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番外——孟张
孟张  发于:2014年0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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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虐而虐,没中心没主题 攻受爱情莫名其妙~ 攻不是好人^^,真的不是~,一开始就不是^^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竞技 搜索关键字:主角:越觥,龚平 ┃ 配角:孙谅,叶恩 ┃ 其它: 背景介绍: 伦山派和越家庄和谈了——这是江湖近来第二大的传闻,第一传闻是“魔教”终于再度来袭。 有识者明白,这两个传闻其实是一回事。 伦山派和越家庄是江湖上近几十年来兴起的两个门派,虽然别说少林武当之类历史悠久、所有有江湖的小说中都会出现的大门派了,即使是点苍昆仑崆峒唐门一类的著名门派,两者也远不及,但其崛起之速,足以令其它各家各派望尘莫及,近十数年更是一跃成为河东最大的两个门派。 然而两派的仇隙却也随着门派的坐大而愈演愈烈。 两个门派几乎所有的掌门都是死在对方门派手中的,激烈的争斗使得两派掌门的更替愈来愈频繁。越家庄是家族门派,庄规本是“庄主之位,传子不传弟、传嫡不传庶”,后来渐渐变成了“庄主之位,传男不传女”,而后又变成了“庄主之位,传直不传旁”,最后终于不得不变为“庄主之位,传‘越’不传外”。另一边伦山派并非家族门派,一直是传贤不传亲,倒是没有血缘继承的问题,只是掌门继位的年龄,已经从四十几岁,变成了二十几岁,如今的掌门更是因故十九岁起就接管了帮中大小事务。 两派的争斗愈加激烈,两派门人帮众死在对方手中的也越来越多。于是虽然两派人数都越来越多,但平均年龄却都越来越小。年轻人远比年长的更加容易起冲突,于是帮众的年轻化使得两派的矛盾更加恶化。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越来越年轻的掌门身上。 就在二十年前,两派的掌门还可以忍一时之气,不打破两派僵持的状态。然而八年前,伦山派掌门以门人受辱为由,大举进攻越家庄,然而失败而归。门人大折不说,掌门本人也身受重伤,整个门派元气大伤。于是正是此时,年仅十九的掌门继承人接管了门中事务。 越家庄于此一役气势大增,虽亦损兵折将,然而坐守庄中、挫败伦山派主动进攻不说,更重伤对方掌门,可以说是建庄以来最大的胜利。于是招兵买马,乘胜反击,倾巢而出,反攻伦山派伦山总舵,原打算一举灭了伦山派。谁知伦山派虽败不乱,召回所有分舵帮众,死守山上。 伦山南北走向,伦水源出伦山,东西而走。两派势力素以伦水为界,越家庄占伦水以北,伦山派占伦水以南。越家庄建在伦水以北的平地上,因为越家庄的原因,附近形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城镇,自是不愁补给。伦山派却是以山为舵,总舵建在伦山之上,平日补给都是靠伦水以南的渔米之地,也是全然不忧。 然而此时越家庄西近围攻伦山派总舵,却要跨伦水上伦山。伦水湍急,平日便难渡,更何况时值初秋,伦水大涨。武林中人,渡河自是不成问题,只是吃食却渡不了河。伦山派门人上山之前,买光了伦山脚下方圆百里的粮食,本来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于是越家庄来攻的时候,周围已经买不到一粒粮了。 越家庄庄主越彦带着几百门人,苦攻不下,没几日便断了粮食。其时粮食已经运到了伦水以北,只是苦于无法渡河。于是未至半月,越彦长叹之下北上而去。 伦山派用的本是再简单不过的行兵之计,只是武林中人,便如可大败伦山派来袭的越彦,也没有想过出击要考虑粮草。而伦山派掌门之后也叹,其实粮草过不了河,人却可以过,只要越彦把门人分成两批,轮番过河饮食,伦山派就绝对守不住。 然而不管道理多简单,没想到就是没想到。于是伦山派虽然大损元气,却也撑了下来。而越家庄自那一役越做越大,隐隐有压倒伦山派之意。 当今越家庄庄主越彦过了年就是知天命之年,已是几十年来最年长的一个庄主,门下弟子无数,光是亲生儿子就有七人之多,而越家庄的势力更已渐渐渗入伦水以南、伦山派的地界上。 伦山派如今的掌门就是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少年。伦山派历来庄主和庄主继承人都要弃名,以示为伦山派倾其所有,被选为掌门继承人之时便赐名伦二,担任掌门之时便改名为伦一,而其原名将被抹去,门中任何人不许再提。因为与越家庄的仇隙,伦山派掌门继承人选择都很早,除了继承人,往往还会再选择几名继承人候补,以防万一。被选中做后补的也要改名,从伦三开始按顺序排下去。这代的掌门十五岁就被赐名伦二,十九岁时掌门伦一伤重,伦二以继承人的身份接管了所有帮众大小事务,召回门人死守伦山便是他的手笔。三年后掌门伦一病故,伦二众望所归继承掌门之位,改名伦一,成为三十年来最年轻的“伦一”。然而这一代的“伦一”担任掌门之后的作为却异常地老成持重,非但没有为了一雪前耻而扩大势力的意图,更是一点一点的回缩前代伦一盲目扩大的势力范围,转而向内巩固自身势力。 于是就在越家庄庄主不停的招收新弟子的时候,此代伦一却将门人一个一个的送到山下;越家庄一个一个的开起新武馆,伦山派却派门人教山下的农民、商人,甚至小吏几套伦山拳法。(关于这一点,此代伦一对门人说,兵法上讲究蓄兵于营不如蓄兵于民,这个理论被另一时空里某个军事家叫做“兵民”。) 于是当越家庄的第一面镖旗插到伦水以南的时候,新开张的越家镖局周围,所有商号的帐簿上都已经标上了一个小小的“伦”字。然而那个“伦”字太小了,江湖上见到的只是越家庄越走越多、越走越远的镖旗,越家庄庄主越彦的侠名,于是也跟着那绣着大大的“越”字的镖旗传遍了大江南北。 越家庄的势力已经到了史无前例的庞大,武林中人都说,不出三年,越家庄定要灭了伦山派。当然明眼人知道,伦山派可灭,伦山派势力不可灭,大战可能无法避免,但就算越家庄“赢了”,剩下的也定只是个华丽的空壳;而即使伦山派败了,只要有人掌旗,伦山派就可以随时重新崛起。 就在这个时候,伦山派派出了伦二到了越家庄和谈。这是两派自从创派建庄开始就没有过的事情! 武林中人都说,伦一看到越家庄势力如此之大,为避灭门之祸于是要和谈。一部分人因此说伦一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堕了伦山派几十年的威名;也有一部分人说伦一识时务,就算没了名声又如何,总比灭门强。剩下的部分是所谓的有识之士, 他们感叹于伦一的沉稳和审时度势之明。伦山派和越家庄从来都是发展在势力相当的危险僵持状态下的,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这种僵持的打破对任何一派都是灾难。近十年前的那场大战,就是一例。当年势力坐大然而不稳的伦山派是虽败未灭,然而当时就算是越家庄灭了伦山派,势必损兵折将的越家庄,即将面对的,也必然是河东以外的其它门派的挑战。至于甫经大战的越家庄,能不能挨过别的门派的挑战,就将是未知数。如今的伦山派也是一样的情况。眼见大战迫在眉睫,无论是胜是败,对伦山派来说都不是好事情。今代伦一选择此时和谈,不能不说其睿智。 更加令人世人惊异的是越家庄居然接受了和谈!在越家庄势力前所未有的壮大的时候,居然接受了世仇主动的和谈! 于是又有人说,越彦不计前嫌,宽容大度;自然也有人说“越彦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主!” 当然“有识之士”明白,越家庄自然是因为感到了压力才同意和谈的。越家庄势力范围的确越来越大,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但越彦不可能不知道,短期内的扩大势力就好象泼水,面积是大了,却是浅浅一滩,禁不起阳光一晒;而那便伦一的做法却是挖井,表面上水永远都只有一洼,但实际上却远比自己那滩水禁得起曝晒。如今两派的势力是水,江湖就是那太阳。越彦派到伦水以南发展的镖局已经接触到伦山派这潭井水,水滩和井水同时接受江湖的曝晒,越彦感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此时井水放下面子要求和谈,越彦干吗不答应? 然而不管怎么说,面子上光鲜一片的越家庄接受和谈了,这简直比魔教的出现更让武林人士惊讶。 说到“魔教”,顾名思义就是邪魔之教,然而“魔教”往往只是所谓的正派人士对之的称呼,“魔教”内部对自己的教派一般用别的更加光明、更加伟大的称呼,比如“明教”,比如“神龙教”(典出金氏大作,拜~)。“魔教”之所以会被称为“魔教”,一般都是因为其有着比较明确而不同寻常的宗教信仰,教主就是其宗教领袖,再有就是因其信徒可能在其宗教信仰指导和宗教领袖的领导下做出比较离经叛道的行为。“魔教”的出现,往往就是为了争霸武林,而在这里,魔教的出现当然只是为了剧情发展的需要。不管怎么说,当今的武林,又出现了一个被其教众称为“朱月(助虐)教”的魔教。其教众行事之残暴,脾性之乖张,已至令人匪夷所思的境地。魔教的兴起不过是最近十数年的事情,然而自江湖上传出“朱月教”大名之时起,武林人士就莫不忧心忡忡。 就在伦山派与越家庄和谈的时候,朱月教的朱月大旗出现在了伦水之上。 于是大家恍然:原来此代伦一已经预料到魔教即将来袭举动(或者得到了消息),故此才主动放下一己恩怨,宁愿与世仇冰释前嫌共抗大敌。之前说伦一胆小怕事懦弱无能的人们,也都同一时刻改变了口径,一时间伦一识大体通大义的名气甚嚣尘上,远胜当年越彦随旗而走的侠名。 这时伦山派和越家庄的和谈结果似乎已经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魔教大敌当前,同为正道人士,怎么能不放弃个人仇怨共抗大敌?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两派的和谈陷入了僵局。 第一章 一盆盐水泼下,越觥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还是那个月白色的身影,虽然那个人的脸藏在墙壁的阴影之下,但那身衣服,越觥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越觥会让你受比我受的还要多一千一万倍的! “是吗?等越少侠活着出去再说好了。”那人冷冷的道。 越觥恍惚了一下,才明白自己把心里想得说出来了,既然如此想接着骂下去,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身体上的感觉正一点一点地清醒过来,越觥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身上各处的痛楚。虽然至今为止遭受的还都只是传统的刑罚,却也早已远超出它的忍耐范围了。想到今后不知道还有什么样“不传统”的刑法等着自己,越觥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寒意,他很害怕,不是害怕自己会在疼痛的折磨下说出什么,只是单纯的对疼痛的恐惧,然而单纯恐惧却是更加纯粹的恐惧。另一方面他又很安心,安心于他可以保证自己会“威武不能屈”——他清楚的知道,他不会说出什么,因为他的确是像他自己说的:“什么都不知道”。 痛心的感觉又起。临走的时候越彦说:“不知道是对你好”,那时越彦的眼光中有一些悲哀,有一些痛心,却也有一丝冷酷,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觥终于恍然,越彦早就知道他可能会遇到的事情。越觥并不奇怪越彦对自己的无情,无比痛心的只是不被信任,十七年的养育,居然连一丝信任都没有——虽然此时此刻,越觥也不知道,如果他如果真的知道什么,究竟能不能在酷刑下严守秘密,死也不说出来。 那人以为越觥的恍惚是听了那句话之后,害怕真的不能活着出去,放软了声音说: “越少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伦山派也算是明门正派,怎么会难为少侠你?只要你说出来,我们之前怎么待少侠你,以后就继续怎么待你。我们又何尝不知道越少侠也只是一个弃卒?为什么还要帮越家庄那批人隐瞒?” 越觥张嘴想骂,什么“明门正派”?刚断了消息就刑讯人质叫什么明门正派?想想又觉没意思,送来一个“假”人质的越家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有什么权力说人家。想说“不知道”,又明白换了是他也不会信,或者说,就算是相信也会继续讯下去,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啐了一口在地上。 如此羞辱那人竟忍了下去,站起身只叹了一口气,跟旁边的人低声吩咐几句,转身走了出去。 越觥本以为那人会发怒,然后用更重的刑罚来审讯自己,横竖都要受刑,早死早超生。不想他转身走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却见那人旁边一人满面怒气向自己走来,快走至的时候,一把把鞭子扔到越觥身上,又啐了他一口。那人张嘴要说什么,总是说不出来,良久终于憋出来一句:“二爷要是有个闪失,伦山派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那人是个老实人,想撂句狠话吓越觥,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什么样子的话算是狠话,只好说出那么一句。却听得越觥只想仰天长笑——估计当下全天下最盼着伦二平安无事的,就是越觥自己了吧。就算伦二无事而返,越觥都不知道伦山派是会放了他,还是会杀人灭口,何况伦二出事!如果伦二真回不来了,越觥就是已经被打成白痴,也不会奢望自己能有个全尸,伦山派上下不分而食之就已经是万幸了,“放过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人扔了鞭子骂过他,就头也不会地走了,囚室里一时间只剩下越觥一个人。鞭子撞倒越觥已经血肉模糊的胸口,又是一阵激痛。越觥咬咬牙忍了下来。 伦山派的人估计是怕有个什么万一,到底没敢下了狠心刑讯他。一开始只是水溺,看他嘴硬,才上了鞭子。初时也只是不带内力仔细的抽,甚至连皮都不打破,只是让越觥疼,越觥还是什么都不说,下手的人找来了那穿月白色衣服的那人,那人冷笑道:“嘴还挺硬”,然后吩咐手下“仔细了抽,别叫越家庄的人小看了伦山派”。之后的鞭子就加上了内家功法,同样是不破皮,却疼得越觥从身体深处一阵一阵的冒寒气。越觥初时忍不住还叫疼,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无关面子与否,叫喊让他损失了大量体力,为了维持体力坚持下去,越觥只好咬牙强忍。 着月白色衣衫之人每过一段时间就问他: “越家庄到底有什么阴谋?” “越家庄是不是跟魔教勾结?” “越家庄在伦山派有没有奸细?” 越觥开始还答“不知道”,后来全部力气都应付了疼痛和忍痛不叫,再也不出声做答,反正回答也都是一样。 疼痛还没有侵蚀理智的时候,跟随疼痛而来的是恨,然而越觥想不出恨谁,他知道,他不能恨别人,别人没理由被他恨。 恨越彦吗?他怎么能很越彦?临走的时候越彦说:“越家庄就靠你了。”越彦一边说着,泪水一边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越彦的嘴唇抖得厉害,连身子也微微的颤抖,然后越觥就糊涂了,他记得当时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颅,想着“便是天塌下来,也要挺腰帮眼前这个老人顶住!” 恨伦二吗?他凭什么恨伦二?伦二冒着不知道多大的危险,前往世仇之处谈判,只为了两派的和平——况且此时说不定伦二面对的也是跟他一样的命运。 他又凭什么恨眼前的这些人?如果是他,兄弟去敌方和谈却下落不明,敌方送过来的人质又是个假的,他做的只会更狠更绝。 他还能恨谁?恨让两派结仇的先祖?不行,两派的仇怨就是他这一辈子的意义,那仇恨,早在胎中就结下了——越家庄的任何一个怀胎的母亲,都会在任何时候,摸着肚皮轻轻的跟腹中的孩儿说:“你要快快出生,快快长大,长大了要给你父亲复仇,要灭掉伦山派。” 所以伦山派突然提出和谈的时候,越家庄没有人相信。伦山派的书信一封比一封像真的,越家庄的人也糊涂了,直到伦山派来信说,“伦二”将亲自且孤身前来和谈。越家庄要做的,只是送一个人质到伦山派,至于送谁过去,由越家庄自己决定。 伦山派的诚意已经不容怀疑,几十年的仇恨终于有了化解的可能,只要,只要越觥到伦山派作人质。 所以他谁都不能恨。越觥很想笑,那他应该怎么办? 然而未过多久,残留的一点点理智也被疼痛抹去。他为什么不能恨? 他恨越彦,为什么明明不爱娘亲,却要娶她?只为了这个满是仇怨的越家庄? 他恨伦二,两派的仇恨已经深入所有两派中人的骨髓,就算和谈成了又如何?两派中人真的可以放下仇怨,平静度日吗? 他恨眼前这所有人,什么“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什么“伦山一派,造福四方”,都是狗屁!这就是“名门正派”的伦山派待人的方法吗? 他恨先祖,只为了不知道因为什么的仇恨,就搭上了所有的后人,死在越彦手上的前代伦一,即将死在伦山派手上的自己,都是为了什么?为了那近百年前的两人? 而眼前那个穿着月白色衣衫的人,便是所有的仇恨加在一起,也不足他对那人的恨的万一,那种恨,已经没有言辞可以形容。 审讯的人走之后,越觥恍惚了一阵,而后在愈演愈烈的疼痛之下回过神。施刑的人走了,身上的伤处似乎也没了约束,全部叫嚣起来。胸前背后都是鞭伤,那人见带着内劲的鞭子也打不开他的口,叫下手之人换了开花的鞭法,每一鞭下去都是一条皮肉绽开,再后来就是鞭痕压鞭痕。之后是泼盐水、蘸盐水鞭,还有什么越觥就记不清楚了,印象中闻到过皮肉烧焦的味道,估计是烙过了吧。各处的伤痛纠结在一起,越觥只想昏死过去,哪里还能分得清楚?隐隐有一丝疑惑浮上,刑讯早已把他折磨到昏昏沉沉,之前那段的清醒又是因为什么?然而疑惑很快就被疲惫和感觉得越来越清晰的疼痛压了下去,越觥最后一个意识是终于可以睡一下了。 伤痛之下越觥睡得很不安稳,朦胧中听到有人叫:“掌门”,睁眼看时,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又坐到了墙壁的阴影之下。越觥不禁疑惑,之前短暂的清醒、空无一人的囚室和疼痛纠缠的一觉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慢慢又反应过来:“掌门”——伦山派尚蓝,颜色越浅地位越高,果然着个穿月白色衣衫的人,就是伦一,怪不得,怪不得。 伦山派主动与越家庄和谈,为表诚意派出了“伦二”。此代的伦一还是伦二的时候,这个伦二就是顺延的继承人后补伦三,而当此代伦一继承掌门之位之时,就直接选定了他做为“伦二”。此代的伦一和伦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更有传言说两人关系暧昧,不管是真是假,此代伦一和伦二的关系之密,却是不容置疑的。伦山派上下甚至可以玩笑说:伦山派有两个掌门。 伦二如今安危不明,伦山派从上到下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只求可以在越觥的嘴中问出些什么。 刑讯一夜,虽然总是留了余地,却也下了九分的功夫,竟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伦一下了决心,先停了审讯,再等一日,如果伦二还没有消息,就算是让石头开口,也要从越觥嘴中问出个究竟。 越觥渐渐清醒,眼前的景象让他连反应的力气都没有了。囚室身处地下,四面无窗,此时燃起了两个大火炉,炉火照得囚室内一片红光。火炉旁边摆着两个长长的木桌,木桌上面整齐的排列着一个个的刑具。刑具越觥大都不认识,却很清楚的知道,它们都是要招呼在他身上的。伦一依然坐在阴影中,宽大的囚室中还站着几个彪形大汉,都脱光了上衣对越觥怒目而视。 “想清楚了吗?”伦一冷冷的问。 越觥想了一下,也不说话,抬起头只长笑了一声。隐隐听到伦一似乎轻轻地叹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左手…… 很久之后越觥才后悔,为什么自己不随便编出点什么骗伦一,至少可以至少延长一下两种刑讯之间的休息时间,但当时越觥早已经疼迷糊了。他已经不求保存体力了,还有力气的时候,把施刑的人从先祖问候到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后人,如果那些咒骂都成真的话,想必被骂之人的亲戚数量可以增加数倍不止。 至于伦一,越觥始终都是那一句:“我会报仇。” 肋骨被一根根的震断,双腿被上了夹棍,肩臂关节被分筋错骨手分开又装上,双手手指被一节一节的捏碎,疼痛像潮水一般,一波下去只是因为有更强的一波要涌上。伦一冷酷的声音跟疼痛纠缠在一起,每听到一次就会有新的一波疼痛袭来,却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自己再也不能像之前一般昏死过去。 时间已经失去意义,不知多久之后,越觥突然异常的清醒,虽然周身疼痛因清醒的意识而加剧,越觥却知道,自己从心底涌上的恐惧不是因为疼痛。 伦一依然坐在那里,语气中带着无限的疲惫: “越觥,我知道我这么对你是做孽,早晚会有报应在我身上。我只求你能告诉我,越家庄到底计划了什么?如果你能让他回来,我宁愿从头到尾受一遍你受到刑,或者十遍、百遍都无所谓。” 越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漠然地看着他。 突然间伦一已经站到了越觥面前,一把按在越觥胸前皮肉上。越觥胸前的肋骨已经全部被震断,伦一这一按,断骨相错,皮肉挤压,若是神志迷糊也便罢了,偏偏是清醒万分。越觥突然想笑,跟如今的感受比起来,之前的疼痛原来什么都不是,为什么还会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越觥突见伦一的脸上一片血红,原来是自己喷了一口血,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果然是回光反照吧……”越觥想着,终于再度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越觥第一个意识是原来真的有天堂,周身传来的疼痛却马上否定了他的想法。不过接下来眼前的景象让他知道,天堂未必有,地狱却是真实存在的…… “我亲眼看着我的妹妹被十几个男人压着侮辱,她不停地叫着叫着哥哥、爸爸,不停的叫,一直叫到再也叫不出声来……” “我拼命挣,然而全身断骨相错的疼痛却不及眼前的景象带给我的痛的万一……” “我发誓,我要复仇。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第二章 六年后 叶恩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放开诊脉的手,道:“阁下理应清楚,这‘病’治不好的。如今只是余毒不清偶尔犯病,你还求什么?” 龚平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却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在下明白,不过在下的家人希望在下可以稍微好过一点。” 叶恩仔细打量了一下龚平,一身灰布的衣衫,做工用料倒是都算考究,却因乏贵气而略显匠气。 龚平本人相貌算中上,然而很难形容。俊美说不上,英挺倒也不是,豪迈就更谈不上;说书生气又有些过于精明,说市侩又没有铜臭;既非清高又非平易近人,似乎看破世事却又不离凡尘……总之感觉——譬如把和尚道士书生账房公子小民一同打碎,末了混在一起,捏出个人形。 定要说像何种人,倒是最似官府里的师爷。 龚平倒不介意叶恩略显无礼的目光,旁边一人轻咳了一下。叶恩自知过分,反倒没好气地道:“既然清楚,还来做甚?” 叶恩此时心中烦躁。 前日师傅觉出年前用错了一味药,当时未觉,那日那人病情反复,这才发现。懊恼至极,却想不出补救之法。眼见多年心血就要功亏一篑,只道天意如此。心灰意冷之下连药也不用了,跟那人关在屋子里整日缠绵,但求不浪费一刻那人剩下的时日。叶恩见此情景,自是无可奈何,只恨上天不公,师傅同那人一生未做一件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历此磨难? 便于此时面前之人前来求医,碍于人情,不得不见,故而态度放肆。 “确是在下来的不巧,未逢先生顺意之时。先生便是不医,我等也怪不得先生。”龚平道。 叶恩听闻,竟似如鲠在喉,若是当真拂袖而去,倒似赌气,可今日若是医了其病,却像中了其激将之计。正郁闷间,却听外边院门“呀”地一声开了。 龚平和身旁数人也听到了门声,不觉扭头看去,只见一阴沉男子大步走来。那男子进了堂屋,见案旁坐着龚平,另有数人散坐一边,轻哼一声,将手中一包未知何物置于案上,也不说话,只向叶恩点了点头,转身便欲离去。 叶恩见了来人,本是一喜,见其欲走,忙起身相拦:“怎地才来就走?” 叶恩想得很简单,不为旁的,便是为了这个现成的台阶,也不能放来人走掉。 来人脸色不变,看向龚平等人,又冷哼一声,道:“你不是还有别的病人?” 龚平身旁一人不忿,凡事先来后到,愿就是他们求医在先,来人为何如此冷眼相向?方欲张口,抬眼瞧见龚平全然不以为意,一咬牙忍了下去。 那边叶恩却是好容易逮到借口,抓住来人之臂,回头看了一下龚平,嘴角上翘,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口中道: “子聆,我带你去内堂。” 龚平身边诸人被叶恩的神态气得浑身发抖,却见那阴沉男子一甩手臂,挣脱叶恩,神情中满是厌恶之色。 叶恩也不以为忤,伸手拿起那男子放在桌上的纸包,脚下未停,转身进了内堂,那男子顿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一时间堂屋里只剩龚平一行人,不一会儿有小童来上茶。说是上茶,却只给龚平一人。龚平称谢接过,放在桌上,小童却也不走,站在一边。龚平身边诸人露了疑色,那小童道:“主人要我为公子续茶。” 龚平一笑,扶着桌子站起身,轻拂衣摆,对身边诸人道:“先生送客了,我们走吧。”龚平身边之人俱是大怒:什么神医!竟然躲起来不再现身!见龚平已起身向外走,只得跟上,脚下用劲,恨不得塔碎医馆地板。一人张口欲啐,被龚平刚好回头看见,只好作罢。 龚平回头却是为了旁的,他向身边一人摆了下手。那人一愣,万分不情愿地拿出了一封谢礼,送至小童手上。 龚平道:“小小谢礼不成敬意,先生既忙,烦小哥转交。改日定当亲自拜谢,今日龚某且先行告辞了。”说罢回身而去。 医馆地处明州,龚平本非江南之人,来此地只是为了寻医,好在家中小有产业,落脚之地乃是家中别院。 时当近秋,龚平一行夏初从家中出发,本为疗养,一路上走走停停,此时已走了两月有余。 日前先行派人送了拜贴,甫至此地便直奔医馆,不想求医被拒,龚平倒未觉如何,身边诸人都不觉稍显沮丧。 待至别院,早有人安排妥当,一行人稍事安顿。龚平此行虽不为视察,毕竟已至此地,第二日起便有家中散业主事之人前来汇报事务。 龚平久未南下,说起来按时间算,积累的事务并不算多,龚平等人却也忙了一阵子,直让随行的大夫孙谅大骂: “龚子直你这样还不如不南下!” 孙谅(字伯恕)乃是龚平家中大夫,平日便不称呼龚平“主子”,也必不至直呼其名,的确是龚平不顾身体的忙碌让孙谅动了真怒。 龚平此次南下,随行只带了四人,身体的原因,家中大夫孙谅势必同行,贴身侍卫薛成自然少不了,剩下两人,一人是龚平选定的接班郑幕,另一人是杂役葛兴。 近至明州之时,明州别业主管李邕带人迎接,遣人送拜贴、送信回别馆便都是李邕的安排。葛兴随李邕带来之人先行前往别馆安排琐事,随同龚平去了叶恩医馆的便是孙薛郑李四人。 未过半月,别馆门前终于恢复了清静,孙谅于是要下人寻来一副棋枰棋子,气势汹汹地拉住龚平弈棋。 “你现在只能让我三子了!”一局过后孙谅神情激愤地道。 龚平笑一下道:“那恭喜你棋力又进。” 孙谅怒道:“龚子直我最恨你那假笑!你莫以为我们好欺负!你若是敢早死一天,我让你在地底下也不好过!” 龚平向后靠在椅子上,垂首整了一下衣摆,轻叹一口道:“不然怎么办?” 孙谅见龚平毫无愧色,本欲张口再骂,听闻此言,却是心下一苦。若不是没了法子,他们也不会丢下本家事务,南下江南寻医疗养。每思至此处,孙谅都恨自己才疏学浅,郁闷之下闭口不言,只用力将棋枰上的棋子一颗颗扔回棋盒。 龚平见状亦觉后悔,他自己也颇为心力下降一事烦恼,于是脱口而出,见孙谅神色,知他又将过错自揽上身,只好寻言相劝。 “明日再去医馆吧。” 孙谅一喜,随即又拉下脸来。