬼一个德行。” “呵呵,你就别挖苦我了。对了,季彦,你把传真纸放哪儿了?一会儿我的编辑要传个材料给我,我让她传你这儿来。” “哦,在电脑桌右侧的第二个抽屉里。你今天回去吗?” “反正没什么事,不想回去。需要我去买菜吗?” “你去?!你分得清楚蒜苗和小葱的话,我就放心让你去。” “不买蒜苗或者小葱不就好了吗?!” “呵呵,算了,我下班自己去吧,你在家好好歇着吧。” “那一起去,下班我来接你。就这样吧,挂了啊。” 一起去么……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就是我憧憬了这么多年的日子呢……? 与黑夜同眠,与晨光共醒,赌书泼茶,西烛共剪…… 只是,为什么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总是害怕这样的日子无法长久,总是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他……明明对方是凌戍……还是说正是因为对方是凌戍……所以我才会害怕,只要衣典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不,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凌戍动摇…… 这样的日子,不过是一段间隙,一段遗失在时光中的微小间隙,一段从衣典那里偷来的间隙,一段在存在于凌戍爱情之外的间隙…… “在想什么呢?季彦老师。” 不知何时,成纯已站到了我的桌案旁,带着一副游手好闲的八卦样,身体背靠着桌面,杵在那里。 “想什么都跟你无关。” “呵呵,这我知道,因为你是从打完电话以后,开始出神的。” “……你偷听?!!” “季彦老师,你干嘛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偷听,你就在我面前打电话,我想听不到都难。” “……”真是服了成纯,说得我无可辩驳,“成纯老师,请问你杵在这里到底有没有事?” “当然有事。我是想提醒你,咨询室该招新学期的助理了。” 新的……助理……么…… 许多事,自己不会再想、再提,于是就以为那些事,自己都无所谓了,都已全盘接受了,但事实上,只有当无意中被人不小心戳中伤口时,才会明白从来就没有悉心缝合过的伤口,要怎么治愈…… 苏喆毕业了,助理自然会换人,为什么这么顺理成章的事情,却让我觉得呼吸困难…… “……季彦?” “……我知道了,我会发消息的,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下午有个咨询预约,点名找你,两点,记得去啊。” “诶?!一开学就有咨询工作吗?” “我本来是想替你推掉的,毕竟才开学,咨询室的工作还没走上正轨,但对方似乎有些焦躁,电话里,情绪都不太稳定。我想了下,也就答应了。毕竟,那孩子是真的需要帮助才会这么急着见你的吧,来访者是声乐系一个大三的女孩子。” “嗯,这倒没什么。我只是稍微有些惊讶,并不是抱怨。那没什么事了的话,我上课去了。” “……季彦。” “……?” “刚才说到助理的时候,你……是想起苏喆了吧?” “……!……想……想到他也很正常吧,毕竟他是上一学期的助理啊!” “……呵呵,你呀!既然如此,什么时候叫他出来,我们三个一起喝一杯吧,我请客,全当是感谢他上学期尽心尽力的工作了。” “……你应该有他电话吧,你要叫自己叫去,我不奉陪。” 语毕,我抱着资料,与没个正经的成纯擦肩而过,走出了办公室。 因为咨询室也闲置了一整个暑假,所以提前了一些时间,先行去打扫了一番。 室内已然铺了不少灰尘,还好房间面积不大,况且也没几件摆设,扫扫地擦擦桌子也不是很大的工程,不一会儿也就完工了。 收拾好后,我习惯性地往沙发上一坐,整理心情,等待着来访者。 不过……总觉得少了什么…… 手指下意识的抚过桌案,抚过曾无数次放置着一杯咖啡的桌面,人走茶凉,不过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必然之事,只是为什么还是如此伤人……说起来,我还是不知道那咖啡的牌子,不知道那杯咖啡里到底放了些什么配料……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不小心放任自己,慢慢地养成了再做咨询前喝那杯咖啡的坏习惯了呢…… 我收回了我轻抚桌沿的手,也收回了凝滞惆怅的眼眸,闭上眼,放空自己。 “滴答……滴答……” 放弃了视觉,黑暗中,耳畔反而悠悠地响起了他敲击键盘的声音,为了不打扰我,他总是尽量的小声一些缓慢一些,而与那细小的声音一同在脑中徘徊地,还有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以及他掌心的温度……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 “苏喆?!” 我心里一惊,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快步上前开了门…… “季彦……老师。” 开门的瞬间,一丝柔弱的女声传入耳中,我才清醒了过来,来人怎么可能会是苏喆……不过是我……思念心切罢了。 “……多多?!你怎么会在这里?有事吗?” “嗯,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我低头看了一下表,马上就两点了,我恐怕没时间和多多细说了,“那个,多多,今天下午,我有个咨询预约,所以现在可能没办法听你说话,要不,你留个我电话,晚点再联系我吧。” “老师……实在抱歉,那个……就是我预约要找你的。我借了一个学妹的学生证,谎报了自己的个人信息……我不是有意要隐瞒的,但是学校咨询室不对外,我又确实很想见您,才出此下策的,老师,非常……非常对不起。” “……这样啊……算了,先进来再说吧。” 第五十三章:远行之秋(5) “那么,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我不否认这个问题有点明知故问的意味在里面,毕竟,对方是多多的话,来找我谈的,也只能是关于苏喆的话题了吧。所以我并没有把多多引进咨询室,而是就在接待室里,面对面的坐了下来,关于苏喆,我很清楚,我是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以一个咨询师的身份去谈论的,充其量,我也只能是作为一名老师,甚至,最差的情况是,只能作为我自己和多多聊聊而已。就如同面对同性恋来访者一样,同样的心结,虽然能彼此理解,但终归是无法彼此安慰的。 但若深究,这句看似平淡的问话里,却也掺杂了我最后一点可悲的侥幸心理。我多么希望,是我太一厢情愿,多多根本不是为苏喆而来。因为,我是多么……多么的不想和多多说起苏喆,那些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任何一句都会让我觉得恐惧,我没有办法假装不在乎,但也没有办法真的去在乎。因为……缺少不在乎的勇气,也缺少在乎的资格。 “……季彦老师……我想……苏喆他……并不爱我……” 第一句话。开门见山。 对我而言,却犹如当头棒喝,震得我头皮发麻。这话……是因为苏喆对她说了什么吗?还是……多多自己的猜测……? 苏喆…… “季彦老师……我爱你……对不起……” 脑海中再次回响起那句紧紧束缚住我的魔咒,每响起一次,心房就被勒得越发紧绷,会不会有一天,就这样,被勒得血肉飞溅,才能最终从中挣扎而出…… 但……在多多面前,我果然还是不能表现得太过动摇了。这终归是她和苏喆之间的事,不论是喜是悲,这些话都不该是由我说出口的,所以,我沉默着,在似乎不该沉默的地方,不得不……沉默了。 “……总觉得,苏喆……离我好遥远,既使明明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既使明明就抬头不见低头见,既使明明就在身边,既使明明就是男女朋友,但我却……始终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触不到他的心。他依旧那么温柔,依旧对我微笑,依旧和我一起练曲……但在他的眼中,却始终无法映出我的身影……在那双眼睛里,始终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可我……又怕知道到底是谁……那个明明就不在他眼前的人,却始终在他的眼中……季彦老师,这很奇怪是不是……?而我……根本就不可能……不可能战胜那个人……” 先是一句晴天霹雳,而后,又是越发情绪激动的哭诉。今天,多多所有的情绪都来得太过迅猛,让我有些始料未及,但想必,她恐怕也早已是为了这些,难过许久,压抑许久了吧。 “多多……你这样单方面的痛苦,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或许,你可以试着把你的不安,你的焦虑、你的痛苦,坦白的告诉苏喆,两人之间进行一次有效的沟通,不是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季彦老师……我做不到……做不到……我害怕……害怕我的这些不安与痛苦,会吓跑他,会让他更加的想逃离我,更加的想念那个人……我不能这么任性……不能在他面前任性,因为……因为是我一直在仰视着他啊……” 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多多,然后,起身走到了窗边,背对着多多,点燃一支烟。 “不敢任性么……仰视么……” 我在心底重复着多多的话,最近和凌戍之间的种种,扑面而来……我……又何尝不是以这样痛苦的方式,爱着凌戍…… “既使现在千万苦,却也比不上失去他的万千痛,对吗?” 我想,这句低沉的话语,我并不是特意要说给多多听的,更多地或许,是自言自语…… “……我不想失去他。真的……真的不想……哪怕就这样保持着距离在一起,说不定……说不定某一天,苏喆也会看向我……” “……”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凌戍,也会有向我迈出步的一天吗?忘记那场烟火,向我走来的那一天……? 这么多年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吗……但此时此刻,我却怎么也无法开口,说出任何可能会伤害到我身后的这个女孩的话来。 我想安慰她,但我又不想欺骗她。我微启双唇,但除了一口浓烈的烟雾外,我终归没能成功地发出任何一个音来。 “季彦老师,我受了您的鼓舞,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苏喆表白后,他虽然考虑了好几天,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那一天,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在一起这么久,苏喆……从来都没有碰过我一下,哪怕是牵手都没有过……他总是在回避……不言不语,但是身体却不自觉地想要逃……季彦老师,这次也请您务必要帮助我。请您告诉我,他是不是真的不爱我?既然不爱,为什么又要回应我的表白?还有……要怎样才能……才能真正的和他在一起……?” 如果可以,我只想轻轻地拥住这个泪流满面地女孩,因为我无法欺骗她,也无法告诉她我所知道的事情,更无法为她的难题寻得一个解。 “对不起……多多……这一次,我帮不了你。我只能建议你好好和苏喆谈谈,但如果你确实需要心理援助的话,我可以破例和成纯老师说说。” 送走多多以后,我回到窗前,倚着窗框,远远看见凌戍,徐徐地朝着办公楼走来。 “凌戍,你曾说过的爱我,到底是哪一种感情呢?” “凌戍,我们这样相处,真的没有问题吗?” “凌戍,我要怎样才可以与你并肩而立,真正的……在一起呢?” “季彦!” 思索间,凌戍已然走到了楼下,此时此刻,他正抬起头,仰望着站在窗前的我,一边轻呼着我的名字,一边朝我缓缓地挥着手。没错,他在笑,他在冲我微笑着,他在呼唤我的名字。即使他眼中所倒映出的……并不是我的身影……我依然觉得感动。 第五十四章:远行之秋(6) “所以说,就该去菜市场嘛!” 我仇视过价目牌后,一边抱怨着,一边在一堆西红柿里精心挑选了起来。 “但是再怎么说,超市的购物环境还是会好很多的吧,价格比菜市场也高不了多少。” “一个整日吃外卖,从没进过菜市场的人,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呵呵,季彦,别那么较真嘛。再说,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呢。”凌戍推着手推车,跟在我身后。 “季彦,今晚的饭后甜点吃水果沙拉吧?” “好啊,我是无所谓。不过,也只有你才能说出这种话了,我们这种可悲的工薪阶层去菜市场买菜都还想砍价……咦?!凌戍?!” 我拎着一袋刚选好的西红柿,正准备放入手推车中,一回头,凌戍这家伙竟不见了踪影……放眼望去,超市里人挤人,脚踩脚,要寻人的话,简直有大海捞针的味道。偏偏是在这种地方走散,“该死。”我小声地咒骂了一句,感到体内的烦躁感越发强烈,我这易焦易燥的性格,今生今世,我看是改不掉了。我紧紧地攥住手中的塑料袋,在确保西红柿不会受到过分挤压的情况下,奋力地的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路。既然是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凌戍应该也没走出多远吧,所以,暂且就在蔬菜售货区找找看吧。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围着蔬菜售货区绕了整整一圈,当我再次看见满目西红柿时,我的衬衣早已因为汗水的关系,死死地贴在了背上,而整个人的忍耐也几乎到了极限,感觉头脑里,那拼命维持地理智,濒临崩溃。毫不见少的人潮,不断的在我的视线中涌动,空气滞纳闷热,鼻腔里充满了刺鼻的香水味和令人作呕的汗水味。我站在狭窄的通道中间,动弹不得,似乎稍微动一下,胃部的不适感就会被放大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甚至会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呕吐出来。不断有人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有的甚至是狠狠地撞上了我,然后连句对不起也没有,只扔下一个厌恶的眼神便再次淹入人海。 我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烦躁,仍旧用目光不断扫视着人群,但再这样下去,不知道我头痛的毛病会不会突然爆发。或许,还是先出去比较好……正当我想要放弃寻找的时候,视野中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我前方两个售货摊前,那个身影……不是凌戍……但是却好熟悉,哪怕只是看见了对方的小半个背影,但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却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我忍不住稍微垫了垫脚,想要看得更清楚,但怎奈人流如织,那个背影总是不断被人遮挡。不知为何,我索性拖着疲乏的身体,随着人流,缓缓地朝那个摊位前行。 那个侧脸……是苏喆!在距离他还有不到十米的距离时,我终于透过人潮间隙,看清了对方。此时此刻,他正拿着选好的蔬菜,准备去称重。