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无极大陆千万里土地上,苍,戚,承,岳,四分天下,经历了百年的休养生息后,战火将燎,战事将起,天下将倾。 苍国的大皇子苍天素,藏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却一步步踏着尸山血海,不疾不徐,由远而来,倾绝天下。简单来说,这是一个想要当阿斗最后当了曹操的人的故事。 郑重申明一句,二货是一个三观正统的人,并没有为刽子手歌功颂德的意思,只是想写一个纯粹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别人对他的好会几十倍的还回去,对他不好的,也会几十倍的还回去,下手时不会心软,不会彷徨,不会犹豫。一旦认准了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也会实现它。 就是这么的一个人,十成十不是个好人,但是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是那样一个扭曲怪诞的时代的牺牲品,作者从一开始就秉承着一个批判态度。 因为想要真正还原一个战乱时代,所以口味会比较重,会隐约涉及残忍血腥的场面,受不了的亲请点叉。 不出意料,此文应该是NP,美攻,诸位不喜勿入。 ps:本文非女穿男,主角非穿越非重生,他只是被一个不白不苏不傻的穿越女养大的娃儿~ 内容标签: 报仇雪恨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苍天素 ┃ 配角:李宓,苍景澜,苍天赐,段羽 ┃ 其它:总攻,美攻, 引子:穿越者的悲惨生活 李宓一直都觉得自己的人品还算不错,她考高中的时候比本地重点高中的录取线高一分,考大学的时候比一本线高一分——并且她理想中的学校那一年志愿报空;就在她走投无路就业无门,准备硬着头皮考公务员拼死走独木桥的前一天,她好死不死的穿越了。 但是惨烈的事实告诉李宓,人品这东西并不是回回都跟她对上眼的——来到这个语言不通的无极大陆十三年,她非常成功地从一个皇帝跟前的第一大总管,一路激情高唱,步步高升,如今已经沦为一个冷宫中的免费牌打杂人员,而且还要兼职奶妈。 努力将思绪从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拉扯回来,李宓先是满目凄凉地扫了一眼冷宫中的萧索景象,然后低下头,摸了摸怀里已经五岁大的小豆丁。 五岁的苍天素是苍国的大皇子。 李宓在这五年,怀抱着不能给穿越大业抹黑的伟大情操,毅然决然地定下了“正太养成计划”,妄图在摇篮之中发展跨年恋的欲望之火,并且做好了随时燎原的第一手准备。 无极大陆使用的语言跟汉语完全不同,李宓当年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将日常用语掌握了大半,如今身处只有小鸟三两只的冷宫,自然是操起了自己的本土语言,同时借机表达一下自己对不能剽窃诗词的深深怨念。 直到苍天素三岁的时候,李宓才屁颠屁颠到冷宫外找来外援,专门教授他苍国国语。而平时两人说话,依旧是使用他人听不懂的“鸟语”。 身为一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李宓将自己没能站在讲台上过一把“之乎者也”瘾的遗憾,全都借教导下一代给弥补上了。 她从先秦后汉扯到了民国,从仓颉造字讲到了文化革命,从诸子百家谈到了三国水浒红楼西游。 凡是能够想起来的,李宓都会兴致勃勃拉着苍天素胡吹海侃;想不起来的,她就凭借想象力将话圆上,半编半蒙,勉强也说得天花乱坠。苍天素听没听懂她不在乎,关键是借此吐一吐自己心中沉郁多年的怨气。 而且苍天素比一般孩子都要好骗。在冷宫中五年,除了李宓,他也只跟来教授苍国国语的夫子易豪进行过几次再简单不过的交谈。 李宓说得再扯淡,再不合常理,他也没有提出过质疑。苍天素大多时间都是安静地缩在李宓怀里,偶尔在她说得太过激动以至于吐沫横飞的时候,无声伸出胖嘟嘟的小嫩手帮她擦擦嘴角。 李宓曾经一度怀疑过这个安静得过分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穿越同胞,就此还仔细观察了好几年。 终于在某日,当苍天素叼着硬邦邦的筷子将没长全的乳牙咯掉了半颗,疼得哇哇大哭的时候,她不得不接受了其实人家只是早熟的事实。 在李宓看来,起码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不会在半夜尿了床后,一边“吧嗒吧嗒”默默掉泪,一边偷偷摸摸将两个人的被褥调换。 ——当然,兄弟你如果真好死不死是北影毕业的,身为普通小市民的我也只能认了。 她正想着,怀里的小豆丁动了动身子,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才不清不愿地睁开了眼。 李宓很早就发现,苍天素的眼瞳跟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 洋鬼子们都说亚洲人黑发黑瞳,其实大多数黄种人的眼睛都带点儿浅棕或者深棕色,并不是多么纯净的黑。 但是苍天素的不一样,他的眼白较少,而虹膜是沉黑色的,一眼望去,日食一般,暗沉沉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一大片。 现在苍天素圆睁了眼,用力甩了甩头将倦意抛掉,拉起她的袖子,轻声问道:“奶妈,今天要给我讲什么?” 李宓挠着头考虑了好一会儿,深感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快要用光了,最终硬着头皮咬牙道:“那就来讲讲你父皇的事吧……” 其实李宓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苍天素母亲的实情告诉他——不说吧,是对人家知情权的不尊重;说吧,又会过早的让他接触到宫廷的肮脏内幕。 当初能让苍景帝把自己三个月大的大儿子打入冷宫,个中曲折实在狗血得让人喷饭。 说还是不说?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无限循环小数,生生折磨了李宓五年,迟迟不得解脱。 苍天素听了有点不高兴,当即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昨天不是讲到‘夷陵之战’了吗,为什么不接着讲?” “……‘夷陵之战’太惨了,蜀国就是在这一战后境况一落千丈……我觉得不是很利于你的身心发展……”李宓随口瞎扯。 身为一个反曹挺刘党,她一直对赤壁之战以后的内容不怎么感兴趣,剧情更是忘得七七八八了。老是靠编来蒙骗下一代,她偶尔还是会感觉到良心不安的。 苍天素于是没再说话。 “你的父皇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李宓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她发现自己说话时语调有着轻微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个烂俗的开头是第十二次听到了……苍天素默默在心中腹诽了一句,然后强打起精神听着李宓的话语。 小孩子对于自己的父母,总是有着无穷的好奇心,他自然也不会例外——虽然心中的天平还是有些偏向那无疾而终的火烧七百里连营。 苍天素很快发现李宓在讲述苍帝苍景澜时的明显不同。 自家文学造诣实在不算高的兼职奶妈完全不再使用那些他已经听腻了的,诸如“文武双全”“英俊潇洒”“千古一帝”之类的词语。 李宓给他讲苍景澜少时驳斥太傅,行兵布阵,剑斩贪官,推行改革……一件件苍国大事被绘声绘色地一一呈现在他的眼前,从头到尾,完完整整,活灵活现。 李宓没有使用一个大而空的褒义词,而是十分干脆地将自己所认识的苍景帝描述出来。 苍天素不由听得心生摇曳。 三天前李宓给他胡扯汉武帝,小豆丁还能在一大堆华而不实的溢美之词中挑拣出关键点,在心底嘟囔一句“没了卫青霍去病,丫只算是个流氓”。 到了今天,他却仿佛跟着李宓回到了十年前,亲眼看着那位头角峥嵘的王者在指点江山,于谈笑间成就了无上伟业。 ——睥睨江山的帝王,纵横天下的侠士,快意江湖的剑客。景帝苍景澜几乎能够满足一个孩童对父亲最完美的幻想。 苍天素听得抽气连连,小脸泛红,激动不已。 良久后,李宓收声,突然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了,连忙抚了抚胸口,压下心里面澎湃汹涌着的激动,干笑一声道:“其实秦皇汉武他们的人生历程也同样精彩万分,只是我亲眼看你父皇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所以讲起来比较有真实感……” 苍天素还没有从想象中恢复过来,怔怔望着冷宫破败的屋顶一角出神,恍若未闻。好半天后,他才突然小声道:“讲完了?” “讲完了。”李宓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深觉自己总算有了一点说书先生的风采——好歹也能跟听众进行心灵沟通了——而不再只是自己说的天花乱坠,人家听得索然无味。 苍天素又出神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道:“那现在该讲‘夷陵之战’了。” 1、要当哪一个 当李宓终于三分靠记忆,七分靠想象地讲完了李版三国后,她看着垂头沉思的苍天素,笑容很是和蔼可亲:“天素,如果让你当皇帝,你准备当哪一个?” 李宓的打算是,曹操心肠太狠,刘备脸皮太厚,自己要养,就教导出一个孙权来,走儒家中庸的路子——虽然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皇位实在是轮不到苍天素的。 ……其实也不一定,万一东宫殿的二皇子不小心来块陨石报销了,庞龙殿的皇帝再顺便喝凉水活活噎死,远在云州的澄王爷再走着路一头撞死…… 苍天素闻言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圆睁,毫不犹豫地用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李宓一厢情愿的幻想:“我要当阿斗!” 他面容端庄的兼职奶妈闻言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苍天素瞪大漂亮的大眼睛分外期待地看着小吐第二口血的李宓,显然在等待着自家奶妈如往常一样他回答完问题都会给予的夸奖鼓励。 李宓捂着胸口,好半天才把气理顺了,抽搐着眼角斜视苍天素:“为什么想当阿斗?”奶奶的,老娘一天用俩皇帝的光荣事迹给你灌输洗脑,你目标定谁不好啊,小兔崽子居然好死不死选择要当阿斗? “阿斗有什么不好……”苍天素似乎听出了李宓话里的意思,嘟起粉红色的小嘴义正词严,“阿斗有钱有房有女人。” 李宓听了这话连嘴角也跟着抽搐了起来,苦口婆心道:“你不能这么想啊——阿斗背负了千古的骂名,你没听后人怎么评价他的吗,什么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乐不思蜀……” 苍天素闻言突然冷笑了一声,他的嘴角形成一道似扬非扬的诡异弧度,凤眸微眯,用一种李宓从来没见过的神态哼道:“秦桧生前两任宰相,受万人敬仰;袁崇焕被磔刑处死,百姓分食其肉——奶妈,换了你,你愿意当秦桧还是当袁崇焕?” 李宓抚摸他额头的手顿了顿,沉默良久后才小声重复道:“你不能这么想啊……” 不能怎么想? 李宓说不出来。 身为一个坚定拥护马克思主义的无神论者,李宓也无法硬着头皮跟这个五岁的小娃儿讨论阴德报应一类的深刻问题。 她想到了以前生活的世界。国家一边在口头上教育民众四讲五美三热爱,一边用事实告诉民众,你把出车祸的老人送到医院,人家可能会一口咬定是你撞的人;你老老实实走在人行道斑马线上,都可能被酒后九十码轧死。现实和理想,一个骨感,一个丰满,总是有差距的。 她还在犹豫着斟酌说辞,苍天素却没有再逼问,而是微垂下头,盯着自己毛茸茸的红色围脖出神。 李宓看着这个有点陌生的小豆丁,危机感来得如此强烈汹涌。 仿佛是突然之间,没有丝毫养孩子经验的李宓突然想起自己以往自然而然忽略了的问题。 苍天素从来没有问过她诸如“曹操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诸葛亮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之类的儿童常见问题,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几乎没有发表过自己的评论。 李宓一直以为他只是听得一知半解,所以闭口不言,而从来没有想过,其实他的小脑瓜里所想的,跟她要传输的,很可能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苍天素的心中仿佛自有一杆天平,李宓每讲一个故事,都会给天平的游码造成微妙的移动。而在游码一寸寸移动过程中,在砝码更换的悉索声里,就渐渐完成了他的人格塑造。 而不论是游码还是砝码的挪移,李宓说了都不算。 南辕北辙,不过如此。 李宓的手不由得抖了抖,心中懊恼不已。 就在李宓决定亡羊补牢,动手准备美好的《安徒生童话大全》《格林童话故事》的时候,苍天素正蹲在冷宫边缘的小池塘边上,抱着膝盖团成一团,盯着不时扬起波纹的水面出神。 苍国的冬天向来很温和,今年却是难得的酷寒。秋末的时候,李宓就托易豪张罗来了几套棉袄棉裤,早早地给苍天素装备上了。 在苍天素的眼中,给他教习苍国国语的易豪一直就是个很神奇的人物。李宓从来没有私下里提起过这么一个人,却每当遇见大大小小的困难的时候,都能够理所当然地把他召唤过来。 早上李宓当初给他系围脖时,就曾经无不得意地对就站在旁边的易豪说:“你上次拿来的胸衣很好使,下次麻烦多带几条。” 一向沉默寡言血气方刚的年轻教书夫子在苍天素好奇的目光中,终于是憋得满脸通红,抬手指着李宓哆嗦道:“你能不能有点矜持?” “嗨,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李宓笑眯眯地扯了扯苍天素的衣摆,帮他把上面的褶皱拽平,笑容中流露出来的意味无耻至极,“咱俩谁跟谁啊,是吧?” 苍天素现在想起易豪紫涨的面盘就想笑。结果在他笑容还未成形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大哭。 思绪被打断,他有点不高兴地缩了缩脖子,抬手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耳垂,正待继续神游万里,却不料那惨烈的哭声越来越大,显然噪音的制造者正在闷头闷脑地往小池塘这边闯。 心中含有愧意的李宓一直不知道,苍天素从来没有因为冷宫的萧索而失意伤心过。相反,在只有两个人长时间定居的冷宫中生活五年,苍天素形成了一种很强的领地意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苍天素偶尔心血来潮,围着自己大大的狗窝跑上一圈,回来时总会笑得比平时灿烂。 他讨厌任何踏足这个地方的“第三者”。就算是毫无敌意的易豪,当初也是用了三个月,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让苍天素接受自己的不定期造访。 现在这个不速之客呜呜咽咽嚎叫着扑倒在小池塘的蒿草地上,苍天素冷眼旁观,连伸手扶他一把的兴趣都没有。 来人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的夹袄,锦边弹墨袜,没有着鞋,额上勒着珠玉金抹额,活脱脱一个五六岁的富贵小公子。 ——如果不看那张哭得乌漆吗黑的脸。 苍天素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打算就此离去。易豪早上刚塞给他了一本讲述伦理道德的书,他现在打算胡乱翻翻自我催眠——今天就早一点睡吧。 不料一步刚迈出去,来人一把拽住他的衣摆,一边抽噎一边小声道:“这里是哪里?”声调如糯米糕一般,软软绵绵,透着说不出的委屈。 苍天素低头扫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而是左手抓住腰间的衣料,微微用力想把衣摆抽出来。李宓今天才刚给他换了白色的新袄,被那小黑手一抓,五指山清晰可见,回去后铁定得挨骂。 ……没有抽动……再试试……还是没有抽动…… 苍天素咬牙看了看对方比自己明显大了两圈的身子骨,默默在心中安慰自己,韩信能忍跨下之辱终成一代名将,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司马迁忍辱着史记名垂千古…… 在这历史性的一瞬间,为了说服自己不要扑上去跟对方进行实力差距悬殊的殊死搏斗,苍天素真的联想到了很多很多。 “这里是冷宫。”既然打不过人家,苍天素很有自觉地将答案公布出来,以期待这位能够快点拍拍屁股滚蛋。 结果一听,对方就保持着大字型趴在地上,低下头又开始嚎啕大哭,一只手还不忘紧了紧苍天素的衣摆,好像生怕他平地消失一般。 苍天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突然间有点明白易豪早上的心情,面对这样一个无耻的小人,打又不能打,说又没法说,只能选择一个人站在一边生闷气,打落牙齿和血吞。 约莫等了大半柱香,对方的哭声才渐渐弱了下去。 小豆丁二号怯怯地抬起小脑袋,脸上惨不忍睹被脏手抹花了一大片,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这里是哪里?” “……冷宫。”苍天素强忍怒气。 当面对李宓和易豪的时候,他可以把自己缩成一团,默默发上一天一夜的呆。但是当眼前的人由李宓笑得有些无赖的脸换成一张陌生的小花脸时,苍天素发现自己的耐心实在是很有限。 可是冷宫是哪里?豆丁二号偷偷摸摸打量着苍天素实在不算美丽的脸色,终究没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他虽然不会观颜察色,但是起码还具有孩童应有的本能。 直觉告诉他,如果根据夫子的教导,有问题就要大方提问的话,自己的下场很可能就是跟前方冰凉的池水来个三百六十度全面亲密接触。 他瘪了瘪嘴,心中的委屈越发浓重了。母后今天居然冲自己凶,奶妈和太监总管又只会陪着说好话,好不容易碰上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居然浑身都是火药,一碰就炸。 亏你长得还这么好看……小豆丁二号越想越气,鼻头又是一酸,不由得一咧嘴,再次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苍天素盯了噪音制造者一会儿,突然一扯嘴角,笑得前所未有的灿烂:“你是易豪夫子的儿子吗?” 他实在不愿意问出这个显得有点弱智的问题。根据他的判断,易豪这个人年纪轻轻,本该是年少风流的时候,偏偏为人甚为古板,于男女问题上态度尤其谨慎,八成还是个处男。 与其说是易豪的儿子,还不如说是偶尔来给冷宫旁边菜地浇水浇肥的小太监的儿子来得有可能。 只是苍天素想了半天,也没能记起那个瘦弱的小太监的名字,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知道。 苍天素从出生起仿佛就丧失了孩童本能的好奇心,他不关心任何跟自己没有直接关联的事情。 就算他会悉心照顾因为严寒而昏厥坠落冷宫的麻雀,却并不是出于发自内心的喜爱,而是因为李宓教导他,要尊重每一个生命。 冷宫里人虽然不多,但是外围打杂的还是有不少的。然而五年下来,苍天素的世界里也一共只有一个半人。 一个完完整整的李宓,以及被李宓嬉皮笑脸强塞进来半个身子的易豪。 小豆丁二号的哭声如同被人掐了脖子一般瞬间停了下来,他被准面瘫苍天素过于灿烂的微笑晃花了眼,好半天后才回神,红着小脸小声道:“不是……我是父皇和母后的儿子……易豪是谁?” 苍天素点了点头,并没有吃惊,也没有接话。 李宓曾经给他说到过,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比他小了半个月。他刚刚问完那个有点白痴的问题后,接着就想到了这一种可能。 冷宫外围有卫队巡逻,一般人都是禁止进入的。而能大大方方坦然无畏嚎哭着进来却又无人敢拦——而且还穿得这么骚包的,除了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他还真想不出能是谁。 ——不过,不管这位是哪里冒出来的大佛,跟他也没有一个铜子的关系,当务之急是把这个不速之客清理出冷宫范围。 接下来,小豆丁一号充分认识到,原来李宓说过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并不只是理论存在的知识。 面对李宓这贴狗皮膏药,苍天素可以痛痛快快地甩脸色给她看;但是当面对一个自觉心灵刚刚受到过巨大创伤的小不点,态度冷硬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和颜悦色版的苍天素用了三两句话就套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其实他的本意是想用三两句话把这位不是很受主人欢迎的客人糊弄走,谁料对方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说说话的同龄人,倾诉的热情十分高涨。 小豆丁二号名叫苍天赐。在苍天赐的口中,他有一个疼他的母后,与一个疼他的父皇,还有六个疼他的宫女,八个疼他的公公,十个疼他的侍卫。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五岁的苍天赐嚷着要摘天上星星,东宫殿的一干人等也会认命地撸起袖子来,架起人梯,装模作样往天上伸手胡乱比划,好歹也要把小祖宗哄笑了才算完事。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一句硬话。 但是就在今天,他不过是藏起了夫子的教尺,搞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一向慈爱可亲的母后却突然翻脸,不仅狠狠数落了他一顿,还命两名宫女摁着他打了三下屁股。 ——诚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苍天赐提上裤子,二话不说哭着跑出了东宫殿,慌不择路下,一头栽进了冷宫,摔倒在池塘旁边。 苍天素摸了摸下巴。五岁的他有着轻微的婴儿肥,下巴胖嘟嘟肉呼呼的,一向是李宓那厮耍流氓时的最爱。 他没有怀疑苍天赐的话。东宫殿离这里很近,中宫和冷宫,天上和地下,不过隔了几百米的路程。他看苍天赐哭得这么全情投入,别说几百米,几千米跑下来也不一定觉得累人。当一个人发疯的时候,他的任何行为都有理由。 ——虽然就因为这样无聊的原因发疯的行为让人有点不可理喻。屁大点的事儿。 苍天赐委委屈屈地说完,等了半天也等不来对方柔声细语的安慰,怯生生地抬头,却见苍天素只留给他一个神秘而肃穆的背影。 他看了看对方衣摆下方那个黑乎乎的脏手印,万分后悔自己刚刚怎么没有一直牢牢攥在手里,当即快步扑了过去。 在气愤加委屈的情绪驱动下,东宫殿里的小霸王想也没想,摁住苍天素的肩膀,对准对方白嫩嫩的脸蛋,“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2、理想与梦想 苍天赐现在万分感谢今天挨的那三下不痛不痒的轻拍——虽然拍的部位实在有点伤害他一颗火热的男人心——准男人心,但是要是没有那三巴掌,他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原来皇宫里还有一个不同于他跟班的同龄人,而且还是他名义上的大哥。 自从苍天赐给苍天素脸上来了那么一下后,后者就黑着脸一直没搭理他。 苍天赐本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打,敌逃我追”的革命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屁股后面,直到见到这片萧索宫殿的第二个活人。 李宓对于这个挂在苍天素身上的小娃儿感到很惊奇。她低下头,深深凝视着苍天素泛青的巴掌小脸:“孩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在李宓的认知中,这个由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小豆丁,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应该是二话不说一巴掌拍上去才对。 她是知道的,苍天素时而脾气很好,时而脾气很差。 关键是看对谁。 上次年节,东宫殿派人赐了几匹绸缎过来,那个趾高气昂的老太监就因为很不礼貌地指了指她的鼻子,说了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被苍天素跳起来恶狠狠咬掉了腿上一大块肉。 ——要知道那时候还是冬天,那个老太监那时整个人裹得跟个球一般,伤势还是那般惨烈,血肉模糊一大片。四岁的孩子连牙都没长牢稳,下嘴却丁点情面不留,拿出了吃奶的劲儿,苍天素当时的表情,李宓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怕。 真的,这孩子打小从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子狠劲。 现在苍天素费力地仰起头,明知道第三者听不懂,却还是觉得羞辱,努力压低声音:“武则天还给王皇后洗过脚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原来是打不过啊…… 李宓哈哈大笑,一点都不顾及苍天素的个人感受,一边笑还一边将他软软的头发搓揉得乱七八糟。 ——这小不点倒是欺软怕硬。他知道一个大人不可能反咬回来,所以下口时连点犹豫也没有。而在知道对方很可能张开嘴反击的时候,苍天素远比她想象的要能忍耐。 考虑到在客人面前自己的举动有些不礼貌,李宓很自觉地换上了结结巴巴语序混乱的苍国国语,笑眯眯道:“小朋友,你是谁家的娃儿?” 苍天赐皱了皱鼻子,对于这个说话怪腔怪调的女人不是很有好感,不过还是一板一眼答道:“我是苍家的娃儿。” 对那个比自己还小了两圈的家伙可以放松点,但是面对眼前这个老女人,苍天赐很自觉地拿出了夫子一向要求严苛的礼节规范。 李宓的笑容顿了顿。 苍天素冷眼旁观,觉察到这女人再次扬起的微笑中有着不易觉察的戒备和打量,于是打起了几分精神,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人对话。 在李宓大灰狼的引诱下,苍天赐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事情重复了一遍。他看着李宓听完脸上越发古怪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哇哇大哭了好久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够说出来丢人的呢…… 李宓沉吟了一会儿,并没有发表什么评论,而是直起腰,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领到苍天素平日里喜欢窝上面不动弹的小软榻上坐好。 “我们今天来讲一个故事,”李宓看着一听就一脸期待的苍天赐和冲她直翻白眼的苍天素,笑得很是无害,“故事的名字叫作,《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李宓一口气讲了好几个童话故事,然后留心观察两个孩子的反应。 她看向苍天赐,对方眼睛瞪得滚远,小脸红扑扑地看着她,就差扬起短胳膊呐喊:“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嘛!” 很好! 她再看向苍天素,对方面无表情地跟她对视,神情漠然,就差在脸上标上“你今天的故事讲得很没水准”了。 ……也很好…… 李宓默默抹掉了眼角的泪水:奶奶的,要把这个小祖宗扭转到正常的孩童成长道路上来,似乎前路还很渺茫。 虽然目的没有达到,但是苍天赐已经由看她不顺眼,发展到了敬仰崇拜乃至膜拜的地步,对于能够将革命工作做到敌人阵营内部,李宓还是很满意的。 苍天赐确实很喜欢眼前这个古里古怪的女人,无论是教书夫子,还是父皇母后,都没有给他讲过类似的故事。 不再是枯燥难懂的帝王之学,调兵之法,或者御下之道,而是真真正正的,他这个年龄段孩子喜欢听到的故事。 苍天赐手舞足蹈地动用贫瘠的词汇,勉强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李宓对于这么高的评价显然也甚为得意——你永远无法从苍天素的口中听到如此明显的赞美之词——其实就算是不明显的赞美,苍天素也从来都吝于给予。 于是两个人,大王八看上小绿豆,越看越对眼,开始了更深层次的讨论。 当李宓给苍天赐讲完了“年”的传说后,一打眼,发现苍天素低垂着头,已经不知道进入梦乡多久了。 李宓的脸登时黑了大半。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给小素同学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好让他对人生充满希望——谁料口水是费了不少,居然只收获了次等的二号豆丁一只。 当后宫的总领太监来半软半硬想将苍天赐抱走的时候,李宓一脸虚伪的恋恋不舍,掰开小豆丁二号死拽着她的胖爪子,假惺惺地挥舞着手绢,顺便擦擦那本来就不存在的眼泪:“慢走慢走~” 她看着两人远去,一扭头,发现苍天素已经睁开了眼,默默盯着她一言不发。 “干嘛?”李宓被这种探究的眼神看得怪怪的,不由得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小不点反常得近乎妖邪,李宓都不记得他上次尿床后可怜巴巴无声地掉金珠子是什么时候了。 苍天素没有回答,默默低下头,再次投奔周公的怀抱。 苍天素想起一个时辰前半睡半醒中听到的那几个童话故事,不论是白雪公主还是灰姑娘,他的奶妈似乎在潜移默化向苍天赐传达一个思想。 一个不同于最后皆大欢喜结局的思想。 佳人远去无踪迹,走之前要死要活嚷嚷着第二天一定会来的苍国二皇子自此没了音讯,李宓有些失望,苍天素乐见其成。他喜欢现在的二人世界,对于一个领地意识已经觉醒的五岁孩童来说,他只愿意跟最亲密的人分享这片萧条冷落宫殿的所有权。 在苍天素临近八岁的时候,苍景帝苍景澜仿佛是在一个突然的瞬间,想起了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大儿子丢在冷宫里。 他放下了怀里抱着的刚满两岁的三儿子苍天瑞,然后摸了摸正将头支在他膝盖上撒娇的苍天赐,招来太监总管吩咐道:“赶明儿给夫子打个招呼,让老大跟着去书房。” 苍天赐立刻抬起了身子,黑亮黑亮的眼睛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自从五岁的那一次意外后,皇后加强了对他的看管,死活不让他再有机会踏入冷宫半步,但是他本人对于五岁时的意外遭遇仍然念念不忘。 对于冷宫那个肚子里仿佛有讲不完故事的老女人(李宓:……),还有那个安静得诡异的小不点,苍天赐一直保持了极大的兴趣。 他偷偷攥了攥胖嘟嘟的小手,脸上忍不住扬起了灿烂的微笑。 苍景帝懒洋洋漫不经心似的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喉结轻轻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段类似冷笑的音节。 李宓低下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无声抚摸着圣旨的苍天素。她看得出来,苍天素此时脸上虽然一如往常漠然冷淡,但是内心一定很激动。 他一高兴了左手拇指就会下意识地磨蹭食指指腹,这是两年前李宓无意中才发现的小动作。 ——现在这个举动幅度大到已经不能算是小动作的程度了。她留神一看,发现苍天素白嫩嫩的小手已经有了轻微的颤抖。 八岁的苍天素已经很久没有听她讲帝王将相的故事了。他的兴趣爱好不知不觉间已经转向了他处。 无论是民俗风情,还是八大菜系,甚至是科技发明,李宓想到什么就乱扯什么——不论讲不讲得通,只要不是童话故事爱情小说,苍天素都不至于听得呼呼入睡。 但是时至今日,苍国大皇子依旧在缠着她讲五岁时讲过的两个故事,一个是《三国演义》,另一个就是他父皇波澜壮阔的十年人生。 前者李宓讲了六遍,后者李宓讲了三十六遍。 苍天素会为这道圣旨高兴,并不是因为李宓越发匮乏的故事资源已经让他不耐烦,也不是因为在书房学习多么让他向往。甚至可以说,对于要离开冷宫移入昭日殿,他心里还有着一定程度的抗拒。 苍天素喜欢现在的日子。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安安静静地出神好几个时辰,在想象中,为自己开辟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日月星辰,都会按他的意志运转的世界。 在那里,他有着一片更广阔的天空。 李宓轻轻摸着他柔软的发丝,突然心有所感,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苍天素暗沉沉的眸子:“天素,你有没有自己的理想?” “理想?”苍天素重复完最后两个字,平视着李宓,沉默了好一会儿,动作轻柔地拉起了她的手。 在冷宫中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李宓的手早就不复当年光滑细腻,现在上边已经布满了茧子,摸起来粗糙一片。 这双既不美丽也不柔软的手,曾经在他发烧昏迷的时候,一遍一遍用酒精擦拭他的额头和掌心;也曾经在他夜半无法入睡时,合着荒唐走板的李氏《水调歌头》,耐心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苍天素突然想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想让你过上好日子。” 李宓抽了抽嘴角,半是感动,半是无奈——丫的,这算是什么正经理想?这一刻,她觉得眼前这个娃儿实在是胸无大志。 而且这个所谓理想也太老年化了,常人通常只有到了老女人李宓这样三四十岁的年龄(李宓:……喂……),在社会上打拼过,碰过壁,撞过南墙,才会有心回过头来,设身处地为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无怨无悔又日渐年迈的父母考虑。 其实这三年来,李宓一直在暗自努力,试图把苍天素的人生榜样由阿斗转变为孙权,就算不是孙权,就是只会哭的帝王弱受刘备也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强啊。但是如今看来,效果实在是不怎么样。苍天素脑子里的那根筋一直没有别过来。 “那有没有更高层次的?比如救国救民啊,心忧天下啊……”李宓无语了一下,犹不死心地开始循循善诱。 苍天素很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早在说出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宓八成会被他的理想给打击到。 好男儿志在四方,总是以为自己命中的福禄寿,来得都比别人重,于是毅然抛弃妻子,远走他乡,试图谋求出路,结果到头来却往往一事无成,白白蹉跎了岁月。 苍天素听多了这样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在心中给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他不追求过程,只在乎结果。 李宓无奈地看着他,想了想决定换一种问话方式:“那天素有没有什么梦想?” 苍天素无声地仰起头看着她,意思十分明确:理想和梦想难道有什么不同? “理想是可以通过努力得到的,梦想则是你永远实现不了的。”李宓发现,经过三年的磨砺,自己现在随口瞎掰糊弄小孩的功力更加深厚了。 沉浸在假惺惺的自责反省中的李宓并没有发现,苍天素听了这个问题,日食般的眸中第一次有了异样的光彩。 “有。”他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想要有一天,父皇能像宠爱苍天赐那样宠爱我——有漂亮的衣服,美味的佳肴,华丽的宫殿,数不清的侍女仆从……” 这次李宓还没有听完,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孩子果然还是小孩子,再早熟的,关键时候还是天真得这么可爱。 她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再次蹂躏了一番苍天素温顺的长发,站起身扭着屁股走向厨房,开始捣鼓两个人中午的伙食。 苍天素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是我还没有说完……” 他看着脑海里描绘的画面,一时间眼中流光溢彩,漂亮得慑人。 ——那样我就可以摆出像三年前那个讨厌的太监一样的高人一等般的表情,把所有的东西都用力砸到苍景澜的脸上,理直气壮,昂首挺胸,说:“拿回去,我不稀罕!” 我不稀罕!他一遍又一遍轻轻咀嚼着这句话,四个字,重逾千斤。 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苍天素无数次地想起当年的年节,都对自己当时没有把皇后赏赐的东西劈头照着那老太监布满皱纹的老脸砸过去,觉得遗憾万分。 苍天素万分讨厌这样的自己。 一方面,他不停地给自己灌输与世无争的思想,憧憬着安安稳稳成年后,带着李宓到自己注定不大的封地上,过上剥削阶级生活的日子。他愿意为之努力,因为那样的舒服清闲的日子似乎更适合李宓,也更适合他。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想要有一天,能够将“你们给的东西,我都不稀罕”,说给每一个他认识的人听。 那些人总是会远远打量他一下,然后假惺惺地,用以为他听不到的声音给身边的人说:“要不是这孩子的娘不守妇道,他该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真是造孽!” 这样的话,他每听到一次,都恨不得扑上去撕烂那个人的嘴。 苍天素在内心深处这样的矛盾中纠结挣扎。无论是天平的哪一边,在他的小脑瓜里,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最后,他只得选择把一层又一层的静谧沉淀,给自己裹上厚厚的外壳,试图压制那颗越来越不安分的心。 惺惺作态。 苍天素每次都轻蔑地对想象中的自己说,说完后又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伪装检查一番,看上面有没有明显的裂痕。 苍天素那时还不懂得,李宓能给他支撑的世界一直就这么大。他会觉得窒息,觉得掣肘,不是因为世界越来越小,只是因为他越长越大。 3、少年不识愁滋味 苍天素怀抱着三本李宓给他包好的书本,看着苍景澜派来给自己领路的大太监,面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李公公好。” 李宓没有教过他任何宫中的礼节。苍天素于是理所当然地站直了身子,脑袋向左侧倾斜四十五度角,笑容诚挚真切,看不出丝毫棱角。 大太监李泉看着这笑容愣了三秒钟,然后微微侧过身子,做了个引路的手势,短促的咳嗽后,低声道:“大皇子,您先请。” 苍天素于是抬脚,先往前跨了一步。 李泉打量了一下他单薄的背影,顿了顿脚,跟在落后他一个身子的位置,不紧不慢地缓缓挪动,胖胖的圆脸上看不出对这个不受宠皇子丝毫的不耐。 迈进书房的时候,除了苍天赐,没有人看向他。苍天素也压根就不在意,在门前住了脚,静静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想要搭理他给他指个座后,随意朝最角落的位置走去。 从刚才起就眼睛亮晶晶盯了他良久的苍天赐急忙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笑得两眼弯弯:“大哥,你坐我旁边好不好?” 苍天素看着这个喜上眉梢的小豆丁二号,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深了一分。在微笑的同时,他毫不犹豫回答道:“不好,我就喜欢那个位子。” 苍天赐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呆愣了一会儿,气嘟嘟地撅起了红润的小嘴。他并不死心,紧了紧死死抓着苍天素手腕的胖爪子,小声道:“大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苍天素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讨厌眼前这个有些聒噪的人,就算无数次地听到有许多人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念叨二皇子多么受宠,多么讨喜,多么尊贵云云。 苍景澜的喜爱要给谁,都是皇帝自己的意愿。在苍天素看来,跟自己,跟苍天赐,都没有太大关系。 没了老二还会有老三,没了老三还会有老四,反正如果自家父皇铁了心要讨厌自己,他从心里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苍天赐听了这个回答大喜,当即拿出自己在父皇母后那里屡试不爽的杀手锏,满脸委屈道:“可是如果你不坐在我身边,我会觉得大哥其实不喜欢我的……” “那是你的事情。”苍天素抽回手,径自奔到座位上坐好。他注意到苍天赐小小地偷换了概念——也许在苍国二皇子眼里,不讨厌和喜欢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把三本书依次在桌子上摊开,看着上面厚厚的一层白纸书皮发呆。他想起了昨晚李宓低下头比着书的尺寸裁纸的情形,心中一片柔软。 书房里学生并不少。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文人学士,只要是在宫里关系够硬,都可以把孩子托到这里来。 夫子好还是其次,关键是让孩子能跟小天骄们打好关系。其实苍景澜把门槛放这么低,打的主意也未必不是如此。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些现在还懵懂无知的小豆丁们,会成为苍国下一代皇帝的左膀右臂,助他最终走向巅峰。 这是一个帝王最起码的野心。 苍天素一直不相信自家父皇会甘心只做苍国的统领者,他的目标应该放得更远更广。在苍天素无数次的想象中,那个在他心目中总是面目模糊的人间帝王,应该有着锐利逼人的深邃眼眸。 他的眸光所向,应该是整个无极大陆的万里云天。 书房没有休息天。 自从苍天素开始正经上课后,李宓不止一次地在饭桌上挥舞着筷子,假模假样地怒斥封建教育体制的腐朽。 苍天素端着饭碗,看着自家奶妈眉飞色舞的模样,都会默默地将碗碟往桌子下面转移,以防饭菜被那飞溅的唾液玷污。 李宓也不止一次地轻拍着他的脑袋瓜儿,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想去了,就跟奶妈说一声——老娘就不信,跟在你老子身边伺候了十多年,还不够这点情面把你给弄出来的。” 苍天素听了从不接话,只是无声地笑。 其实李宓这话并不是说出来插科打诨的。她隐约看出来,苍天素并不喜欢那个地方。每次下学回来,他的脸上都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似乎心情很好一般。 ——欲盖弥彰。 没有人比李宓更加清楚,当苍天素苍小爷真正高兴的时候,你永远别想从他的巴掌小脸上看出哪怕一丁点的笑意。 他会僵着整个面部的肌肉,努力摆出一副“识相的就不要来招惹我”的死鱼脸,其实在心里偷偷乐开了花。 李宓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咬牙:怎么会教出来这么个别扭的小鬼头? 在苍天素抱着厚厚的书本蹦蹦跳跳踏上去书房的路时,她都会偷偷托易豪了解情况,然后每天听着易豪面无表情一遍遍重复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陷入良久的沉默。 李宓最初的担忧成了现实。 在她还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将苍天素母亲的事情告诉他的时候,已经有人擅自将包裹事情的薄膜在苍天素的面前撕扯开。 以一种最最伤人,也最最偏激的方式。 鲜血淋漓。 李宓这三个月来,经常在半夜起身,看着旁边小床上苍天素熟睡后漂亮而略显苍白的小脸,无数次地猜想他听到那些话时的表情。 “你的娘亲是个妓女——” “听说上过她床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女人当初灌醉了皇上,才怀了你——” “贱人失宠后居然不要脸地跟侍卫长私通——” “哈哈,也许你根本就不是皇上的种——” 李宓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话都是谁的意思,无论如何,这些话都不会真正出自几个八九岁孩童的口。 ——皇后娘娘,你做的真的太过了。 李宓一直在耐着性子等待,她期望着能够有一天,苍天素终于扑到她的怀里,哇哇大哭着,将三个月来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那时候她一定会心疼地拍着他的肩膀,跟着他一块恶狠狠地咒骂那群小瘪三,然后可以看着他日食般的眸子,轻声告诉他,“你的母亲不是这样子的”。 那样,她心中自我折磨了八年的愧疚感和负罪感就可以顺势消散,困扰多年的问题也可以随之迎刃而解。 多好,两全其美。 然而苍天素没有。 他每天正正常常地上学下学,发呆吃饭。在他清醒的时候,李宓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丁点的愤怒或者恨意。 但是她听到过苍天素说梦话。那天夜里,北风比平时刮得更紧,半大的孩子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指甲深深掐进膝盖的肉里,嘶哑着声音,将心底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李宓当时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扯着被他蹬到床脚的被子,轻柔地给苍天素盖上。 她转头,冲着不知何时站在窗外,面无表情的易豪道:“我个人认为,这句话,你还是不要告诉皇上比较好。” 李宓现在很内疚。如果说她以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却是压根无法主动提起这件事了。 既然苍天素不想让她知道书房里的种种,单只为了他那颗敏感而高傲的自尊心,李宓就只能装傻充愣,全当作不知道。 何等憋屈。 苍天赐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天天能见到那个有趣的苍天素大哥,他这三个月一直很高兴,吃饭香香,身体棒棒。 从父皇到母后,从夫子到奴仆,每个人都夸奖他听话懂事了不少。 而且最最让他欣喜的是,苍天素对于他的接近,终于勉强表现出了不是很反感的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苍天素不再用冷屁股拒绝他贴来的热脸,只是因为有他在身边,耳边让人厌烦的嗡嗡声才不会响起。 苍天赐在的时候,除了他本人,不会有任何人接近苍天素周身五米之内。但是他一转头拍屁股离开,跟着来接他的宫女回到金碧辉煌的东宫殿,立刻就会有几个人,麻利地围了上来。 这些人很是敬业,风雨无阻。