前次去寻医的经历太过恼人,虽然那神医确是妙手,初探脉象便得知龚平是余毒不清,然那人性情怪异,未必肯医。再去医馆,神医肯医当然最好,若是不肯,没的再受一次气事小,再次失望事大。况那神医亦说:“没的医。”便是肯医,能否医好又是未知。正踌躇间,却听龚平又道: “总是多一个可能。” 孙谅一愣,接着笑自己胆怯,如何能试都不试就放弃呢? 龚平见孙谅展颜,轻轻一笑,却又被孙谅怒骂:“龚老爷!少对着我假笑!我看不惯!” 说话间,却见郑幕走进堂屋,神色异常古怪。 “叶大夫差人……送来拜贴。” 听闻此言,龚平倒是神色未变,孙谅的神色只变得跟郑幕一模一样。 陈子聆阴沉着脸坐在龚府别院的正厅上,旁边几上放着下人奉上的上好茶水点心。龚府的礼数很是周到,上茶前特地问了一下陈子聆喜欢喝哪种茶,他哪来的心思喝茶,只道随便,下人才毕恭毕敬地下去,不一会儿茶水点心便送了上来,便是陈子聆无心于此,也觉茶香沁人、茶点精致。 陈子聆不知道叶恩为什么差他来送拜贴,只是碍于人情,不得不送。本以为将拜贴送到龚府门房就可以了,哪知门房见了拜贴,便将他请至府中总管之处,总管又将他请到偏厅,不一会儿又有一人把他请到正厅。陈子聆认得那人,似是当日医馆见过之人,那人也认得陈子聆,见是他亦是一愣,那人很快掩去眼中疑色,将他引入正厅,说声“稍等”便进了内室。其实叶恩并没要他带回帖,他几次想走,都被人拦住,渐觉不快。每至一处都有人看坐奉茶,前两处他尚觉不好拂其盛情,稍稍用些,到了后来他愈觉郁闷,到了正厅便连茶碗都没碰一下。 等了良久,只有下人上来换过一次茶,陈子聆心下火起,正欲起身离去,却见从内室走出一人,便是刚刚将他请到正厅之人。 那人见陈子聆神色不豫,赔礼道:“对不住,我家主子刚刚稍觉不适,不能出来相见,能否请先生内堂一见?” 陈子聆大怒:还要换地方!冷哼一声,道:“不必了,叶先生并没有要回帖,我只管把帖子送到。既然你家主人接到帖子了,我这就告辞了。”说着起身便向外走。 那人沉吟一下,连礼包也忘了封,刚要作揖送客,内室中又走出数人。 陈子聆认得中间一人便是当日在医馆所见、坐于案边之人,想是那病人了,未知是否因厅中光线,比起当日面色灰暗一些,稍显憔悴。边上两人,似乎都在医馆见过,神色倒也似当日一般,恨不得将别人吃掉似的,只是当日这两人的怒气是冲着自己和叶恩,今日却是冲着中间那病人。 那人见了陈子聆,未语先笑,道:“劳烦先生送帖子,在下适才稍觉不适,又让您久等,还请见谅。” 左边之人也不管陈子聆,只向那人怒道:“你还不赶快坐下!” 陈子聆看得出,右边之人和先前出来之人也是这个想法,都盯着那人落座。 那人却全然无视,看向陈子聆道:“先生请坐。”然后拂了下衣摆,缓缓坐入主位,其余几人便立于一旁。 陈子聆见状,捡靠门边的一张椅子坐了。那人又欲起身让陈子聆上坐,被左手边之人瞪了下去,便只道:“先生上坐。” 陈子聆本已向外走,见那人出来便止步站在门边,捡那张椅子倒主要是图方便,见那人如此守礼,愈觉烦躁,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道:“不用,我坐这里就行了。” 那人又道:“看茶。”陈子聆心下怒道:“看茶看茶,你们是卖茶叶的不成!”见竟真有下人撤去之前上来的茶点、又问他要喝什么茶,终于冲口而出: “帖子既已送到,你还留我做甚?”话一出口,也知无礼,心头郁闷却是一扫而空,脸色也好看了很多,只等着看龚府的人的反应。 却见那人神色如常,旁边几人也似完全不在意他说了什么,那人只道:“虽不是初见,只是前次相见太过匆匆,不及说话。在下龚平,未敢请教先生高姓?” 陈子聆闻言一愣,人家守礼至斯他便无礼至斯,那人居然便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本以为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等着瞧好,哪料得人家连瞧都没瞧上一眼,已渐好的心情复又变糟,甚至郁闷过之前。便似习武之人一拳击出,却在中途被挡回,力气尚未发出,更反噬自身。脸色不由得更比之前阴沉了几分,只答道: “陈子聆。” “可是‘鸿渐于陵’之陵?”龚平又问。 “‘扣而聆之’之聆。”陈子聆愈加憋闷,他已经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伪?武侠小说了,从未见过废话如此多的武林中人。忽然想起,叶恩从未说此人是武林中人,只是他想当然以为来找叶恩的都是武林中人。若非江湖中人,冗礼缛节倒也可以理解。转念又想到,听医馆小童说此人乃是中毒,不是武林中人又哪会中毒?可听说官场上相斗亦是凶狠,难道竟是朝廷中人?越想越是烦躁,正想着:“管他什么人,反正我就走了”却听龚平说了什么。陈子聆正恍惚,只听到了龚平话尾:“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想是废话,也不在意。 其时龚平乃是介绍了身边诸人给陈子聆认识,先前出来接引陈子聆的乃是郑幕,之后怒骂龚平的自是孙谅,剩下一人便是龚家在明州的总管李邕。陈子聆未听到龚平的介绍,之后少不了各人重新自我介绍,倒是后话。 陈子聆冷哼一声做答,龚平却仍不介意,继续客套。听得陈子聆如坐针毡,只能不住哼哈应答,未久终于沉不住气,拿起身旁几上茶碗,碗中茶水已温,陈子聆大口灌下,未见龚府数人俱是诡异一笑。 (事后郑幕傲然道:“我等主人素称河东唐僧,别说是江湖豪客,便是素来罗嗦的官场中人,可以在我等主人寒暄下生还的,也屈指可数。区区子聆,自然不在话下。” 孙谅:唐僧是谁? 郑幕:咦?伯恕,你没看过《大话西游》吗?很有名的啊…… …… 孙谅:诸位看官请当作没看见~) 龚平又寒暄几句,陈子聆已几至崩溃,只听龚平道:“叶先生找在下去又是为何呢?” 陈子聆怔怔地道:“我不知道,叶先生只让我送信。” 话一出口陈子聆便知上当,原来龚平之前的寒暄都只是为了套他的话。顿时怒不可遏,将佩剑在身边几上一拍,站起身对龚平怒目而视。 却见龚平轻轻一笑,拿起茶碗,缓缓喝了一口茶,然后抬眼直视陈子聆的目光。 陈子聆满腔脏话,却不知为何难以出口,自己着了人家的道,需怪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糊涂,一个咬牙,口里道:“告辞”转身大步而出。 眼角余光瞄到龚平放下茶碗,垂首随手整了一下衣摆,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陈子聆竟觉浑身一颤。 之后月余,陈子聆再未得见龚平等人,心下怒气却不减。陈子聆今年二十三岁,除了十七岁那年之劫,再未受过如此这般奇耻大辱,以至念及那日之事,陈子聆便恨得咬牙切齿。 那日之后不久,陈子聆再去医馆,便听说龚平开始帮叶恩师傅章潭,替程斯疗毒。 叶恩的师傅章潭陈子聆是熟识的,程斯的话算是久闻其名,不过总是未得见其人。话说回来,陈子聆当年认识叶恩师徒也是通过程斯的面子,只是细节陈子聆不清楚,每次问起叶恩,叶恩也总是解释不清。陈子聆不喜欢提起那段事情,便随他去了,横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这次程斯病重,章潭把自己和他关在屋子里,叶恩整日烦躁,他也知情,所以那日叶恩托他去送帖,他才答应帮忙,被戏弄也并未迁怒叶恩。 龚平帮忙疗毒,陈子聆倒是有些意外,一是意外章先生都解不了的毒,龚平居然帮得上忙;二是意外龚平居然肯帮忙;三是意外章先生居然放心龚平帮忙。虽说只见过两面,念及龚平,陈子聆却总觉得害怕,缘由他也说不上,就是单纯的害怕。想那日,亦非何等大事,想要问他叶恩为何拒医之后又送帖,直接问便是,为何那等套他之话?尤其是临走时龚平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陈子聆每思至便不寒而栗。 其实是陈子聆多虑了。那日龚平听说叶恩送来拜帖,知自己按礼应去见一下送帖之人,他与孙谅下棋久坐,起身之势稍猛,一时血气不行,稍觉晕眩,手扶几案之时,又不小心碰掉了茶具。当啷一声茶具摔得粉碎,也把孙郑二人惊个半死。听到声响,连李邕都慌忙赶来,一时间众人把脉寻药乱成一团。龚平心下也有些烦躁,如何贫弱至此?于是才耽搁了。 还是龚平先回过神,道:“还有客人。”说着便要起身,郑幕忙道:“我去送走。”话未说完便转身去了正厅。孙谅李邕亦按住龚平,孙谅骂道:“你给我坐好了!” 龚平自知只是旅途劳累又加近日未歇,一时气虚,并无大事,然而孙谅若要诊脉问话,不知要弄到何时,不如便混过去,于是坚持见客,这才紧随陈幕去了正厅。待见了陈子聆,认出是当日医馆见过之人,又觉出陈子聆久候之焦躁,便想逗他一逗,二来也可让郑孙李等人安心,这才啰嗦套陈子聆之话。叶恩送帖之意,龚平本未欲从陈子聆口中问出。 叶恩师徒居所不定,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便是连分管明州产业的李邕,此前也从未听说此地有此名医。龚平之所以知晓,乃是一故交告知。故而前次叶恩态度恶劣,龚平也并未介意。 再次拜访,叶恩仍是烦躁不堪,却在详细问诊之后道:“上次是我失礼了,不过恕我直言,龚兄中毒时日已久,且毒物大半已经排出,此症只因各处余毒,恐难根治。若想根治亦不是没办法,只是所付代价,说不定比余毒危害更大。” 龚平等人心下明白,孙谅当年便是如此诊断。原盼着叶恩可以吐出一个“能治”,却不想不远千里南下寻医,竟是同样的结果。此等打击,只比当日求医被拒更重上千倍万倍。 孙谅仍不死心,追问道:“听闻尊师现下亦在此地,可否请尊师……”话未说完,便被龚平用眼神止住。孙谅也知此言失礼,当下低头不语。 叶恩却不介意,只皱眉苦笑道:“我师傅现在滕不出空来,何况我师傅的诊断定也是一样……龚兄此症我等并非初见。有一人虽比龚兄中毒深,道理却是一样。已用几年化解余毒,过程惨痛不说,现下更因为用错了一味药,功亏一篑……” 孙谅本想再问,龚平摇摇头,孙谅只得住口,却听郑幕问道:“敢问是用什么方法去毒?” “以毒攻毒。”叶恩别过眼睛道,神情凄然。 龚平知再留无益,起身告辞,又拿出一个锦囊道:“烦先生将此物交换给其主人,并代我向其道谢,锦囊只有一个,却已烦劳先生两次……” 龚平话未说完,叶恩早已抢过锦囊,满面惊异道:“你认识程斯?” 龚平一楞:“龚某并不知锦囊主人高姓,有的也只是几面之缘。” 原来那锦囊乃是程斯师门之物,叶恩当年见时还曾嘲笑程斯“一个大男人带什么锦囊”。既是师门之物,自是程斯亲自相送的,如此龚平定是程斯相熟之人。 当日程斯将锦囊送给龚平之时,只道江南有对神医师徒,医术高超,龚平一世平安自是最好,只是身在江湖,难免有个万一,到时拿着锦囊去找那对神医,定可尽心医治,而如若连那对神医都以不好,只怕天下再无可以回天之人。医馆居所不定,只因数年间龚程二人偶有通信,龚平这才找得到此处。只是两人相识之时,用的都是别名,时隔多年也都不思问其本名,是以龚平说未知程斯姓名,而那边程斯其实也不知龚平本名。 月前李邕派人送来拜帖之时,其实便附带了锦囊,恰逢程斯病重,且既然已寻至此处,多半跟程斯或者叶恩师祖等人有些关系,叶恩便未细看。否则若早知是程斯知交,初见之时也不至借之撒气。 此时既知龚平程斯相熟,程斯病重于此,于情于理都至少要让两人见上一面。 叶恩于是拦住龚平数人,道:“即是如此,龚兄且在这里等一下。” 龚平已知此时叶恩拦住他,必与程斯有关,问道:“程兄现下可在此处?” 叶恩苦笑一下,低头道:“我刚刚所说之人,便是程斯。” 一见之下,程龚二人俱是苦笑不已。当年相识,两人一人为江湖散仙,一人为名门高徒,如今相见,却都是病人。程斯得知龚平余毒不清,自是惋惜,龚平见得程斯病重不治,更是无言。 谈话中龚平问道能否帮上什么忙,章潭却突然想起龚平虽病,内力仍在,和着良药,解程斯此时之患却是不难,霎时间众人都是大喜过望。 章叶二人俱是不会武功,行医用药便未有武功之想。此时章潭已经想破了头壳,龚平一问之下才茅塞顿开。 龚平与程斯知交甚深,自是义不容辞,于是当日便留宿医馆,开始用内力帮程斯疗毒。 方法虽有,过程却慢,章潭为程斯驱毒之法,本就见效颇慢,龚平虽说内力深厚,却也身为病人,两相照顾,就更是慢了。 好在章程二人原不着急,龚平亦是南下疗养,不急归家。 章潭感恩龚平,虽亦说龚平之病难治,却也用心帮忙调理。只看得孙谅又谢又气:龚平余毒未清,本来便是身体渐坏,此时耗损内力不啻于火上添油;然而如若未有此事,亦未必会有如章潭般之神医为之调养。 龚平却是乐在其中,倒不是为旁的,恰是因为陈子聆。 章潭的疗法奇特,只在药理难及的时候,要龚平内力相助,故此龚平不需日日守在一边。医馆简陋,龚家那边亦偶有事务,龚平便仍是住在龚府别馆之处,只在需要的时候到医馆帮忙。 医馆人手本缺,章潭不用说,叶恩要应对平常病人,闲时还要帮忙章潭,医馆小童则要张罗所有大小杂务,根本没有闲人。每次到龚府请人之事,叶恩便拖了陈子聆帮忙。 陈子聆欠章潭叶恩师徒一个很大的人情,两人不开口便罢了,只要开口,便是刀山火海,陈子聆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去,何况只是如此“小事”。 不过于陈子聆说来,龚府其实不啻于“刀山火海”。 第三章 再去龚府,陈子聆死活也不肯踏进大门半步,他被龚府的繁文缛节弄怕了,只在门口等着龚平出来。 思至再见龚平,陈子聆有些惴惴。转念又想到虽说龚平救治程斯,可算章叶二人的恩人,到底跟他无关,他只是为人所托,做个门引而已,没必要想太多,渐觉心安。 这次倒是未让陈子聆等太久,门房前去通报之后没一会儿,便见龚平和另外一人走了出来。另外一人他也已见过两次,只是不知姓名(便是孙谅,龚平介绍过,陈子聆未听到)。 龚平见了陈子聆便要见礼,陈子聆慌忙止住。他见龚平和孙谅既未牵马亦未备车,稍感意外,问道:“你不坐车?” 龚平垂首拂了一下衣摆,倒:“章先生可着急?” 陈子聆想起来之前叶恩的话:“跟龚大侠说不急,若有什么事情,办好了再来也成,只要正午之前到就行。” 于是道:“不急。” “那走着去就成,也不远,坐车麻烦。不过若是先生想要坐车……” 陈子聆忙道:“那就走吧。” 龚平一笑,陈子聆打了个颤,只觉心下一冷。 龚平道:“先生请。” 陈子聆心下怒骂:“到这时候还要按礼!”一甩袖子转身便走,耳边只听得龚平跟了上来,然后便是龚府大门关闭的声音。 行了一会儿,陈子聆突然发现耳后的脚步声只有一个,回头看去,果然只有龚平,却是一愣道:“就你一个人?” 龚平奇道:“怎么?” 陈子聆稍觉尴尬:“你身边那个……没有一起来?” “章先生不是只叫我一个人?” 陈子聆不语,他以为龚平这般之人,出行不乘车也就罢了,至少要带一两个随从吧?哪料到居然便是一个人跟着自己来了。 龚平道:“陈先生,我们边走边说吧。” 陈子聆这才发现他不觉止了步。二人于是并肩而行。 龚平道:“陈先生……” 陈子聆忽觉不快,道:“我不是医馆的先生,你不要叫我陈先生了。” “那在下应该怎生称呼您?”龚平道,眼角含着笑意。 陈子聆无语,生来二十三年,第一次有人问他这种问题,之他见到的人不是直接叫他“子聆”的,便是叫他“少侠”的,他亦从未考虑过别人应该如何称呼自己。不觉心下生气,哪有如此问的? 龚平却道:“我等相识不久,叫名字你定是不允,在下还是叫你少侠吧,陈少侠。” 陈子聆心下气闷,龚平如此说,显是激他。然而“少侠”的称呼让他念及一些往事,听着甚觉刺耳。思虑良久,终于还是低了头,低声道:“你……直接叫我子聆好了。”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子聆。”又道:“虽然在下虚长几岁,子聆若是愿意,也可以直接叫在下‘龚平’。” 陈子聆恨得咬牙,反唇相讥:“龚平、公平,您这名字起得还真是好记!” 陈子聆知自己此言辱及龚平长辈,无礼至极,一气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龚平并未动怒,道:“先父乃是望在下一生‘平’以待人、为人以‘平’相待。” 陈子聆一凛,霎时间想起了很多事情。以“平”相待?笑话!这世上从来就未有真正的公平!当下冷冷地道:“即是如此,便如今日这般身中剧毒,对那下毒之人,也可‘平’以相待?” “子聆又怎知,在下身历此事,不是为人‘平’以相待之果?”龚平仍淡然回道。 陈子聆又是一愣,心下却如暗潮涌动,也不答话,沉下脸快步向前走去,只恨为何还不到医馆。 一路上陈子聆都在想龚平那句话,“平以待人”、“以平相待”——什么算是“平以待人”? 他突然想起了论语中那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那便是“平以待人”了吗?然而那个以这句话作为帮规的门派,又是如何“平以待人”的?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又算不算“平以待人”?若是他“平以待人”却遭别人“不平以待”又该如何?一时间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龚平却直至医馆都再未开口。 将龚平送至医馆,陈子聆便想告辞,叶恩却道:“待会儿还要拜托你送他回去。” 陈子聆大怒:“那么大个人自己回不去?” 叶恩低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以为他会带个人坐车过来的……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陈子聆不语,他知以内力驱毒绝非易事,叶恩既然开了口,他也只能照办。 时已近午,龚平为程斯运攻驱毒,章潭守在一边,叶恩和陈子聆却是暂时无事。午间两人弄些吃食随便吃了些。 叶恩心中挂念程斯房中三人情况,其它事情也做不下去,便和陈子聆随便聊两句。陈子聆心下正乱,常常答非所问,叶恩亦是心不在焉,却也不曾发现。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却是章潭先冲到了外堂,扔给叶恩两张方子道:“煎了。”说完又大步走了进去。然后龚平走了出来,陈子聆见他脸色还好,精神却有些差。 叶恩忙让座,先到了谢,才去了里间药房煎药。小童上来给龚平奉了茶,是章潭特地吩咐煎的“药茶”,龚平道谢接过。 一时间厅中又只剩了陈子聆和龚平二人。 陈子聆心乱稍平,看着龚平慢慢喝茶,突然也觉其可怜,自己还是病人,却要耗损内力帮别人治病,不由得隐隐生了敬意。一句:“这便是你平以待人的做法吗”憋了回去,没有问出。 龚平喝过茶,又坐了一会儿,便去向叶恩告了辞。 叶恩说要陈子聆相送,龚平推辞几句,陈子聆亦知他是客气,沉着脸站在一旁不出声。叶恩坚持,道:“如若不然,就只要亲自相送了”,龚平这才答应,陈子聆暗骂:“虚伪。” 两人仍是步行至龚府,龚平精神不好,一路上倒是无话。 到龚府之时已近傍晚,龚平留陈子聆吃晚饭,陈子聆坚拒了,暗道:“笑话!在这里吃饭不知道要什么样!”龚平亦不强留。陈子聆仍不肯进龚府大门,在门口客套几句告了辞。 此后数次,每次都是午前将龚平请至医馆,傍晚送至回府。龚平还笑道:“快成小姐了。” 又过数次,孙谅等人看不过龚平每次一脸疲惫的回来,坚持要求他坐车。龚平坳不过孙谅他们,又加最近几次确实精力变差,只得坐车,仍是陈子聆请去送回。 一来一回路上便是近一个时辰,两人偶尔交谈几句。陈子聆不喜说话,龚平倒也再未像先前般聒噪,便有交谈亦只是随便问问,诸如师承何派,家乡物产之类,陈子聆有兴致便答上几句,没心情便闭口不答,龚平也不刨根究底。 自那日起,陈子聆心中便一直有个疙瘩,这日终于再忍不住,问道:“你说‘平以待人’,究竟如何才算‘平以待人’?‘平以待人’,又应该如何做?” 龚平却不答,垂首低眉整了一下衣摆,道:“莫非子聆自那日起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陈子聆不觉面热,别过脸去讥讽道:“不知便是不知,莫顾左右而言他。” 龚平却笑了,道:“我确是不知,便是先父,怕也是不知的。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有大智慧,知世事对错、古今贤愚?” 陈子聆呆了一下,不知? 龚平又道:“佛祖说‘慈悲为怀’,孔圣人说‘以直报怨’,耶稣说‘神爱世人’,古今圣贤的箴言甚多,随意捡一个看得顺眼的,行事但求无愧于心罢了,哪里如此多讲究。” “行事但求无愧于心”,陈子聆闻言只觉有如当头棒喝,又如醍醐灌顶,不觉暗笑自己心实,为何这么一句话,想了如此久都未想到。 却听龚平低声说了什么,陈子聆未听清,问道:“什么?” 龚平一笑不答。陈子聆只觉多日郁闷一扫而空,看什么都觉清爽,便是龚平乏善可陈的相貌,竟也似俊俏了些。察觉到自己的想法,陈子聆又觉莫名,好在很快便行至医馆,龚平也再未说什么。 陈子聆心下愉悦,等待之时想起自己一直对龚平面色不善,其实龚平也未对之做过什么不可原谅之事,稍觉愧疚。遂决定一会儿送龚平回去的路上,找个机会向他道歉。 然而那日龚平进去了很久都不见出来,到得晚间,叶恩向陈子聆道:“今日龚兄估计是要留宿于此了,子聆你先回去罢。” 陈子聆稍觉意外,不觉有些担心,转念知自己瞎操心,章叶师徒二人在这里,如果还能出事情,那便是神仙也帮不了忙了。于是告辞出门。 第二天一早,陈子聆另有些要紧事情,着急出门,连向章叶师徒辞行都不及,只留了封书信,差人送至医馆,赶早出了明州城。 半月之后,陈子聆归来,再去医馆,却听闻程斯之症已无需龚平帮忙。 叶恩说到一直托陈子聆做龚平的“车夫”,半是感激、半是玩笑地深揖到地,陈子聆慌忙作揖还礼。叶恩笑嘻嘻地受了礼,陈子聆也难得一笑,心下却有些遗憾,说不定再无机会得见龚平,而他还欠他一个道歉。 那日陈子聆未听清,龚平说的是:“子聆,世事本如此,非不平,君视之不平而已。” 又过数月,陈子聆仍是没事便到医馆逛逛,程斯之病仍是未好,章潭仍是每日骂着打着医治,叶恩仍是有事便做无事便帮忙章潭。 陈子聆心知,如此时日怕是不多了。本家那边的旧部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失踪已久的父亲也有了下落,他不能再躲在明州,逃避之前种种了。 虽在一城之中,龚府那边自那日便再没什么消息。陈子聆知龚平南下只为疗养,如今已有数月,说不定已经北上归家了。 龚平有恩于医馆三人,章潭若是可以帮忙,定不会不帮,实在是龚平之症无法可治。龚平为程斯疗毒之时,章潭便开了几个调理的方子给他,再多的章潭也办不到,也便不再提起。 陈子聆却不知为何,总是想起龚平。 他自己也颇觉奇怪,两人其实接触不多,多数时间也都是龚平在说话,陈子聆很少给龚平好脸色,也很少答话。两人交谈最多的,便是那最初一次和最后一次。然而为何总是想起?难道只是因为欠一个道歉? 便在陈子聆越来越郁闷之时,医馆来了稀客——郑幕和孙谅。 郑孙二人来访之时,陈子聆亦在医馆。二人神色凝重,并未注意陈子聆,陈子聆见了两人却是一愣:原来龚平还在明州。 时当叶恩有事,携着小童出门去了,章潭未曾见过两人,一见便知身上无病无痛,明白不是求药便是请他出诊,斜眼瞟了二人一眼,话也不说,便要转身进内堂。 章叶师徒二人并不似寻常大夫。章潭不说,便是叶恩也从不在药铺坐堂。医馆亦不挂招牌,来求医的一般都是拖点人情的,病人求医便自己来,章叶二人从不出诊。 陈子聆知两人自是为龚平前来,奇道:“是龚平出事情了吗?” 郑孙二人亦不识章潭,龚平出事,二人心乱如麻,来医馆却不见叶恩,正不知如何是好,见陈子聆先是一喜,转又变忧。郑幕道:“主子……”一开口也不知该如何说,转头看向孙谅,孙谅更是没了主意,只看向陈子聆。 陈子聆也觉糊涂,章潭却明白这两人原是龚平之仆,冷然道:“虽说龚大侠有恩于我等,但规矩就是规矩,我们不出诊。要看病要他自己来。” 郑幕先冷静下来,立时明白,眼前之人,定是叶大夫之师,咬牙道:“我等前来便是请问章先生,这规矩能不能破。既然如此,我等回去接主子过来就是。”说完拉着孙谅便走。 陈子聆缓过神来,暗骂自己迟钝,龚平定是病重,不然不会不亲自前来,郑孙二人也不至慌张至此。不觉望向章潭,章潭见他眼光,知他想法,道: “我知道你想什么。龚平有恩于我,规矩倒也不是不能破,不过药材之类都在此处,也不知是什么病,我去了开了房子让他们回来拿药,不如让病人直接过来方便。” 陈子聆恍然,也觉自己失礼,赌气低头不语。 章潭见状凉凉地道:“子聆,未看出,你倒是看重龚平。” 陈子聆闻言大窘,章潭轻笑一下,不再逗弄陈子聆,丢下一句:“等人来了再叫我。”一掀帘子进了内室。 陈子聆心下有些乱,小半是悬心龚平,大半却是疑惑自己怎会如此在意龚平之事。 未过多久,门前响动,陈子聆忙起身相迎,却是叶恩和小童回来了。 叶恩听了原委,不问龚平,也笑吟吟地盯着陈子聆看,看得陈子聆更是心烦,赌气之下,口中道:“我先走了。”大步向门口走去。 行至门口,一抬眼却见龚府的马车不知何时已到了医馆门前,孙谅李邕站在一旁,郑幕正扶着龚平从车上下来。 龚平下了车,见陈子聆,一笑。 陈子聆呆了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低了头,让在一边。 郑幕等人哪有心思注意陈子聆,只恨不能赶快将龚平送到医馆里面。 龚平不愿郑幕搀扶,只是坳不过,便由着他去了。 一行人鱼贯而入,陈子聆浑浑噩噩地跟在了后面,甚至未觉自己重又进了医馆堂屋。 叶恩见到龚平神色,知郑孙二人应该是被吓到了,情况未有如此紧急。见到跟在龚平一行人后面的陈子聆,憋不住又笑了一下,当下轻咳一声,安排龚平坐下,自己进内堂请了章潭出来。 章潭见了龚平,也安了心,明明神色正常,怎么就把郑孙二人吓成那样!诊脉之下却变了神色,怒道:“最近受伤了?” 龚平点头道:“是。” “啪”的一声震醒了陈子聆,他这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馆。 章潭正站在案旁,对坐在一旁的龚平怒目而视,刚刚那一声响,便是章潭拍案而起的声音。 却听章潭怒道:“你以为你自己是神仙吗?还是你以为你的大夫是神仙?行啊!你武功高强!武功高强不要受伤啊!” 陈子聆见龚平低着眼睛,未知神色,周围几人却都神色凄惨,仿佛挨骂的是他们一般。 章潭还欲再骂,叶恩轻咳一声,章潭回头望了一眼叶恩,收住到嘴边的话,一拂袖子,转身进了内室。 叶恩忙道:“龚兄,还请到内堂。” 郑幕立时伸手去扶龚平,龚平摆了摆手,径自站起身,跟了进去。 郑幕等人一时间不知要不要跟进去,叶恩便笑道:“几位还是在外面等吧,里面地方小。”说着也转身向里走,走了一步突然回过头,向陈子聆使个眼色, 陈子聆愣了一下,知叶恩之意,不禁脸红,低下头也跟了进去。 郑幕等人失神得厉害,却也并未注意陈子聆。 陈子聆脚下甚慢,待至进了内室,只见龚平坐于平日为病人备的大床之上,上衣已经脱掉,正在脱里面的内衣,听到声响抬了头,手中动作不觉顿了一下,章潭骂道:“快脱!” 转眼内衣也脱掉,龚平上身便只剩了包扎伤口用的布条。 章潭瞄了一眼倒:“拆了!” 叶恩立在一旁帮忙,陈子聆却有些呆,站在门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一会儿连布条也全部拆下,露出龚平胸口的外伤。 伤口已渐愈合,却还很大,陈子聆站的远,也看不出有多深,不禁皱起了眉。 章潭看得仔细,见他右侧腹还有一个很淡的掌印,伸手触去,龚平不自觉一缩,眉头微皱。 陈子聆“倒吸了一口凉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伤得倒齐全!”章潭冷冷地道,“躺下!” 龚平依言躺下,叶恩早在一边准备好了药物之类,章潭伸手拿过两颗药丸,让龚平吃了,又拿起银针,刚要下针,回头看像陈子聆,怒道:“傻站在那儿看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陈子聆连忙走上前去。章潭下针,叶恩在旁传针,二人自是合作无间。陈子聆想要帮忙,无从下手,便只在一旁站着,一双眼睛无意间便看向了龚平。 二人四目相对,龚平又是一笑,陈子聆忙别过眼睛。 他这时才发现,龚平比之前瘦了一些,想是受伤之故,身上也比平日着衣之时看来瘦上不少,不知是久病之故,还是本就如此,一时失神。 耳中只听得章潭道:“你们家的大夫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让你吃蟹子?活该你贪吃受苦!……” 陈子聆心下却道:“原来只是吃坏了。”不觉好笑,只不知吃坏肚子又为何至此。 再回神间,章潭已开始收针,叶恩却已不见了。 章潭又道:“事已至此,我也只能为你针灸镇痛。本来你武功便高,只要好好调理,余毒危害不大。如今可好,毒上加伤,你自己知道会怎么样!” 章潭边说边收了龚平身上的银针,见龚平要起身,伸手便按在他胸前伤口上,道:“躺着!” 龚平只皱了眉,陈子聆却是轻呼一声。 章潭回过头,冷笑一声道:“作践自己便是这个结果,子聆,你也好自为之!” 龚平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口疼痛,并不答话,陈子聆却是闻言一震。 章潭说着站起身来,行至屋中案边写了两个方子,扔笔道:“方子拿走。等伤口不疼了就走吧。以后也少来这里,莫以为你帮了程斯,我们就欠你什么。”说完转身便走。 陈子聆听了章潭的话有些心惊,难道章潭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了?转念又觉不可能,他们本来也还没定出什么明确的计划。放下心来又觉尴尬。 