他一边对身侧的人说着什么,一边若有似无地笑着,那笑容不似初遇时那般耀眼,但也足以平复我内心的那只早已抓狂了的猛兽。 “要不然……去打个招呼吧,既然都碰到了,就问问小样做好了没……”我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正欲迈步上前,哪知挡在我正前方的一位男士突然离开后,映入我眼帘的是,站在苏喆身侧的多多,清秀的面庞上早已不再是下午在咨询室时泪痕满面的样子,反而是一如往日的笑颜,洁净,没有阴影,如此一来,映衬在她眼中的苏喆,亦是无暇而透明的。那样殷切而温暖的眼神,苏喆究竟需要多大的支撑与决心,才能将其一直一直拒之门外呢…… 有时候,看着一个人如此拼命地,干净地,毫无保留地爱着另一个人,追寻着对方的脚步,一步不落地跟随,渴求,接近。我会被深深地感动。因为心底最单纯的感情,会被唤醒。 果然,果然,果然…… 苏喆身旁就该站着这样的女生。 而不是,一个只会瞻前顾后,进退两难的大叔。 我想要快速的抽身离去,因为那两人已渐渐地随着人潮往这边走来,但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让我险些倒下,冷汗在瞬间侵蚀全身,强烈地虚脱感,让我险些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唯有视野中的那两个身影,逐渐逼近……不,不,这一切都太糟糕了…… 在我就要放弃抵抗的时候,手腕处突然传来了些许冰冷的触感,在被他抓住的那一瞬间,大脑终于冷却了下来,那种感觉,并不是如释重负这四个字就可以描述的,更像是意识在不断下坠的过程,突然被一阵清风,吹拂而上,宛如重生。 尽管,凌戍尽量用身体挡住熙来攘往的人群,但我仍旧可以感觉到,自己完全是一路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的被拖到了紧急出口的楼梯处,通畅的楼梯口,略有微风吹了进来,让我觉得身体好受了一些。 “季彦,不要紧吧?脸色这么难看,头痛吗?” “……已经没关系了,多谢。” “亏你还谢我,明明是我说要做沙拉,就擅自去买了水果。本以为一会儿就能返回来,没想到人这么多,害我走错了方向。” “……没事,还是快结账离开这里吧。”语毕,便忍耐着嘈杂,和凌戍一起,加入了漫长的结账队伍中。 “你好,先生,一共是218元6毛钱。” “什么?!” 我对于这个价格相当不能接受,再看看购物袋里,不就是几袋蔬菜几袋水果吗,这个价格,还不如去餐厅吃饭,说不定还有找零。我正欲向收银员问个明白,凌戍却已然刷卡付了钱。 “喂,凌戍,这个价格显然不对劲嘛。有谁买一顿饭的材料,会花费这么多啊?!把收银详单拿来我看看……” 出了超市大门,我觉得舒服多了,就开始计较起价格的问题了,一把抓起小票,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智利进口车厘子……98元一斤……不就是大号的樱桃嘛!美国红蛇果……18块6毛一斤……不就是坐过飞机的苹果嘛!台湾红心火龙果……” 我实在是不忍往下看了……刚才身体不适,完全没意识到凌戍去选了水果的这个事实,这个水果沙拉真是太高价了,我真担心自己那贫瘠的胃无福消受。 “呵呵。你就别念啦。”凌戍夺过我手中的纸条,随手揉了揉,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今天就算是我任性一次,下次陪你去菜市场好了。” “下次……” 凌戍的用词,让我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觉,这是不是代表,我也可以对他有所期待?对我们的未来有所期待?对……所谓的下次……有所期待? 我承认,有一瞬间,那么转瞬即逝的一秒,我有种错觉,似乎我们可以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还有无数个下次……明天……和以后……在前方等待着我们…… 凌戍……不要轻许……不要轻许以后,哪怕是这样小小的一个约定,我怕,我会当真。 第五十五章:远行之秋(7) 苏喆再次踏入房门的那一瞬间,我有种恍如昨日的感觉,似乎遥不可及,却又近在眼前。 大约十分钟前,他敲响了我的房门,虽然明知今日他会到访,但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的心脏仍是漏跳了一拍。谢绝逻辑、谢绝理智的……漏跳了一拍。 带着如常的笑容,整洁干净的出现在门外。一起买的情侣拖鞋依旧放在老位置,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凌戍来的时候,我总是刻意没有拿出来。苏喆倒是轻车熟路,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自顾自地取下那双拖鞋,换好鞋后,冲我露齿一笑。 “季彦老师,我回来啦。” “……?!” “哈哈,季彦老师,好久没有看见你脸红的样子了,真怀念。”苏喆走过我身旁的时候,侧过头,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坏笑着看着我的反应。 “季彦老师,用下你电脑吧。” 听到苏喆如此说,我灼热的大脑才终于稍微冷却了些许,才终于又意识到苏喆是为了小样的事才来我家的。 “嗯,请便。喝点什么?” “……那个不急,先听听小样吧,听完后,我给老师冲咖啡。” “咦?!这……” “哎呀,季彦老师,怎么?你还想跟我客气吗?总之,先听听小样吧。” 随着鼠标左键发出的一声轻响,一段节奏感鲜明的前奏,便从音响里喷涌而出,不浮夸不虚饰,直入主题,开门见山,这样的音乐……还真是有苏喆的风格。 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一同静静地聆听,这样的时光,让我想起,苏喆在储物间里,弹着吉他,唱着歌,谱着曲的日子,那时我也总是随地坐下,或靠着墙,或倚着床,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上下翻飞,随性而歌。 既使对于我这种音痴而言,这首小样,也足以打动我,从曲到词,简洁明快,真挚而动人的美丽,往往来自于最最简单却诚挚的人事。这首小样,所带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觉。简单、明了,却直指人心。从商业的角度来说,这样朗朗上口的旋律,配上适当的循环重复,也容易被人们所记住,甚至传唱。 “青春那么短,不要辜负了你的美。” “那些摇曳在酒杯中的日子,就在今夜,天涯咫尺。” 这两句在高潮部分,被反复吟唱的词,没有刻意去记,但是曲毕后,却依旧在我的脑海中起起伏伏。果然是出自苏喆之手,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有种无所顾忌,忠于自己的美。 “感觉怎么样,季彦老师,能行吗?” “……这方面我也不是太懂,但是要说我个人的感受的话,是真的很不错。” “仅仅是不错这种程度吗?这可是我们四个人,费尽心血做出来的小样哦,换言之,也是我们第一次可以唱自己的歌!” 苏喆的语调里似乎有些许失落和委屈之意,难道是我没有好好的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吗?我开始重新措辞,想要准确地告诉他自己的感觉,但是……有的话总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但是忆起,苏喆曾经对我说过,在会所驻唱不能唱自己的歌,当时的他虽然看上去似乎已经对此释然了,但果然多少还是会有所惋惜的吧……所以,这一次…… “那个……我的意思是……” “呵呵,季彦老师,逗你的呢。看你较真的那样,眉头都皱起来了。从你听歌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看你的反映了,所以我知道,这首小样做得相当成功,至少,它……得到了你的认可,对我而言,最珍贵的认可。” “……苏……喆……” “对了,我去给你冲咖啡吧,季彦老师自己没有泡咖啡的习惯,所以材料应该都还在老地方吧。” 语毕,苏喆驾轻就熟的走进了厨房,开始忙活了起来。 看着他忙活的背影,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是在我家,总觉得他似乎比我还熟悉家里的东西,那……他在多多那里,也是这样的吗…… “好了,尝尝看吧。” “多谢。” 我从苏喆手上接过咖啡,浅浅地喝了一口,果然,一切如旧。 如旧。这让我觉得异常心安。我是个太过古板的人,因此对于念旧有着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执着。对一杯咖啡是这样,对一份感情也是这样。如果可以,我是多么的希望日常生活里能不再有变故,不再充满未知,就是这些人这些事,一直在,一直在。这样,似乎就可以不再感到恐慌,感到不安。 “那个,季彦老师……我决定和多多分手了。” “……!!!!” “老师,我想过了,没有人能从这段关系里得到幸福。既然你说过你希望我幸福,那么,我想我这样做的理由,你也应该很清楚了吧。要发现衬衫上扣错的一颗纽扣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是如果我就这样,步步皆错,让所有纽扣都错位的话,或许就再也无法真正地看清到底是,哪一颗纽扣出现了偏差吧。” “……苏喆……” “老师,小样就麻烦你送过去了,结果出来以后请再联系我。那么,改天再见。” 苏喆走后,我久久地回味着他的话,或许,他是真的远比我勇敢得多吧,勇敢的面对,我所一直不愿面对的选择与……错误…… 谁也不会幸福的关系么…… 错位的纽扣么…… 我想着这些,静静地闭上了眼。 第五十六章:远行之秋(8) 我带着小样,一个人坐在凌戍家的沙发上,仰起头,呆呆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 “凌戍,出门已有多久了呢?三十分钟吗……不……少说也得有一小时了吧……” 我一边思量着,一边抓起一旁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距离凌戍踏出这个房门,才过了不到二十分钟而已。这样的话,他根本就还没有到达机场嘛。我继续保持着这个瘫软的姿势,早知道一个人等待是如此的难熬,还不如答应凌戍和他一块去接衣典。 但一想到衣典接下来就会住在凌戍家里,再忆起前几日和凌戍在一起的日子,我心里的感情真的很复杂,复杂到让所有言语都失了效。就像是死刑犯的最后一餐,再多的美味,也食不知味,再多的美酒,也千杯不醉……无法再自欺欺人。所以,给我那样的时光,那样的日子,凌戍,你到底是出于歉疚还是爱情? 临走前,凌戍邀我和他一起去接衣典,这样的事情,我又怎么能做得到呢。如果是以前,如果凌戍从未给过我希望,给过我一丁点的甜,给过我这段关系这寸光阴,我一定可以依旧不动声色地,带着浅笑,和凌戍一同去,迎接那个人的归来。因为这样做,我一定可以看见,凌戍那久违的,但却真心的一抹笑颜。 如今和过去,对我来说,似乎在冥冥中已产生了某种变化。曾经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毋庸置疑的事情,但如今,我竟然也会觉得有些许嫉妒……些许……恨。 恨……么…… 不行,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 总觉得自己在这场漫长的等待中,有些混乱了,我猛地抬起头,看见了放在茶几上的小样…… 一切刚刚好。 我将CD放入光驱中,苏喆的声音混着明快的节奏,击打着我的耳膜,充斥着我的大脑,排挤着那些惶恐和无序。我终于感到了舒适,轻击了一下单曲循环,便再次在沙发里,寻得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静静地聆听,任时光和烦扰,就这样,从我耳边缓缓流过,却再也无法浸入心中…… “季彦?季彦?醒醒,我们回来了。” 不知何时,我竟在沙发上睡着了,而音响里依旧放着那首曲子,睡眼惺忪间,看见俯身望着我的凌戍,还有……尾随其后的衣典。 “不好意思,竟然睡着了。” “季彦,这首……就是小样吗?真的很不错呢!看来产品的宣传册,他们有好好看过啊,总觉得和我们想要传递的理念,很契合呢。” “诶?!虽然我也觉得很好听,但是具体也不是很懂,如果能选上就太好了。” “呵呵,虽然我无法拍板,小样还是得拿回去,让上层做决定,但我个人,真的很喜欢。比起我带回来的这份小样,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是这样的吗?那有了结果,请务必第一个通知我。” “呵呵,那是自然。” “季彦,看把你给兴奋的,睡意全无,两眼放光。那你们先聊着,我去把衣典的行李搬进来,也好收拾收拾。”凌戍插了句话后,就要往外走。 “诶?” 我显得有些惊讶,毕竟,按理来说柘城也不是很远,衣典也没去几天,有必要带很多行李吗,居然用得上“搬”这个字眼…… “呵呵,是凌戍非要先载我回家,取了些行头,让我今天就搬进来,所以行李稍微有点多。那我也去帮忙吧。” 衣典尾随着凌戍,但没走两步,电话却响起了来。 “是我太太打来的,我先接个电话,凌戍,行李你先放那儿吧,一会儿我来。” 衣典冲着早已走出房门的凌戍喊了一声,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不过,反正我是没有兴趣,留在这里听他和他太太的家长里短,索性干脆出门去帮凌戍。 “我来吧。”我边说边一把抓过凌戍手中的一个行李箱。 “诶?季彦,怎么是你?” “衣典在和他太太打电话。怎么,是我,让你失望了?”我语气里的不满,竟是如此的不加掩饰,而又咄咄逼人,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季彦……?”凌戍的语气,就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人还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季彦一样,那个懂得进退,知道轻重的季彦。 “……抱歉,”我有些尴尬地瘪了瘪嘴,“我今天确实不太对劲,帮你把行李搬上去了,我就先回去算了。” “季彦!!” 我再一次想要逃,但是这次换来的却是凌戍的一句厉声呵斥。我没有表情,也不去看他,但……却挪不开步…… “季彦……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嚷嚷的,只是……我怕我不这样做的话,你又会逃走。季彦,你还在不安,对不对?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只要……只要衣典还在我们的生活中,你都会不安的,对不对?” “……” “回答我!季彦!不要在这种时候沉默!” 凌戍放下手中的行李,死死的抓住了我的双肩,用力地摇晃着。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深深地嵌入了我的皮肤里。 “……对。” “……呼……”凌戍松开了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季彦,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见衣典,就这一个月,让他在我家,好好地度过这一个月,和我和你,我们三个人好好地再聚一次,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后,我们就一起出国,去你想去的国家,你在那里进修,我在那里绘画,这样可以吗?