苍天素有时抬头,入目的是影影绰绰的人群,入耳的是恶毒之极的辱骂,心中涌上来的,除了恨意,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与彷徨。 很久之前,李宓捏着他的耳朵追忆往昔,曾经说过,小的时候,她经常会问父母,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每当那个时候,她的母亲就会告诉她,她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苍天素觉得这样的问题蠢到无以复加,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好奇过,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现在这样的疑问突然涌上了心头,他真的不愿意去质疑亲生母亲的人品低下与否,然则仍然不可遏制地去想,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 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母亲真的是这样一个人? 他终究没有避开每个孩童年少时脑袋瓜里最最喜欢思考的问题,蚀骨的疼痛漫天铺盖而来,他愤怒万分,也愧疚万分。 她是你的母亲,是给予了你生命的母亲,你怎么可以怀疑她?你有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质疑她? 愧疚与自责像刀子一样划得他遍体鳞伤,可是还是会想,就算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脑海中的疑问并不因此而减弱半分。 重复一千遍的话就成了真理,每个人都告诉他,你的母亲是个下贱的女人。他惶惶无助,却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这样的无助,他在跟自己较劲,没有人能给他带来解脱。 哪怕是李宓也不行,苍天素不用问,就知道李宓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她一定会为他的生母开脱,会给他讲述里面的门门道道,告诉他,他的母亲是被冤枉的,拼尽全力给他塑造一个纯白无暇的母亲形象。 这样的说法自然是为他着想,正是因为无论事实如何,李宓的答案都是如此,所以才不具备任何参考性。 这样耻辱的事情,苍天素不愿意让她知道,不愿意让易豪知道,也不愿意让苍天赐知道,他宁愿瞒着,瞒得死死的,自个儿把自个儿折磨得痛不欲生,也不愿意说出来,去接受这些人满含怜悯的目光。这种目光比满带恶意的讥讽与鄙夷更让他难受。 在八岁生日那天清晨,苍天素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看着破了一个洞的屋顶发呆。他是夏至日的生辰,冷宫的宫殿群有一个房子屋顶破了洞,通风换气极佳,每当夏天的时候李宓就领着他跑到这个屋子里面来住,立秋时再搬走,年复一年,就如同迁徙的候鸟。 苍国大皇子习惯性地出神片刻,直到李宓准备好早饭扯着嗓子叫他起床,才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后捧着长寿面吞吃干净。 用过早饭,他拎着背包去上书房,恰好今天苍天赐受凉没有来,于是默默接受了一整天的讥讽谩骂,熬过了从早上到下午的六个时辰,带着开心愉悦的笑容回到冷宫。 李宓和易豪早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等着他,苍天素跑到座位上坐下,暗沉沉的眼睛扫了一圈两个大人此时兴致勃勃的表情,笑容越加乖巧甜蜜。 桌子正中央摆着一个锅盖大小的鸡蛋糕,一边高一边低,中间歪歪扭扭用糖汁写着“祝苍天素生日快乐”。李宓顶着两个人怀疑的目光,笑嘻嘻坚称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日蛋糕。 “亲爱的,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李宓爱怜地抚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苍天素沉默了两秒钟,脸冲着她,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瞄向易豪:“我想要一把刀子。” 李宓明媚的笑脸僵住了,她同样沉默了两秒,才收了笑容,若无其事地摆出一脸茫然:“你要刀子干什么?” 你果然是知道的。 你果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这样的反应简直就是不打自招,苍天素觉得自己一颗心凉得彻彻底底,再找不到丁点暖意。他抿了抿唇角,生生憋红了眼眶,小声道:“骑射课的师傅发下来的都没有开刃,他们人人都另外备了一把开过刃的,我看得眼馋,也想要一把。” 李宓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出声。 苍天素第二天清晨睁开眼,再次盯着破了一个洞的屋顶发呆,然后坐起身,把床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雕花尖刀揣进袖子里。 4、后续 苍天素并没有打算让他名义上的二弟知道这么多天以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然而苍天赐终究还是知道了,因为在苍天素上学的第一百天整的时候,也是他八岁生日过后的第六天,发生了一件在任何一个十岁不到的小豆丁眼中,都很可怕的大事。 那天苍天赐跟往常一样,打着不大不小的哈欠,懒洋洋地走到东宫殿去书房的拐角处,转了个九十度的弯,才发现书房门口挤满了人,一个个面朝外,叽叽喳喳,满脸惊慌。 礼部侍郎的儿子——张云松,被一个侍卫抱着,急急忙忙往外冲。 那侍卫情急之下,没看清楚拐角处有人,狠狠撞了他一下,却也来不及道歉行礼,回了一下头,还没看清楚自己撞的是谁,就扭回头,慌慌张张撒开步子全力朝太医院的方向奔去了。 苍天赐盯着地上一溜的鲜血,愣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回事?” 几十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后才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张云松死了!”这话一出,仿佛打开了某个看不见的闸门一般,“哇——”的一声,好几个孩童同时嚎啕大哭。 苍天赐目瞪口呆——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么荒谬的解释——难道当今的世道杀手真的那么横行无忌,大白天里来皇宫行刺?!而且放着满院子的凤子龙孙不杀,还特意挑了个区区礼部侍郎的庶子? 眼看着所有人都在比拼音调高低,夫子又还没来,他正暗自烦躁,突然想起一个绝对不会跟着哭的人,心中一喜,当即拨开人群,朝书房里挤去。 果然,苍天素安安稳稳坐在他往常常坐的最靠近角落的座位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出神,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 苍天赐先是习惯性地一笑,正想说什么,一下子看清楚对方满手的鲜血,脸色霎时惨白,连忙快步跑了上去:“怎么,难道你也受伤了?” 他恨不得把门外的一群人都挨个踹一脚,都是受伤,难道堂堂皇子还比不上一个小小礼部侍郎的庶子?怎么一个个的眼里心里都光顾着那个张云松了? “我没有受伤。”苍天素缓缓抬头,他话说得很慢,声调平和中,似乎透着丝丝懊恼,“就差那么一点点。” “什么一点点?”苍天赐走上前去,跟他凑得极近,捏着他的手仔细检查着,想也没想问了一句。 苍天素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有。 再响起时,他的声音恢复了日常的平板无波:“没什么。” 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割破喉咙了。 张云松没死。 苍天素的直觉一向很准。他一刀子下去,上手的感觉硬邦邦的,一点不似传说中刀子割破人喉咙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中咒骂“该死”的声音。 ——你怎么那么笨,连个人都杀不好?! ——没用的东西,真是天生当阿斗的料。 其实苍天素下刀的方向没有错,只是骂人正骂得在劲头的张云松眼角瞟见一道白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重心往右边移了一下,于是身子一偏,刀子就卡在他的左侧锁骨上,鲜血喷溅。 谁都没有料到,一百天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苍天素会突然发难。 张云松只是说了一句“也许你奶妈也是这么个货色”——这是家里的大人今早刚教会他的——然后下一秒,比他矮了半个头的人已经跳了起来。 苍天素在气极的时候依旧保持着足够的理智。他从李宓讲的拼凑版《天龙八部》中得出一条结论,想要一击必杀,就不要捅人心脏。 ——只要是被刺中左胸的主角,心脏不是长偏,就是干脆长在右边。 苍天素没有去考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主角的问题,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人体最脆弱地喉咙,只可惜千算万算,最后居然还是刺偏了。 所以他认为自己懊恼得有理有据——早知道就朝下刺了,再不济也能整个终身不举症——好歹是小爷的处女杀,怎么也得留点永久性的纪念才说的过去啊…… 苍天素一边在心中懊恼责骂着自己,一边扯着自从刚才听说了事情大概就处于石化状态的苍天赐,跟着大太监李泉,朝庞龙殿走去。 事情闹大了。 苍景澜原本正在庞龙殿沉着脸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突然间听到侍卫来报。他听完了前因后果,似笑非笑,摩挲了一会儿下巴。 终于找到偷懒借口的苍国皇帝于是垂下眼,很干脆地将御笔朝桌子上一扔,懒洋洋挥手道:“把老大老二都叫过来。” 这是苍景澜第一次正眼打量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作为一个同情心和父爱匮乏的人,他不是很喜欢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一样。 而且苍天素早产,他七个月大生下来时比一般小孩都小了不少,小小的一团,哭声比猫叫还小。 当初苍景澜扫了一眼襁褓里皱巴巴粉红色像个大老鼠似的所谓儿子,他刚当父亲还算喜悦的心情,在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所以等到半个月后,足月的,比哥哥大了一倍的苍天赐被抱到他跟前的时候,早就做好了足够心理准备的苍景帝还能够打起精神,勉强给予自己的二儿子一个刚成形的古怪微笑。 现在他看着眼前比同龄人都小两圈的小豆丁,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形成的认识是错误的。 ——原来老大并不丑。(苍天素:……) 苍天素长得跟他去世的娘亲有九分像,柳眉凤目,肤白如玉,眉梢不经意间地一挑,都透着说不出来的味道。 唯独嘴唇还能看出一点苍景澜的影子,削得极薄,泛着薄情寡义的味道。 苍景澜不着痕迹地收回打量的目光。他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着两个儿子:“今天发生的事,朕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希望类似的事情永远都不要发生。”唉,当皇帝,说废话是一种使用最多的天赋技能。 苍天赐难得老老实实罚站,却仍然忍不住偷偷摸摸抬眼瞄着苍天素很自然垂在大腿两侧的双手,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黏在皮肤上,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暗红色血斑。 有意无意的,苍天素觐见之前,并没有洗手。他在私心里,希望苍景澜多少能够关注自己一点,哪怕只有施舍般的一点点也好。 “孩儿想拿回那把刀子……”他犹豫了好久,终究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已经打听清楚了,那是李宓托易豪从宫外买来的,刚上手没有几天,他实在舍不得。 虽然是易豪自个儿咬牙跺脚掏的腰包,但是终究是李宓送的,在苍天素心中总是跟旁的不同。 苍景澜点了点头:“你要想要,朕会派人送去——这事就这么揭过了。”他有些吃惊,没想到苍天素压根不关心张云松的伤势,仿佛那一刀不是他砍的一般,反倒对杀人凶器念念不忘。 这是一种天赋。景帝脑中念头急转,企图还原刚刚的景象,一个八岁大的孩子,怀里揣着一把尖刀,低垂着头,默默听着不堪入耳的辱骂。 一切跟往常一样,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脸上没有凶狠,眼中没有恶毒,他的手不是很自然地下垂着,左手紧握,右手摊开。在动手之前,他没有朝怀里看一眼,手也没有朝那个方向挪动一下。 当他跳起来的时候,心中没有犹豫,拿着刀的手更没有丝毫打颤,直到刀尖入肉,温热的血溅到脸上,刀势也没有停顿,义无反顾地插入,最后卡在骨头里,用尽全力,也再不能深入半分。 到了现在,受害人生死未卜,苍景帝甚至似有若无地可以看见他心中的懊恼,于是越发兴致盎然。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半刻钟前杀人未遂,再怎么着,也该有些愧疚害怕吧? 从这几年易豪的监视来看,这孩子别说是杀一个活人,平日里连麻雀都不忍心看它活活冻死,捡到了都会捧到屋里去养上两三天。 苍天素闻言抬起头来,含笑脆生生喊道:“父皇!” 苍景澜心头一抖,心尖一颤,默然半晌,坐正身子挑眉一笑:“怎么,还有事?” 苍天素先是认认真真冲他行了一个叩首大礼,然后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朗声道:“孩儿希望,在这件事情揭过之前,您能让张云松给我奶娘道歉。” 苍天赐见鬼一般斜着他,偷眼见自家父皇嘴角的笑痕淡了,心知不好,忙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死命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 惹了这种事,父皇这么轻描淡写地处理,其实已经有被人说护犊子的觉悟了,这位居然还不满意? 苍天素恍若未觉。 果然,苍景澜沉默良久后,突然低低冷笑一声,低头摆弄着绣图繁杂的玄黑色衣袖,声音低沉悦耳:“你可知在宫中行凶,就算你是皇子,本来也少不了二十下板子。”意思是,把这事放过,彼此脸上都能好看不少。 苍天素再次抬头,紧盯着苍景澜眯起的眼眸,一字一顿道:“孩儿愿挨。” 在这一刻,不只是苍天赐,连苍景澜都不自觉被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慑去了小半心神。 苍天素沉黑色的凤眼中,有异样光彩闪烁,耀眼夺目,其华灼灼。 5、阿斗的幸福 苍景澜说到做到。 张云松伤口血还没完全止住,就被人从太医院的病榻上扯起来,硬拽着拖送到了庞龙殿。进门的那一刻,殿内站满的密密麻麻的人群,齐齐转头看着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连带着宫中有头有脸的宫女太监,少说凑齐了大半。 被人推倒在金黄色殿砖上,张云松看到他作为礼部侍郎的父亲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进来,却是看也没有看他,惨白着脸直接软倒在大殿中央。 然后,完全懵掉的张云松就被他父亲连拽带拉,粗鲁地提了过去。就在这一刻,人群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锁骨上的伤口裂开了,他疼得嚎啕大哭,然而没有人理睬。礼部侍郎只是死死按着他的头,朝面前的女人磕了一个响头,金砖跟额头亲密接触,金属的凉意一直渗透到心底。 “小畜生,还不快道歉!”张云松听到自己的父亲说。在额头第三次重重撞在冷硬的地板上时,他终于用余光勉强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形象。 这个并不算多么漂亮的女人俏生生地站立着,微微低下头,清浅的眸子看着狼狈不堪的他,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最后只是似有若无地发出一声叹息。 李宓并不高兴。对方磕头时“咚咚”的声响扰得她心烦意乱。 她很清楚,不论是眼前这些聚集起来的宫里大大小小的管事,还有这二十下响头,都不是真正属于她的。 与其说是苍景澜在利用这次机会给皇后一个小小的警告,倒不如说是,他在借此向一声不吭挨了二十下板子的苍天素致敬。 听到消息的时候,李宓正在冷宫给苍天素晒被子。而当她扔了被子急急忙忙赶到庞龙殿的时候,苍天素已经挨打完了。 庞龙殿的侍卫揣摩苍景帝的心思,这二十下板子是一点都没有留手的意思。苍天素后臀到腰际,正中间一片血肉模糊,在边缘处,原本嫩白的皮肤也呈现出了狰狞的紫黑色。 李宓哆嗦着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触了触他肿胀的皮肉。已经感官模糊的苍天素下意识地抖了抖,却紧咬着牙根没有吭声。 他咬烂了自己的下嘴唇和两只手的手背,拼命瞪大眼,浑浑噩噩的脑袋里这时候只有一个念头。 不要哭,不能哭。 李宓黑着脸给死猪似的趴在床上的苍天素上药。她现在看到过了几个晚上显得更加可怕的伤口,就心里发堵。 苍天素的下半边身子都高高肿起,李宓盯着他紫黑色皮肤下面若隐若现的青蓝色血管,都在怀疑自己用力一戳,会不会直接把皮肉给捅破,放里面的淤血痛痛快快流个干净。 她将皇上赐下来的伤药放到床头的抽屉里,沉默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开口进行教育大业:“天素,你要明白,人这一辈子,不是为别人活的。” 见苍天素并不出声,李宓很有耐心地半蹲下身子,将下巴支在被褥上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不论他们说什么,都是跟我无关的事情。” 她小心地摸了摸苍天素软软的头发:“天素,我不在乎,真的。” “……可是我在乎。”高烧了数日刚刚退烧的身体疲软得可怕,苍天素艰难地支起上半身,毫不回避地跟她对视,“奶妈,我不想当阿斗了。” 李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做了三年思想工作没有成功的事,一句辱骂就轻而易举办到了。 李宓心头一酸,几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抬高脑袋,努力掩饰着泛红的眼眶,勉强笑道:“傻孩子,当阿斗多好啊,他有钱有房有女人——这不是你的原话吗?” 李宓最后总结:“阿斗也有属于他的幸福。” 她是希望这孩子放弃当阿斗的人生最高目标没错,但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这种撕心裂肺的成长,该有多痛? 苍天素不为所动,他的心中正在酝酿着一场平静的风暴:“可是,只要曹丕一个指令,他的钱会被抢走,他的房会被砸烂,他的女人还会被卖到青楼。” “这样的幸福我不要。”苍天素轻声下了最后的结论。 他执起李宓的手,眼中有着十二万分认真:“奶妈,他们说我娘,父皇再怎么不喜欢我,也不会容忍他们在宫闱里说这种话,迟早那些人都会倒霉。我如果因为这个跟他们打架,那这件事情就可以被轻飘飘说成小孩子不懂事胡闹过头,性质就变了——所以我可以忍。” “但是你不一样。不会有旁人因为你的事惩罚他们,所以这个责任必须由我来承担。”苍天素浅浅地冲她笑了,眉目弯弯,神色难得的乖巧。 李宓无声叹气,她觉得一向早熟的苍国大皇子在一瞬间真真正正地抛下了他所有的孩子气,选择了成长和蜕变。 她的心中喜忧参半,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成长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一定会得到,也一定会失去。 无可选择,也无可避免。 一个时辰后,易豪敲响了房门。 接二连三的事情让李宓心情极差,她头也不抬黑着脸低吼:“没事不要来烦我!” “……有事。”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的易豪停滞了一秒钟,在心中感叹一句某人真是个彪悍无敌的老女人,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人敢要。 “有事更不要来烦我!”李宓理直气壮地又吼了一句,低下头一见苍天素古怪的脸色,突然间醒悟自己要在孩子面前树立一个完美的模范榜样,当即软了口气,端坐在床头,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进来吧。” 易豪抽了抽嘴角,手上轻轻一用力,推门进去了。迫于李宓的低气压,他用三两句就将自己的官方来意简单说明了一下。 苍景帝今早下旨,昭日殿整理完毕,他们两人已经可以收拾一下,搬出冷宫了。 苍天素听完,低着头,苍白的唇角无声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昭日殿早在三个月前他被送往书房的时候就收拾好了,只不过有人别有用心一直把这事拖到现在罢了。 易豪不甚在意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孩子只有面对着自己和李宓,才会把情绪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来。难得的可爱一面。 他见李宓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于是转而说出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这是他来之前,苍景帝才告诉他的决定。 苍天素自今日起可以不用天天去书房泡着了。易豪再次成为了他的夫子,不过不再只局限于教书识字。 只要是苍天素想要学习的任何东西,他都有义务提供该方面最好的讲解和书籍。 ——虽然这话刚说出来,易豪就接收到了一大一小四道毫不掩饰主人内心怀疑的打量目光。 接受着两人X射线般犀利目光的易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苍天素想了想,歪着脑袋选择了自己的第一个研究方向:“我想要学功夫——就是奶妈以前讲过的,能够飞檐走壁的功夫。” 易豪双目如电,恶狠狠地瞪了李宓一眼。 后者心虚地低下了头。天素小爷,我好像不只给你讲过《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神雕侠侣》吧——你怎么偏偏把牛顿第一第二第三定律给忘记了? 她是知道的,武侠小说中的那些轻功什么的实在不能够算数。 青天白日下,秋风微微里,大侠A和大侠B决战于黄河之畔,两人剑气千幻,在眨眼间各自使出一千八百剑招。棋差一招,大侠A不敌大侠B,转身踩住河里的一块浮石,飞一般地从河面上掠过。B大侠更是了得,使出水上漂轻功,浮在水面上急速追赶。两人在河中央又是一场大战,一时间波浪滔天,好不壮观。行人纷纷驻足,摇旗呐喊,拍手助威。 ——别这样,就算她是个彻头彻底的文科生,也还是知道这样的场景要是真正出现的话,牛爷爷开创的力学体系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的。 反正在这个自己穿来的无极大陆上,武学还没有发展到这种高度。剑术拳脚什么的虽然存在,但绝没有小说中吹嘘的那么神。 就好像外国人总以为只要是个中国人,就都有躲子弹的本事一样,许多中国人自己,对于老祖宗的东西,也都存有理解上的偏差。 易豪在苍天素无声而又暗含期待的目光中,只得一边暗骂李宓害人不浅,一边硬着头皮道:“天素,你为什么想要学功夫?” 苍天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如果我的手劲能够大一点的话,今天张云松铁定活不了。” 就算不把肩膀削下来,张云松也一定会死于失血过多。毕竟从书房到御医院,是一段不小的路程。 易豪沉默了。 礼部侍郎被罢官,张云松被驱逐出张家,在族谱里连名字都被抹掉了。跟这件事有关的几个孩子也都受了不小的惩罚,最轻的一个也被割了舌头,终生不能入朝为官。 苍景澜对于这件事的处理,下手干净利落,当真没有半点留情。 易豪明白,如果这几天里,苍天素仍旧对辱骂没有反应,早就听到风声的苍景帝还是会处罚这些人,不过肯定不会做得这么狠,小小惩戒意思一下,给双方都留足面子。而且还会在之后,彻底的放弃这个大儿子,任他在冷宫中自生自灭。 苍天素选择了一个他们都没想到的方式发难,这才有了苍景帝现在一番对他的人生全然不同的安排规划。 易豪现在是在头疼怎么说服苍小爷改变主意,然而他很清楚,苍天素做的决定,没有人能真正更改。 就算是李宓的意思,最多换来的也只能是阳奉阴违,更多的时候,干脆直接是阳违阴违。这孩子实在倔得很。 许下了无数空头支票的易豪匆忙走了。他生怕李宓会在下一秒毫不留情面地大笑出声,来嘲笑他这个拙劣的缓兵之计。 李宓鄙夷地斜眼瞅着他的背影,心道这丫的恐怕在一个月内是不会露面了吧?易豪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男人,很好面子,这次睁着眼睛说了个大瞎话,短时间内应该是没脸再见一脸信任与期待的苍天素了。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易豪再次拜访。 全职教书夫子在李宓见鬼般的注视中,气定神闲地摸了摸还在床上摊煎饼的苍天素:“天素,你要明白,高强的武功也许可以杀死你的敌人,但是不能让他真正臣服。” 苍天素无声抬头看向他。 “也许我不能教给你杀敌的高强武功,但是我可以教你——教你如何对付你的敌人。” “我可以教你——教你如何——崩其势,碎其形,融其志,灭其神,消其灵!” 苍天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易豪一看就知道这一仗是自己胜了。 皇上的话果然好用。他有些得意地朝李宓笑了笑,却发现对方丝毫没有高兴或者夸奖他的意思。 这一瞬间,李宓想冲入庞龙殿,指着苍景澜的鼻子破口大骂。 她知道,武林高手一刀只能杀死一个人,但政治家一个指令就可以轻松杀死千万人。 所以政治家是最肮脏,也最让人向往的职业。 ——你难道想毁了他? 6、养肥计划 搬到了新的宫殿,不仅意味着居住地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还意味着成群结队的宫女太监,意味着吃不完的玉盘珍馐,意味着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也意味着苍国最高统治者对自己大儿子身份的承认。 李宓摆脱了兼职保姆的任务,全身心地开始了自己早就制定好的苍天素养肥计划。 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豆丁实在是太瘦弱了,跟他同岁的小不点每一个提溜出来,都最少高了他半个脑袋。 让李宓头疼的是,苍天素的合作态度很值得怀疑。 苍天素对肉类和甜点类这些能够迅速增加脂肪储量的食物都不感兴趣,就算是蔬菜水果也吃的不多,每顿饭的饭量,常常给李宓一种“其实我养的是一只鸟”的错觉。 这几天一直兴致勃勃跑过来蹭饭吃的苍天赐听到了李宓的抱怨,支着小脑袋努力思索了一会儿,灵光一闪后,很高兴地提议:“要不,我把东宫殿里的那些特制的小点心弄过来?” 东宫殿毕竟是正宫娘娘居住的地方,吃穿用度跟普通的宫殿差别很大。李宓确实听说过,就因为苍天赐爱吃甜食,殿里还专门配了糕点厨师。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最高精神,李宓点头同意了这一提议。 苍天赐于是屁颠屁颠跑回东宫殿,挥舞着短短的胖手臂,指挥着太监宫女们将所有的糕点都打包起来,自己一个人背着,再屁颠屁颠,满头大汗地来到了昭日殿。 当时接近午时,苍天素刚从冷宫逛荡出来,见着这个气喘吁吁偏偏笑容灿烂的傻弟弟,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冲他点了点头,不等对方回礼,就直接将头撇向一边。 真是个别扭小子。李宓在心里笑了笑,知道他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戳破,帮着苍天赐把糕点一盘一盘地摆到桌子上。 “这个这个,这个我觉得最好吃了!”苦苦耐着性子的苍天赐在苍天素洗了手刚坐下的瞬间,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挑出一块糕点塞在他手里。 对方愣了愣,盯着手里被压得不成形的糕点发了一会儿呆,再看向苍天赐,眼神中多了些不同的东西。 他没有说谢谢,而是怀揣着感动,用力大大地咬了一口,然后动作僵住,小脸登时皱成一团,还泛着隐隐的铁青色。 ——实在太甜太甜了…… 苍天素嘴里满满含着糕点,飞快看一眼满脸期待的弟弟,想吐又不能吐,后悔得差一点没哭出来。 他没敢接着嚼,不动声色地用唾液将糕点润湿后,小口小口囫囵着硬咽了下去。 迅速做完这一切,他做出咀嚼的动作,努力蠕动了一会儿腮帮子,假装吞咽后,抓起旁边的米汤狠狠喝了一口,来缓解嘴里残留的浓重甜味。 “好吃吗?”苍天赐万分地期待,黑亮黑亮的眼睛睁得滚圆。 苍天素在对不起弟弟还是对不起自己的问题上纠结一下,然后极其乖巧地笑了起来:“很好吃。” 苍天赐乐滋滋地从自己的座位上滚下来,扯着凳子,紧挨着苍天素坐下,又塞了一块糕点在他的左手中:“那你多吃点,这种味道的我带来了好几块呢!” “……可是我想先尝尝其他的。”苍天素小脸煞白。 苍天赐带来的十几种糕点,说句实话,苍天素还真没有找到哪一种很合他的口味。只能说明苍景澜的两个儿子在饮食方面看法南辕北辙,相差甚大。 他现在正在啃最后一种糕点。 有了前面十几次的教训,苍天素压根就没敢当真去尝味道,他小心翼翼咬了不大不小的一块,把舌头在口腔里高高卷起,一股脑将口中的东西吞了下去,然后很诚挚地看着苍天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味道很不错。” “啊?”没想到听了这话,苍天赐很是吃惊了一把。 小豆丁二号从他手里劈手夺过那块艳红色的糕点,小心地尝了一口,登时痛苦地皱起了鼻子:“可是我觉得好难吃啊……” 苍天素没有应声,在心中用力翻了个白眼:觉得难吃你为什么还要给我拿来? 苍天赐随意地将糕点往桌子上一扔,顺带着将口里的糕点吐在随身携带的手帕上,用茶水漱口后才道:“我还是吃不惯这个味,这玩意叫殷燕糕,因为父皇喜欢吃,母后就在东宫殿里常备着,我顺手就带过来了——真搞不懂父皇为什么喜欢吃这么古怪的东西……” 苍天素愣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桌子上摔得形状越发古怪的糕点,咬了一小口后,认认真真地回味了好一会儿,立刻扬唇笑了:“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个好吃……最好吃了。” 李宓看得出来,苍天素是真的很想吃殷燕糕——虽然不管是她,还是苍天赐,都觉得这玩意苦中带咸,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儿童零食,但扛不住人家就是喜欢。 但是苍天素吃了几顿饭,就不再吃了。李宓趁着苍天赐回东宫殿睡觉,旁敲侧击了好多次,终于渐渐找到了原因。 ——原来苍天素小爷觉得天天为了一盘糕点麻烦自家二弟,实在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所以干脆改口,推脱自己又不喜欢吃了。 她哭笑不得,最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李宓教给苍天素桂花糕的做法,让他用此作为回礼。 苍国皇宫北角种着一大片每2个月到3个月开一次的四季桂,一年四季都有桂花飘香,食物的原料还是很好找的。而且做法也很简单,很适合她觉得天生味觉失灵的苍天素。 吃到了自家大哥亲手做的糕点的苍天赐很高兴,觉得自己不欠自家二弟什么的苍天素也很高兴。 就在两个人皆大欢喜深情对望的时候,易豪正一边咒骂着李宓,一边认命地在桂花树上爬上爬下,采摘桂花。 ——李宓那厮一定是知道他对桂花花粉过敏,才居心叵测地提出那个建议—— 一定是这样…… 苍天赐看着苍天素蹲下身子,将手里捧着的盒子埋在冷宫他跟李宓居住了八年的小破屋门口。 盒子里面是苍天素在这几年中,收集的大部分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有苍国两个皇子共同完成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涂鸦,有两个孩子蹲在一起玩的陶瓷弹珠,有苍天赐学字时用坏的毛笔,有两人第一次相见时苍天素身上那印了脏爪印的衣衫。 还有一块殷燕糕和一块桂花糕。 抱着盒子来到这里之前,苍天赐还哭着喊着硬朝里面塞进去了他给苍天素画的一幅画像——虽然这幅仿佛是以花斑老母猪为蓝本完成的作品,实在无法得到苍天素的认可与夸赞,但是原作者本人还是很满意的。 苍天赐不知道的是,苍天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朝本来就拥挤不堪的盒子里塞了个不大不小的拙劣木偶。 那是他八岁的时候,第一次有资格给苍景澜庆生,辛辛苦苦雕刻了半个月的木偶。苍天素当时一共做了俩,一个作为生日礼物给自家父皇送了上去,另一个被他藏了起来,视若珍宝,悄悄保存。 他甚至掰着手指头算过,无极信奉风雨雷电四神,一年雕刻一个,等到了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正好凑成一套。 苍景帝对于这个纯手工制作的礼物,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很随意就扔到了一边,反倒白白引得皇宫里的人明里暗里嘲笑了苍天素好久。 娼妇的儿子,到底跟血统尊贵的正经帝室天胄不一样,这样粗制滥造的东西居然都好意思拿出手。 偏偏苍天素的劲头上来,以后的每一年,都会拒绝苍天赐好心帮他准备的华贵礼物,坚持把自己雕刻的木制品送上。 手工从粗糙到熟练圆滑,本来看不出五官的木偶渐渐变得精致漂亮。到了后来,苍天赐还特意跟他要了一个去,放在床头天天把玩。 苍天素并不介意自家父皇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不入流的生日礼物,他不想学几个弟弟,乖巧地将皇帝从不缺少的金银美玉捧上。 他私心里想要跟别人送的不同,至于苍景澜究竟喜不喜欢这样的另类礼物,并不在他关心的范畴之内。苍天素一向认为,他送什么礼物是他的事,收礼人喜不喜欢,完全跟他没有关系。 十二岁的苍天素心中现在有了两个半人,完完整整的一个李宓,半个易豪,半个苍天赐,以及半个苍景帝。 苍天赐黏在他身边软磨硬泡好几个月,才终于让苍天素放下心防,但是当八岁的苍天素看到龙椅上那个慵懒而危险的男人时,就已经毫无理由地冲对方敞开了心扉。 为人子女,他无条件地选择相信自己的父亲,虽然这样的结果,多少对苍天赐显得有些不太公平。心虚的苍天素出于这个原因,每次给弟弟端过去的桂花糕的分量都格外地足。 十二岁在无极大陆是一个很重要的年龄标志。对于民间的孩子,他们可以娶一个或几个老婆,从父辈那里得到一份家产。而商人的孩子则可以获得接触家族产业的资格,为以后继承家业打下基础。 王公贵族的孩子更是会在这一年得到一块封地,将一部分信得过的人率先派到封地,发展那里的事业,等到满十六岁行过成人礼,就可以正式迁入封地了。 所以苍天素才会带着苍天赐来到这里,想要将过去的种种封存,以示纪念。 当天晚上,苍天素脱了外衣正待入睡,没料到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然后自己的房门被人撞开,苍天赐一边大哭着,一边无比熟练地窜进了他的被窝。 苍天素沉默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挥手示意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的昭日殿头号侍卫景田回去站岗。 这样的情形在这四年里时有发生。据苍天赐说,自从他的三弟出生后,他的母后就莫名其妙越来越不待见他,最近几年尤甚,已经发展到时常吵架的地步。 而每回东宫殿发生家庭不和事件后,离宫出走的苍天赐都会一头撞进他的房间,非常自觉地裹起被子嚎啕一番。 “又跟皇后娘娘吵架了?”苍天素见怪不怪,径自在床外侧躺下,伸手扯了扯被子,见实在扯不动,也就放下了这番心思。 反正现在还没到深秋,盖被子就热,不盖被子就冷,有没有被子的舒适度都只能打到六十分,没有太大区别。 苍天赐不接话,只是一个劲的呜咽,顺便把鼻涕眼泪一股脑地往苍天素的被子上抹。他一向喜欢苍天素房间里的味道,浅浅淡淡,不愠不火,平和而安然。 一如苍天素习惯性给自己裹上的外壳。 然则这次的事情没有苍天素想得那么简单。苍天赐流了快半个时辰的泪,期间只是把脑袋从被子里蹭到苍天素怀里,一直没有说一句话。 苍天素发现事情不对,好言软语哄了半天,才把他的情绪勉强平复住。 苍天赐一边往自家大哥前胸的衣服上蹭鼻涕,一边可怜兮兮地抽噎:“父皇(嗝)说我(嗝)不(嗝)是母后的(嗝)亲生(嗝)儿子……” 苍天素给他轻轻顺气的手停止了。豆丁一号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顺带着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滑的弧线,声音缓慢却没有丝毫迟疑:“怎么会?” 苍天赐叼着他的衣角,忍不住又掉了一会儿眼泪,这才组织语言道:“就在刚才,父皇把我召过去的……他跟我说,我的母妃死于难产,当初尚且无子息的母后……皇后娘娘就把我抱了过去。” 苍天素的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早在三皇子苍天瑞诞生的时候,李宓就曾经在不经意间跟他说起过,早年皇后是被太医诊断为终身难以受孕的——在中宫注定无子的情况下,她会跟苍景澜提出这样的要求,而苍景澜也会答应,是合情合理的。 无子的皇后会将苍天赐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疼爱,而为了小皇子不跟皇后产生隔阂,自然是上上下下都要瞒着他的,甚至有可能知情的太监宫女都被悄悄处理掉了。苍天赐被瞒了十二年,期间毫不知情,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苍天瑞的诞生打破了皇后与苍天赐之间维系的平衡。 苍天素想到,当初两人第一次相见是在七年前,苍天赐哭着说皇后第一次因为小事责骂他,算算时间,正好是皇后确定有孕的日子后不久。一个突然间面临了人生重大转折的女人,看看肚子里怀着的亲生骨肉,再看看面前活蹦乱跳的养子,个中百味陈杂,酸甜苦辣俱全,会情绪失控并不奇怪。 三人初次见面的那一天,李宓神神叨叨地讲述《白雪公主》和《灰姑娘》,也可以理解为很隐晦的“后母都不是好东西”的暗示。 孩子当然还是自己的好,更何况十月怀胎后,从皇后肚子里出来的是个男孩儿,真真正正的苍国嫡长子。 大皇子不受宠,二皇子却是被皇上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的,况且名义上是中宫所出,无疑是她亲生儿子以后继位的最大障碍。 搬起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皇后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一定会为自己越长越大的亲儿子考虑。 所以她在估摸着苍景帝万分厌恶大皇子的情况下,并没有阻止苍天赐对苍天素的接近与示好,就盼望着皇上能够恨屋及乌。 先前有疑惑的地方全都能讲得通了。苍天素抬起对方哭得脏兮兮的小脑袋,不避脏污地照准脸蛋亲了一口。 苍天赐一时间被吓得都忘了哭。 这是苍天素第一次主动对他做出亲昵的动作——在这一天之前,拉手还是自己耍赖换来的,抱抱还是自己使诈得来的,亲亲更是自己蹲在拐角处偷袭才得逞的。 他不知道的是,直到这一刻,苍天素才把他完整地拉入了自己的世界。因为苍国大皇子终于找到了两个人的交叉点。 ——原来你没有娘亲。 ——跟我一样。 ——真好。 苍天素觉得自己并不是在阴暗可耻的幸灾乐祸。他为心中喷涌而出的小小欣喜感到羞愧难当,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抹平这一瞬间心脏的愉悦跳动。 毫无疑问,他对李宓是拳拳之情,对易豪是师生之情,对苍景澜是孺慕崇敬之情,而苍天赐,是他十二年来唯一的朋友。 不只是朋友,他还是苍天素唯一承认的兄弟,还是拥有血缘羁绊,相依着走过了多年,亲密得犹如半身的存在。 然而亲密不代表着无间。 他们之间一直隔了一层淡淡的膜。他们拥有完全不同的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对同一件事情也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 苍天赐努力掩饰在苍天素面前的优越感。虽然在众星捧月中从婴孩成长到少年,这种优越感并不是针对着任何人,也没有丝毫的恶意,但是他仍然不愿意让它表露出一丝一毫,成为他跟苍天素关系的阻碍。 然则就是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竭力掩饰,所以苍天素才能看得格外真切。 在中国博大精深的语言中,有一个成语叫做“欲盖弥彰”。苍天素从小到大,从来都通透得让人心惊肉跳。 苍天素耐心等了四年,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了薄膜上细不可察的微弱缝隙,他很高兴。也许接下来,不用再等一个四年,他就可以把这层膜彻彻底底的抹除了。 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花绽放的声音。 终于——我跟你,终于能够平等了。 7、典礼 因为日子相近,为了图省事,苍景帝将对两个儿子封赏的仪式合并到了一块。 当日,李宓不到卯时就爬了起来,费劲地睁大眼睛,用凉水冲了好几次脸,才勉强保持清醒地监督着宫女们给苍天素换装打扮。 第一次穿正装,苍天素就被摆弄得很惨。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裹了上去,足足一十八件,他整个人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别说是走路,连呼吸都有困难。 这是苍国最高规格的衣服,如无意外,皇子一辈子也只有三次穿上的机会。十二岁的小成人典礼上一次,十六岁的正式成人典礼上第二次,第三次就要等到新皇登基大典了。 当然,如果你有本事活到下一次皇位更迭,还有穿第四次的机会。 然则苍国的一贯传统是,新皇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整治自己的异母兄弟,虽然大部分人都不会明着来,但同辈的皇子不出意外都会在五年内死掉。这在整个无极大陆的贵族群体间,都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苍景帝十五岁继位,当时有十二个兄弟参加他的登基大典,而到了他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就只有三个人有命参加了。其中一个还死在回自己封地的路上。 到了现在,唯一一个活着的王爷,就是苍景帝唯一的同母兄弟,控制着苍国最富饶土地的苍景澄,澄亲王。 跟时常跟在苍景澜身边的苍天赐不同,朝中大多数大臣都是第一次见到苍天素。所以当两个人正装一同出现在正殿门口时,十个人有九个人的目光是落在苍天素身上的。 苍天素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但又不同于艳冠天下的名妓韶华极盛时眉目间的艳丽无双,光彩四射,他的美更似一种由内往外散发的气质,软润温和,刺不痛任何人的眼,明明俊美无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风头太过。 若有似无地,他在群臣的注目中,朝龙椅上的男人行叩拜大礼时,似乎看到了对方投来的古怪笑容。 那笑容既不是对自己孩子的疼爱或者赞赏,也不是厌恶痛恨的讥笑,反倒透着迫不及待的期待的意味。仿佛是将人心里所想,无意识表露出来的一种途径。 他心头一紧。 在趴伏了足够长的时间后,在按礼节合着太监的高声唱诺起身时,苍天素将双手齐眉举起,特意用眼角的余光瞟向苍景帝,却见对方脸上无波无澜,看不出一丝蹊跷。 他跟苍天赐由大殿中央一左一右退到百官列队之首站定时,一直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回放四年来自己的一举一动。 明明在半月前的庆生宴上,苍景澜给自己的感觉还完全不是这样子的。 皇帝在四年中一直完美扮演着一个对大儿子不甚喜爱的父亲形象,大多数时间里都把苍天素当做空气,只疼爱另外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偶尔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派人通知他参加宫里的宴会。四年的时间,苍天素有资格露脸的,也只有三次万寿节。 而现在的苍景澜完全就像是一个看台下等待着好戏开演的看客,并且还是知道后续剧情的看客。于是在一个不经意间,对自己这个注定悲剧的主角,投来既怜悯也期待的一瞥。 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苍天素自觉自己的生活中规中矩,就算是要求易豪教授课程,也只是小心地挑选不甚敏感的方面。至于帝王将相御下之道云云,都是代表着苍景澜意志的易豪主动提出教授的。 ——难道是封地的事? 苍天素有些把握不准。如果真是如此,苍景帝给自己的那块封地究竟要糟糕到什么程度才有分量让他露出这种表情? 在苍天素看来,哪怕是自己得到大苍国建国以来唯一没有封地皇子的特殊荣耀,都不够格能让苍景帝出现这种无法掩饰恶意期待的神情。 他不自觉间,手心里一片濡湿。 让苍天素没有想到的,或者说出乎所有朝臣意料的,苍景澜赏给他的那块封地,是紧挨着澄亲王封地云州的锦州。虽然富庶不及云州,但是是苍国三大水系的交汇处,这几年发展极快,拥有以发展农业为主的云州所不具备的广阔前景。 这是一块,原先大部分人都猜测,苍景澜特意留给自己皇位接班人发展势力的最佳平台。 一时间,投在苍天素身上的目光含义复杂了很多。 苍天素的冷汗越流越多。苍景帝的这一举动无疑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预示着他跟李宓的平静生活将会被完全打破。 兴高采烈收拾着行李的李宓没有料到苍天素傍晚从正殿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辛辛苦苦准备好的包裹一股脑扔出窗外。 她愣了好一会儿,从来没有见过苍天素这么烦躁的时候。李宓虽然心疼被主人毫不犹豫丢掉的好几包金银珠宝,看看苍天素苍白难看的脸色,也没胆再说什么。 苍天素这几年一直不温不火,对任何人的态度都很和悦,仿佛儿时怒气冲冲亮刀子的人不是他一般,对任何人的冷嘲热讽都能泰然处之,养气功夫很到家。而李宓深信,平日里脾气越好的人,发起火来就越可怕。 “奶妈,你不要去封地了。”苍天素在第三次跺脚后,认真看着李宓,用一种近乎专制独行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李宓没有问为什么,在宫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她大致能够猜出个一二,不过还是可怜巴巴地瞪大眼:“可是我会很无聊的——你现在文有宫女晓丝,武有侍卫景田——我在这除了吃干饭,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两个人本来说好的,李宓离开苍天素四年,先去封地看看情况。不仅因为李宓自认是苍天素手下最能干的牛人,一定可以把两人预想中并不怎样的封地管理得井井有条,更因为整个皇宫里,苍天素只肯信任她和苍天赐。 他连易豪都不曾相信。苍天素很清楚,他的教书夫子在是他的老师的同时,还充当着苍景帝耳目的职责。 易豪现在全心全力的教导他,只是为了完成皇帝派给的任务罢了。虽然直到现在,易豪的所作所为都显示他是可信的,但是苍天素不敢去赌。 ——赌在这件事上,他的意志是不是跟苍景帝的吻合。 他实在是输不起。 “那就在冷宫里开个菜园子,种种地打发时间。”苍天素叹口气,只得满心愧疚地开始乱出馊主意。 没想到李宓没有生气,反倒眼睛一亮,高兴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变换了脸色,青面獠牙一扯苍天素衣领,“你前几年听我抱怨无聊的时候,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是想让你过几年好日子,享享清福么……”苍天素眼神飘忽,底气有点不足。 他是真心把李宓当自己的老子娘看待,老觉得当儿女的锦衣玉食,让老母亲背朝青天,面朝黄土,不论是处于什么原因,都是件不孝的万恶之事。 不过比起现在放李宓走上那条危机重重的路,苍天素宁愿自己做一回不孝子。他很清楚,封地锦州现在铁定是危机四伏,李宓到了那里,不会比刘备在孙权老窝好过多少。 自己不是诸葛亮,有可以救命的锦囊妙计,就算有,也不愿意放李宓去冒险。 至于那块封地,索性放在那发霉去。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太大太重了,苍天素不敢接。 计议已定,李宓一向是说干就干的主。她隔天就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苍景澜的手书,指挥着昭日殿的太监宫女们从宫里的货物管事那里搬来了一批又一批的砖头。 她现在万分庆幸,自己当初刚穿来的时候,闲来无事凭借着自己文科生的智慧,勉强鼓捣出了一份制作水泥的原料,经过很长时间的改进,勉强达到能够使用的地步。否则现在就要使用传统的土坯夯实,很是麻烦。 嗯嗯,谁说只有政治家工程师数学家研究员才能教出好儿女,有一个搞水泥加工的老爸就很重要嘛!昭日殿女总管磨蹭着鼻头,满脸自得。 她先是在冷宫一块空地里划了一个圈,然后开始计算砖头用多少,水泥用多少。李宓不打算盖菜园子的围墙也让宫女侍卫们帮忙,她想要凭借苍天素和她两个人力量,完成这件很有意义的工程。 苍天素没有任何异议。他本来就对在冷宫跟李宓两个人共处的时光万分怀念,如今一听李宓提议,当即就命令任何人不要在完工前接近冷宫半步。 小成人典礼后两个月的某一天,李宓被易豪拉去说事了,苍天素正低着头摆弄手里脏兮兮的砖头,突然间觉察到陌生人的靠近,不觉皱起眉,朝来人方向看过去。 似乎有点印象。苍天素在苍天赐的死缠下,曾经有好几次在傍晚将他送回东宫殿,前天那次,好像正好看见这个人从东宫殿里走出来。 当时三个人打了一个照面,苍天赐盯着此人愣了愣,有些不情愿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在对方走后,很不高兴地跟他说,这人是皇后最疼爱的弟弟,听说仗着她的庇护,在宫外欺男霸女,什么恶事都做过。 似乎叫刘广梁。苍天素回忆着易豪给他讲过的朝中势力分布,很随意地将砖头丢在地上,面上扬起温和的微笑:“不知道刘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刘广梁没有答话,直勾勾盯着跟他隔了三米远站着的苍天素,嘴角渐渐扬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来者不善。 苍天素的面色不变,心头已经冷了下来。 苍天赐很不耐烦地从皇后的房间里出来。日渐进入叛逆期的他现在很是矛盾,一方面感念对方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另一方面对于自己被傻乎乎蒙骗了十几年,又怀有怨念。 他没有搞明白,皇后突然间态度急转直上,怎么会在今天对自己这么热络。又是问封地的准备事宜,又是问他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他刚刚走出东宫殿,就看见门口站着昭日殿的管事宫女晓丝,对方被侍卫拦着,只能守在门外,着急得直跺脚。 晓丝一见他出来,脸上焦急的神情一缓,赶忙推开侍卫跑了上去,连行礼都不顾,伏在他耳边急急道:“二皇子,奴婢三炷香前刚才看到您小舅走进冷宫去了……您也知道大皇子吩咐不让我们这些下人进去看的……” 谁?苍天赐愣了愣,才恍然想起自己那个不学无术的所谓舅舅,这一想起来,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一瞬间,宫女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仿佛重新在他耳边响起。 “听说啊,刘公子前几天又从街上抢了个男人回去!” “啧啧,你的消息过时了,我今早才听说那男人让他玩腻后赏给了属下,据说十几个侍卫一起上,不到一天就断气了!” “啊,我怎么听的是那男人守气节,上吊自杀了?” 该死!苍天赐抬手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想起了刚才皇后假惺惺的关爱,登时明白了她是在拖延时间,来不及责骂晓丝不知变通,拔腿就朝冷宫跑了过去。 离冷宫越来越近,苍天赐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要不是因为他,苍天素才不会到东宫殿周围转悠,也就不会跟刘广梁打上照面了。见不着面,刘广梁也不会起这种心思。 如果苍天素真出了什么好歹,他连自杀赔罪的心都有。 苍天赐一直觉得苍天素心智上也许比自己成熟不少,但是身体的发育程度却是比自己迟缓了不少。就算李宓天天鲍鱼海参的硬灌,他也没有多长上几两肉。 ——偏偏刘广梁膀大腰圆,很有蛮力。 过了转角,苍天赐不由得停了脚步。他看见苍天素背对着这个方向,一个人站在堆砌了一半的围墙旁边,面色青白,脖子上有一个血淋淋的牙印,衣服头发都是湿的,在寒风中滴滴答答地流着水,袖口和领子间结了一层白霜,分明是刚从冷宫外围的池子里捞上来。 苍天赐鼻子一红。 苍天素听到声音,转头看过来,见到这个眼泪汪汪的弟弟,不觉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误会了,当即安抚地点了点头:“我没事。” 他这句话仿佛摁开了开关,苍天赐“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一股脑将所有的不安和愧疚都倾泻出来。 没事?没事的人能在秋老虎的时节把自己往池塘里扔?苍国二皇子不相信自家大哥的说辞,他坚持认为苍天素为了缓解自己的愧疚,又编谎话骗他。 “真的没事。”苍天素朝他走过去,盯着自家弟弟圆滚滚的脸蛋打量一下,垂下眼帘,低声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苍天赐听这道歉没头没尾,下意识地止了嚎啕的哭声,看向苍天素的眼睛。 苍天素好脾气地冲他柔和地笑了。 苍天赐好久没见过他这么笑了,抵抗力很低,一时间有些闪神。 下一秒,苍天素明媚漂亮的笑脸不见了。 反应不及的苍天赐被一拳重重打中鼻梁,鼻血哗哗地淌了下来。 8、疑案 “好好的你们两个怎么会打架?”李宓目瞪口呆地看着挂彩的两个人,她发誓,苍国大皇子和二皇子这辈子都没有过比现在还狼狈的时刻。 ——其实根本不是打架。 苍天赐莫名其妙被胖揍了一顿后,终于明白苍天素的道歉是为何,心里万分委屈,瘪着嘴哇哇大哭。 揍完他后,苍天素在他的嚎啕声中,面无表情,照着自己的眼眶就是恶狠狠一拳,然后又在他惊恐的注视中,拔出一把染血的刀子,在小腿肚上划了深深的一刀。 苍天赐很明白,自己看着鼻青脸肿,惨兮兮的,其实伤得远没有苍天素严重。从冷宫到昭日殿,苍天素腿上的血一直在流,并且一旦血有凝固的趋势,他就会让苍天赐放风,自己再俯下身子,硬着心肠将伤口撕裂。 苍天赐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仿佛完全不认识的大哥,想哭又不敢哭,只能一边站在旁边观察着有没有人走近,一边无声地流泪。 “任何人问起来,一律就说我们两个打架了。”苍天素面无表情地吩咐,仿佛哗啦啦流着的血不是自己的一般,“天赐,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出差错,我的命就握在你的手上了。” 李宓一边感叹着“这就是青春呐青春”,一边要来伤药,简单给苍天赐处理了伤口。 轮到苍天素的时候,她仔细检查了一番,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仿佛心疼儿子的娘为了面皮好看,不得不对打伤儿子的邻家小孩儿和颜悦色一样,强忍怒气:“天赐,你下口未免太狠了。” 苍天素脖子左边一大块肉几乎都整块掉下来了。李宓再看看他腿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能是两个孩子打架的结果,不过她没有挑明,顺着苍天素的意思,沉着脸不轻不重地嗔怪了苍天赐几句。 后者也很配合,满脸愧疚地低下头听训,脸上的表情让周围任何一个宫女太监都看不出任何蹊跷。 李宓和苍天赐很快就知道了苍天素一番古怪行为的原因。 当天晚膳时间,宫廷的侍卫长风风火火地带着一队人马闯进昭日殿,对着正在饭桌上深情对望的三个人,急道:“大皇子,不知您可知道刘大人去哪里了?” 苍天素扔下手里的筷子,冲他招了招手。侍卫长急忙凑了过去,没有想到对方劈手就是一巴掌掴了上去。 “景田,你们十几个侍卫难道是死人,没有我的同意,谁准你们什么阿猫阿狗都往我昭日殿里放?当我是死人?!”他一向脾气甚好,殿里的人活计做不好甚至是忘了做,都不会说一句责骂的话。这是苍天素头一次对昭日殿里的人发火。 侍卫长景田慌忙领着几个侍卫跪在地上请罚。 苍天素笑了起来,然后冲同样被吓着的晓丝道:“按苍国的规矩,擅闯皇族寝殿,要按什么罪名处理?” “……回大皇子,这要看情节轻重……轻则罚俸半年,重则停职查办。”晓丝只觉得眼前这个漂亮温和的少年虽然在笑,却透着一股冷意,说话中不自觉带了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果然,平日里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苍天素听了之后,脸上的笑容又拉大加深了一分:“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出去。” 景田“腾——”地抬起头,显然还想说些什么劝劝,但是看到苍天素脸色,登时硬生生把到嘴边上的话咽了回去。 “你敢,我有皇后娘娘的手令,你区区一个小小皇子,没有资格处置我!”侍卫长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忙抢先将依仗说了出来。 他并不傻,看着皇后今晚召他过去时似乎万分愤怒,又是来搜查传闻中一向跟她不合的大皇子,为了讨好后宫之主,自然将态度抬高一点,想给苍天素难看,谁料到这位平日里任人拿捏的好好先生会突然翻脸。 苍天素接过手令扫了一眼,然后眉目放缓,和颜悦色道:“侍卫长大人,就算有母后娘娘的手谕,你也不该硬闯我昭日殿,现在怎么说都已经是戌时了。” 这话仿佛给侍卫长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稍稍挺直了脊背:“大皇子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刚刚才给卑职下了指令,说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卑职接了指令,心中着急,立刻就赶了过来,难免有些失礼……” 苍天素抚掌,眉毛弯弯,笑得很是绵软,甚至有些愧疚不安:“大人您当真是接了指令立刻就赶过来了?” 侍卫长越发放心,干脆就站了起来,倨傲道:“自然,卑职为皇上和皇后娘娘办事多年,很是得两位的信任,怎么会凭空说假话呢?” “可是我怎么记得,宫中有规矩,明令禁止酉时后宫中妃子与内廷男子当面接触。”苍天素歪着脑袋,声音拉长,“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把这群胆敢造谣破坏母后娘娘声誉的大胆狂徒——挨个杖毙。” 侍卫长是宫中内廷处的人,跟景田这种侍卫处的太监不同,按照规定,是不能够随意在宫中行走的。平日里也只能在白天特定的时辰替各宫娘娘办事,也一般都是由妃嫔手下的太监与他们打交道。 侍卫长的冷汗一瞬间就流了下来。这事确实有些不大符合规定,但是皇后当时失去了最疼爱的弟弟的消息,一时情急之下那里顾得上这个,直接就把他召了过去。 而且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当真有紧急事情的时候,大家心照不宣,只要没有人明着提出来,管理女眷的内监处是不会为此请旨处罚的。 但是现在苍天素咬住这一点不放,别人也说不出什么不对。他用皇后的名节为说辞,直接堵住了皇后一党的嘴。你要是为他们说情,就说明你们俩当真有些猫腻——淫乱宫廷的罪名,没有一个人担当得起。 况且这件事还是“狂徒首领”亲口所说,身为皇子的苍天素为了维护“母亲”名节,直接将人杀了,苍景澜也是不会说什么的。 苍天赐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多少有些不忍,扭过头来,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苍天素轻飘飘一个眼神斜过来,他立即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敢开口求情。 这人每到生气的时候,左脚都会有小幅度不易觉察的抖动。 苍天赐打小就把自家大哥当成一个神奇的生物,偷偷地细细观察了四五年。如今对他无意识的小动作,不说全部掌握,也是已经了解到八九分了。 偷瞄一眼大哥有些哆嗦的左腿,苍天赐隐隐约约感觉到,如果自己真敢再啰嗦的话,苍天素今天晚上八成要翻脸不认人了。 鉴于昭日殿外刚刚发生了流血惨案,就算现在门外的地砖上已经干干净净看不到丝毫血迹,苍天赐依旧没有鼓起勇气踩在上面离开,而是软磨硬泡死赖着睡在了侧殿。 李宓推开正殿的门进去的时候,发现苍天素面无表情坐在书桌旁边,手中捏了一角墨绿色的叶子对着烛光细细打量。 她凑过去,顺手将熬好的瘦肉粥丢在桌子上,眯起眼问道:“这是什么?” 苍天素的阅读涉猎范围十分博杂,有用的没用的,只要他感兴趣就都会好好研究一段时间,虽然很多东西都只限于纸上谈兵。 李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辨别药草了。 “这是墨兰的叶子。”苍天素将檀木桌上的医书翻过一页,指着上面的介绍和简图道,“这种叶子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功效,和着另外两味药,服下它可以让人失去之前两个时辰的记忆。” 李宓一向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点点头,正想开口劝他把粥喝了,不料今天苍天素倾诉的意愿格外强烈:“平日里,服用过这种草药的人从脉象中根本无法觉察,但是一旦服用墨兰的花,就会引起昏迷,时间长短跟服用这种草药的时间有一个对应关系。有经验的医师也是根据这个判断病人是什么时候服下的草药。” “墨兰叶作用甚偏,但是不难弄到,只是一般人不知道它的这个用途罢了……”苍天素边说边将目光从医书移到李宓端来的碗中,盯着白米中隐约的灰白色肉丝,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李宓看他脸色不对,皱起眉问道:“怎么了?”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苍天素白中透青的难看脸色了。 苍天素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搁着吧,凉一会儿我再吃。” 李宓怀疑地看了他一下,想起苍天素小爷素来没有他弟弟偷偷倒药倒粥的恶习,也没有深究,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打着哈欠走了出去。 苍天素看着她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等待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回来打扰,重新死死盯住肉白色的皮蛋瘦肉粥,想起自己今天干过的事,终于没有忍住,低下头单手撑着桌子,一张口就吐了出来。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足足一炷香后,苍天素才勉强压下了胃中的翻滚,停止了呕吐的举动,艰难地直起身子,抬手用袖子抹了抹嘴。 他晚饭本来就吃得不多,刚刚将饭菜都贡献出来后,又吐了不少的酸水胃液,到了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干呕。这会儿把身子抬起来,只觉头昏脑胀,大脑充血,太阳穴一鼓一鼓地在不停跳动。 跟皇后的梁子算是结下了,索性好歹多争取了一晚上的时间。苍天素执起茶杯漱口,又将水一股脑都吐了出来。 他停顿了一会儿,平复下情绪后,将目光重新移到了摊开的医书上放着的那片小小的墨色兰叶上。 第二天,大太监李泉跟新上任的宫廷侍卫长前脚跟后脚,先后到了昭日殿门口。李泉在殿内笑呵呵地将苍景澜赏赐下来的玉石递给苍天素的时候,景田刚巧来报侍卫长在外面候着。 苍天素接过那块紫色的籽玉,面上温和有礼,心中却微微泛苦。他的父亲生平第一次送他东西,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紧不慢地送走了李泉,苍天素转身看向在地上跪了一段时间的新任侍卫长,轻声道:“起吧。” 对方再次叩头,这才缓缓起身,沉吟了一下,找准了措辞,说明了来意。 昨儿个傍晚时分,皇后娘娘收到娘家人送来的消息,说自家弟弟下午来请安后直到宫门关了,都没有出过宫。 爱弟心切的六宫之主当即找来上任宫廷侍卫长,命他来昭阳殿问问,没料到到头来弟弟没找到,连派去的人也给尽数交代在那儿了。 苍天素听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问道:“这倒是奇了,皇后娘娘的胞弟不见了,为何要来我这里找?” 侍卫长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皇后当初找到他的时候,只说要找大皇子问,讳莫如深,压根没有说明理由,侍卫长深知这其中牵扯到什么宫中秘闻,也没胆子问个清楚。 “算了。”苍天素笑了笑,也没有在意,侧身做了个放行的手势,“带人进去吧。” 侍卫长告了个罪,一挥手,三四十个人呼呼啦啦涌了进去。昨晚来的是十几个,今天一下子增加到了三十多个,可见在皇后的心中,事情已经升级了。 苍天素低下头,意兴阑珊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昭日殿中没有。侍卫长带人几乎搜遍了殿中每一寸角落,就差没把砖瓦都掀起来看看了,仍旧没有找到属于刘广梁的哪怕一件随身佩物。 侍卫长看一眼凝眸浅笑的苍天素,以及他身后一溜整整齐齐站着的太监宫女侍卫们,实在没好意思说“大家把衣摆掀起来我看看”,硬着头皮提出来要去冷宫瞧瞧。 听皇后娘娘话里话外的意思,那里好像才是重点搜查的地方。 苍天素这次没有再刁难他,挥了挥手,随便指了指晓丝,让她领着人去冷宫搜查。苍小爷压下到嘴的哈欠,他昨天晚上并没有睡好,这会儿正估摸着要不要回床上补个觉。 ——嗯,等宫女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床单铺好后就去。 当苍国大皇子卧榻酣睡的时候,侍卫长的冷汗正在呼啦啦地往外冒。 对待冷宫,他也是丝毫不敢大意,命人将苍天素跟李宓平日里住的小屋翻了一遍,毫无所获后又扩大范围,将菜园子和水池子附近的草丛灌木中都搜了。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侍卫长带领着全皇宫所有的侍卫和小太监,将占地五十顷的冷宫每一寸土地都翻了过来,挖地三尺,试图从犄角旮旯里找到失踪的皇后胞弟,可惜连根人毛都没见过。 他倒是在河边发现了一小块泥土上染了血,虽然起了疑,无奈昨天早就有消息,说大皇子跟二皇子打了一架,大皇子还挂彩了,血着实流了不少——人家要是说在回昭日殿之前,先到河边简单清洗了一下——你也没办法不是? 他命人叼着空心芦苇沉入池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烂泥里细细查了一遍,照样一无所获。 侍卫长靠着搭建到一半的菜园围墙,哀声叹气了一会儿,听到一个属下小声道:“大人,大皇子会不会是借着昨天搬运砖头的当,让人把尸体运出去了?” 一个壮汉在守卫森严的禁宫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大家心里都有数了,那个所谓刘广梁刘大人,八成已经在阎王爷那忏悔着呢。 侍卫长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带着那么大个死人出宫?你当宫门那站岗的兄弟们都是吃干饭的?” 在他看来,指望在秋天把尸体塞衣服里带出去,不仅有三道搜身的关卡,还要蒙混过宫中多少耳目,简直是痴人说梦。 再说了,如果真出了人命,而且死的还是刘家最受宠的男丁,铁定不可能用外人来办这事。 而根据皇后娘娘给的消息,昨天苍天素的几个心腹都老老实实呆在昭日殿里,半步都没往外走——只有那个晓丝,也不过是给二皇子报了个信,前后出殿一共不到一个时辰,哪有时间往宫外运尸体? “那……会不会是不在这两个地方?”属下绞尽脑汁再道,“您看,摆明了刘大人失踪,咱们肯定会仔细搜查昭日殿和冷宫,大皇子难道就没预料到——可能转移到别的宫殿去了——二皇子我觉得顶顶可疑!”宫中传闻这两位私交不错。 侍卫长抬手给了他一巴掌,黑着脸骂道:“胡扯,二皇子难道一早带着尸体去东宫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属下捂着脸有些委屈,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老大,说不定在水井里面呢……”剧本小说里不都那么写么,杀人藏尸的最佳地点啊! “……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得去挖井?”侍卫长脸色黑沉,“你又不是没看到,那口井周围青苔都长满了,明显是很久没人过去的模样。”难道大皇子还是一深藏不露的投掷高手,隔着十几米远,临空把一个百八十斤的肉弹准确地从井口丢进去了? “那就是在菜园子里面!”属下煞有介事,“我觉得大皇子出现过的地方都顶顶可疑!” 侍卫长翻白眼,翻过三四遍的菜园子?你开什么玩笑……大皇子还去给皇上请过安呢,就算没能见着人,起码也在门外磕了头,你怎么不说去搜查庞龙殿?没准就在皇上龙椅下面窝着呢! 属下看了看他的身后,黑豆眼立刻一亮:“可能在围墙里啊!” “狗屁!”侍卫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终于是气不过,狠狠啐了一口,“你长脑子了没有,这围墙统共垒了这么高,而且三个砖头为一排,还不到一人厚,别说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大皇子自己都塞不进去!” 他的属下见状,明白自家老大的心情现在实在很不美丽,立刻唯唯诺诺,不敢再出声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除了苍景澜的庞龙殿,快要气疯了的皇后将整个皇宫几乎都掉了个个儿,受贿对食的阴司事发现了不少,搞得满城风雨,然而她最疼爱的弟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影。 李宓弯着腰,将一把萝卜种子洒在湿润的土地上,然后直起身子来,装模作样地擦了擦压根就不存在的汗水:“你说刘广梁究竟跑哪风流去了?” 民间已经有了传言,说此人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老天爷看不过眼,下了个天雷,活活给劈死了,而且是劈成了飞灰。 “少多管闲事,八婆。”斜倚在软榻上的苍天素翻过一页书,懒洋洋地抬手,睫毛颤动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顺手拿起旁边盘子里血色的殷燕糕咬了一口。 李宓想了想,觉得也是,于是低下头继续跟种子奋斗。侍卫们已经把这片土地翻了五遍了,虽然人是没找到,但是倒给她省了不少翻土的功夫。 ——新时代的活雷锋啊~ 李宓掏出一把甘蓝种子,感叹可惜这位无极大陆版的活雷锋现在已经被停职在家,撤职查办了——当然,就算换了一个不那么雷锋的侍卫长,自己的这片土地也一定会迎来它的第六次翻土。 唉,劳动力重复问题很是严重啊。要不要跟皇帝提提意见呢? 9、夜宴惊变 苍国二皇子喜滋滋地将宝贝放到一个盒子里,抱在怀中正想去看看五个时辰零二柱香没见的大哥,到了门口就被人拦下了。 他的乳母捧着一碗乳白色的杏仁露走了过来,口中还不住唠唠叨叨:“小祖宗哟,成天就知道瞎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也不怕哪天皇上看不过眼,好生赏你顿板子!” 苍天赐翻了个白眼。 他真的是受够杏仁露了,从七八岁喝到现在,每天一碗,父皇盯着,母后看着,全东宫殿上上下下监督着,愣是不让间断。 ——都怪那个劳什子御医,非说他五行缺金,肺又属金,让人找能润肺的饮品天天靠着喝。饺子好吃也不能顿顿吃,他现在一闻杏仁露的味,一张嘴就想吐。 勉强灌下杏仁露,压下反胃的痛苦感觉后,他捧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屁颠屁颠跑到昭日殿的时候,苍天素手上粘满了面粉,正在和面,给二弟和李某人做两人份的桂花糕。 他自己是不甚喜欢这玩意的。除了殷燕糕,苍天素从小到大都没有表现出过对什么食物有特殊的喜好。哪像他家二弟,喜欢吃甜还因此长了满口的牙洞,全皇宫对这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昨天小瑞给我画了一幅画像,我今天想把它埋在冷宫那棵树低下!”苍天赐难掩激动地挥舞着白嫩嫩的手臂,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正在面无表情往面上撒桂花糖的自家大哥。 三皇子苍天瑞比他们都小了六岁,因为身体不好,上书房学习比常人也晚了一年,如今刚去拜会了夫子,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二哥画了一幅难以看出面目的简易儿童画。 苍天赐素来疼爱这个弟弟,没有因为皇后的原因疏远了他,现在第一次收到弟弟的礼物,不论是否真的好看,也实在是乐疯了。 “嗯。”苍天素头也没抬,顺手用唯一干净的小拇指勾动腰间别着的佩玉,示意他把这块玉也一块埋上。 苍天赐把玉扯过来,放到眼前一看,疑惑道:“这是父皇赏你的,大哥不留着自己使?”苍景帝这礼物可送的珍贵,苍国产玉向来少,紫玉又为百玉之首,贵重无比,籽玉更是一个玉矿的精华,全皇宫统共就两块紫玉籽玉,另一块还别在青灯古佛天天念经的老太后身上。 “埋上去吧,”苍天素侧过头冲他挑了挑眉梢,打量一下这个毛毛躁躁的弟弟,想了想还是问道,“用不用我陪你去?” 苍天赐本来想着“我堂堂男子汉小丈夫,这种小事那还用你陪”,话到了嘴边却心头一动,忙改了口:“好啊,那里面阴森森的,我一个人挺害怕的。” 他是隐约明白的,虽然不知道苍天素把人藏在哪,但是冷宫里确确实实埋着一个死人,不然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苍天赐对生命有足够的敬畏之心,鬼鬼神神的,他最为忌讳。 苍天素闻言笑了笑,然后洗了手,任他扯着往冷宫飞速跑了过去。 一路上苍天赐绞尽脑汁都没能撬开自家大哥的嘴,他又实在好奇尸体究竟在哪里,回来的路上,正扭着身子黏在苍天素身上哼哼唧唧地撒娇,不料背着他往前走的大哥突然停了脚步。 苍天赐疑惑地顺着大哥的目光看过去,见景田慌慌张张从昭日殿厨房里出来,不由疑惑道:“他跑那里面去干甚?” 苍天素皱了皱眉,没有接话,站在原地待人走远后才迈步进了厨房,从袖子里掏出银针,在半成品的桂花糕上刺了一下。 向来对于他亲手做的桂花糕,苍天赐都是不试毒也不舍得让太监先尝的,苍天素素日里也没有怎么在意,现在想想,还真怕有心人从这上面做什么手脚。 他毕竟年岁不大,心思再缜密也不能做到面面俱到,见换着地方刺了几下,银针并没有变色,暗自松了一口气,正四下里转着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别的可疑物品,就听到有人轻轻叩击门扉的声音。 苍天素和苍天赐齐齐回头看去,景田一脸惊慌地站在门口,看模样都快急得哭出来了:“大皇子二皇子,您两位赶紧着,皇上一炷香前就命人召两位呢!” 进厨房是为了找人,慌张是因为没找到人,景田刚刚的作为有了合理的解释,苍天素也没有深想,不动声色地重新将银针揣入袖中,跟在苍天赐身后走出了厨房。 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略过景田,直接叫来晓丝吩咐道:“日后小厨房里面没人的时候,门口找人守着,除了二皇子和奶妈,谁都不准进去。” 苍天素做桂花糕的地方是专门辟出来的地方,跟平日里宫人们做饭的大厨房隔了老远,大部分时间里面都是没人的。 晓丝愣了愣,斜眼看了看人高马大的昭日殿侍卫长,点头称是。景田有点尴尬,急忙下跪告罪,自责刚刚着急上火,未免太鲁莽失礼了云云。 苍天素含笑示意他起来,轻声细语安抚了一会儿,这才让早等得不耐烦了的苍天赐拉着自己走了。 去了庞龙殿,两只大豆丁才发现自己原本以为是苍景帝的日常敲打的认知是多么错误。 里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三个公主和几个皇子都在。就连刚出生不足月的五皇子都被奶娘抱着,立在殿尾。 正中站着的戎装男子听到太监的唱诺声,顺势转头看来,见着刚进来让自己好等了一番的两人,眼前一亮,大笑道:“凤子龙孙,果然不同寻常!” 被夸“不同寻常”的两人对望一眼,终于想起了前段时间听到的消息。最近惹上刘广梁这档子烦心事,镇北大将军回京这么大的事情,也早被两人忘在脑后。 手握重权的镇北大将军打苍景澜还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的时候就忠心追随着他,在皇位争夺中,提供了全力的军事支持。等苍景帝继位,又甘心领着十万新兵跑到苍国和戚国交界的西北苦寒之地,驻守边疆,一守就是十年。 镇北大将军名叫段德,比苍景帝大了十多岁,再加上常年征战沙场,风餐露宿,看起来虽然英武不凡,终究是带了些老态,两鬓已经斑白了。 他此行还带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刚满十六岁的段羽。 苍天素本来对这对父子不怎么感兴趣,本想着按照规矩,上去交谈几句,在苍景帝那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不料他走过去,刚扬起浅笑,话还没说半句,人高马大的段羽就很激动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阿爹,你一定要给我娶个跟他一般漂亮的媳妇!” 在满殿低低的哄笑声中,苍天素未成形的笑脸僵住。 苍天赐黑着小脸,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一巴掌拍掉了段羽的爪子,恶狠狠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大哥!” 段羽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在大殿上说这个确实不是很合适,很不好意思地顺势松了手,红着脸挠着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他举着手,冲着苍天素比划:“真的,我在西北见到的,最苗条的一个女人,大腿也有你的腰这么粗!” 殿上终于爆发了大笑声,三皇子苍天瑞已经在嚷着要母后给他揉揉肚子了。 苍天素的眼角几不可查地抽了抽。 当天晚上,苍景帝摆宴,并没有广邀群臣,而是简简单单鼓捣了一下自己的儿辈们,只摆了三四桌意思一下,布局也类似于家宴。夜宴上,苍景澜很自然地跟段德并肩而坐,足见他跟镇北大将军的交情之深。 苍国男女大防不比注重儒学的岳国,在无极四国当中算是比较宽松的。段羽丝毫没有自己不受欢迎的自觉,兴致勃勃地跟皇子公主们挤在一桌。期间,一双眼不看饭菜,直勾勾盯着苍天素不放,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哗啦啦”流口水。 他长得虎头虎脑的,四肢粗壮,大眼浓眉,肤色也是健康的小麦色,不似宫中大部分公子哥儿常年不见阳光病态的白,一看就让人觉得“这孩子是个实心眼”,进而心生好感。 苍天赐如坐针毡,很有危机意识地频频抬眼,恶狠狠地瞪着段羽,无奈对方正在全神贯注地赏美,连眼角的余光都舍不得往自己这边瞟一下。 苍天素已经是第五次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到别在腰间的荷包上了。 自从刘广梁事件后,他已经托易豪找来了一包强效痒痒粉,就装在荷包里,顺风一拉丝线,打开一道口子,准保能引起一场灾难。 ——要不是今天晚上老天爷不配合,风老往一群娇滴滴的公主那边刮,苍天素不忍心伤及无辜,段羽此时已经性命危矣了。 苍天赐左右使了半天眼色,仍然没人理他,最后眼角抽筋,整个面部生疼,瘪瘪嘴差点哭出来。段羽不理自己就算了,连自家亲亲大哥都只是一个劲地埋头盯着面前的粥出神(其实是看波纹目测风向),他现在真是万分委屈。 惹急了我,看谁以后还傻兮兮地给你端殷燕糕吃…… 苍国二皇子满心不忿地顺手拿起一个圆圆的小甜饼,一口咬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咀嚼,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白眼一翻,直挺挺朝后倒了过去。 亥时,李宓正在床上睡得口水直流,模模糊糊间感觉到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在吵架。她翻了个身子,懒洋洋跟自己嘟囔了一句“苍天素你怎么还不回来”,正想再睡过去,不料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第三任宫廷侍卫长冷笑着在门口站定,他早就看这个时常蹿弄他想让他去冷宫徒劳地再翻一次地的女人不爽了。 晓丝满眼含泪地冲了过来,从床上把李宓拉起来,哭道:“不好了不好了,二皇子中了一种慢性毒,结果在夜宴上发作了——他们说从昭日殿厨房里找到了带毒的豆沙,现在皇上唤全殿人过去……” 这是苍天素犯的致命错误,桂花糕做了一半,他验了案上摆着的半成品和成品,证明了它们的可食用性,却没有注意盆中作为原料的红豆沙。 李宓一个哆嗦,猛地坐直了身子,瞌睡虫一下子就跑得干干净净了。她盯着晓丝哭得惨兮兮的脸,出神了好一会儿后,突然笑了笑:“看来该来的还是躲不掉,怕什么,跟他们走一趟就是。” 李宓不甚在意地在一群大老爷们面前把外套穿上,先是站在床头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才挥手道:“走吧,愣着干啥?” 刚刚在听到晓丝的话后,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从头凉到了脚底。不过过了那一瞬间,李宓突然醒悟了过来。 早在苍天素跟苍天赐交好的时候,李宓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她天生缺少搞阴谋诡计的那根筋,但是在皇宫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政治上最起码的直觉还是有的。 苍天素还是太嫩,他推导出了一个“皇后指望皇帝恨屋及乌”的理由,就选择放过了皇后任由苍国大皇子和二皇子交好的疑点。 而李宓,从头到尾,都很明白,皇后几年看着苍天赐时不时地往昭日殿里跑,不是在等待皇帝发火,而是在等待一个发难的机会。 一个可以一举,除掉压在她的亲生儿子上的两个哥哥的机会。 现在她等到了。 谁有本事给二皇子下长达几年的慢性毒药?宫里的人都知道,除了东宫殿,也就只有昭日殿的人有这本事。你说难道皇后娘娘会害自己的孩子吗?当然不会,谁下的毒已经一目了然了。 当初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怀孕的皇后为了把小皇子牢牢抓在手里,对外宣称一贯是二皇子乃是正统嫡子。自从三皇子苍天瑞诞生后,正是这一点使得他丧失了嫡长子的名位。 李宓本来还在幸灾乐祸,可是现在形势一反,皇后当初想当然的失误反倒成为了排除东宫殿作案动机的最有力证据。 苍景帝知道真相又如何,十几年的相处,李宓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如果还有一点人心人性,当年艳姬也不会惨死。他绝对不会把事实说出来,在这个关键时刻力挺苍天素清白。 毕竟苍天赐吃桂花糕从来不事先试毒,这事被皇后特意提出来,当众责怪了他好几次,不少人都知道。 现在小厨房里的食材又被人查出来有毒,那么不论以前的糕点有没有毒,对大家都没有意义了。皇宫里这样子的冤案可是不少。 苍景帝也许不是一个很好面子的男人,但是当着十年未回京的镇北大将军的面,他再不在意,也不会轻飘飘放过这件事。 而一旦皇帝选择严惩,在皇后看来,苍天素的小命就要玩完。而苍天赐体内那个所谓的慢性毒,也绝对不是容易解的。 一石二鸟。李宓在被一大群侍卫夹在中间严防她趁机溜走的时候,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皇后和皇帝少年夫妻,十五岁就被推上了后位,执掌凤印十年,可惜,她对丈夫的了解,还不如自己这个外人。 李宓相信,早在皇后几年前给苍天赐下药的时候,苍景帝就已经给两个儿子准备好了退路。给苍天赐的退路是什么她不知道,但是给苍天素的退路,她再清楚不过了。 该来的躲不过,都是命。李宓缩了缩脖子,在短暂的惊愕过后,心情奇迹般地平复下来,困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庞龙殿里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后,当李宓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整顿平静了下来。她没有急着行礼,而是先顿了顿脚,扫了一眼跪在大殿正中央的苍天素。 虽然在跪着,苍小爷脊背挺直,小脑袋也微微扬起,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看样子并没有对自己被诬陷下毒一事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事实上,面对东宫殿一群人尖锐的指责,苍天素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他只是笔直地跪着,静静等待最后的结果。 李宓无声地叹口气。 苍天素对于自己的父皇,哪怕对方对自己实在不够厚道,也一直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在他看来,就算皇帝再不喜欢自己,在这种事情上,也应该坚守原则,不会任皇后颠倒黑白,所以现在他并没有慌乱。 可以说,这样子的认知的形成,李宓从小到大的传输与暗示,在其中着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可是——孩子,如果你奶妈的屁话真的能信,当初你娘又如何会惨死? 李宓迟迟没有告诉苍天素的当年真相是,十六岁的苍景澜从头到尾见识了一番皇后拙劣的布局,然后对旁人千辛万苦找来的证据视而不见,很干脆地挥了挥手,眼睁睁看着侍卫将自己喜爱的女子拖到门外,乱棍打死,然后一转头,心安理得将她未满三个月的儿子打入了冷宫。 苍景澜行事,向来不在意是非对错,天理公道,他只会选择将事情朝着自己最感兴趣的方向引导。 比如上次。 比如这次。 李宓紧挨着苍天素跪下,凝神看着对方精致漂亮的侧脸,将手伸过去,紧紧握住了苍天素深秋里微凉的手掌。 苍天素惊醒一般,将目光从苍景澜的脸上移开,转头看着奶妈,勉强压下心底刚刚升起的不安,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李宓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他惨白僵硬的脸蛋。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也许在这几年的相处中,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父皇的真正面目。 然而过了今天,一切都会改变。 李宓最后一次眷眷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现在栽个大跟头也好,太过一帆风顺的成长,对一个皇帝的儿子没有好处。 “皇上,已经问过守在厨房的侍卫了,大皇子跟二皇子离开后,并没有旁的人进去过。”侍卫长行礼后,将自己的审问结果说了出来,“事实上,原本厨房是没有守卫的,今天大皇子才特意命人守着。” 太医将豆沙中已经变黑的银针拔出来,小心地捻了一点往嘴里放,细细尝了尝后道:“回皇上,豆沙中确实含有二皇子中的覆霜毒。” 苍景帝拳起左手食指,轻轻敲击在龙椅的扶手上:“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说吧,朕的好儿子,这是怎么回事?” 苍天素闻言,脸色又白了一分。他先前就同皇帝说了,他跟还在昏迷的苍天赐之前一同看见景田从小厨房出来的事——只要审问了景田,再搜查东宫殿,这事不难水落石出。 然而侍卫长回来汇报,丝毫没提景田的事,更遑论东宫殿了——显然,苍景帝给他的命令中就没有提及要审问昭日殿头号侍卫的事。 他抖了抖身子,勉强平复下来。这事可大可小,眼看是这对夫妻一唱一和,要硬赖在自己头上了,苍景帝应该不会痛下杀手,只是日后一辈子恐怕要老老实实呆在封地禁足了。 苍天素张口,正待把这事应承下来——皇帝送的黑锅,背不背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若顺着他的意思来,好歹还能赢个轻判——不料李宓抢先他一步开口:“皇上,这个是奴婢做的,大皇子并不知情。” 李宓说着,径自站了起来,走到离苍天素很远的殿尾,重新跪下。她真怕苍小爷一个激动,直接扑上来捂住她的嘴。 果然,苍天素脸上血色尽失,见鬼一般看着她,一愣过后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喉中爆出一声尖叫,嘶声道:“不——不是的!” 苍景帝一个眼色,易豪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手刀正正卡在他脖子上。苍天素动作僵住,停顿了两秒,艰难地看了一眼含笑望着自己的李宓。 李宓冲他轻轻摇头。 苍天素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易豪又补了一下子,他终于撑不住,双腿一软,倒在了易豪怀里。 “桂花糕是奴婢教给大皇子做的,做桂花糕送给二皇子的主意也是奴婢出的,食材都是奴婢一手准备的,”李宓一边感叹自己的嫌疑还真是明显,一边继续瞎掰,“太医既然说二皇子的毒是从四年前开始下的,那个时候大皇子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娃娃,又没上过几天书房,大字都不识几个,能懂些什么?” 她含笑抬头看向上首的男人,对方也正低下头看她。 两相对视间,二十几年的时光悠悠流淌而过。 李宓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10、离京远行 意图谋害皇子的罪魁祸首被处斩一个月后,镇北大将军带领着五千精兵,大部队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缓缓朝着西北进发。 苍天素坐在军队正中的马车中,团着身子缩在角落里,盯着这辆豪华马车的幕帘,一言不发,怔怔出神。 “大皇子,大皇子!”晓丝跪在旁边,掩面流泪,“您好歹说个话……说个话啊……”她真的是吓坏了。 一个月前被打昏的苍天素醒过来时,躺在床上,盯着昭日殿上方金碧辉煌的砖瓦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翻身坐了起来,下了床,赤着脚直接想往外跑。 易豪带人守在门口,见他出来,叹了一口气。不待易豪指示,早就受了苍景帝命令的侍卫们就把人拦住了。 苍天素挣扎不过,下意识地去摸左腿的小腿肚,李宓送他的那把刀子不知所踪。他找准时机,提手将一个拦腰抱着他的侍卫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横在自己脖子上,瞪大眼睛流着泪无声跟易豪对视。 从小到大,他话很少,有点不善言辞,此时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有满嘴苦涩。 后者定定看了一会儿他黑沉沉的眸子,良久过后,终于无声长叹,挥手示意侍卫们让出一条路来。 苍天素一把扯出他的腰牌,背着身子警惕地看着他一步步后退,在过了一个转角后,才扭回身子,维持着横刀的姿势撒丫子朝天牢方向跑去。 苍天素平素懒到极点,极少外出活动,脚底的皮肤并不比手掌的皮肤厚实多少,此时赤着脚在石子路上跑,易豪低下头,目光落在地上零星的鲜血上,无声叹息。 李宓穿着囚服正在冲一天三次登门审问的侍卫长翻白眼,见他打着哆嗦进来,心情甚好地挥了挥手:“哈喽!” 苍天素丢了刀,双目赤红,死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用另一只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仰起头来直视李宓。 “别哭,别哭!”李宓一见他这样就暗道不好,急忙举手表示投降,“傻孩子,这是早晚的事,你老子早就容不下我了。” 一个亲眼见识了他成长过程,对他的心思起码能猜出五六分的女人,以苍景澜的个性,能忍她到现在,只不过是想再废物利用一遭。 李宓站起身,在锁链抖动时发出的悉索碰撞声中,将苍天素揽在怀中。 “赶明儿就处斩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皇后怕时间拖长了再惹出什么事端,逼着皇帝,或者说,跟皇帝心照不宣一唱一和的,把这日子定得真急,“你乖,听话,千万不要来。” “我早就想无牵无挂安安心心地走了,说不定还能回到最初我来的地方。别临到头了,你还要来给我添堵,懂不?”李宓点了点苍天素的小鼻子。 