那边龚平已缓缓坐起,开始穿衣服,陈子聆站在旁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什么该说,一开口却是:“会怎样?” 龚平已穿好衣服,整了整衣摆问道:“什么?” 陈子聆想起龚平胸前伤口尚未包扎,道:“你的伤……” 龚平一笑道:“早就不用了,是孙谅他们小心。” 陈子聆低下头,闷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道:“章先生说你知道,会怎么样?” “也不会怎样。”龚平笑笑,答陈子聆道。说着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龚平为程斯疗毒之后,继续留在明州修养,倒也相安无事。 大约一月前的一日,半夜突然有人来袭,龚平中毒之后武功未失,知觉却迟钝了很多,那日睡得沉了些,直到利刃及体才发觉,却已不及。万幸敌人匕首卡在了龚平肋骨之中,才未当时毙命。 龚平发觉有人之时便启动了机关,府内立时便知有敌袭。只是一来此地只是别院,防御并不像本家那般滴水不漏,二来久未遇敌,众人都有些松懈,三来最早赶到的郑幕等人被敌人缠住,是以救援不及。 龚平带病又受伤,缠斗中侧腹又中一掌。然后当晚吃坏肚子去了茅房的薛成才姗姗来迟,府中众人也渐渐赶到,救下了龚平。 几名敌人见大势已去,都自绝了经脉。 敌人除了袭击龚平的那人,武功都不算太高,只是仗着人多才缠住了前来救援的郑幕等人。是以结束时受伤的只有龚平一人。 薛成自责,便要自刎谢罪。龚平责之道:“好,等你再找一个如你般衷心,且如你般武功高的人,顶了你的位子,我自不拦你自刎谢罪。” 龚平外伤内伤俱是不轻,原也不至凶险。若是之前,众人自然最多只是自责让主子受苦,如今众人却莫不惴惴不安,怕龚平伤重之下毒伤又犯。 修养近月,龚平虽气虚,伤愈得甚慢,却也未生众人担心之事。 孙谅每日为龚平诊脉,悬着的心一点点地放下来。众人都以为只要再修养一段时间,定可以痊愈。 不料两日前龚平突然陷入沉睡,无论如何叫也叫不醒,这日一早,更是连脉息都没了。 众人大惊,孙谅又是喂灵药又是下重针,龚平都不见醒转。郑幕于是慌忙要去请章潭,孙谅便也追了上去。 谁知郑孙二人没走多久,龚平却悠悠醒转,再把脉息,又是正常。 郑孙二人请章潭被拒,赶回来之时便见龚平坐在正厅,等他们回来。 众人又气又怕之下,便仍是拖着龚平来了医馆。 这些情形章潭自是不知,然而把脉之下,龚平身上带伤却是即知,因何令郑孙等人惊吓至此倒是末节。 以龚平余毒不清的状况,此时受伤是大忌。章潭本以为龚平既然知道南下疗养,不至蠢笨到此时仍逞凶斗殴,以致受伤,未想居然重伤至此,是以大怒。 之后一问之下才知,龚平那两日的沉睡原来只因吃坏了东西。 龚府上下俱是北人,李邕怕众人吃不惯南边饮食,特地找了熟识的北方厨子。明州靠海,海产甚多,厨子即是北人,难免少加注意。 龚平遇袭那日,厨子刚好买到了上好的蟹子,其它人倒罢了,薛成一时贪吃,吃坏了肚子,这才误了事让龚平受伤。 薛成虽知此事非关虾蟹,却是怕了,再不敢沾水中之物。 厨子却不知,见那日几只蟹子全部吃光,以为主子们喜吃此物。前日又遇到卖新鲜蟹子的,便多多地买了,做了个全蟹宴。 薛成听说是全蟹宴,顿时说自己到厨房找些干粮吃算了。 龚平对饮食之物无甚好恶,只不喜浪费,也未多想,便跟其它几人把薛成那份都分吃了,于是也吃多了。 蟹本寒物,旁人不说,龚平体内余毒亦性寒凉,两相作用,龚平便一下子便进入了假死状态。(说白了就是冻着了……于是冬眠-_-|||) 孙谅当日用药亦非无用,只是显效慢了些,这才惊得几人忙去找章潭。 叶恩后来将其中缘由告知了厅中数人,众人无不唏嘘。 孙谅问得此次受伤之弊,叶恩摇头叹气道:“此时受伤,损伤元气,只怕更难调息。”孙谅亦知此节,一口气憋在心头,眼眶登时红了。 叶恩见状,出言安慰道:“龚兄武功甚高,内力又强,慢慢调息,总会好的。” 孙谅捶桌,恨道:“我只恨老天不公!主子行事,俯仰可对天地!为何要受此之苦?” 龚平才进了堂屋,便听见孙谅的话,轻笑一下,道:“伯恕(孙谅之字),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的。” 一时间大厅上寂静一片。 (龚平喃喃道:“这就吓着了,我还想说‘人在江湖漂,谁能不挨刀’呢……” 众人未听清,满面疑色,龚平一笑,道:“我是说,世事皆有因果,行事但求无愧。” 众人闻言俱是低头不语。) 跟着出来的陈子聆亦听闻了此言,霎时间胸中澎湃,又骂自己轻浮,为何总会被此人一言影响至此? 那边龚平已向叶恩行礼。龚平知章叶师徒不喜俗礼,便未多礼,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诊金。叶恩并不推辞,口中称谢接过。龚平又向陈子聆一揖作礼,带着其它几人告辞了。 陈子聆只反复琢磨着龚平的话。 第四章 之后又是数日,陈子聆总是会想起龚平的那句话,又加上之前的那些话,陈子聆自问,自己行事,是否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却总是没有答案。 心中愁云惨淡,筹备之事却愈具规模。这日寻得家中老臣越伯,二人相见,俱是激动万分。 越伯年过花甲,精神矍铄,见得陈子聆老泪横流道:“觥官儿,越家庄就靠你了!” 看官明鉴,这陈子聆便是那越觥。 越家庄庄主越彦乃是入赘越家,本姓陈,子聆为越觥表字,越觥自那劫之后不欲以“越觥”之名示人,便“化名”陈子聆。 越觥虽为越彦第五子,却是嫡出,乃是越彦正妻、越家小姐越笍所生。是以越彦当日选人质之时,选了越觥送去伦山派。 世人皆知越家庄将嫡子送去伦山派为质,却不知,越觥并非越彦亲子。 越彦当日迎娶越笍只为越家庄家业,婚后不断纳妾,越笍心灰,愤而出墙,生出越觥。 越觥从小爱哭喜笑,活泼好动,甚是可爱。越彦原不知情,又知庄规之下,只有“越”姓之人方能继承其位,越彦其它数子,虽亦姓“越”,却实是外人,只有此子方可继其位,是以极为疼爱此子。 哪知越觥八岁之时,越笍病重不治,临终之时抖出实情:“我要你姓陈的辛苦一世,为人做嫁衣裳!” 越彦怒极,之后便连看都不愿看越觥一眼。 此乃越彦一生莫大的丑事,自是不会声张,表面上对越觥仍是很好,只是不见他。 庄中之人亦不疑有它,只道越彦丧妻,心痛之下,怕睹“人”思人,不忍再见越觥。 越笍去世之日,越觥亦在一旁,当时年纪小,不知道母亲的话是何意。后来长大了,渐渐便明白了,也明白了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原来从来就不是因为“丧妻之痛”。 直至选人为质,也只有越彦越觥两人知道,越彦送过去的,不过是个无关其身的弃子,更可以借刀杀人,以泄越彦心头之恨。 伦山派刑讯越觥三日,一无所获。伦一绝望之下,伦二却又有了消息。 原来伦二与越家庄和谈已有初步成果,然而其时朱月教前锋已然进入越家庄地界,越家庄地势偏北,转眼间朱月教教众便攻到了庄门之下。 朱月教封锁了附近地区,围困越家庄,伦二这才没了消息。 越家庄合庄应敌,伦二亦力抗强敌,朱月教虽然势众,毕竟只是前锋,见突袭不成,便撤了回去。 伦一得知其事,立即召回伦二,和谈虽然无法继续,然而强敌之下,何必阋墙?中原武林自当合理共抗魔教。 至于越觥,伦山派自知理亏,尽力医治,对越家庄只说生了重病,暂时不宜移动,在伦山派养好了病再送回去。 越家庄亦是心中有鬼,又加强敌当前,并不追究。 越觥伤重,伦山派门下虽不缺医少药,却也难根治其伤,不留后患。 伦一与章潭等人有些交情,伦二回伦山派之后,伦一就派人将越觥护送至江南,请章潭师徒医治。 这一治便是两年。 其间中原武林合力击败了魔教,却也元气大伤。而其中损失最大的,便是河东的伦山派和越家庄。 越家庄合庄覆灭,越家几近灭门,庄主越彦生死不知。 伦山派亦是伤亡惨重,伦二为魔教所擒,受尽折磨而死,伦一亦身受重伤,几近不治,将养四年,方可下床,据说至今尚未痊愈。 越觥虽被酷刑相待,却也因此逃过了此等灭门大劫,实不知是福是祸。 越觥恨极伦一,听闻伦一伤重不治之时,只恨其不能死于己手。伤好之后,便一直思度如何复仇。只因越家庄伦山派俱已势微,不知如何复仇,是以逗留江南。 某日越觥无意中为一个越家庄旧部认出,越觥自是不识那人,那人自认得越觥。 那人名叫越信,当街便跪倒在越觥面前,抱其腿痛哭流涕。 越觥立时决定,便不为己身恩仇,亦要为这些残部重兴越家庄。自那时起便着力寻找越家庄残部。 越家庄当日人多势众,虽近灭门,残部仍有许多。越觥暂时不欲北上,派越信北上寻找残部,找到了就要他们回越家庄。待时机成熟,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灭掉伦山派、活捉伦一。一年多以来,越信已寻获越家庄残部上百人。越彦也确定尚在人世,已经派人去接了,眼见重振越家庄指日可待,越觥却突然迷茫了。 刚到江南之时,他要章潭帮他数有多少条鞭痕,他那时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一鞭不落的还给伦一。 章潭叶恩图好玩,真的认真数了,连鞭痕压鞭痕的都仔仔细细的分辨清楚,把数字告诉了越觥。 然而不久之前,越觥忽然发现自己不记得那数字了。再问章叶二人,叶恩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你都不记得,我们怎么可能记得!” 时日越长,越觥就越发现,自己当日受刑的记忆和愤恨都愈来愈淡,唯一挥之不去的就只剩下眼见妹妹在眼前被人侮辱。 越觥不知自己应当怎么办,他不能不恨,就算不为他自己,为了妹妹越昆吾,他也不能不恨。 越彦子嗣众多,儿子就有七人之多,女儿也有五人。只是除了越昆吾,其余四人年岁都比越觥大,“妹妹”之于越觥,就只是越昆吾一人。 越昆吾年纪仅比越觥小一岁,两个人可说是从小玩到大。年岁相近,难免亦有争执,纵是如此,越觥仍相当疼爱这个妹妹。 然而就是这个从小养尊处优、连坏人都没见过一个的妹妹,就在越觥——她的亲哥哥面前被人侮辱…… 每当念及此处,越觥便可立即重拾仇恨。 越觥想过,如果当年伦一只是刑讯他自己,凭着伦山派之后的下场,也可算是老天帮他报了仇,他也许便不会再思复仇。 然而为了妹妹越昆吾,就算当年被魔教折磨致死的是伦一,越觥也要把他从地下挖起来,挫骨扬灰。 可如今,他的复仇应该到什么程度?属下们一个一个的摩拳擦掌,说要灭掉伦山派,越觥却不知,他的仇恨,是不是只有灭掉伦山派才可以平息? 这日越觥又至医馆,却见章潭端坐在堂屋喝茶。此景甚是少见,越觥不觉一愣。 章潭见来人是越觥,道:“来得正好,我正要派小恩去叫你。” 越觥又是一愣,章潭找他有事,实在是稀奇至极。心下疑惑,随便找张椅子坐了。却见叶恩一掀帘子,从内堂走出,见越觥坐在一边,笑道:“子聆你来了,师傅正要我去找你。” 越觥心道:“我听说了” 章潭将茶碗一撂,横了叶恩一眼,道:“这没你的事儿,进去跟程斯下盘棋,不赢不许出来。” 叶恩看看越觥,见越觥满脸疑问,一笑之下退了进去。 章潭道:“子聆,我不跟你打哈哈,你也别糊弄我。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准备报仇?” 越觥一惊,不觉问道:“先生怎知?” 章潭冷哼,“从你搬出去我就知道,若不是有事,为什么要搬出去?而且你自己说,最近几月,你来过医馆几次?” 越觥无语,章潭又道:“从你受伤到这里,我就明白你是要报仇的。只是你这些年都没什么作为,我料着你已经放下怨仇了,未想居然不是。” “放下怨仇!我如何能放下?”越觥拍案而起。 章潭冷眼看了越觥一眼,道:“恼羞成怒了?你的仇人,哪个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伦二死了、伦一重伤,四年未愈,保不准这辈子都好不了、没多久活头了,伦山派上下没几个活人了——你还要找谁报仇!” 越觥闻言,恍如为人一盆水当头浇下,呆立半晌,颓然坐回在椅子上。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自己被施酷刑、妹妹为人所污,越觥知道,这都不是他要复仇的真正理由,真正的,也是唯一他不能放弃的,只是仇恨本身——从那一年、那一天起,仇恨便是他生存的全部意义。如果没有仇恨,他根本撑不过那些酷刑,撑不过亲见妹妹被污,撑不过之后长达两年的疗养,也撑不到现在。 还有一个理由,越觥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想——为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亲抛弃,如果没有仇恨,他究竟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你自己的事情,只有你自己能决定。我也不想帮你什么——但我决不允许我救回来的人,自己糟践自己!”章潭扬声道。 越觥抬头望向章潭,章潭站起身,一拂袖子,转身便要进内室,伸手掀起帘子,顿住手上动作,回头冷冷地看了章潭一眼,道: “从明天起,到龚府去住三个月,之后你爱做什么,我不会多言一字。你若还想报仇,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医馆半步。” 第二日龚府 越觥——或者还是叫陈子聆,看着龚平,有些坐立不安。已是身在龚府,他却仍不知章潭为什么要让他到这里住上三月。 章潭要陈子聆隔日便去龚府,陈子聆无法拒绝,只得连夜安排了近日事宜。传令越家在明州的门人,他要“出门三月”,又商定了若有急事的联络方式。与章潭谈过之后,陈子聆反倒下了决心。交待门下众人,且蓄势三月,三月之后他便挥师北上,施复门报仇大计。 龚平看完章潭的信,随手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抬眼看到陈子聆正望着他出神,轻咳一声道:“听说贵府上不幸遭了祝融,还望节哀。” 陈子聆愣了一下,心道:“原来替我编派了这么一个借口。”阴沉着脸道:“无妨,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龚平又道:“在这里住到何时都好,就是怕子聆平日无聊。章先生说你粗通医术,或者平日无事,可以到孙谅之处,两人切磋一下医术也是好的。” 陈子聆垂首不答,心里想着:怎么都好,只要不跟你一块儿就行。陈子聆怕了龚平一言一行对自己的影响力,若不是章潭对他有大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到龚府来,更别提住三月了。 龚平见陈子聆神色不佳,只道是因新遭祝融而心烦,当下一笑,找人安排了陈子聆的住处。本来这种事情找郑幕或是李邕做就行了,只是龚平看重章潭人情,也的确对陈子聆很有兴趣,便亲自服其劳,又将他送至房间,陈子聆点头,算是谢过,再未说话。 陈子聆随身一物未带,想用之时却发现龚府都准备好了,不禁感叹龚府礼数周全。第二日一早起床之后更是发现,竟连下人都帮他安排妥当。虽只是一个粗使的小童,江湖中人本没有许多讲究,也足够了。陈子聆在家之时亦是养尊处优,只是这几年在明州没了伺候之人,在医馆更是要“伺候”别人。此时龚府如此待他,陈子聆不觉有些感动。事情虽小,却看得出龚府拿他做上宾看待。心喜之下,连对龚平的惧意也去了三分。 章潭说陈子聆“粗通医术”,其实他哪里真懂医术,最多认得些药材罢了。也不知到底是章潭信中写他“粗通医术”,还是龚平碍于他的面子,把“勉强做个药童”说成“粗通医术”。不管怎么说,别的事情陈子聆也不会做,“便去孙谅那里帮忙晒晒药材好了,也可以打发一下时间。”陈子聆想道。 孙谅其人,陈子聆略有接触,仅是说过几句话的程度。孙谅性子很像章潭,嘴硬心软,只有一张嘴不让人,见第二面时,陈子聆便看出此节,是以心下很有亲近之意。 孙谅听说是龚平的安排,也不客气,直接问了陈子聆“粗通医术”究竟是怎么个“粗通”法。陈子聆直说了,孙谅并不介意,要他跟着自己,不拘什么,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二人第一次见面其实颇不愉快,只是两人都不记得了,后来谈到才想起,自是笑一下罢了。 不过有一点陈子聆失算了。若是在龚府本家,孙谅一个人要张罗府上上下所有人的病疾伤痛,闲时便罢了,忙时直是脚打后脑勺,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在此处,孙谅的工作就只有一个——看着龚平。南下明州几月,除了龚平忙于公事的最初数日,孙谅每日的工作就是这样的: 早晨起床,梳洗整理完毕便去龚平之处,跟着龚平吃早饭。上午龚平若是看书,孙谅就在一边做别的事情,若是不看书,孙谅就陪他下几盘棋。午饭跟府中数人一起吃过,午后看着龚平睡午觉。龚平睡下之后,孙谅便在龚平房间外面的小厅上守着,确保龚平睡足一个时辰。龚平午睡结束,孙谅就继续陪他或是下棋,或是看书。晚饭仍是一起吃过,之后若是龚平有兴致,便与其它几人练几套功夫,孙谅在一旁看着,绝不许龚平累到;若是龚平没兴致,便依然或看书或下棋。晚间早早地强迫龚平就寝——一日结束。早晚两次例行望闻问切,日间尽量拦住找龚平的人,龚平吃坏肚子那次之后,又加上了三餐之前,到厨房察看饮食。 陈子聆心下明白,必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只得到:“孙兄且说无妨。” “孙某想请子聆替我照顾主子。” 陈子聆闻言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孙谅的“不情之请”居然是让他“照顾”龚平。且不说他算是“客”,相识未久,孙谅居然放心他来照顾龚平! 孙谅亦知自己的请求太过匪夷所思,忙补充道:“当然,我等不是真的让子聆亲自动手,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我跟其它几个人商量过了,不过是想请子聆做个‘起居监察’。” “监察?” 孙谅见陈子聆面色减缓,放下心来,笑着慢慢道:“对,‘起居监察’。子聆不知,主子性格恶劣,从来不听人劝。” 陈子聆心道,在外人面前直言自己主子“性格恶劣”的,他还头一次见。 “其它事情便罢了,横竖主子做的决定,定是最好的。但此刻事关主子身子康健,不管主子有什么想法,我等都不能允许他不顾自己身子。” 陈子聆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只低着头不说话。 孙谅见状,又是一揖到地,道:“主子毕竟是主子,我们做属下的,便是说上千遍万遍,他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若是子聆你就不一样了……” 陈子聆抬头奇道:“我有什么不一样?” 孙谅顿了一下,心道:“主子待你不比旁人,瞎子都看得出来。”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当面说,只能赔笑道:“子聆毕竟是章先生介绍来的贵客,便是冲着章先生的面子,主子也会多听你的话三分。何况当日子聆接送主子,主子和我等都很承你的情。” 陈子聆复又垂下头,低声道:“用不着。” 孙谅见陈子聆不肯答应,思至龚平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不由得动了真情,凄然道:“我等实在是没法子了。主子其实也并非有心糟蹋自己,他只是不在乎。好也罢、坏也罢,便是当下毒发、或是仇家来杀他死了,他都不会有丝毫介意。但我们不能没了主子啊!” 陈子聆见状也不知如何是好,道:“可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孙谅道:“我等也不知,但至少你的话,主子不会不听。现在我等只能寄希望于你了,无论如何,再坏也坏不过如今。” 陈子聆再也想不出拒绝之法,似是思度良久,其实脑中始终一片空白,咬牙道:“好,我答应。” 差事是答应下来了,面对龚平,陈子聆还是无法不生惧意。好在孙谅等人亦知陈子聆胆怯,并不相逼,几日便这么过去了。陈子聆每日要做的,也不过是孙谅平日之事。 陈子聆觉得奇怪,无论是之前接送途中的接触,还是这几日的朝夕共处,龚平都不似孙谅说得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龚平听孙谅说要陈子聆做“起居监察”之时,先是“哦”了一下,眼中浮起了兴致,那神色直把陈子聆吓出了一身冷汗。 孙谅总是骂龚平:“笑得便似个僵尸。”说的是龚平的笑容中总是不带一丝情绪。不单笑容,龚平几乎所有的表情都不带一丝情绪,是喜是怒,脸上完全看不出来,所有表情都是形式化的,该笑便笑,该板起脸来便板起脸来。陈子聆却发现龚平有个小动作,每每他垂首摆弄衣摆,或是用袖子拂平衣摆,便是他情绪有波动之时。这个发现着实让他兴奋了一下,多次试验,果真如此。 每日三餐后,孙谅都会送上调理汤药、丸药,龚平身上还有伤,便还有治伤的外敷内服之药,林林总总一大堆。陈子聆初见之时便想起几年前他养伤之时,每日也是不停的吃药,立时理解龚平之苦。 那日龚平似乎不太舒服,早上起得便有些晚,早饭也吃得很慢。之后孙谅送上伤药之时,陈子聆便见龚平左手一直在摆弄衣摆,面上却是神色如常。陈子聆偷偷提醒孙谅,孙谅把脉之下,果然,那几日天气不佳,龚平体内余毒有了变化。身上不舒服,情绪自然不佳,又要吃那许多药,自是烦躁。 有了这个发现,龚平的情况就很好掌握了。陈子聆本想把龚平的这个“毛病”告诉孙谅等人,转念间又觉不妥,原因连他自己也不知,总之是瞒下未说。只在看出龚平身上不舒服之时,提醒孙谅注意。 孙谅有了这个消息,差点没给陈子聆跪下。郑幕等人也发现陈子聆很会看龚平“脸色”,常常便悄悄地把话先问了陈子聆。 如此一来,陈子聆与众人倒是熟识了起来。连龚平本人,陈子聆也没有之前那般畏惧了,渐渐地也开始跟他聊上几句。如此情景,孙谅等人自也是看在眼里,俱是心喜:陈子聆不怕龚平了,跟龚平接触就会更多,得到的龚平的“消息”也就更多,他们也就更好办事。 只是陈子聆没注意,便在他初次对龚平微笑了一下之时,龚平轻轻地拂了一下衣摆。 转眼间陈子聆住进龚府已近半月,每日跟着龚平看书下棋,从最初的惴惴不安,到后来的心平气和,陈子聆发现这种生活其实也不错。有时陈子聆甚至想:就这么忘记仇怨,在明州过下去也不错,再回神却仿佛看到妹妹被污的场景就在眼前,于是叹息着、苦笑着放弃这种念头。 陈子聆很喜欢跟龚平下棋。陈子聆棋力不强,龚平却有国手棋力,二人棋力相差太远,对弈本无甚看头,陈子聆却乐此不疲。孙谅见状也不阻拦。下棋劳心耗神,龚平身体不好,本不应多下,只不过陈子聆棋力太弱,龚平与之下棋实在不用动什么脑子。 这日陈子聆又是一盘输得一败涂地,复盘之时,龚平便耐心地讲给他听,他哪步走错了,自己哪步是陷阱,只听得陈子聆喜不胜禁。龚平讲解完毕,陈子聆便一个人对着棋盘,细细研究,看到后来,更小声地哼上了小曲儿。 细听却是一调银纽丝,词儿听不清,只听得两句“你的女儿”,“一双绣鞋” 龚平凝视陈子聆半晌,忽然问道:“输棋为何还那么高兴?” 陈子聆抬头看了龚平一眼,复又垂首,微微红了脸。 “我喜欢陷阱拆穿的感觉,像是不会再被人骗了。” 龚平笑道:“开始便不被骗不是更好?” 陈子聆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吃一堑,才好长一智。只要被骗之后,能知道怎么被骗,得个教训,我就很满足了。”说完低头继续研究棋局。 龚平不语,一会儿又问道:“你刚刚哼的是什么曲儿?” 陈子聆愣了一下,忽地满面通红,龚平不说他还不觉,自己心喜之下竟哼起了小曲儿,当下羞得无地自容。万幸此时其它人都不在,只有龚平一人听到了。 也是陈子聆识龚平不深,若是孙谅等人,必知此时只有龚平一人听到,绝对无法说“万幸”。 龚平笑着看着陈子聆的窘态,又道:“我只听得两句,什么亲家、女儿的。能不能再唱一遍让我听听?” 陈子聆自是绝对不肯,眼见龚平左手摆弄着衣摆,向着自己笑,陈子聆忽觉脊背发凉。 龚平微笑道:“我不会说出去的。”言下之意若是陈子聆不唱,难保他不把此事说的人尽皆知。 陈子聆脑中霎时想到孙谅等人得知此事的反应,反复思量,只觉此时唱了是最好的选择。万般无奈地道:“我只唱一遍。” 龚平微笑点头:“一遍就好。” 陈子聆于是唱道:“亲家母,你请坐,细听我来说,你的女儿嫁到我家来,一张嘴光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一双绣鞋做了半年多。哎呀,提起来,这个日子可是怎么过!提起来,这个日子可是怎么过!” 陈子聆平日说话之时,嗓音稍显暗哑,唱歌之时也未换声音,本是青年男子之声,张口唱得却是年老女子之辞,偏生音调转折唱得极准,效果自是极为惊人。 一曲唱罢,龚平仍是微笑,陈子聆刚想松一口气,却听门外一阵大笑。陈子聆顿觉浑身的血液霎时全部涌到了头面之上,抬头看去,果是孙谅郑幕李邕三人。孙谅笑得直不起腰来,李邕边笑边击掌,只由郑幕用袖子掩住口唇,看样子便知是在极力忍笑。 之前龚平要陈子聆唱之时,便已听到了三人的脚步声,陈子聆当时羞窘之下,却未注意。 孙谅笑得好些了,直起腰走进厅堂,拍手道:“子聆,看不出你还有此良才!唱得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孙谅说着,其它两人也进了厅堂,孙谅又学着陈子聆唱道:“哎呀,提起来,这个日子可是怎么过!” 陈子聆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张脸烫的快要冒烟了。 郑幕见状轻咳一声,他们还要靠着陈子聆打探龚平的“消息”,此时若是把他羞得太过了,以后吃苦的必然是他们几个。孙谅心下也明白,当下转移话题道:“嗯……子聆,你也来了半月了,一直呆在府里,不觉气闷吗?” 陈子聆见众人不再为难自己,稍觉没那么窘迫了些,立时思觉龚平之前定是听到了众人的脚步声,才故意要他再唱一遍,当下恨得牙痒痒。听闻孙谅之言又是一愣,想到自己竟半月未踏出龚府,也觉奇怪,更加稀奇的是他甚至并不感觉气闷。又想到便是龚平和众人如此捉弄自己,他也只觉怕羞,不觉生气,陈子聆不觉一惊。 龚平见陈子聆低头不语,沉吟一下道:“子聆,明日我要出门一趟,或者你有兴致跟我同道?” 陈子聆尚未做答,孙谅却抚掌笑道:“正是此意!” 郑幕向陈子聆一笑,解释道:“主子要出门拜访一个旧友,随行的人多了张扬,少了不安全,本是准备我跟伯恕二人陪主子取的,我临时有事,不知子聆能否代我去?” 陈子聆见郑幕深色恳切,孙谅倒是一脸坦然,似乎算准了陈子聆不会拒绝,不觉气结,却也只能道:“郑兄客气,子聆自当相助。” 龚平不说话,只笑着看着诸人。 第五章 第二日出门,早有人备好了车马,龚平自是坐车,孙谅不喜骑马,又要就近照顾龚平,也跟着龚平坐车。郑幕前晚问过陈子聆是要坐车还是骑马,陈子聆想了想,还是决定一齐坐车。如此,一行人只一辆马车。 龚府的马车陈子聆是坐惯了的,此次却与之前接送龚平的马车不同,外面倒看不大出来,上了车发现里面空间大了许多,坐了三个大人还有颇大余裕。 直至此时,陈子聆仍不知他们此行目的何处,龚平没有要说的意思,孙谅也不说,陈子聆便不问,横竖到了就知道了。 马车很快驶出明州城,时当冬日,官道上没什么人,车夫便也不拉缰绳,让马随意跑着。车夫是跟着龚平等人南下的,技术自是没得说,拉车的马亦是李邕仔细挑选的,膘肥体壮是自然,难得的是体格相近,步伐整齐,如此一来马车才走得平稳。纵是如此,行至半日,龚平还是稍显萎顿。 龚平等人俱是北人,极是不惯江南冬日之阴冷潮湿,平日在府上便总是置一火炉于房中。此时马车四周都用厚毡围住,车内亦置了一个大大的碳盒,是以车外虽是冷风呼啸,车内却是暖烘烘的。龚平等人吃过早饭便从明州出发,午间随意在车上吃了些干粮。肚子饱了人就容易犯困,又加车内闷热、旅途疲乏,陈子聆渐觉睁不开眼睛。 朦胧之下只见孙谅竟也打起了瞌睡,龚平平日此时正是午睡之时,此时却未睡,靠在车壁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陈子聆突然想起,如今车上只有医者孙谅、病人龚平和他,四周一片荒野,若是有敌袭,只要人多些,他们就决计抵挡不住。转念又想,难道这是龚平的诱敌之计?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有敌人出现,思至此处,登时清醒了很多。 马车仍只不急不徐地向前行进,周围亦是一片肃静,良久,只有几匹驿马快步跑过。孙谅正睡得香,龚平难得一言不发,陈子聆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懈下来,在规律的马蹄声中失去了意识。 醒来已是傍晚,马车内昏暗一片,陈子聆眨了几下眼睛,未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却见一双眼睛凝视着自己,一惊之下整个人跳起, “当”的一声头撞到了马车顶,还没感到疼,倒是想起自己这是跟着龚平出门。忽地车门一响,车内一片桔红,却是孙谅掀了帘子,探头进来问:“出了什么事?”孙谅见龚平一脸笑意,陈子聆弓着腰站在车中,虽不知何事,但两人既无事,便不多问,放下帘子又退了出去,马车内又是一片昏暗。 陈子聆揉着头坐回原处,眼见龚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禁大窘,一时也忘了吓到自己的,原是龚平望着他的眼睛。陈子聆醒是醒了,却还是有些糊涂,也不知为什么,张口便问道:“你这次出门是拿自己做饵吗?” 