季彦……不要太残忍……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进修?!你怎么会知道……!!” “抱歉,可以的话,我原本一直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你亲口告诉我,在你想说的时候,在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我随时都准备听你说。只是……”凌戍有些懊恼地顿了顿,“那天,我在你家找传真纸的时候,无意在抽屉里看见了,你那份关于教师出国进修的资料……” “……!!” “……抱歉,季彦,我果然还是太任性,太勉强你了吗……总是希望你迁就我,理解我……我果然还是太差劲了吧……” “……不,凌戍,不要道歉……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会和我一起走吗?” “会。” 没有游移,没有犹豫,没有躲藏,没有闪烁。 凌戍,我相信你。 第五十七章:远行之秋(9) 虽然有凌戍家的钥匙,虽然上次并没有和他不欢而散,但自从衣典住进他家以后,我果然还是想尽量避免去找凌戍。要说心里没有不甘,还是太勉强了,但我也渐渐能够正视自己真正的心情,正视自己的变化,甚至是……正视自己的嫉妒心理了。对,和凌戍有了这层关系以后,我对他的感情就已经不需要隐藏了,不需要再隐藏那些欢喜以及……这些悲愁了。曾经的不动声色,是时候该舍弃了……如果我真的希望有一天能和凌戍并肩而立的话,就必须舍弃了…… 是时候,变得更诚实一些了。 而既使我没有去找他,凌戍每天也都会发来几条短信,闲聊几句,或者关心几句。我想我能从那些看似无关痛痒、家长里短的短信里读出凌戍的言外之意,这次,凌戍是认真的,是真的想要维持我们的关系。因为这些看似无意义的事情,从前的那个人是不会这样坚持去做的。 所以我知道,我知道的,他其实是在说,“等我,季彦。请你,不要放弃,不要放弃我。”所以,其实我们是怀着相同的恐慌;所以,我并不再是一个人;所以,这不会是孤单的旅程。 凌戍,我并不想过多的打扰你,我也愿意静静的等待,只希望,一个月以后,你能真的,真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从此以后,为了一个爱你的我,拒绝所有的暧昧,拒绝所有的他人…… “季彦老师,已经在准备申请材料了吗?决定要去了?” 我在电脑上敲击着个人简历的时候,成纯站到了我身后,双手自然的扶上了我的肩头。 “嗯。” 关于研修的有关事项,学院的网站上也已登出,一切报名工作已经步上正轨,不过,要考核的指标和要提交的资料,还真不是一般的多,估计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必须做好为此忙里忙外的心理准备了。 “你还真是言简意赅啊。对我这么冷淡,万一我因此抑郁而亡,可就没人去给你争取携带家属的名额了啊。季彦老师,做事可要考虑后果啊。” 家属名额……?! 这么说起来,我还完全没顾得上这头,成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按照院长开会时的那个口气,攻读博士学位的教师,想要拿到一个家属名额似乎不容易,这种得通通关系的事情,成纯显然比我更合适。 不过……怎么始终觉得怪怪的呢……好像成纯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我一定不会只身前往似的…… “说正经的,成纯老师,你真能帮我申请到一个家属名额吗?” “……嗯……怎么说呢……也不是不可以……” 成纯在我面前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话说一半,寓意还这么明显……哎…… “说吧。什么条件?” “……季彦老师,瞧你这话说得多没有诚意啊。怎么能是我提条件呢,你该主动请缨嘛。” “请你去吃一顿呗。” “季彦老师,对于你这种极其敷衍和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十分不满哦!如果家属名额申请不到的话,你不会感到困扰吗?” “……”可以的话,我真想现在就不顾教师的身份,啐他一脸唾沫,“那……加入你的抱抱团……”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忍受着胯下之辱说出这几个字的,心想,是成纯的话,这样应该足够了吧。 “季彦老师,你忽悠我呢,你这学期就准备去研修了,以前去的许多老师出国后,就不想回来了,学位一到手,直接就留国外任教了。你在这种时候加入抱抱团,不是走走形式吗……这个不行,毫无诚意,换一个。” “……成纯老师!!这个你也不满意,那个你也不满意,你到底想怎样,你直说好不好!” “哈哈,季彦老师,还是老样子呢,一逗准上火。”成纯看着我烦躁的表情,竟然笑得无法顺利地将话说下去,他顿了顿,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问道:“那,季彦,你先告诉我,要和你一起去的人,是苏喆……还是那天我在你家门口遇见的那个男人?” “他叫凌戍,什么那个男人……” 不知为何,面对成纯的问题以及他认真的眼神,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这个问题……总觉得是不是有些太过隐私了……而且,这不是相当于在承认我和凌戍的关系吗……还是第一次对人说起我们的关系。 “这样啊……是那个人啊……” 听到答案后,这下反而是成纯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他小声地嘀咕了几个字后,便将视线移开了,收回了放在我双肩的手,欲就此离去。 “那……成纯老师,这个事情,就正式拜托给你了。” “嗯,没问题。只是别忘了,你还没有为此给出相应的条件,所以,就先欠着吧。先欠我一件事,等我想好后,再通知你。” “哈?!什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回答你刚才的那个问题的!!” “诶?不为什么啊,有问有答,理所应当嘛。再说,我帮你申请家属名额,你要带谁去,我早晚也都得知道的嘛。” “……成纯!!你!这!个!老!贼!” 在我从椅子上奋身站起咆哮的同时,成纯刚好踏出办公室,留给我一个……严肃的侧脸。 第五十八章:远行之秋(10) 苏喆小样通过的那天,他应该是从衣典的公司,一路飞奔来我家的。站在门外,单手扶着门框,支撑着身体重量的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却……笑得像个孩子。 直到将一整瓶矿泉水全部喝下后,他才稍微缓过了劲。 “季彦老师,我们的小样通过了!” “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今天是公布审核结果的日子嘛,你这么开心,自然是成了。”说着说着,我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盘桓于内心的愧疚感,也终于烟消云散。 “这么说,老师一直都记挂着这件事?” “这不是当然的嘛。毕竟是我搭桥牵线的,怎么可能不关心结果呢。你今天要是不来找我,我都会打电话问衣典的。” “……干嘛不打给我?” “……?!” 本以为将小样交到衣典手上后,我这个牵线人的工作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因为不论成败,衣典那边都会直接联系音乐人,毕竟我又不是合同双方中的任何一方。所以,似乎和苏喆……可以就此天各一方了。所以,可以的话,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他的消息,却不想让他有所察觉…… “那苏喆,这个消息乐队里的其他人知道了吗?” “老师觉得我会一个人去公司等结果吗,曲子是四个人的成果,当然成功与失败都是四个人的事情啦。” “那他们呢?” “说是要去庆祝,我说我要来找你,晚点过去。对了,老师,一会儿和我一块去吧?” “我吗?你不是都说过了吗,这是你们的成功啊,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吧。” “但如果没有老师的话,我们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不是吗?” “不用在意这些,我就不必去了。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我,你们才丢了工作。” “……季彦老师,如果你硬要这么说的话,那也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爱你。” “苏喆……?!” 坐在我身侧的他,突然侧过身来,面对着我,说话间,双手紧握着我的双肩,目光直视。让我无处可逃,无所遁形。没有办法转身,没有办法扭头,甚至没有办法垂下眼睑…… “季彦老师,请你好好听着我接下来的话。其实关于你的打算……成纯老师全都告诉我了。这一切对我而言,只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我该怎么做……是眼睁睁的看你走,还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你和他一起离开就会幸福下去的话,我想我应该放手。但是……那个清晨你湿润的眼眶,因为他你悲伤的神情,以及……我们一起生活的曾经。这些记忆,都把我往同一个方向推搡着。失去你的痛苦,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所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手。季彦老师,不论你有没有和凌戍在一起,我都已经决定了。因为我知道,我也相信,他,给不了你幸福。我会证明给你看。” “……” 良久我都没能理解苏喆的话,他所说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无法理解由这些字符所串起来的句意…… “不会放手” “他给不了你幸福” “我会证明给你看” …… 这些零碎的句子,始终在我头脑中旋转,彼此纠缠在一起,理不出丝毫的头绪…… 但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并不排斥这样的说法。因为这些字字句句都与我内心深处的不安连成一片,或者说,它们本就是我内心不安的一种具象化。 我不是不相信凌戍,也不是不相信自己,但是却依旧无可避免的对未知的时间和将来充满恐惧。 “季彦……老师?” “……苏喆……我和凌戍在一起了。” 话一出口,能明显地感觉到苏喆双手传来的一阵激灵,但他却依旧用平常的口吻说道,“原来真的在一起了啊。但是……季彦老师,看起来依旧很寂寞啊……我这样突然的来找你,他也不在身旁。恋人之间,会是这样的吗?季彦老师,或许我这样做很自私,但这一次,我想好了,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因为……不会有比我更在乎你的男人了。” “……” 这样大胆而直接的表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就算是苏喆,我也没想过,为了我,他可以做到这一步,可以做到无所顾忌…… “那,季彦老师,如果你晚上没安排的话,我就替你安排了。我们走吧,大家还在等我们。” 苏喆的右手顺势滑下,碰触到我的掌心……从指缝间,轻轻的扣了进来…… 踏出门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即将去到的地方,只是一场普通的聚会,但其实也不是一场普通的聚会,因为苏喆在。 那么,对于凌戍而言,与衣典的合住,只是一段普通的合住,还是一次特殊到足以珍藏一生的回忆,足以用余下的所有时光,去细细雕琢,慢慢回味的记忆……? 第五十九章:远行之秋(11) 喧闹的聚会,是有多久没参加过了,充其量也就是偶尔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单独出来小聚一下。和苏喆一起走到KTV包间门口的时候,我开始担心自己能否适应年轻人的狂欢。 苏喆突然将已握住门把的手,收了回来,转身看着我,“怎么了,季彦老师,还是……太勉强了吗?” “诶?!”我诧异的看着苏喆,这孩子莫不是还会读心术…… “季彦老师……你的手……” 我顺着苏喆的视线向下看去,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然死死的拉住了苏喆,紧握的掌心中也早已渗出了些许汗水。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热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进去坐坐就走。这里面也没有老师不认识的人,就是蘑菇、小五和多多而已。” 听到多多名字的时候,我的心战栗了一下,脑海中浮出的是那孩子哭泣的脸。她现在和苏喆还能像朋友一样相处吗……不,应该是还能假装像朋友一样相处吗…… “嗯。没事。我就算是作陪。你不用太顾及我。” 语毕,我松开了苏喆的手,代替他轻轻的推开了眼前的这扇门。 门内,多多正点唱着一首《红豆》,看见我和苏喆进门,她也顾不上搭话,微笑着冲我俩招招手,以示招呼。小五在沙发的另一头,摇晃着小半杯红酒自饮自酌,面无表情的冲我点了点头。唯有蘑菇,嘴角叼着一支烟,就冲了上来,一把搂住苏喆,目光却朝向了我,“哟!季彦老师,你们可算来了,真够慢的啊。就等着你们来开香槟了!” “香槟?!”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现在年轻人“庆祝”的排场这么大。 “呵呵。安心啦,季彦老师,偶尔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喆站在我身侧,并未摆脱蘑菇的纠缠,但目光却始终落在我的身上,他的眼眸,似乎只能映射出我的模样…… 剧烈摇晃的瓶身,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喷薄而出。瓶内气压的不断攀升,酒精的来回摇曳,最终带来的是一片异口同声的尖叫,和喷洒满地的香槟。 “来来来,举杯举杯!”蘑菇的兴致很高,迅速的给每个人斟了大半杯香槟。 “为小样的通过,为我们的成功!干杯!” 作为乐队的核心人物,由苏喆带头,五杯晶莹剔透的香槟,碰撞,晃荡,飞溅,最终清空。 “哈哈,各位各位,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步,我们还要出专辑,开自己的歌迷会,办巡回演唱会!!哈哈!”蘑菇的喜悦溢于言表,他激动的跳上了沙发,高举着手中的酒杯,呼喊着心中的梦想,跃跃欲试。 “那你至少得把上次的那个和弦弹好再说。”苏喆看着蘑菇喜不自胜的样子,忍不住挤兑了他一句。 “拜托!你要不要非得在这种时候,泼我冷水!没人性啊!喝酒!” 又一杯酒下肚,却依旧止不住两人你来我往的斗嘴,嘻嘻笑笑推推攘攘,不亦乐乎。但同时我也注意到,安静地坐在一旁观战的,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多多。带着一如以前的微笑,看着这俩傻小子冒冒失失的样子。作为乐队唯一的女孩子,多多一直都是安静的存在,安静但不离群,这一点和小五又有所区别。只是,今日再见她,这安静的背后,总让人觉得不放心,总让人忍不住想要揣测一二。 