她还真怕苍天素做出什么事来,这孩子不比苍天赐,遇到委屈什么的一张嘴就能说出来,也能哭出来,他遇见什么事都死死憋在心里,早晚有一天会受不了的。 苍天素恶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含着一口血,盯着李宓清秀的侧脸,当真硬撑着把眼泪逼了回去,只是无声点头。 李宓停顿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低下头:“天素,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父亲,也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不要恨他,好不好?” 她在苍天素还小的时候,就开始潜移默化,明知道不对,依旧忍不住有意将苍天素往错路上引导,就是不希望两父子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李宓心中很有罪恶感,她穿越千年的时光,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从风华正茂的二十岁到如今年过不惑。 她把一个女人人生中最最宝贵的二十几年时光奉献给了两个男人,然而这两个人中,她总要选择一个来伤害。 苍天素将口中腥味很浓的唾液咽了下去,冲李宓无声咧了咧嘴角。他的牙龈牙齿上都沾了血,勉强挤出的笑容此时看起来,很有些狰狞怨毒的味道。 李宓哈哈笑了起来,然后黑下脸,冲从刚才起就竖着耳朵偷听的侍卫长翻白眼:“你听个什么劲,你又听不懂!” 两人刚刚说的是汉语,一种跟无极大陆完全不同的语言。 被抓包的宫廷侍卫长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把头撇向一边。 苍天素从天牢出来,慢吞吞往昭日殿挪动,被石子硌破的脚掌一路在流血。易豪迎面走来,眼角的余光也没往他那边瞟一眼,两个人陌路一般擦肩而过。 易豪的身影过了一个转角就看不到了。苍天素捏紧了手里刚刚被塞入的纸条,喉结轻动,做出了平生最最粗俗的动作,嘴巴一咧,朝地上吐了一口血痰。 临出发前,易豪将被苍景帝没收的小刀还给了他,苍天素接过来,摩挲着袖珍的刀鞘上繁杂的金色花纹,怔怔出神。易豪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苍景帝举酒给临行的军士们送别后,顺路走到马车旁看他时,苍天素依旧头也不抬,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手中刀鞘的曲线。 直到苍景帝抬手,想要像李宓惯常做的那样,揉一揉他一看就手感很好的头发时,苍天素才缓缓抬头,没有行礼,只睁大日食般的眸子毫不避讳地跟他对视。 里面再也找不到苍天素对于父亲曾经的眷恋信任和孺慕。苍景澜细细搜寻,最终只从里面找到了无言而难掩的恨意,刀刻的一般,深深印在他的眼底。 苍国的皇帝笑了起来,顺势把手放了下来。 恨吧,我的孩子。 恨可以让你走向巅峰。 苍天素去西北一共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宫女晓丝,另一个则是他的侍卫长景田。 醒过来的苍国大皇子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昏倒前的推测,将金银细软都命景田打理好,就像对他从来不曾有过怀疑一般。 当天晚上安排妥当一切事情,苍天素只身来到刑场,朝着刑台叩拜,从戌时到隔天巳时李宓入法场前一刻离开,一动不动跪了整七个时辰。 初冬时节,天上飘起了雪花,今年的第一场雪,大地渐渐披上了银装。苍天素仰着脖子,任雪花冰凌落在身上,又快速融化,雪水顺着衣领流进去,在寒风中刺骨的冰寒。 苍天素死死盯着邢台,不发一言,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脑海中所思所想。 从法场回来后的苍天素就没再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什么也不干,把自己缩成一团,盯着任意一个角落发呆。昭日殿上上下下急得跟什么的似的,什么法子都使上了,谁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大部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段羽掀帘子进来,仔细看了看苍天素脸色,见他依旧两眼无神,一双眸子空洞得怕人,不由得跺了跺脚:“得,从净京到西北,一共有三个月的脚程,我就不信你这三个月能当真一句话都不崩出来!” 他是真有点着急。苍天素每天吃喝都很正常,没有绝食,没有失眠,给他饭就吃,给他水就喝,到了点就缩在马车上睡大觉,其余时间,不动不笑不说话,配上他现在那个精神状态,段羽见一次就胆寒一次。 苍天素也没有哭过。他有时候睡醒,一张嘴眼眶就发酸,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就咬自己的舌头。 他吃东西时表现得太正常了,又不曾开口说话,嘴里有血就往肚子里咽,周围人都不知道他的舌头其实已经溃烂流脓半个多月了。腥黄的脓水顺着往喉咙里灌,舌头肿得塞满了半张嘴,动一动都疼得要命。 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勉强把他从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拉扯出来,好强打起精神,把在眼眶中打了半天转的液体逼回去。 苍天素几乎爱上了吃饭时受到的痛苦折磨。他尽最大的努力挪动着肿大的舌头,让上面的每一道伤口,都细细地在硬硬的食物上磨蹭着,疼得心尖都在跟着打颤。 每疼一下,他心中的恨就能跟着加深一分。 他喜欢这种感觉。 苍天素半人半鬼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在大部队出发的第三个月开始,依旧不说话的他开始看书。 苍天素从皇宫带来的很多很多的书。在他的主马车后面吊着的三个副马车上,装满了从宫里面运出来的书。 谁都不知道苍景帝是怎么想的,任由这个自己明明不喜欢的儿子将御书房的绝版珍藏搬空了大半。 苍天素仿佛不知道贪多嚼不烂的危害一般,一天能匆匆翻过四五本书。 段羽一次不甘寂寞,从外面蹭到马车里,盯着苍天素手中执着那本书开头第一句“累劫因缘重,今来托母胎,月逾生五脏,七七六精开”,登时哆嗦了一下,老老实实跳下去骑马吹冷风去了。 苍天素眼睫颤抖了一下,扫一眼段羽掀帘子的间隙,露出外面驾着马车的景田的背影,青松一般挺拔。他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嘴角。 又过了一个月,马车稳稳停在了一片军帐的前面。段羽漫不经心地跟来来往往的将士们碰拳头致意,耐着性子站在马车外面等了好久,依旧没有等到苍天素一行人下来。 他实在没有忍住,掀帘子进去,就见苍天素四个月来第一次舒展了身子,正赤脚站在马车的座位上,慢腾腾晃动着手腕。 四个月来,苍天素似乎长了个子,眉目间也沉淀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同于两人初见时过分的孤高静谧,整个人都显得素净而美好。这会儿见段羽进来,竟然侧过身子,给了他一个浅淡的微笑。 眉目如画,肤盈泽光,美如冠玉。 段羽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鼻子,满脸通红地转过头,盯着车外面搬运行李的小兵缓了半天神,才很尴尬地把头扭回来。 苍天素撇下了扯着头发抓狂地整理乱七八糟东西的晓丝和景田,在段少将军的带领下,率先来到了分配给自己的军帐中。 他弯下腰,轻轻触摸着硬邦邦的床上铺着的素白色被褥,上扬的嘴角一滞,眼眶发涩,泛出了微微的粉红色。 段羽装作没有看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趾等了一会儿,再抬头,见他依旧红着眼站在床边发呆,心头一痛,小心地走上前去:“我爹爹说,哀莫大于心死——虽然这玩意我听不懂,但是八成很有道理——你要是忍不住,就干脆哭出来吧……” 苍天素回神,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回给他一个微笑:“我不哭。” 太长时间没有出声,说话时,苍天素几乎能够感觉到声带艰难的震动,费了劲发出来的声音依旧暗哑难听,仿佛嗓子已经废掉了一般。 段羽干笑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见他神色有些疲惫,连忙表示自己还有事情要处理,然后就退了出去,留给他独处的空间。 苍天素把自己摔到床铺上,四肢摊开,合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哭泣是一种宣泄,它可以在很大的程度上缓解压力,减轻痛苦。 李宓曾经一本正经地挑逗才四岁已经呈现出冰山脸趋势的苍天素说:“人在极度痛苦或过于悲痛时,痛哭一场,往往会产生积极的作用,可以防止痛苦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的现象。”一边说,一边坏心眼地用手指去戳弄他白嫩嫩胖嘟嘟的脸蛋。 眼泪可以冲淡痛苦,也会稀释恨意。无可避免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苍天素每每用牙齿摧残自己无辜的舌头的时候,都在不停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 他们给你的痛苦,和你对他们的痛恨,你都要完完全全地感受,原原本本地记在心里,一丁点也不能少。 等到时机成熟,你还要千倍万倍地奉还回去。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能让全世界都给你陪葬。 11、初长成 十三岁的苍天素迷上了弯弓射箭。镇北大将军段德特意给他辟了个场子出来,还特意设在了军队驻扎地的东南角,鱼兰镇离战事最远的地方。 任外面诸事喧嚣,闹得地覆天翻,不论何时,苍天素的这片独处空间中,都是静谧而安详的。 段羽懊恼地蹲在地上,黑着脸给苍天素包扎。这个从红墙黄金瓦中走出来的皇子真真是让他伤透了脑筋。 刚开始来的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日价窝在床上翻那一本本泛黄的古书,诗词歌赋,水利农学,布阵列队,经史子集,太过广泛的涉猎内容,让他实在怀疑这位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是否真的能看懂其中真谛。 后来拖了大半年,见这位小爷除了如厕需要,连自己的军帐都没迈出去过十次,第一次代养皇子的段德段大将军终于着急上火了,红着眼命人满边城的抓青年才俊,逮到一个就打包打包往苍天素的帐子里扔,想要走同龄人攻略。 无奈苍天素眼界甚高,任满帐子的杰出青年们熙熙攘攘,硬着头皮上前给他做自我介绍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位眼皮也没抬一下,全当这一群大眼瞪小眼的天骄不存在一般,着实把人都给得罪得不轻。 段德硬着头皮苦着脸,抓了好几个月的壮丁,见事情压根就没有改善,反倒有孩子的人家见了自己的亲兵就翻白眼,实在没有了办法,一拍脑袋,干脆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派给了成天乐呵呵往苍天素那跑的自家儿子。 段羽临危受命,先是拿宝剑弯刀诱惑,再是拿骏马名驹勾引,最后一咬牙连自己自小养到大的一对白雕都贡献出来了,苍天素依旧不为所动。 ——他说任他说,明月照大江。苍天素的养气功夫,或者说是发呆功底,向来是一万个人里挑不出一个的。 最后,事情的转折还是为苍景澜准备贺礼的时候发生的。段羽屁颠屁颠跑到军帐,问苍天素要给他老子三十二岁寿辰准备什么礼物,苍天素望着长长的礼物单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抬头笑道:“麻烦将军操心了。” 等到段羽掀帘子离开,他转头从包裹里翻找出当年雕刻出来的四个木偶,发了一会儿呆,一把火烧干净了。 过了那天,苍天素才算是彻底打碎了周围的桎梏,真正活了过来。 段德段羽一开始听到苍国大皇子仰头说想要学射箭的时候,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心想着蹦蹦跳跳强身健体的也好。谁知道过了两三个月,父子俩又都笑不出来了。 苍天素练箭练得很狠,又想学左右开弓,头一个月两只手都磨破了,虎口和五指处血肉模糊一片,被心疼得不得了的晓丝包得跟个粽子似的,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段羽本来想的是,一开始苦点,等手上茧子长厚实了,也就不会凄惨成这样了。没成想,半个月过去后,苍天素粉白的手掌上好不容易有了点结茧子的趋势,他老人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管药膏,往手上抹了两三天,刚露头的茧子就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段羽苦着脸不知道劝了他多少回,心里还纳闷,这位大皇子看着也不是个那么在意外貌的人,一个堂堂大男人,怎么就忍受不了手上带着点茧子,还要这个样子活受罪? 苍天素全当没有听到他的话,坚持每个月月初和月中各抹一次宫廷秘制的药膏,然后在接下来的十五天,照样磨得两手鲜血淋漓。反正他来的时候,在宫廷制药坊打包搜刮了不少这类效用的药膏,足够三四年用的了。 他依稀记得,易豪曾经说起过,他袖子里揣着的药膏能去新茧,对长厚实的老茧就没有那么管用了。 无视掉快要哭出来的段羽,就跟半年前他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要学在旁人看来完全没有用处的承国和岳国本国语言一样,苍天素想得很远。 如果哪一天自己身陷敌营,你说敌军将领是对一个满手老茧一看就弓马娴熟的俘虏看得紧,还是对一个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的俘虏看得紧? 别问为什么一国皇子怎么会被敌国俘虏,苍天素压根就没考虑过可能性的问题。他平日里在头脑中一遍遍勾画两军交阵的场景时,也从来不想自己设想的杀敌战略有几分的成功率。 九分的风险是风险,难道一分的风险就不叫风险?成功了就是百分之百的成功,失败了就是百分之百的失败。 计较这个完全没有意义。苍天素愿意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付出百分之一百的努力。 就算按常理看,他现在受的罪完全没有意义,但是凡事抵不住那么一个万一。一旦用上了,捡回来的就是自己的命。 没有人跟他说“细节决定成败”,但是内心已经有偏执狂倾向的苍国大皇子宁愿日日夜夜的折磨自己,争取在每一点上都做到尽善尽美。 到了后来,苍天素弓箭小成后,就开始私下里跟着段德手下第一枪棒教头曹玄名练习古矛枪。 段羽打小习的是子母刀,觉得耍刀人大开大合的,很是够劲,所以也想怂恿苍天素去练刀。子母刀不好练,需要时间,段羽的意思是玩玩马刀凤嘴刀也是挺不错的。 段德大将军把儿子扒拉到一边,跟苍天素认认真真讲了一番十八般兵器的各自优劣后,建议他还是去学枪。 军队里使刀的人确实占了大半,那是因为刀跟多种兵器相通,学了一种,另外几种也能掌握得差不多,很适合军队里多兵器作战。但是论起杀伤力来,其实还是枪更胜一筹。 “有经验的老兵都知道,宁挨十刀,不挨一枪。”段德一本正经地跟两个未成年人解释,“刀一般都用砍,除了脖子就没有别的要害,很难一刀毙命。而刺,虽然看起来比较文雅,但是却是最凶狠的,很容易一击必杀。就算没有捅到要害,伤了哪个脏器,在战场上一样都是死路一条。” 苍天素听了若有所思。当夜,毫不犹豫抛弃了眼泪汪汪看着自己的段羽,恭恭敬敬朝曹玄名行了拜师礼。 这着实把听过不少大皇子清高孤傲目下无尘传闻的曹教头吓了一大跳。 西北边城鱼兰镇的冬天比想象的还要难熬。天寒地冻,在平地上演练一次回来,轻轻扯一扯,掉耳朵的人多不胜数。 苍天素不止一次窝在军帐里,怀里揣着暖炉,手中捧着热茶,撩开帘子看着外面呵着暖气的将士们,小脑瓜不停地思考着。 百年来,无极大陆的两大龙头苍国戚国在这片土地上纷争不断,虽然一直是小打小闹,但是屯重兵于此的趋势已经越演越烈,恐怕早晚有一场天大的厮杀。 两国驻守于此的军士们长期都是春夏秋三季争斗,冬天一季养兵练兵,已经成了彼此间的共识。 苍天素听段羽平日里闲谈时话语间的意思,似乎不论是苍国还是戚国,在这条长长的战线上都没有擅长冬季作战的将帅。 可是偏偏,鱼兰镇并不只是两大国接壤的地方。在鱼兰镇南侧二百里,是承国同苍国唯一可以直接列兵交战的土地。常年生活在冻土上的承国人对冬季作战就如同牧羊者驱赶他的羊群一样,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目前可用的信息太少了。苍天素揉了揉额角,他总不好巴巴跑到主帐,腆着脸说要旁听绝密的诸将会议吧。 苍天素很清楚,苍国大皇子的身份,在军营中并不怎么受用。他能活得这般自在,自己本身的识趣,不趾高气昂冲将士们指手画脚占了很大一方面。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几个可用之才。想到这个,苍天素就开始头疼。段德找来的那都是些什么啊,魑魅魍魉,群魔乱舞,有小聪明的不少,可堪大用的实在不多。 他倒没想找到什么惊世之人,有大智慧的人举世罕见,很多时候,只要用对地方,小聪明其实就足够了。可是太多的人,小聪明全都使错了地方。 谋士将领什么的都不急,关键是弄几个偏才怪才。苍天素看段德的意思,八成是要把宝押在自己身上的,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军事人才,以后都是现成的。 再者,自己在他的亲兵驻地度过人生最重要的几年,“大皇子一派”的名声,背不背已经不是镇北大将军自己能选择的了。 从这个方面看,苍景澜从来都没有亏待过自己。 “素素!”段羽带着一身寒气,一头撞进来,双目睁得滚圆,晶晶亮亮地看着他,“爹爹说,让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苍天素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微凉的耳垂:不知道这一趟出去,回来后你还保不保得住? 站在他身后的景田和晓丝齐齐翻了个白眼。大将军吃错药了吧,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位都是怎么哄都哄不出去的主,您还指望大冬天他出去受这个罪? 谁知苍天素默默哀叹一下后,就站起了身子:“出去走走,去鱼兰镇街道上逛逛怎么样?我还没有见过寻常百姓怎么过日子的呢。” 段羽挠了挠头,心道阿爹真是有本事,连素素不仅答应了,而且丝毫没有犹豫就说要去镇上,这点都能猜出来。 苍天素没有穿晓丝递过来的金线锦绣的黑色华服,而是随手套上了景田丢在椅子上平日里穿的灰白色长袄。 他本来身形就还未张开,此时厚厚的一层棉花裹在身上,衣服又长,看起来比平日更矮了一截,滚滚圆圆,团雪簇成一般,整个人稚气可爱了不少。 段羽登时脸红脖子粗地别开目光,忍了半天没忍住,偷偷摸摸不时吊着粗粗的眉毛,用余光瞄他一眼,每次偷看,脸都会又红一分。 苍天素全当没有看到。他还真没有跟段羽这类人相处的天分,每每张嘴,看着这个傻兮兮的伙伴,都要老老实实把到嘴边的话给咽回去。 这一年多来,段羽为了他的事跑上跑下,忙里忙外,比对自己的事都上心三分,苍天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是不领情,只是实在还没找到跟这种单细胞生物相处的适合途径。 他还需要时间。 跟军营里肃杀的气氛不同,鱼兰镇虽然因为长年被战火波及,全镇上下都不富裕,但是人气却很旺盛。 过惯了贫穷日子的百姓们并没有因为严寒而足不出户,并不宽的街道两旁还有不少小贩摆摊做点小生意,没钱买棉衣把子女裹得严严实实的父母们也不介意放孩子出来跑动。冻疮皲裂的,在他们看来实在不算什么。 苍天素迈出军营的时候,正好看到四五个孩子一组,自发把一袋袋的沙子往街道上的白雪上撒。 “往年都是军队里往外派粗盐,好加快融雪。今年不到最冷的月,配额还没有批下来,所以先撒点沙子防滑。”段羽福至心灵,立刻知情识趣地解释。 两个人周围零零散散站着七八个壮实的汉子,小心翼翼地护着两块宝,生怕从哪里窜出来几个流民,将衣着光鲜的两位抢个一干二净。 苍天素本来没想让人跟着,这些人是段羽硬安上的。 段羽一边走,一边回首往事,无不凄凉地跟苍国大皇子讲述了他小时候偷偷摸摸从军营里溜出来玩,被当地的刺头盯上了,最后几乎是光着身子大哭着逃回去的。索性学过几年刀枪,好歹算保了一条小命。 段羽说到一半,听到身后一个汉子压抑不住的低笑声,突然恍悟这种光荣事迹实在不应该拿出来哭诉,看看苍天素一如往常看不出喜怒的面瘫脸,当即涨红着脸捂着嘴巴不出声了。 “还是把人撤了吧。”苍天素绕着小镇,简单走了一遍,看着周围人盯着自己的目光,暗叹口气。 他这次不是简简单单为了看看民风民貌来的,有这群人跟着,做事缚手缚脚,很是恼人。 段羽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这群汉子的领头人,见自家老爹配给的人也暗暗点头,却仍旧有点不放心。 时隔八九年,他自己倒是不怕这群人,关键是害怕苍天素一不小心出个好歹,堂堂皇子跟自己出来一趟,缺条胳膊少个腿的回去事小,自己看上的好媳妇要是因此恼恨了自己,那可就没处哭去了。 苍天素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微微侧头含笑道:“难道你还护不了我周全?” 段羽头脑一热,当即一拍胸脯一挥手,豪言道:“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应付得过来!” 这种激将法,亏你也能上当? 领头的汉子实在没有忍住,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下,当即低下头恭敬地应了一声,故意大声说了一句“还望少将军注意安全”,同时警告似的扫视了一圈周围。 这位汉子本来是根据段德的指示,若是大皇子赶人,就老老实实离开的,本来没什么的,这会儿见这位少将军行事,登时又吊起了心,觉得此人实在不靠谱,自己还是费心抽打一下旁边不怀好意的人比较好,小心无大错。 果然,此言一出,四下打量的目光登时少了大半。 几年前,曾经有一位都城来视察的官员外出时被人抢了财物,结果那位回了军营,很干脆就派了几千士兵出来,搞了一次大清洗。鸡鸣狗盗之辈少说死了八九十人。 现在强盗小偷什么的也都学乖了,偷东西前先摸摸底子,看自己惹不惹得起。如果是商贾路人,不把他们拔干净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是道上混的;而如果是将军官员之类的,大都老老实实选择绕路走。 并不是不毛之地的人都淳朴真诚得不知算计为何物,起码在方圆几千里,穷镇子没一百也有八十,反正是找不出一个真正淳朴的地方。 当本分的种地和做生意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为了不让一家老小挨饿受冻,只能去偷去抢,去骗去诈。 乱世里人人都很无奈,天逼民反,身不由己。 赶走了保护兼监视的人,苍天素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眉目间的萧索冷落之意去了大半,站在一个个的小摊前,不时看看这个,问问那个。 他甚至还买了个幼儿惯常玩的特大号拨浪鼓,又嫌搁手里拿着麻烦,顺手塞给了旁边的段某人。把个段护草使者直乐得合不拢嘴。 走到一处粥棚前站定,苍天素正在犹豫要不要走进去看看的当口,旁边卖拨浪鼓的小摊子被人一把掀翻。 收保护费的。苍国大皇子无声地半垂下眼帘。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他想起李宓素日里胡扯的小说,往往都有这类情节,想不到今日能够遇到。 摊主是个瘦瘦小小的小胡子男人,被一个粗壮的大汉一拳揍在鼻梁上,栽倒在两人旁边,鼻血流了一地,手撑在雪地上,使了几次力,都能没站起来。 苍天素眼波一闪,静静将目光移到那男子脸上,冷眼旁观。段羽正捏着拨浪鼓傻笑,这会儿动了恻隐之心,弯下腰扶了一把。 小胡子男人撑着他的腰勉强站起来,顾不上擦鼻血,打着哆嗦道谢,话说了还没一半,就被那三四个彪形大汉提着领子扯走了。 段羽顿了顿,本想上去把人拦住,被苍天素不经意般的轻轻踩住了脚面,登时不再动弹了。 眼睁睁看着人走远,段羽这才转过头来,小声问道:“素素?”他认为苍天素不让他上去是怕惹什么麻烦,想了想很认真道:“我估摸着我能打赢,咱们要不要拦?” 苍天素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双眼漆黑,瞳色如墨,长长的睫毛一阵抖动,在空中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 段羽不由得看愣了神,正恍惚间,似乎听到对方说了一句:“你钱袋让人偷了。” 还没回神的段少将军把这话颠来倒去念叨了好几遍,一遍遍在心头回味着,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张大嘴一指刚刚几人消失的方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对,那个小胡子偷了。”苍天素扬眉微笑,神态柔和,气氛一片温暖,段羽却是来不及欣赏了。 自觉自己好心没好报的少将军跳了跳脚,一颗粉嫩嫩的少男心被伤得一塌糊涂。他雄赳赳气昂昂,满怀怒气地抽出腰间别着的软刀,拔腿追了上去。 苍天素拢了拢景田的灰白色长袄,将左手探入衣服内侧的暗囊,食指与中指并拢,夹出来一个小竹筒。 他将里面的纸条拿出来看了一遍,扯了扯嘴角,重新按原来的样式折叠好,封好口,无声地塞了回去。 怪不得,自己顺手拿起这件衣服的时候,昭日殿曾经的头号侍卫会难得的变了脸色。 不多时,段羽就黑着脸气呼呼地跑了回来。钱袋里钱虽然不多,但是好歹也是他第一次带准媳妇出来玩,居然就丢了这么大的人…… 苍天素仍旧站在原地等着。 段羽回来的很及时,要是再晚一点,周围这些人就按捺不住要出手了。苍天素摸了摸冻得没有知觉了的脸颊,对自己看起来毫无杀伤力这一点,心中很是满意。 “没抓到?”看段羽难掩懊恼的表情,苍天素就知道了结果,也没怎么在意。 段羽见他如此,更觉丢脸,抓了抓头发,底气不足道:“我没想到那几个汉子跟那个小胡子是一伙的,齐齐扑上来挡我……本来我好不容易把那群人都打倒,马上就抓住小胡子了,又一伙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 苍天素点了点头:也就是说确实没有抓住。 其实段羽完全可以随便抓一个打手问问那个小胡子的下落的,都能奋不顾身跳出来挡拳头了,起码也得彼此是熟人吧,搞不好小胡子还是他们的头头。 ——算了,计较这个,没有多大意思。 看了看段羽脸色,苍天素正想把话题岔开,谁知段羽讪讪念了一句:“不过好歹我给他腿上来了一下,起码好几个月,他走路走不利索!” 这次,苍天素正儿八经地打量他一下,出了一个馊主意:“不如我们明天再来?” 段羽愣了愣,抓抓脑袋:“好!” 12、赵六 回到暖烘烘的营帐,美美睡了一觉的段羽第二天醒来,气早就消了大半。他本来就不是爱记仇的人,只是觉得昨天那事实在有点丢脸,才难得变了脸色。 结果早饭吃了一半,侍卫一脸痴傻的进来报说“大皇子在外面等着您”。 段羽一口汤喷了出来,瞪大眼愣了半天,才急忙跳起身,慌慌张张地扯着桌布擦了擦嘴,顾不上披外套,“刺溜”一声蹿了出去。 侍卫揉了揉眼睛,一边惊叹什么时候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掉了个个儿,一边默默在心中不慌不忙地数数。 数到五的时候,段羽果然青白着脸,哆嗦着回来,冻得牙根直打颤。他抖着手坐在床上把少将军的甲胄穿上,窝在炉子旁狠狠打了个激灵,这才算是缓过劲来,立刻就迈步冲出去了。 自从出了军营,段羽就在一直在傻笑。少将军现在一点都不恨昨天那个小贼了,要不是他,估计昨天自己跟准媳妇两人回了营帐,再把人约出来就很难了,这下子好了,准媳妇发话要陪自己把人找到——不定要花几天出来逛呢。 段羽笑完了,又有些发愁:你说,自己是慢腾腾拖着,好能跟准媳妇多出来玩几天好呢,还是抓紧时间把那个小贼找出来,好向准媳妇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呢? 发着愁的段羽依旧心情很好,一路上,碰到乞讨的,都会丢过去几个铜板,就算是被一个脏兮兮的小不点撞到自己身上,段羽都一脸傻呼呼的笑容,随手给了点碎银子,还好言说了那孩子几句,让他以后走路看着点,可不是谁都像自己这样好脾气。 然后,等那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孩子跑远,段羽的准媳妇转过头来,很是深情地跟他对望了一会儿:“你钱袋又没了。” 几天之后,段羽终于抓狂了。这五天来,他天天怀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咬牙切齿地走在鱼兰镇的街道上。 关于是早还是迟抓那个小贼的问题早就被他丢到了脑后—— 一连被偷了五次,他连偷东西人的正脸都没看见过,要不是苍天素告诉他,他连自己被偷了都不知道。 段羽没有去想为什么苍天素总是心安理得的做事后诸葛亮,觉得丢人丢到姥姥家的少将军终于闯入了他爹的主帐,厚着脸皮从段德那里抢来了五千亲兵调动的令牌,然后每次出去,明哨暗哨都安排上几十个。 就算抓不到贼,被偷事件就这样结束了也不错,大不了以后出行都按现在这样布置——关键是,在一层又一层的把关中,他的钱袋还是会丢。 莫名其妙。 没有亲兵的时候,钱袋丢了苍天素立刻就会告诉他,少将军起码还能立马抬脚去追;有了亲兵之后,钱袋丢了好一会儿,苍天素才会告诉他。等一干亲兵反应过来,人早就跑没影了——这就增加了逮捕的难度。 段羽实在没好意思眼泪汪汪控诉“您老这不是跟我对着干嘛”,只能死命跟自己的头发过不去,险险把自己挠成了秃顶。 在半个月后,整整赔进去了三个月月俸的少将军在又一次摸到空荡荡的侧腰时,终于选择了抓狂。 他一个手势打出,上百亲兵眨眼间,将整个街道封住了,街上零零散散的百姓和商贩,都被两侧一溜配着闪闪军刀穿着森森铁衣的士兵吓住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段羽顺手轻轻抓住就在自己身侧站着的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道了声“得罪”,示意亲兵上前搜身。 从这位老者搜起,每个街道上的人都被查了一遍,一无所获的士兵们看看少将军的脸色,很自觉将两侧的建筑物又搜了一遍,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出声。 “有点意思。”苍天素在所有亲兵眼观鼻鼻观心发了半天呆之后,懒洋洋说出了自己对于这场闹剧的看法。 段羽一头栽在他肩膀上,呜呜咽咽,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最后到底还是服了软,虚心讨教。 段少将军实在是没有搞明白,为什么每次自己这个被偷的受害者一无所觉,偏偏他这个旁观者能够看得那么清楚。 ——看见了没什么,关键是这位看见了还不肯说。 苍天素先是挥手放满街人走了,静静等待了好一会儿,这才招来这次行动的小队长:“跟着刚刚第一个被搜的老人。” 段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咦,可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搜身的,又是站在我旁边,应该搜得最仔细才对啊……” 苍天素点了点头,避重就轻道:“这个不好说,我也只是猜测,对不对也只是五五之数。等亲兵 回来吧。” 结果很快出来了。 一炷香后,一脸尴尬的小队长慢腾腾地磨蹭了回来,偷眼看看段羽,然后才道:“我们确实看到那位老者跟一个黑黝黝的汉子接头,并且把少将军的钱袋交给他……兄弟们一拥而上扑倒了那位老……小贼,用锁链锁在柱子上,然后就去追那个汉子去了……” 段羽看着跟在他屁股后面一众垂头丧气的亲兵,咧了咧嘴角,哭笑不得。看这情况,汉子没抓到,小贼也给跑了。 段羽不由得很是泄气——得,这样都能把事情搞砸,准媳妇八成要失望地跟别人跑了…… 苍天素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个上面,他摩挲着尖尖的下巴,细细想了一会儿,眼中波光流转,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亲兵以后不用跟来了,你们战场上那一套,对付这些人不管用。”苍天素此语一出,在场的几个亲兵差点都高兴的哭出来。 可不是,战场上九死一生拼杀出来的铁血汉子们,谁跟这些油滑奸诈的人打过交道,如今兴师动众,一无所获,着实丢了大脸,巴不得接下来的一年半载都捂着脸不出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搜身的时候,钱袋已经被他塞到你身上了,”苍天素指了指段羽,“等到搜完他,钱袋就又被摸了过去。这是偷梁换柱,一门很高深的盗术,我在书上看到过。想不到这穷山恶水里,居然也有这么个人物。” 段羽想了想:“那第一次你是怎么知道他偷了我东西的?” “你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买拨浪鼓时的小贩跟后来的小胡子不是一个人。当时接鼓的时候,我记得他的手还是很平滑的,但是等被人打倒的时候,小胡子已经满手都是厚厚的茧子了,那不是一个生意人应该有的。”苍天素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心道果然未雨绸缪是很重要的。 段羽无声地张了张嘴,惊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追问道:“那后来呢?” “他有一个很大的破绽,”苍天素左右看了看,含笑道,“不过现在不能说,要是说出来了,下次我八成就认不出他了。”小样的,竖着耳朵躲在旁边偷听,以为小爷我看不到? 封街事件过去后,难得的风平浪静了三四天。 就在段羽决定第二天老老实实待在军营不再出来钓鱼送钱带的时候,他绣了金丝的钱袋又被人摸走了。 这一次,段少将军终于觉察到了自己的腰侧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登时双眼发亮地看着从他旁边溜走的小矮子,询问地看向苍天素。 后者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段羽立刻拔腿追了上去,不一会儿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傻小子,被偷了这么多次你都毫无所觉,这一次反倒轻轻松松就感觉到了——你就没看出来人家是在前面设了个套专门等着你去钻? 苍天素叹了口气。他心里其实明白,军权在握的镇北大将军的幌子太招风了,八成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不论里面有多少作秀的成分,毕竟段德自己跟苍景澜关系好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段德的儿子恐怕就不会有机会跟皇帝哥俩好地坐一块拼酒了。 段德活着的时候,苍景澜为了不背个“兔死狗烹”的名声,也许不会把权力收回去,但是等大将军哪天不在了,他的一脉子孙肯定要被清理。 所以段大将军才狠心将几个怀孕的小妾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并且特意把这个唯一的儿子培养成呆头呆脑直愣愣的性格吧,起码这样子苍景帝下手算总账的时候多少还会留点情面。没有了富贵荣华,最起码还能保住命;没了性命,最起码还能留个全尸。 苍天素也挺喜欢这个样子的段羽的。他有一种本性上的多疑,除了真真正正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李宓,对其余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做到百分之百的信任。 苍天素现在可以放心地说他信任苍天赐,但是他永远不会做保证,说这信任可以延续到五年后,十年后。 从骨子里,他就没有说出这种话的信心。他今天跟二弟掏心挖肺,很可能明天一件小事就能让他把刚给予的信任全盘推翻,一丁点都不剩地全部收回去。 在以前的苍天素看来,不信任就是不信任,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然则景田的事教给他,对于不信任的人,需要有充足的防范措施。 从很大程度上,这个人实在不是个好的伙伴。一旦认为同伴不值得信任,翻脸不认人的勾当,没人做起来比他还干脆利落。 但是对于段羽,就算不能够完全信任,苍天素也可以对他完全不加防备。 段少将军实在太憨太憨了,以至于苍天素一想到他,头脑中冒出来的,不是怎么恩威并施御下之道,而是怎么想法子让他的脑子开开窍,起码也不要像现在,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别人数钱。 苍天素扫视一圈,冲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一群人微微颔首。十二三岁的白净少年,睁大眼一脸无辜的模样,要多无害有多无害。 被人用迷药麻翻了的段少将军三个时辰后醒过来,无力地挣扎着从麻袋里钻出个头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苍天素映着篝火的安静侧脸。 肌肤莹润得跟南海的珍珠一般,莹莹有光。 段羽习惯性地流了好半天口水,然后突然间醒悟,好似自己发花痴的时间和地点不大对头,急忙挺直了脖子,满脸戒备地打量着敌情。 紧挨着苍天素坐着的小乞丐见他这模样,得意洋洋地做了个鬼脸,很高兴地扭头:“你的同伴已经醒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三个时辰来过得很舒坦的苍国大皇子先是给了段羽一个安抚性的微笑,然后点头道:“你的破绽就在你的左腿。” 小乞丐听了这话,反射性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腿:“不会吧,我左腿虽然受了伤,但是平日里走路跟旁人没有什么不同啊!”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毕竟靠这个吃饭吃了不是一两年了。 “就是因为你走路跟旁人一样才有问题。”苍天素抬手,轻轻在他脏兮兮的脚脖上比划了一下,“为了走路不露出破绽,你在鞋里塞了东西,用来借力,结果使得两边露出来的脚踝不一样高。偏偏你走路走得很正常,所以才让我看出不对来了。” 不管怎么说,多亏了最初段羽踹的那一脚。 小乞丐支着下巴愣了好久,最后大咧咧一拍自己的大腿,夸张地大叫:“这样也行?!”正常人谁会盯着人家的脚丫子比对啊?况且只不过是脚踝丁点高低的差别,你怎么不干脆猜我右脚忘了穿鞋垫呢? 苍天素没有出声。 小乞丐看他面无表情的模样,突然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把脑袋凑了过去,满脸风骚:“美人,疑惑解开了,我是不是该好好感谢你了?” “你猜到我们是谁了吗?”苍天素强忍下翻白眼的冲动。 小乞丐眨了眨眼,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几年前,大将军带兵出征的时候,我远远看过一次他的亲兵队……我估摸着,从装束看,前几天封街的士兵,就算不是大将军的亲兵,也该是哪个不得了人物的子弟兵……” 苍天素站起身,踱步走到段羽旁边,俯下身子顺手给他解开了捆手的绳子。正宗的梅花拴贼扣,果然是在道上混的。 段羽活动着酸麻的手腕,恶狠狠瞪了一眼看着自己贼笑的小乞丐,环视一周,见起码有十几个人守在周围,万一动起手来,胜算实在不大。 “稍安勿躁。”苍天素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吧,我一开始认为,这个大个子这么嚣张,一定是大将军的独子。可是后来看了看,觉得英明神武的镇北大将军不太可能培养出一个二愣子,所以他应该是某个副将的儿子……”小乞丐有些犹疑。 其实真正让他否定自己的先前决定的原因,是他从两人相处模式和士兵们的态度看出来,这两个人之间,似乎那个白白嫩嫩的小不点才是主导。 ——在这个小镇,再大还能大过将军独子去?而且他也知道,段家儿郎已经快要成年了,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小小的少年,所以连带着,把两个人的身份都降了好几级。 苍天素笑了笑,无视掉一脸哀怨的小乞丐,冲段羽道:“已经被抓来三个时辰了,我们马上就能走了。我刚刚还担心,如果救兵到的时候,你还没有醒,负责保卫的暗哨跟你爹爹可不好交代。” 之前跟小乞丐一群人走的时候,苍天素将两手放在身后,冲隐蔽的角落里打了一个“三”的手势,就是在给暗哨下指示。 时间刚刚好。既能够引起对方的兴趣,又可以保留一定的神秘感。饵已经入水,接下来只要等鱼儿咬钩就好。 他将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扯了下来,塞给正在叫嚣“没我的同意你们谁都走不了”的小乞丐:“子时西南角第二列士兵换岗时,拿着这个去军营找接班的士兵小队长,会有人领你到我的营帐附近。我的帐子里除了我,还有一男一女,惊动了任何一个,就算你输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听得云里雾里地段羽习惯性地挠头,正想开口问,就见在门外守着的几个汉子眨眼间被人齐齐丢了进来。 小乞丐愣了愣,紧接着就变了脸色。他捏紧了玉佩,从袖子里抽出来一把秀剑,很干脆地抵到苍天素的脖子上,咬牙道:“该死!” 民不与官斗,自己还是太大意了…… 同样被人用刀抵着脖子从地上拽起来的段羽抽了抽鼻子,漫不经心地“嗨”了一声。他现在一点都不担心两人的安危了,所有人已经能看到了,外面密密麻麻围过来的黑色部队。 围墙上整整齐齐站了一圈人,外面也列了一队,手中的弓已经拉开,只等令下。神羽营一共五百精锐,看这阵势至少来了一半。更别提在外面,还不知道爹爹的亲兵出动了多少呢。 自己要出了个好歹,这群人铁定都得陪葬。 而领头的,正是刚刚小乞丐口口声声念着的“大将军”。 段德见两人现在完完整整地眨巴着眼睛齐齐看着自己,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无奈地俯下身子行礼:“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皇子殿下,您玩过了。” 小乞丐张大了嘴,听了这话,实在是三魂吓掉了七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哆嗦着松了握剑的手,见苍天素脖子上干干净净没有明显的伤痕,这才将嗓子眼里跳动的心脏咽了回去,干笑了一声,抬手做手势:“您请。” “你叫什么?”苍天素拦住挥舞着拳头的段羽。 ……莫非这主儿要盘我的底子,好秋后算账?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身冷汗的小乞丐心头思绪急转,口中很干脆道:“赵六。” “多大了?” “……今年……十九……” 这下段羽不嚷嚷着要报仇了,一脸惊奇地比划了比划他跟苍天素差不多的身高。这人长得朴实黝黑,如此一番见鬼般的模样,看起来格外有杀伤力。 赵六额头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牙根紧咬道:“您也请!”臭小子,下次不偷得你哭鼻子,老子跟你姓! 13、天灾 “一二三四五六。”苍天素随手将翻看过的几页薄纸丢在桌子上,口中念了一串数字,自己往后仰倒,靠着软软的椅背,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 段羽早已经坐在地上,枕着他的膝盖,舒舒服服打上呼噜了。 太可惜了,等了三四个晚上,居然还是没有来。也是,盗宗的弟子,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上钩的。 苍天素无声打了个哈欠。段老将军的情报网真是好用,开始着手不到十二个时辰,事情已经差不多有眉目了。 丁一,刘二,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盗宗老头花了五十年,整出来的六个弟子——人家是无为道宗,他老人家就弄了个有为盗宗,扯虎皮做大旗,玩得不亦说乎。 盗宗老头叫白大,至理名言就是“天下盗术一大通”。 苍天素第一次见到赵六没有多想,以为只是熟贼,后来见得多了,看他百般手段炫耀似的使出来,才猛然想起李宓讲过的十几年前去皇宫偷鸡吃的邋遢老头,就在这方面留了心。 自己走狗屎运,趁着盗宗的小崽子翅膀还没长硬的时候抢先下手,算是捡了个宝,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难道是师债徒偿,是十几年前被偷的那几只鸡的冤魂在作怪?苍天素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有点不正常。 感了风寒的晓丝早已经回到侧帐里睡下了,轮值的景田就站在门口,突然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很警觉地回头冲苍天素比了个手势,无声地拉开厚厚的帘幕,踮着脚尖出去了。 苍天素微微眯起眼睛。 外面一声闷响,停顿了几秒钟,一脸淫荡的赵六走了进来,得意地低声道:“小美人~可想死我了~~” 说着,他掏出来一块润湿了的手帕,捂在听见了声音迷迷糊糊要睁开眼的段羽的口鼻上。段少将军眼皮向上撩了撩,很干脆地一个躺倒,整个人翻了过去。 “盗宗的规矩,被人坑了就算输了一次。”赵六似乎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这次小爷我认栽,说吧,你想让我帮忙办什么事?” 事实上,六爷完全没有他表现得这么坦然自若。他想起自家老头子跟他提起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堂堂盗宗祖师被个小丫头用一个古怪的叫做“魔术”的小把戏难倒了,为此憋屈地蹲在皇宫,耗时一百二十三天,认命地教那丫头认字。 ——要知道,赵六的师傅自己还认不全二百个字,在一百多天的教书过程中,实在是充分发挥了人类的想象力。 以至于在以后的十几年中,盗宗老头经常时不时深沉状思考——如何给一篇十个字有九个字不认识的文章总结中心思想?这是个问题。 这直接导致了,后来苍景帝忍受不住某女人古怪的口音和乱七八糟的读写能力,派了专门的人才去系统地教她。结果小有名气的京都才子花了四五年,都没有能把人扭回正道。 戚国国都是胜阳城,而苍国的开国国君名叫苍笙炀。才子黑着脸跟李宓据理力争,最终耗时三个时辰,无奈接受了李某人关于“胜阳是苍笙炀小名”的论证。 苍天素冲赵六勾了勾手指,唇角上扬的弧度不自觉拉大。后者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灿烂的笑意,不觉心惊肉跳,哆嗦了一下,猫着腰凑了过去。 “我想要一套特殊的工具。”苍天素掰着手指一一列举,“开锁用的,割绳用的,跳崖用的,跳水用的,攀爬用的,窃听用的……” “停!停!”赵六黑着脸,手臂在半空中用力挥舞,借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大哥,盗宗是专门偷东西的,又不是玩命的,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苍天素当即不再出声,自个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六细细看了此人一会儿,见对方一只手无声已经搭上了帐子里唯一燃着的烛台,登时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大脑飞速转动了一周,确定自己在一炷香内没有办法从守卫森严的军营中溜出去,又估摸着火烧皇子营帐的罪名足够自己死上千八百次,只得暗骂一声“晦气”,老老实实地从裤子折边处掏出来一套盗勾,又从左脚鞋底夹层里拿出来一套回勾,从右脚鞋底捏出来四片刀片。 