龚平不答反笑:“子聆觉得呢?” 陈子聆渐渐觉得自己不应该问这样的话,口中却道:“我不知道。” 龚平道:“是不是饵,要看有没有人上钩。” 陈子聆缓缓想起之前某次,龚平与之下棋之时说:“只有骗到人的才是陷阱,不然就什么都不是。”突然觉得龚平说话很讨人厌,总是不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从来都是打太极,直说到问话的人忘记自己的问题是什么。可若要挑毛病,又全部严丝合缝,找不到一点漏洞。思至此处,赌气不再说话。 龚平见陈子聆不再接话,笑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陈子聆闻言沉吟,在龚府住了半月,情况他也知道个大概。孙谅不许郑幕李邕拿公务烦龚平,然而很多事情却不能不要龚平决定,龚平等人商议事情之时,也不避讳陈子聆。反倒是陈子聆知这是龚府私事,每至郑幕来找龚平,便自行回避。纵是如此,事情经过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龚府有个宿敌,前几年没了当家,渐渐败落了。一年多前,老当家突然再度出现,一些残部便偷偷聚集起来,准备东山再起,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龚府复仇。龚府因为龚平的病和其它一些事情,懈怠了许多,直至月前的行刺都未发现宿敌又起。这一个月以来,郑幕李邕一直在追查此事,此次龚平出行,自是为此。 “若是我,我会彻查他们的情况,然后正面进攻。”陈子聆道。 龚平闻言笑了,笑容中是陈子聆从未见过的神色,像赞赏,像欣慰,只是陈子聆无从辨识。陈子聆于此一笑彻底清醒了,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说了什么,脑中一片空白。 龚平道:“子聆高见,倒显得我小气了。” 陈子聆听闻龚平的赞赏,也不知龚平是真心还是讥讽。讪讪地道:“愚夫之勇罢了。” 龚平又笑一下,却不接话。一时间马车内没了人声。 天色已暗下来,孙谅嫌车外风冷,又钻了进来,见车内昏暗,嚷着:“主子你怎么也不叫我进来点灯!”一边掌了灯,一边又道:“前面就到驿馆了。” 果然未过多久,马车便停在一处驿馆之前。孙谅抢先下了车,陈子聆跟在后面,然后孙谅扶龚平下车。又有人引着车夫牵走马车。 驿馆门前点着两个灯笼,灯光之下,陈子聆见龚平面色很不好,想是旅途劳累所致。 驿馆狭小,一共只有一间上房,剩下的便是通铺,孙谅鄙夷之下要了那间上房,又让人加两床铺盖。陈子聆说去睡通铺,被孙谅一个白眼瞪了回去。 孙谅嫌驿馆腌臜,死也不肯吃驿馆的饭食,龚平倒是不介意,却被孙谅喝止:“龚子直你要是敢吃这里的东西,吃坏了拉死你我也不管!”三人只得接着吃带出来的干粮。 吃过晚饭,孙谅变戏法一样拿出龚平的药,却是用带来的药罐煎的。服侍龚平吃过药,向人要来热水,三人简单梳洗了,孙谅便催龚平上床睡觉。陈子聆将驿馆大堂的方桌要了来,和房中的拼在一起,成了一个大床,铺了铺盖,孙谅和陈子聆便睡在上面。 龚平这日未睡午觉,又加车旅疲累,很快便睡着了。陈子聆和孙谅俱是睡了一下午之人,躺在“桌床”上都只合了眼,并未睡着。孙谅因龚平之病心中烦闷,陈子聆却是在想,龚平到底是如何做的。 不觉间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晨。孙谅还未醒,龚平亦在沉睡。陈子聆不欲再睡,悄悄地起床出了房,跟驿馆之人要了水洗漱,之后无事,便在驿馆里闲逛。 驿馆地处偏僻,常年少有人来,此次来的又是贵客,驿馆之人车前马后十分殷勤,只是前日被孙谅骂得有些胆怯。这日见了陈子聆早起,怯怯地问他要不要用早餐。那人本是当地土著,说得一口精准的浙东方言,陈子聆在明州呆了几年,也听不太懂。那人说了几遍,比手划脚,陈子聆终于明白。陈子聆其实心下好奇,便答应了,那人于是兴高采烈的去准备了。不一会端上了上来。 早饭乃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小菜种类颇多,俱是本地特产,咸鱼泥螺不一而足,陈子聆只吃得一口便不敢再动,实在是咸腥无比,不禁暗道孙谅明鉴,于是只是喝粥。吃到一半,突然见到龚府车夫洗漱完毕走了出来,陈子聆便叫上他一起吃。 那车夫也不客气,自去要了副碗筷坐下便吃。陈子聆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原来那车夫便是龚平的贴身侍卫薛成。 薛成明着是龚平的贴身侍卫,却什么都做,平日服侍起居,出门便牵马执鞭。薛成武功虽高,人却生得瘦小幼稚,实已近而立,看上去却不满弱冠。龚平平日只呼他小名“小五”,是以许多龚府之人尚不知,龚平身边的书童,就是龚平的贴身侍卫薛成。此次出行,薛成又扮成了车夫,连陈子聆都未注意。 陈子聆喝完一大碗粥,觉得饱了,那边薛成也吃好了,叫人上来收了碗筷,天色尚早,两人便坐于一旁等龚平孙谅。 二人俱非话多之人,呆坐半晌,薛成站起来要出去。陈子聆想叫住他,却发现不知道怎么开口,自是不能跟龚平叫“小五”,却也不好叫破“薛成”之名,张了嘴不知怎么办。薛成见状,道:“叫我小五吧,” 陈子聆道:“五兄,”薛成年岁大于他,他不好直呼其名,折中之下,称之“五兄”,“我有一事相询。” 薛成坐回原处,道:“请问。” “为什么只五兄一个人保护龚……龚大侠?”陈子聆说道龚平姓名之时顿了一下,他这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谈起龚平,考虑了一下,才说出“龚大侠”。 薛成看了陈子聆一眼,道:“你还不知道主子的计划吧?” 陈子聆低头,赌气道:“不是拿自己做饵吗。” 薛成道:“跟你说也无妨,何况此时也应该结束了。” 陈子聆奇道:“结束了?” “主子要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由老郑率领,偷偷地跟在我们后面,另一路由李邕率领,守在明州宅子里。主子光明正大的出来,若是他们信了,袭击马车,就由老郑对付他们;若是他们以为此中有诈,偷袭明州宅子,李邕一样不会让他们好过;若是他们也兵分两路,就逐个击破;若是他们按兵不动,就当是演练。现下既然没人袭击马车,若不是他们吓破了胆,不敢出手,明州那边便应该抓到人了。主子说了,这次重要的不是歼敌,而是训练明州各部临敌应战。” 陈子聆听了只有叹服,龚平行事果然便如其下棋之法,粗看狡诈诡觎,实则坚实稳重,滴水不漏。 薛成见陈子聆目录钦佩之色,鄙夷道:“这算什么,主子的厉害之处还多着呢!”说着站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陈子聆呆坐半晌,心中只是薛成的话:“主子的厉害之处还多着呢!” 龚平究竟有多厉害?让孙谅薛成等人如此死心塌地地效忠。 陈子聆思考自己见到的龚平,良久,除去与之交谈时的坏心眼,便只有“冷静沉稳,泰山崩于顶而不形于色”一个评价。思至此节,许久未觉的惧意又浮上心头,陈子聆不禁打了个寒颤。 “很冷吗?” 闻言抬头,却是孙谅出来了,看样子已经洗漱完毕。 “还好。”陈子聆随口答道。 “主子还没起来,等主子起了,我们收拾收拾就上路。” 孙谅虽整理完毕,却不吃早饭,只等着龚平。 未久龚平起床了,孙谅服侍其洗漱完毕,陪着吃了早饭,仍是带出的干粮。陈子聆领教了驿馆饭食,知此举明智,便不多话。 龚平神色虽仍不算佳,却比昨日晚间好了一些,想是休息过之故。 饭后上路,薛成早已备好马车停于门前,此外还多了一人一马,却是郑幕牵马立于旁边。陈子聆见之一愣,龚平却是神色如常。陈子聆见状顿觉郁闷,恨自己为何总是如此轻浮,容易一惊一乍,转念又想起龚平无论何时都是“神色如常”,什么时候龚平一惊一乍了,才是稀奇,便释怀了。 龚平笑道:“到了怎么不进去等。” 郑幕尚未答话,孙谅却道:“还不是嫌此地狭小腌臜!你倒是爱干净!” 郑幕轻轻一笑,道:“你便是爱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孙谅双眉一竖:“我怎么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郑幕道:“我可没说‘小人’‘君子’,是你自己说的。” 孙谅脸红,张口还要狡辩,眼见龚平陈子聆两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两个“吵架”,撇一撇嘴闭口不言。 郑幕又是一笑,正色像龚平行了礼,道:“主子,回府吧。” 陈子聆明白,定是事成了。龚平点头,也不再问。郑幕扶之上车,孙谅陈子聆跟着上了车。 归程仍是薛成赶车,郑幕骑了马走在前头。孙谅见龚平精神不佳,要薛成让马车行进得快些,早些回府,龚平也好早些歇着。 孙谅只在车中坐了一会儿,嚷道:“气闷。”掀了帘子出了马车。 陈子聆听得孙谅叫郑幕和薛成换了位子,想是要询问昨晚行事。二人说不一会儿又吵了起来,孙谅说话本快,气急之下更是气也不喘,隔了车门和毡子便听不清了,陈子聆只听得几句,“若不是”“也不会”,俱是孙谅的声音,郑幕的声音听不到。陈子聆思至之前,显是郑幕故意激孙谅,不禁觉得有趣。 “子聆还是第一次听他们吵架吧。” 陈子聆回想一下,他住龚府半月,见到郑幕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现在想来,自是在张罗昨日之事——更不要提见郑幕与孙谅吵架了。 “恩……他们经常吵吗?” 龚平一笑,“倒也不是,只是仲帷(郑幕之字)喜欢逗伯恕罢了。” 陈子聆突然想起了越家庄的那些兄弟,各个相敬如宾,从不吵架,便是越彦,也从不骂人。然而整个越家庄,便是夏日时节,也是冰冷无比。而此时此地,耳听得孙谅气急败坏的声音,眼见着龚平习以为常看好戏的神情,虽是冬日,却感觉得到他们之间的温情。 “在乎了才会吵。”陈子聆低声道。 “吵得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也好?”龚平换了个坐姿,笑着问。 “不共戴天之仇不会吵。”陈子聆闷声道。他有些郁闷,与龚平等人认识有几个月了,住在龚府也有半个多月,龚府上下待他都很好,他一直以为那样很好,也一直很开心。然而见到郑幕逗孙谅吵架,想起孙谅对龚平从来就没有好脸色,比照众人对自己的礼貌恭敬,他突发现,原来自己从来都是外人。 龚平觉察到了陈子聆的沮丧,又是一笑:“那么不共戴天之仇该如何相处?” “不共戴天之仇”,陈子聆又喃喃地念了一遍,妹妹被污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眼中不禁浮起了恨意。 “那么你会如何对待与你不共戴天之人?”陈子聆反讽。 龚平看向陈子聆,道“我没有仇人。” 陈子聆闻言大震:“没有?” “我从来都只有敌人,没有仇人。”龚平坦然道。 “那么袭击你之人是什么?” “是敌人。他们也许视我为仇人,我却没有必要视之为仇人。” 陈子聆满脸疑问。 龚平一笑,道:“诸事俱有因果,必有其因,才有其果;即有其果,必有其因。有因之事,何必为仇?” “若那因,不是你种的呢?”陈子聆呆呆地望着龚平,同样的话似乎不是第一次听龚平说,陈子聆却还是不懂。 “种因之人的因是他的因,我与重因之人的联系便是我的因。既然要我承受其果,便一定有我的因。” “有因便不算仇吗?”那么江湖算什么?如果没有恩仇,哪里来的江湖?着许多的江湖中人,难道都是傻子?(-_-|||世人皆傻……) “你认为那是仇恨,那才是仇恨。你若不视之为仇,便不是。” 龚平始终不动声色,陈子聆突然觉得龚平像个布道的和尚,迂腐无聊不通情理。不禁言辞上带了讽刺之意: “如果做不到呢?” “那么就做你做得到的。你做不到放下仇恨,就不要放,做得到复仇,就去复仇。” 陈子聆正准备继续讥讽,不料龚平竟出此言! 从来,从来没有人跟他说,“那就去复仇。” 越家庄的人从来不提仇恨,如果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只在仇恨,是没必要把仇恨挂在嘴边的。章潭让他放掉仇恨,别人——陈子聆突然思觉,再没有别人了。 思至此节,陈子聆不禁苦笑,他活了二十三年,十七岁之前,他、越家庄所有人,都是为了与伦山派的仇恨而活,他自己,越觥,同时更活在母亲对越彦的复仇中;十七岁之时,他历劫,之后越家庄没了,伦山派也没了,他却要活在自己对伦一的仇恨中。他还没有行走江湖,就遭逢大难,除了越家庄的人,他就只认识章潭叶恩师徒。 二十三年,没有一时一刻不再仇恨之中,江湖舆论、世情小说都说要放下仇恨——放屁!章潭说不许他糟践自己——如果报仇是“糟践自己”,陈子聆便不知道,“不糟践自己”的活法是怎样的。 此时,龚平却说:“那就去复仇”—— 不——陈子聆想起,还有一人,还有一人跟他说过:“你尽管来复仇,是我欠你的。” 是伦一! 当年伦二归山,伦一派人尽心救治越觥。越觥伤势沉重,神志不清,却听到了伦一的这句话。之后几年,都未想起,此时却想了起来。 一个与他不共戴天,一个说自己没有仇人——同样的话,竟是出自这样两个人的口中。 陈子聆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思至自己未加思索,竟是透露了自己与人互有仇怨,不禁大骇,忙出言掩饰: “我……我不是说我……” 龚平一笑,闭口不言。 陈子聆叹了一口气,不再欲盖弥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江湖中人,又有几个与谁都无仇无怨,龚平这种“和尚”更是凤毛麟角,被龚平知道了又怎样。 一路上两人再未交谈。陈子聆心中烦乱,一时平静,一时激愤,一时又凄凉到不能自持,只是怔然发呆。龚平也不打搅陈子聆,靠在车壁上假寐。 整个上午,孙谅都呆在车前与郑幕斗嘴。郑幕知孙谅为龚平病情心下郁闷,故意激他,让他发泄。 吃了午饭,薛成把孙谅赶进马车,又要郑幕回到自己马上,扬鞭加速,未久便进了明州城。 归至龚府,孙谅第一件事就是为龚平诊脉,果然两日旅途劳顿,又加前日晚间休息不佳,龚平的情况又坏了一点。 其时龚平前次遇袭所受之伤几已痊愈,症结依然是体内余毒。孙谅早知此次行动定会如此,好在情况并不算糟,如此一来去了外敌,也可继续尽心调养,叹了口气并不多言。 厨房早准备好了食物,孙谅也不吃饭,去了药房给龚平煎新药,要龚平吃过饭、喝了药便上床睡觉,龚平点头答允。 郑幕进了府便去找李邕,处理擒到的敌人。于是只有陈子聆陪着龚平吃了东西,时候尚早,龚平吃东西是为了吃药,两人便都只随便吃了一些。 陈子聆始终在思虑着龚平的话,心不在焉。吃了饭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孙谅煎药回来,龚平喝了药去休息了,陈子聆仍坐在一旁发呆。 孙谅见状问道:“怎么了子聆,从回来你就不对劲。” 陈子聆回过神,张口便问:“伯恕兄有仇人吗?” 孙谅一愣,笑道:“有啊,龚府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我的仇人,没一个让我安生的!” 陈子聆闻言也不禁一笑。孙谅见陈子聆面露笑容,心下宽了,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可是‘起居监察’做不惯?难为你了。” 陈子聆低了头:“哪儿的话,伯恕兄多礼了。” “别叫我伯恕兄了,听着怪别扭的。我在那儿排行第四,”孙谅指了指龚平房间,意指龚府本家。“你叫我四哥吧。其它几个人也是,郑仲帷就叫‘三哥’,小五就叫‘五哥’。你就直接叫,我跟他们说去。” 陈子聆低眉点了点头。 “你年纪小,我们都把你当弟弟看,有什么心事不要憋在心里面,说出来,便是四哥帮不了,主子肯定能。”孙谅在陈子聆旁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拉过陈子聆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在上面拍了几下。 陈子聆先是一惊,本想缩回手。孙谅此举,直与上了年纪的女子对晚辈的动作如出一辙(说媒专用动作),陈子聆不禁扑嗤一笑。 孙谅还未察觉,接着道:“你笑我口气大,不是我吹牛,主子虽说不是无所不能,却也差不多了。料事如神、行事周全,在我们几个心中,就如神明一样。” 陈子聆听孙谅说的诚恳,脱口问道:“四哥看来,龚大侠是什么样的人呢?” 孙谅沉吟一下,道:“主子是可怜人。” 陈子聆不解,看向孙谅。 “主子太会算了,只要情报足够,没有主子算不出来的事情。但主子连自己都算,于是少有喜怒哀乐,没有人该有的情绪。这样的主子,实在很可怜。” 陈子聆不想孙谅竟给龚平下了这样的评语,这样的龚平,跟他认识的龚平一样,却也不一样。 相识几月,龚平给陈子聆的感觉越来越复杂,绝不仅仅是孙谅说的那样。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是执着的觉得不一样。 孙谅见陈子聆展颜,又跟他聊上几句便走了。陈子聆不再多想,不管龚平究竟如何,对于陈子聆,龚平终究只会是过客,再过两月,他便要北上复仇,离开明州,此生可能便不会再见到龚府这些人,是怎样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第六章 龚府的“仇家”一事事了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陈子聆依然中规中矩地做着龚平的“起居监察”。龚平新伤已愈,又没有劳心的事情,身体状况也开始好转。孙谅自是喜不胜禁,其余几人也心下安慰,便是陈子聆,也替龚平开心。 未过多久便入了腊月,新年将至,合府上下一片喜气。龚府素有习俗,新年之时在府中起个擂台,分组打擂,锻炼各部是其次,关键是讨个彩头、凑个热闹。 这一年虽在明州别业,规矩却不能丢,且府中主人和几员大将都身在此处,明州各处产业主事之人各个摩拳擦掌,挣个面子,也在主子面前露一手。 越家庄新年之时也是相当热闹,但越家庄本是家族门派,门人多是沾亲带故,越彦于长幼尊卑看得极重,绝不能乱了礼数。是以像龚府这种,只要有手艺,谁都可以上擂台之景,绝不会出现在越家庄。陈子聆看得新鲜,之前烦闷于前路何往,如今也忘了。 陈子聆这几年独自一人在明州,章潭叶恩师徒不屑俗事,逢年过节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见到龚府此景,兴奋之下玩心大起,若不是身为客人,早恨不得自己上了擂台了。 擂台主事之人是孙谅。孙谅本还怕要守着龚平,抽不出身,如今有了陈子聆,乐得轻松,张罗擂台一事可谓“殚精竭虑”“奋不顾身”。 陈子聆既不能上台,便想掺和,然而又抽不出身,只好干瞪眼。龚平见陈子聆整日阴沉着脸,知其想法,一笑之下要他去帮孙谅的忙。 孙谅本是坚决不肯让龚平身边没了人,龚平只好承诺今后一年任他处置。孙谅想想,这个诱惑太大了,龚平本来不能说不配合治疗,但也绝对称不上配合,如此一来,今后一整年他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且龚平如今情况好转,也用不着整日要人陪,何况还有薛成,于是答允了下来。陈子聆自是不知此节,听闻龚平要他去凑热闹,便高兴地去了。 报名打擂的人多,才腊月十五,擂台便架了起来,报名之人分了组,每日午后便上擂比试。 打擂之人不只比试武艺,还有其它各种技艺,厨艺针黹不一而足。陈子聆甚至见有“账房组”,却是龚府各处产业的账房先生,上擂比试账面功夫之类。 按例府中主人亦可报名打擂,且没有任何特权。龚平此时自是不可能参加武艺比试——若是真上了擂,孙谅用嘴便可以把他骂下来。于是陈子聆惊异的发现,“账房组”的头一个报名人,就是龚平。 郑幕孙谅李邕也都报了名,分在不同的组,只有薛成要隐瞒身份,没有报名。 于是自十五当日,每日午后众人便聚在龚府校场观看打擂。 擂台比试甚是好玩,便是武艺比试,也不同于一般比武,点到即止不伤人命自是肯定,比武内容更是要抽签决定,若是使刀之人抽中用剑,也要自认倒霉。签的内容,全由孙谅撰写,极尽刁钻之能事,寻常内容一样没有,搞怪之法层出不穷。 郑幕李邕都是输在这里。郑幕平日用剑,抽中的签却是暗器打穴——不是人体穴道,而是猫狗。猫狗穴位与人毕竟不同,对手刚好是用暗器的,虽也糊涂,到底比郑幕强些。郑幕于是败得一塌糊涂。李邕输得也是类似。倒是孙谅本人一路过关斩将,差点拿到了最后的桂冠,最后败在轻功上。 陈子聆不想,孙谅竟是内外兼修、使拳用掌的大家,武功甚至高于郑幕。怪不得之前龚平出门之时,郑幕毫不担心,有孙谅薛成在侧,还有他带人跟在后面,哪里用愁? 龚平第一场就输了。心算珠算记帐查帐之类,龚平俱是能手,远胜一般账房,本可以轻松拿到“账房组”冠军的,输只输在写字速度上。龚平输的那场,比试内容是誊抄一个月的账目,并挑出错漏。错漏龚平一眼便知,然而誊抄速度远逊对手,只得败下阵来。 孙谅拍手笑道:“这下完了,要是以后没饭吃了,连账房都做不了了。” 李邕拿着龚平誊抄的账簿摇头笑叹:“主子,您说您用什么颜体小楷,用狂草不就行了。”龚平本就是玩,不思求胜,一笑而已。众人自然知其心思,说笑一通罢了。 陈子聆玩得开心,此一月多来,他口中叫着“三哥”、“四哥”,跟着龚平与众人混在一起,有时甚至忘了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处。每至夜深,又会重新想起日后之事,复又归于凄凉。常常出神,连龚平时而久久地盯着其看也不知。 新年过去,各个组都打出了擂主,龚平亲自奖了每人五十两银子作彩头,又有许多礼品分发,酬谢众人一年以来的辛劳。 年后有许多人来拜年,龚府下人不多,众人收礼打赏忙作一团,直忙到十五过去。出了年,又是收拾整理,出了正月才总算消停下来。 此时距陈子聆进龚府借住,已有两月半。再过半月,便是三月之期,陈子聆一日烦躁过一日。 众人都看出陈子聆烦躁,也知此为其私事,只有他自己可以解决。孙谅劝解过几次,陈子聆只是摇头不语,孙谅也只能叹气。 这日吃过早饭,陈子聆照旧陪龚平看书——龚平看书,陈子聆看着龚平出神。 龚平见状,知陈子聆有话要说,轻轻放下书,问道:“子聆,可有事相询?” “我该复仇吗?”陈子聆呆愣半晌,一咬牙,再次问出多日以来的疑问。 “若是放不下,就去复仇。”龚平听闻原来仍旧是两月之前的问题,平静地看向陈子聆,说出与两月之前相同的答案。 陈子聆两次听一句话,前后感觉全然不同。当日听到只觉震撼,如今听到,却是无比沉重。 “那么若是有人,囚我刑我、辱我姊妹,我该如何复仇?” “你复仇是为了什么?”龚平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世上本已无我容身之所,如果我不复仇,便连立命之法也没了。”“你想怎么复仇?” “我应该踏平他的门派、我应该光他全家、我应该抽他的筋、喝他的血——便是如此也不应该解我心头之恨。”不这样做,理应不能泄愤,然而这样做了就能泄愤吗?陈子聆不知道,他越来越怕,怕自己被仇恨磨光了理智,怕被仇恨吞噬得一干二净。伦一的罪孽,需要让伦山派的其它人偿还吗? “那么‘不应该’的做法又是怎样?” “我不知道。”旧部们急于复兴越家庄,急于干一桩大事。与伦山派的仇恨已经深入到每个越家庄的人骨髓里,仇恨本身变成一种虔诚的信仰,灭掉伦山派是所有越家庄人的圣途。然而陈子聆不知道,自己的仇恨,是不是让自己在这条道路上走茬了、走得太远了。 “那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吧。” 陈子聆木然看向龚平。 “放下仇恨你做不到,多造杀孽你也做不到,那么便以直报怨吧,他对你做过什么,你便回他什么,他咎由自取,也怨不了旁人。”龚平淡然道,随手拂了一下衣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陈子聆重复着龚平的话。 “然后了却前缘,回来重新开始——你喜欢这里不是吗?”龚平轻轻笑着道。 “了却前缘,重新开始。”陈子聆怔怔地默念着这几个字,一时间无法理解,渐渐地,便如阴霾的天空终于出现了一缕阳光,阴沉了六年、或者说二十三年的心,似乎被这几个字照亮了。突然之间,陈子聆只觉心口很疼,眼眶变得好热,头脑晕眩一片。 “可以吗?重新开始。” “佛祖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话是他说的,说不行的人找他去,你只要照做就行了。”龚平碾着衣摆一笑道。 心头重担卸了下来,陈子聆人也轻松了许多。之前尚希望三月之期永不到来,如此便可以一直呆在明州逃避问题;如今却是只盼着三月之期快快到来,好北上报仇,之后回来重新开始。 孙谅等人见陈子聆开怀,放心之下不觉好奇,不知龚平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让陈子聆一夜之间转换心境。询问之下,龚平但笑不答。 陈子聆数着日子等待北上之时,龚府却来了“客人”。 那日陈子聆照旧陪着龚平下棋,陈子聆执黑,中盘局势看来甚好,不觉间又唱起了小曲儿。龚平一边听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诱使黑子进入白子的包围圈。黑子看似围住了一块白子,然而只要提掉中间的白子,便会落入陷阱,为外边的白子困住,成为一块死地。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子聆尚不自觉,刚要提子,便听外间一阵骚乱。 陈子聆看向龚平,龚平依旧神色不变,道:“等,会有人来报的。” 果然话音未落,郑幕冲将进来,神色慌张,声音也发颤了:“二爷重伤,孙谅正在帮他看。” 龚平闻言猛地站起,问道:“伤势多严重?” 郑幕答道:“不知道,是季奏背着进来的。季奏冲进来就喊伯恕,门房见了腰牌就分别通知了我和伯恕,我还没去看,先来通知主子。” 陈子聆见龚平面色凝重,甚是讶异,不知这个“二爷”是何许人,一人受伤,居然会惊了泰山崩于与前亦神色不变的龚平,心下不禁有些异样的感觉。 龚平整了整衣物,对郑幕道:“走,去看看,边走边说。”又回头对陈子聆道:“子聆,若是无事,能否一起去?” 陈子聆点头,以他身份,本不好跟去,但他亦想一见这个“二爷”。既然龚平相邀,便不管那许多了。 郑幕领头先走,陈子聆跟着龚平,三人向孙谅居处走去。 龚平边走边问:“可有追兵?” 郑幕退在龚平旁边,道:“并没有。” 龚平又问:“只他们两人吗?” 郑幕答:“只两人。” 龚平于是不再问话。三人走得甚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孙谅居处。 进了门,却见孙谅正坐在小厅上与另外一人喝茶。 陈子聆大奇。 另外那人见郑幕龚平,慌忙起身行礼道:“主子。” 郑幕龚平见状都舒了一口气,龚平笑道:“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三折如何了。” 陈子聆听得明白,这个“三折”,应该便是郑幕口中的“二爷”了。 孙谅忍不住骂道:“季奏这个没担待的!进来就叫我,我以为多大的事情,原来只是着了凉发热。” 陈子聆闻言暗道:“龚平出事的时候你等不是一样?” 龚平又问:“三折呢?” 孙谅恨恨地道:“在里面睡着呢,我给他吃了药,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点累着了。”那边郑幕向陈子聆介绍来人:“子聆,这是蒋濮,表字季奏。比你大几岁,你叫他七哥好了。”有向那蒋濮道:“这位是陈子聆,府上的贵客。” 于是陈子聆同那人寒暄几句。一个叫“七哥有礼”,一个道:“不敢不敢。” 龚平问蒋濮道:“你们怎么来了?三折不懂事,绿釉也不拦着他?” 蒋濮恭恭敬敬回到:“还没跟主子说,本家前段时日遭了敌袭。我等保护不周,二爷受了点伤,伤好之后就说要南下找主子您。二夫人拦不住,又有事向主子禀报,就让我护着南下了。前两日二爷着凉发了热,带来的药吃了也没用,二夫人担心,就让我先跟二爷快马赶到此处,六爷跟着二夫人慢慢下来。” “青帆也下来了?”郑幕惊道,龚平倒是并不动容。 蒋濮道:“是。我们跟二夫人同六爷在秀州分开,他们便是行得慢,再过两日也该到了。”陈子聆见状明白,来的这几人是龚府本家的头领之人,一同南下,定是本家出了大事。又想到如此大事龚平依然不动声色,听闻那“三折”重伤之时却一惊如此,心下又是一阵怪异。 门口脚步声传来,李邕也赶了过来。李邕进门,先向龚平行了礼,问明情况,宽心之下立在一旁。 龚平沉吟一下,向李邕道:“你带些人去接应青帆他们。” 李邕领命,行了礼告退了下去。 龚平一笑,道:“我进去看看三折。” 陈子聆看向龚平,目光中带了疑问,他不知道该不该,或是要不要跟着进去。 龚平又是一笑,点了点头。 厅上旁人未察觉两人举动,郑幕问孙谅道:“什么时候会醒?”却是不打算跟着进去。 陈子聆于是抬脚起步,跟着龚平进了里间,耳中只听得孙谅回道:“该醒时自然会醒。” 里间乃是孙谅卧房,陈子聆第一次得见。 只见房中一张雕花大床,看样子倒像是绣床,只是衾被朴素。陈子聆想起之前郑幕曾告诉与他,孙谅居处本是绣房,一见之下果是如此,不禁想笑。 原来这龚府本是一大户人家旧宅,那户人家落魄得紧了,急用钱便卖了宅子。李邕买来本欲转手,刚好碰上龚平南下疗养,便拾掇了出来,给龚平暂住。这户人家女儿多,处处都是闺房。主屋自是给龚平住,剩下的大屋子便只有一间厢房原是客房,不是闺房。薛成跟着龚平住,郑幕孙谅抓阄,郑幕住了进去。