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但,一切却又的的确确已经发生过了。既使欺人,也无法自欺。 “为你和苏喆,干杯。” 正在我思绪万千之时,耳畔忽然多了一个幽幽的声线,为了尽量压低声音,对方的话语几乎就是贴耳掠过。不知何时,小五已然举着酒杯,坐到了我身旁,俯身倾向我这侧,透过金黄的酒精,可以看见他嘴角涌现的那一缕被放大的幅度。 “我和他没有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我并没有回应他的劝酒,因为这劝酒的贺词,我实在是有些担当不起。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来了,就已经是一种两人关系的推进剂了呢?” 这句太过强烈的反讽……让我一时无所适从。 “呵呵,季彦老师,别太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态度你也知道,我是希望苏喆过得好罢了。来,干了这杯酒,就为你今天来到这里。” 虽然小五的话里句句是刺,但我想我也没有理由不接受这杯酒。 这只是一场庆祝会,放轻松,别想太多。酒精缓缓流过喉咙的时候,我如此地告诫自己。 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很晚,蘑菇喝得酩酊大醉,只能由小五护送回家。苏喆执意要送我回去,但多多只身一人确实太不安全了,只能先送她去打车。 “我要去对面打车,你们不顺路的。要不,你们先走吧。”小五和蘑菇走后,多多便要抽身离去。 “不,我们陪你。”苏喆坚持道。 “不就是过个街吗?不至于啦……” “苏喆说得对,毕竟这么晚了,这样吧,让苏喆陪你去打车,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我就少走几步路啦。” “季彦老师……”听我这么说,这下想要推三阻四的人又变成了苏喆。 “快去快回,我等你。”一句话,似乎让苏喆安了心,他点点头,带着多多缓缓的朝对面走去。 刚才的气氛还真是微妙,看着两人走远后,我默默的点了支烟,靠在KTV的外墙上,等待苏喆回来。已经很晚了,除了KTV里面依旧像是一座不夜城一样,外面的街头巷尾早就空无一人,甚至连放空的出租车都没能见着几辆。因此,一辆在前方不远处违规掉头的白色车辆,就显得十分扎眼,而且似乎是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的。我的目光开始追随着那辆由远至近的车辆……是白色的城市越野车……是路虎……是凌戍的车牌!! 这么晚了……凌戍……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的藏身到了立柱的后面,不想让凌戍知道,我在这里。 白色路虎一个急刹,停在了KTV的门前,没有去停车场,而是随意的将车丢在了路边,凌戍下了车,行色匆匆的冲进了KTV…… “季彦老师,怎么站在这里……?多多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苏喆企图拉起我的手,带我走,但我满脑子都是关于凌戍的疑问,却又无法向苏喆解释清楚,于是我只是由着性子,粗暴的弹开了苏喆的手。 “季彦……老师……?” 苏喆的呼唤仿佛来自天际一般,我无暇理会,因为我的视线早已透过了他的肩头,看见凌戍扶着一步三晃的衣典从KTV里缓缓的走了出来……带着心疼又焦急,却毫无责备之意的神情……注视着、扶持着靠在他肩头的男人…… “啪!” 一声重响,将我拉了回来,苏喆的两只手,重重的击打在了我所倚靠的墙面上。他的身形,已完全将我的视线遮挡,我回过神来,看着他。 “别再看了,老师。别再看了!” “苏喆……?” “闭上眼……闭上眼睛……” 苏喆一边喃喃地说着这几个字,一边俯下了身来…… 停留在我视线里最后的一幕,是苏喆温柔的唇瓣…… 第六十章:远行之秋(12) 早上醒来的时候,苏喆已在厨房里忙活着早餐了,沙发上昨夜苏喆盖过的薄毯也已经叠得整整齐齐。 “季彦老师,你醒了。早餐还要再稍微等一会儿。给,先把这杯咖啡喝了吧。” 我接过咖啡杯,还未品尝,只是闻香,口中便好似已经泛起了那份浓香回甘的味道。 “你今天怎么也起得这么早?没事干嘛不多睡会儿?” “今天要去录音。” “几点?要一起出门吗?” “还早……十点到公司,不过,既然老师都开口了,那我一会儿就先陪老师去学校吧,反正我也不急。”语毕,苏喆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不用了。时间合适一起出门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单纯送我……这也太过了一点。再说,十点的预约,你也起得太早了,不如在家多睡会儿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才8点整,这孩子一定是为了给我做早餐,才……我看着苏喆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身影,禁不住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端着咖啡回到了客厅,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仰头盯着天花板。 就是昨夜吧,就是在这里吧……被苏喆温柔的抱着,落下雨点般的轻吻,原以为他会有别的想法,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要怎样拒绝,却又迟迟无法付诸行动。但至始至终都只有那些纯粹的干净的亲吻,没有瑕疵,没有负担。 “季彦老师,我不会碰你的。因为……你还不是我的人。” 这个让我纠纠结结的问题,在苏喆那里的解,却是出乎意料的如此简单。 仅仅是两厢情愿又顺理成章罢了,与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幸福也不过如此。 或许真是我想太多了吧,只是…… 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夜的那一幕,在空旷的街道上,为谁疾驰与违规的路虎;在喧闹的KTV里,为谁紧张而焦急的心情;在昏暗的路灯下,为谁支撑与扶持的背影……如果这都不是爱情,那……还能是什么? 再小一些的时候,与凌戍同床而睡。两人并肩平躺在一张床上,我总是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小到今夜的晚饭,明晨的早课,大到遥不可知,从未想清楚过的未来。于是两人间的枕边话,最经常的模式便是我说他听,偶尔提及他感兴趣的话题,也会好好的聊上一夜,但绝大多数情况是,凌戍就在我无止境的絮絮叨叨中,慢慢睡去。而我也早已习惯,话说尽了,自己也就睡了,也无意再去确认凌戍是否已然睡去很久。 渐渐地,我以为,这就是我和凌戍最合适的相处模式。 两个人,面对无数的岔路口,其实,总有一个人是要先走的。 但我一直以为先走的那个人,一定会是凌戍。就像孩提时一样,先睡的人,一定是他。 于是我开始习惯了静默的一个人生活,一边顺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假装自己一直亦步亦趋的在向前行进,一边在等待着另一个人的决定,等待着他什么时候会率先踏出第一步,然后我们的人生就此割裂,从此山水不相逢…… 而我的伪装,我的生活,似乎仅仅是在我漫长等待中的一个消遣,从未用心经营过。因为一旦凌戍踏出了第一步,这座我为自己搭建的幻城,就会在瞬间分崩离析,所以,又何必认真,何必认真地生活…… 我只是……等待着被抛弃,等待着被离开,等待着被丢下…… 所以,这根本不是我的生活,只要他不走,我也许永远也无法拥有真正的自我…… “季彦老师,早餐好咯!” 苏喆两手端着三个盘子,快步从厨房里冲了出来,飞速放下滚烫的餐盘后,孩子气地摸着耳垂,叫嚣着好烫好烫。 看着他这样,我不禁笑出了声。 “哇,季彦老师,你今天不安好心啊!我烫成这样,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苏喆故作生气地说道,“作为惩罚,今天的早饭,你必须吃得一干二净。” “嗯嗯。”我一边配合的点着头,一边继续忍俊不禁。 “季!彦!老!师!” “好好好,我不笑了。” “老师,是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这么坏心眼了……” 苏喆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英俊的面容距我越来越近,我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内心突如其来的狂乱…… “奶油哦……老师。” 苏喆的舌尖在我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几许甜腻的奶油在他的舌尖若隐若现,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这诱人的红舌……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坏心眼啊…… 我揽过他即将抽离的头,舌尖的舞蹈,旋转缠绕,最终一同咽下这甜蜜的奶油…… 第六十一章:远行之秋(13) 办公室。 我盯着学院关于教师出国研修的网页,良久的沉默。 我似乎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却又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想我始终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记挂得太多,顾虑得太多,至始至终都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一个决定。 等待着凌戍兑现他的诺言,抑或是沉溺于苏喆的种种柔情。孰真孰假,我知道一切终有一日,自会有所分晓,但却已无力面对。 我始终记得成纯的话,这个决定不应该是个逃避。只是游走于凌戍与苏喆之间的我,已经越来越分不清什么算是逃避,什么算是决定了。 我不是没有快乐过,我不是没有满足过,甚至……我不是没有幸福过。凌戍的若即若离,苏喆的执着坚持,都曾真正的温暖过我,他们就是这样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给过我相同的厚待。可是,面对着这个页面,我开始思考的是……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人是一面镜子,干净或污浊,但终归能让我看到自己。在凌戍的眼眸中,我看到了那个被动的男子,在苏喆的瞳孔中,我看到了那个纠葛的男子。 但当我真的面对一面镜子的时候,我是谁? 电脑的屏保已在我未察觉时自动启动,黑色的屏幕映衬出的是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略显瘦削充满憔悴,这是我……这是我吗……这是谁…… 如针刺般的疼痛在敲击着后脑勺,如坚定而缓慢的将一根螺丝钉,深深钉入颅骨,疼痛、皲裂、破碎、成空…… 我闭上眼睛。 时间在耳边流逝,幻化成钟表的滴答声,幻化成悠远的记忆迷途,幻化成曲径深处光影迷离的那个身影…… 我踏出了办公室,跟着心的方向,前往…… 深褐色的厚重防盗门,我终于还是放下了悬于半空的右手。 ——我不是过客,我是归人。 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那这段关系就只能彻底的破碎成空了,即使这满眼的丰美与盈盛终是虚幻,但至少在这一刻,我依旧无比期望这一切永无止尽。 这不是天真,而是某种勇气,明知山有虎的勇气。 我没有按下门铃,而是摸出了房间钥匙,插入锁孔,轻轻扭转,没有反锁,证明……他在家。 闻声而来的男子,少了往昔的一丝惆怅与沉稳,多了一笔欣喜与期待。 “抱歉,是我。” “说什么呢,季彦,快进来。”凌戍看似自然的从旁推了我一把,但眼角的那一缕失望仍旧难掩。 “原则上……他是不会那么早下班的吧。” “……季彦……” “算了,有的事情还是不要拆穿的好,我也不是为此而来的。”我知道自己又开始不对劲了,一点也不像那个知进退的季彦,但是这些肆虐的,伤人伤己的嫉恨已犹如洪水猛兽。 既使嫉妒这两个字都是女旁,但会嫉妒的原来真的不仅仅是女人…… “那么,你来是……?” “你不是说我来不需要理由吗?” “……季彦……我……哎……不要让我觉得你这么陌生好吗?” “……”是啊,好陌生,我自己都觉得好陌生,近乎崩溃得陌生,“也没什么,我就过来坐坐。” “嗯。我去泡杯茶。”语毕,凌戍起身走进了厨房。 一杯茶,两相沉默,喝至杯空茶淡。 然后……那个人终于姗姗归来…… “季彦?” “嗯。过来蹭个饭。” “呵呵,凌戍做饭的手艺可不怎么样,你是来找虐的。”衣典一如往常,一脸欢颜一脸无辜。原来……凌戍已经开始为你做饭了……我再没有接话,目光投向了凌戍,沉默。 “今天就出去吃吧,我也没准备。” “那感情好。季彦,真是福星,走走走,改善伙食。”还未来得及挂上衣架的风衣,立马又被衣典披上了身。 “客随主便,让凌戍做饭,我也无福消受,那走吧。”那个“客”字的发音被我发得如此响亮,犹如珠落玉盘,棱角分明。 凌戍显然有所感知,只是不言,下楼发车去了。 第六十二章:远行之秋(14) 白色路虎,空着的副驾驶座,衣典竟然也和我一起坐在了后排,这稍微让我有点诧异。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三人行,凌戍开车,衣典坐副驾,我坐后排。 在常去的那家小酒吧旁边的餐馆,随意的吃了一顿简餐,谈论工作政治时局,无关痛痒,常常走神。 饭毕,三人都很有默契,直接走进了隔壁,“三十四”。 记忆中上次在这里饮酒也不是太过遥远的事情,但却是不欢而散的收场。 熟悉的地点,总会让人觉得心安。 熟悉这里的每一款酒,熟悉这里的服务生,熟悉这里的格局陈设,昏暗的灯光下,好似时间从来都没有流逝过……就在我目之所及的对桌,似乎还是那三个少年,围坐圆桌,闹着笑着醉着,怀揣着对未来的各种理想梦想幻想……就这样永不老去。我和衣典念着各自的大学,抱怨着各自的功课,评判着各自的教授,而凌戍始终特立独行,放弃学业,画着自己的画,永远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溺。那些尚不明晰的感情,没有人提及,以为可以就这样相安相守,直到那些遥不可知的未来一一到来…… 时间似乎真的不曾往前推进过一秒,我们明明就还坐在对桌的位置,把酒言欢……我多么希望如今的这一切,这尴尬无比的沉默,相对无言的局面,才是真正的春秋大梦,只要我醒来,只要我醒来……一定……一定还是彼时彼刻那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 我在现在的这个时间点,深深地……深深地想念着曾经的我们。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曾经,所以……比任何人都更为怀念。 “最近工作忙吗?” 凌戍沉默自酌,我思绪飘远,唯有衣典是真正来放松解压的,他随口的这一问,将我拖回了当下,瞳孔中关乎过去的影像如水中倒影,被他扔出的卵石,击得四分五裂,唯余内心波澜久久不绝。 我心生不爽,生硬得答道,“刚开学,没什么可忙的。况且在着手准备出国研修的材料,所以也不会再接课题了。” “季彦,你要出国?!” “怎么,凌戍没和你提起过吗?” 