赵六看苍天素,后者无害地笑了笑,手依旧搭在烛台上,丝毫没有挪开的意思。 赵六垂头丧气,只得解开腰带,捏住一头晃荡了一会儿,从里面落出来一卷缠绕整齐的软铁丝,眼角抽搐着,万分不舍地递给苍天素:“这个可是我师父费了不少的力气才找人弄出来的,总长二十米,能承受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我就这么一套,你可千万别弄坏了……” 他停顿了一下,不死心地加了一句:“你又不会用,还不如放我这……” 苍天素一一将东西收起来,拉着赵六上下打量了一番,越看越觉得神奇,最后干脆把人直接扒干净了,走到灯前举着装备观察。 嗯,每一件衣服都有夹层,双层鞋垫,裤子用上好麻丝打边,左右衣领各折了两根细牙签塞在褶皱处。底裤内边缘还有两把拇指短刀别着。 苍天素对照了一下自己的装束,不动声色地将衣服还给可怜巴巴赤裸着站在旁边剧烈打抖的赵六:“别装了。” 帐子里火烧得很足,段羽就正穿着一件薄薄的外衫躺在地上囫囵着睡觉。 “用不用我教你怎么开锁?”赵六没有急着穿衣服,接过来后随手扔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有钱就是好,外面百姓冻死了一大片,你这里还暖和得跟春天似的。我怎么就没有个好老子?” 苍天素愣了愣:“盗宗秘术不是不让外传?” 赵六懒洋洋地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枣,随意在肚皮上蹭了蹭,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道:“开锁而已,算什么秘术——壁虎游墙,偷天换日,这才是真正的盗术——我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够老鼠搬家,慢慢搬光苍国的国库!” 他这话说得堂堂正正,响响亮亮,底气十足,丝毫都没有自己面前正是未来苦主的自觉。 苍天素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旋即又低下头,把玩转动着自己手中的盗勾,轻轻扯动嘴角。 景帝十五年夏,无极大陆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苍国与戚国交界的数千里土地上,大地干裂,颗粒无收,牲畜大范围死亡。 鱼兰镇处在干旱地界的边缘,境况还没有内部区域那么糟糕。 这几年,段德的西北军一直在与戚国的镇边军队小面积交战,每隔几个月都需要征数千新兵,用以维持常备军数。 因为旱灾,不论是苍国皇帝还是戚国君主,都在下令全国各地军队削减士兵数目,提前放服役期将满的军士回乡耕种。 相比苍戚两国,承国与岳国并没有受到太大波及。承国虽然处于干旱区的国土面积并不算小,但是它一向是以牧业为主,肥嫩多汁的牧草大都生长在西部地区,是以东南部的干旱并没有带来难以承受的损失。 镇北大将军段德进入苍天素军帐,看了看他手中拿着的情报,不由叹气道:“真让你说中了,戚国大部分受灾区的百姓都往本国都城方向去了,但仍有大量东南边缘的难民正在往边城涌来。”这是一群谋士先前设想出来的,最最糟糕的情况。 几十万难民,三百里外的戚国驻兵地元黎城是肯定装不下的,对方的将军肯定会想办法把难民流往受灾不那么严重的苍国这边引。 你说苍国能怎么办? 收留的话,先不说鱼兰镇本身已经难以维持了,对方要是在难民里夹杂着常服的士兵,不用多了,十个里面混一个,几万敌军涌入苍国,着实够西北军喝一壶的。 要是往回赶的话,没有人会跟你讲“两国不合,争端百年,苍国这么做无可厚非”的道理,已经无路可走的难民们是不会听的,一个弄不好,来寻求庇护的羔羊就变成饿狼了。 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曾经岳国守边的将军就下令关城门拒不收留承国难民,结果十几万难民拼上了几千人的性命,强行撞开城门,抢夺军队粮仓。驻守的将军无奈,只能留下把承国逃难的百姓尽数杀光的指令,自己当夜自杀谢罪了。 苍国戚国两国关系再怎么糟糕,要把自己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士兵用在屠戮戚国普通百姓上面,段德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样的命令。 更别说这次情况比先例严重数倍。就算狠心下令灭杀难民,谁也不能打保证,到底是几万训练有素的士兵能够活下来,还是几十万饿急了眼的难民会获得最终胜利。 “听说年前,承国皇帝病重,现在已经由太子全面监国。”苍天素答非所问,翻过一页情报纸,匆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轻声念道,“动用牢狱里的死刑犯和重刑犯,组建成一路大军,配给最基本的粮草和武器。如有需要,这些人会冲在正规军前面,成为阻挡敌人攻击的最好屏障。” 用杀敌军功抵消刑罚,承国太子真是大手笔。听说就为了这个,已经有十几个归乡老臣苦谏无果后,撞死在承国皇宫的宫柱上。现在举国上下都在谴责太子掌握大权后的第一项举措。 苍天素倒是觉得无所谓,他的道德底线一向放得很低,更何况是这种并没有违背人伦道德,顶多只能说是严重破坏了老祖宗定下来规矩的行为。 与其白白搁着这么一群人在牢里吃牢饭,到了日子就一刀砍了,倒不如放他们出来,有杀一百个人就能换自己一条命的规矩在,这一定是一群狼虎之兵。 承国太子能顶住全国士族的压力组建囚兵营,不仅因为他现在全面监国,而且还因为承国以游牧为主,建国时间也不长,是最近一百年来才由岳国戚国的十几个附属国独立出来的。 士族的力量还远没有根深蒂固到能够动摇国本的程度。他们的支持与否,不会在根本上动摇太子的稳固地位。再加上更多的承国百姓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又有一部分新锐官员的全力支持,这才使得新政策能够推行下去。 只可惜,这样的国情就只有承国拥有。单说苍国,苍景澜就算威望直逼三百年前的苍国建国国君,想在几大士族的共同抵制下施行一项指令,只能造成百官罢朝,举国动荡的局面。 苍国戚国大战在即,承国太子实力亦不容小觑。再过不了几年,必将群雄逐鹿,天下大乱。 苍天素有些遗憾地执起瓷白的茶杯,品了一口清茶。 如果能早生十年,他会有更多的时间来为即将到来的千年乱世奠基。如果老天肯多给他三千五百六十二天的时间朝着更高的方向迈步,等到较量真正开始的时候,必定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时不我待,天下将倾。 苍天素最后一次借着镜子同自己对视是在三年前。他现在回头,已经想不起当初年幼的自己是用怎样的语气说出“我要当阿斗”的人生目标了。 一字一顿,十二万分的真挚,十二万分的认真。那般的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细细想来,童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沉沉雕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记得李宓在餐桌上吐沫横飞的挥斥方遒,记得苍天赐殷勤地捧上殷燕糕时黑亮黑亮的眸子,记得苍景澜高高在上懒洋洋不经意般的一瞥。 唯独这一段记忆,被他本能一般,从脑海中剔除出去。像是某个丑陋狰狞的疤痕,恨不得用一层又一层的衣物捂住,不愿让旁人看见,自己也万分羞于启齿。稍一碰触,都会引起胃部一阵翻滚,痛不欲生。 他用了四年的时间,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网,网罗了听令于自己的人才,完成了一整套监视系统。层层叠叠,环环紧扣。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苍天素不相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曾经一遍遍地想象过被每一个认识的人背叛的场景。 所以在付出信任,希望对方永远忠于自己的同时,他同样希望无论被任何人背叛,都能把主动权摆在自己这一边。 名,利,钱,权,父,母,妻,儿,麾下的每一个人都有被他握在手中的死穴,一旦见光扯开,就是永坠深渊,万劫不复。 是让我负天下人还是让天下人负我? 在苍天素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答案的时候,他已经在下意识中,替自己做出了选择。 14、黑漆漆 等到镇北大将军的独子浑身大汗,径自窜进来的时候,苍天素正夹着一叠泛黄的纸张,将一角靠近跳跃着的烛火,将其点燃销毁。 刚刚在武场练完刀的段羽扯了扯杂乱的头发。他一年前已经由段德主持,完成了成人礼,正式从父亲手里领了三千士兵,走进了西北军的权力中心。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许多事情上不愿意动脑筋的段羽在六个月前,首次跟戚国的对战中,玩了一手极其漂亮的疑兵记,一举歼灭了五千多敌兵。 也正是借着这次胜仗,段德才开始了真正的父子权利交接,在众将士的默许下,重点培养自己独子的领兵能力。 只是让段羽很郁闷的是,半年多来,段德是教给他了不少军队战力的分配和应变突发事件的临场兵力调动技巧,却不再给他安排实际的对战。 他的士兵每日比普通士兵多操练两个时辰,但是被安排参加实战的次数还不如普通士兵的三分之一。 段德每每在诸将会议中,面对儿子的请战,都很干脆地扭头当做看不见。不论段羽私下里怎么跟他着急发火或者殷切恳求,大将军都咬紧牙根,死活不打算松口。 最后还是段德的军师,儒将李仁锵在少将军的一再追问下,被问得不耐烦了才旁敲侧击,告诉他说,镇北大将军上次被他私自带着大皇子上战场的事情给吓得不轻,短时间内,他是别想再领兵出战了。 段羽听了之后觉得万分委屈。 他爹爹一开始的调查结果是,敌军只有两千人,这才放心地让他的三千士兵上阵练手。没想到正巧戚国雍星陆军抵达元黎城,两万军队一由整化零,跟他对上的人由三千翻了一倍还多,两边列阵排开的时候,已经成了六千五百人。 要不是亲亲准媳妇收到消息,急急忙忙化装成普通士兵,跟着一支补给部队偷偷跑到前线,自己八成要交代在那了。 你做老子当将军的,不先反省一下自己的失误给儿子给下属带来的巨大危险,居然还要怪罪人家不顾危险跑去救了你儿子,有你这样的吗? 苍天素听了他的抱怨,支着下巴没有应声。还需两个月左右,大批灾民就会流入元黎城,而要施行自己刚刚跟大将军定下的计议,没有二十几个将领亲自带领几百拨为一组的士兵上阵,几乎是不会看到效果的。 段德平日里用得顺心顺手的将士加起来一共还不到二十个,到了那个时候,段羽是一定要上阵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两个月来,军营里也一定会发生大规模的人员调动。 冷眼观察了自己手下的军士数年的段德一定会在大战前夕,彻底来一次大清洗,将志大才疏的,不堪重用的,不能信任的,统统从军队里踢出去。 太可惜了。苍天素笑着给段羽递上一方雪白的手帕。自己这次想要偷溜出去,恐怕就没有上次那么容易了。 他低下头,从袖子里抽出来一叠花纹繁杂的纸张,提笔给赵六写了一封信,折叠后封入袖珍竹筒中。 段羽见状,顾不得喝水解渴,急忙跑到外面,拿出鸽哨,用力吹了一会儿,献宝般将飞来的鸽子轻轻放到苍天素手中。 信鸽扬起翅膀顺风而飞,翅膀扇动间,三四片洁白的羽毛在空中缓缓飘落,成之字形曲折缠绵的依依落地。 苍天素仰头看它飞远,声音轻轻,语调和缓:“我这是这个月第几次跟赵六联系了?” “我想想啊,”段羽伸手抹掉满额头的汗水,耸肩答道,“大概是第七次吧……要不就是第八次……” 苍天素闻言,弯腰将地上的羽毛捡起来,扬眉给了他一个浅淡的笑容。 八十多天后,戚国驻兵地元黎城发生了重大事变。 先是军队一条隐蔽的重要运粮线被难民发现,空着肚子赶了好几天路的难民一哄而上,大肆抢掠,以伤亡近千百姓与数百运粮兵结束。 接着,二十几队身着戚国士兵兵服的军士手持刀枪,队长自称执有此地镇城将军梁威基的手令,来到粮车被劫的地方,打着“刁民难服”的口号,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原本在附近暂时驻足的灾民十死七八,伤亡惨重。 本来粮车被劫的事情已经够让齐国将军头疼了,谁知道突然间又出了军队屠杀百姓的事情。国都来的监军一道上表,将两件事原原本本回报到上级那里,要不是朝中有过硬的人为他说话,皇帝非得下令取他人头以平民愤。 梁威基快要疯掉了。大批粮草被劫,单凭现在军队里储备粮食以及其他几条运梁线,恐怕不足以维持马上要来的大战。 收到消息后,他确实为此事大发雷霆,也确实对那批胆敢抢劫粮车的刁民产生了杀意。 但是梁威基很清楚,这简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粮食已经是不可能追回来的了,更别说抢完就几人一组抬着米袋跑走的所谓难民已经混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就算下令找寻罪魁祸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天灾之下,国家不能够拿出恰当的章程为百姓分担,反而一层一层克扣赈灾钱粮,逼着百万民众不得不弃家流浪,已经让很多人不满了。要是他此时再滥杀无辜,简直就是在把所有人赶上谋反的道路。 只有把这件事硬生生咽下去,苦处自己知,抓紧时间向朝廷申请再发一批粮草下来才是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 那所谓的屠杀指令,根本就不是梁威基下达的。可是没人信,自称他亲兵的人装备从头到脚与他的真正亲兵没有任何不同,正规军队的服饰尤其是亲兵的服饰都是特制的,在许多细节上都有细致要求,旁人很难模仿得如此相像。况且,就算是敌兵栽赃嫁祸,也不可能有如此庞大数量的一批人在交战时节穿越守备森严的边境,悄无声息地进入敌国。 他气急,拨人手下去探查此事,结果二十几人刚出了军营,全部被愤怒的民众用乱石砸伤,要不是退得快,八成又得出人命。 梁威基只得加派人手,一百人全副武装,大张旗鼓去办这件本来应该隐蔽进行的差事。谁料这次更惨,上次长了教训的难民在几个临时头领的按压下,等百人走出几里后才包围上来,断了他们的后路。 红着眼的百姓一看,这群人的衣着打扮怎么跟杀人的那群豺狼一模一样——难道那个丧尽天良的将军是派他们来为上次那二十几个兵报仇的?——顿时一个个怒不可赦,石头土块,木棍铁锤,一股脑地丢了上去。 一百惶惶的士兵对阵几千愤怒的灾民,下场很明显。 梁威基气得摔了杯子。案子查不了了,他只得命人通知诸将,想要先跟自己人把事情说清楚。结果到了平时召开会议的时间点,空荡荡的军帐里只有自己跟平素最信任的副官坐在位置上大眼瞪小眼。 冬日里急得满头大汗的梁威基急忙挨个上门诉说自己的无辜,指天画地,发毒咒表清白。 好不容易让小部分将领相信了自己,另外大部分也多是半信半疑了,好几天未合眼的他才有心情闭上眼小憩。 凳子还没坐热呢,有士兵匆匆忙忙来报,说他平素最信任的副官,昨日唯一来参加会议的将领被人袭杀在自己的军帐里,凶手是在军营外围埋尸体的时候被巡逻的小兵发现的。 几个穿着梁威基亲兵衣服的人见事情败露,二话不说,当场咬舌自尽。 觉得诸事蹊跷的大将军赶到副官军帐,就见里面站满的将领一个个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一个跟他向来不和的副将军更是直言他这是杀人灭口,好不要脸。 梁威基勃然大怒,最后在众将领的一致要求下,派自己的亲兵在大家的监督下,仔细搜查了一遍副官的军帐,分明什么东西都没有搜出来。 结果那个副将军还不满意,要求让几个普通士兵搜一搜大将军的身,好当真证明他问心无愧。 在自己的军队里被人这么逼问,梁威基怒不可遏,但却也知道,不这么做难以让他们真正信服,只得点头同意。 那个副将军随手一指一个外围站着观看的普通兵仔,示意他上前来。那个新兵看看大将军脸色,又为难地看了看诸将,只得打着哆嗦上前搜身。 他摸到梁威基腰带的时候,抖得更厉害了,心惊胆战地从里面掏出来一封拆了封口的信。 上面是梁将军详尽地指示自己的副官如何如何挑选信得过的人手,如何如何分配兵员,如何如何给那群不识好歹的刁民一个教训。 字,经核对,确实是大将军亲笔所书,临末,还印着大将军从不离身的私印印痕。 新兵最后在一干复杂的目光中,惨白着脸,又从梁威基的甲胄里掏出了那枚私印。 几个将领传着看了看那枚私印。上面印泥的红痕已经干了,分明是最近几天并没有用过的模样,看样子,上一次使用应该是五六天前——恰好是士兵屠戮百姓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没见过此等阵仗的新兵终于忍不住了,腿肚子一软,摔倒在地上,尿液顺着就流了下来,竟然吓得失禁了。 副将军看了看嘴唇铁青的梁威基,又嫌恶地扫了一眼那名新兵,一挥手,围观的小兵急忙上来几个人,半抬半架,将那名新兵带离了人群。 年轻的新兵被几个兄弟放到地上,看着自己湿淋淋的裤子,二话不说,张大嘴就哭了出来。 送他来的几个小兵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喂,你长点志气,不就是被大将军瞪了几眼吗,至于吓成这样?” “呸,他算什么大将军,你看看他干的还是人干的事吗?!”另外一名士兵重重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新兵用手背擦了擦脸,可是眼泪还是不住往下掉,哽咽道:“我才不是为着他瞪我……我的家乡也遭了灾,军营现在跟外面消息不通,还不知道枉死的人中有没有父老乡亲们……这次闹灾这么严重,我的老母老父还不境况知道怎么样哩……”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 一时间几个人都有些唏嘘。 天情如霜,世事无常,谁家能保证自己居住的土地永远无旱涝灾害?就算这次没有遭罪,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要是轮到他们自己的家乡受灾,再遇上个梁大将军这样的,千里迢迢跑来避难的亲人们还不定怎么被他们视为救命稻草的士兵们弄死呢…… “得,小兄弟,你自个儿静一会儿吧,我们还要赶去看看这事怎么处理。”这事闹成这样,最后肯定要给个说法。 新兵在抹泪的间隙,将手背轻轻抬起,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没人了,才从地上爬起来,滚到一旁的稻草堆里,从里面掏出一套干净的六品军官服和一个令牌。 嗯,必须要趁着戚国人还没有回过神来,抓紧把唯一的证据销毁掉,赶紧脱身才好。 他迅速换了衣服,将脸上的眼泪鼻涕抹干净,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个副将军的营帐前,很倨傲地冲守着的卫兵出示了一下手中的令牌。 借口来取东西的士兵从香炉里把燃着的香拔出来碾碎,又小心地将香炉里最上面的一层香灰都倒出来,尽数塞在嘴里吞咽了下去。 星晴香如果不遇上边疆将士们常喝的烧刀子,只能是一种气味平淡具有安神功能的草药罢了。可是两者一旦碰上了,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断魂香,等到一个月后,潜伏已久的毒一发作,就能送你上西天。 压在头上十几年的梁大将军终于被除去了,想来那位嗜酒成性的副将军今天晚上一定会心情大悦,纵然不会表现的多么明显,也多少会独自喝上几口,庆祝一番。 千万不要怪我啊,我也不想做过河拆桥的烂事。但是谁让那位苍某人认为你的谋略能力不比梁大将军差多少呢? 不过你也是罪有应得,为了自己上位,居然接受了死对头的计策,帮着对方陷害己方大将,不说卖国,反正通敌罪是有了。 他走出营帐,回到先前换衣服的草垛,换回满是尿骚味的脏衣服,将新的那套烧成了黑灰。边城的风一吹,地上那堆灰烬就顺风吹散了。 不到半柱香,已经是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不留了。 新兵很得意地用指腹磨蹭了一下鼻头,吸了吸湿着身子在风中冻得流下来的鼻涕。 六爷做事,向来是头尾皆顾,哪用你苍天素一个月九封信地提醒我种种细枝末节和注意事项? 阿……阿嚏! 15、赏赐 戚国新封的镇边大将军暴毙而亡的时候,苍国这边的一众将领正在为从帝都新下达的旨意忙得团团转。 段德早已将整件事情写在上表中,除了牵扯到赵六的部分,其余的林林总总,甚至包括苍天素私上战场暗助段羽的事,在上表中都有前因后果的详尽阐明。 段德很清楚,想要让自己死后,苍景帝饶过自己唯一的子嗣,就必须要让皇帝相信段羽确确实实跟他表现出来的一样不通心机。 就算上次自家儿子的漂亮胜仗虽然让人惊讶,但这场胜仗本身还远不到引皇帝特别瞩目的程度,段德依旧相信,苍景帝一定会对这件事给予非常关注,甚至会直接影响日后皇帝对段家的处理方式。 他必须在苍景帝的正式决断定下来之前,给皇帝把事情阐述一遍。就算此时神通广大的苍景帝已经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但是皇帝自己查出来的,和他主动提及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你自己看看,我儿子就是个完完本本的二愣子,从出主意定计划,到分配兵力,都是你儿子在一手策划,我家段羽只是负责带着一帮人冲锋陷阵,充当炮灰而已。你当真好意思杀他? 他这个样子,对你,对你儿子,对你苍家的江山,都没有一点威胁力。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肯放过他? 段德有意无意地,字里行间,都着重突出了苍天素才是这次行动成功最大功臣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对苍景帝的心思总算把握了一二,但是终究不能够确定。 苍景澜打小就头角峥嵘,心思诡变莫测,谁知道他此番是当真想把苍天素当做自己的接班人培养呢,还是为了给他真正选定的太子人选练手呢?段德此番,也存了试探的意思。 苍景帝看完了上表,段德的担忧才告一段落。 从帝都来的特使跑死了几匹快马,昼夜兼程,用一个月赶完了三个月的路程,念完了给诸将的封赏,特意下马叩拜,双手给苍天素捧上御赐亲王服。 赏赐亲王服给未成年的皇子,这是无极大陆绝无仅有的事情。就算是已经成年了,也并不是每一个皇子都有晋封亲王的资格。 在礼法最严、儒学气最浓的岳国,只有皇子做出切实的功绩,朝中半数以上的大臣联名请愿,太学超过六成的儒学弟子同意后,皇帝才会给皇子加封。 而在章程没有这么繁杂的苍国,也是需要皇帝征求所有三品以上大臣的意见,起码要三成以上官员同意,才能开始准备加封事宜。 这次虽然没有亲王的名头,但是一套亲王服封赏,已经表明了苍景帝的意思,单论这次的功绩,压根够不上这样的赏赐。就连现在唯一活在世上的澄王爷也只是郡王头衔而已。 苍天素看着那套珠光宝气华美无边的行头,登时一阵头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段德,见他眼底难掩的激动之色,心念一转,就明白了大将军打的算盘。 他垂下眼,暗暗叹气。算了,为段羽的将来担心了不知道多少年,也该给段大将军吃颗定心丸了,只是这么一闹,以后来自朝中和刘家的绊子一定少不了了。 谢过特使,苍天素轻抚绣满了深沉华丽图案的衣料,抬眼看了看激动得直冲他挤眉弄眼的段羽,又打量一下自己现在穿着的简单白衣,挑眉问道:“现在就换?” “当然!”段羽立刻挤开前面站着的几位副官,轻轻一拉苍天素手腕,扯着人就朝自己营帐跑了过去。 段德无奈地摇头,这傻小子,真是不懂事,没看见特使还从一边站着呢吗? 心中其实很是满意的大将军拱手正想跟特使礼貌地寒暄一下,就见对方翘着兰花指掩嘴笑道:“看样子,令郎跟大皇子的关系真是不错,这一点咱家在宫中就有所耳闻了。” 这种事情居然都传到宫中去了? 段德明白对方暗示的意思,当即不再多说,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大笑道:“特使一路辛苦了,我已命人备好了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在苍天素的记忆中,这是自己这辈子第二次如此盛装。他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模糊影像,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了眼。 在少时,苍天素曾经有一段时间,迷恋上了在上书房学习的空余,对着冷宫中风过起皱的小池塘里的倒影,跟自己长久地对视。 那种感觉,是在无人知道的角落,一点点撕掉伪装,重新认识自己的新奇感。年幼的苍天素那个时候看着自己,仿佛透过那双黑沉沉没有丝毫光亮的眼眸,看到了勃勃的野心在里面兴风作浪,蠢蠢欲动。 他的眼中卧着一只凶兽,他的心中蕴着万马千军。 只有在面对李宓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时,已经快要按压不下的野兽才会不甘不愿地平复下来,继续蛰伏在他的眼底,只等有一日,挣脱束缚它的锁链,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那时候在想什么呢,如果自己不是苍天素,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像宠爱苍天赐那样宠爱自己的父皇,那些人对娘亲和奶娘的侮辱,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容易地宣之于口?是不是就不会被当着几百人的面,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大声说出来? 明明他们也不了解内情,明明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苍天素给赵六下的第一个指示,就是让他派人监视当年受皇后暗示跑来辱骂他的那几个孩子,并且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一定的帮助。 由于当年的事情闹得很大,那些跟他同龄的人过得都不好,张云松可以说是境况最差的一个。对付几个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人,难以达到苍天素想要的效果。 那一句句深深刻在他脑海中的话,他一刻都不曾忘怀。苍天素还记得当初,他是如何趴在小池塘边,对着自己的倒影,一遍一遍地跟自己立誓,要在以后,把这痛苦,加倍地还给他们。当几年后,他一次次折磨自己无辜的舌头时,耳边响起的,也是这句话。 小时李宓担心他的心性成长,不知道多少次提着他的耳朵念叨过“以德报怨,吃亏是福”,苍天素从来都嗤之以鼻。 在他看来,如果人人都以德报怨的话,又要用什么来报德呢?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十倍报恩,百倍报怨,这才是他能够真正认可的人生准则。 睚眦必报,气量狭小。来到军营的苍天素再也没有认真照过镜子,他怕自己会被铜镜中那个狰狞可鄙,被仇恨折磨得面目全非的人脸吓到。 苍天素看了看一旁的段羽,后者正一脸猪哥相抬手抹口水。苍国大皇子见状一愣,然后咬了咬下唇。 段羽抹干净嘴,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有声,很高兴地拉起他,就想往外走:“素素,你穿这身衣服真真漂亮!” 苍天素把手抽了回来。他跟段羽相处算来也有三年多了,并不比跟苍天赐在一起的时光少多少。但是不论是以前的二弟,还是现在的段羽,都没有办法看出他内心真正的情感。 李宓和苍天赐也许知道许多他无意中做出的小动作,但是那也只是在他情绪波动大的时候才会显现,更多的时候,内心打算的一些小九九,苍天素都不会表现出来。 李宓确实了解他,却也没有那么了解他。 苍天素其实一直在幻想,早晚有一天,能够遇到一个人,一个可以轻易分辨出他的一个挑眉,一个扬唇,一个抬首,一个低头,内里包含了怎样意味的真正知己。 对这样一个人,苍天素本能地抗拒,却也本能地期盼。可是现在看来,终究也只能是一个幻想,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也许不是别人没有理解自己的能力,而是自己把外壳包装得太无懈可击,让人无从下手?也许不是别人不愿意成为自己的知己,而是自己一直拒绝握住旁人伸来的手? 段羽疑惑地看着难得主动拉着他的手,却又良久没有出声的苍国大皇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唤道:“素素?” 苍天素瞬间回神,轻轻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往前踏了一步:“阿羽,其实我今天不是很高兴。” 头戴攒珠嵌宝冕旋,身穿海晏河清龙衮,足登朱丝履,腰系白玉鞓。锦衣华服的苍天素踏入段德的大将军主帐时,明显听到了齐齐的抽气声。 他眼皮也没抬,半垂着眼帘,跟在段羽身后,径自来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段羽扫视了一周一个个终年见不到婆娘的将领们看过来的目光,不由得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宣示性地一个一个瞪回去。 段德看得一阵头疼。想到刚才,帝都特使还跟他暗示皇上对这两个小辈的关系不甚满意,现在自家儿子就整这么一出,头都大了一圈,连忙拍拍手将一干人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示意接风宴开始。 特使看看黑着脸满头大汗的大将军,又看看兀自盯着饭菜傻乐的少将军,目光最后落到了一脸漠然正在熟练地用左手持筷夹菜的苍天素身上。 跟段德并肩而坐的特使坐直了身子,含笑开口:“咱家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皇子居然改使左手了。” “没什么,是天素儿时不懂事,觉得自己天资驽钝,武林侠客左右手持剑的风姿是学不了了,索性学个左右手用筷的本事也好。实在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让特使大人见笑了。”军中特使,一向是皇帝的代言人,苍天素此时无官无职,说起话来自然客气一点。 特使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用银质筷子拨弄着碗中的饭菜:“大皇子说笑了,这话咱家可不敢当。” 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咱家来的时候,皇上还特意嘱咐咱家,说边疆苦寒,让咱家留意大皇子过得可还习惯,如今一见,皇上可是不用日日挂念了。” 日日挂念?苍天素眼睫轻抖,微微抬首冲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对了,咱家真是该死!皇上还命咱家给大皇子带来一套吃穿用度的活计,咱家竟是光惦记着亲王服的事了——来人!”特使一声高唤,早有随行的侍卫将几大箱子抬了上来,轻手轻脚地放在地上。 特使一扬手,几个侍卫齐齐将箱子盖掀开。苍天素看清楚里面的物件,咬着口中青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从紧挨着自己坐着的段羽掌中把手抽了出来,起身来到箱子旁边,弯腰打量了一下,回身跪在地上,下摆伏在地上,扬起些许尘土。 苍天素轻轻扯动嘴角:“谢父皇恩典。” 里面连女人的衣物首饰都有,哪里是给他准备的。他看出来,似乎全都是李宓在昭日殿里使过的,当初出事的时候,尽数被宫廷侍卫长搜去没收了。 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心情去要,就算去了,也肯定是要不回来的。想不到,居然还有回到他手里的一天。 这算什么,恶狠狠打了一棒子,觉得过了,于是又给个甜枣哄哄?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苍天素一个瞬间就回过神,冲饶有趣味看着自己的特使吊起眉梢,朗声重复道:“谢父皇恩典。” 特使不日回京。苍天素跟在段德身后把人送出百里,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晓丝和景田把那几箱子属于李宓的东西尽数烧掉。 两个他从昭日殿里带来的老人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才犹自惊疑不定地指挥人想将几箱子东西先抬出去。 苍天素抬手阻止了:“放着别动,就在帐子里烧。” 两个人又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只得把周围的易燃物都挪开,点了一把火。 红色的火光轻巧地跳跃着,紧盯着火焰中央的苍天素,也跟着眸光明灭不定。晓丝担忧地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又忍住了。 等东西烧完了,苍天素挥手让两个人出去,等帐子里只剩下自己跟段羽了,望着黑色的一堆灰烬发了一会儿呆。 看着看着,他突然眼眶一红,蹲下身子将脸趴在地上,眼瞳湿润,实在没有忍住,小声地抽噎起来。 段羽心都跟着揪了起来,跟着他蹲下身子,压低声音道:“你要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没事的,这里就咱俩人,我又不会笑话你……” 苍天素埋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头时,脸上已经没了表情,除去微红的鼻头和眼眶,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玉做的雕像,没有了半点血色。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的锦囊,将地上的黑色灰烬用手捧起来,一点不落地塞在里面,又视若珍宝地将锦囊贴身放好。 段羽见状更加心疼:“你既然舍不得,何必还要烧了?” 苍天素摇了摇头,声音中还透着哭腔:“他特意把东西送过来,就是为了试我,我如何还能把它们留着。” 段羽愣了愣,声音越发低了:“那你干什么不等特使在的时候就把东西烧了,留到现在,人都走了,你就算烧了他也不会知道了,何必还……” 苍天素打断他的话,看了看帐外,冷笑了一声:“他会知道的。” 16、异常 第一任大将军畏罪自杀,第二任大将军一个月后被发现于自己军帐中暴毙身亡。接连两任主将出事,又被难民敌视,戚国的边城之地着实混乱了一段时间。段德趁着这个机会,步步紧逼,接连占了七八个镇子。 这些小镇处在两国交战之地,百年来一直是苍戚争夺的重点,一时姓苍,一时属戚,几年一换,每次易主,都意味着一场恶战。 这次,苍国几乎没遇到什么反抗就成功接手了一大片地盘,实在占了一个大便宜。 几个月来,戚国的难民曾多次试图进入鱼兰镇,段德命人严守城门,守卫力量增加了好几倍,仍然没有完全拦截,索性及时控制住了,零零散散,有近万难民涌入。 段德并没有赶尽杀绝,按照苍国一贯的救济规定,按人头每日分给冷粥两次,每次半碗,并且是筷子插在粥中不倒的合格米粥。每隔五日,苍国军队会定期向外驱散镇中的难民,一旦遇到冥顽不灵者,一概就地处决。 如此一闹,倒也没有出现多么大的纰漏,只是储备粮草有些不足。段大将军连着三封粮草告急的信送上京都,此时皇帝的批示还没有下来,也只能耐心等待。 苍天素这几日一直忙得团团转,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段羽来他的营帐找了几次人,都只能气呼呼地蹲在地上跟景田和晓丝大眼瞪小眼。 赵六已经连着三天写信痛骂地主惨无人道,压榨长工劳动力了。苍天素每次看完了信,翻着白眼顺手烧掉,心道还有时间跟我抱怨,看来小日子还是过得太悠闲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浓重的黑眼圈,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干脆用力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是苍小爷连着第十六天睡眠不足两个时辰了,他现在做起这个动作来,已经是轻车熟路,流畅而自然了。 这是他跟段德好不容易才想到的能够把劣势最小化的办法。小心地控制着进城的难民数量,每五天涌入灾民万人左右,而等到被赶出城时,熙熙攘攘出去的一万两千难民中,只有六七千真正是当初进城避难的。 段德最初听到这个计划,还曾经隐约指责苍天素拿人命当草芥,但是当真正难民潮来临的时候,大将军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是派出亲信混在难民营中,对落单的人暗下杀手。 在现在这个时候,天下大同,众生平等的大道理已经变成最最微不足道的玩意了。 摆在段德面前的选择很简单,要么装装好心,用能够承受的粮草损失预防可能发生的暴动,并且趁机借着分粥在难民中安插自己的人手。要么就一门心思地做好事,打开粮仓,供养他国难民这个注定无底的黑黝黝大洞,让自己的十万兵饿着肚子上战场拼命。 段德也许会自责,会不安,但是等到抉择真正来临的时候,丢掉几万他国百姓的性命,大将军做起来也会毫不犹豫。他要对手底下全副身心信任自己的士兵们负责。 苍天素看着受到强烈的良心谴责,明明这几天闲得长毛,熊猫眼却比自己还严重的段大将军,突然想起李宓曾经感慨过的话。 当一个叫美国的大国发生911事件时,举国上下震惊,愤慨,暴怒。到了跟他们敌对的伊朗和伊拉克国土上,人民欢呼雀跃,游行庆祝。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有时候不是自私,而成了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苍天素终于知道了,段羽身上时时表现出来的,不成熟的悲天悯人与同情心泛滥是从哪里来的了。戎马一生的镇北大将军的心肠远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坚硬如铁。 儒将李仁锵是整个军营将领中除了段德外唯一知道这个计划的人。 他从段德口中听完了数月前苍天素原原本本的谋划,第一件事是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第二件事是闯进他的营帐,扯过他的领子,脸上挂着跟手上粗鲁动作完全相反的儒雅微笑,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一字一顿道:“你真不愧是他的儿子。” 你真不愧是他的儿子。 李仁锵没上过几次战场,身形和面孔都有别于大部分武将,高挑瘦削,皮肤苍白,青色的血管安静地藏于薄薄的皮肤下。丢下一句话,他又大笑了一声,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苍天素看着他瘦高的背影,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了莫大的悲哀。层层叠叠,漫天的血腥气在一息之间涌来,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冷酷残忍,丧尽天良,双手沾满血腥,漠视万千生命。苍天素长长的睫毛随着眼帘的动作,温顺地低垂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然已经成为了一个这样的人? 他茫然地垂下眼,盯着脚上踩着的金舄,在心中盘问自己。 究竟是谁杀死了你的阿斗? 午夜时分,苍天素从铺了鹿皮的座椅上惊醒。他睁开眼,先是低下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坐在地上睡得正香的段羽,无奈地蹙起了眉。 每到跟赵六约定好会面的日子,就算根本用不到他,段少将军还是坚持守在苍天素身边,几年如一日,不论苍天素如何劝,他也没有动摇过。 苍天素小心地将腿从段羽的怀里抽了出来,扯了扯流满了口水黏在膝盖上的白色布料,掀开营帐的窗布一角,往外面看了一眼。 当天负责守夜的晓丝早就回到单独的帐篷里睡大觉了。 几年来的每一天,苍天素都会在她跟景田的饭菜里下一点助眠药,药量不多,但是能够保证两位昭日殿的元老会比正常状况早上一两柱香的时候就会哈欠连连,晚上睡得也会格外安稳。 当夜已深了,两人中的一个站在外面,仰着脑袋抹眼泪的时候,一向不曾苛待下属的苍天素也会理所当然地指指案几上成堆的书册,示意他们可以先回去休息。 一两天还好说,天天如此,实在撑不住的景田和晓丝也不再坚持每晚给他守夜了,每当苍天素表示自己还要熬一会儿的时候,就会自发地早早回到小帐篷里睡觉。 三年下来,守夜的日子远不如不守夜的日子多,已经成了惯例。 今日负责在附近巡逻的是第三队和第五队,苍天素刚才掀帘子看时,正好看到两队交叉而过,第五队排在末位的士兵还活动着全身的筋骨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两队每到正时辰时才会在他营帐前交叉过去,第五队的队长腰间挂的钱袋是深蓝色的。苍天素想了想自己之前的吩咐,深蓝色,也就是已经丑时了。 赵六今天晚了整整半个时辰。 等到两队巡逻队都走远,苍天素把段羽拍醒,捂住他醒过来习惯性就要说话的嘴巴,执起他的手,在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段羽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在黑暗中他看不清苍天素此时的表情,愣了一下后,急忙从地上站起来。 按照三人很早前就计划好的,从床下掏出一坛子酒,段羽狠狠心,往嗓子里一股脑灌了半坛子,耐心等了一会儿,等酒劲上来,就涨红着脸,迈着方步,一步三晃又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他酒量当真不怎么样,半坛子酒下肚,脚下跟踩了棉花一般,深一脚浅一脚,根本不用装,本色出演已经十成十地像那么回事了。 深夜在军营中走动,就算是将军独子也是不合规矩的,段羽走出苍天素营帐没多久,就被第三巡逻队的队长满脸带笑地拦住了。 “都这个时辰了,少将军您这是干什么去?”对方一脸暧昧地往他身后的帐篷看了看,阴阳怪调说道。 段羽张张嘴,话还没说,一个酒嗝就先冒了出来,直冲那个队长去了。他痛痛快快地又打了一个嗝,这才大着舌头道:“媳妇嫌我酒喝多了,撵我下床来着……我爹呢?” 被熏得不轻的队长低头翻个白眼,心道寒冬大腊月里你那位还坚持每日沐浴一次呢,你现在浑身臭成这样,不把你赶出来才怪呢,口中却不好直说。 他正在斟酌措辞,段羽已经很不耐烦地一把把人推开:“起来起来,别站跟前挡道,我要找我爹爹告状去!” 一队人全都咧着嘴笑了起来。开玩笑,全鱼兰谁不知道,段少将军是个彻头彻底的老婆奴,虽然跟大皇子同进同出,确实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平日里却是一句硬话都不敢说,让他向东准保不敢向西,这会儿倒借着酒劲耍起威风来了。 再说了,只听过出嫁的闺女跑回娘家跟爹娘告状诉苦的,哪有一个大老爷们拿床榻上的事去烦自己老子的? 队长深知不能跟一个醉汉计较,见段羽口齿不清,只说要找段大将军,只得好言哄着他,派了两个小兵把人送回他自己的营帐。 做完这一切,目送段羽三人远去的队长没有多想,带领着手下继续巡逻。可是他绕着负责的地块转了四整圈,眼看着三炷香都快过去了,那两个人还没有回来,正心中嘀咕呢,前方就远远跑来两个人影。 三队队长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兵回来了,正想责骂几句手脚磨蹭,借着月光一打量,才看清楚是两个第五队的士兵。 对方急急跑过来,说第五队巡逻的时候,在少将军营帐前看到了段羽跟两个身着第三队队服的士兵倒在那里不省人事,五队队长吓了一跳,忙带人在附近搜查着,同时派他们来通知第三队。 当两队人马在段羽营帐附近逮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可疑人物时,普通士兵打扮的苍天素凭借手中的令牌已经出了军营。 永远不要小看军营的守卫工作,段德当初在这上面下了很大功夫的,一个个营帐所处位置都设计得很巧妙。 如果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进出,这仗打不打的,也就没有了意义。 两年前,年轻气盛的赵六爷也是在抓耳挠腮努力了好几天无果后,等到苍天素都以为自己计划失败的时候,才不敢不愿地用上了他给的玉佩。 一般来说,每一个营帐前都有自己的专职守卫。想要从内部潜出军营,只要你不会吊着钢丝从天上飞出去,如果顺着路避开专职守卫走,至少会跟一个巡逻队撞上,运气差的话,甚至可能会在两队都碰上的情况下,跟同一小队打两次照面。 但是俗话说的好,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最坚固的建筑往往都是从内里开始溃烂。现在这个缺德的主意就是赵六想出来的,一旦他没有准时出现,苍天素跟段羽就会充当内鬼,趁着两个巡逻队的空挡,放一个人出来查探。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段羽几次三番提出要把自己的营帐移到苍天素的旁边时,都遭到了对方毫不犹豫的拒绝。 段少将军每当看到自家准媳妇冷然的侧脸,都会捧着碎了一地的少男心,在心底恶狠狠痛骂赵六一番。 正式见面那一次,段羽被麻药麻翻时,赵六带两人来的地方此时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苍天素在确定无人后走进了这间破屋子,仔细探查了一番,没有看到赵六留下的任何线索。 看来果然是出事了啊…… 按照两人之前的约定,如果赵六遇到麻烦事实在脱不了身,时间紧迫时会在这间屋子西面墙壁一块活动砖上做上记号,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就会在那下面塞上纸条解释失约的原因。 苍天素停顿了一会儿,没有急着去找人,而是先去外面街道上看了看席地而卧的难民,大略数了数一条街中拥挤躺着的人数。 明日恰好是驱赶难民们出城的日子,由一个街道的人口密集程度粗略推算,难民总量应该跟前几次差不多。 两日前苍天素还收到赵六的信,说暂时只替换了三千难民。到了今天人数已经对上了,也就是说起码到今日白天,赵六还在为自己派给他的任务忙碌奔波,并且最终顺利完成了任务。 大抵是晚间出的事。 苍天素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街头掰着手指算数,一个衣着破烂的老乞丐正巧翻身,满是泥巴的手顺势重重打在他的右脚脖上。 手触到东西,老乞丐惊醒了一下,抬头眯着眼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官兵,小声骂了一句,重新翻回身子,摆好姿势,又睡了过去。 苍国大皇子下意识地用拇指将袖子中的小刀往外顶开一段,凝神等待了一下,见对方呼吸绵长均匀,显然真的入睡了。他用舌尖舔了舔上牙床,无声地缓步后退。 这条街离那间破屋子最近,如果真的有什么的话,就算不在屋子里设陷阱,想必也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直到苍天素退出街口,也没有见满街摊在地上的人群有什么异动。 莫非是神经过敏? 他的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轻轻跳了一下,弯下腰仔细检查了一下右脚穿着的的锦边弹墨袜,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想了想还是将其褪下,小心控制着不碰到那老乞丐碰过的地方,轻轻放置在路边。 