孙谅若不住闺房,便只有小一点的屋子。郑幕激孙谅无胆住闺房,孙谅一气之下就挑了最大的一间闺房住了进去。陈子聆回想外间的小厅,又看这内室,果然无物不透着婉约秀气。这床上原也应是锦缎绣被,想是孙谅实在受不了,才换了下去。 床上俯卧一人,自应是那“三折”。其人颜面向外,面颊潮红,显是发着高热。龚平走至近前,探了探他额头,轻叹一口气,回过身来对陈子聆道:“走吧,等三折醒了,我再向你介绍。” 陈子聆心里觉得怪怪的,不觉多看了床上之人几眼。那人生得很瘦,面上很红,紧闭着双眼,又皱着眉,很是贫弱的样子。陈子聆憋了撇嘴:“病鬼。”跟着龚平走了出去。 到得外间,只有孙谅。孙谅道:“仲帷领着季奏安排住处去了。龚子直你也赶快回去,这两天好好歇着,青帆绿釉到了有的忙的。要是你再出什么岔子,我跟你没完!” 龚平一笑,道:“准备一下,等三折好些,我们就回去吧。” 一句话之下,孙谅和陈子聆都楞在原地。 “然后了却前缘,回来重新开始”——龚平那日的话尚在耳边,如今却说要“回去”! 龚平回去了,他要“回”到哪里来? 陈子聆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竟不知自己已经将龚府视作“家”、把龚平等人当作“家人”一般。 “你把人家当家人,人家可从来没把你当过家人!人家不过随口说一句,居然深信不疑!陈子聆是你自己傻!” 陈子聆只觉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便如六年前,越彦选了他做质,又毫不犹豫地抛弃之时。陈子聆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僵直地站在那里,忘了应该作何反应。 龚平见状,转眼间明白陈子聆想茬了,轻轻一笑,伸手抚平衣摆,道:“子聆,你也是要北上吧?或者我们一起走?” 陈子聆咬牙,半天才说出一句:“不劳龚大侠费心。陈子聆一个人惯了。” 龚平仍旧笑道:“这可怎生是好?我本来还想等子聆私事了结之后,请你到龚府本家去做客,如此子聆定时不肯了。” 陈子聆闻言愣了一下,接着便是大惑。他不明白,为何此人总是一句话便可以弄得他身心剧震,一时喜一时忧。他很害怕,如此强烈地感情波动让他害怕,眼前的人更让他害怕。 恍惚间眼眶又觉热热的,渐渐地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从何开口。陈子聆一甩手,丢下厅中两人,快步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孙谅的声音:“子聆,怎么走了?龚子直你给我说清楚!怎么想一出儿是一出儿?你现在能……” 陈子聆走回自己房间,倒在床上便睡。晚间有下人来传饭,陈子聆只作不知,直睡到第二天一早,再睡不着才起来。 陈子聆本欲整理一下心境,却发现无甚可整理,原就是他想茬了。想想也觉自己昨日行径纯属赌气,羞愧之下更不敢见龚平。又不能真不相见,只好梳洗整理之后,照常去做他的“起居监察”。 龚平这日起的也早,早饭已经吃过,陈子聆进屋之时,他正在看书,见陈子聆来了,便先叫他去吃饭。 陈子聆吃过早饭,再回龚平房间,孙谅郑幕以外,昨日来的蒋濮亦在,除此之外还有一男一女。二人俱是满身风尘,想是昨日蒋濮说的“二夫人”和“六爷”了。 郑幕向陈子聆介绍了两人,果是昨日提到的那二人,“六爷”名唤楚航,字青帆,“二夫人”未嫁时姓钱,闺名绿釉,如今嫁了昨日的那位“二爷”,郑幕只叫他唤之“二嫂”。 陈子聆心下烦闷,暗道:“二爷三折,这名字起得倒好!这夫人该叫二夫人还是三夫人!” 楚航和钱绿釉却是刚到。他们与“三折”并蒋濮分手之后,也加快速度,连夜兼程,这日一早便进了明州城。到得龚府,还未来得及梳洗,钱绿釉更不先见丈夫,先来见龚平。陈子聆不禁感叹龚府上下守礼。 二人问明情况,得知“三折”并无大碍,也放了心。钱绿釉自去梳洗,楚航却要先向龚平禀明诸多事宜。 陈子聆见一屋子的人上恭下敬,纵使龚平谈说公事从不避讳自己,此次亦然,自己终究是个外人,渐觉心灰无趣,悄悄地走了出去。 走出龚平房间,一时无事,心烦之下也不知该到哪里去,于是信步乱走。行至一处,但见中庭石几旁坐一人,仔细看去,却是昨日的那“三折”。 陈子聆惊异之下,顿觉尴尬,想开口也不知该说什么。 却听那人先问道:“你是谁?”眼神中全是疑惑之色。 陈子聆不知如何作答。不知怎的,他就是不想跟眼前之人说他是“客人”。 “我……小的是这里的下人。” “胡说,你腰上没有别腰牌。”那人一只手支在石几上,撑着下巴,笑着戳穿陈子聆的谎言。 “小的忘了带出来。”陈子聆脸红了一下,他忘记了龚府上下于此处很是仔细,每个人都有腰牌,连龚平都不例外。他是客人,自然没有。 “又胡说!龚府早上要开晨会,不带腰牌会挨打!”那人也不生气,依然笑着道。 陈子聆闻言一愣,他还真是不知道,龚府下人竟是要每日早起开会的。 “我是新来的,腰牌还未做好。” “你刚刚还说忘了带出来。不过就算如此还是胡说!龚府的腰牌从没有定制的。” 那人还是笑,如此纠缠不清,陈子聆有些恼羞成怒。 “我这个职位原来没有,只能新做。” “那你是干什么的?”那人更来了兴致,换了个姿势坐在石凳上问道 “我给龚……主子做‘起居监察’。” “咦?倒是确实没听过有这么个职位,但这也不能证明你是这儿的下人,若你是杜撰出一个职位来呢?” “我杜撰这个干什么?”陈子聆此时是真动怒了。那人一直不温不火的问,陈子聆说谎,他也不生气,陈子聆却觉得像被人戏耍。 “看,你刚刚还自称‘小的’,没说几句又变回‘我’了。还说你没有杜撰?” 陈子聆怒极,才要拂袖而去,却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 “他不是这儿的下人,不过他真的是我的‘起居监察’。” 却是龚平。 陈子聆沉了脸,龚平如此说,便是知道他之前骗那人说他是下人了,如此竟不知已经在这里听了多久了。 “大哥!”那人见是龚平,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下子站了起来。 “椅子上凉,再别坐这里。”龚平微笑道:“三折,我给你介绍,这是府上的贵客,陈子聆,陈少侠。” 陈子聆哼一声,算是回答。龚平和那人都不以为忤,龚平又向陈子聆道: “子聆,这是我义弟,狄沛,字三折。” “二爷是沛水人?”陈子聆心下不快,随口问到。 “你到清楚。”狄沛一笑。 “沛水三折,河东无人不知。”陈子聆凉凉地道。 “那么你也是河东人喽。”狄沛仍是微笑着问。 “子聆你是河东人?”龚平闻言愣了一下,突然低眉问道。 “是。” “那么你的仇家是?”龚平又问。 陈子聆不解龚平为什么于此时闻出此言,心下正烦闷,也不多想,冲口便答。 “伦山伦一。” 话一出口陈子聆便后悔了,他以为龚平又在套他的话,愤而怒视了龚平一眼,龚平却是一笑。陈子聆怒极,拂袖而去。 龚平慢慢坐在之前狄沛做过的位置,沉吟不语。 “很好玩的人!”狄沛望着陈子聆的背影笑道:“我喜欢。” 龚平笑望着狄沛:“是啊,我也喜欢。” 第七章 陈子聆以为龚平又套了自己的话,原是怒不可遏,没走出几步,不知为何心头却渐渐轻快了起来,思至龚平最后那狡狯的一笑,不禁笑了出来,连狄沛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再介意。 狄沛只是旅途疲惫,着凉受了寒,将养了几日便大好了。 几日里龚平一直陪着他,陈子聆跟着龚平,便也与狄沛夫妇呆在一处。 狄沛对陈子聆兴趣颇大,当就将陈子聆身家来历问了个清清楚楚。 陈子聆于狄沛却兴致缺缺,狄沛问话,他愿答便答,不想开口就装没听到,便似有没有这么个人跟他毫无关系一般。 狄夫人钱绿釉陈子聆倒很是在意。钱绿釉时年三十,比陈子聆大七岁。陈子聆只觉她很像一个人,甚是亲切,直把她当姐姐一般。 钱绿釉也很喜欢陈子聆,直与丈夫说:“陈少侠面冷心热,单纯善良,性子直率喜怒形于色,很是可爱。”没事便拉着陈子聆聊天。 陈子聆不在乎狄沛本人,却很是在乎狄沛与龚平的关系。龚平陪了狄沛几日,陈子聆便连着几日闷闷不乐。 钱绿釉见其行状,立时明白了前因后果,这日借故支开龚平和丈夫,把陈子聆拉到府中偏厅,问道: “子聆你喜欢龚平吗?” 陈子聆问言大骇:“什么?” 钱绿釉于是笑道:“果然。子聆你喜欢龚平。” 陈子聆只觉心头热气上涌,他从没有向这个方向想过。 一直以来龚平于他都是很特别的存在,他恐惧于龚平带着禅意的话语,敬佩其对友人肝胆相照,叹服其行事沉稳谨慎,疑惑其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他曾以为自己对龚平的种种情绪,是对师长之情、友人之情,或者是兄弟之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可能是喜爱之情。 他喜欢龚平? 陈子聆问自己,他喜欢龚平吗? 他不知道,却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那么什么是喜欢?他对龚平的种种情绪就是喜欢吗? 原来他喜欢龚平,原来…… 所以龚平对他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每句话都让他心神剧震;所以龚平受伤生病他会心生怜惜;所以狄沛让龚平动了神色,他会心神不宁…… ……原来,他喜欢龚平。 陈子聆的脸渐渐红到了耳根,心中却被喜悦涨得满满的。 这就是喜欢!他喜欢龚平——陈子聆喜欢龚平! 陈子聆忽然坐立不安,他想见龚平,想见他不带情绪的笑,想听他拐弯抹角的套自己的话,想与他下棋、想陪他看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着他……他想呆在龚平身边,马上、立刻。 心上狂喜,眼眶却热了起来,陈子聆连忙低下头,不让钱绿釉看到自己的窘态。 钱绿釉大笑:“我不说好了,笨成这样,活该你再吃几天醋。” 陈子聆闻言又想起了狄沛,一时间想起未知龚平对自己又是如何,微微沉了心。 钱绿釉见陈子聆神色复又转忧,知他心思,问道:“你觉得龚平是什么样的人?” 陈子聆愣了一下,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孙谅,未料得如今有人问自己,也不多想脱口而出:“坏人。” 钱绿釉闻言也愣了一下,而后大笑:“坏人龚平!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他。” 陈子聆画出了口才后悔,羞愧之下低了头不语。 钱绿釉又问:“那你觉着龚平是如何待你的?” 陈子聆沉吟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并不答话,嘴角却不禁翘了起来。 钱绿釉知他想通了,笑道:“该说你开窍好,还是不开窍好呢?” 陈子聆大窘。 钱绿釉又道:“跟我说说,龚平是怎么把你吊上钩的?” 陈子聆摇头不答。 钱绿釉笑道:“挺大个男人扭捏什么!我还会笑话你不成?” 陈子聆小声道:“他待别人都很好,只有对我,总是使坏心眼。” 钱绿釉又笑:“对你坏你反而喜欢?” 陈子聆又红了脸,只是摇头。 钱绿釉笑够了,终于正色道:“子聆,我跟外子同子直一起长大,子直什么样我们知道,他用情极是认真,若是因此伤了你,你也不要怪他。” 陈子聆并不懂钱绿釉为何如此说,却知道钱绿釉是为他好,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钱绿釉微笑:“没想到,居然让他找到你这么个孩子。不要着急,子直……”话未说完,呵呵而笑。 陈子聆不解,却无暇细想,他再也忍不住,向钱绿釉见了礼,快步向龚平房间走去。 龚平却不在房间,陈子聆略觉失望,坐在平日龚平常坐之处,思至与龚平相识之后的许多时日,一时痴了。 认识龚平之前,他未有一日不为彻骨的仇恨纠缠,每夜每夜,都在妹妹的哭声中惊醒。梦中的越昆吾一身凌乱,睁着血红的眼睛问他: “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哥哥,你为什么不替我报仇?” 他本无甚长才,越家庄旧部们却奉他为主,只等着他领他们完成复庄灭伦大计,百余人的过去和未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便在此时,龚平出现了。与龚平相处、住在龚府的这些时日,是他生在世上这二十三年来,最为心平气和的时日。 然而这绝非因龚平与他的仇恨、越家庄的仇恨没有任何关系,原因只在龚平,只在龚平是为龚平。 陈子聆忽然想起,若是龚平此时对他说:“放下仇恨”,他会如何? 转念复又想到若是龚平真的那么说,也必会让他从心底化解开恨意,是的,一定会。 龚平,龚平……陈子聆在心底默念着龚平的名字,单只是想着他的名字,都让他从胸口最深处感到无比的平静。 陈子聆从没想过,自己会陷在对另一个人的情意中,如此沉醉,无法自拔。 “子聆,在等我?” 陈子聆抬起头,却见龚平向着自己走来。他慌忙站起来,眼前一片模糊,想走向龚平,才踏出一步,不知为何脚再也迈不出去。 “子聆?”龚平见状,一笑,叫着他的名字,带了询问之意。 陈子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愤而转身,快步而走。 龚平一把抓住陈子聆手臂,转过他的身子,与自己四目相接。 陈子聆别过脸去,用力忍住眼中泪水。 龚平忽然笑了出来,道:“子聆,这几天亏待你了。” 陈子聆摇头:“你放开我。” 龚平却不说话,松开他的手臂,转而握住他的右手,回身向里间走去。 陈子聆的手被龚平抓住,龚平的手很凉,手中的触感让他愣了神,再回神已身在龚平房间。 龚平拉陈子聆坐在自己床上,手中却开始脱自己和他的衣服。 陈子聆大骇,刚想开口阻止,却看到了龚平的眼睛。 龚平望着他道:“子聆,我喜欢你。” 龚平的眼睛很深很深,陈子聆听着他的话,一下子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什么都没关系了,只要龚平在这里,什么都没关系了。 龚平手下很快,转眼二人身上已是不着一物。 龚平凝望着陈子聆,陈子聆面色通红,低了头不敢看他。 屋内火炉烧得正旺,并不觉冷,二人俱是无言,只有炭火时而噼啪。 龚平一笑,轻轻一把拉过陈子聆靠在自己身上。 两人肌肤相触,陈子聆即羞且怕,微微颤抖。 龚平却不动作,只是拥住陈子聆,头靠在陈子聆肩上,在他耳边呢喃着:“子聆,子聆……” 陈子聆耳中听着龚平念着自己的名字,平静的语调下感觉得到满满的深情,不觉忘情,闭了眼将头埋在他肩上,慢慢抬起了手,轻轻地回拥龚平。 胸口贴着胸口,皮肤挨着皮肤,龚平的体温与他的混在一处,陈子聆觉得心头涨满了什么东西,涨满、涨满,然后喷薄而出。 陈子聆早已不再颤抖,龚平微微放开他。 感觉到龚平的离开,陈子聆抬眼,单看到龚平温润的眼睛。 龚平一笑:“闭上。” 陈子聆尚未解其意,唇上忽然有凉软之物碰触,恍惚之下闭上了双眼。 唇上的触感渐渐热了起来,不知何时,有东西探了进来。 陈子聆于种种体内感觉全然不知,只是火热。 脑中似是一片空白,却又想起了什么……是了,那是龚平的眼睛,初见之日龚平便如今日一般的眼睛,温润澄清…… 未知过了多久,陈子聆回过神来,眼前仍是龚平的双眼。 抬起手触向自己嘴唇,眼眶热起来,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龚平笑了,道:“傻瓜。”又将他拥在怀中。 陈子聆不知道自己哭什么,泪却一直留,满腔的什么东西涌上来,到了嘴里却只变成了两个字:“龚平”。 龚平拥着陈子聆,在他耳边轻轻道:“不要怕。” 陈子聆轻轻点头,抱紧了龚平,直至最终的结合…… “下次换个法子吧,这样你的腰不是折得很辛苦。”之后龚平轻笑道。 陈子聆别过脸去,“不要!不然就不能……不能抱着你了。”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感觉,涨涨的,有些痛,更多的却是满足。自己被龚平充满、拥有的感觉是那么强烈,他甚至可以不在意之后身体那诡异的感觉。 龚平笑了,伸手再度拥住陈子聆。 陈子聆轻轻闭上眼睛,眼角又有东西划过,他不去理会,只紧紧地回拥龚平。 “子聆,我喜欢你。”龚平在他耳边轻声道。 “疼吗?”龚平问道。 “什么?” 陈子聆已穿好衣服,正想着该如何走出龚平的房间。 前日晚间云雨过后,他竟在龚平怀中睡着了,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龚平穿戴整齐坐在一旁盯着他看。 陈子聆窘迫之下手忙脚乱地穿戴整齐,龚平但笑不作声,开口却是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身上的旧伤。”龚平道。 陈子聆当年伤重,鞭伤遍及全身,胸口更有火烙烧伤。章潭素来不在意伤疤之类事关颜面之物,医治之时并未为之除疤。只是章潭的伤药极佳,陈子聆人又年轻,外伤恢复得很好。初始疤痕就颇淡,几年过去,鞭痕只剩浅浅的一条条白色痕迹,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只有烧伤之处,皮肤做暗红之色。 于此等伤疤,陈子聆实则颇有些暗暗的自豪,几年来伤疤越来越淡,他反而稍觉不快。 此时龚平看到问起,陈子聆一喜,一是虚荣心微起,二是欣喜为龚平关心。脸上不便表现出来,装作云淡风轻浑不介意,道:“早就好了。” “受伤的时候呢?”龚平又问。 龚平如此在意于他,陈子聆心中高兴,想说:“很疼”,转念想到此举不啻撒娇,微微撅了嘴道:“也不很疼。” 龚平不语,只看着陈子聆。 陈子聆颔首,面颊作烧。 龚平忽然一把拉他到怀中,紧紧拥住。 良久,龚平放开陈子聆,问道: “伦山伦一?” “嗯。” 此时听闻这个名字,陈子聆觉得有些怪,也不在意。 离开龚平的怀抱,陈子聆稍觉不快,细想之下发觉自己竟迷恋龚平怀抱,害羞之色一闪而逝,心中有丝丝暖流涌出。 “你说他们刑你囚你……他们都对你用了什么刑。”龚平微微低了头问。 “头里先用水溺,后来是鞭子,再来是烙铁,其它的也不记得了。” 陈子聆顿了顿,龚平并不接话,二人一时沉默。 陈子聆轻轻揪住衣摆,未久又道: “只记得疼,疼得狠了,连命都不想要了。” 当年受刑之事,陈子聆从未向别人提及。越家庄的旧部当中,都无人知道六年前他为何到了江南。 此时龚平问起,陈子聆莫名地想说,想把当年所有的事情说与他听,之前尚觉害羞,此时再忍不住,一古脑地说了下去。 “他们总是问不出来,就,就找人……一群人,就在我面前……侮辱了我妹妹。” 陈子聆喉咙有些哽,不知何时竟哭了出来。 “我亲眼看着妹妹被十几个男人压着,她不住地叫着叫着哥哥、爸爸,不住的叫,一直叫到再也叫不出来……” 龚平复又伸手拥住陈子聆,并不说话,摩挲着他的脊背。 “我拼命挣,全身伤处疼得像从里到外下了滚油炸,然而浑身疼痛却不及眼前的景象带给我的痛的万一……” 陈子聆趴在龚平肩上,六年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再也压抑不住。眼泪涌出,却带不走心伤,陈子聆恨极,一口咬住了龚平的肩膀。 龚平神色始终平静如水,只紧紧地拥住他。 “我发誓,我要复仇。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好。” 哭过之后,陈子聆平静许多。龚平放开他,陈子聆心下微空。 “治了多长时间?” 龚平双目低垂,看不清神色。 “半年多以后就可以下床了,我身上的骨头都断得差不多了,一开始章先生不许我动,到骨头长得差不多了才许下床。大好要到两年以后。”陈子聆想起当日养伤之苦,语音微颤。 “……很疼吧……” 龚平低了声音,有些艰难的开口。 “比起医治时之疼,其实受刑之时也不算什么了。” 当年伤处疼痛已渐渐遗忘,疼痛之记忆却成梦魇,陈子聆说得心悸,连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 龚平几不可见的震了一下,陈子聆并未察觉,径自说下去。 “当年年纪小,初时疼得受不了,醒着的时候疼得什么都忘了,连他们在我面前侮辱妹妹的仇也忘了,只求一死。章先生让我忍着,叶先生不忍心,给我用了药,要我假死过去感觉不到浑身疼痛。醒来的时候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是疼,却已经可以忍受。就只有手上的伤一直疼了两年。” 话说出口,当年恐惧渐渐消逝,像放下了心头重担,陈子聆颤抖渐止,语调竟也轻快起来。 “手上的伤很重?”龚平问,眼中看向陈子聆双手。 “我手上的每一个指节都断了,开始便算了,骨头重新长在一起之后,章先生说要完全恢复只能勤动,每日每日让我动手。那个疼快比当日受伤时还厉害了,一直到两年后才大好。” 思至当日自己年近弱冠,整日疼得大哭大闹,陈子聆不禁笑了出来。 龚平轻轻拉过陈子聆的手,陈子聆害羞,抽回手道: “早好的看不出来了。” 龚平垂首不语。 半晌,陈子聆又道:“章先生不要我去复仇,他说伦山派早就遭了报应,可那哪里抵得上伦一造的孽?我这样就算了,我妹妹呢?” 龚平笑了:“是应该复仇,章先生是医者之仁。” 陈子聆心中挣扎良久,终于忍不住,主动靠向龚平身子,龚平神色微动,伸手拥住他。 “再过几日,我们也要北上回家。子聆你要找伦山派报仇,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陈子聆靠在龚平怀中,点了点头。 几日后龚平一行北上,陈子聆同行。 章潭先前说:“你若还想报仇,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医馆半步。” 此时陈子聆决意复仇,也不去医馆辞行,只捎信要越家庄旧部择日悄悄北上,于越家庄会合。 龚平身体并未大好,仍是乘车,陈子聆与之一处。 那日众人见得陈子聆从龚平房中走出,立时明白了前后缘由,也不多话。孙谅意味深长地一笑。陈子聆赧然,不去理他。 上路之时,郑幕故意未安排陈子聆的马,孙谅去挤了狄沛夫妇的马车,钱绿釉笑意盈盈地目送陈子聆上龚平的马车,直把陈子聆羞到不敢下车。 只有狄沛,见陈子聆之时眼中满是怒意。钱绿釉多番赔罪,陈子聆也不介意。 日间无事,问起龚平,龚平只是笑,并不作答,只把狄沛旧事详细说与他听。 狄沛与龚平年纪只差半岁,从小一处长大。本是师兄弟,十几岁的时候图新鲜,复又结拜,此后只以兄弟相称。几年前为救龚平,身中剧毒,九死一生方活转过来。武功尽失,没了十八岁之后的记忆。其后身体极差,动辄生病,脾气亦回复十几岁之时,任性好玩。此次南下,恐其不禁旅途劳顿,并未携之。未料得到底追了下来。 于其怒意,龚平解释为其甫至江南,尚未开玩便要归家,心里不痛快。 陈子聆原不在意狄沛其人,得知其为救龚平受了诸多苦痛,心中颇有感激之意。自己一个外人,他心中不快,向自己泄愤也是自然,不以为忤。 龚府本家在冀州,从明州出发,先行到临安转水路,于博州上岸再转陆路最为便利,然则水陆缓慢,亦不安全。故此龚府一行仍是走陆路。 此次北上走的甚急,忙着赶路,错过了宿头便露宿野外。其它人便罢了,只龚平和狄沛略吃不消。 这日一行行至宛陵,为图省时并未进城。 日间龚平精神有些差,孙谅诊过脉,只叫他小心注意,满面忧色,连骂人都忘了。 夜间行至驿馆,陈子聆早早便催着龚平睡觉。龚平也觉疲累,拥住陈子聆上了床。 陈子聆喜欢龚平拥着他,连睡觉的时候也要躺在龚平怀中。 未久二人睡去。 睡到中夜,陈子聆醒来,浑身都是凉意,早已不在龚平怀中。起身去寻,龚平仰卧一边。 月光下龚平脸色惨白,一身冷汗湿透中衣。左手捣在胸腹之处,似在强忍疼痛。 龚平见陈子聆醒了,勉强一笑。 陈子聆大骇,手足无措。开口亦说不出话来。 龚平微微摇了摇头,要陈子聆安心,闭目深吸一口气,右手撑住床板,缓缓坐了起来。 陈子聆慌忙去扶,龚平不停地颤抖,陈子聆的手也抖得厉害。 龚平微微抬起手,指向房中药箱。 陈子聆抢上将药箱拿到龚平旁边。龚平翻出两颗丸药,嚼碎咽下,良久,神色减缓。 陈子聆悬着的心稍放。龚平忽然别过头,一口血吐在地上。 “龚平!”陈子聆大叫。 龚平一笑,声音极轻地道:“没事了。” 陈子聆呆坐半晌,后怕起来,扑上去一把拥住龚平,身子抖得像筛糠。 龚平身上无力,陈子聆一扑之下,差点向后倒去。见陈子聆抖得厉害,用手轻轻摩挲其背心。 陈子聆渐渐缓过气来,觉出龚平无力,连忙扶他躺下。 念及龚平居然疼痛如此,不觉生气: “怎么回事?” 龚平轻笑,道: “子聆忘了我为什么南下了?” 陈子聆立时想起——难道这就是龚平“余毒未清”的症状?他住在龚府三月,竟从来不知! 转念又疑惑龚平所中究竟何毒?余毒都令人疼痛至斯,中毒之时该是怎样?心下骇甚,伸手抓住龚平右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龚平手上冰凉,陈子聆亦是一手冷汗。 龚平轻轻回握,道:“平日没这么厉害。” 陈子聆闻言只是摇头,复又扑在龚平怀中。 第二日一早,陈子聆叫来孙谅。 诊脉之下,孙谅目眦尽裂,一言不发摔门而出。郑幕等人闻声赶来,见状明白缘由,俱是神色凄然。 陈子聆握紧龚平之手,龚平微微用力,捏了两下陈子聆之手,要他安心。 不一会儿孙谅折返,怒道:“龚子直,马上回明州!不然你就在这里一刀砍死我吧!我管它什么‘事关本派兴亡’,病死了你,我让山上没一个活人!” 钱绿釉变了神色,问道:“伯恕!子直的情况有那么糟了吗?” 孙谅冷笑道:“南下疗养半年,刚刚北上,就犯了病,待得回到山上,二夫人说该是怎样?” 众人闻言尽皆剧震,陈子聆抬眼看向龚平,龚平微微一笑,道:“先在此处歇两天看看。” 孙谅哼一声,冷冷地道: “龚子直,我孙谅这辈子医过的人不多,可也不少,至今未有一人死在我手里。你若是病死了,你等着这里所有人、还有山上那些人给你陪葬吧。” 言罢拂袖而去。 驿馆简陋,不宜久居,诸人复又折回宛陵。 待至宛陵城,孙谅生气,吵着要住城中最大的客栈,未待龚平开口,郑幕先行拦下。 孙谅才要发火,楚航出来打圆场,找了一家稍显偏僻,却环境幽静的小客栈。 龚平刚刚发病,精神甚差,陈子聆忧心忡忡,不住地催他休息,龚平依其言而行。 龚平前晚无眠,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 陈子聆待龚平睡下了,慢慢思觉自己丝毫没有遮掩担忧之色,大窘之下,不敢留在龚平身边。无处可去只得去寻孙谅。 孙谅与众人都在一处,因龚平之事,俱是无言。 龚平暂时无法北上,本家的事又拖不得,楚航提议自己先行回去,其它人与此处随侍龚平,众人称好。 待龚平醒来,楚航禀明其意,龚平沉吟一下,点头答应。 次日楚航匹马北上。 孙谅性急,实则龚平病况未有其言那般糟糕。只因旅途疲乏,这才发病。于宛陵城休养了几日,便无大碍了。 龚平渐好,陈子聆之心稍放。 问起龚平此症究竟为何,龚平只说偶尔疼痛;去问别人,才一开口,孙谅便气得两眼喷火;钱绿釉提到只是叹气;郑幕每日忙于琐事,都问不出所以然来。 龚平本想便走,孙谅冷笑两声不说话,郑幕亦是低头不语,狄沛夫妇坚决反对,说要多呆几天。 不料多呆几天竟呆出了事端。 这日一早,天上阴云密布,大雨将下未下。 众人吃过早饭,聚在龚平房间里喝茶。孙谅口渴,抢过一碗便喝,才喝一口,双眉一挑吐在一旁,重重地将茶碗摔在桌子上,怒道: “何方奸人,敢在你孙爷爷头上撒野!” 众人见状,知茶中有毒,放下手中茶碗。只有狄沛,闻言目露精光,手捧茶碗仔细端详,偷偷送到嘴边,欲喝一口尝尝,钱绿釉杏眼一斜,狄沛干笑一声作罢。 等了良久,不见有人出现,孙谅怒甚,开口便要再骂,门口却有了人声。 砰的一声,一人踹门而入,见满室之人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微微愣了一下,立时明白“毒计”未果。 那人目露恼色,孙谅却乐了:“你是何人?为何要毒害于我等?” 那人环视室内诸人,眼光停在陈子聆身上,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好你个越觥!就算毒不死你,我也要你血债血偿!” 诸人听闻那人叫陈子聆“越觥”,除了龚平俱是呆愣。 孙谅最先想起“越觥”是谁,心下骇甚,拿起桌上茶碗,也不管其中有毒,递向嘴边。 陈子聆许久未听他人称其名“越觥”,先是一惊,而后不知为何慌乱起来。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冷哼一声,道:“伦山伦一。” 孙谅一口毒茶喝到嘴里,还未咽下便一口喷出。其它人听到“伦山伦一”,亦是瞪大了眼睛望向来人。只有龚平低垂了双眼,轻展衣摆。 陈子聆听到这四个字,满腔热血倏地涌上头脑,也不说话,拔剑便刺向那人。 那人出剑接招,借势向后跃出,冷笑一声窜出客栈。 陈子聆不假思索,提剑追了出去。 众人尚未回神,龚平回首叫了声:“小五”,提气追去,薛成跟着抢出。 狄沛见状也要冲出去,钱绿釉一把按住,转头向孙郑二人道:“先别急,子直有老五跟着,理应不会出什么大事;这里有我守着,伯恕仲帏你们两个还是跟上去。” 二人领命而出。 刚刚奔出客栈,只听轰隆一声,一个炸雷打下来,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孙谅不顾雷雨,便要冲出去,郑幕扯住他,道: “主子他们也没带伞。” 孙谅恍然,忙跟着郑幕回身进客栈,向老板要了蓑衣雨伞。 再出门早已没了龚平等人的踪迹,问向客栈伙计,说是向北而去了,二人谢过追去。 第八章 此时“伦一”与陈子聆已奔出数里。伦一轻功甚高,陈子聆原追不上,但伦一有意引陈子聆远去,故意在他追之不上时放慢脚步,待他跟上。 