我知道我这是明知故问,在他俩独处的世界里,又怎会有我的一席之地,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后退,原谅我,凌戍。我们已经无路可退,无处可躲了。 “我要出国研修两年左右,凌戍……也会和我一起走。” “什么?!”如我所料,衣典惊讶不已,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话一出口,一旁的凌戍,手中酒杯怦然落地,酒精混着玻璃碎渣溅得满地都是。 我应声望去,却迎面撞上了凌戍复杂的眼神,心痛、错愕与不解,但更多的是严厉是责备……在这仿佛凝固了的时空内,我和他谁都无暇去顾及顺着桌檐滴落的酒精,谁都无暇去顾及衣典的诧异,谁都无暇去顾及对方的立场与心境…… “凌戍你这是怎么搞得……”衣典起身,抓起一大把纸巾,开始拭擦着溅在凌戍裤腿上尚未风干的酒液……然而凌戍却依旧毫无反应,依旧直勾勾的盯着我,如木偶般僵硬的凌戍,双眸里所传递出的信息,却多到我来不及一一解析。 “你跟我出来!”几秒后,凌戍完全无视了衣典,非常强硬的抓起我的手腕,大力地往门外拽去。 如此愤怒与失控的凌戍,实在是太少见了。只是跟在他身后的我,不知为何,却浅浅的笑了。 凌戍,我终于还是要失去你了吧……这座幻城,原来竟是如此脆弱……呵呵。 我已经说不清楚,这样的终局,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了。我是想要你,还是只是想要解脱,我真的已经不再清楚了…… 就让我胡闹一次任性一次吧,让你,让我,都深深的记得这一次,爱也好恨也好,聚也罢散也罢,都深深……记得。 凌戍大踏步地疾走几步之后,在酒吧外的一个死角处,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我,而原本拽着我的右手,猛然抬起,此时此刻,正高举于半空中,狠狠地颤抖着…… 我想我是不会闪躲的,如果一巴掌就可以扇断我们之间的种种纠葛,将所有前尘往事统统作废的话,我又为什么要闪躲……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刻在瞳孔里的最后一幕,是凌戍深深的低着头,无法直视我的双眼,眉宇全被乌黑的头发遮掩,以致只能看见他紧咬的唇瓣,和空中不住颤抖的右手…… 我在绝对的黑暗里,猜测着……凌戍的这一巴掌于我而言,到底会有多痛…… 大约半分钟后,我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熟悉的身形擦过我的右肩,逐渐远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一刻我嗅到了隐匿于空气中的些微潮湿气,是凌戍哭了……还是我心里的那场雪夜又开始纷飞了…… 第六十三章:远行之秋(15) 那未能扇下来的一巴掌,就像幼时常做的那些从高处坠落的梦境一般,总是在即将落地的一霎那猛然惊醒,无论梦见多少次,都是如此,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结局,带着浓厚的诡谲色彩,让人恐慌不已,无法忘怀,永无宁日。曾听过一个说法,如果真的梦见自己坠地,那么在现实中也已然趋近死亡。然而,那一巴掌却刚好相反,既使未能真正出手,在半空中就已经扇得我们血肉模糊,击碎幻城,刺破心房,唯余鲜血淋漓的真相,我与凌戍都一直在逃避的真相。 这场自欺与欺人的感情迷宫里,我们都是失败者,走不出去,最终唯有摧毁。 那晚以后,我整个人的状态差极了,破天荒的不负责任的向学校谎请了一周病假,不想见任何人,关了手机,不再上网,不出门不工作,几乎绝食。拉上所有厚重的窗帘,房间里始终漆黑如墨,几天下来,早已让我丧失了时间感,不分昼夜。那些漫长得如同好几个世纪的时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浑浑噩噩,抽烟睡觉发呆,时而胡思乱想,时而大脑空白,身体的各项感觉都变得异常迟缓,有时甚至会觉得整个人如同浮云一般,像是漂浮在半空中,无依无靠,随时都会化为水蒸气,就此烟消云散。 不断的陷入毫无意义的猜想,猜想那晚凌戍会和衣典说些什么,会怎样将整个事情编得合情合理不动声色,还是直接就否认掉我所说的话;猜想这几日凌戍有没有想起过我,打开手机的话,会不会有来自他的未接来电;猜想现在的凌戍对我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是不是已然恨之入骨,是不是已然觉得我不可理喻,是不是已然放弃了我们之间的种种,而从今以后,我们又是不是真的只能各自天涯了……这二十年来发生的一切,这样的旧知己,是不是也只能相忘于江湖了……如若如此,那我曾经如此恐慌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无论如何,爱与不爱都不想失去的他,最终……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如若没有遇见苏喆,没有遇见过如此简单直接的感情,或许我真的可以一如既往,如履薄冰地永远守着凌戍,接受一切镜花水月的错觉,誓死不放。 可惜我终于还是败给自己始终不敢直面的欲望——我想要的是凌戍的爱情,而不是某种名存实亡的在一起。 在我思绪奔逸无度之时,右手传来了一阵强烈的疼痛感,我本能地迅速扔掉了手中的香烟。原来不知不觉间,烟已燃至烟蒂,烫伤了手指。这一现实刺激,似乎唤醒了原本几近丧失的各项感官。耳边不再是一片死寂,对街施工工地的嘈杂声渐渐入耳,似乎还隐约夹杂着门铃声…… 我正以半坐的姿势靠在床上,一点也不想动弹,于是决定不去确认是否真的有人在门外,反正……谁也不想见。 然而,很快门铃声变为了一次次越发强劲的敲门声,看来门外确实有人。在我持续的无视下,来人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扯开了嗓子,在门外大声的喊了起来,“季彦?!季彦?!”这种一不做二不休的行事风格,让我立即知道了来人的身份,也意识到今天他要是见不到我,估计能把门炸了…… 打开门的一刹那,夕阳的余晖迎面射来,对于好几日不见光亮的我而言,竟然显得那么让人难以忍受,身体内的虚脱感顿时全涌了上来,一时间有些脚下不稳,下意识的扶了扶门框。 “你来干嘛?”不想多言,我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直奔主题。 “季彦老师,你病了?严重吗?手机也关了,好几天都联系不上你。” “是,如你所见,我病得不轻,请不要再来烦我,我好了自会去上班。”说罢,我势欲关门。 哪知成纯一手握在了门框上,严肃地说道,“季彦,我今天来找你,一方面确实是担心你,另一方面,是关于研修的事情,不得不在这几天打扰你。我给你打了电话,发了邮件,但都没法联系到你,这表你再不填,就要错过申请家属同行的机会了。”语毕,成纯晃了晃手中的文件袋。 家属同行……呵呵,我自嘲地一笑,“不用了,就我自己去。这事劳你费心了。” “……?!”成纯看起来颇为惊讶,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成纯老师,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想休息了,改天学校见吧。” “季彦……你可想清楚了,后天申请期限一到,可就真没办法了。” “……谢谢你。”最终,这是我唯一还能勉强挤出的一句话,我记得我是想要关门了,但事实上我有没有关上那扇门,我毫无记忆。只觉得阳光化作无数耀眼的光斑在眼前晃动,渐渐让我看不清明明近在咫尺的成纯,剧烈的头痛裹挟着令人作呕的眩晕感在一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意识…… 第六十四章:远行之秋(16) “季彦老师,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怎么会这样……” “苏喆,你放心,医生说了并无大碍,只需疗养数日,便可康复。” “……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你冷静一点,季彦也不是孩子了,很多事情孰轻孰重,该怎么处理,他可以应付的,我们只需相信他就好。我现在反而是比较担心他研修的事情,看来他心意已决,是肯定要去的了,只是放弃同行名额,我怕他日后会后悔。” “我……果然留不住老师么……” “……既然留不住,你有没有想过和他一起走?” “……一起走?!成纯老师,你是说……?!” “我也只是一时之念,毕竟……” 身体的各项感觉迟钝异常,像灌了铅一般,唯有些许断续的对话传入耳中,但在我还未理清思路,搞清楚状况之前,我的意识又再一次……归于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身体机能似乎也恢复了一些,不再觉得钝重异常,只是头晕的感觉依旧强烈,我试着缓慢的睁开了眼,略显刺眼的光线在眼前反复缠绕闪烁,最终汇聚成型,凝成了纯白色的天花板,空气中有着消毒液的味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正打着点滴。兴许是长时间未动弹过的原因,这个平躺的姿势已然让我觉得难受,我想试着坐起来一点,却发现自己完全使不上力,挣扎了几下,正欲放弃,一个身影却迅速迎了上来,“季彦老师,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水。”我艰难的从喉管里挤出了一个音节。 苏喆慌忙倒了一杯温水,一手托着我的后颈,一手拿着水杯凑近我干涩的唇。不知为何,我有些许抗拒,伸出右手想要自己拿着水杯,但浑身脱力,终是无法完成。 “老师,都什么时候了,还逞什么强!”苏喆少有的显得有些烦躁,我有些意外,不再挣扎,顺从地喝下了递到唇边的温水。 “还要吗?”在看着我接连喝完了两大杯水后,苏喆问道。 我微微摇了摇头,他放下了水杯,在床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似乎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睡了多久?” “今天是第三天。”一边回答,苏喆一边向我靠了过来,我望着他的脸部特写,心里竟陡然增添了几分紧张,他这是……“瞧你喝的。”苏喆温暖的食指滑过我的嘴角,拭去了残留的水珠,而后对我浅浅一笑,又坐了回去。 “这几天……你一直在……?”逆着晨光,我静静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总觉得似乎有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仔仔细细地看过他了。记忆中,应该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憔悴的他吧,几天没剃的胡渣,难掩的黑眼圈,略显凌乱的发型,唯有黝黑的瞳孔中一如往昔,依旧深深地印刻着我的身影……无比温柔。 “这几天成纯老师下班后也会过来看你。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最后的几个字,似乎说得异常艰难,他的声线颤抖,努力抑制着某种情绪的迸发。 “……让你们担心了。” “老师,一定要对我这么见外吗?” “……” “……对不起,是我不好,别在意了。既然你醒了,我去买份粥,你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 “……” “……好好休息,我马上回来。”语毕,苏喆起身取下了挂于墙上的外套,就欲出门,刚走两步,却又站住了,愣了两秒,折返回来,俯下身,温暖的唇瓣便落在了我冰冷的额头上,“……季彦老师……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如此细微的耳语,混合着他的气息,在身体里逐渐扩散开去…… 这孩子,总是这样,总是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轻而易举的闯入我的世界…… 第六十五章:远行之秋(17) 我住院的这几天,苏喆几乎是寸步不离,而成纯起先也是偶尔来探病,后来估计是看有人照顾我,病情也无大碍,干脆就改为短信问候了。 因为身体不适,再加之有人相伴左右,这几日其他事情几乎很少去想。研修的事也好,凌戍的事也好,都很少再去想。就这样逃避几日,偷得浮生清闲几许,也还不错。 有太阳的下午,会和苏喆一起在医院后院,散步或者闲坐,静赏院落中的几株红枫树。春赏杨柳扶岸,夏赏莲花映日,秋赏红叶漫山,冬赏腊梅傲雪。一切应景应时,跟随季节变化,追随自然规律的美,均是如此地醉人心弦,无人工雕饰的痕迹,也非人力之所及,均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一种神圣的赐予,此情此景入目入心,让人流连忘返也心怀感恩。 “……苏喆,为什么不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彦老师,那些令你如此痛苦的事情,我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这里,就在这里陪着你。” “……” 我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却并没有视线交集,各自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若有似无的交谈与沉默,唯一的连接,是他轻覆于我手上的右手。 “……反正……也一定是和那个人有关吧……” 我知道这是苏喆的喃喃自语,因为声音小到几乎难以捕捉,而我既使不用看也知道,那一刻他的表情会是怎样的失落…… 出院的那天,成纯也来了,说是这周内必须要提交所有申请资料了,一切格式和要求全发在我邮箱里了,本周所剩时间寥寥,三个人吃了晚饭后,便早早散了,毕竟我还得回家赶资料。苏喆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但终归没有提出要送我回家的提议,这让我不知为何反倒松了一口气。事已至此,我已经放弃了家属同行的名额,还是现实一点好,那些伤人伤己的感情,还是就到这里吧。住院的这些日子,就当是我们送给彼此的临别赠礼吧,谢谢你,苏喆。 邮箱里除了研修的邮件外,还有几个学生发来的问候函,以及成纯当初试图找我的邮件……还有……! 凌戍! 在我反复确认了发件人多次后,我终于相信这是真的,而且……是今天才发出的。 “季彦,其实我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封邮件。反复纠结好几日,还是不能抹消自己的这个念头。你……还好吗?” …… 邮件的内容短得离奇,却始终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这样的作风……真是不像他。 没有解释,没有怨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于我们之间的种种只字未提。但心绪的不宁,在这些缺乏逻辑的字里行间,显得那么明显……不禁让我有些担心,凌戍,你……还好吗? 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凌戍那让人揪心的表情,心下一软,想回封邮件问问情况,不说太多别的,就言简意赅,问问情况…… 点击了回复,面对空白的页面,却也陷入了不知从何说起的境地。