苍天素在心底叹气。 他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论到长远布局,无论褒贬,起码军营中见识过他手段的段德和李仁锵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但是要说到随机应变能力,他就纯粹是半调子了。 每遇到事情,苍天素都会习惯性地在头脑中设想每一种可能情况,以及一步步发展下去的各种玄机,这就需要大量的时间与心力,在处理突发事件时,就远远比不上能够充分利用自身小聪明的赵六爷了。 需要等到天明,段羽找借口出来的时候,自己才能不引起军中众人怀疑地顺利溜回去。还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而且只有跟段羽碰上头后,两个人配合,诸般手段也才能使出来。 苍天素想了想,决定还是去那间破屋看看。 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绕着屋子转了好几圈,在干稻草上还没坐稳,他就感觉右脚脖一阵酸麻,思绪一沉,仰身倒了过去。 17、数字军团 苍天素悠悠转醒。他先是闭目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响动,察觉到不远处有零星的鸟叫声时,才缓缓睁开眼,眼前却犹自一片漆黑。 他皱了皱鼻子又咧了咧嘴角,面部的肌肉活动顺畅,没有感觉到脸上有什么遮掩的东西,应该是药物致盲。 双脚被缚住了,脚尖下垂,触不到地。两手被分开捆绑,叉向左右两侧,高举过头顶,现在已经没了知觉。 赵六曾经教过他几个月脱身术,只是现在看来,每一种逃脱的可能都被封死了。 六爷啊,你成天吹嘘说自己金蝉脱壳练得炉火纯青,如果换了你被捆在这里,恐怕也只能干瞪眼。苍天素心头一动,隐约抓住了一点什么。 “苍家的小娃娃,感觉怎么样啊?”右侧传来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听声音是一个老人,恐怕就是此人装成的那个放药迷倒自己的老乞丐,这么说很可能是单独作案,没有帮凶。 苍天素喉结滚动了一下,正想开口,就听见段羽愤怒的声音:“老东西,你给我离素素远一点,有本事你放开我,咱们俩单挑!” …… 苍天素抽了抽嘴角,连唯一的外援段少将军都被抓来了,自己要想逃出去,难度实在不小。 “呸!好不容易把两个人都抓过来,老爷子我自然会让他知道你也在这里,用不着你小子现在耍滑头,变着法子地告诉他。”老者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没好气地翻着白眼。 被捆成粽子形状的段羽眼睛还能看得见,他仔细看了看苍天素的神色,见对方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知道在他心里两人还并不是全然没有一搏之力,于是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好保持体力。 这个该死的糟老头子,捆了三四个时辰,居然连口水都不给喝…… 绳子勒得实在太紧了,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哀嚎的段羽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自己被扔在地上的身体,整个人像条蚕蛹一般,在脏兮兮的地上扭动着,试图寻找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阿羽,连你也被抓来了?”苍天素开口说了一句废话。 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至今却还没有听到他的同伙的声音,从段羽的话来看似乎此处也确实没有第四个人……多多少少有了一点把握。 段羽当即乌拉乌拉,一股脑把自己今早的悲惨遭遇讲了出来:“我按计划来这间破屋子找你,一进门就看到你躺在稻草上,还以为你睡着了,我就走上前去,想把外套披你身上,谁知道,屋顶上突然掉下来一大块石头,正中我的头顶,现在还疼着呢……” 段羽尽量在话语中提供更多的信息,想了想决定还是加上一句:“可惜我出来的时候没有让任何人跟着,不然也不会着了道……” 这间破屋子?看来自己并没有被转移地方。既然军营中没有异动,也没有暗哨,说明这个老乞丐不是其他将领的人。 老乞丐原本笑眯眯看着他们二人一来一往,听到最后一句,突然窜上前去,恶狠狠给了段羽一个脑瓜崩,打着手势满脸狰狞地示意他住嘴,然后回过身子,兴味盎然地看着苍天素等了好一会儿,才道:“怎么样,小娃娃,猜到我是谁了吗?” “赵六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什么‘天下盗术一大通’。”苍天素说完,见对方沉默不语,于是笑了起来。 老乞丐气呼呼走上前来,给他松绑,将人从横梁上放了下来,口中不满道:“我要是你,就猜那个没心没肺的死小子叛变了。” “他如果叛变,就没有必要在昨天还为难民的事情忙碌了。”苍天素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或者应该说,早在赵六昨天没有准时出现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了这个原因。只是后来看到难民的人数对的上号后,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相信赵六应该真的出事了。 而且对方在对付自己跟段羽的时候,用的手段完全不一样。按理来说,他要抓一个手无寸铁之人,根本用不到下毒这么麻烦的手段。 而且现在段羽能够看得到,说不上是为了隐瞒样貌,那么他弄瞎自己眼睛的举动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老乞丐的态度与其说是为了专门抓他,还不如说是在探查他能力的同时,顺手就把人给弄来了。从这一点大致能够判定,对方对自己没有太大恶意。 有谁会费尽周折就为了看看苍天素这个人有几斤几两?有谁会有办法让自诩天上地下,聪明才智无人能敌的赵六在几个时辰间消失得彻彻底底,连点消息都不敢给他留呢? 再联想到对方独身而来,又已经年岁不小了,大抵是赵六有为盗宗的师兄。 赵六的师傅白大每十年教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徒弟来,算算年月,苍天素还真拿不准来的是丁一还是刘二,于是干脆不明着把话说出来。 手脚都麻了,苍天素没有站稳,重重摔倒在地上。老乞丐就站在他旁边,压根就没有扶他一把的意思,笑眯眯地低下头看着微皱起眉的苍国大皇子:“我名刘二。” 被自家二师兄从土坑里挖出来的赵六还没有回过神来,段羽的拳头已经挥了过去。 被捆了八九个时辰的六爷此时的境况比苍天素和段羽刚被放开时更加糟糕,压根动弹不得,只得一边缩着脖子嗷嗷惨叫,一边可怜兮兮地朝苍天素暗送秋波。 后者权当没有看到,侧头跟刘二低声说着什么,笑容很是明媚动人。 赵六一看就知道糟糕,心道这小子别看长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其实小气得很,一不小心就能记恨上你,偏偏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很是不能招惹。 他又趴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缓过劲来,挣扎着撑着手爬了起来,摸了摸满头的包,瘪嘴道:“天素,你这人怎么见死不救啊!”目前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打好关系,先把人哄回来再说。 苍天素停下了跟赵二聊着的苍国国库守卫问题,扭头看了看一脸讨好笑容的赵六,含笑唤道:“阿羽!” 这一声真是千娇百转,黄鹂出谷。 赵六听得一个激灵,颤巍巍地扭头,果然看到刚才打人打累了,正在地上坐着喘粗气的段少将军闻声立刻精神抖擞地跳了起来,提起拳头又冲了过来。 他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扭头拔腿就跑,一边跑口中一边哼唧:“苍天素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六爷我跟你姓!” 你想的美。 苍天素翻个白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人间惨剧,笑容转冷,把头撇向一边,在青天白日下,理所当然地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和谐美满庆团圆。” 他有理由生气。三个人当初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从军营脱身的计策如今已经用过了,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情肯定不能再使同样的方法,而且单说这一次,计划也不是那么天衣无缝,说不定已经引起了有些人的注意。 当初把景田带在身边,确实给他暗中传递虚假情报提供了方便,但人家毕竟是贴身守卫,许多事情也是不容易瞒下的。 罪魁祸首刘二也丝毫没有自己身为人家师兄不应该见死不救的自觉,托着下巴倾听了一会儿自家小师弟的凄惨嚎叫,笑眯眯道:“家师年岁已高,决定就此收手,不再整个老七出来了。” 实际上是挠着头翻了一遍《百家姓》的白老爷子觉得“八九七”不论冠上哪个姓氏,都达不到跟他起的另外六个名字分庭抗礼的效果,又觉得整出来六个祸害已经够对不起人民群众了,在强烈的良心不安下,索性就撂摊子丢手不干了。 苍天素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随声附和道:“也该让老人家享享清福了。” “其实,当年三师弟曾经化名张崂山跟在你父皇身侧五年,关系跟你同六子现在差不多,很得你老子器重。”见赵六有意引着段羽越跑越远,刘二示意苍天素找个地方坐下,“但是师父偷偷窝苍国皇宫里,观察了你老子几个月,回来后把他叫过去,拍桌子大骂了一顿。十多天后,三师弟就假死离开了你老子的控制。” 苍天素没有出声。这事他知道,李宓曾经提到过,对于这个窥视者,苍景帝应该也是知道的。 不过当初,不管是李奶妈还是苍国年轻的太子殿下,都只是以为盗宗老爷子是跑到皇宫厨房偷烧鸡吃的,因此才没有插手多管。 刘二没有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自顾自说下去:“师父说,苍景澜此人,喜欢把一切事情都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容许一丁点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而三师弟的性子跟他选择的主上格格不入,最后很可能落得个兔死狗烹的后果。” 苍国大皇子还是没有出声。就跟现在的镇北大将军一般,年轻的时候全力支持他,出生入死,从累累尸骨中挣扎着爬了出来,人到中年的时候,却还在为自己的唯一子嗣发愁。 苍景澜跟他的大儿子是两个极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信任的人有朝一日会背叛他,他有把握折服任何一个可用之才,尤其是对向来忠心耿耿的段大将军,苍景澜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戒心。 但是,不会对段德起疑,不代表他不会对段德下手,苍景澜早早地,就把当初跟着自己打江山的一帮子弟兵,丢到了给儿子早期练手的设定里。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儿子想要引起他老子的青睐,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拿他老子特意留给他们的一群难以驯服的老臣开刀。 段德就曾经多次委婉地表示,他现在尽心尽力地支持苍天素,希望如果到时真是大皇子坐上了那个位子,好歹给段家留个香火。 苍天素个人也觉得,毕竟是辅佐了你这么多年的老将,夺了权没事,起码得给人家留个香火,不带像苍景澜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办得也太不厚道了。 “其实,当初六子写信给师父的时候,师父也是不同意他来帮助你的。”刘二低头扯了扯自己露着半个脚趾头的麻鞋,“于是一直介怀着前事的三师弟主动请缨,跑过来观察了你很久,回去报告后,师父不放心,又亲自前来呆了一段时间,这才允许六子放开手脚,做一番大事。” 苍天素愣了愣,被人暗中窥探了这么久,自己居然一点觉察都没有,虽然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赵六在帮忙遮掩,也难免有些懊恼。 刘二眼皮也没抬,压根不管他的心思百转,径自道:“你跟你老子是很像的人,心狠手辣,心机深沉,再加上你这人实在讨厌,想要换得你的一分信任,就需要别人用十分的努力,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效忠对象。所以我跟老五,直到现在都在反对这件事情。” 刘二没有把话说下去,而是直接起身,丢下一句“跟六子说,师父快到九十大寿了,他下次回山,别忘了带寿礼”,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苍天素支着下巴,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轻咬红唇,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18、瓶夜城 入秋的时候,由苍天素一手策划并为之努力了数月之久的战争正式爆发。地点发生在原戚国领土的瓶夜城。 半年多来,经历了大大小小不下百场战役,苍国的大军终于在铜墙铁壁上打破了一个缺口,长驱直入,以鱼兰镇与元黎城的连线为中轴线,一路高歌挺进。 “张副将领兵从瓶夜城引兵,到百里外的藏量山脉。我们事先把兵埋伏在这里……左右包抄,断其后路。”苍天素用毛笔蘸墨,在军用地图上划出一道重重的黑线。 李仁锵摩挲着下巴,第一个提出了异议:“瓶夜城的守将李泉夋是好大喜功不错,可是这么明显的陷阱,他就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也未必肯踏进去。” 苍天素沉默了一下,扫视一圈满帐子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将领,才轻声道:“所以我才派张副将前去。” 苍国这边的张青福副官祖上是从戚国受迫害,举家搬迁投奔苍国的,当初张副官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赢得了众人的信任。而张家恰好,与瓶夜城的守将李泉夋所在的李家,是世仇,双方都恨不得挖了对方祖坟的那种。 “明日一定要死战不退,等部下十死有九之后,我会安排另外一小拨人扫荡完周遭的小镇,恰好经过,进行援救,等到两拨人都所剩无几的时候,新加入战场的士兵会丢下伤残,带着张副将向藏量逃跑……我想他是会上当的。”苍天素到此止住了话头。 张青福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此战一过,跟着自己打过无数次战役的兄弟们恐怕就都回不来了。 用己方一名老将花了十几年培养出来的几千精兵打一场攻城仗,为了胜利,杀敌一千自损两千,手段不可谓不狠。 他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瓶夜城素来被誉为天险,地势险峻,攻城所用的器械压根派不上用场,士兵也没有办法完全排开,以往只有苍国军队用尸体去堆城墙的份。 戚国这次为了阻止苍国大军深入其腹,特意调了重兵防守这里,赫赫名将李泉夋也被从都城派遣到这里,他又擅长打防守战,不把人从城中引出来肯本无从下手。 自己别无选择,用四千士兵赚出对方主将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也只是攻下瓶夜城的第一步,以后还不知道要为此填上多少人的性命。 会议结束,诸将渐渐散去。 苍天素低下头,看着桌子上铺着的土黄色地图,用指腹一遍遍地顺着自己刚刚画出的墨线,渐渐陷入沉思。 段德打个手势,示意在旁边眼巴巴等着的儿子先出去,然后凝视着眼前这个身形还没长开的半大少年:“你老是这个样子,他们会认为你太没有人情味的。” “……什么?”苍天素沉默了一下,抬眼看着他。 段德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最近这段时间,苍天素正式进入军帐,开始参与谋划各个战役。 段德也因此渐渐发现,这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人眼底深埋着一股慑人的狠辣,不论是对方士兵的命,还是己方士兵的命,到需要抛弃的时候,他永远没有丝毫犹豫。 李宓告诉苍天素,要尊重每一个生命,然而王侯将相的发家史告诉他,宝贵的生命可以向政治让道。 在年幼的苍天素心中,就形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认知,在平时,每一个生命都是最宝贵的东西,他愿意尊重每个个体的生存权利,可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死人不再代表着孩童的哀啼,老人的哑哭,不再代表着一个个家庭的妻离子散,那只是一串串数字,是政治家玩弄权术的筹码。 这是一种不致命却很可怕的人格缺陷。就像李逵可以杀得兴起轮着板斧向围观者排头砍去,一个人的可怕不在于他的残忍,往往在于他的残忍而不自知。 段德还记得,还有三年时光才成年的苍天素第一次迈进入主帐,有不少将领是有些看不过眼的。 年龄小是一部分原因,更关键的是,这个少年像是丝竹水乡缠绵悱恻的春水凝成的一般,温润素净,看不到丝毫的棱角,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武将的杀伐之气。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本事担当起千军万马的调度者呢? 当血淋淋的尸骨摆在面前,他会不会迟疑,会不会胆怯,会不会犹豫,会不会直接吓得说不出话来? 结果到了真正需要发狠的时候,看着他的人没有一个不觉得脊背发凉。内里与外在的巨大差异,每一个将领见了,都心惊胆寒。 段德收回思绪,见苍天素一直盯着地图不说话,以为他还在担心明天的战役会不会顺利,正想开口劝慰,苍天素已经先他一步开口了:“我在想如果真的攻打下了这座城池,该怎么处理城中的普通百姓。” 段德愣了愣,神情复杂地跟着他一块儿看向这个无极大陆上驰名遐迩的战争城池。 戚国的建国名将薛瓶夜一生东征西讨,建立了赫赫战功,戚国现在守着的土地有不少是他一手从苍国国君手中夺来的。 薛瓶夜晚年功成身退,就选择隐居在苍国与戚国交界的一个小镇子里,戚国的建国皇帝因此特意赐其名为瓶夜镇。 几百年来,这个原本边陲不起眼的小镇已经不断扩大,再加上两国国土的变更,已经不是那么靠近偏远地区了。 现在的瓶夜,由小镇变成大城,已经繁华无双,成为戚国东南部数一数二的富贵名城。苍国人曾经五次历经万险,成功攻下这座城池,但是当大军休整一番后继续向戚国内部挺进时,无一例外的,这里原先居住的百姓都会举起刀枪,将大军留下防守的稀薄兵力消灭殆尽。 自认身体里流淌着薛将军血脉的原住民们,每年享受着皇帝特别的宽待,徭役与税收征收都比周遭的县镇好了整整一个大档次。 无处不在的优越感使他们打心眼里看不起苍国人,对戚国的忠实拥护,也丝毫不下于戚国都城里纸醉金迷的王公贵族。 深入到骨血,印刻进信仰,铭记在灵魂中的东西,如何才能改变? 戚国上任皇帝就曾经无不得意地表示,苍国攻下瓶夜城,也许不需要三个月的时间,真正收服瓶夜城,则就需要三十年以上的长远计划了。 而现在,所向披靡的西北大军不可能死守在这座城池里,止步不前。别说三十年,就是从这里多待上三十天,朝中也肯定会为这个打起口水仗来。 段德看了一会儿地图上那个红色的圆点,仔细观察着苍天素的脸色,斟酌了良久,还是开了口:“我们都明白,想要彻底占领这个地方,唯一的办法,就是……” 他终究没有敢说下去。这是军营中有远见的将领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光是说出口,心头涌上来的罪恶感都能够把人活活溺死。 在和平年代,瓶夜城聚集了超过一百万的人口,富贵的商人,失意的士子,观光的游客,戚国东南部形形色色地人都会汇聚在这里。如今战祸临门,从混进城中的探子返回来的消息看,人数也没有少于六十万。 六十万,会在现在这个时节死守不退的人,一般是土生土长的原着民,也就是会毫不犹豫拿起刀枪反抗的敌人。 段德所说的办法,前几次的将领也不是没有想到过,但是想到是一回事,敢不敢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确实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可是不管你有滔天战功,还是有赫赫威名,命令一下,注定要遗臭万年,受万民唾骂。 等大军回到都城后,此番上战场拼死换来的战功被抹灭了不说,主帅搞不好还要被幽禁一生的。累死累活一辈子,要是到头来换回这么个结果,是个人都受不了。 所以无一例外的,苍国大军几次征服瓶夜,主将宁肯立刻向皇上请令,即日班师回朝,也不愿意在瓶夜城浪费功夫。结果往往是朝廷的调令还没有下来,瓶夜城百姓已经揭竿而起了。 “现在军中的每个人都知道,诸般命令,都是由我来直接下达。”苍天素抬起头,尖尖的下巴微扬,平视着远方,眼中黑沉沉的瞳色晕开了一大片,“如果能拔掉这根骨刺,我不介意背负千古骂名。” 打瓶夜城时进退两难,打下来之后还是进退两难,怪不得每次苍国几次西征,军队都是卡在这里,骨鲠在喉,不上不下,生死不能。 这是死局。 只要有一天瓶夜城的人民不愿意真正接受苍国的统治,只要有一天他们还有拿起刀枪反抗的能力,只要有一天苍国没有办法跨过横亘千里的藏量山,横过承国国土,绕过瓶夜城往西挥兵,这局棋注定有输无赢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索性混一天是一天。”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段德抬眼,见自家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儿子掀开帘子冲自己挤眉弄眼,瞬间抿去了脸上的犹豫纠结,拍了拍苍天素的肩膀,率先走了出去。 苍天素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冲走进来探头看自己在干什么的段羽压低声音道:“阿羽,待会儿陪我骑马散散心好吗?” 段羽双眼一亮,想也未想,点头道:“好!” 这场攻城战持续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中,先是苍国的张青福副官带领本部所剩不多的寥寥百余人,与瓶夜城的守将李泉夋在藏量山脉殊死搏杀,最终双方同归于尽;后是兵力分派不足,援兵抵达晚了一步,千名士兵破开城门攻入城池后,被困在瓶夜城内,最后牺牲在跟瓶夜城居民的巷战中。 巷战,多么可笑的名词,无极大陆所有的城镇中,被占领城池的每一个居民都是自己敌人的情况,恐怕只有在瓶夜城会发生。 大军收尾工作结束后,城内堆积的尸体太多了,又聚集在一块,城门从外面无法打开,只能采取爬墙垂绳的方式输送兵力。 苍天素站在城头,看着城墙底下的士兵来来往往地清理尸体。段羽紧紧守在他旁边,后面跟了数百卫队。众人皆严阵以待,生怕从哪里窜出来个原住民,伤了这位金娇玉贵的小祖宗。 “两国因此伤亡的人堆积起来,足够填平瓶夜十六米的城墙了。”苍天素抬手,缓缓在空中划了一个椭圆,声音中无喜无悲。 段羽抓了抓头发,小声安慰道:“素素,我们这已经是最快攻破瓶夜城的一波军队了,别想太多,战争总是有死有活的。” 苍天素转头看向他,微微扬起嘴角:“我没有想太多,跟现在死的人比起来,对瓶夜的真正攻打才刚刚开始。” 段羽觉得他此时的笑容说不出的怪异,甚至透出了一股狰狞的味道,下意识地把眼撇开,定了定神才道:“回去吧,爹爹吩咐不让你在外面待到太晚。” 两人相携回到军队的临时驻扎地,营帐已经差不多搭好了。苍天素没有去看自己的帐篷布置得如何了,而是把段羽哄走后,直接去了段德的主帐。 段大将军果然在等他,见他进来,点了点下巴,一指自己旁边的座位,言简意赅:“坐。” 苍天素依言坐下。 “我想了很久,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你的做法。”段德没有等他开口,就抢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还年轻,做事难免思虑不足。万民唾骂,千夫所指,不是你能够承受的。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何苦要毁了自己?” 苍天素摇了摇头,没有出声。他为了北攻戚国的事策划了整整三年时间,一时半刻也不得解脱。 要想重回皇宫,就只能立下赫赫战功,到时跟着大军凯旋回朝,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的法子。 正因为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才不可能因为一个瓶夜城就止步不前。 一旦失去了这次机会,要等苍景帝想起自己这个远在天边的儿子,还不知道是多久以后。 他等不起。 段德见此人油盐不进,生怕他会在明天的会议上,当真说出那个不要命的决定,有点着急道:“大皇子,你耐心再守几年,等你成年礼时,一定能够有回到皇宫的机会的……你的能力这次大家有目共睹,皇上一定不会轻易放弃你的。” 他会。 他当然会。 苍天素长长的睫毛抖了抖。 段德一直以为他离宫时年纪还小,对龙椅上那个看似慵懒的男人了解不深,父子俩寥寥见了几次面,这么多年了,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 对那个他该叫一声“父亲”的男人,他记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 大军被卡在瓶夜城裹足不前,这是苍景澜意料中的结局,如果自己只能上演这样的一出对方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戏,不论过程怎样的曲折动人,演员怎样的全情投入,都不能够引来苍景帝的侧目。 苍天素并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同时,他也明白,他的父皇是在隐隐逼迫着他接受这个万劫不复的唯一选项。 一事不成,百事不用,此时,他根本别无选择。 段德见状,明白他的坚持,没有再劝说什么,只是无声叹了口气,千避万避,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无可避免? “大皇子,我麾下的五千亲兵,主帅统领的权利,暗处的情报系统,与朝中官员的联络方式,段德都可以拱手奉上。”段德停顿了一下,“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希望他继承他父亲的愿望,永远守在苍国最不安定的边境上,与风沙和豺狼为伍。我希望他成为受万人景仰的大将军……而不是在吃醋争宠中荒度余生。” 无极大陆上风气开放,龙阳之好屡见不鲜,男宠男妃都不少见。戚国的大上任皇帝还曾经收自己的兄弟在后宫,甚至封了皇贵妃的头衔。 段德眼见这几年两个小辈越走越近,心中有着隐隐担忧。他的儿子该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怎能被人折了翅膀,拔光了羽毛,养在鸡窝里混吃等死? 苍天素愣了愣,点头冲他保证道:“我明白,段家的香火不能断。他有自己的责任,不能因为私心乱来一气。我也从来没有把阿羽收入后院的意思。”这是显而易见的,段大将军花了二十年培养出的儿子,当然不是为了给他暖床使的。 段德终于笑了起来,以长辈的姿态摸了摸他软软的黑发:“好好努力,你的未来还很长。我段德不求一世富贵,但求万世英名。”说完,迈步走了出去,直直奔向段羽的帐子。 苍天素没有跟着起身,而是双臂交叠置于桌上,俯下身子,将头埋在臂弯里,牵动嘴角,怔怔出神。 第二日,段德不顾诸将一致的反对,提出要巡城三周,收服民心。 李仁锵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都没能更改大将军的决定。他皱着眉瞪了这个跟自己有三十几年交情的主帅良久,见他前所未有地一意孤行,态度坚决,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在酝酿。 李仁锵很清楚,如今瓶夜城初定,居民们愤慨难当,反抗情绪格外浓烈,再加上里面肯定有混杂的敌国士兵,现在这个时候搞什么巡城,会让护卫难度直接上跳好几个等级,尤其是,段大将军还不同意其他将领跟随。 他是不清楚这位是在搞什么鬼,不过有一个人是肯定知道的。散会之后,李仁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拉住了苍天素,卖力地旁敲侧击暗示了一番。 说着说着,李仁锵就很自觉地闭了嘴。他算是看出来了,苍天素今天同样很不对劲。这位此时黑眼圈很浓,眼袋泛着青色,昨晚肯定没睡好,魂不守舍一般,睁着暗色的凤眼发呆,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难道? 李仁锵面色古怪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捏着苍天素胳膊的手,心中的担忧又加深了一分。 段德早上就向全城百姓公布了要去巡城的消息,直到午饭后,才不紧不慢地安排人手准备出发。等到傍晚时分,段德的卫队一个个惨白着脸,将中了三箭的段德抬了回来。 一箭在左肩,一箭在腹部,最致命的一箭直直插在段德左眼上,血流不止,安置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是进气的多出的气少了。 军医只是探了探脉,便摇着头走开了。 守在床边的段羽第一个冲上去,攥紧段德的手,张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直接就滚了出来。 “傻孩子。”在人前风光了一辈子,段德此时很安详地冲他挤出一个笑容,“还记得阿爹嘱咐你的话么?” 昨日段德提到娶妻生子的事情时,还被儿子送了一顿白眼。 此时的段羽想起昨日黄昏的情景,擦擦泪,咬着牙根把哭声憋回去,急忙用力点头。 段德眼角流露出欣慰,渐渐没了声息,缓了良久,原本已经黯淡的眼中又再度有了光辉。他转动着右眼,最后打量了一番满帐子的将领,艰难开口:“我以镇北大……将军的身份……跟诸位下最后一个命令……此番我……身殒瓶夜城……皆是因为瓶……瓶夜城刁民不识……好歹……我要……我要……全城人……为我……陪葬……”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渐渐弱了下去。 段德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微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将微微挺起的身子软回了床上。 满帐悲戚之声顿起。 段羽低吼了一声,用力撕扯着床单,额头上青筋暴出,满脸血红色,痛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苍天素站在门口,在赤红着眼的李仁锵近乎狰狞的注视下,无声地低了下头。 19、安息 段德走后,段羽把自己关在段德的营帐里,彻夜不迈出帐篷一步。一干将领都不知道怎么劝解,生怕自己冒冒失失进去会火上浇油,只得不断暗示苍天素进去。 苍天素每日到了进三餐的时候,会准时端着两人的饭食进入主帐,将餐盘放到抱着脑袋不出声的段羽旁边,摸摸他打抖的肩膀。 他什么都不说,无声把自己的饭食吃光后,就搬过段德平日办公用的椅子,坐在段羽床榻旁,翻看堆积如山的军务报告。 第三天傍晚,段羽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头栽倒在他怀里,跪在地上,手扶着段德使了几十年的藤木椅,嚎啕大哭。 苍天素一手抚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另一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肩头,盯着帐篷一角,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等对方哭声减弱后,苍国大皇子才低下头,细细探查段羽此时的神色,见他正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通红,连呼气都不顺畅了。 苍天素用微凉的指尖轻触对方几乎咬烂了的下唇,将自己的手背探了过去,语调温柔,声音软软:“阿羽,我陪你。” 段羽没有丝毫犹豫,张口死命地咬住他的手了,一边用力嘶咬,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苍天素弯腰,将头放到他的肩膀上,轻轻闭上眼,待段羽缓过劲来,才轻声道:“是我害死了你爹爹。” “……爹爹说,是戚国人害死了他。”段羽松开了苍天素的手,将口中的血腥咽了下去,瞪大眼茫然地看着他,“你们究竟要我相信谁?” 苍天素默然。 在他看来,确确实实是自己逼死了大将军,虽然他的本意不是如此。但是在段德看来,恐怕苍景澜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年轻的少将当初跪在地上,赌上身家性命,冲小小的孩童宣誓效忠的时候,是不是早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既然明知道是死,当初为什么还要伸过去手?你难道是那愚蠢的农夫,不知道毒蛇的獠牙能够置人于死地? 任他在皇位斗争中失败,流放边陲,或者干脆被赐死,不是一了百了? 没有无极大陆的苍景帝,就不会有李宓,不会有易豪,不会有雍贵妃,不会有皇后,不会有苍天素,也不会有后来的痴男怨女,兜兜转转。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段羽宽厚的肩膀,苍天素疲惫地阖上眼。时隔三年,他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自己心中已经生根发芽的纠缠苦痛。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十五年的光阴流过,他仍然舒舒服服地团着身子缩在冷宫,不用处理军务,不用彻夜难眠,不用挥动屠刀,不用行兵布阵。 每天只要——吃饭,睡觉,发呆,冲笑得没心没肺的奶妈翻白眼。 我,我们,都早已回不到邂逅之前。 十万西北军臂缠黑纱,头戴白巾,在一身孝期白服的少将军的带领下,耗时四夜五日,彻底踏平了瓶夜城。 瓶夜城血流成河,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几十万人的尸体堆在地上,无人收殓,一眼看去,如同朽木一般堆积。脚踩之下,拔之不起。 漫天尸骨中,被清理出一条环城大道。镇北大将军的灵柩穿城而过,两侧将士皆手奉香烛纸帛供献,拦路祭奠。 段羽高举着的手臂缓缓放下。灵柩也跟着被四人轻轻放在瓶夜城中央。少将军眼眶微红,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转过头冲城门外站着的一干将领点点头,在棺木盖子上抚摸了半晌,快步跑出城外。 苍天素点起两支火把,将其中一支递给段羽。少将军咬了咬牙,红着鼻头将火把扔进城中。 苍天素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臂高举在空中,打了一个手势,围城站满的士兵纷纷燃起火把,朝城中用力掷去。 尸体不可能永远堆积在这里,西北军也不可能去一人人地掩埋。为了防止瘟疫,苍天素下令全部焚烧,大火燃了数天,臭气几十里之外仍然清晰可闻。 “阎王爷一定在无间地狱等着我呢。”苍天素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漠然以对任何事情,当真正看到堆积的尸骨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不在意。 段羽在一旁轻轻摇头:“真正杀人的是我,到时候,我一定会在里面跟阎王爷一块等着你。”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皆无声地苦笑。人都杀了,城也烧了,从这里发表几句无关紧要的感慨,都不由得觉得自己是在惺惺作态,伪善得可怕。 心中并不是毫无触动,只是事到如今,再怎么自责,也只能悉数堆在心里。 李仁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来,冷眼扫了一下苍天素,这才直了直身子开口道:“收到最新的消息,瓶夜城附近的百姓,在屠城的时候有人曾经看到过里面的惨状,如今最严重的村子已经是十疯四五了。” 有人疯掉的村子都是属于戚国那一边的,在段羽下令屠城的时候,苍天素已经先一步命人封住从苍国到瓶夜城的道路,禁止任何人出入。而对戚国那一边,则派人传播苍国大军将要屠城的消息,就是为了引人来看。 一开始只是为了引起戚国人的恐惧,方便以后的对仗,至于会有大片的人疯掉的结果,并不在苍天素的设想里,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真实的场景会是那么可怕。 接连接收了附近的几个城镇,几乎没有遇到丝毫的抵抗。到了立冬需要休战的时候,已经有五分之一的戚国国土落入了苍国手中。 西北军粮草告急,军中的情报网已经传来消息,帝都已经派来特使,押送粮草往军队驻扎的地方驶来。赵六的消息中内容更多,特意提点了一下,这次的使节姓刘。 差不多是时候了,不趁着这一次使坏,你们下一次可不一定有机会了。苍天素将信件移到灯火处点燃,看着火光,心情甚好地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 段羽从外面进来,见他这副样子,兴致勃勃地拿起凳子上放的干净毛巾,给洗完澡从来不喜欢好好擦干的苍小爷擦头发。 苍天素眯着眼睛任由他搓揉,低声哼道:“等着吧,好戏快要开始了。”用心布了整整三年的局,现如今终于到了把底牌掀开的时候了。 帝都的使者按照正常情况,到这里需要四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刘家人的话,再拖也不会拖到半年开外去。 现在军中的权利虽然是下放到各个将领手中,但是给皇帝写信上书的长脸差事都是苍天素在干。 段德在的时候,因为那时从帝都到军营的路程只有三个月,他一向习惯预留出三个半月的军粮来,苍天素则防了一手,这次当军中的粮食还够撑六个月的时候,就上书向苍景帝讨粮了。 反正西北军刚完成权力交替,两方消息又不通畅,有什么别与往日的地方,朝中大臣也不能拿出来大做文章。 苍天素上书请罪,说当初救助难民的时候粮食分发过多,导致军中缺粮。当初的管事人现在已经不在了,不论真假,想挑刺的人也只能选择相信。 “素素,”段羽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帘子看了看外面,见除了晓丝,门外没有人在站岗,于是又跑了回来,压低声音道,“李叔叔问我,你怎么还不把权力收上来?” 自从段德死后,李仁锵同苍天素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除非必要,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这次借段羽的口问出来,恐怕实在是沉不住气了。 苍天素摇了摇头,同样把声音压到最低:“阿羽,你爹爹当初是凭借手中的军功,才能够降服他们。我现在无功无德,就算硬把将领们手中的军权收回来,也不一定能指使动他们。” 段羽头上冒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啊?之前你不是明明管得很好吗?” “以前是有大将军在上面压着,明面上是我在统领,其实诸般事情都要他同意才能执行。”苍天素耐心地解释。 没有军功,是现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之前的战役胜利都是靠的他的主意没错,但是一旦在哪一次战役上计谋失败,若再被人拿捏住不放,他在军中好不容易建立的威信很可能在顷刻间倒塌。 没有真正上战场杀过几个人,很难让这群舔着刀口过日子的豺狼们信服。看清楚了这一点,苍天素索性就甩手不管了,只要大方向上由他掌控,私下里任他们怎么胡闹去吧。 段羽听得眼睛瞪得滚圆:“那怎么办?” 苍天素笑了起来,用手蘸茶水,在桌子上轻轻写下了“杀人立威”的字样。 “杀谁?”段羽张大嘴,一点声音也没有出,无声地跟准媳妇儿做口型。 苍国大皇子这次不再有问必应了,冲他弯了弯唇角,顺手拿起桌子上没有看完的战报翻阅起来。 段羽也没有在意,扯了一把椅子摆在他旁边,一屁股坐到上面,仔细观察一下苍天素的侧脸,红着脸将头凑了过去。 他一边注意着对方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吸了吸鼻子。浅浅的清香入鼻,段少将军的脸又涨红了一分。他小心地咽了一口唾沫,右手狠狠掐了一下左手,下定决心一般,飞快扑过去,照准脸蛋用力亲了一口。 段羽“噌”地一声跳了起来,不敢看苍天素的反应,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期间顺便碰倒了堆在地上的一沓书册。 苍天素手中的几张薄纸掉到地上,愣了好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脸上那一小块濡湿的皮肤,把手放下来后又看了看指尖亮晶晶的口水,眉目弯弯,突然笑得很是无害。 半个月后,苍国军队的驻扎地又艰难地向前推进了五百里。 西北军年轻的主将正低着头整理杂乱的书桌,军中真正的兵马统领徐偿直接冲了进来,一巴掌用力拍在檀木桌上:“大皇子,我们在山谷中的屯粮地被人端了!” “我知道。”苍天素头也没抬,指了指桌子最角落放着的战报,示意上面都有详尽的叙述,自己也是刚刚看完。 徐偿的嘴角狠狠抽动着,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粮草被烧,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这反应?!” 开什么玩笑,就在昨天夜里,戚国几百伪装成平民的士兵趁军营挪动守卫不足,连夜直冲屯粮地,中间连迟疑犹豫都没有的,一把火将粮仓烧得干干净净,这里面要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说出来谁也不信。 “段将军几个月前曾经同我提起过,军中有一个级别很高的奸细。”苍天素幽幽叹一口气,声调跟平时略有不同。 徐偿听了这句话,火气更大了:“你都知道有奸细了,为什么这次还要特意把屯粮的地方在会议上说出来?” 那可是十万人半年的补给,差不多是苍国最富饶土地——澄亲王封地云州一季上缴国库粮食总量的三分之一,现在被漫天大火吞噬了,皇上追究起责任来,谁都担待不起。 更别说后备粮草还要好几个月才能运过来,这么多天,十万人难道要跟着一起饿肚子? 徐偿话刚说完,突然间反应过来,急忙把还撑在桌子上的爪子拿了起来,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警戒地看着苍天素不说话了。 对,明知道军中有内鬼,公布出来的怎么可能是正确的屯粮地点。恐怕大火烧了一夜,烧的也不是真正的粮草,而是这位为了把戏演得真一点,不知道放那的一堆什么东西。 这小子太鬼了,对自己人说话都这样,话里话外的,全都是隐藏的陷阱,自己再跟他磨叽下去,不定什么时候把自己也给套进去了,不得不防啊! 苍天素终于抬头看向他:“徐将军……” 苍国大皇子在开会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对每个将领近几天来的所作所为挨个进行总结,总是负面评论占多数,偏生说得句句在理,谁也找不出地方反驳来。现在每个将领走出主帐的时候,都顶着满头的冷汗,灰头土脸的。 徐偿还是第一次见此人跟他说话这么客气,头皮一阵发麻,挥手打断他:“得得,我错了我错了,您有话还是直接说吧!” 苍天素从袖子里把刚刚写好的军令拿出来:“这几天,我在每个将领身边都安了人,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是身为主将,我并不希望用这种手段来对付自己的手下。” 徐偿哆嗦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明白了,这件事我可以揽下来。”谁让自己头脑一热,就跑来兴师问罪呢?正撞枪口上了,人家这不正在找替罪羊呢……要让那群兄弟们以为是自己安排的人手监视他们,不把自己活扒了皮才怪呢。 他拿过军令来看了看上面清秀的字迹,越发惊讶了,抬头道:“景侍卫不是您从宫中带来的吗?” 苍天素冲他扬起嘴角,并没有接话。 徐偿立刻明白过来,这话自己不该问,点点头将军令往腰带上别好:“抓过来再怎么着?直接砍了头挂城门上?”这是军中处理叛徒的惯例,徐偿现在看苍天素眼神不对,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 苍天素支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眼神清亮,笑容浅淡:“小的时候,奶妈曾经跟我讲过一种很有意思的刑罚。” 徐偿定定看着这个让人惊艳的笑容,浑身却一阵冷寒,如坠冰窖,一时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他这个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难得晶亮的眸子中,波光流转,在最深处汇聚成如芒刺骨的恨意。 苍天素悠然抬手,广袖长衣,随风而动:“那种刑罚,叫做千刀万剐。” “这种刑罚,就是用渔网将人捆起来,然后行刑者将露在外面的小肉削下来,要保证削下三万六千片肉,每片肉重不能超过二两,当最后一片肉下来的时候,犯人还要有气。”年少时期特有的清凉嗓音在空荡荡的军帐中铺开,透着华然而凉薄的味道。 “由我亲自来行刑。”苍天素手指轻动,眸中的光彩如梦似幻。他曾经无数次地在夜半惊醒,唯一能做的,就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把仇恨真正发泄出来。 对景田,对皇后,对当初参与这件事的每一个人。 当他对现实还无能为力的时候,就选择做白日梦。 千刀万剐。 他在心中,早已经把这个刑罚重复了百千次。 如今,梦该醒了。 20、军权 苍天素朝着将军主帐迈着步子,不疾不徐,脚踩着黑绒云头落花鞋,踏地无声。 他此刻仿佛抛下了背负多年的枷锁,笑容格外明媚耀眼,漂亮得连天边那一片氤氲暧昧的橙红淡紫都失了色彩。 他身后隔了数米远,脸色惨白中泛青的段羽慢吞吞地往前挪动,嘴唇微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段德当了十几年的镇北大将军,威望无两,说一不二,但是也绝没有享受过苍天素此时的待遇。 西北军的新任主将每往前迈一步,两旁站着的将士都沉默着纷纷后退,除了此时纠结得要死的段少将军,没有人敢接近他身侧十米之内。 苍国大皇子从来没有想过为了拼到军功,自己要上战场拿着砍刀跟人拼死拼活。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当真到了两军交战的时候,这几年敷衍般学过的本事只能够自保,勉强做到不拖别人后腿而已。 