陈子聆与伦一始终相差一里,龚平薛成与陈子聆初时相差颇远,其后慢慢赶上,待得二人追上陈子聆,已至宛陵城外的敬亭山。 伦一几个转身,上了敬亭山,陈子聆提气追上…… 龚平高声叫道:“子聆,雨后山上路滑!” 陈子聆回头,见到龚平先是一喜,念及伦一复又沉下脸去,也不答话,继续追向伦一。 龚平微叹,只得跟上。 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昼,雨势来得快,去得也快,时未过午,雨停云霁。山上树木经雨打过,阳光下碧绿可爱。 龚平陈子聆已追至敬亭山中谷地,伦一停下脚步,陈子聆拔剑喝道: “伦一!当年你背信弃义、囚我刑我,辱我亲妹,此仇不报,我越子聆誓不为人!” 伦一冷笑:“你的仇就是仇,我的就不是吗?十五年前你残杀我叶家上下五口,这个仇我该如何报?” 陈子聆闻言不解:“叶家?你究竟是谁?” 伦一狂笑道:“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你当年一件未刺死的叶简!” 突然拔剑刺向陈子聆。 陈子聆提剑接招,心中疑惑一片:“你不是伦一?” 叶简并不答话,发狂地攻击陈子聆。叶简武功高过陈子聆甚多,只是狂性大发,剑招纷乱,陈子聆才勉强招架得住,十几招过后,频频遇险。 龚平站在一旁,早已明白这叶简认错人了。 陈子聆今年未满二十三,十五年前还不到十岁,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叶简的仇人,只是未知叶简如何认陈子聆为仇人。 陈子聆遇险,龚平无法坐视,拔出佩剑,便要上前帮忙陈子聆。 一旁忽然站出二人,一人向龚平一揖道:“先生可否袖手?” 那边陈子聆已被创数处,龚平不答话,右手捏断剑穗,运起内力将剑穗并着坠子掷向叶简。 那坠子本是美玉,携着龚平内力,去势甚急。 叶简不防,挥剑削下,坠子断成两半,去势却不减,一块撞在叶简肩上,另一块弹在他左臂之上。叶简倒退两步,陈子聆方缓过一口气。 先前说话之人见叶简受创,紧张之色一闪而逝,长叹一声:“看来先生是不肯了。还请恕在下无礼。” 话毕提剑做个起手势,向龚平刺来。 这两人始终尾随龚平之后,并不隐藏形迹。 龚平与薛成未知其是敌是友,急于赶上陈子聆,无暇顾及,却也知此二人武功非弱。 二人亦知龚薛两人并非善于之辈,此时交手,两方俱是不愿。 龚平看出说话之人武功强过另外一人,退在一边,薛成知晓其意,抢上一步接过那人剑招。 那人眼中微露讶异之色。薛成也不说话,提剑猛攻。 龚平向另外一人一笑,道:“请了。” 那人哼一声,二人斗在一处。 龚平担心陈子聆,薛成知其心意,俱是出招迅猛,但求速战速决。 那两人却是要拖住二人,见招拆招只守不攻,龚薛二人一时间也难奈两人何。 陈子聆借龚平一掷之势抢攻几招,其势不久,又被叶简压制住,数招过后又遇险境。 叶简被创之下狂性稍减,越打越是冷静,陈子聆也愈加招架不住。 眼见叶简扬剑虚晃一招,陈子聆慌忙去接。叶简剑锋一转,却向陈子聆当胸刺来,剑尖微颤,罩住了陈子聆胸腹之处。 陈子聆剑招已老,回剑不及,心下一灰,暗道:“罢了,今日便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了。” 思至此节,却是心下一喜,多年以来的仇恨终于不用再管,死于龚平身边,未尝不是好事。心中如是想着,眼睛看向龚平。(是不是有些小龙女了?-_-|||) 龚平手上与敌方过招,目中始终注意着陈子聆,见陈子聆遇险,不闪不避竟望向自己,明白其心中所想,轻笑。 陈子聆见龚平微笑心中一慌,尚不及作反应,便见叶简并着那两人接连倒地,龚平倒退几步,为薛成回身扶住。 陈子聆呆愣一下,未知发生何事。 回头看向叶简,只见叶简并着与龚平交战之人倒在一旁不省人事;与薛成交战之人倒在远处,强支起身子看向叶简之处,单手抚胸大口吐血。 陈子聆不解,心下慌乱。身后簌簌有声,陈子聆只僵在原地,不敢转身看向龚平。 与薛成交战那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到叶简身边,一跤坐倒,伸手向叶简脉门探去。 身后龚平道:“阁下伤得较重,若不想有性命之忧,还请尽快调息。” 话音从低处传来,稍显微弱,中气甚是不足。陈子聆握紧拳头,仍是不敢回头。 龚平轻道:“子聆……”话音未落,咳嗽起来。 薛成急呼:“主子!您先歇着!” 陈子聆咬牙,转身只见龚平仰卧在地,腰间暗紫一片。薛成握住龚平手臂,似是在以内力助之疗伤。 见得此景,陈子聆先是脑中一片空白,接着便觉心中疼痛如绞。 龚平抬起手臂,向陈子聆微微招手。 陈子聆浑浑噩噩地走过去,跪坐在龚平身边,握住龚平之手,复又摔在一边,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薛成见状怒起,喝道:“陈子聆!你……”话未说完,龚平摇头阻止。 陈子聆越走越快,走着走着竟狂奔了起来。未过多久满面是泪,良久,脚步慢慢变缓,脸上泪痕干涸之时,终于停下。 方才情形他已然想起,脑中便像有无数锣鼓敲击,心脏亦是狂跳不已。 之前陈子聆自知定然要丧命此处,也不招架叶简攻势。龚平见状一个虚招晃过对手,脚下踢起一块石头,直向着叶简头面而去。 龚平这一踢用了全力,若是踢中定是登时毙命。只是他自己与面前之人武功相当,此时分心恐遇凶险。 龚平本意围魏救赵,逼得叶简自救,不然也要逼得与薛平交战那人相救于之。 如此薛成便可腾出手来,相救于龚平。纵使薛成不及相救,以龚平身手,自救于己亦非难事,大不了受点轻伤。 只是龚平算错了与薛成交战之人,叶简为求复仇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不闪不避剑势不止,那人竟也不顾叶简,只是剑锋一转,变守为攻,意图迅速压制薛成。 龚平微惊,石子击中叶简额头,叶简额头鲜血长流,剑尖却已至陈子聆胸口。 薛成为那人猛攻,一时处于劣势,自顾不暇。 龚平轻笑一下,千钧一发之际,伸二指折断自己佩剑尖端,弹向叶简长剑。 叶简人已昏晕,长剑为龚平一击之下偏了出去,在陈子聆胸前划开长长一道,未伤及其身。叶简跟着长剑向一旁倒去。 那边龚平不及自救,为对手一剑刺在肋下。 薛成见状,不管对手招数如何,全力击出一掌。原是打算拼着自己重伤,也要救下龚平。哪知对手忽然没了战意,为之一掌击在胸口,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薛成不管对手,却也相救龚平不及。 这一串变故,龚平的对手亦未料到,更不想竟能刺中龚平,一剑刺出,愣在当下,剑也忘了拔出来。 薛成怒甚,一张挥开那人。那人招架不能,向一旁倒去,连带拔出龚平肋下之剑。 龚平站立不稳向后退去,薛成于是抢上扶住,接着便扶之仰卧,点血止血,运攻助其疗伤。 其后陈子聆慌乱之下奔离,龚平知其心悸,不加阻拦。 陈子聆靠在一棵树上缓缓坐倒,眼中热泪又不觉涌出。他也不去擦拭,任涕泪横流。 他从未想过龚平竟待他如斯,他也未想到,自己对龚平亦已情深至斯。 龚平为救自己身受重伤,他只觉欣喜若狂也心痛欲死。活了二十三年,他从不知道人与人间的感情可以深厚如此。 不知为何思及钱绿釉之语:“他用情极是认真,若是因此伤了你,你也不要怪他。” ——陈子聆忽然坚信,龚平对自己用情如此,定然不会伤害自己。 他终于明白,之前他以为自己喜欢龚平,实则仍保有最后一层隔膜;时至今日,才是全身心付出所有感情。 思至此处,突然不觉龚平舍身相救有何了——若是龚平遇险,他舍身相救亦不会皱半点眉头,情深至此,彼此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陈子聆理清心思,立时担心起龚平伤势,念及自己哭得一塌糊涂不禁赧然。他心下着急,抬袖随意在脸上抹了两把,提气狂奔回去。 奔回之前山谷,龚平仍仰卧原地,薛成随侍一旁,叶简等人已不见踪影,只留几摊血迹。 龚平见陈子聆回转,微微一笑,轻举手臂向之招手,陈子聆红着脸快步上前,紧紧握住龚平之手。 薛成满面怒色不便发作,道:“我去找孙谅过来,你守着主子。” 陈子聆无语,点点头。薛成站起身来快步而去,临走狠狠瞪了陈子聆一眼。 龚平轻道:“想通了?” 陈子聆颔首,半晌方道:“等着我。若不是妹妹……我也不管那伦山伦一、越家庄越家……” 龚平道:“要做之事还是做了得好。” 陈子聆凝视龚平双眼,龚平的眼睛澄清温润,陈子聆不觉痴了,握紧了龚平之手,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陈子聆只觉龚平手上一动,抬眼看去,龚平道: “要下雨了,扶我起来。” 陈子聆回神,抬头看去。午时刚过不久,天空又阴暗下来,云层厚重,随时都会下雨。 陈子聆心下忧虑,龚平伤重,此时最忌乱动,更是万万不能淋雨。 龚平手上用劲,竟已坐了起来,陈子聆慌忙去扶。龚平握紧其手,艰难起身,轻靠在陈子聆身上。 “走吧,看看附近有没有山洞之类,不然找棵树,也好过于此处淋雨。”(树下会被雷劈OTL) 龚平脸色发青,手上无力,若不是靠在陈子聆身上根本无力站立。 陈子聆心下疼痛,明白无论如何,留在此处都是最坏的选择,心下一横,扯下身上外衣,披在龚平身上,向前一步,微蹲在龚平身前,道: “我负你。” 龚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也不拒绝,伏在陈子聆背上。 陈子聆负起龚平,有些意外:龚平身形瘦削,分量虽比寻常壮汉轻,却远比陈子聆想象的重。 龚平伏在陈子聆背上,头靠在他左肩之上,在他耳边轻道:“云雨从南而至,我们向北走。” 龚平伤后气息急促,呼出的气息吹在陈子聆耳边,陈子聆心头一暖,收拾心神提气而奔。 只奔出两步,大雨瓢泼而下,转眼间二人便湿透了。 午前二人出门之时亦被雨淋湿,彼时二人身上无伤,一时冷些而已;此时陈子聆便罢了,龚平身受重伤,哪里禁得起淋雨。 陈子聆心下着急,脚步加快。 适才一战,陈子聆也受了几处轻伤,虽都不重,也流了些血。此时背负一人施展轻功,未久亦是心慌气短。陈子聆无暇自顾,速度不减。 雨水浸透重衣,二人胸背相贴,陈子聆只觉背上火热,未久似有滚烫的液体流下,他知龚平伤口迸裂,鲜血涌出,耳边听得龚平呼吸若有若无,心慌惊叫: “龚平!” “我说过,叫我子直。”龚平轻道。 龚平情形奇差,肋下伤处薛成先前草草包扎,如今陈子聆负之狂奔,撞击之下伤口开裂,血流不止,又加淋雨失温,背上冰凉一片,胸前却是火烫灼人。 陈子聆慌不择路,只是向北狂乱而行。 龚平眼前模糊,神志却清明,耳边听得风声有异,忙叫陈子聆停下脚步。 果然附近有一山洞。 陈子聆心下稍缓,山洞中微有火光,他也管不得许多。进洞一看,却是叶简等人。 之前与龚平交战之人并着叶简仍躺在一处,神志不清,为薛成重伤之人坐于火堆旁,手执长剑缓缓播火。 龚平不可继续淋雨,陈子聆轻哼一声,放下龚平,坐于火堆旁,扶他靠在自己身上。此时叶简等三人俱是身受重伤,不足为惧,况且幸遇他们,否则大雨之下也无法生火, 那人见龚陈二人进洞,也不说话,苦笑一下继续播火。 陈子聆不去管那三人,动手除去了龚平身上湿衣,拧去水分,擦干其身;接着脱掉自己身上衣物,置于火堆之旁烤干。 龚平坐定之后,凝神重新点了自己伤处周围穴道止血,此时出血已止,湿气亦去,人却发起寒来。 二人此行仓促,什么都未带,伤药绷带一应全无。 陈子聆心焦,盘腿坐于龚平身后,伸掌抵住其背心,以内力助之驱寒。 那人将此景看在眼中,半晌不语,缓缓拿出一盒金疮药和一颗丸药,置于龚平身边,道: “金疮药是寻常之药,丸药乃少林大还丹,于疗伤养气大有好处,若是信我就请服了,若是不信……”那人苦笑一下,“我也没法子。” 龚平嘴唇发青,不住打着寒战,微微一笑,称谢接过。 陈子聆未加阻拦,拿起金疮药涂在龚平伤处。从来龚平想得都比他多比他深,龚平既信了,自然有其道理。 龚平自己拿过丸药服了,渐觉胸口一股热流缓缓升起,寒气驱走了大半。又向那人道了谢,问道: “在下龚平,字子直,未敢请问阁下高姓?” 那人苦笑一下,答道:“在下檀偕,檀木之檀,偕同之偕,并无表字。” 檀偕转头看了叶简和另外那人一眼,道:“叶简之名你们已知,此外一人乃是拙弟,名唤檀傍,依傍之傍。” 陈子聆恨檀傍伤龚平,此时三人身受重伤,虽是自作自受,也算得了报应。经此一事,他得以明白自己对龚平之情,亦难说全是坏事。 此时檀偕自我介绍,陈子聆听了便听了,不放在心上。 龚平重伤之下神色萎顿,靠在陈子聆身上假寐。 一时间山洞中只有几人呼吸之声并着柴火噼啪爆裂之响。 良久,檀偕缓缓开口: “叶简一家五口,十五年前为人血洗,缘由仅是其父叶全三偷偷挖起了一坛铜钱。” 檀偕没来由说起往事,神情凄凉,寥寥数语,陈子聆感同身受,不禁恻然。 “那坛铜钱可是什么人藏下的?”龚平睁开眼睛,轻声问道。 “是。那人后来发现东西不见了,打探之下问出了叶全三下落,当夜就杀了叶家上下五口。叶简命大,胸腹为剑对穿而过,却未死成。其后幸遇名师,收作弟子。五年前武功大成,下山复仇。” “为何找上子聆,又为何要冒充伦一?”龚平垂下眼睛。 檀偕苦笑一下,并不回答。 陈子聆忽然思及一事,问道:“那你与叶简又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清楚其私事?” 檀偕仰起头,长笑一声,别过脸去,凄然道:“因为十五年前杀了你全家的,就是我爹。” 陈子聆顺着檀偕眼光看去,不知何时叶简已然醒转,檀偕此言却是对着他说的。 叶简闻言一跃而起,狂笑数声道:“檀偕,居然是你!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要杀的人,居然就是你!” 檀偕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伸手将叶简之剑连鞘掷向他,道:“没错,你要找的仇人就是我,我扮了这么多年,如今也累了。今天就在此地,了解这段恩怨吧。” 叶简接过长剑,摔下剑鞘,指向檀偕:“你骗了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吗?” 檀偕转过头面避开叶简眼光,不发一言。 叶简执剑之手不住颤抖,檀偕不避不让,只是不看向他。 叶简咬牙,狠心送出长剑,剑尖刺破檀偕胸口肌肤,鲜血流出。 檀偕仍是不躲不闪。陈子聆只见得他神态安详,面露平和之色。 忽然叶简大喝一声,撤掉长剑,剑尖划过檀偕胸前,叶简一个反手抹上了自己颈项。 檀偕大惊,紧急之下伸手用力捏住剑刃。他有伤在身,此时运气牵动内伤,一口血喷在一边,手中却不松开。 叶简见状,木然松开长剑,直直凝视檀偕,轻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浑身颤抖、前仰后合,眼泪涌出。突然一口血喷出,直直地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檀偕扔下长剑,坐倒在一旁,止不住地苦笑。 这一番变故看得龚陈二人心摇神驰,不知作何反应。 檀偕轻叹一声,收拾心神,先查探叶简脉象,知其无大碍后扶之躺正,之后方自行处理伤处。 他胸口剑创颇重,点穴止血后脱掉上衣,从随身包袱中拿出伤药绷带,随手包扎几下,手法极是熟练,虽然包得简陋,却很是到位。 陈子聆仔细看去,檀偕身上伤疤极多,新伤旧伤不一而足,另有许多尚未痊愈,久病成医,难怪处理伤患技术纯熟。 檀偕包好伤口,从包袱重另拿出一件外衣,替叶简换掉血污之衣,又换掉己身污衣,将换下之衣放在火中烧掉。 处理好诸多事务,檀偕重又坐于火堆边,叶简和檀傍仍卧于火堆之旁,仿佛之前种种并未发生。 檀偕面泛潮红,嘴唇发白,显是伤重。他久久地凝望着叶简惨白面容,缓缓开口道: “他为什么要找上你,要冒充伦一?因为他知道,你们之能,足以杀了他。” 龚平与陈子聆不接话,檀偕接着道: “接下来他会醒来,忘记所有的这许多。他会给自己编一个解释,解释我等身上的伤,解释你们为何在此处。尔后继续寻找他的‘仇人’,直到再找到一个武功高到可以杀掉他的人。” 檀偕不理龚陈二人,径自说下去: “五年前我与他相识。我俩年龄相仿,惺惺相惜,结为兄弟。我只知他要复仇,帮他寻找仇人。不料得找到最后,他的仇人居然就是家父。” 檀偕神情恍惚,停了半晌,忽又继续道: “家父早逝,家中只剩我跟拙弟。我知家父罪孽深重,不求别的,只求叶简杀我一人,放过拙弟。 叶简心软,终究不忍杀我。泪流满面,狂喷鲜血倒地不起,之后大病一场,醒来已忘了我就是他仇人。再之后脑子就有些疯,随便找上一人便说是仇人。 起先我还跟他解释,大夫也看过无数个,俱是无用。后来我发现,他找上的‘仇人’无一不是武功高强,我才明白,叶简没疯。他既杀不了我,便只是想找个人杀掉自己而已。 五年间他复了无数次的仇,成功便是害了无辜之人,不成功便是害了自己,万幸无一次成功。每一次我都在最后关头告诉他真相,每一次都如今此一般,他再次睡下,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 檀偕停住,此时太过离奇,陈子聆无法置信,檀偕的神情却让他不得不相信。檀偕知苦笑一下,又道: “我只等着有一天,或者他终于狠心杀了我,或者我终于忍心让他了断。我们的煎熬才会结束。” 说话间檀偕不住抚胸咳嗽,陈子聆知其伤重,想阻止其继续说下去,却又无从阻止,只得握紧了龚平之手。 二人经此变故,心下感慨,龚平寒意渐退,此时发起热来,神色愈加萎顿,连说话都乏力,轻轻回握陈子聆之手,盼其安心。 洞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残留的雨水顺着洞口一滴一滴落下,打到洞口之石上,叮咚作响。 陈子聆无意识地数着落下的雨滴,心中一时澎湃,一时死寂。夜间龚平寒热反复,陈子聆无法可想,只能拥住龚平。 第二日清晨薛成终于带孙谅赶到。孙谅见龚平形状,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孙谅就地处理龚平剑创,檀偕所赠金疮药虽好,伤后拖延久了,伤处仍有些红肿化脓。孙谅愤恨,下手凶狠,龚平微微皱了眉,陈子聆不忍看下去,闭了双眼握紧龚平之手。 待得孙谅处理好龚平伤处,郑幕刚好带人肩扛藤椅赶来。 龚平问向檀偕是否一起出谷,檀偕苦笑摇头。龚平亦不勉强,作揖别过。 檀偕起身一揖到地,之后坐回原处,仍是望着叶简出神。 出谷之时陈子聆不住回头,山洞越来越小,叶简檀偕二人身形隐没不见,二人面容却萦绕陈子聆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孙谅郑幕追出客栈比龚平等人晚了一刻,二人轻功俱是不佳,又加沿途询问方向,待到赶到敬亭山已是午时。敬亭山连绵数里,二人正踌躇间,薛平从山上下了来。 薛成说明了情况,郑幕当下说要孙谅先行跟着薛成上山,自己回去找人。 哪知雨后山洪暴发,再上敬亭山二人失了道路。山中雨夜行路艰难,薛孙二人担心龚平不敢停下,其间郑幕带人赶来,与薛孙二人分头找寻,第二日早晨才找到龚陈二人。 龚平外伤不轻,却不难治,只是失血颇多又加感染风寒,孙谅用心医治之下,一日日痊愈起来,众人俱是长舒了一口气。 月余之后龚平大好,肋下伤口连疤痕都未留下,余毒之患亦去,人也胖了一些。 众人重新上路。其时已是仲夏四月,一路上野花遍野,到得冀州,刚好端午前后。 龚府本家在冀州城外,越家庄在冀州以北的桃城(此桃城非彼桃城,我不看网王的,真的>_<),陈子聆要继续北上。 临别之际众人一齐相送。 郑幕递过一个蓝布罩着的盒子,龚平接过,亲手交给陈子聆。 “带上这个。” 陈子聆接过拿在手上,却是个木笼,分量不重,里面扑扑作响。打开一看,是两只白鸽。 陈子聆忽然红了脸。 龚平轻笑,道:“到家之后放一只,它自会飞回龚府本家,你在哪里我们便知晓了。” 陈子聆红着脸点了点头。 “记得收信,别把鸽子烤了吃了!”孙谅大笑道。 陈子聆不去理他,抬眼看了龚平一眼。 龚平微笑道:“速去速归。” 陈子聆微微点了点头,扬鞭而去,再不回头。 第九章 桃城距冀州不远,陈子聆策马狂奔,第二日晚间便到了。 重回越家庄,陈子聆感慨万千。 七年前越家庄盛极之时,纵是日日门庭若市、夜夜歌舞升平,门前道路仍一尘不染。如今越家庄昔日盛景不再,大半个园子已然荒废,铺首上椒图并着所衔铜环锈迹斑斑,门口石阶上生满青苔,便欲罗雀也是不能。 早有人接到消息,庄中门人全部跪在正门口,迎接陈子聆。 越伯复又老泪纵横道:“觥官儿,你可回来了!” 陈子聆明白,此时此地,再无江南医馆中帮忙的陈子聆,只有苦大仇深的越家嫡子越觥。 复兴越家庄、灭掉伦山派,话说得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 越觥武功非强、心计亦差,全无长才,于该做何事半点打算也没有。 越家庄残部不多,全是之前小有头面的人物,个个都有想法,谁也不服谁。结果每日集会,总是吵成一团。 几个老人不住地唉声叹气,心中没有计较,话也插不上。 越觥身在曹营心在汉,心烦意乱之下,终于忍不住放飞了龚平所赠信鸽。 三日之后,鸽子飞回,带来了龚平的信。 “子直顿首,子聆贤棣足下: 自别逾月,府上诸事可好? 伯恕仲帷俱念君甚,愚兄亦然。 近日冀州细雨连绵,雨后花落盈巷。未知桃城何景? 盼君早来。 谨再拜。 龚子直平。” 阅毕来信,越觥忽地思及一词:“笺短情长”,回神间羞得无地自容,待收拾心神,多日来的烦闷却一扫而空。 心中柔情满溢,回信的冲动抑制不住。 越觥翻出文房四宝,提笔写下“龚平”二字,微觉不妥,将信纸揉碎扔掉,重新提笔,写下“子直”二字,仍觉不好,将二字涂做一团漆黑,继续写道: “……敬启: 信到,奉所惠贶。 桃城日日春光明媚,府中诸事谨然有序,不劳挂心。 待此间事了,自当西去拜访。 毋催。 子聆白。” 越觥收笔,反复阅读,未觉有何不妥之处,才将信笺仔细地放入鸽子腿上的小竹筒,放飞信鸽。 伫立窗边,良久回神,满心欢喜却像随了鸽子飞远,徒留怅然。 几日后龚平回信。 “子直再拜言: 时因北风,复惠德音。 如此甚佳。 余有一友,专擅统筹。恰于附近,敢请府上一叙。其或可想雅思所未及,于君之事,定有裨益。 兄愚钝,但于冀州期君佳音。 附遣白答,不敢繁辞。 龚平子直。” 越觥阅毕,两眼发热,胸中滚烫,小半是害羞窘迫,大半是感动,龚平心细如发、深情至此,夫复何求? 又过几日,果然有人拿着龚平的拜帖到了越家庄。 越觥接到消息,倒履相迎,见到来人,但觉一阵凉意。 来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河东伦山尚蓝,以浅为尊,河东之人为避嫌,鲜有旁人着蓝,且月白色略显女气,江湖中人亦不喜之,六年来除了伦一,越觥再未得见如此穿着之人。 龚平在河东无甚名气,门引接了拜帖,只把那人引到偏厅,小童奉过茶水点心便退下了,更无他人相迎,此时厅上只有越觥与其两人。 越觥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开口,来人微微一笑,道: “鄙人伦一。” 越觥闻言,如坠冰窖,又如焚烈火,脑中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天旋地转,急怒攻心,只觉浑身热血直冲头顶,便要从眼中喷涌而出。 当年伦一刑讯越觥之时,始终坐于囚室阴暗之处,又加越觥疼痛之下神志迷糊,实则并未见过伦一长相。此时伦一若不明言,越觥也不会识出,最多心疑其服色。 然而伦一自报家门——仇人便于面前,不识其人,自报方知,于越觥又是另一层刺激。 越觥于家中并未佩剑,此时不及细想,一个箭步抢上,抽出悬于墙上之剑,直向伦一刺去。 伦一不闪不避,越觥气急,出招纷乱,待得兵器着肉之感传来,睁眼看去,已然刺中伦一腹部。 长剑乃是寻常装饰之物,但求美观不求锋利,绕是如此,越觥急怒之下下手凶狠,剑身入肉三寸有余。 血色在月白色的衣物上缓缓洇开,伦一却神色不变。 越觥抽出长剑,伦一鲜血涌出,腹间立时鲜红一片,却仍不见他动容,疼痛之下只微微皱了眉。 越觥尚未解气,提剑又欲刺下,抬眼却见伦一笑道: “如此刺死了我,你便能报仇了吗?” 越觥怔然,渐渐冷静下来,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伦一垂首看看腹部伤口,轻笑一下,连点伤口周围穴道,血流减缓,却不止住。伦一笑笑,也不去管它。 越觥心中纷烦,欲收拾心神,无论如何做不到。 伦一见状正色道: “欠你的,我自会归还。” 越觥冷笑: “怎么还?” 伦一神色平和,因失血之故脸色有些灰败,笑道: “你要一笑泯恩仇也罢,以牙还牙也罢,十倍百倍的还给我也罢,随你。” 越觥闻言呆愣,不知如何作答。 六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应当如何复仇,如今伦一就在眼前,自己说要他复仇——此情此景,究竟是真是幻? 转念忽又想起,伦一是拿着龚平的拜贴前来的,龚平之前信中提到之人……便是伦一?如此说来,龚平岂不是早就认识伦一? 念及此处,越觥只觉胸中立时空了,五脏六腑都不知到了何处,想说话,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良久,越觥勉力问道: “你……认识龚平?” 伦一点头轻笑,道:“是我请龚先生为我引见于你的。” 越觥恍惚。 伦一递过一封信,越觥接过。信封一角沾了伦一血污,越觥抽出信笺,确是龚平笔迹: “贤棣足下: 再拜顿首。 余与伦一相识已久,瞒君此事,歉甚。 吾等并不熟识,道遇点头而已。 此次北归,与之稍有通信,其于六年前之事,懊悔实久,亦待君复仇。 其当年重伤,至今未愈,不足为惧。幸其心机深沉,于门人管辖,经验良多,助君兴庄,不可多得。 愚兄聒噪,谨书其予。 待君得偿所愿,定早相迎,书目不尽怀。 龚子直平白。” 越觥恍惚着,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仿佛不知自己身为何人。 为什么?为什么龚平不与他说? 越觥面色惨白,神情骇然,伦一见状,低垂双目不语。 未知过了多久,越觥终于回神,伦一道: “龚先生与我只是点头之交,谈不上相识。” 越觥惨然苦笑,同在河东,二人相识并不足怪,自己的确反应过度了些。只是,只是……龚平为什么之前不与他说? 伦一又道:“此次孤身前来,只为二事,一为了结我俩怨仇,二为助君整理门下。” 越觥冷笑:“助我于你有何好处?” 伦一一笑,他失血之下精神不济,微靠在身旁茶几之上道: “我自然是有条件的。我助你稳住门下,你承诺我放过伦山派。” 越觥冷哼一声,并不接话——笑话,伦山派如今势微力弱,便是他此时不答允伦一任何要求,早晚越家庄一样毁灭掉伦山派,捉住伦一其人。 伦一不以为忤,继续道: “恕我直言,越家庄如今的状况,如若出击,行不到伦山便要分崩离析。” 越觥闻言一凛,思至每日每日庄中诸人的争吵,心下一凉。 伦一接着道:“我于伦山一派并无执着,只是不想多造损伤。当年对魔教一役,两派已经死了太多人,活下来之人本已不易,为何还要互相残杀?” 越觥垂首,咬牙: “那两派自古以来的仇恨又该如何?” 伦一轻笑,道: “明日之后,伦山派将不复存在。” 越觥闻言剧震。 伦一笑道:“来此之前,我已解散了伦山派的所有高层。明日江湖便会有传言,说伦一暴毙,门人争夺掌门之位,内讧阋墙,阖派覆灭——如此,你可满意?” 越觥震惊之下张口结舌。 “为什么?” “伦山派在世一天,与越家庄的争斗就不会停止。当年两派鹬蚌相争,得利的便是北方的魔教,和南方的中原武林;如今两派再斗,必然两败俱伤,与其到时灭门,不如此时散了。” 伦一伤重,面色发青,神态却兀自平和,天大之事淡然道来。 越觥心中纷乱,不知该作何反应,良久,问道: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前来让我复仇?” 伦一又是微微一笑,道: “六年前我身受重伤,如今病体支离,来日无多。此生唯一憾事,便是违德刑你。如今你一报还一报,我便是将来死了,也走得自在。” 越觥向伦一看去。伦一神色淡定,于其目光不避不让,目中澄清一片,只如古井,未有丝毫波澜。未知缘何,越觥复又恍惚。 伦一伤重,越家庄此时并无大夫,越觥叫人请了桃城中的名医。 大夫瞧了伦一之伤,摇头叹气,说剑伤深入脏腑,恐难医治,纵是一时不死,也拖不过半月。 越觥还欲再寻名医,伦一只道不用。 那大夫长叹不止,开了一堆止痛提气的药便走了。 当晚伦一伤处恶化,高热不退,颜面烧得通红,却依旧神志清明。 越觥心下矛盾,不知该盼着伦一伤重死去,还是盼着他好转伤愈。 第二日晨间,伦一热度终于退下,此后伤势渐渐好转。 因伤及内腹之故,初时伦一尝呕血,其后亦渐愈。 越觥不觉渐感沉重,伦一若是就这么死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他伤势痊愈,接下去的,便是越觥的报复。 伦一养伤期间,越觥并未得闲,按照伦一所授之法,一步步于越家庄内部整理了起来。 待得伦一伤愈,越家庄诸事亦安顿妥当,越觥连庄主之位之继承人选也选定了。 期间龚平几次来信,越觥气他隐瞒与伦一相识之事,赌气不回信,心中却愈来愈思念龚平。 四下无人之时,越觥总是想起龚平。 越觥不停地问自己,伦一之仇究竟要不要报。 遇到龚平之前,是妹妹的被污,坚定了他复仇的信念,遇到龚平之后,龚平的话便成了他的信念。 北上之前,越觥不知道龚平于自己有何影响,归家之后,他才明白,龚平之于他,早已不仅仅是心之所系、情之所终那样简单而已了。 是以龚平瞒他事情,他会反应巨大。 越家庄之事几已了结,剩下的便只剩伦一之仇。 越觥正踌躇,伦一先起了话头: “既然越家庄之事已了,我们的恩怨也尽快了结吧。” 