一时间,竟然想起了很多事,凌戍没能扇下来的一巴掌,被母亲撞见我俩衣衫不整的那一夜,凌戍对我说在一起的那一刻,凌戍笔下色调暗淡的那幅读雨山庄……以及……以及我们之间永无止尽的那场鹅毛大雪…… 头痛的感觉再次袭来,我最终关了电脑,也无心整理资料,早早睡去了。 “……凌戍……原谅我……原谅我终是丢盔卸甲……无力再战,许多事情于我而言,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或者说,不该再有任何意义了。” 第六十六章:远行之秋(18) 幸得成纯帮忙,资料的准备与递交均十分顺利,看着自己上报的各种研究成果,论文发表和获奖情况,终归还是觉得这些年按部就班,虽无趣寂寥但也成果显着。余下的便是坐等研修名单下来,这次竞争并不是很激烈,于我而言,拿到一个名额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从学校国际部回来,交掉怀里的一大摞资料后,突然觉得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点上一支烟,顺手也扔给成纯一支,“这次多谢有你帮忙。” “你倒还是这么客气。”成纯一手接住香烟,一手打了个手势,示意我把打火机一块扔过去。我无奈的摇摇头,顺从照做,心想这家伙还是这样,毫无收拾,在那杂乱的办公桌上,哪里还寻得打火机的踪影。 “你走之前,得办个欢送会。叫上你我手底下的这几个研究生,学院里几个走得近的老师,再让苏喆把他们乐队也带上,过来唱个小曲儿,哈哈哈哈。” “……你想得还真周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欢送你……那么大排场的事情,我办不起,就大家一起吃个饭吧。至于苏喆……我想还是不要叫他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都还没问你为什么苏喆会出现在医院里呢。” “是,确实是我让他来的。事已至此,反正你都是去定了,我就坦白交代了吧。其实苏喆和我一直都有联系,时不时他会发来邮件问问你的情况,虽然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直接联系你,但我知道苏喆是个明事理有分寸的孩子,如不是确有隐情,应该也不会出此下策。直到那天去你家给你送资料,撞见了你的“客人”,我也就略知一二了。所以你研修的事情,也是我告诉他的,一来是我起初并不觉得这事需要隐瞒,二来是你这个决定做得很突然,我十分意外,也想问问苏喆是否有什么线索。” “……成纯!我的事不需要你瞎搀和!”听到这种事情,我的第一反应毫无例外的是火冒三丈,合着这两个人一直都在各种明谋暗策! “……季彦……如果换一个人,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成纯忽然降低了音调,语气里竟略带伤怀。 如此严肃的成纯,让人很不习惯。一时间,我竟无法接话。 我……是不是话说重了…… 沉默良久,回想记忆中的成纯,虽然没皮没脸嘻嘻哈哈,看上去和谁都能称兄道弟,和谁都能很快熟络以前,但仔细想来,他其实一直都是一个谜,关于他的事情,学校里几乎没人知道,甚至连我也是一片茫然,倒不是没有问起过,但总是被稀里糊涂的迂回敷衍过去了。或许他才是真正与人交往始终有距离的一个人,对每个人都显得亲近,本来就是个悖论,意味着其实和谁都疏远异常。 “……对不起,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话说重了。”许久,我终于挤出了这句话。 “……嗯……季彦老师,果然孺子可教也!哈哈哈哈,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原谅你了!”成纯突然拍桌大笑起来,刚才的阴郁一扫而空,让人怀疑压根就是装的。 看着他全然失控的笑着,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诓骗了……明明是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为什么到最后是我满怀愧疚的给他道歉……这个事情的逻辑关系是在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吧…… 容不得我理清上当受骗的思路,成纯又迅速把话锋转了回去,“但苏喆那孩子也真够为难自己的,你要走,对他打击很大啊。” “……这我无能为力,我已决意要走。”想到苏喆伤怀的面容,心里几经颤抖,才能好好的说完这句话。 “我说季彦老师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一是伤感你要走,却更是伤感这消息不是你亲口告诉他的。” “……?!” “……而且你当时躺在医院,眼看就要错过申请家属名额的期限了,我问过苏喆,问他要不要和你一起去。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和你一起走,但他没有资格,他说在你心里,或许他连知晓这件事情的资格都没有。” “……苏……喆……”我喃喃自语的低声唤出了这个名字,我曾想瞒着他,其实只是想让他不要太为难罢了,未曾料想,竟会如此中伤他…… “所以,有什么话,你还是在走之前当面和他说清楚吧。要走,也走得干净利落。你不是还差我一件事吗?所以欢送会这个事就全权交由我负责了,当然,账单还是你付,哈哈,先走一步。”语毕,成纯大步流星的踏出了办公室。 欢送会啊……这种场合,总让我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第六十七章:远行之秋(19) 很快出国研修的教师名单便公开公布在了学校主页上,而我自然是毫无悬念的榜上有名。成纯在第一时间表示欢送会的策划与执行,终于可以如火如荼的展开了。我没有理会他,看着屏幕上那行刺眼的到校报到日期,我知道时间……仅剩一个月而已了。 窗外一片红枫叶飘落到了窗台上,一叶知秋,这几个月浑浑噩噩浮浮沉沉,猛然惊醒,竟然已至深秋。明明已是如此决绝坚定,但当一切真的已成既定事实摆在我面前的时候,为何内心竟毫无欣喜,反倒是平添了几缕怅然若失…… 不知何时站在一旁唠叨着欢送会的成纯,竟也收了声,沉默地递来一支香烟,我有些木讷地接过,他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头,依旧用那玩世不恭的口气,说出了正中靶心的话语,“季彦,只有完成,才是真正的放下。你在这里,应该还有许多未尽之事吧……” ……这人真是的……每次都是一副什么都看穿了的样子,但是又无可否认确实被他说中了……好不甘心……我的心中渐渐燃起了一股无名火,甩开他覆在我肩头的手,恼羞成怒地嚷了一句:“是啊,多谢提醒,我是要回去看一下我妈!”而后,匆匆离开了办公室,下了一个早班。 在我家楼下,远远看见那辆白色路虎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依旧是逃,转身就想离开。但脑海中又想起了成纯那句该死的话,知道不管我选择面对还是逃避,能相见的时间都已时日无多。就算算不得情人,但他也终归是我的旧知己,既使有天这旧知己变不到老友,也不至于……要以这种方式躲躲闪闪的吧。 果然,在楼道里,发现了他的身影,“……凌戍……”,与他起码还隔着五六米的距离,我便不由自主的止了步。 “季彦,你……回来了。” 这别扭的对话,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一切进行下去,我站在那里,不去看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季彦……你不想见到我吗?你看到了我的邮件了吗?”说话间,凌戍已经走到了我跟前,他微微抬起的双臂,似是要抱住我,“我们还是进屋说吧。”我即刻丢下了一句话,迅速绕过了他,走向房门。 我知道他的怀抱是我一旦进入,就逃不出的囚牢……我不可以,不可以再在这种时候,软弱认输,功亏一篑。 “……说吧,你来做什么?”凌戍坐在沙发上,我则刻意坐在了一旁的餐椅上,故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依旧不去看他,眼神在窗边游移着,咬了咬牙,口气生硬的问道。 “……季彦……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并未接话,而是再次发问,“你来做什么?” “季彦……自从那天以后,说实在的,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就任由自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衣典问起那天的事,我也只是沉默,不知该从何说起。而衣典其实也猜到我们定是吵架了,估计是从没见过我俩搞得那么僵,他有些着急,有一天对我说,如果我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就自己来找你。我知道你不会想要见到他,于是……便干脆对他和盘托出了。” ……!!! 和盘托出……是个什么意思……!!! “……你……都说了什么……”震惊之下,我的目光骤然聚焦在了他身上,小心翼翼的问句之下是我不敢相信之心。在我魂不守舍的那段日子里,我曾无数次的猜测过凌戍会怎样来挽回这个局面,但从未……从未想过他竟然…… “……我……什么都说了。衣典他……一度不太能接受这一切,毕竟这么多年来,就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话至此处,凌戍竟有些哽咽,嘴角生硬的挤出了一丝幅度,那转瞬即逝的苦笑,又一次重重的伤害了我,痛得我不禁死死的咬住了下唇,“后来他搬了回去,临走之前对我说,希望我和你能好好在一起,希望我们三人还是能如过去一样把酒言欢,不藏秘密。我当时心乱如麻,唯有沉默。再后来……我写了封邮件给你,也不知道你看没看,不过也没说什么,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这个念头。想来,衣典说得也对,其实并非什么深仇大恨。但我究竟伤害你有多深,这一点却是旁人无法明白的事。我不是不想见你,我只是怕你……不想见我。” 和盘托出……什么都说了……那个凌戍……竟然……竟然彻底的亲手终结了这场躲躲藏藏的三人游。脑海中猛然闪出曾经他寄给我的那封邮件——“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有所觉悟,他知道了我心意的时候,也就是我不能再继续守着他的时候了。为此,我必须要隐瞒,隐瞒到底。”曾经如此斩钉截铁说着要隐瞒的那个人,与眼前的凌戍,到底哪一个……哪一个才是真实,哪一个才值得相信…… “……那……你今天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凌戍的一席话,字字句句都如针一般,扎在我心房上,痛得我抬不起头,痛得我不敢看他……我低着头,强迫自己不再看他,因为我知道,此刻的他,一定……一定又是苦笑着…… “……我在你学校的公开网上,看见了出国研修的教师名单。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马找到你。” “……找到了我又能怎样……我们已经……”我差一点就要说出那两个字了,但事实上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季彦,原谅我,也请你相信我,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严重,我们只是吵架了,这是任何一对情侣都会经历的事情,没有到要分开的那一步。” “……没有到那一步?情侣?凌戍,我们真的在一起过吗?两个人的爱情,却始终都有第三个人的影子,凌戍……面对现实吧。”我的头埋得更低了,甚至想要把自己完全蜷缩起来,好像只有这样,才会安全一点。 “季彦……我已经对衣典坦白了,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你和他什么时候有过可能?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不可能吗,不可能又怎样,一个不可能的人,我才是永远都无法战胜他的,甚至……甚至连成为替身的资格都没有。” “季彦!你可以责备我,可以打我骂我,但请你不要自轻自贱!我知道衣典说要结婚的那个晚上,我对你做了什么,而且……而且从那以后,还一错再错。一次次地任由你蒙住我的双眼,一次次的把你当做是他,一次次的伤害你……我知道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我说要和你在一起,绝对没有什么替身的意思,季彦……相信我……我们还要一起出国,不是吗?”凌戍竟然开始显得很激动很焦急,语气里带着无法磨灭的情感起伏。 “凌戍……难道你不觉得现在再来说这些,已经为时已晚了吗……我……已经死心了……” “真的晚了吗!你真的死心了吗!那么季彦,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凌戍猛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径直冲到我面前,大力拉起我的一只手臂,试图让我站起来看着他,他不住的咆哮着:“季彦,你看着我!看着我!” “……够了!凌戍!”我埋着头,大喝了一声。 这就是成纯口中的未尽之事吗……我已无处可逃…… 我站起身来,抬起头,微微仰视着凌戍,明明这么近距离,却怎么也看不清他,因为……我眼眶中的泪水早已噙满多时…… “……季……彦……” “……不,凌戍,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不再抑制着自己语气里的哭腔,不再抑制着身体的颤抖,“……求你……不要再说了……” “……” 凌戍沉默着,再次伸出双臂想要拥住已如此脆弱的我,我用尽仅剩的理智,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不要这样犯规……在这种时候温暖我…… “……凌戍,我走之前,再陪我回一次家,看看母亲吧。” 语毕,我痛苦地闭上了眼,任由泪水肆无忌惮的汹涌而出…… 第六十八章:远行之秋(20) 当我和凌戍双双出现在家门口时,母亲略显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依旧对凌戍热情异常,对我视若空气。而那天夜里的事情,已过了这些时日,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真的接受…… “……妈,最近还好吗?” “你还知道问我好不好啊,离家几个月电话都不打一个!” “……嗯……是我不对。”话一出口,母亲手中的茶杯竟震颤了一下,果然是有些出乎她意料了吧,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居然破天荒的没有和她抬杠。 她皱了皱眉,问道:“……今天又不是什么节假日,你这个小兔崽子居然回来了,肯定是有什么事,说吧。” “……妈,我申请了学校的出国研修项目,已经批下来了,再过一个月就走。” “……” 话一出口,如投石入海,表面波澜不惊,实则不断坠落,在一片寂静到死的海水中久久地坠不到底。 良久都未接话的母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也只是语气平静的问了句,“去哪里?