再算上戚国人现在一个个都恨不得生食自己的血肉,当真披甲上阵,对方肯定别人都放着不管,一个劲地照准自己砍杀,八成是别想活着下马。 苍天素想起自己跟段羽说过的话,杀人立威。既然不能让人信服,那就要让人敬畏,如果连崇敬都没有,那就用双倍的畏惧来弥补。 景田现在还有力气惨叫。苍天素行刑前,特意命人用老参熬成浓汤,一碗碗地灌了下去,他又注意了及时止血,呕吐到一半被他硬扯上邢台的军医一边咽酸水,一边断言,侍卫长估计还有几个时辰的活头。 你当然要活着。苍天素低下头,嘴角的弧度渐渐模糊了。要不是形势所逼,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早杀掉景田的。 死亡永远不是最可怕的东西,而是你好好地活着,眼睁睁,看着你在意的人被一个个杀掉,你喜爱的东西被一件件毁掉,你的梦想被人践踏,你的坚持被人耻笑,你的尊严被人侵犯。 苍天素很明白那种感觉。 前尘往事,就像一个魔咒,在他的周围织下的无形大网,明明看起来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却又那么密不透风,他撞破了头,磨烂了手指,刮破了皮肤,也没有办法挣脱它的束缚,只能沉在水底,一言不发,任由潮水般的回忆一波一波淹没。 苍天素一直不明白,明明已经过了那么久,一千四百五十六天,时间的洪流荡涤冲刷而过,为什么还是无法抚平他心中的沟壑? 回忆在每个难眠的夜晚喧嚣汹涌,他是多么想要忘却,却还是会想念,一闭上眼睛,属于李宓的脸就回来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望着军帐四方的顶棚发呆,睁大眼,企图在上面找到儿时熟悉的,从冷宫稀疏砖瓦间冒出来的,残破的深蓝色天空。 还有灿烂耀目的星光。 苍天素一直想把自己的痛苦归还给引起这一切的人,所以他痛不欲生,却还要昂头活下去。这是一种咬牙切齿的不放弃。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哭都成了奢望。 苍天素没有打算换衣服。 他对于穿衣,如同饮食一般,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因为段羽曾经羞答答地表示比较喜欢看他穿白衣,所以苍天素才常年一身朴素的纯白布衣。 而如今,一身白衣染血,血色的衣袖在风中抖动,发出轻微的悉索声,带着冲天的血腥气与异常的凝重感,更增添了三分震慑力。 看着苍天素进了主帐,段羽犹豫了好久,终究还是没敢迈步子进去。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现在翻山倒海的胃部,并且万分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犯贱坐到离邢台最近的那一排位子。 段羽想起自己爹爹很久之前的话。年近不惑的镇北大将军骑在马上,双眼微眯,老神在在,“你选择追随的主上是一把刀,无需出鞘,寒已伤人”。 段羽看了看放下来的帘幕,又回头望了望邢台。 带着莫名的默契,没有人选择在此时站在主帐与邢台之间。段羽轻而易举地看到了瘫在上面蠕动的一团。 被割了舌头,此时已经不成人形的景田根本无法发出正常的惨叫,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从喉咙的缝隙中,挤出不绝的风,透过声带的振动,最后形成可怖的尖细嚎叫。 像是地狱里恶鬼的索命曲。光是听,都让人忍不住汗毛竖立,冷汗直流。那代表着无法想象的极致痛苦。 段羽在门口驻足不前的时候,苍天素早已经走了进去,冲面无人色的晓丝扬起笑脸。 他勒令所有的士兵前去观看,对这位打小就服侍自己的小侍女倒是没有做硬性要求,不过看这个情况,对方倒是很自觉地前去看了一眼。 也好,倒是省去了不少心思。 他并没有对景田的所作所为进行任何评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股脑灌了进去,从清晨到现在太阳快落山了,因为要观看行刑,所有人都是水米未进。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苍天素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不能够这么不人道,从主帐里探出去一个脑袋,想要吩咐下去可以开饭了。 十几个将领正呆站在外面大眼瞪小眼,苍天素冒出头来的时候,徐偿正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打算开口说点什么换换气氛。 他正在吸气,突然看到这个一脸无害笑容的人头,登时三魂不见了七魄,想也未想,原本站在段羽身后的他瞬间跟着一大群心有余悸的将领们齐齐往后退了十几米,小心道:“您有什么事情吩咐?” “该开饭了。”苍天素摸了摸平平的肚皮。 徐偿听了这话,嘴唇泛青,差点就哭出来,大哥,您老这么一整,整个军营里十万士兵,现在还有心情吃饭的铁定不到两指之数。 徐偿回头看了看张着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将领们,深知他们的畏惧从何而来。不论什么时候,人对与死亡都是存着敬畏之心的。 身经百战的将领们也许不害怕在战场上被敌人一箭射死或者是一刀砍死,但是绝对没有人愿意是这么个死法。 别说是长达数个时辰的缓慢死亡过程,就算都是瞬间死亡,没有太大的痛苦,很多人还想留个全尸呢。 千刀万剐……这得是多狠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刑罚? 更何况,台上的倒霉蛋还是苍天素从宫中带来的唯一贴身侍卫。很多人对景田都很熟悉,平日里喝喝小酒,吃点小菜,谈天说地,一块玩闹的次数着实不少。 徐偿深深明白,换了自己,就算有把一个人活剐三万多刀的胆气,对着一个稍微熟悉一点的人也是下不了手的。何况对苍天素来说,景田从他八岁起就天天守在身旁,整整跟着他走过了现在十六年人生的一半时光。 对自己跟前的人下这种狠手,徐偿自认没这个魄力。他再多杀几万个人,也依旧狠不到这个地步,这根本不是在战场上拿砍刀杀人、流血受伤就能培养出来的。 徐偿明白,苍天素这次杀人,一半是为了惩罚通敌卖国的侍卫,一半则是做给自己这些在段大将军死后,渐渐有些不服管的人看的。 同时,徐偿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明知道对方的意图,自己也还是难以遏制地起了恐惧之心,相信大部分将领也是如此。 需要在战场上打拼数年才能有的效果,苍天素杀了一个人,就已经达到了。此日过后,西北军在他手中,一定如指臂使,再也没有人敢玩阳奉阴违的把戏了。 徐偿深深叹了一口气。 如指臂使?扯淡! 成功收回了军权的苍天素此时脸色很难看。 段羽站在主帐外面,看了看地上,仔细找了半天,都没能发现落脚的地方,只得立在原地,不好意思地挠头道:“素素,这些东西踩了没事吧?” “你说呢?”苍天素从厚厚的纸张中抬头,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见大个子很是委屈地回望自己,郁闷之气倒是消了大半,声调不自觉放软,“踩着过来吧,注意别把顺序弄混了。” 段羽满脸堆着的委屈顿时没了踪影,小心翼翼地翘起脚尖,颠着小碎步,横着迈了进来,每一步都要先仔细打量盘算,生怕踢倒了哪一摞,那都将是一场灾难。 太可怕了,这是真真正正的堆积如山啊! 完成了一个夸张的劈叉跳跃,扭了腰的段少将军惨叫了一声,两手迅速撑住胯骨两侧,把到嘴边的长长哀嚎咽了下去,两手一齐用力,硬生生将筋别了过来。 “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弄成这样了?”段羽心有余悸地挥手示意满地雪花一般堆积的纸张书册。 苍天素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喜怒莫辩:“李将军罢工了。” 原先西北军分工很明确,子弟兵由段德负责亲自带着,军务报告由李仁锵和他手下的十几位文书官处理。 大部分不重要的琐碎杂事都是段德的这些好下属们直接处理,真正重要的大事都会直接送到段德手上。李仁锵也会将手下处理的事情把关,挑拣出手下拿不准的来,让段德自己拿主意。 这么算下来,身为镇北大将军,其实并不需要每天累死累活,三更睡五更起的。但是前面几个月,由于李仁锵配合态度不怎么积极,苍天素的工作量还是很大的。熬夜加班那都是常事。 更别说现在,人家直接挥挥手,强制命令十几位属下一齐收手不干,很潇洒地将所有的军务都直接堆到苍天素帐子里。 苍国大皇子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几遍,终于确定,除非老天爷开眼,把自己的一天增加到二百个时辰,否则要想不耽误军中事情正常进行,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因为瓶夜城的事,李将军心里还有怒气,不发出来憋在心里容易影响后期两人的合作,也就是说,那十几位文书官暂时是不能动用的。 可是他又不能贸然让人来帮自己处理,先不说临时找来的人手可不可靠,一旦真的用了新人,在李仁锵那里恐怕更不好做人了。 “算了,拼死拼活,也就这么几天,李仁锵还是有分寸的。”苍天素见段羽脸色不对,挥手宽慰道,“让晓丝给我冲杯浓茶来。” 段羽握了握拳头,低声道:“我可以去找李叔叔,不管怎么说,这是军中的公事,他怎么能这个样子?” 苍天素笑了笑,没有接话。正因为是军中的公事,自己要因为这个急眼,恐怕会引起对方强烈反弹,但自己要是不声不响承受下来,相信过不了几天,李仁锵自己就会心虚。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随意换了个话题:“兵练得怎么样了?” “还好!”段羽就近拣了把椅子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每个将领身边,亲近跟着的人都少了很多。” 徐偿是表现得最明显的,以前干什么,身后都要跟着一大溜的亲随,这几天来,总是简简单单一个人满军营地晃悠。他想了半天,都没能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苍天素闻言,神情越发和悦了:“因为抓捕景田的时候,我暗示徐大将军,在每一个将领身边,都安插了我的人。” 谁都不想让主帅每天都能知道他偷了几次懒,喝了几杯水,骂了几次娘,睡了几个女人,上了几次茅房。光想想有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在暗中窥探着,没人能心里舒坦。既然找不到亲随里哪一个是眼线,干脆就都赶了了事。 段羽皱起眉头,将脸凑到苍天素近旁,低声道:“素素,难道我身边也有?” “没有。”苍天素摊了摊手,见他似乎不怎么相信,含笑将实情说了出来,“这些将领身边的人少说也跟了几年了,我哪有本事和精力策反他们去?” 段羽挠着头,想了好久,眼睛渐渐有变成蚊香眼的趋势:“那,你怎么知道是景田给戚国通消息的?” 苍天素想了想,进一步解释道:“景田并不是戚国派来的人,所以根本就不会给戚国通风报信。我只是想要动他,找了一个借口罢了。”所谓安排人马监视,不过是为了给那群将领敲敲警钟,让他们注意一点罢了。 段羽又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兴奋得重重一拳砸到桌子上:“我明白了,烧粮草的那群人是你安排的!” “……本来是这么计划的。”苍天素皱起眉,有些苦恼地将头贴到凉凉的纸张上,“我本来想动用先前在难民中安插的一部分人手的,但是没想到有另外一个人真的跟戚国勾搭上了。” 段羽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揉着额头道:“怎么什么事都这么麻烦……那你知道是谁了吗?” “知道了。”苍天素看着他这幅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现在暂时还由着他去。” 段羽点了点头,对这件事的兴趣已经消了下去。他有一种本能,心底隐约明白苍天素更喜欢什么样的人,所以从来不抱怨“素素我这么笨是不是给你拖后腿”。 段羽看得出来,当初那么多人上赶着来讨好苍天素,人家唯独看中了自己,恐怕就是喜欢自己脑子不怎么好使这一点。 如果自己长了一个李叔叔那样的聪明脑瓜,那跟苍国大皇子恐怕就永远只能是陌路了。 所以遇到复杂难懂的事情,段羽在一开始会动脑筋去想想为什么,想不出来就开口问,该说的苍天素会很乐意说出来,没说的都是他不应该知道的。段羽也从来不会过分追问。 苍天素埋下头,继续在书山中挣扎,嘴角扬起的弧度,跟平时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21、活见鬼 苍天素微微缩起脚,看着底下争论不休的一大群将领,良久的酝酿后,终于扬起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对大多数人来说,熬过了漫长的冬季,和微寒的初春,在春暖花开,一年四季中最最美好的时节,应该是心情舒畅,快然自足的时候。 但是就现在的情形来说,隶属西北军的每一个人,头上都压着一座大山。本来应该在上个月抵达的运粮团走到藏量山脉,突然不见了踪影。 加上卫队,足足有几百人的队伍,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而就在前一天,军营还收到了消息,领团表示一切安好,都在预定轨道上进行。 “藏量山脉有大量的流寇,说不定是被他们劫持了。”坐在徐偿下首的,是他麾下最能征善战的一员猛将,叫朱耳达。 李仁锵跟他不大对头,当即头也不抬冷哼一声:“对,如今这个世道,人人都吃了豹子胆了,敢劫皇上派下来的使团,还敢扣押运给军队的粮食。” 苍天素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个人互相瞪眼,也不出言阻止。他一直觉得,李仁锵是个很特别的将领。 跟徐偿隐隐约约的拉帮结派,提拔亲信不同,李仁锵在军中,除了段德,几乎连说得上话的朋友的朋友都没有。 他连自己的亲兵都不怎么在意,十几年来,威望越来越高,军功越来越大,手中握着的兵反倒越来越少。 需要上战场了,就干脆在新兵或者降兵中挑拣几千,临时凑成一个勉强拿的出手的队伍,充充数就算完事。 与此同时,这人也从来不怕得罪人,三天两头就能跟哪个将领吵闹一番,就连苍天素这个主将,他照样敢甩脸子。 也正因为如此,苍天素才觉得这是个真正聪明的人。像是徐偿所做的,在兵营里好哥们不少,一呼百应的,他说什么话也格外受重视,看起来比这几年不大动弹的李仁锵风光得多,其实是很犯忌讳的。 不论在什么时候,也不论在哪个地方,拉帮结伙,变相搞派别,笼络人心的,都是一把手最最讨厌的手下类型。 所以徐偿在段德在的时候,军功是立了不少,位置却一直没有提上来。直到苍天素接任,手中缺少可用的大将,这才让他十年媳妇熬成婆,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苍天素最近几次三番暗中提点,徐将军才若有所悟,终于是收敛了一点。 蠢人终究是蠢人,自己难道还能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在心理上,苍天素还是更倾向看似跟自己不对盘的李将军的。 下面十几个人翻来覆去,几乎找到了所有人脑能够设想出来的构思,依旧没有一种能够说得通,几百个人浩浩荡荡大张旗鼓而来的运粮团,究竟是怎么会在六个时辰中人间蒸发的。 会议开了一个时辰,每个人都说得口干舌燥,再看上位的苍国大皇子,对方正在打第五个哈欠,然后抬手,施施然抹掉眼角的水汽:“讨论完了?” 徐偿收到不少人暗示的目光,硬着头皮点头道:“完了。” 苍天素支着下巴,懒洋洋地扫视一圈:“出结果了?” “……没有。”看这话问的,徐偿抹了一把汗。 苍天素侧头冲他笑笑,直到看见徐将军脸色由苍白转青,这才摆正脑袋,正色道:“诸位将领都是心思缜密头脑聪颖之人,但是十几个人的智慧终究是有限的,这事不急,诸位不妨回去问问手下的人。明天谁能给我拿出个合理的理由的,奖赏他一车西凤酒。” 他没说金银珠宝。要勾起这群大老爷们的兴趣,说钱是行不通的,在座的这些,也没人是缺少零花钱的。 再说,苍天素前几年一直是按未成年皇子的身份领月俸,是这几个月才有正式将领的银子花的,他又要填赵六手中那个庞大情报网的黑洞,自己本身算起来反倒是最穷的一个。 果然,此话一出,不少人眼睛都是一亮。 李仁锵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李将军现在有些担忧段大将军的独子,段羽打小就没了娘亲,童年在边关跟这帮子大老爷们混,一个人人过得孤零零的,一群将领叔叔们再怎么疼爱,跟母亲的关怀也是两个概念。 所以段羽很早就有了危机感,决定要为自己的孩子找个最最温柔最最漂亮的母亲,没想到,千挑万选的,挑来挑去,最后居然挑到了苍家头上,而且对象还是个男人。 李仁锵这几年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不好越过人家老子去,段德自己没有说儿子什么,他也就不好开口,只能把话憋在心里。 苍天素说话办事,他一直冷眼旁观,发现这人心机实在深沉,所说所做,每一步都有特殊的用意。 就像今天,哪是为了找出使团失踪原因,根本就是借一群将领的口,把运粮团失踪的消息在普通士兵之间传播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李仁锵甚至相信,使团莫名其妙失踪,也是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半大少年使得坏。至于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李将军想了半天,依旧没能找出答案。 这个人跟段羽根本是两个极端,性格上的巨大差异,使得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把两个人真正粘合在一起,做到亲密无间,心心相印。 李仁锵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经意地抬眼,跟他隔着段羽而坐的苍天素正巧遥遥看来,双眼漆黑,似笑非笑。 李仁锵一个哆嗦,瞬间回过神来,打点起精神,回了对方一个敷衍一般的笑容。 会议散去,他第一个站起身,匆匆扭过头,避开了那道一直看过来的,似乎漫不经心的目光。李仁锵左手握住了右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手心中已经尽是冷汗。 待人都走光,苍天素侧头冲段羽笑道:“这下好了,十几个苦力明天就会开工了。” 苍天素承认自己失算了,他实在没有想到,李仁锵能够顶住各方的压力,硬生生将原本以为只是几天的罢工拖了半年。 他算了算日子,都不记得自己上次正正经经脱了衣服上床睡觉是什么时候了。大多数夜晚,都是一杯一杯地灌浓茶,只有在困得不行的时候,才闭上眼支着额头小憩一会儿,往往趴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已经有了早起的士兵晨练时发出的呐喊声。 真正的昼夜不分,累死累活。一天满打满算,阖眼的时间也是连两个时辰都不够。头疼欲裂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李仁锵是苍天素见过最聪明的人,所以他有理由相信,经过今天这么一闹,折磨了自己大半年的苦日子总算该到头了。 苍天素随手翻了翻案几上的战报,西北军现在推进得很顺利,再没有遇到什么瓶颈。现在大军所驰骋的土地,因为荒凉干旱,居民居住地极其分散,通常百里内都看不到人烟。 戚国大抵会守在这片平原的外围地带布重兵防御,而不是千里迢迢,跑到荒凉地带的中心跟苍国军队决一死战。 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大规模混战导致伤亡惨重的事情不太可能遇到。苍天素之前掐着时间,紧赶慢赶,还是比原先预定的,晚了十几天到达这块地界。 不过勉强也能算是按计划抵达。 今天的会议刚开始的时候,苍天素已经吩咐下去,从明天起,士兵们每餐两勺半的米粥一律减为两勺。 谁也不知道使团什么时候能够像它失踪时一样,莫名其妙地再从地底下冒出来,而粮食明明白白放在那,谁也不能变出更多来。 就算明知道这样一来,士兵的士气很可能低落,众将领也说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只能低头,默认了苍天素的安排。 这是长期征战深入敌后遇到的最大问题。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话放到数个月的战役中,是很容易做到的,但是一旦战线拉长,时间拉宽,就很难能保证粮食的及时供给。 单从征服的城池中,根本无法得到充足的粮草。每个守城的将领都有觉悟,仗开打前和开打时,要里三层外三层,布置重兵守卫屯粮地,而一旦败局已定,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烧毁粮仓。 小村落虽然不会出现此类问题,但是收上来的那点粮食,压根不足供养浩浩荡荡蝗虫一般的士兵。 士气低落,败仗连连,伤亡惨重,乃至哗变,人一旦没了吃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如果缺粮少食的情况发生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情况会更加糟糕。 而现在,西北军的征战地,恰恰就是这么一个,缺粮少食最严重的地方。 苍天素微微侧头,有些恍惚地盯着摊开的纸张上的黑色墨迹出神。李仁锵其实错怪他了,这次使团失踪的事真的不是他弄出来的。 他也许最初是有这个打算,但是到了临门一脚,无论如何,也没有用十万人的性命玩一场肮脏的政治游戏的气魄。瓶夜城那是逼不得已,当初他也只是被迫选择了唯一的一条出路罢了。 如果粮食供给线被掐断,此次负责运粮的刘家是会受到不小的冲击,但是西北军也会因此毁于一旦。苍天素计算得失,自然放弃了这个计划。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他还可以接受,但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事,还是算了吧,伤人伤己,得不偿失。 但是这件事也不能完全说跟他没有关系。苍天素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滑下,遮盖住里面的懊恼。 赵六那边有消息送过来,说使团长刘延寺走着走着,突然喝令众人停下,化整为零,将五六百人分了十几队潜入藏量山脉,探查流寇的情况,自己守在粮车前,不论部下怎么催促,也不挪动一步了。 赵六顺便还加了一句,说刘家这手玩得可真不漂亮,好好的让他运送粮草,居然玩起了狗拿耗子的把戏,生怕别人不知道刘家是在给西北军穿小鞋似的。 不用苍天素吩咐,赵六已经安排了人,将这条消息散布出去,相信凭他的本事,一定能闹到整个苍国人尽皆知的地步。 苍天素把他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刘家确实想借着这次机会不让自己好过,但是顶多就是拖延几天时间,让西北军打两三次败仗,搓搓威风罢了,绝对不会做得这么明显,简直就像是自己把小辫子送上来给他扯一般。 刘延寺就算再糊涂蠢笨,刘家几个管事的人眼睛可是亮着的,他们在朝堂上近乎一手遮天,连眼睫毛都是空地,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苍天素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件事情绝没有赵六以为的那么简单,恐怕还有第三方势力的强势插手。 ——这真是最最糟糕的情况了。 谁有本事让刘延寺顶着玩忽职守的渎职大罪,在紧要关头做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事?谁能让刘延寺冒着杀头的危险,还能把坏事做得这么理直气壮? 除了那个他该叫一声“父皇”的男人,苍天素找不到第二个答案了。 一千个可能中,他排除了九百九十九个,那么剩下的一个,无论多么离谱,也只能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他眨了眨眼,努力压下心底涌动的异样情绪。 难道,宁愿赔上西北十万常胜军和一世的英名,你还是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玩死我? 难道,在我的血管中汩汩流淌的,不是来自你的精血? 明明,在这个世上,你才是我唯一的血脉至亲。 苍天素的手腕无意识地抖了抖,恰巧将案几边缘搁置的茶杯碰到了地上。“啪”的瓷器碎裂声,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他抬头,冲听到了声响进来查看的晓丝扬起笑脸:“找个地方坐下,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了。” “……给戚国泄露山脉中屯粮地点的人,是我没错。”晓丝僵立了半晌,用手指磨蹭着衣角浅淡的花纹,低着头,声音细若游丝。 苍天素望着她笑了:“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你干这种事?” 晓丝听得一愣,怔怔抬头,茫然地跟他对望:“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土生土长的戚国人,也是戚国派我混入苍国皇宫的,我自然要为他们服务,您说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你真的是戚国派来的?”苍天素笑容拉大,微微调整着坐姿,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晓丝,你跟景田不一样,直到现在,我们两个并没有根本上的对立,我很不想用对付他的方法来对付你。” 他仔细看了看对面人的神色,见她明白自己的暗示后才接着道:“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可以说是最了解我的一个了,没有一定的把握,我是不会跟你把话说开的。” 晓丝惨白着脸,长久没有出声。 苍天素没有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道:“他真是个彻头彻底的疯子。” 晓丝的脸更白了一分。 “晓丝,你要明白,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真正能守住秘密的人,有的只是不合格的审问者。”苍天素拍了拍手,外面进来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是段羽几年来最信得过的人手。 苍天素神情和悦,笑容清淡:“你是个女子,再怎么心志坚定,总有你心中过不去的坎。折磨你,远比对付一个男人容易得多。” 他从来不曾近距离观察过一个下等士兵的生活,也从不迈入低等军营,所以对于营妓种种,知之甚少。 不过,两年前,晓丝曾经拉着一个衣不蔽体浑身青紫的女子跪在他面前哭泣,说是出嫁后夫家获罪的姐姐,求他把人从营妓营救出来,想来应该是见识过那番情景了。 晓丝艰难地抬头看着他,又看了看几个表情冷峻的男人,明白他更深一层的意思,却只能惨笑着摇头:“我所知道的,只是最皮毛的东西,您自己也能够猜出来,何必如此逼我?” 她从没有怀疑苍天素说得出做得到的本事,也明白,按照惯例,自己此时合该被斩了头,挂在军旗上示众,对方此番大费唇舌,不过是为了让她招出实话,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一个见了光的细作到底杀不杀,还不是都凭主将一句话。多多少少,这个年少的皇子,还是顾念了一点八年的相伴之情。 苍天素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算了,给她个痛快。” 苍天素此时想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八年的相伴之情,他只是回忆起,当他人生最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团成团缩在昭日殿的角落里,冷眼看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收拾东西的人群,在一片冰冷模糊的面孔中,只有晓丝死死地搂着他,含着泪一遍遍重复:“您哭一个吧,求求您,别死憋着。” 苍天素闭上了眼,十几个人齐声应诺,最末尾走出一个汉子来,捏着晓丝的肩膀,从椅子上扯起来,使劲拖了出去。 从心思百转,到御下之道,自己差了那个男人不是一点半点。苍天素懊恼地学着段羽平时的样子,扯了扯满头乌丝。 晓丝打从他八岁搬到昭日殿时就一直跟着他,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名声不显的不受宠皇子。苍天素虽然自认有把握培养出像晓丝这样的手下,但绝不会把这么一个人浪费在一个压根就不起眼的奶娃儿身上。 他不自觉地开始思考,难道苍景帝的手下,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这种水准?那自己跟他斗下去,究竟有没有胜算? 苍国的皇帝在本国军队征战的时候,派人向敌国通风报信,报的还是晓丝那时确实以为是正确的消息,他就算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那个男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多时,走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亲兵。 苍天素多看了他一眼,含笑问道:“叫什么?” “禀报将军,鄙名张坤!”对方双手握拳,直直站在将椅前,昂首挺胸,中气十足。 真像是段羽培养出来的手下,跟他一看就是一个德行,一根肠子通到底。苍天素眯了眯眼,心情甚好地歪头看着他:“还有事?” 张坤显得有些犹豫,偷眼看看主将此时的脸色,还是道:“禀报将军,那个女人死前,让我问问将军,说她八年来,从来为跟那个人通过消息,直到最近行事前才通了一次信,而她有信心并没有在这件事上露出马脚,想知道您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你确实该犹豫,人都已经给杀了,再来问这个也没有意义了。苍天素挥手示意他下去。 什么时候发现的?苍天素静下心来想了想,发现自己也不记得了。 起因就是当初刘广梁趁着冷宫没人去调戏他,晓丝去找苍天赐通风报信,这里面疑点就很多。 如果她真的忠心护主的话,完全可以直接叫上昭日殿的侍卫,进入冷宫找人,而不是以所谓“大皇子先前吩咐不让闲杂人等进入冷宫”的借口留在外面。能当上昭日殿的侍女首领,不会连轻重缓急,什么才是真正应该坚持的,都分不清楚。 晓丝会去找苍天赐,本身就已经排除了她是皇后的人的嫌疑。而如果是别的宫的嫔妃安插的人手,第一件事就应该是闹到皇帝那里。 外戚试图诱惑皇子,这事实在太不光彩了。苍景帝就算再不待见大儿子,以他那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格,也绝对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到时候撑在皇后背后的刘家一倒霉,直接受益者就是那些贵妃淑妃之流。 而晓丝却偏偏去找了几乎不能够在这件事上起什么作用的苍国二皇子,一是为了测验两个年长皇子之间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正的兄友弟恭,二呢,如果真的能够在最后关头阻止刘广梁,势必会引起大皇子的感激和二皇子的好感,方便以后的行事。 生平第一次杀了人心情烦躁恐慌,再加上还没有养成在蛛丝马迹中寻找疑点的习惯,苍天素当时压根没有想到这里面的九转十八弯。 直到这几年在边关看得多了,苍天素才渐渐回过味来,懂得扭过头去,细细探查这件事中的层层怪异。 当迷雾渐渐拨开,还原了事情的本来面目,苍天素愣怔良久,竟然无法在心头找到一丁点的喜悦和成就感。 他自认在心底,是恨着苍景澜的。可是除了恨,似乎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他是第一次在自己的胸口触摸到那么多翻腾的情绪,掺杂在一起,绞成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 他解不开这番纠结,却也没有足够勇气,将杂乱挥刀斩断。 苍天素隐隐觉得,一旦一切一了百了、一刀两断,尘埃落定之时,会是一种解脱,也会是一种遗憾。 22、惨剧 西北军停止向前推进已经有一个月了。 在运粮团毫无消息传来的三个月中,士兵们每顿饭已经由最初的米粥两勺半减为了一勺,别说是一群需要天天操练的士兵,苍天素自己都时常觉得胃部在造反。 托之前连天胜仗的福,士兵对西北军团体的归属度确实很高,也很有集体荣誉感,但是归属度再高再有集体荣誉感,也没有办法空着肚子上战场送死。 随着伙食一天天减少,饿肚子的日子一天天增加,军营中的异样声音,已经由小及大,渐渐多了起来。 为了防止哗变,苍天素已经学曹操斩了粮官,并且一天三封上书,紧急向朝廷反映情况,可惜全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 徐偿气势汹汹领着手下的亲兵,当众斩了十几个煽动军心的人,将首级高高挂起,才算稍微遏制住了流言的蔓延。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断粮的第十三天,已经有士兵将几日前来偷袭的戚国士兵的尸体,从土里挖出来了。 等到当天负责巡营的朱耳达发现的时候,十几个人凑在一块,围着篝火而坐,已经将两具将将腐烂的尸体烤熟,啃得只剩下手臂了。 肉香四下飘散开,周围的士兵越聚越多。朱耳达没说什么,正在争抢人肉的士兵也没有说什么。 所有人都很沉默,灰黑色的天亦无言无语,仿佛是在尽职尽责,给这出糟糕的默剧充当背景色。 苍天素从营帐走出来的时候,感受着军营中弥漫开来的畸形兴奋,嘴唇微动,却连叹息也发不出来。 在饥饿刚开始,肚子会时不时“咕噜噜”叫两声,提醒你它的存在。但是当胃里面真正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的时候,肚子早就不再嚎叫了,它会老老实实地闭上嘴。 这个时候,胃酸就会尽职尽责地开始腐蚀脆弱的内壁,一点一点,缓慢而有序,企图挖空这道阻碍它四下蔓延的天然屏障。 这种体内在燃烧的痛苦折磨,无边,无际,无止,无休。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它就不会停止。 除了巡逻兵,时隔十多天,营地里好不容易有人走动了。而此时此刻,军营里却又反常地寂静无声,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狰狞与沉重。 苍天素仰起头,无声地笑了。 撇开了一切掩饰,一切虚伪,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不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向君效忠,义无反顾地把手伸向腐烂的人体,沉默着吞咽进喉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在死亡的无声威胁下,我们的心肠,通常比每个人想象得还要硬。 时间的播音机停止了千百年如一日的转动,它不紧不慢地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抗议,然后被人不容拒绝地按下了倒带的钮键。 那还是远古的蒙昧时代,人类的祖先行走在茫茫大荒中,以野果,杂草,树皮,猛兽,或者同伴倒下的躯体为食。 伦理道德不再有沉重如山的分量,礼义廉耻也不再有压塌万古的伟力。 撕扯掉伦理,抛弃掉道德,无视掉礼义,崩碎掉廉耻。 苍天素举目望去,不见了密密麻麻的白色营帐,不见了来来往往的沉默人群,也不见了土黄色空地上跳动着的不祥火焰,入眼的,只有赤裸裸丝毫不加掩饰的人性。 最最直白的,最最丑陋的,最最狰狞的,最最肮脏的,最最粗鄙的。 也最最真实的人性。 诗词歌赋是虚的,钱权名利是虚的,家国天下也是虚的。 大米和馒头,才是现在唯一的真实。 没有大米,没有馒头,还有将将腐烂的人肉。 禽兽永远是禽兽,畜生永远是畜生,人有的时候,却不是人。 人生真是一幕幕悲喜剧,命运垂下头,看着人世间尽情上演的场场闹剧,指尖轻颤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收到消息的段羽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西北军主将身着单衣立在凝重肃杀的军营正前方,凝眸远望,笑容虚幻得仿佛要随风碎去。 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苍天素觉察到有人靠近,侧头看向他,缓了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有了存在感:“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今天晚上打开备用粮仓,给士兵们分粮。” 段羽愣住了。 苍天素没有再说什么,转身重新走进了营帐。 所谓备用粮仓,是专门给军中将领准备的,里面储存的粮食,足够西北军十几个将领再撑数个月了。 按照规定,不到关键时候,是不能动用这个粮仓,也不允许除了有正式封号的将领之外的任何人食用。 朝廷的意思是,一旦真的遇上了军中粮草供应不及的情况,起码要保证将领们不能被活活饿死。 十几个人三四个月的口粮加起来分给近十万士兵,连每个人分得几粒米都不能保证,不会比白开水好多少,根本就起不到任何止饿的效果。 换个方向说,在非常时期保证一批国家真正的栋梁能够安然无恙,并且有精力指挥半死不活的部下应付敌国随时有可能的偷袭,留下这些粮食其实是非常有必要的。 然而,当苍天素这个明明很不合情理的命令下达到将领们手中时,没有一个人选择提出反对意见。 而进入八月以来军营的第一次开饭,居然也没有士兵选择放弃那碗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所谓米粥。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苍天素在向平日里总是冲在最前线的普通士兵们传达一种意念。 当你们在挨饿,在受苦,在吃人肉的时候,军营中所有将领,无一例外,会陪着你们,一起挨饿,一起受苦,甚至一起咀嚼腐烂的人肉。 第四天傍晚,苍天素揉着额角盯着赵六最新传来的消息,正在走神,段羽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素素,巡逻兵发现了十几个浑身是伤的人,他们身后带着一车粮草,带头的人自称是运粮使节刘延寺!” 苍天素勉强笑了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嗯,再不来,我也要忍不住跑出去跟他们抢肉吃了。” 空着肚子饿了好几天,外面还时不时飘来肉味,那感觉简直不是人受的。 戚国收到苍国西北军缺粮的消息,迅速调集军队往这块地域奔过来,紧赶慢赶,在前天竟然来了大批士兵,想趁着每个苍国人都有气无力的时候,狠狠赚一把。 结果总共八万人,除了被排在后面负责收尾工作的几千人距离远腿脚快,没有一个逃得掉。 永远不要小看饥肠辘辘的人对食物的渴望。直白地说,就算不是每个人都硬得下心肠吃人肉,五个人里面只有一个的话,一千不到的尸体够两万人吃几天? 声势浩大、浩浩荡荡从远处奔来的戚国士兵,无疑变相激起了很多人昂扬的斗志。 当战事结束,一众将领看到现场的情景时,先是互相看了看,齐声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所有人又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段羽扶着苍天素来到十几个陌生来客被发现的地方时,这些自称京城来使的人状况已经很危险了。 运粮使节抵达的消息不到半柱香就已经在军营中迅速蔓延开了。近万士兵从床铺上爬起来,无声将十几个人团团围住了,并且还在一步步逼近。 一个多月的食不果腹,半个多月的痛苦挣扎,全都是拜这些人所赐。 虽然苍天素分粮的命令下来之后,军营中煽动哗变的声音已经很小了,但是不选择反叛,不代表西北士兵心中没有怨气。 此时气氛极其凝重,比当初人吃人行为最先发生的时候,更多了三分肃杀。 徐偿和李仁锵并排站立,挡在刘延寺身前,不断出声,阻止着士兵们齐齐的逼近,然则士兵不言不语,对他们的喝令恍若未闻,脚步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直到苍天素跟段羽的身影在使节被困地能够清晰看见的时候,站在最前方的一圈士兵才停下了威慑的动作,缓缓放下了已经举起的刀枪。 刘延寺到此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擦擦满头的冷汗,小心地看了看身后唯一剩下的那一车粮食,心又吊了起来。 苍天素并没有打招呼,而是皱眉看着十几人身后那孤零零的一车粮草,轻轻哼了一声:“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从京中到这里,只有四个月的路程,您满打满算,倒是走了整整八个多月。” 见对方没有在第一时间责问剩余粮草的问题,刘延寺倒是松了一口气,扬声道:“还请大皇子见谅,此次是事出有因。” 苍天素没有应声,静静等待他的下半句。 刘延寺有些为难地看了一圈周围虎视眈眈都在听自己答案的士兵们,低声道:“这个地方说话不方便,我想,还是到您的主帐再提吧!” 苍天素好脾气地笑着点头,然后扬起右手,段羽会意,当即“哐”地一声拔刀在手,最前面围着的一圈士兵见状,也齐齐把刚放下的刀枪举了起来。 黑压压的人群中,也立即传来刀刃出鞘的森寒声音。 苍天素看着对方头上流下的冷汗,笑得越发无害:“得,看样子,我手下的兵崽子们都有点不大乐意,有什么话,您还是直接说了吧。” 刘延寺咽了咽口水,为难地正在犹豫,就在这时候,段羽漫不经心一般扭了扭手中的刀柄,银白的刀背反射出的一道寒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脸上。 刘延寺当即不敢耽搁,看看这群就打算等苍天素一个令下,将自己就地正法的虎豹豺狼,只得扬声道:“是皇上突然下令,命我先带人清理藏量山脉的流寇!” 已经由从他身前挡着,变成站到苍天素身后的李仁锵当即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笑。声音极大,现场这么多人中,少说有一半能清晰听到。 苍天素仿佛没有注意到手下的失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将给正在打仗的士兵运粮草的使节团派去平匪?不瞒您说,我很难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口说无凭,不知道刘大人能不能拿出能让我信得过的证据。” 命令真的是苍景帝下的,这个苍天素相信,但是同时,他也相信,苍景帝铁定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皇帝这么做,摆明就是不把在前线拼杀的士兵们当回事,对待战功赫赫的西北军都这样子,面对他们这些普通军路的士兵时,还不定什么德行呢。 这件事一旦落实,就已经不仅仅是西北军一路军队的事情了,而是会引起苍国所有将领和士兵共同的反感。以景帝的一贯作风,后续一定早就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刘延寺先是满脸为难地说:“命令是由宫中太监总领李泉公公给我直接下达的,说是皇上的口喻,哪来的什么证据?” 后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急忙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明黄色的卷轴,脸色好看了一些:“对了,李公公让卑职给您送来皇上的圣旨——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是能够让您信服的证据?” 苍天素一愣,看了一眼身侧的段羽,摆手势示意众人都后退一步,然后撩了撩袍子,一脸恭敬地跪下来接旨。 圣旨中没什么特别的,夸奖了一番苍天素抗敌有功,年少才高之类,下面还按惯例标注了日期,是在刘延寺的使节团离京后一个月,这么一来,足以证明刘延寺说的都是正确的。 苍天素将圣旨双手捧着,并没有急着探查圣旨的真伪,而是改了一个话题:“那么粮车呢?父皇让刘大人平复流寇,可没说,同意让您把粮车一块扔了。” 刘延寺闻言脸色数变,沉默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身边侍从身上的刀上:“不瞒您说,我们在藏量山脉出口处,受到了大批流寇的伏击,几百人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这车粮食,还是我和几个手下拼死拼活,才抢出来的。”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算是搞砸了,一整车粮草,顶多够十万人混上两三天的。 苍天素不置可否,回头冲段羽他们三个笑了:“藏量山脉的流寇果然一日千里,发展得这么快,连几百全副武装的士兵都能吃下去了。” 刘延寺忍不住皱眉:“大皇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故意丢下粮车在那里的么?!” “进军营吧,好不容易算有了口粮,明天的事权且留到明天说。”苍天素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士兵们很给面子地挪动着身子,勉强挤出了一条仅能供单人行走的通道。 西北士兵手中还立着刀枪,刘延寺几乎是侧着身子小心翼翼横着走才能保证不被刀刃划伤,一路走下来,背后的冷汗已经渗透了衣服。 庆祝使节来营的全粥宴结束后,喝米粥喝得饱饱的段羽很气愤地将脱下来的将军甲胄往地上一扔:“什么东西,他拖了整整一倍的时间,还敢这么理直气壮?!” 苍天素顺毛摸了摸他的头发,示意他安静一下,在灯下摊开刘延寺刚刚给他的圣旨,细细打量着。 苍国大皇子总觉得这事有问题,按照苍景帝的一贯传统,黑锅应该是毫不犹豫丢给刘延寺去背才对。事情转机唯一可能出现的地方,就只剩下自己手里的这卷圣旨了。 果然…… 苍天素盯着圣旨的一角,凝神打量了良久,突然抬头道:“阿羽,把你爹爹之前收到的圣旨都找出来,去把徐偿李仁锵他们的也要过来!” 段羽“啊”了一声,迅速反应过来,没有问为什么,转身就跑了出去。 有的圣旨发下来,例如是军队调动的圣旨,将军们用完后是需要向朝廷缴旨的,不允许私自保存。但是像苍天素今天收到的,类似皇家褒奖的圣旨,则允许将军们自己留着,也算是皇家对待功臣的一种特殊荣耀。 细细看了看每一份圣旨,苍天素抿了嘴角的笑容,站起身给段羽整理了一下领子,曼声细语:“走,我们去抓人。” 苍天素很高调地在大半夜调集所有的将领,叫醒了所有的士兵,用平时行军打仗的严整阵势,赶到了刘延寺的临时营帐。 彼时,刘大人正搂着两个营妓寻欢作乐,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冲进来,话来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赤裸着身子,就被人丢了出去。 “苍天素!”刘延寺普一出去,就察觉出众人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竟然没有一丁点的温度,当即慌了神,尖声道,“我乃皇上钦命使节,你凭什么这么羞辱我!” 使节在军中是代表了皇帝的,按理说,谁见了他也需要客客气气,口中尊称一声“大人”。