越觥气闷,没见过被复仇的比复仇的还急的,一时无语。 伦一却又道:“你尽快复了仇,我也好了却心事。” 越觥登时怒起: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此人囚我刑我,把我鞭得体无完肤,震断了我全身骨头,如今我要一点不差的还给他,你们说该是不该?” 伦一伤势已愈,当日是自己跟着越觥走进囚室的。 囚室内阴冷潮湿,当中摆满了刑具,虽已长久未用,却没多少灰尘。与六年前相似的场景让越觥乱了心神。 越觥找来了几个忠厚老实的心腹庄众,简略地将六年前之事说了,只引去了伦一身份和越昆吾为人所污一节。闻者无不怒发冲冠,齐声高喊着要伦一血债血偿。 伦一微微一笑,一声不吱。 越觥看着庄众将伦一架上木桩,一咬牙,高声道:“给我打!”说完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执鞭之人甩了一个鞭哨,啪的一声传来,越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与伦一四目相接,越觥只觉浑身一震。 再回神伦一已低垂双目。越觥不及细想伦一的眼神,他再也忍受不了囚室内的气氛,回身快步走出,再不回头。 第二日再去囚室,甫一进去,便觉满室的血腥味。越觥想起了六年之前,眼前一片赤红。 越觥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快步走进囚室。一阵阴风吹过,背后一片冰凉,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进得囚室,只见伦一钉于木架之上,旁边两个越家庄之人,席地而坐正在喝水,见越觥近来,忙站起来,齐声道:“少主!” 越觥认得这两人,一人名叫越忠,另一人名叫越义。 伦一双目紧闭,越觥以为他昏死了过去。实则伦一醒着,听闻人声,强睁开眼睛,见是越觥,复又闭上双眼。 那一眼只看得越觥浑身打了个冷战——越觥不敢相信,一夜酷刑,伦一的眼神依然清明澄澈,便如昨日他离去前最后见到的那一眼。 越觥脑中乱作一团,六年前伦一的声音与六年后龚平章潭的声音不停的响起: “越少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伦山派也算是明门正派,怎么会难为少侠你?”六年前伦一说。 “子聆又怎知,在下身历此事,不是为人‘平’以相待之果?”六年后龚平说。 “伦山派上下没几个活人了——你还要找谁报仇!”半年前章潭说。 伦一还说:“仔细了抽,别叫越家庄的人小看了伦山派。” 龚平又说:“他对你做过什么,你便回他什么,他咎由自取,也怨不了旁人。” “你尽管来复仇,是我欠你的。” “那就去复仇。” …… 越觥已经分不清楚脑中响起的话语是谁说的。 这就是复仇吗?这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这之后他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吗? 越觥突然异常地想见龚平,归心似箭,想回到龚平身边。 他怔怔地站在伦一面前。眼前之人究竟是他刑囚的伦一,还是伦一刑讯的自己? 面前伦一的胸前红红白白,红的是翻起的血肉,白的却是森森肋骨;烂成破布的衣服垂在腰上,一些碎布还与血肉缠在一起;手臂和腿上也早已没了衣物,腿上大片青紫红肿,手上更是从腕上便血肉模糊。 越觥眼前仿佛又见了那两个大大的火炉、摆成一桌的各种刑具。 “你们……你们用了什么刑?” “一切照少主的吩咐,兄弟们先是鞭了他几个时辰,又砸断了他十根手指,杂种受不住,吐了几次血,我们看差不多了,就打断了他的两条腿,之前越仁用了九龙金鞭,肋骨这会儿也断得差不多了,我们正准备去请少主您呢,少主既来了,一切听少主安排。” 越觥木然看向伦一,眼前一片血红,忘掉了多年的疼痛仿佛重回了身上,浑身忍不住颤抖,脑中纷乱,不知如何是好。 恍惚间仿佛一个声音: “然后了却前缘,重新开始” “子聆,我喜欢你” 是龚平,龚平略显中气不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越觥心中烦乱终于渐渐平息。 “伦一,当年你鞭我一日、折我双腿,毁我十指,断我肋骨,如今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需怨不得我。” 说完回身对越忠道:“放他下来。” 越忠越义二人得令,拔掉了伦一腕上长钉。伦一竟还有力气站立,双臂软软垂在身边,靠在身后木架上,人却并不倒下。越忠见状,上前一脚踹在伦一骨折之处。伦一终于站立不稳,一跤摔倒,浑身断骨撞在地上,一张嘴就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又吐了几口血,岔了气咳嗽了起来。咳嗽震荡断骨相错,血肉摩擦地上砂石,伦一却仍清醒着,剧痛之下只是痉挛。 越觥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够了,他当年受的刑,也不过如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剩下越昆吾之仇。越觥屏退旁人,蹲在伦一身前道: “伦一,当年你囚我刑我、辱我姊妹,就应该知道这么一天。” 伦一渐渐止了咳,费力地仰起头,坦然直视越觥,声音极低、极慢地道:“我说过,这是我欠你的。” 越觥看着伦一依旧清明的眼睛,想到妹妹,硬下心肠道: “你让人侮辱我妹妹,你没有妹妹,此仇只得报在你身上。我不知道这个仇应该怎么报,却不能不报。我只要你一对眼睛,你服是不服?” 伦一无力答话,扯了一下嘴角,闭上了双眼。 越觥隐约觉得伦一是在笑,心中茫然;他拿出药物,伦一双眼闭合,无处可涂,只得道:“你……睁开眼睛。” 伦一又笑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越觥不敢看去,胡乱将药物洒在伦一眼前,眼角只见伦一颤了一下,再无响动。 那药乃是剧毒之物,直接入眼,伦一这双眼睛已是废了。 至此,他与越觥之仇,算是真正了结了。 越觥定神,低声道: “你我冤仇已了,当年你也算尽力医治我,要我为你找大夫吗?” 伦一的声音有低弱了几分,却兀自清晰: “麻烦你送我回伦山。” 桃城到伦山寻常要走三天,越觥怕马车摇晃之下伦一剧痛难忍,要马车慢慢行进, 马车行进甚缓,绕是如此,伦一仍是抗不住,发起高热,不住吐血。 越觥思至当年,却想不起如何下了江南。 眼见伦一如此形状,越觥整日地恍惚——伦一之前已为他一剑刺中濒死,伤势方愈又为他酷刑相待,如今重伤如斯仍未有怨怼之意,这到底是如何的情景? 心中偶尔闪过疑惑,伦一与他的仇怨,值得他如此待伦一吗?每每刚刚思及,便心中恐惧不能自已,连忙转开思绪。 伦山即将到达,越觥再忍不住,张口问道: “伦山派……今后将如何?” 伦一依旧发着高热,面颊通红,额头泛着黑青,只有精神尚好,轻道: “哪里还有伦山派。” 越觥怔忡。 “那……你今后又当如何?” 伦一一笑: “有伦山派,才有‘伦一’,如今江湖上已没了伦山派,自然亦无‘伦一’。何况,‘我’早就死了。” 伦一顿了顿,又道:“我做了十几年的‘伦一’,往后,也想做一下我自己。” 越觥忽然觉得眼眶狂发热,眼中模糊,仿佛龚平立于眼前——他多希望那不是幻影!压抑了许久的思念喷薄而出,他不要再做越觥,他想做回明州龚府里那个徒有虚名的起居监察、陈子聆! 龚平的话依稀响起:“回来重新开始。” 伦一之仇已报,越家庄亦有了交待,这几日间,越觥却一直彷徨(鲁迅>_<):没了仇恨、没了越家庄,越觥到底是谁?谁,又是越觥? 如今听闻伦一之言,越觥忽然什么都不想了,去他的越家庄,去他的伦山派,他什么人都不是,他只是明州的那个陈子聆! 伦一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气息不调,微微喘息,不小心岔了气,开始咳嗽,初时只是低咳,后来渐止不住。伦一受鞭之时伤了内腑,肺上有伤,气息不调便易咳嗽。震荡之下,断骨挫磨,额间已是冷汗涔涔。 越觥见了,只觉心寒。伦一此次伤势之剧,能拖到伦山都是奇迹。越觥未曾想到庄中人下手竟会如此狠辣,转念思至自己当日所受之苦,狠下心肠不动恻隐之心。 马车行了七日,伦一一日日出气愈多入气愈少,三人终于到了伦山。 伦一气息微弱,勉力微笑道谢,越觥悔意愈甚,不敢承受,敲响山门后慌忙躲开,眼见伦山门人将伦一接进才悄悄离去。 越觥等不及回越家庄,策马直奔冀州城。 进得冀州城,遍寻不着”龚府”,问向城中之人,都说没有一个“龚府”。 越觥惊异,想了想又问人城中最好的大夫在何处,果然有人答:“狄府的孙大夫。” 于是恍然,问明了狄府道路,策马而去。 到得狄府门前,越觥复又惴惴,脑中诸多思绪乱作一团。 为何龚平住在狄沛家中,却不告知与他? 踌躇良久,方叩响了铺首。 应门的竟是狄夫人钱绿釉。 见是越觥,钱绿釉了然一笑。请越觥进府,看座奉茶,待得坐定,歉然道: “子聆,子直现下不在此处。” 越觥脑中一阵恍惚。 钱绿釉续道: “上月子直毒伤复发,此次毒发来势汹汹,伯恕气急,半个月前带着子直向西寻他师傅去了。” 毒发了?怎么会?想到龚平毒发时的情景,越觥一阵心慌,不觉间微微颤抖起来。 钱绿釉见状忙道: “子聆你放心,伯恕师尊乃是神医中的神医,定可以解子直之毒。” 越觥垂首,良久方道: “他……状况很不好吗?” 钱绿釉见越觥欲言又止的表情,噗哧一笑,随即思觉不妥,轻咳一下道: “并不很糟,更糟的时候都过来了。子聆莫要担心。” 越觥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满腔心绪份乱如麻,种种疑虑、委屈并着担心,拧得心头酸疼。“子直让你在这里等他。”半晌,钱绿釉又道。 越觥复点了点头,鼻尖忽然泛酸,眼前莫名地模糊了,忙低下头,拿起茶碗装作喝茶。茶碗中澄清的茶水泛起了涟漪,本该是甘甜的茶带了苦涩。 钱绿釉只做没看见,淡淡一笑。 在狄府等待的日子很是无聊,每日间除了睡觉就只有三餐,越觥想找点事做,全然无从下手。 某日越觥发现狄沛居然跟他一样,无聊地在花园里发呆,于是冲着狄沛笑一下,坐在一旁两人一起发呆。 “绿釉很能干吧?”狄沛满含骄傲。 “嗯。”越觥如实作答。 狄府下人不多,大小事宜全部由钱绿釉负责。谈笑间将诺大一个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于狄沛的起居饮食更是亲力亲为,全不由别人插手。饶是如此,每日仍是不慌不忙,更时常有余裕陪狄沛下几盘棋。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明明是绿釉年纪最小,我们几个却都要听她的。”狄沛语气微含赌气。 越觥听得有些走神,眼神呆滞地望着也开始神情木然的狄沛。 “就只有子直,”狄沛忽然咧嘴一笑,“谁都不敢对绿釉说不,说了绿釉用眼睛就可以把人活剜了。只有子直……子直每次都不说‘不’,就只说——” “我们下一盘再决定,”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越觥回神,眼见狄氏夫妻笑着一起道: “谁赢了谁说了算!” 说完二人抚掌大笑。 越觥恍惚,眼前仿佛浮现了龚平浅笑而言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头似有一股暖流,越觥不禁微微湿了眼眶。 自那日起,与狄沛闲谈之时,越觥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到龚平幼时之事。狄沛亦对那段日子颇为怀念,因失了几年的记忆,剩下的记忆更加清晰,越觥提起,他便一件一件将幼时之事讲给他听。 如此一来,越觥和狄沛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 狄沛为人直率,鬼点子虽多,心思却单纯。又因失忆故,人比实际年岁显得年轻很多。 越觥人本质朴,这些年连逢大变,屡屡见闻江湖上的鬼蜮计俩,心已疲甚,得以与狄沛这等单纯之人相交,实是乐事。 那边狄沛亦是一般心思,早些时候的不快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不复介怀。 一次狄沛偶然提起龚平自小就喜怒鲜形于色,稍大一点的时候便连一丝情绪也不显露于外了,说到郁闷之处,狄沛微怒道:“连个小动作都没有!” 越觥心中一动,冲口而出:“不是会摆弄衣摆吗?” 狄沛闻言一愣,笑道:“那是逗你玩儿呢!子直从来都没有固定的小动作。” 越觥不信,狄沛道:“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不信邪,天天蹲在一边儿看,终于有一天以为发现了子直的小动作,结果没两天又变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子直在逗我玩儿。” 越觥花了一段时间理解狄沛的话,狄沛停了一下,又道:“子直只有想泄漏心思才会有小动作,真的不想泄漏心思的时候,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出来的。” 越觥呆愣,心中泛起了迷糊,有个声音在心中响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连自己的小动作都可以设计?” 越觥低下头,轻轻地摆弄起了衣衫的下摆,心中那个声音接着缓缓道:“他对你,又是何等的心思?” 狄沛见越觥形状,不再言语。 时日慢慢过去,孙谅不时托人带消息回来,龚平的情况虽然略有反复,总无大碍,只是需要时间。越觥每日与狄沛闲谈下棋,心思越来越乱,只是不急。 他在等,等龚平回来,回来问清所有的一切。 半年过去,龚平未归,狄府倒来了稀客。 第十章 “跟我回明州。”章潭见了越觥,张口便道。 越觥听闻有客人至狄府,尚未挂心,听闻竟是找自己的,已是惊讶万分,待到见得章叶师徒二人,更是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听得章潭开口就要他跟他回明州,越觥只是不解,再无余力去想原因。 章潭本不容越觥置喙他的决定,接着道:“行礼不用拿了,车在外面,这就上路。” 钱绿釉得知有客来访,刚叫了下人奉茶,见得越觥一脸呆愣,又听闻章潭之言,站出打圆场道:“诸位远道而来,还请稍用茶点,有话慢慢说。” 章潭不理钱绿釉,见越觥不答,怒道:“愣什么,赶快跟我走!” 叶恩见状苦笑,知道师傅犯了真怒,他管不了师傅,连忙悄悄出门去请程斯。 钱绿釉为章潭无理相待,倒也不气,缓步上前,在主位上坐下,浅笑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 章潭瞥了一眼钱绿釉,转过头继续怒视越觥。 越觥一时没了想法,向钱绿釉道:“二夫人,这位是神医章潭章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跟龚……子直也相识的。” 钱绿釉微微点头。 越觥又向章潭道:“章先生,这位是龚平的弟媳狄夫人。” 章潭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越觥介绍完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叶恩已引了程斯进来。 章潭见了程斯,双眉高挑,向着叶恩便要开骂,程斯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章潭只得愤愤住嘴。 待叶恩与程斯落座,越觥自然又是一番引见。 章潭不顾旁人,站起身走到程斯旁边座位坐下,抓起程斯的手臂便诊脉,知无碍才神色减缓。 程斯笑笑,向钱绿釉道:“狄夫人,我等多有得罪,还往见谅。” 钱绿釉也笑道:“哪里哪里。” 二人寒暄一番,程斯温言向越觥道:“子聆,跟我们一起回明州好吗?” 章潭自程斯进门便一言未发,一直别过头赌气,此时怒道:“还废话什么,再不答应打昏了扛走!” 程斯轻握章潭的手,章潭抬眼看了程斯一言,张了张嘴,终于不语。 程斯又道:“子聆,详细的事情我们以后会慢慢跟你说,先跟我们回去好吗?” 越觥垂首,低声道:“龚平要我在这里等他。” 章潭闻言挑眉,喝道:“叫他自己到明州找你!” 越觥不抬头,手中绞了衣衫下摆,良久,缓缓摇头。 章潭怒不可遏:“陈子聆!你忘了当年我救你的时候你发的誓了吗?” 越觥闻言一震,却仍不抬头,绞紧了衣摆道:“章先生,对不起,我等到龚平,只问他一句话……”说到此处,越觥顿了一下,接着道:“然后就回明州,好不好?” 程斯与叶恩都轻叹一口气,程斯刚要劝章潭先回去,却见章潭已怒起,双目圆瞪,直向越觥喝道: “陈子聆我跟你说明白,龚平就是伦一!” 越觥抬头,直视章潭的眼睛,神色一片茫然。 程斯见状再叹。 章潭早已怒极,再无所顾忌,复言道:“龚平就是伦一!当年囚你刑你,又把你送到我那儿的伦一!” 说完,章潭坐回原处,只等着看越觥的反应。 越觥闻言先是不解,后来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仍是不解,数度开口,却一声也未发出,呆坐原地。 “你说什么?”越觥又听到一个声音,却是从门外传来的,原来狄沛未知何时已站立在厅门口。 章潭的话说得太突然,钱绿釉一时间也未能马上想明白,见到狄沛却立时豁然了,霎时间入坠冰窖。 钱绿釉心思明晰,抢出厅门,一把拉住狄沛快步走开。 狄沛哪里想走,只是挣不过钱绿釉,二人很快走远。 越觥仿佛此事与己无关一般,目送狄氏夫妇身影走远,直至消失,目光仍向着门外。 章潭见状冷哼一声,越觥闻声剧震,似是终于明白,缓缓回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回神时已站在章潭面前。 越觥只听得自己的声音问道:“龚平便是伦一?” 章潭冷笑道:“龚平开始给程斯疗伤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伤你的伦一。” 越觥握紧了拳头,咬牙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章潭挑眉:“这事儿跟我有关系吗?你问我了吗?我为什么要说?” “那为什么后来不让我复仇?”思绪渐渐清明,当日诸事愈加明晰,越觥追问。 章潭全不受越觥情绪影响,冷言道:“我当时便有言语,你的仇早有老天替你报了,伦山派没有一个人好过的。当年龚平中了毒又受了重伤,没死就是奇迹了,狄沛更是死而复生,伦山派死伤无数,早就遭了比你受的刑多几倍的惩罚了,你还报哪门子的仇?” 越觥闻言不语,未久又问:“为什么要我去龚府呆三个月?” 章潭抬眼,直视越觥道:“龚平要求的。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你就是当年的越觥,单纯是对你有兴趣。说想请你到府上住三个月,这不是交易,如果我不答应他也一样会帮程斯。” 越觥回望章潭,目中渐渐有了湿意。 章潭冷笑道:“让你去龚平那里,也是因为龚平性情淡薄,我本想着让你多跟他亲近亲近,打消报仇的念头,且你们认识了之后,知道龚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此后得知龚平便是伦一,纵是还有复仇之心,总会多想一下。没想到你居然还是复了仇!” 言至后面,章潭的语气怒意渐甚,说到最后,章潭一掌拍向身边几案,案上茶碟震起,落在地上,叮当一声,碎裂开来。 越觥看着茶碟震起、落下、碎裂,心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叮当一声。 程斯握紧了章潭的手,复又轻轻叹了一声,叶恩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厅上一时寂静一片。 越觥恍惚间仿佛听到了龚平的声音: “我等相识不久,叫名字你定是不允,在下还是叫你少侠吧,陈少侠。” “你喜欢这里不是吗?” “我本来还想等子聆私事了结之后,请你到龚府本家去做客,如此子聆定是不肯了。” “不要怕。”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龚平浅笑着的身影和那一声:“在下龚平,未敢请教先生高姓?” “嗒”地一声,越觥低头看去,地下一个圆圆的灰点,渐渐消失不见,眼前模糊了,落在地上的原来竟是自己的泪。 一个声音重重敲在心上:“假的,都是假的。” 越觥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眼前却依然模糊,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伦一浑身是血的样子。 “我做了十几年的‘伦一’,往后,也想做一下我自己。” “他……现在怎么样了?”越觥又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话说完,越觥苦笑。 章潭冷言道:“刑不是你动的吗?你还不知道?” 章潭目光如箭,越觥只觉脑中晕眩,站立不稳,连退几步。 章潭讥讽道:“越家庄的刑囚到底还是比伦山派的差了远了,当年你伤筋动骨就是没伤及五脏,解救及时又送到了神医我那里,现在不是一点儿病根儿都没留下?你的手下倒好,别的就算了,用了重鞭吧?肋骨还没打断,五脏先伤了个遍!龚平那一身毒伤你也清楚,当年就没除干净,中毒这么多年,肚子里都烂得差不多了,你这打得可好!” 越觥笑了,先是轻笑,接着便是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涕泪横流。 程斯握了握章潭的手,章潭哼一声,道:“人现在是没死,就是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了。” 越觥仍是笑,只是笑声越来越低,终于再笑不出来,眼中亦没了泪水,木然一片。 章潭又道:“龚平还说是他帮你复仇的?你们爱玩什么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如果不是因为程斯,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我不管你现在什么想法,跟我走!” “为了程先生?”越觥呆愣半晌,轻声问道。 章潭捶桌:“他北上之前找到我,说请程斯接到信的时候北上,他要把内力传给程斯,然后把你带回明州,顺便帮他疗伤——又TMD的不是交易!TNND谁想欠他那么多人情!” 龚平某次助程斯疗伤之日 “章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帮助程斯疗伤之后,龚平支走陈子聆,向章潭道。 章潭冷哼一声,道:“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就不要说了。” 叶恩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龚平亦是一笑。 “小潭!”程斯轻轻呵斥章潭。 龚平轻咳一下,灰败的脸色似乎有了些变化,道:“可否请陈少侠到我那里小住三月?” “你什么意思?”章潭睥睨。 龚平一笑,正色道:“我只是对陈少侠很有兴趣。” 章潭不语,只是盯着龚平。 龚平仍是笑道:“这不是我帮程兄疗伤的报酬,也不是交易。纵是章先生不答应,我一样会继续帮程兄疗伤。” 章潭沉默良久,直视龚平: “你究竟什么意思?” 龚平微微一笑,拿起药茶。 龚平一行北上前 “这几天我就要北上回冀州了,子聆也会同行,我来是想麻烦程兄过段时间北上一下。”龚平忽然到访,坐定开口便是这一句。 “莫与我提那人,”章潭冷笑,言语一转:“凭什么?” 龚平一笑,“我想把所有的内力传给程兄。” 纵是章潭,闻言亦是一愣,思虑良久,章潭问道:“为什么要程斯北上?” 龚平微微一笑,道:“到时我大概不方便南下。” “为什么要把内力给程斯?”章潭又沉吟半晌,到底问出。 龚平依然笑道:“章先生觉得我体内的残毒如何可以祛除干净?” 章潭忽地明白了,冷笑,果然。 “为什么不是现在?” 龚平眼神一转:“有些琐事要办,这些时日许是仍用得到内力,待得诸事了结,我便将内力传给程兄。” 伦山总舵 孙谅端着药碗,轻轻推开龚平的房门。 龚平卧于榻上,听闻声音问道:“伯恕?” 孙谅连忙抢上,回道:“主子,是我,吵到主子了吗?” 龚平微微一笑。 孙谅服侍龚平喝了药,轻轻拭去龚平额上的汗,端起药碗向外而行。 行至门口,孙谅驻足,回身欲言又止。 龚平道:“伯恕,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孙谅垂首嗫嚅几句,抬头道:“主子歇着吧,有什么事情等主子养好了我再问也不迟。” 龚平轻笑,道:“扶我起来。” 孙谅略微挣扎,终究放下了药碗,扶龚平起身,嘴中仍道:“主子您该歇息了!” 龚平道:“是想问我子聆的事情吧。” 孙谅坐在一旁,半晌不语,良久方道:“主子,您知道我这辈子最恨谁吗?” 龚平道:“我。” 孙谅丝毫不觉诧异,略低了头,低声道:“我这辈子认定了主子,任何人伤害主子我都不能原谅,主子作践自己……没有人比主子您自己伤害您更多更深,我不恨主子您恨谁?” 龚平一时不语,而后轻声道:“对不住了,是我思虑不周。” 孙谅忽地跳起来,眼中热泪便似夏日午后暴雨,浑身剧颤,随手抓起一旁的药碗用力摔在地上,磅的一声,药碗摔得粉碎。 “龚子直你怎么不直接死了算了!你死了一了百了,也省得伦山上上下下着许多人零碎受苦!”孙谅怒吼,话未说完已是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上。 龚平料得孙谅该有如此举动,只是不语。 窗外暮色正浓,院中假山上树影重重,一只雀鸟飞起,扑啦啦作响。 郑幕等人听到碗碎之声,冲将进来,眼见孙谅满面泪痕跌坐在地,明白原委,拉起孙谅,叹一口气,别过脸并不看向龚平。 孙谅一把推开郑幕,郑幕一手扯住孙谅,另一只手大力抹在孙谅面上。 孙谅尽力挣脱郑幕两手,胡乱抹去面上泪痕,摔门而出。 郑幕也不追去,叫来庄内下人将满地碎片收拾干净,向龚平一躬而出。 未过多久,孙谅复返,冲进房,只欲扶龚平卧于榻上。 龚平道:“我本是冷漠自私之人,这么多年伯恕仍看不明白吗?” 孙谅撇撇嘴,并不接话。 孙谅呆坐一会儿,冷言道:“主子到底什么计划,这时候该说给我听了吧?” 龚平轻笑:“我素来不做无目的之事,这次也是一样。我的目的很简单,要子聆留在我身边。若是可以瞒他一世,自是最好,只是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子聆早晚会知道我就是‘伦一’。我要做的,便只是要子聆即便知道了我是就是‘伦一’,也离不开我。” 孙谅呆愣。 龚平接着道:“子聆心思单纯,若是知道我便是伦一,定会挣扎,结果如何便不可预料。伯恕,我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吗?” 孙谅摇头。 龚平一笑,道:“所以我不要子聆挣扎。我不能保证让子聆放弃仇恨,但我可以确保让子聆怨仇得报。” “子聆复了仇又会怎样?”孙谅不解。 “当日我命三折随意对待越觥,我从不觉有错;其后遇上子聆,也没有错,然而于子聆,我终究有所亏欠。” 孙谅闻言大怒,言语激动:“越觥那个死老爹下毒给主子,还勾结魔教怎么算?” 龚平道:“一桩是一桩,父债如何子偿?何况越庄主也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了代价。” 孙谅哼一声不答。 龚平又道:“伯恕,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可曾见我亏欠过别人什么?” 孙谅复又摇头。 龚平微笑,“何况子聆。子聆对我的感情若能战胜仇恨,自是最好,不然,我至少要保证子聆对我有所亏欠。” 孙谅一脸茫然。 龚平道:“如今我俩怨仇已了,若是子聆始终不知道,只当我是去疗伤了,那也不错,若是知道了,结果也是可以预料的,要么放下所有仇恨,跟我白头偕老,要么仍是无法忘记仇恨,子聆心软,见我如此形状,亦不会离我而去。我要的便只是这个结果。” 言至此节,龚平稍顿,孙谅也不接话,只是望着龚平。 龚平道:“此物作者很推崇一句话,‘远在天边的不到的,就使点手段;近在身边还得不到的,就再使点手段’——只要能与他一处,我不介意原因是爱或是别的什么。” 孙谅握拳,垂首咬牙:“若是主子……没有……没有……” 越觥笑道:“那便是命,我本来也没想过要活多久。而且那样子聆定会一世记我在心上,那样也不错。本是他自己下的手,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吗?” 孙谅没有问“那我们呢?”于深爱之人,龚平都可如此冷酷,何况他们。 越觥说了这许多话,稍感疲惫,孙谅呆呆地坐在一旁,尚未全然接受,龚平也不说话,闭了眼休息。 良久,孙谅忽地问道:“若非父债子偿,子聆亏欠主子何事?” 龚平微笑:“子聆始终不知,当日三折根本就没有抓到越昆吾,那是给他吃了药的幻觉。(况且,子聆是不偿父债之人吗?”) 踉跄冲出伦山总舵,越觥策马狂奔,到得越家庄门口,门也不敲,翻墙而入,直奔越伯住处。 “越伯!昆吾当年是怎么死的?”