去多久?” “……南国,短则一两年,长则……”我始终说不出口后面的话,因为我真的无法预计我是否会回来。 不知是见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口,还是耐心耗尽,母亲有些粗暴的打断了我话,“臭小子,支支吾吾的,跟个女孩子似的,还是那么不争气。妈老了,你的人生我已经无法参言了,你要如何打算都自己定夺吧。记得打电话回来就行了。” “……我一有假期就会回来看你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凌戍也依旧会经常回来的。” “怎么?凌戍……不和你一起走吗?你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似禁忌一般被吞咽了回去。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发展至此,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作答。 “伯母,我和季彦都放心不下你,总觉得还是需要留一个人照顾一下您,万一有点什么事,多少也可以给您帮帮忙。再说,我的工作比较闲,到时候我两头跑跑,也不是什么难事。您就别担心我们了。”是该说凌戍不善交际呢,还是不愿交际呢,虽然他圈子小得可怜,但每到这种时候,他总是能挽回局面,即使是撒谎也那么自然,让人不得不信。 “哎,你们这是瞎操心。我能有什么需要你俩帮忙的,季彦这个浑小子,才是需要有个人在身边照顾着……” “妈!你说些什么呢!这么多年,我不都是独立生活过来的吗?” “别以为妈不知道,这些年你可没少受凌戍照顾。” “……哈?!我受他照顾?!他这个大少爷能照顾我什么?!不劳烦我照顾他,我都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你谢什么天地啊!你倒是马上要去国外逍遥自在了,留下凌戍来替你尽孝道,守着我这个孤寡老太婆,凌戍都没说什么,你还谢天谢地,你这小子怎么越长越没良心了!” “妈!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我怎么就没良心了,有那么严重吗?!我……” “哈哈……”在我和母亲正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的时候,一旁的凌戍竟然笑出了声,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凌戍稳了稳神,却依旧笑意浓厚地解释道,“抱歉,只是觉得这样的对话,果然才是季彦和伯母之间的相处方式。明明都很关心对方,但嘴上就是不饶人,哈哈。” “……”一瞬间,我和母亲都因略觉尴尬而沉默了,“说什么呢……凌戍”,我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我去给你们收拾一下房间,季彦这个兔崽子,回来永远都不知道提前打声招呼……”母亲干脆直接躲避着我和凌戍的视线,随便找了个借口起身走了。 “那个……季彦,晚上……我们一起回初中去看看吧。”母亲一走,凌戍便没头没脑的扔出了这么一句。 初中……仅仅是这两个字,我头脑深处的记忆便不断地翻滚了起来…… 第六十九章:远行之秋(21) “来,季彦,把手给我。” 天黑以后,应凌戍之邀,我们趁着夜色,翻起了学校入口高大的镂空铁门。凌戍的身手依然矫健,两三下便翻过了顶端,但他却并未匆匆攀下铁门,而是在对侧停了下来,在最高处向笨手笨脚的我伸出手来。多年来的伏案工作,缺乏运动,搞得现在还真被我妈说中了,碍手碍脚像个姑娘似的。无奈之下,我顺从的握住了凌戍的手,他一用力便将我拉到了顶端,我和凌戍一时间竟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距离近到只要微微一倾身便可以吻到对方的唇,然而只要他不往下退,我就根本无法翻过这扇门,只能如此与之对视。 一时间我竟觉有些尴尬,试图收回自己的视线。 “季彦……干嘛不看着我?”凌戍一字一句的吐息,轻抚过我的唇边,如此的暧昧与……诱人。他一边温柔的说道,一边放开了我的手,让我抓握着铁门上的防护锥,腾出手来想要穿过铁门的镂空雕花设计,搂住我…… “凌戍,不要!”我心下一慌,竟一时脚下不稳,身体猛烈的摇晃了数下,眼看就要向后倒去…… “小心!”凌戍在千钧一发之际,揽住了我的腰,我也本能的迅速重新找回了重心,将身体拉了回来。 “凌戍!你怎么能在这里,做这么危险的举动呢!”我惊魂未定,站稳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气急败坏的抱怨了一句。 “……是我不好,还好有惊无险,只是……我没想到你会闪躲而已。” 凌戍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看起来刚才也被吓了一跳,说话间,他竟又露出了那个让人揪心的笑容……我下意识的想回避,微微转移了下视线,却发现深黑色的铁杆上,不知何时竟多了几滴暗红色的血迹,“凌戍!你受伤了!”或许是刚才事发太过突然,凌戍在穿过铁门的镂空处时,来不及注意,便被尖利的花式设计所划伤。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我们还先下去吧。” 进了校园以后,两人便不约而同的往同一个方向走去,那是……教学楼的天台。 “你呀,刚才到底在搞些什么!居然把自己给弄伤了,你自己看看你的小臂,这么长一道口子,还说什么皮外伤!早知道就不陪你来了!整整一包纸都用完了,才止住血!我看我们还是别在这里待太久了,还是早点回去上点消毒药水比较好,铁锈什么的都肯定都还在伤口里,感染了怎么办,你简直是……” “好啦好啦,季彦大妈,从我俩一坐下来,你就一直这么念叨,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唠叨。既然来都来了,干嘛不忘了这些小意外,好好的坐坐呢?你看,今夜的阪城也是繁星满天……” 语毕,凌戍将手臂从我手中抽了回去,和那一年一模一样,有如梦境一般,将腿悬出天台外,静静地躺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早已高悬于九霄之上……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拿着志愿表的少年,已然长大,他曾经的梦想,也已然成为现实。 “……季彦,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一起在这里是什么时候吗?” “初三毕业。” “我就知道,你不会忘的。那天我告诉你,我决定去雨城,你只是说或许这样也不错。当时的我不明白不懂得,我只听到了你说出来的话,却没听到你心底的声音。今天,却换成了你即将要远行,我终于才听到了那一年你心底的那句话……” “……凌戍……”我低声地喃喃自语,内心却仿佛与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所重叠,那一刻心底的兵荒马乱,欲留未留,直到今日终于传达给了他,那么我是不是……也算完成了当年的梦想…… “不过,季彦,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所以这句你知我知的话,就让它永远留在这星空之下吧。” 凌戍……一切真的为时已晚了,对吗…… 我没有接话,只是和当年一样,静静的躺在凌戍身边,一起望着星空,两相沉默。 还是那片夜空,还是这个天台,还是我和凌戍,甚至上演的戏码都相似得有模有样。到底是命运真就如此循环往复,还是我们彼此始终阴差阳错…… “……季彦,你会回来吗?” “……”这一暂时无解的问题,问得我哑口无言,却也不愿细想,仓促之下,只想转移话题,“凌戍,今天谢谢你在我妈面前帮我圆场,想不到你撒起谎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我那故作轻松的语气,让整句话都别扭到了极点,就连自己都觉得这招有些太过拙劣了。 “呵呵,季彦,你还是这么可爱。”凌戍转头望向了我,一副打趣的表情。 “……可爱?!这是形容男人的词吗?!”我回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 “只不过……那些并不全是谎言。” 不全是……谎言…… 一瞬间我的头脑里便只剩下了这个短句,我用尽全力想要去理解其中意义,却始终觉得大脑钝重无比,什么不是撒谎,是确实担心我母亲,还是说会常来看我……? “……凌戍,你的意思是……” “不要问了季彦,不要问了,不要为了明天的事情,错过了今天的大好时光。”凌戍微眯着双眼,眼神中闪烁着几分情欲,他轻轻的抬起了我的下颚,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落下冰冷的一吻,而后缓缓发力,温热的舌尖挑逗着我微微开启的双唇……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无法抑制的逐渐升温,理智却在不断融化,炙热的体温让我再也无法思考,贴身的牛仔裤越发紧绷,我知道……我在渴求着他……渴求着……凌戍。 第七十章:远行之秋(22) “……那,妈,我们就先走了。我临走之前,再回来看你。” “不用了,有什么好看的,你妈我可比你出息多了,不用你担心。这马上要走了,你自己好好准备下自己的事情吧,别到了国外还指望着麻烦你妈我或者凌戍。”母亲一如往常的站在门口送我和凌戍走,嘴上依旧没有一句好听,我甚至有些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她儿子我可是要出远门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柔声细语地表达一下普通母亲对儿子应有的不舍和担忧,怎么就这么难。 “……是,你老人家教训得对。凌戍,我们上车吧。”语毕,我便立马坐上了副驾,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快。 “嗯,那伯母我们就……”凌戍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就没下文,我从后视镜里望去,只见我妈抓住了他的手臂,拉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在说着一些什么,我却丝毫听不清楚。 “临走前,我妈拉着你,都说什么了?”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驶了片刻后,我调小了音响的音量,而后缓缓地问道。 “呵呵,没说什么,不过就是拜托我有空要多去看看你,说你是个工作狂又不喜欢交际,顾不上自己的头疾不说,在那边一个人,肯定会很寂寞。让我常过去骚扰一下你,带你出去逛逛,陪陪你。” “……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瞎操心……”我嘟囔了一句,将头扭向了窗外,余光瞥见凌戍若有似无的笑了一笑,却不再接话。 不知何时,我在车上睡着,其间,做了一个异常真实的梦。 梦中的凌戍独自坐在一个舞台上,不慌不忙的对着一幅画布,缓缓作画。舞台之上,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些已完成的画作,零零散散,随意堆放着。头顶唯一的一束聚光灯昏暗的照射着他,在画布下方投射出深深的影子,似乎它便是这里永恒且唯一的观众。除了凌戍,这里似乎再无他人,而我是在哪里,以怎样的姿态,静默的看着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梦醒后,凌戍依旧专注地开着车,我也不想说话,不断地回忆着梦里的一切,总觉得梦里的凌戍是那样的真实。 一直以来避世与孤僻的性情,沉溺在自己的创作与情感中,对一切流言蜚语与社会标准置若罔闻,在我眼中他的心性早已清淡如水,对外界物质的需求,对他人情感的依赖,都已降至最低,既使是深爱的人事,得不得到拥不拥有,早就不是他所追寻的目标了,时间一久,我甚至都在猜测,他爱上的到底是那些人事,还是爱着那些人事的自己…… 梦中的场景,不就是对这样的凌戍,最好的阐释吗…… 我想起了他昨夜的那句话,“不全是谎言……”,不是谎言……但也不是真实……对啊,这或许才是凌戍的作风,让我永远猜不透,却又始终放不下。 只是我已经做了我的选择,我要离开了,剩下的,剩下的……都与我无关了。猜不透,却也不想再猜,放不下,也不再强求。 最后的这段时光,已不想再背负任何的包袱了,顺其自然吧,反正结局都一样…… 第七十一章:远行之秋(23)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这段日子凌戍越发频繁的来找我,偶尔也会在我这里过夜,但对我要走的事情,却越发的提得少了,而我也并未因此产生过什么动摇,或许真是觉得结局已定,对过程也都一并绝望了。 “季彦老师,明天的欢送会,晚上七点,千万不要忘记了哟!” 周六的时候,收到了成纯的短信,明明从这周起,每个工作日他都在我耳边念叨个不停,节假日都还不放过我,真是的,好像我的记忆和金鱼不相上下似的。 “知道了,你烦不烦?!”我不客气的回了一条,正打算扔下手机时,对方竟然又迅速的发来了另一条,”对了,苏喆应该和你说了吧,明天他们乐队临时有录音工作,他估计会来得比较晚。” “我知道,没关系,就这样吧。” 事实上苏喆并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我只是不想多和成纯啰嗦而已,所以草草结束了对话。苏喆……最近挺异常的。名单公布的最开始几天他确有发来短信,说最近在赶制一首单曲,熬了好几个通宵,等忙完了一定会来找我,但我也忘了是从哪一天起,竟然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更别提见面了。 “……怎么了?干嘛看着手机出神?”原本坐在一旁看书的凌戍,见我许久没了动静,抬头问道。 “哦……没什么,同事的短信,在说明天欢送会的事情。” “欢送会?” 想来似乎还没有和凌戍提起过这件事,“嗯,会有一些系里的老师和同学参加,大家一起吃个饭,再去唱唱歌什么的吧。” “……呵呵,没想到你还会想要举办这种聚会。” “……别笑了,这不是我的本意。” “那看来明天是不能到你这里来蹭饭了。” “……这里是不行了,如果你要是愿意,和我一起去也没什么。算了,说了句废话,你怎么可能愿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来你家接你。” “愿意参加这种无聊又人多的聚会呢……” 诶?!等一下!凌戍刚刚说了什么?他……要去……?! 直到第二天傍晚,真的在楼下看见了凌戍的车时,我才终于对凌戍的这个决定有了一些实感。 “季彦老师,你可算来了,作为今天的主角,迟到可是大罪,必须要自罚三杯!”刚一踏进餐厅包间的门,成纯便迅速的迎了上来,一只手随意的搭在我的肩上好不客气地说道。 我扫视了一下包间,还好到场的人也不算太多,十二人的圆桌,刚好坐下,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成纯办事还是很有尺度的。 “……不好意思,堵车,来晚了。” 正在我向大家致歉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成纯的身体微微一震,而后竟自觉地收回了搭在我肩上的右手。 “哦,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凌戍。” 