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哪朝哪代,有哪个使节光着屁股在十万人面前玩裸奔的。 “就凭你假传圣旨。”苍天素含笑说完,轻轻松手,寒风烈烈,手中的一卷明黄色卷轴恰好顺风飘落到地上的刘延寺脸上。 刘延寺怔怔将其捡起,头脑一片混乱失声叫道:“不可能!这是李公公亲手交给我的!” 苍天素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道:“这张所谓圣旨,从布料到纹路再到字迹,确实跟真正的圣旨很像,但是最下面的那个玉玺印痕却露了马脚。” 他抬高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传到更多的人耳中:“诸位将领想必都知道,我大苍国的传国玉玺,长四寸,宽四寸,蕴有四方安定之意——你自己看看你伪造的圣旨。” 刘延寺心底一沉,哆嗦着抬手,用指节比划了一次印痕的大小,盯着苍天素愣了好久,不死心地又比了一次,最终只能接受了唯一的答案,整个人抖得跟筛谷一般。 ——长三寸,宽三寸! “斩了。”苍天素没有容他再多说什么,挥手示意手下的人把连拽出来的十几个使节随从都拖下去。 李仁锵往前走了半步,紧靠着他的背站定,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身为使节,居然丢失了大部分粮车——犯了这么大的错,刘大人怎么可能还有心情抱着女人寻欢作乐?” 苍天素转过头来,笑着把实情说了出来:“李将军果然才智过人。没错,他米粥里的迷药是我下的,那两个营妓也是我让人塞进去的。”到了临门一脚了,当然要把事情做得更漂亮一点。 杀掉一个犯了大错正在痛定思痛的人,远没有处死一个犯了大错还不思悔改的人来得大快人心。 李仁锵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甩甩袖子,直接就走人了。 苍天素在第二天的早饭时,让人支起了两口锅。一口是米,一口是肉。米是白米,肉是人肉。 要想重新激发起西北军的斗志,苍天素一点也不介意废物利用一回。用这种手段处理掉一个刘家的人,只是他报复行动的第一步。 从昨天晚上,他就看出来,士兵们憋着的一口气总要发出来,只是简简单单把人杀了,并不能达到很好的效果——并且可以借此,把双方的关系更拉进一步。 他话说得很清楚,满满一大碗米,或者一块害他们要死要活饿了好几个月的所谓使节的肉,任来领饭的士兵们自己挑选。 苍天素同时表示,等吃饱了饭,就挑出一万士兵来,跟着他去藏量山扫荡那群胆敢抢劫军粮的大胆流寇,夺回他们的粮食来,朝廷如若追究私自调兵的责任,由他一人来承担。 此言一出,得知昨夜只有一车粮草安全抵达的士兵皆放下了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石头,西北军的军营终于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活力与生机。 结果也很让苍天素满意。直到一锅肉全被派光,没有一个人选择动那锅喷香喷香的米粥。 看得出来,每个人眼中都重新有了光彩,度过了一场浩劫,整个大军上上下下,比绝粮之前要团结数倍。 李仁锵翻着白眼看着大军主将,伸手点指那群领到人肉的士兵:“这里面有多少是你的人?” “前一百个。”苍天素含着笑答道,“都是从阿羽的亲兵中挑选出来的,他最信任的手下。” 人的血性是很容易被激起的,何况是男人,何况是军人。 23、战略部署 剿匪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苍国的不成文规矩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让出征的大军返还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而藏量山脉有匪徒活动的地方,需要西北军折返三百里。西北军这么做,八成不出几天,朝廷的斥责令就会下来。 因为牵扯到事后责任追究的问题,答应给大家买单的苍天素难得换上将服,迈出军营,亲自上阵,而不是缩在主帐里天天光忙着搞背后捅人刀子的勾当。 就在离苍国到大军驻扎地必经的山脉道路出口处不远,一伙百人不到的流寇集合被红着眼睛满脸兴奋满山搜查的士兵给揪了出来。 苍天素看看空地上整齐摆着的近千辆粮车,又看了看被抓捕起来的这伙流寇,在心中暗道一句,赵六可真小气。 他本来以为,在千辛万苦发现了使团踪迹后,成功抢夺了粮草的赵六怎么也会把大头给自己留下,没想到对方很干脆地就施舍了一点够他撑到朝廷下一波使节来的粮食,连替罪羔羊都只找来了这么一点。 就是这么几十个零零散散,可怜巴巴,衣衫褴褛看着自己的流寇抢了几百人的使节团?兄弟,你好歹要给我后面的胡编乱造留点后路啊。 苍天素一边头疼地叹气,一边挥手示意段羽把这近百人带下去自行处理。他是知道赵六扣下大部分粮食的原因的,谁让自己身为人家老板,每个月给的月俸不够多呢? 幸好有为盗宗老爷子莫名其妙地看自己很顺眼,明里暗里地,给了不少支援。全靠着盗宗数字军团自己掏腰包,这才能让情报网正常运转。 这次遇到了这么一个补足亏空的好机会,赵六自然不会白白放过。 反正粮草没了,也该轮到朝廷那边哭天喊地,跟苍天素这个明面上的直接受害者连一个铜子的责任关系都没有。 根据这些流寇的一致口供,他们是今天早上,才在这里发现了这么一大批粮草的,每个人都指天画地,敢跟无极大陆人人信仰的“水火风雷”四神担保,抢劫使团的勾当绝对不是他们干的。 原本还义愤填膺叫嚣着等抓住了流寇,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说不出话来了。 这几十个流寇,拖家带口,有老有小,衣不蔽体的在空地上乱七八糟站了一大排,拄着拐杖的有,染了风寒大声咳嗽的有,还有一男一女在给哇哇大哭的孩子换尿布。 而且大部分人都是空着手的。 西北军士兵沉默着打量着其中十几个人手中的唯一武器——削尖了的长木棍,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刘大人昨日信誓旦旦说的“大批流寇的伏击,几百人的队伍”的屁话。 如此一来,大部分倒是相信了这些流寇的说辞,认为真的是刘家给西北军穿小鞋故意把粮草扔在这里的。 “算了,把人放了吧,他们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我们何必还要赶尽杀绝?”徐偿第一个出声打破了沉默,他刚刚一直在给苍天素打眼色示意这事还是由主将出面比较好,谁知苍天素显然不乐意这么干,眼波顺着他就直接荡了过去,很干脆地假装没有看到。 徐偿没有办法,估摸着蹿撵蹿撵李仁锵,没想到李将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压根就没有把高贵的头颅往他这边扭的意思。 徐将军只得咬牙跺脚,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没有人反对,折腾了这么大半天,居然就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 苍天素叹了一口气,率先转身离开了。李仁锵挤掉习惯性地跟在他身后的段羽,冷笑道:“这事还是你干的是不?” 苍天素没有回头,直视前方,脸上没了惯常带着的笑容:“昨天中午才发现使团踪迹,我并没有因为想要陷刘延寺进入更万劫不复的地步,而拖延哪怕一炷香的时间。” 李仁锵翻了个白眼,心底明白这次的事情压根不能怪到他身上,就算主将在使节处理问题上确实耍了不少心眼,但是最多也只能说他在顺势而为,而不是在推波助澜。 解决了吃饭问题,西北军大大小小的将领们才有心情凑在一起,讨论接下来的困境。 早在上一波八万人来袭近乎全军覆没后,戚国皇帝大怒,原本打算趁火打劫,趁苍国自己狗咬狗的时候沾个大光,想不到自己国家的将士竟然连饿了十天半个月的对手都打不过。 趁着苍国军队依旧停留的时候,戚国在平原外围布了五十万重兵,因为害怕再偷袭只会给饿疯了的西北军士兵提供口粮,五十万大军也不进入平原,留在原地养精蓄锐,就等着西北军前去送死。 苍天素早几天就收到了三份关于这件事的情报,一份来自赵六,一份来自军营,还有一份则来自段德留给两个后辈的情报网。 现在这个境地完全是苍国人自找的。 换了往常,就算戚国将领都知道最好的方法是放弃一部分中小城镇,布重兵重点防守大城池,但是谁也不能给皇帝开口说让他大方地把领土拱手让人,哪怕是再穷乡僻壤的土地,戚国皇帝为了民心,自然也不能无缘无故放弃自己的领土。 西北军如果不是停留在一个地方如此长的时间,戚国根本没有精力去安排如此多的人手,在危机真的来临前,也只能咬着牙遍地开花,守着各个村镇据点,等着苍国人各个击破。 苍天素挺明白戚国皇帝的心思,他既不愿意放弃小头,更不愿意丢掉大头,瞻前顾后,疑虑重重,最后失了先机,只能被动挨打。 如果戚国有一个段德这样敢于站出来提出正确的解决方案,并甘愿因此背负骂名的真正爱国将领,戚国不会落到现在这个掣肘地步。 就像瓶夜城,先前几代主帅都明白什么才是一绝后患的办法,但是终究没有人敢下那个命令,宁愿黯然退兵,宁愿龟缩回朝。 赵六拼了老命,在苍国各个茶坊安插人手,就是为了改变舆论的方向,试图让更多的人接受西北军屠城的做法。大半年的时间,盗宗手下的人力资源不停运作,在屠城是解决困境的唯一方法的大背景下,也只争取到了不到四分之一人数的支持,可见这件事的阻力之大。 天理道德,仁信智礼,永远是翻不过去的山。 苍天素看了看几乎快要吵起来的三派将领,静静思量着。 徐偿一派的认为应该在平原尽头处分兵,弄出几拨人手四下散开,哪怕对方也跟着分成几拨追击,比起现在的情况来也是好的。 徐偿阐述理由,战场上并不是人多就能派的上用场,受两军对垒处场地的影响,不可能把所有的兵都调动上,往往会导致大军后方士兵闲置,交战最前方则是以接近一比一的比率在以命换命。 两万人如果跟十万人对上,因为军队调动方便,如果战术灵活,巧妙应变,还是有一定胜率的,总比十万人硬拼五十万要好得多。 李仁锵的手下则认为分兵容易被人各个击破。按照李仁锵的想法,可以派众将领亲兵组成先锋部队,轻骑绕过前方重围,深入敌后,烧毁他们的屯粮地。 与此同时,大军应该留在原地龟缩防守,只要能撑过最开始的几天进攻,等对方士兵发现粮草不足,势必士气低落,五十万人缺粮可比十万人缺粮,引起哗变的可能性高得多。 这两派各自都有各自的思量,主张都有可行性,也说不出哪边更好。 两派见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又看看苍天素安然自得的模样,面面相觑后,干脆都闭口不言,只等他下决定。 苍天素见讨论地差不多了,往前微微探过身子,指了指桌子上铺着的大地图:“我的意思是,我们分兵两组,在这里向两翼分开,由两万人绕着山脉走势向北,在十几里远处有一块很好的防御地点,目前为止,戚国的手还没有伸到那里。” 他说到这里先是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见大家多少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才接着道:“而另外八万人向东南行进,绕过包围后,急转向北。遇城则打,遇水则涉,顺着这条线路走,这些地方此时兵力空虚,不消半个月,应该就可以彻底脱困。” 李仁锵跟徐偿对视了一眼,率先道:“也就是说,我们要想办法把敌人的主要精力引诱到第一组那两万人身上去。” 明明白白的诱饵和弃子,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这个苍家的小娃娃究竟哪来的这种自信,确定敌人真的会不选择分兵追击,而是会傻乎乎把所有人都用到围追这两万人身上去? “按照李将军先前所说,我们先派人烧毁粮仓,八万人每人带够一个月口粮,放弃辎重,等待脱困后,几位将军再将八万人化整为零。你们将要攻打的地方都是戚国有名的富庶之地,我想,就算只靠小村落的零散补给,也够一两万人吃食了。” 徐偿把话接了过来:“可是就算对方没了粮食,两万人只凭借千车粮草,好像不足以把五十万士兵全部引过去吧?” 苍天素眼皮也没有抬,答非所问:“这两万人由段少将军带领。” 众将领都是一愣,转头看了看苍天素旁边站着的段羽,见他脸上没有什么波动,想来两人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苍天素这个命令下得很有意思,起码几个将领听了这话,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担忧,细细思量起这中间的弯弯道道来。 军营中谁都知道,主帅甚少参加将领们的私宴,跟每个人都交情不深,唯独同段少将军好得如同一人一般,这几年来,两个人可以说是片刻不曾分离。 为了给这两万要推出去送死的士兵一个交待,同时也存着威慑镇压之意,必须选择一位威望极高的将领来统帅。 众人一开始听了苍天素的计划,都以为不是徐偿要去送死,就是李仁锵要接这个苦差事。军营中就只有这两个既有资历又有威望的将领能胜任这个职务,严格算起来,段羽还远不够格。 更何况,这种明摆着有去无回的事,谁也不希望派亲近的人去。无论是段大将军留下来的情报网和联络人员,还是他培养出来的五千亲兵,认得都不是苍天素,而是段家的独子段羽。 这也是段德为了防止苍家卸磨杀驴,特意着重安排的。有这么一手,最起码在接下来的十年中,段羽不会面临兔死狗烹的险境。 没了这根段家独苗,苍国大皇子根本指挥不动段德手下人马。不从交情考虑,单就用处而言,段羽对苍天素的作用远远大于军中任何一个将领。他现在这样做,无疑是自断一臂,损失极大。 军帐中沉寂了一会儿,朱耳达第一个点头赞同:“大批粮草加上段少将军,我觉得差不多够分量了。”他是徐偿的直系部队,自然不希望看到统领去白白送死,既然有人愿意充当冤大头,何乐而不为呢? “够个屁!”李仁锵恶狠狠啐了一口,拍案而起,指着苍天素怒骂道,“姓苍的,你当初是怎么答应的大将军?他现在尸骨未寒,你居然有脸送他的儿子去送死?!” “李叔叔!”段羽急忙上前,想要把他拉到一旁,无奈压根拽不动他,只得小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素素说完……” “他这都要把你卖了,你还帮他说话?!”李仁锵高声骂完,就听徐偿冷笑道:“李将军这是什么话,难道主帅安排人马,还要考虑这种事情?自然是谁更合适,就派谁去了。” 李仁锵气得笑了出来,接话道:“可不是,死的不是你,你自然有心情站着说风凉话。” 徐偿张口想要反驳,苍天素已经开口制止了:“都坐下,我话还没有说完。” 李仁锵被徐偿一激已经冷静了下来,哼了一声,冲苍天素拱手:“将军大人,卑职认为,与其派段少将军去,倒不如让我来接手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算卑职没有跟您四年的深厚情谊,平日里更没有对您言听计从,忠心耿耿,您也不能阻了我为国尽忠的路。” 苍天素笑了笑,全当没听出来他话里话外的讥讽:“我会跟着阿羽一起走—— 一个大军现任主帅,一个前任主帅的独子,加上他们现在唯一能够得到的粮草来源,我想应该差不多了。” 这倒是实话,苍天素把自己压上后,天平的两端才差不多平衡了。 段德在的时候两国一直是小打小闹,两国互有胜负,各有输赢。但自从苍天素进入西北军权力中心,苍国就开始大规模发动对外战争,一年下来,不知有多少戚国人丧命于道旁,尸骨无人收殓。 再加上瓶夜城那档子事,屠城的命令是段德下的,但是屠城的事却是苍天素干的。戚国人恨苍天素的程度,远比恨段德要深得多。 正因为连天的败仗,戚国皇帝现在极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来赢回民心,与其去围堵早晚要被困在戚国被玩死的八万人马,还不如一举击杀对方的主心骨来得过瘾。 苍天素选的防御所在地也很微妙,已经接近了包围圈边缘,如果戚国军队没有步步紧逼,两万人一旦分散开,随时有可能趁机溜掉。 也许吞掉八万人对戚国目前的局面更加有利,也可以给西北军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但是负责调度军队的戚国将领也很明白,等到硬骨头被啃光,朝廷肯定会派亲贵来分薄军功,不会让哪个将军一家独大,到时候,这个苍国皇帝第一个儿子,八成轮不到让自己下手了。 一边是附近百万百姓的性命,一边是光明的前途之路和下半辈子的无尚荣耀,苍天素就是在赌对方的人品。 没有去在意众人此时的神情,他伸出手来,细细在粗糙的地图纸上摩挲,唇角笑容浅淡平和。 奶妈说的对,政治家果然是最肮脏,也最让人向往的职业。 24、祭礼 “阿羽,我们唯一活着冲出去的希望,就在我正在准备的祭礼上。”苍天素捏着手中薄薄的铜钱,饶有趣味地在灯下慢悠悠地翻转着。 段羽正平躺在床上,为明天到来的恶战养精蓄锐,听到了这话,当即睁开眼问道:“到底是什么啊?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连我跟赵六都不告诉。” 他还是第一次见苍天素在大事上瞒着自己。苍天素平日里做事都是思虑重重,小心谨慎的,这次表现得尤其明显,连赵六的人手都没有动,自己成日缩在军营中,弄来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自军队原地驻扎开始到现在,足足准备了三四个月。 苍天素为了做这个,连军中的政务都不插手了,索性那时候大军已经停止了前进,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然李仁锵还真不好自己拿主意。 无极大陆的传统,一旦军队遇上死战,都会在开战前举行祭礼,将参战士兵都聚集起来,宰猪杀羊,燃香献祭。 而祭礼的最后一个项目,就是所谓的推测天意。这一项并没有特别的规定,要怎么进行全凭行军主帅自己决定。 像是燃香看是否熄灭,或者百步射箭看时候射中,甚至是数士兵数目是单是双。将军会在这一项进行前,给士兵说出一个评断标准,如果话语应验,则证明老天爷是站在己方的。 祭礼由来已久,一开始还能激发起士兵的斗志,怎奈后来的将领一个比一个会耍赖,定下的事情越来越容易完成,结果搞得经常遇到天意明明是在自己这边的,依旧会输得一塌糊涂。久而久之,会相信这个的士兵已经近乎没有了。 把标准说高了很难完成,弄不好还会起到反效果;把标准说低了士兵们就不信,实在是很让人头疼难以抉择。到了如今,祭礼举行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 段羽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明白苍天素此举是何用意。少将军很想问个明白,看对方已经在旁边的床上和衣躺下,便知他不愿意多谈,干脆抓了抓头发,把烛火吹灭了。 苍天素不肯说是有理由的。受无神论者李宓的影响,他本人是不信鬼神的,但是无极大陆却是极敬畏这种事情,他拿不准自己要在这上面做手脚,段羽和赵六会不会心里不舒坦。 况且,平日里造点不违禁用品无所谓,这件事跟明日的生死大战扯上直接关系,赵六手下的那些工匠就绝对不能用了。 苍天素生怕会提前走漏了风声,或者引起旁人的注意发现其中的玄机,干脆就不假以人手。关于事情的真相,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段羽似乎有些亢奋,他是第一次指挥这种绝地反击战,闭上眼睛好半天仍没有睡着,想了想细声问道:“素素?” “……干嘛?”苍天素也睡不着,他一遍遍地过滤明天的安排,生怕其中出什么纰漏。事情成功,好处是巨大的;事情一旦失败,灾难也会汹涌而至。 装神弄鬼,亵渎神灵,在这里是大罪。 段羽一听,很精神地从床上翻了个身:“你为什么不跟着八万人那一伙走?”他相信,所谓增加两万人的分量并不是主要原因。 苍天素刚开始跟他商量的时候,段羽还以为他是想放烟雾弹,凭借一点一滴的蛛丝马迹,左右敌军统领能够收到的情报,对苍天素来说并不是多么难的事,何苦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 “国内目前的舆论导向对我们很不利。”苍天素在黑暗中摊开手掌,目光投在上面,“不论是瓶夜屠城,还是分食使节,都让很多人抵触,认为这样太过残忍冷血,有违天道。” 段羽歪着脑袋看着暗夜微弱光亮中,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我需要一个契机,向所有人证明,天道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所以明天的祭礼成为了关键。”所以抛下了唯一的逃生机会,宁愿带领穷途末路的部下,留下来做殊死搏斗。 在今夜的辗转难眠中,苍天素满是挫败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像平素那样,八方应对,微笑自如。 只有胜了,西北军才能真正为己所用,才能赢得那些将领的真正尊敬。一旦输了,就会命丧当场,哪怕侥幸逃得一命,也是永世不得翻身。 今日的抉择,会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这是他十六年人生的第一次豪赌。 跟段少将军隔着重重黑暗的无声对视中,苍天素仿若找回了当年的心境。那个时候,他可以整日整夜地缩在一个地方不说话,在想象中,为自己开辟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贩夫走卒的鸡毛蒜皮,王公贵族的纸醉金迷,才子佳人的倾心相许,商贾巨擘的经营算计。是生,是死,是笑,是哭,是扶摇直上,是飞流直下,日升日落,星移斗转,全由他一人来决断,旁人无从置喙。 他曾经一度迷上了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那片天,那方地,都是完全属于他的。没有人能透过角落里孩子素净安宁的面容,窥探到他心底最大的秘密。 而此时,苍天素多么希望自己手中握着冥冥中的命运之线,指节轻抖间,为自己搏出一个无尚辉煌的结局。 盛服,焚香,掷珓,再拜,献祝。祭礼并不算多么冗长,很快就到了最后一步。 两万士兵分为百列而立,肃静无声。看着那个满脸油彩的有司退下去,苍天素冲下面打了个手势。 每列站在最前面的士兵转过头去,向身后每人收取一个铜板。这是事先说好了的,祭礼开始前,西北军主帅要求每人至少携带一个铜板。 等两万个铜板放在一个大缸中摆在面前后,段羽扬声开口:“今日一战,是生是死,但凭天定。两万个铜板,正面则生,反面则死。” “丈大火灯,无风自起,生死存亡,方寸心间。”苍天素拍拍手,迅速有两千人从场外跑来,每两人合力抬着一个棉纸糊成的圆筒形灯笼,上面皆用红笔写了“胜”字。 两人话说完,底下的士兵忍不住扭头跟左右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自古到今,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将领选择这么古怪的祭天方式,跟别的将士尽量选简单的不一样,这两位做出的选择,成功的几率未免太小了点。 两万个铜板肯定有正有反,段少将军恐怕是在赌哪一面出现得更多。主帅选择的这个也未免太不靠谱了,试问有谁听说过灯笼能在天上飞的? 下面的人正说着,苍天素和段羽两人合力抬起那口大缸,将里面的铜钱朝斜上方抛洒。 两万铜钱因惯性升到半空中,相互碰撞着,然后带着“哗啦啦”的撞击声,微微分散开来,最后坠落到台子上,有的还在不停地上下弹跳着。 苍天素一拉当即低下头想去查看的段少将军,为了证明没有搞小动作,特意面朝外,让下面的士兵将两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退到礼台下面后,苍天素扭头打量了一番礼台上安顿下来的铜板,因为是靠着礼台边缘抛洒的,所以不用上台就能够把那些铜钱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无极大陆有礼台不准随便蹬踏的风俗,他命人在外面围上了稀疏的护栏,严令不准随意触摸铜钱,以免混淆了天意。 段羽先前并不知情,愣怔怔看着上面的情况,见鬼一般瞪了苍天素好一会儿,被对方捅了一个轻轻的胳膊拐,这才反应过来,拍手示意那一百队人马依次上前来鉴定。 这一看,两万人,没有一个不惊讶呼喊的。 “我的天呐!” “难道全是正的?!” “怎么没有反面的?!” “真的假的?!” 段羽左右瞅着士兵都在捂着嘴惊讶,没人注意到这里,蠕动嘴唇小声道:“素素,你真的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只是你没有一个神奇的奶妈。”苍天素说着,望望台上那口大缸。靠铜板来鼓舞士气的事情是小时候李宓告诉他的,至于将事先准备好的铜板替代收上来的属于士兵的铜板,用李宓的话来说,那只是一个小魔术。 他旁敲侧击了赵六好久,才算弄明白了盗宗平时哄人的把戏。把其中一个偷梁换柱的手段改一改,再加上一口带夹层的瓷缸,就能办到了。 等两万士兵重新排好队伍,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一扫而光,每个人脸上都意气风发,透出兴奋的红色光芒。 两人自觉结束了悄悄话,重新走到台上站定。苍天素挥手,命令两千士兵将那一千盏灯笼点燃。 一开始灯笼并没有反应,段羽有些担忧地偷眼看苍天素,后者回了他一个带有安抚意味的笑容,看起来并没有太吃惊。 苍天素把孔明灯做好后,自己曾经偷偷在军帐中试验过多次,刚点燃的时候,确实不会有反应,需要等一会儿,灯笼才会慢悠悠地往上飘。 果然,在下面的窃窃私语刚起的时候,其中一盏灯笼已经缓缓离地,冲向了上空。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越来越多的纸灯朝天空进发。不到一会儿,地上已经没有了还停在地上不动的灯笼。 收到探子消息的戚国大将丁宁松带领着大军紧急朝着苍国两万人驻扎地进发。 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对前面最前面的丁宁松时不时地回头看看身后气势如虹的五十万士兵,嘴角不觉勾起一抹冷笑。 换了在往常,他还真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凭借五倍的人马悬殊,就一定能打得十万苍国军队大败亏输。 那个苍国大皇子,还真有点邪门,什么事情遇上他,戚国人总是倒霉。你一点点抽丝剥茧才推测还原出来的,所谓事情的本来面目,很可能是他故意引导你走到这条路上。 当你满怀喜悦地调兵的时候,前方往往设了个大大的陷阱,只要你敢踏上去,准保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就算用五倍的人马搞十面埋伏,也不一定能顺利困死他。 ——只是这次,自己为了保险,特意放弃了追击那八万苍国残部,调动整整五十万士兵严阵以待——要知道,二十五倍的巨大兵力差异,已经不是靠任何计谋所能够扭转的了。 丁宁松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担忧,他不由得回头重新问了一遍自己的手下:“苍天素当真是在那两万人里面?” 手下心中腹诽了一句“您这都问了第二十六遍了,怎么还不相信”,口中恭敬答道:“回将军,绝对是的。” 这几年,苍国大皇子没少在西北军军营中逛游,不少普通士兵都见过他。这次他是穿着帅服亲自带领着两万人往他们现在龟缩的地方行兵的,脸上没有任何遮掩,两万人每个都看得清清楚楚,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个苍国大皇子? 丁宁松沉默了一下,推测道:“也许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手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将军,您忘了,他可是当年无极第一美人留下来的种,除了那位,谁家父母有那个福气,生出来这种模样的儿子?” 堂堂男子,长成那样难道也算是一种福气?丁宁松哼了一声,心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没准儿,是有谁易容成的?” 他的手下这回没有好意思出声,想了半天,见将军还在等自己的回答,只得小声道:“难道是把脸撕下来弄成人皮?” 不要太高看古代的易容技术。不是人脸上贴上个薄薄的皮,就能把大饼脸变成鹅蛋脸,或者把瓜子脸变成国字脸。一般的易容也只能是涂抹些药物,让肤色看起来黑黄一点,并不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些许细微的改动也许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但要想跟原主完全一样,除了脸型要基本相同外,只能使用人皮面具。 ——将军,那个可是苍国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啊,皇室血脉的正统传人,再加上人家是西北军名正言顺的统领,就算他本人同意,谁敢去下那个手? 何况,如果整张脸都没了,人也就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活下来了,这辈子也算完了,他这番谋划也就完全没了意义,还不如干干脆脆上战场搏一搏,最起码还有个好听的名声。手下努力掩饰自己眼中的鄙视。 丁宁松摸了摸胸口,依旧没能把这颗心咽到肚子里,正想继续罗嗦,就见他的手下突然脸色大变,整个人骇得眼球突出,指着前方说不出话来。 丁宁松愣了愣,来不及多想,赶忙顺着他看过去,惊骇地发现,顺着微微清风,从远处飘来漫天的火灯。 他根本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用力揉了好几次眼,一时看不清楚究竟有多少的灯笼依旧高高挂在天上,上面大大的“胜”字,隔了几百米,从下往上依旧能够清楚地看到。 肆意洒脱,张牙舞爪,鲜红的颜色,几乎刺痛了他的双目。 主将没有发令停止行军,跟丁宁松看到同样一幕的五十万大军依旧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痴痴呆呆地望着天上的千盏火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是从苍国军队那边飘来的……”丁宁松无意识地喃喃,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丈大火灯…… ……无风自起…… 千盏透着不祥意味的火灯已经飘到了寂静无声的军队上空,丁宁松下意识地抬手,弯弓搭箭,一箭射中自己正上方的一盏灯笼。 在几十万人的无声注视中,那盏灯笼坠落下来,在半空中已经燃烧起来,火势顺着外罩中箭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开来。 丁宁松一开始并没有动,默然看着那团火云坠落支地,正在被心底升起的恐惧包围,不料下身的骏马被近在眼前掉下来的东西惊了,一个哆嗦剧烈抖动了起来。 丁宁松回过神来,急忙勒紧缰绳想要把马控制住,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战马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连蹦带跳,压根不听他使唤,脊背左摇右晃,想要把他从背上甩下去。 丁宁松心烦气躁,干脆抬手狠狠抽了马屁股一鞭子,没成想这一下子,这个跟了自己好几年的伙计立刻撂摊子不干了,直接撒丫子往前面跑去。 丁将军冷汗都下来了,两军马上开战了,自己这个主帅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没了人影,脖子上这个挂件肯定就没了,急忙松了缰绳,瞅准一个时机,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堂堂主帅在所有士兵的无声注视下翻了几个驴打滚,满身灰尘的丁宁松晕头转向地站起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地可怕。 让他更痛苦的是,还没想办法说两句漂亮话挽回面子,头顶上那些灯笼居然零零散散地从天上燃烧起来。 越来越多的火团落到戚国军队中间,越来越多的战马被惊吓,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阵型被打乱了,不知道有多少人从马上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马蹄蹋伤。 “这是怎么一回事?!”丁宁松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高声咆哮着。 他的手下眉头紧皱,看了看将军的脸色,小声道:“是有点古怪,咱们上战场的马匹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明明应该不怕火才对……” 他本人早年的时候,亦曾跟着丁宁松骑马从火场中突围,也并没见下身马匹有什么异样。好端端的,这些精挑细选的骏马,怎么会被这么几个火团吓成这样? 话说到一半,两个人对视一眼,脸色都铁青了,同时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今日竟然见了种种邪乎的异状——莫非,莫非,真的是天要亡我大戚? 丁宁松心头一紧,转头向后看去,果然见近旁的几位将领皆目视着混乱的大军,脸色灰白,默然不语。 戚国军队正在一阵慌乱惊恐中,远方如雷震响,土地震动,显然有大批人马正疾驰而来。 丁宁松强自按捺心神,定睛看去,一眼望到那个高高悬挂的旗帜。上面不写“苍”字,亦不写“帅”字,反而张牙舞爪地在正中卧了个“胜”字,亦是血红色的,墨迹挥洒,字迹同千盏纸灯上的一模一样。 骑兵在前,步兵押后,当先一人身着明光帅铠,通体银白。两万人浩浩荡荡飞一般从远处而来,气势逼人。 “该死!”丁宁松急忙指挥跌落在地的众人上马布阵,因为跑走的马无人去追,自己只得跟身后的手下同乘一匹。 戚国士兵匆匆忙忙布了个抵御冲击的阵势,虽然仍有灯盏时不时地落下来扰乱阵型,但是比起漫山遍野站着五十万大军,也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丁宁松看在眼里,微微放下了吊起的心,正待让骑兵上前迎击,突感胸口剧痛,低下头看时,心口处冒出的染血的剑尖在阳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光亮,竟让他不敢直视。 25、惊天大捷 经过两天两夜的追击战,战线拉得很长,段羽忙着收拢部下,重新编制成队,满头大汗地绕着整个军营团团转圈。 苍天素完全插不上手,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很悠闲地窝在主帐里翻阅情报。四年前他从帝都来鱼兰镇前,易豪曾经偷偷塞给了他一个纸条,上面写了苍国在戚国安插的人手。 这次全靠狠心动用了一个埋了二十几年的钉子,才顺利完成了计划。苍景帝自然不可能把手中的班底都告诉他,易豪塞过来的,说是名单,上面也统共只有寥寥几个人,没想到跟这次戚国来征讨的将领恰恰对上号了,算起来很有些侥幸。 若没有那位副将在战前先除掉敌国主将丁宁松,彻底扰乱戚国军心,这次谁胜谁败,还是个未知数。 徐偿李仁锵他们收到大捷的消息后,经过诸将共同商讨,已经果断放弃了原来的计划,改为原地驻扎,想等与这两万人马会合后,再一举向前推进。 苍天素正在心中计量着,段羽已经直挺挺冲了进来,一边脱湿透了的外服一边抱怨道:“快要累死我了!” 已经入秋了,凉风习习,苍天素生怕他受了凉病倒了,急忙取了件干净的外袍给他穿上,口中道:“那一千盏灯笼找到了么?” 段羽正美滋滋地任他摆弄,听了这话急忙点头:“我派去的三队人都回来了,他们的回报是一致的,皆说在现场一共找到了一千个支架残骸,一个都不少。” 苍天素松了口气。按理说,孔明灯外罩最好是用竹篦编成,但是一来制作麻烦,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二来在西北原料不好找,再加上若然有一盏完整的孔明灯落到了旁人手里,被人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事情就坏了。 思来想去,苍天素便选用棉纸糊成,看中的就是它在放飞一会儿后就能自己燃烧起来,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销毁证据。 棉纸事先用鹤虱榨汁浸泡过,燃烧的气味能让马匹闻到就会狂躁不安。他特意让苍国阵营的马匹捂了口鼻,确保不会自乱阵脚。 至于能不能顺利落到戚国军队中,全看当天风向,也不过是赌一把罢了。苍天素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准备了一手,没有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然真的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苍天素以前素来讨厌不确定因素,行兵布阵的时候,也都希望没有任何变数发生,恨不得天天都是无风无雨无云的好天气。 他致力于安排完善的剧本时间一长,自然格外注意抢占地利和鼓舞士气,对于天时就不那么看重了。 经过此番一战,侥幸颇多,机缘巧遇间,才幡然醒悟,天时地利人和,当真是战争的首要因素,实在是缺一不可。 戚国的常备军全国各处加起来一共百万军队,在先前一年左右时间的小战役中,已经零零散散消耗得差不多了。 这次为了阻挡西北军,已经是强抓壮丁,在臣民的怨声载道中,好不容易凑齐了五十万人,本来想着就算没办法全歼,怎么也能把区区十万人打得七零八散。 没想到最后两国伤亡统计结果出来,五十万人跟送菜似的,被人砍西瓜一般弄了个有去无回。戚国皇帝得到消息,气得在德心殿摔了茶杯。 如果说最后能依仗的五十万人两天消耗殆尽还不算是最糟的,渐渐在两国传开的“天命”之说差点把戚国皇帝活活气死。 苍国那个邪乎异常的大皇子在混战两天后收束部队,下令停止追击,仿佛是故意留下了一万人逃回戚国。这仅存的一万人疯疯癫癫,一路上丢盔弃甲,叫嚷不休,什么“天神显灵”“灯飞天上”都说出来了。 百姓没有多少文化,个顶个的偏听偏信,见侥幸逃生的人众口一词,神情癫狂间骇然欲死的模样不像说谎,又听闻五十万士兵败在了区区两万人手里,个个恐慌,居然也都相信了这种荒谬的说法。 偏生,活着回来的几个将领为了减轻罪过,自然是要把当时的情况夸大一点,如果是上天的旨意,那么打了败仗自然不能怪他们。 闹到最后,本来只有抛铜钱和一千盏孔明灯的噱头,等请罪的折子上到戚国皇帝手中,除了这两项,血光漫天阴风大作山摇地动龙腾虎跃也都出来了。 一时间,戚国上下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中,反战情绪空前浓烈——前后不过两年时间,算上战死的士兵和瓶夜城的百姓,已经赔上去了几百万子民,这样的教训已经够惨烈了。 ——难道皇上还要一意孤行,坚持与“天道”作对吗?难道为了守住戚家的江山,所有子民就要徒劳顽抗,把脑袋伸到屠刀之下?难道非要流尽戚国人最后一滴血,皇上才能接受一个早就注定的结局? 在这样的局面下,安坐在苍国帝都的景帝收到了戚国第三封求和书。他懒洋洋地翻开打眼看了一番。 在前两次中,戚国坚持只能割地赔款,不称属臣,不上岁贡,都让苍景帝毫不犹豫驳回了。 许是终于认清了形势,戚国这一封求和书倒是口气软了不少。只不过,人家同时表示,岁贡可以年年上交,附属国的名头也可以安,割地还是免了吧。 苍景澜很清楚戚国坚持不肯割地的原因。无极大陆名副其实,地域极广,从戚国国都把这封信送到,使节昼夜兼程快马加鞭,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匹马,也已经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了。 一个半月的时间里,苍天素手下的西北军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大军高歌猛进下,戚国现在的国土面积,实打实算起来,一共只有先前的二分之一。 就算苍景澜同意两国议和,停战的指令送到远征的镇北大将军手中,最快也要一个月。到时候,戚国就算想要割地,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管底下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怎么激烈,苍景澜本人都是不愿意议和的。站在朝堂上的每个人都明白,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收服戚国不过是时间问题,但是要不要收服反倒成了关键问题。 苍景澜至今仍没有派人去从苍天素手中接手西北军的意思,这就让很多朝臣明白,自家皇帝到现在还没有分功的想法。 把军功放到一个人头上,是皇权集中的大忌。一手覆灭一个无极大陆上屹立数百年不倒的国家,会把一个人的声望推向顶峰,福祸相依间,许多人都不理解景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担忧出现有人军功过大把持朝政的局面,许多人选择反对继续征战,上书景帝应该休养生息,恢复民力。 同时,因为局面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承国和岳国也派遣使臣前来游说,在各方面向苍国施加压力,国与国之间小打小闹还可以,两国都生怕当真打破了无极大陆几百年的平衡。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戚国与苍国不死不休,承国和岳国亦是死敌。如果少了一个戚国来牵制十几年来越发强大的苍国,是两国都不愿意看到的。 这也是许多反战派成员的顾虑,他们害怕苍国如果继续一意孤行,势必要同三国开战,这样的后果不是现在的苍国能够承受的。苍国跟三个国家都有接壤,跟岳国的领土直接接触面积最大,如果三面受敌,情势不容乐观。 就算在西北军与戚国大军交战最激烈的时候,苍国依旧没有敢动用驻守边疆的另外四路大军前去支援,就是害怕有人会趁火打劫,得不偿失。 苍天素受到朝廷送达的军令时,盯着上面的字样愣了好一会儿。苍景澜不仅勒令西北军原地驻扎,同时还命令段羽带领手下三千亲兵和段德留下的五千兵马火速回京。军令上含糊其辞,并没有说明原因。 宴请使节后回到军帐,苍天素对着明灭不定的烛光一边翻来覆去地检查,心一边重重坠了下去。朝廷居然特别指明要段羽带领段氏父子十几年来培养出来的亲兵? 半个月前的那次诸将会议上,因为打了个天大的胜仗,大家心情都很好,气氛也不似先前那般凝重。 朱耳达就曾经开玩笑说,除了窝在后面不上战场的主帅和李将军,其余每个将领最大的依仗就是手下几千不等的亲兵。 所谓亲兵善战,不仅是因为装备优良,训练严苛,更在于他们对于将领全心全意的信任和拥护,让他们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能够没有后顾之忧,精神劲也更足。 十万西北军中,有三万是各个将领的亲兵。亲兵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如果主帅哪一天跟将领意见不合闹反目,七万普通士兵至少会有五万人选择拥护主帅,三万亲兵中则至少会有两万人选择跟着自己的直属将领走。 现在苍景帝明令段羽带领手下亲兵回帝都,已经露出来一点想要卸磨杀驴的意思了,选择先接受亲兵,就是为了防备段羽死后手下叛乱。 段羽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要大祸临头,兴冲冲地整理着衣物,哼唧道:“素素,你不是说喜欢吃宫里御膳房做的殷燕糕,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记得给你带!” 至于经过一个月的时间糕点会不会坏掉,完全不在段少将军考虑的范围内。 苍天素黑着脸把他拉到自己旁边,派心腹在外面守着后,压低声音把其中的利害掰开给他明着说了。 段羽听完后在原地愣了好久,然后大咧咧地挥手道:“怎么会,咱们刚打了胜仗,皇帝为了自己的脸面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要对我动刀子啊,他也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苍天素默然。苍景帝从来不能用常理来判断。平心而论,在这个时候快刀斩乱麻,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人给杀了,虽然会自毁名声,却着实能省不少麻烦。 在苍国大皇子的心里,那个自己要称其一声“父皇”的男人是个彻头彻底的疯子,偏偏这个疯子最大的人生乐趣就是给自己捣乱添麻烦。在苍天素十六岁的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每次低谷,都是他的好父皇一手造成的。 在许多时候,苍景澜做的事情根本是损人不利己,宁愿赔上自己国家的十万常胜军,也不会让大儿子好过哪怕一天。从最初的诬陷投毒,到晓丝泄密事件,还有刘延寺粮草延迟,全少不了他从中推波助澜,乐见其成。 甚至苍天素看着今天收到的军令,都在怀疑所谓亲兵进京,是不是只是苍景帝开的一个拙劣的玩笑,故意让自己心神不宁的。 苍天素本人行事最喜欢按理出牌,一步步算计下去,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偏偏就摊上个苍景澜这样的老子,胡搅蛮缠,行事随心,完全不计后果,不较得失。 “阿羽,明日我同你一起走。”苍天素思量了半天,终究不放心让段羽自己前去,决定暂时让李仁锵接替自己的位置。 段羽挠着头疑惑道:“可是你父皇不是明确给你指令说让你原地留守吗?” 苍天素打量一周自己和段羽公用的军帐,一指他扔在地上的一套旧铠甲道:“我可以扮成你的亲兵,只要不到帝都,是不会有人发现其中多了一人的。” “真的有这个必要?”段羽万分疑惑。在他看来,这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不由得觉得自家准媳妇纯属草木皆兵,被他爹爹算计怕了。 苍天素自己也拿不准,却着实不敢想当然地下结论担保段羽此行安全,只得多做一手准备,以防万一。 苍景帝要除掉障碍,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来,一定会设下陷阱,等着段羽往里钻。不说别的,单单灌醉了以后,安排他跟景帝后宫里的哪个小老婆在一张床上躺下,就能按个淫乱后宫的罪名,即刻处斩。 苍天素很明白,苍景帝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弄死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偏生段羽还是这么个又傻又憨的性子,到时候要真的出了事,自己如果再救援不及时,当真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就算苍景帝不是忌惮段家二十几年来在西北的崇高威望,单单就是要动苍天素,最先要除掉的也一定会是段羽。 难得早早地在床上躺下,苍天素听着段羽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强迫自己闭上眼,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平自己纷杂的思绪。 苍景帝这个军令,仿佛打开了他童年记忆的闸门。前尘往事尽皆挤上心头,记忆汹涌而来,又呼啸而去,潮水一般,丁点痕迹不留。 时隔四年,苍天素终于被迫承认,跟年幼时一样,“苍景澜”三个字,至今仍然具有难言的魔力。童年的向往一直没有消失,就静卧在滔滔似水流年中,只等他回眸远望的这一天。 他明明是害死奶妈的帮凶。 然而苍天素用尽全力,却依旧没有办法将这三个字同“景田”“张云松”“皇后”“刘家”归为同类。 殿宇宏伟,巨宫磅礴,盛世欢歌,大道在上。睥睨江山的帝王,纵横天下的侠士,快意江湖的剑客。他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呵…… 苍天素没有勇气,亲手推倒在自己心中竖立了十几年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