我将几乎被半开的门扉完全掩住的凌戍,拉到了身旁,语毕,向成纯投去了一个眼神,他才终于又回到了平时那个不靠谱的样子。 酒过半巡后,席上氛围渐渐热闹了起来,就连凌戍都和邻座的我的一个研究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绘画,他能融入这种场合,真是太好了。我暗自笑了笑,起身去了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成纯正倚着墙,在走道的前方,冲着我不怀好意的笑着。 “干嘛?”我路过他的时候,扔下了这么一句话,本以为他会跟上我,一起回包间。不料却被他一手拦住,“季彦老师,陪我一起去外面抽支烟吧。” “真是的,现在可以说了吧,专程跟着我出来干嘛?”酒店门口,两人站定后,刚点上烟,我便发问了,毕竟凌戍还在里面,让他一个人在那种场合待太久,我多少还是觉得他定会很辛苦。 “倒也没什么,只是感到意外罢了,没想到季彦老师居然不是一个人来。” “凌戍你不是见过一次吗?我和他本来就是……”是恋人,这句话我始终说不出口,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已经无力再和凌戍去理清了,反正都要走了……“本来就是朋友。”我吐出一口烟,想掩盖掉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慌乱,再将这句话补完。 “呵呵,朋友么……你们是什么关系,老实说我并不关心。我只是意外你明知道苏喆会来,却依旧把他也带来了,还是说,是他硬要来的?” “开什么玩笑,凌戍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再说,我不认为苏喆和凌戍碰面会有什么不妥,我和苏喆……又没什么,不过是……师生罢了。” “你和苏喆没什么,那就是说和你有什么的,确实是那个凌戍了咯?” “成纯!你能不能不要玩这么无聊的文字游戏!” “……季彦,这不是我在玩的游戏,这是你心里的游戏,玩家是你。” “……” “那……他会和你一起出国吗?” “……呵呵,这一点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我一个人走。烟抽完了,进去吧。” 我有些焦躁地摁灭了烟头,丢下一句话,也不管成纯是否会跟上来,自顾自地转身回了包间。 第七十二章:远行之秋(24)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只是如果能知道与生命中每一个人离别的期限就好了,这样……或许就能与每一个人好好的道一次别。 凌晨一点,与一大群人在KTV大厅里一一道别,临走前,成纯在我耳旁低声说道:“苏喆这孩子……难道今天不会来了?” “……不来也罢。再见,成纯。” “这还真不像那孩子的作风啊……再见,季彦。“成纯呢喃着,最后一个走出了大厅。 而我和凌戍则预备搭乘电梯,下到停车场。电梯很快停在了我们所在的一层,凌戍和我一前一后踏进电梯,凌戍按下了负二层,然后与我一起静待电梯门自动关上。就在电梯门缓缓开始闭合的时候,一声熟悉的呼喊,突然映入耳际——季彦老师!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先于大脑行动了,几乎是一瞬间,我便把手挡在了仅剩一线缝隙的电梯门之间,激光感应立马启动,电梯门又再度缓缓的打开了,门外……那个熟悉身影正朝着这里奔跑而来…… “季彦!你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这时,我才注意到,凌戍也早已迅速按下了开门键,带着关切又责备的语气,念叨着我刚才的鲁莽之举。 “……抱歉。凌戍,你先去停车场吧,我和这孩子说两句话就来。” 语毕,我的一只脚就已经踏出了电梯,但身后的凌戍一时间竟没有给我回应,我不禁扭过头回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只是略显严肃的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我在车上等你。”片刻的对视后,凌戍留下这么一句话,再度关上了电梯门。 “抱歉,老师,我来晚了……差一点以为会见不到你了。”苏喆顿了顿,调整着因奔跑而紊乱的气息,“老师还记得我前阵子说乐队在录单曲的事吗,这是乐队今天专门为老师赶制的一张小样,虽然还有些粗糙,但希望老师能收下。”说话间,苏喆从包中拿出了一张CD,我接过CD,心想这就是苏喆口中的临时录音工作吗…… “请帮我向乐队的各位转达谢意。” “老师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呢。那么到了那边,也请老师不要忘记我们。”说话间,苏喆略显疲惫的面容上,竟又露出了那个招牌笑容,纯白干净,没有阴影。就像……我们初遇时那样,如初升朝阳般的笑容。只是当初那个假装认错人的少年,如今,是不是又在假装坚强…… “苏喆……对不起。” “……老师为什么要道歉呢?” “……”是呀,为什么……为什么呢……我苦笑着,却再也无法多说出任何一个字…… “季彦老师……请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我今天来并不是想让老师为难的。虽然坦白来说,我……并不甘心。我依旧不认为那个男人能带给你幸福,依旧不认为那个男人值得老师付出这么多,但终于录完单曲的那个晚上,我其实第一时间就去了老师家,但却在楼下刚好撞见他从车上下来,进了单元楼。我想或许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吧,如果我贸然上楼找你,老师也一定会很为难吧。于是我就干脆一直在楼下等着,等他离开……直到第二天天明……”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拿着CD手,不住地颤抖着……这就是为什么苏喆会突然与我断了联系的原因吗……在我家楼下……等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和老师初遇的那个早晨,好像也是这样的光景,雾气弥散,晨光熹微,空气微凉而稀薄,那个望向天际的老师,是那么寂寥那么……不真实……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这一生都不要再看见那样失魂落魄的老师了。所以,我想我只希望看到老师你好好的,无论你身在哪里,无论你心在哪里,我都……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苏……喆……”我的声音早已有些哽咽,吐字艰难,内心凌乱,想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了……千头万绪,百感交集,那些强烈的情感在身体内横冲直撞,搅得心脏抽搐般的疼痛……而我眼眸中映射着的苏喆,他却始终微笑着…… “季彦老师,不可以……不可以在这种时候哭哦……凌戍,不是还在等着你吗?” 苏喆扫了一眼我身后的电梯,示意我该走了,而我却……呼吸困难,挪不动步…… “那……就由我再送老师一程吧。”语毕,苏喆笑着拉起我的手,走到电梯前,按下了电梯下行键。而我……只能紧紧地回握着他,好像不那么做,我真的就会立刻倒下……我已经彻底的无法思考了,也早已顾不上这样所谓的“送一程”,对于苏喆而言是不是太过残忍,明明知道对方是凌戍,却还是不得不松开与我相执之手……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这是我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感觉…… 我始终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和他一起踏入那部电梯中,又是怎样一个人走出了电梯,呆呆地望着他微笑着的样子,渐渐地消失在了那两扇逐渐紧闭的门扉之后……电梯门合拢的那刹那,我似乎有听见来自他的低语,那句魔咒—— ——季彦老师,我爱你,对不起。 我不记得自己就这样在紧闭的电梯门前,站了有多久,我只知道最后是凌戍见我久久没回到车上,才过来找我,将我带上了车。 一路上,我失神的望着窗外,不发一言,身体某处有种被掏空的空洞感。而凌戍竟也将车开得很慢,很长时间也都没有说话。 “季彦……” “……?” “那孩子……对你而言……很特别吧?” “……嗯……很特别。”我望着窗外,有些失神的幽幽答道。 “看来,我还要感谢那孩子。对感情……你终于也变得诚实了。” 凌戍话音未落,我的左手便感应到了来自他掌心,略显冰冷的温度,明明正在开车的他,硬是空出了右手,将我紧握……我不再接话,反手回握住了他,望向车窗外……这座寂静的城…… “季彦,今晚……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不……不用。” “……季彦,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一定会去南国找你的。” 临走前,凌戍说了这些话,我站在楼下,目送他离开,不知为何,竟湿了眼眶…… 那一夜,我睡在了储物间的那张折叠床上,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的那个人,始终,始终,冲我温暖地笑着。 ——苏喆,对不起,我爱你。 ****** 小剧场:元旦贺 新年即将来临的当晚,季彦的手机震动到爆。 收到的几乎全是来自学生的祝福短信,季彦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受到学生的欢迎。 而恰恰相反,元旦正值考试季,而季彦的考试向来是铜墙铁壁,没有过硬的功夫,只能落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虽然这种溜须拍马的事情,对季彦不可能有效,但人最难舍弃的恐怕也就是所谓的侥幸心理了。 所以,可想而知,季彦一条也没有回复。 不过,在众多篇幅各异、天花乱坠的短信中,有一条,让人不得不在意。 短信内容竟然是空白的,而发信人——是成纯。 「切。这位大叔又想怎么样?」季彦烦躁地咂了咂嘴,拨通了成纯的电话,之所以决定打电话,这也是季彦经过三思后的决定,成纯那家伙的怪异逻辑,在短信里是说不清楚的。 「哟~季彦老师~难得啊~居然在新年第一天给我打电话。」 「嗯」季彦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刚好走过了十二点。 「怎么样,收到了我的祝福短信了吗?」 「哈?!你那是祝福短信?!」 「季彦老师,我是该说你缺乏常识呢?还是别的什么呢?这个时间收到的短信,一般来说,不可能有别的内容吧。」 「那就麻烦你!清清楚楚的写上「元旦快乐」这几个字!」 「哦,这种小事,别这么介意嘛,我本来是想发「新年快乐」的,但是我又懒得打字。」 「……!!!!」此时此刻的季彦,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吱作响的声音。 「季彦老师?你还在听吗?」 「成纯老师……打扰了,晚安,如果可以的话,您其实不用再醒来了。」 「咦?!别啊!季彦!你还没说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呢!季彦老师!季彦老师……」 季彦毫不犹豫的大力的挂了电话,自己还真是愚蠢,居然还煞有介事的打电话过去确认。 别人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成纯!! 第七十三章:无冬之国 南国,位于北回归线以南,赤道以北,是真正的无冬之国。 只身来到这里不知不觉已有一个月了,明明应是严冬的月份,这里却依旧阳光明媚,暖意盎然。一个人住在公派留学的单人公寓里,专心学术,平淡生活,慢慢也就习惯了。虽然一个人在这里举目无亲,但这一个月以来,竟然也从未觉得孤单过。今天又是周六,照例在清晨端着一杯咖啡,点开邮箱,果然,那孩子又发来了邮件,三天一封,从未间断。 季彦老师: 这几日,你还好吗?上次说的论文写完了吗? 雨城这边真是越发的寒冷了,基本已到了可以穿羽绒服的时候了。前几天,和你提起的演出很顺利,只是果然演出服太单薄了,小五和蘑菇这两天都相继倒下了,乐队的工作也自然暂停了,真是难得的清闲时光,于是昨晚约了成纯老师一起吃饭,他还是老样子,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听他说,你走之后,学院又派了别的老师来和成纯老师一起打理咨询室,可他总觉得那人很无趣,所以十分怀念以前你在的时候。至于办公室,他坚决回绝了系主任想要重新安排老师过来和他一起办公的提议,我在想,成纯老师空着对面那张办公桌,其实,是在等老师你回去吧。后来酒过半酣,成纯老师还说起了很多以前你们一起共事时的趣事,就这样一直聊到了深夜。我们盘算着,什么时候有空,一起过来看你。我说我恐怕得为此好好存一段时间钱了,成纯老师却说完全不用,他有办法让你给我们包吃包住包机票,还外带陪玩陪逛陪睡觉。看他成竹在胸的样子,我十分期待那一天的到来,顺便在此提醒老师,请务必为此开始存钱了,哈哈! 能续租到老师曾经的公寓,真是十分的幸运。房东太太是个大好人,闲暇的时候,会教我一些简单的菜肴,我终于也能算是入得厨房了。前两周买的腊梅花,昨天终于开花了,花香浓郁,我将它插在了卧室的窗台边,就是那扇一眼望去能看见明大的窗户。已经习惯了晚饭后,一个人去明大散散步,曾经乐队的练习室,现在又有新的毕业生在里面练习了。那天站在门外偷偷听了几曲,还真是后生可畏啊,哈哈。看来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等小五他们感冒好了,必须要立马开始加紧训练了,所以,老师在那边也请好好努力。 好了,老师,今天我和衣典先生约好了会面,商议下一条广告歌的事情,我得走了,希望你在那边一切都好。 一如既往的邮件,平平淡淡,却让人倍感安心。不提往事,不念过往,不触深情,只是絮叨着当下生活中那些最平凡的小事。一朵花,一场雨,一次演出,一位故人……明明已经天各一方,但却有一种从未缺席过彼此生活的错觉。这或许就是苏喆的温柔之处吧……苏喆,这不会是孤单的旅程…… 我点击了回复键,开始随意的谈起这几日如常的生活,零零总总,随性而书……等到写完时,时间竟已悄然逝去了两小时之久,我立马关了电脑,拿起包,匆匆地下楼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去机场。” 国际到达,出站口前。 暗灰色的牛仔裤,搭配军绿色的长袖衬衣,随意的将袖口高高挽起,拖着一个深黑色行李箱…… “凌戍!”我顾不得场合,在第一时间大声的叫住了刚刚出站,正四下张望的凌戍。他循声望来,露出干净的笑颜。我穿过人潮朝他快步走去,心跳与脚下步伐一样,越发的快速。 “凌戍,你……” 在与凌戍一步之遥的距离,我停下了脚步,话未出口,身体却突然被一阵淡淡的烟草味包裹了起来…… ——呐,季彦,好久不见。 凌戍的声线从头顶悠悠的传来,我没有接话,而是就这样,在他的怀中,听着那和我一样狂乱的心跳,静静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里气候的原因,总觉得凌戍的体温,终于不再那么冰冷了…… ——呐,凌戍,在这个无冬之国,那场雪终于……停了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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