越觥张口便问道。 越伯正要入睡,尚不及疑惑越觥匆匆而来,闻言痛哭:“五小姐……当日五小姐与魔教妖人激战,力竭而亡……” 越觥闻言木然:“昆吾没有被伦山派……” 越伯擦掉脸上热泪,奇道:“五小姐一直在越家庄。” 孙谅低声道:“子聆走了。” 龚平轻笑:“我晓得。” 孙谅叹一口气:“章先生果然说了……” 龚平但笑不语。 窗外夜色迷蒙,龚平轻笑:“子聆,你会回来的;不然,我亦不会容你离去。” 越觥立在龚平床前,月光下龚平面色一片青灰。 龚平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微微蹙起,额间汗水涔涔。越觥伸手去拭,停在中途。 为什么? 为什么费力谋划、算尽心思,却把自己算成这副模样? 越觥眼前复又模糊,面上冰凉。 龚平的样子已经比半年前的伦一好很多,之前亦见他已可坐起。 程先生说,龚平腿骨、肋骨之伤几已痊愈,外伤只余手指伤处仍需复健,体内余毒已解,只是内腹伤害已深,恐难根治。 程斯说的简略,越觥却可以想见龚平这半年的境况。 章潭只是冷言讥讽:“别拿你当年的伤来比!你当年只有十七岁,如今龚平年纪比你多一倍还多;伦山派当年是以上乘内功震断你骨头,断骨之处干干净净,你越家庄的蠢人只知用蛮力,断骨之处一塌糊涂;还有龚平肚子里那堆烂下水,你送他回去的时候,那就是死人了。 哼,要不是为了……打死我也不管!” 时值三月,天气尚凉,山上更是阴冷,龚平房里并不设炕,乃是凿了地砖,引热水于地下,是以室内温暖。龚平身上盖着薄被,除了青灰的面色,越觥只能看到他陷下去的两颊。 越觥收回停在半空的手,捣住冲口欲出的话语,转身离去。 自章潭告知他真相,已有半月。越觥难以自持,每晚潜入伦山总舵,凝视龚平睡颜,天亮方离去。 伦山派的人理应是知道的,想是默许了他的行径,不然以他半吊子的武功,何以半月都未为发觉,何况龚平机关算尽,怎会算不出自己的行动。 “大不了再刑囚自己一次!”越觥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天已大亮,越觥回到山下的客栈,稍事洗漱倒头便睡。 狄府是万万呆不下去了,越觥不愿回越家庄,昏昏噩噩间已至伦山,这半月间每夜上山,白日见便住在这客栈。 每日昼伏夜出,店伴掌柜也不加询问,越觥略一细想,立时明白,伦山脚下哪里有伦山派管不到的地方?这客栈说不准就是伦山的产业,伦山派总舵都由着他每夜去做门神,何况山脚一家客栈。 越觥一觉睡到日头偏西,恍惚记得做了很多梦,醒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他随便找些吃食吃了,只坐在房中发呆。 为什么? 想了这许久,越觥心头仍只是这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要刑囚他、为什么突然又放了他、为什么送他到神医处疗伤…… 为什么,为什么后来又找上他? 龚平说:“我喜欢你。” 为什么,为什么喜欢他? 是真的喜欢,还是补偿?便是真的喜欢,是不是也有怜悯? 为什么,为什么对喜欢的人,也要算尽心机? 他们是仇人吧,还是已经了解仇怨? 为什么,为什么他竟走不开,留在这里,留在伦山? 越觥想知道为什么,想了这许久也没有一丁点儿头绪,他茫然地想着过去遇到这样的事情都怎么办,忽然苦笑,是了,那时候他可以问龚平。 这就是与虎谋皮吧?问设下计谋的人,该怎么办。 龚平的话,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那句“我喜欢你”……到底是真是假? 越觥知道自己又想了个圆圈,轻叹一口,抬头看相传外。 已是暮色稍起,越觥慢慢站起身,走出客栈,什么都不再想,只向前行。 龚平这日面色十分不好,面上一片冷汗,睡得十分不稳,越觥看着有些心慌。 他每日来伦山,至今已有两月有余,龚平面色一日日好起来,他见了也心安。 时近六月,天气转暖,为保透气,龚平身上的薄被已换成纱绢,嶙峋的身形一目可见。 越觥之前见龚平双颊深陷,不是未想过身上定也消瘦,然而初见之时仍是心悸。 这几月来,龚平已一日好过一日,虽时有反复,总是渐渐好起来了。 前日见时,龚平面上青气已退得差不多了,只余惨白,今日见了却变了蜡黄之色。 越觥愈看愈慌,几月来积聚的烦闷不安一时涌上心头。越觥张嘴喘息,涨红了脸,胸中郁闷却吐不出,只化作一股热流,冲上双目。 泪水流出,胸中郁闷竟似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越觥双手用力捣住口鼻,止不住地泪水涌出眼眶,滚过面颊,落在地上。 龚平睡梦间动了动,似是牵动伤处,眉间皱了起来。 越觥见了更忍不住,踉跄着后退,不觉间碰倒了床边的几案,当啷一声。 越觥望着龚平轻轻睁开眼睛,蜡黄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怔忡过后,转身便欲飞身而出。 龚平伸手,扯住了越觥的衣角。 “子聆?”龚平轻声问道。 越觥想挣脱龚平的手,低头只见龚平手指骨节突起,青青紫紫,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冲口而出,眼前赤红一片,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中暑。”孙谅恶狠狠地道,“活该!” 郑幕闻言追问:“怎么会?刚刚六月,也不很热,怎么会中暑?” 孙谅鄙夷道:“你看看他身上穿了什么?主子屋里面热,一时极痛攻心,勾起暑热而已。 这时候知道心疼主子了,之前干什么了!” 龚平轻笑一下,孙谅哼了一声住口不言。 郑幕只得哭笑。 越觥每日准时到龚平房中“上夜”,伦山诸人便撤了正经上夜的下人。郑幕和孙谅住的都近,有什么事情倒也无妨。 这日龚平病情稍有反复,孙谅问诊下药,一直待到听闻下人报越觥已至山门,方出了龚平房间;夜间也留了心。听闻龚平房中传来声音,慌忙冲进去。 哪知眼中所见乃是越觥软倒在地,龚平塌上地下一滩秽物,异味冲鼻;醒着的龚平轻笑着看向孙谅,道:“给他诊诊吧。” 孙谅见状心中明白,也不管越觥,先叫了下人来收拾。龚平房中衾被俱需更换,屋内异味难闻,孙谅看着生气,干脆抱起龚平回了自己房间。又指着越觥向随后赶来的郑幕道:“把他洗干净送过来!” 孙谅服侍龚平沐浴更衣,之后便催着他继续睡。 龚平余毒褪去,脏腑之伤便渐渐显出来了,近日愈觉虚乏,闹了这一通,实是累了,只是挂心越觥,不肯去睡。 郑幕早早已将越觥“洗干净了”送了来,孙谅知不诊治越觥,龚平不会歇息,只得恨恨地抓起越觥手臂诊脉。 一番探诊,不出所料果然是中暑,孙谅于是恶狠狠地告诸旁人。 郑幕适才替越觥沐浴之时并未留心,此时方才想起,越觥身上仍穿着夹袄,仔细想来,衣物俱已破损,只是尚算洁净。 想来这几月越觥竟未替换夏衣,不禁心中微酸,转念又思至主子形状,只能苦笑。龚平不说话,只靠在床上望向越觥。 孙谅见状气得双眉倒竖,刚想骂人,便见楚航从外间进来,问越觥怎生“处置”。 龚平抬眼,轻笑道:“我那里收拾好了,就先让他住那里吧。”说完又向众人道:“都去睡吧,伯恕留下。” 郑幕张嘴想说什么,叹一口气转身而出,挥挥手叫旁人也都撤了,楚航带人将越觥挪出房,行动间越觥颜面侧过,颊上又是一道水痕。 孙谅坐到床边,咬牙道:“说吧,吃了药仍是不舒服?” 龚平一笑,道:“换副药吧,这药吃了肚子疼。” 孙谅不语,扶龚平平卧,诊脉良久,道:“你肚子疼跟我的药没关系。”顿了一下,又道,“主子脾胃虚弱,我不能下重药……”话未说完,忽然思觉,不禁大怒,看到龚平蜡黄的脸色,只得按耐下怒气,冷笑道:“龚子直你到底什么意思?看着陈子聆心疼你,不忍心了?想快些痊愈了?” 龚平面上微僵,低眉不语。 孙谅见状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主子,莫与我说您都不晓得您这是因为什么!” 龚平为孙谅说穿想法,倒是笑了,道:“也许。” 孙谅愣了一下,狂笑道:“终于也有你控制不了的时候了?我以为……我以为……”说话间依然狂笑不止,又道:“我要去说与仲帷听!”说着大笑而出。 龚平靠在床上,敛去笑容,垂首沉吟。 未久孙郑二人并肩而来,郑幕恭谨道:“主子,早点歇着吧,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也不迟。” 龚平颔首,孙谅闻言上前,服侍龚平睡下,郑幕侍立一旁。 待得龚平睡下,郑孙二人垂手退出,孙谅走得稍慢,眼见郑幕微显落寞的背影,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叹息不语。 越觥睁眼,只觉通体清爽,然而浑身乏力,连动一下指头也是不能,眼前景象不是熟悉的任何地方,一时间想不起自己在何处。 想起身忽觉遍体剧痛无比,前日种种立时浮现于眼前。 是了,这是伦山! 他们刑讯了他、在他面前辱了昆吾! 他为什么还活着? 门口传来人声,越觥茫然地睁大眼睛,想转头只是不能。耳中听得两个声音越走越近,渐渐清晰。 一个男子的声音道:“那他现在的情况如何?”男声很是醇厚,却又清澈,宛如古寺名钟,又如百年醇酒,听在耳中,心中恍如一股暖流经过,整个身子都舒爽。 越觥心中有些迷糊,他应该有满腔的仇恨的,却怎样也想不起仇恨的感觉。 另一个声音道:“不太好……青帆的手下都留了分寸,都是外伤,只是他已无生意,再这样下去恐怕拖不过去。” 第一个声音又道:“太坤丹给他吃了没?” 另一个声音很是激愤,怒道:“吃了!不喂他吃他还能扛到现在?就为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小鬼,浪费了两颗丹药!太干丹、太坤丹全给他了,以后主子您要是用的到……” 话未说完,美声轻笑:“事有轻重缓急,我们这么对他本就有愧。” “什么有愧!谁让他摊上那么个老爹!活该!”那人扬高了声音,越觥恍惚间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却仍然找不到愤怒的理由。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暖暖的夕阳照进房间,越觥睁着眼睛望向上方,似乎有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走到床前。 那人站立在越觥身边,是那嗓音极美之人,良久,开口道:“你尽管来复仇,是我欠你的。” 越觥只觉天旋地转,无数白光在眼前晃过,周围的景物极快地扭曲、变换,转眼仿佛又身处那个地牢。 伦一捏住他的皮肉,与他说:“我知道我这么对你是做孽,早晚会有报应在我身上…… 如果你能让他回来,我宁愿从头到尾受一遍你受到刑,或者十遍、百遍都无所谓。” 胸中疼痛仿佛油煎火烤,神志却异常清醒,眼前伦一的脸一片血红,恍惚间又扭曲成另外一张脸孔……那人倒在地上,浑身血肉狰狞,只有眼神清明。 那人道:“我说过,是我欠你的。” 四周景象复又斑驳,转眼重回伦山那个房间,越觥费力看向立于塌前之人,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笑容——“龚平!” 越觥猛地坐起,遍身冷汗涔涔。 时值正午,窗外蝉鸣阵阵,敞开的窗外竹影幽幽,越觥呆愣半晌,苦笑:“原来是梦。” 回神间却见龚平坐于屋内案旁,案上一方棋枰,两盒棋子,却是龚平在排棋谱。 龚平听闻声响,抬眼看向越觥,不语浅笑。 越觥脑中一时千头万绪,一时空白一片,张嘴却是一句:“你喜欢我吗?” 龚平轻笑出声,道:“喜欢。不只是喜欢。” 越觥脑中一下子糊涂了,迷糊间又问:“我已经复仇了吗?” 龚平道:“复仇了。” 越觥呆愣,怔怔道:“你是谁?” 龚平微笑,道:“在下龚平,字子直。” 越觥只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爆裂,然后消散无踪,来不及披衣趿鞋,赤脚冲下床榻,扑向案旁那个浅笑着的人。 龚平身上无力,越觥猛力扑上,直把他扑倒在地。 越觥将颜面埋在龚平身上,眼中热泪奔涌而出。龚平身上皮骨支离,硌得越觥痛入心肺。直把眼泪流干,越觥仍紧紧地抱着龚平,龚平笑道:“子聆,先起来吧,不然伯恕又要骂了……” 越觥恍惚半晌,终于回神,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抹两把,连忙扶起龚平。 眼见龚平面色青白,额间浮起一层冷汗,心中像是有一把矬子矬个不停,张了口不知道说什么,只拉了龚平坐到床榻上,紧握着龚平的手却不放开。 越觥坐于一旁,泪水止不住又流下双颊。龚平抬起手,轻轻拭去越觥颊上泪水,又将他的脸扳向自己。 四目相交,龚平轻轻一笑,道:“都忘了吧。” 越觥怔然,泪水再次流下,咬紧牙关只是摇头。 龚平又是一笑,道:“那就都说与你听了吧。” 越觥闻言抬眼,满目尽是不解。 龚平笑道:“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八年前,伦山派得到可靠消息,朱月教意欲南下,第一部便是勾结越家庄庄主越彦灭掉伦山派。 事关中原武林存亡,中原武林如何,伦一,也就是龚平,倒也并不介意,只是不希望伦山派和越家庄鹬蚌相争,为朱月教渔翁得利。 于是伦一希望和谈。 越彦刚愎自用心胸狭窄,伦一本没希望可以事情可以善了,诸般准备做得极是充足。 和谈的关键事宜要伦一亲自决定,一派之长又不能轻入敌阵,伦一于是易容成伦二的模样,留下伦二易容成伦一坐镇伦山。 临行时伦一吩咐伦二,若有变故,先问越家庄之质。 “当年囚我刑我的不是你?”龚平简要的讲了,越觥恍惚问道。 “是我。”龚平微笑道,“既然是我留下的指令,动手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越觥不语苦笑,又问道:“送我去明州的可是你?” 龚平道:“是我。” “要我去复仇的……”越觥望着龚平,艰难地问。 龚平轻笑,道:“是我。” 越觥垂下头,喃喃地问:“为什么?” 龚平只是笑,越觥忽然抬头,高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让我活下去、为什么让我复仇、为什么让我真的复了仇……又问什么让我爱上你?” 话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 “因为他疯了,”门外忽然传来孙谅的声音,“从他遇上你那一刻起就疯了。” 孙谅猛力推开房门,冲着越觥怒吼道:“中毒快要死了还把救命的丹药给你吃,自己都不去求神医医治却把你送过去,就因为一点破事儿成天觉得欠你的,丢了性命也要还给你——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孙谅的话越觥听在耳中,只是不懂。 孙谅转头又向龚平吼道:“龚子直你眼睛都瞎了还一个人乱跑,你真地准备把我们都气死吗?” 越觥闻言猛地看向龚平,眼中尽是骇然。 当日越觥是于龚平眼上下了毒,然而之后谁也没提过此事,他以为……以章潭、叶恩、孙谅之能,定能解毒,何况再见龚平已有数月,龚平表现从来未像目不能视之人,难道…… 诸般思绪一齐涌上心头,越觥只觉胸口憋闷无比。 孙谅见状冷笑道:“忘了吗?下毒的人不就是你吗?还说不是越彦的种,爷俩的手段都一样!”语气中满含讥讽。 龚平闻言向越觥微笑道:“没有伯恕说得那么严重,只是看不大清楚而已。” 孙谅只是冷哼,越觥垂着头,心中复又乱作一团,眼中却已无泪。 一时间室内寂静一片。 龚平诸多伤处离痊愈尚远,这几日劳心劳力,今日悄悄来看越觥已是极限。之前为越觥猛力撞倒在地,胸腹伤处疼痛无比,只是忍住未发。待得孙谅寻他而至,伤处疼痛不消反增,此时只觉胸闷腹痛再忍不住,靠在床柱上轻轻咳嗽。 孙谅闻声变色,看向龚平,见他面色极差,大步抢上,抓起他的手臂便诊脉。诊得脉象目眦尽裂,喝道:“吐出来!还忍什么?” 龚平苦笑一下,别过头去,以袖掩口,吐了什么出来。 越觥嗅到四散的铁锈味,咚的一声,似有一把大锤锤在心口。 孙谅一把挥开越觥,将龚平推倒在床上,口中怒喝:“作死!你就作死吧!”手中动作却轻,十指飞快,说话间已除了龚平上身衣物,运内劲至指尖,在他胸前几个大穴上轻轻按摩。 越觥只呆愣地站在一边。龚平身上的伤疤尚新,有些更似刚刚收口,人已瘦极,肋骨一根根凸在外面,极是难看。越觥见了,只觉脑中似有人敲锣,锣声由远而近,直至响彻云霄,震得地动山摇、震得他天旋地转。 孙谅为龚平按摩完毕,龚平面色稍好。孙谅扶之起身,轻轻一掌按在他胸腹之处,一手撑起袖笼接在他嘴边。龚平微微皱眉,将胸腹淤血吐在孙谅袖笼中,抬眼向越觥一笑。 孙谅又将龚平按倒,道:“歇着!等着吃药!”转身一把拉住越觥的手,大步走出。 越觥看向龚平,面上早不知该作何表情,为孙谅拉着走了出去。 孙谅也不回头,大步前行,直至药庐方停下来,回首看向越觥。越觥面如死灰,衣衫凌乱,脚上竟未着鞋袜,山上阴凉,他赤脚走了这么远,一双脚冻得通红。孙谅长叹一声,拉他进了药庐,捡了一套小童的衣物叫他换上。越觥神思恍惚,犹如行尸走肉,衣服也穿的颠三倒四。孙谅看不过去,只好亲手为他更衣穿鞋。 眼见越觥眼中血红一片,思至龚平形状,孙谅叹道:“也怪不得你。” 越觥神色茫然,孙谅又道:“我等都知道怪不得你,你本是最无辜的。” 孙谅拉越觥坐于案旁,又长叹一口气道:“莫怪我们那么对你,你爹他……” 提到越彦,孙谅露出恨极的神色,咬牙闭眼,良久方缓过气来道:“你知道主子是怎么中毒的吗?” 越觥木然摇头。 孙谅整理情绪,缓缓道:“你爹在每天给主子的茶里下了慢性剧毒。主子明知道有毒,却也要喝,只想着压住毒性,回来慢慢解。” 越觥轻轻扯住衣摆,盼能借此平静,却仍是浑身发冷。 “本来也没什么,后来魔教攻城,又用了另外一种毒,主子回来的时候其实已经身重剧 毒。山上本有一颗太干丹,最能提气保命,还有一颗太坤丹,极是滋补疗养,两颗都服了,再加上主子的内功,多难解的毒都不在话下,然而那两颗丹药都给了你吃。” 丹药……原来…… 越觥多年来一直不明白,为何当日自己已无生意,却可以撑过种种酷刑,原来…… 孙谅亦想起当日情景,心情激荡,眼中干涩,咬紧了牙关闭目续道:“若无其它事端,主子慢慢运功排毒也便罢了,最多慢些,然而与魔教大战在即,哪容得主子运功排毒?到底大战之时主子毒发,内伤外伤之下……”孙谅顿了一下,握紧了手掌,咬牙道:“毒入经脉。”言至此处,孙谅满目赤红,再忍不住,一拳锤在案上。 越觥只觉整个人像是浸满了水的海绵,连喘气都费力无比。孙谅的话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四年主子每日毒发,痛入骨髓,食水不进,瘦得根本就不像个活人,总算慢慢调理过来了……” 孙谅止了言语,眼睛望向远方,越觥茫然顺着孙谅视线望去,只有午后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晒的药材上,室内室外一片寂静。 孙谅忽然回首怒喝:“我尽力调理主子就是为了给你糟踏的吗?!?” 越觥听闻声音,身子震了一下,却像只是为孙谅忽然说话吓了一条,并未能理解话种含义。片刻过后,越觥剧震,牙关紧咬,面色惨绿,浑身骨骼吱嘎作响。 孙谅见状心亦软了下来,叹道:“如今主子五脏六腑全都伤了,能撑多长时间我根本不敢想。” 越觥浑身抖动不止,孙谅拉了他的手,轻轻拍打,口中言语却不停:“主子是为你疯的。”思及种种,孙谅亦觉不可思议:“主子从来没像这次这样,数重方法选择一种最难、对自己最坏的,而且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越觥抖动渐止,面色依然青绿,咬了牙听孙谅续道: “头里我们都不知道你就是越觥,直到宛陵城那时,主子吩咐了他自有计较,那时你还不知主子就是伦一,我们便没作声。 后来主子下山的时候只说去寻你,连小五都没带,我们想着你与主子情深如此,主子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就算你仍气不过,大不了一走了之,必不会对主子如何……哪想到……”越觥思及送龚平回伦山之时龚平之状,浑身冷汗像冰锥一般刺入身体,直把他钉在当地,动一下也是不能。 孙谅不管越觥,又道:“主子身子本就极差,平日便是多劳累了些都会发病,没多久前又为……又受了那么重得伤,哪里……哪里禁得起那许多酷刑? 章先生他们便是晚到了半天,你此时怕是也无须烦闷了。” 越觥复又想起了宛陵城敬亭山中龚平为救自己受的那一掌一剑,那时自己是如何想的? 两情相悦,互交生死,便是他也会为龚平舍生忘死。 然而自己是如何待龚平的? 龚平又是以何等心境爱上他、救他、助他复仇? 龚平说:“只要能与他一处,我不介意原因是爱或是别的什么。” 他可以跟他一处吗? 龚平做这许多就是为了跟他一处吗? 如果那是他的愿望……此时此刻,知道了这许多,自当、自当如他的愿。 越觥木然微笑,果然,果然龚平一丁点儿都没算错。 孙谅见越觥神情渐渐平复,面色渐变死灰,终于还是续道: “当年刑你的便是三折。三折当日为魔教生擒,救回来的时候就剩半口气了,浑身没一块皮肉是好的,内伤外伤数都数不过来,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那几年的事情全不记得了……你的仇,老天帮你报了,主子帮你报了,你自己也报了,如今……” 孙谅看了看越觥呆滞的眼睛,道:“把这一切都说与你知,是主子留给我的,主子留给我、对你的报复。” 越觥抬眼,复又垂首,几不可闻地笑了。 孙谅起身,长舒一口气,大踏步而去。 很多年以后 “你是故意让我听到的吧?” “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既然你来了,就一道说给你听了。” “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傻子。” 我就是喜欢你的傻。受了那许多苦,嘴上说要复仇,却给自己找无数奇奇怪怪的借口,六年都不肯行动;若不是我送到你面前,逼着你复仇,说不定你就一直拖到死。 好似嫉恶如仇,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心思单纯完全没有心机,见了那许多鬼蜮计俩,竟还笨成那样,任何人随便一句话都可以骗倒…… ——正文完—— 番外 导演:开拍~ 越觥:得了吧您,开拍个●啊,又不是真的拍戏,还不是你一个人在这里自说自话! 导演:一边儿呆着去!你们这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都在我手中你知不知道!小心我让你一辈子翻不了身! 越觥:就好像我老老实实的你就让我翻身似的! 导演:…… 龚平(掏出一副眼镜戴上):咳咳~ 越觥:龚平你出来了啊~,这两天天儿热,你眼睛上带那个劳什子做什么? 龚平(推一下眼镜,阴笑着长舒一口气):可憋死我了,这么长时间不碰眼镜。 越觥:>_< 孟张:有人说我写的故事不够戏剧性>_< 龚平:嗯,现实生活永远没有小说戏剧。 越觥:恩,我们又不是活给别人看得! 孟张:你们不是活给别人看得,我是写给别人看得阿OTL 越觥生病了。 越觥:为什么我会生病? 孟张:欸?一般都是这么说的阿~——“他六年前受过重伤,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 章潭:放●!我最恨别人质疑我的医术!我治过的受绝对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况且这浑小子受伤的时候才十七岁,本来就没长成,骨头断了重长的时候二次发育,本来跟个豆芽菜似的,现在长得高大魁梧、身强体健,比谁都活蹦乱跳! 越觥:那为什么龚平你治不好? 章潭:废话!作者要虐的就是他,我治好了作者怎么虐? 越觥:唉~。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生病? 孟张:咳咳…… 龚平:因为她想找个借口解释一下你现在身体很好。 有关龚平的伤 越觥:治得好吗? 孙谅:应该吧。 越觥(怒):什么叫应该? 孙谅(更怒):你还敢生气!他那一身伤哪一个不是你弄得? 越觥(哭):你以为我想吗? 龚平:伯恕,别难为他,作者是想通过虐我的身,来虐他的心。 (孟张冷笑一声,活动十指,在键盘上敲下:“龚平忽觉腹间没来由地一阵剧痛,如刀搅,如虫噬……”) 龚平(一身冷汗):子聆……你回避一下…… 越觥(大哭):龚平,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对你~,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孙谅:放心吧,你们家龚子直是攻的心,受的身。 越觥:咦?此话怎讲?我才是受啊。 孙谅:哼,怎么虐都不会死,不是受是什么? (孟张冷笑数声,活动十指,在键盘上敲下:“龚平腹间剧痛更甚,如千刀乱搅,如万虫噬咬……”) 越觥:怎么又虐龚平?是孙谅说错话啊! 龚平(又是一身冷汗):伯恕……你说话注意一点……不要乱说实话…… 有关心理描写 越觥:喂!作者!有人投诉你没有心理描写!喂!作者!喂! 龚平:子聆,不要叫了,你触到她的软肋了,孟张这时候是属鸵鸟的。 越觥:什么是鸵鸟? 龚平:呵呵,鸵鸟啊,来,我告诉你什么是鸵鸟。 越觥:喂!龚平你干什么?你脱我的衣服干什么? ……(H过后~) 龚平:明白了吧,你再跟作者提心理描写问题,就是这个结果。 孟张的姓名教室 孟张:咳咳,大家好,我是作者孟张。这堂课我要给你们讲一下本部作品中的人物命名方式问题。 越觥:哼。 孟张:上课时不许说话。我先从我的名字讲起。依上古例,女子称姓,姓前加排行。敝人姓张,家中排行老大,故称孟张。 龚平:原来如此。 越觥:龚平你答应个●! 龚平:咳咳,子聆,要给老师面子。 孟张:(无视之)接着我们来讲越觥的名字。越觥源于“虐攻”,这个角色就是设计出来虐攻的,所以取名越觥,依古例,名字相关,或意义相近,或意义相反,或意义相关,既名为“攻”,便字“0”,前面加上上古男子字中常用字“子”。 越觥:(Zzzz~) 龚平:哦~,茅塞顿开。 孟张:(美滋滋)然后是龚平你的名字,你的命名之法文中提到过,便是“平以待人”,又暗合以直报怨,公平之意。至于字,平便为直,又合直人之直(名字相反~),故为子直。 龚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孟张:(喜不胜禁)好了,这次我们就讲到这里,下课~ 越觥:(Zzzz~) 龚平:子聆:下课了,起来回家接着睡。 越觥:(睁眼睥睨)回去还能接着睡吗? 龚平:(“但笑不语”)…… 如果当时龚平是这样去的越家庄—— 越觥:你! 龚平:在下伦一。 越觥:…… 龚平:(推一下眼镜~)越少侠…… 越觥:(一拳打飞)少侠个●!你奶奶的,龚平你以为你是柯南,戴上一副眼镜我就不认识你了吗? 孟张与其友谈及本文中地理问题,言至上海 越觥:上海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龚平:你等我查一下~ (片刻后) 龚平:嗯,本朝本代确实没有一个地方叫“上海”的。 越觥:哼!我就知道! 龚平:不过那个地方有个名叫“青浦”的。 越觥:咦?你不是说没有叫“上海”的地方,你又怎么知道一个没有的地方有什么? 龚平:看,《中国历史地图集》。复旦大学谭其骧主编,内容翔实、考证精准、图示清楚、装祯精美,实乃居家修行、探亲会友、写文拍砖、压箱镇架必备良物! 越觥:哦~这么好!我也要去买一套!那么在哪里能买到呢? 龚平: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均有销售,应该。 …… 越觥:(追打孟张)孟张你个杀千刀的,不要跑!!! 由于作者的恶趣味,从不坐堂的章潭坐堂了。章潭的医术被孟张描绘的神乎其技,于是昔日清静的医馆每日门庭若市,章潭易怒推行了求医新政策: 叶恩:咦,这不是子聆吗? 越觥:咳咳,我也想观摩一下章先生的坐堂…… 叶恩:哦,这样啊,这个月朔日再来吧。 越觥:欸?为什么? 叶恩:(大手一挥~)看规章! (一小童出,足踢门前一木牌,待烟尘散尽,现金字数行,书:……) 越觥:(念) 面诊当晓: 名医面诊时间:逢甲、丁、庚之日(干支纪日) 神医面诊时间:每月晦朔望三日 名医日面诊定额:壹拾伍人 神医日面诊定额:伍人 预定排行时间:面诊当日早寅正至卯初,额满为止 另有信件预约,每月定额叁人 叶恩:嗯~嗯~不错~不错,就是这样,今日已过月望,想面师傅之诊,朔日请早~ 越觥:……>_<…….\/.……-_-|||…… (朔日一早寅初,越觥至。医馆门前秩序井然……队伍排到了两条街外。) 越觥:-0- (时近寅正,一小童出,臂擎一卷轴,奋力甩出,高悬杆上,上书:) 越觥:(念) 今日神医面诊定额 垂髫:壹人 豆蔻:壹人 弱冠:壹人 耄耋:贰人 今日名医面诊定额 ……>_< (寅正,一童击锣,队伍缓进,时有小童书数卷上,又以朱笔勾划曰:) 越觥:“额满”……Orz…… (卯初,终至越觥) 书记:姓名? 越觥:孙谅!怎么是你? 孙谅:(昂首睥睨)姓名! 越觥:……陈子聆…… 孙谅:年龄? 越觥:二十有三 孙谅:面名医还是神医? 越觥:神医!神医还有定额吧? 孙谅:有,三十二文。 越觥:欸? 孙谅:交钱,不然下一个…… 越觥:哦我交~我交~ 孙谅:你是午后乙号,未正准时开诊,过号不侯下一个…… 越觥:@_@ (未正) 龚平:子聆你拉我来这里干什么? 越觥:见识一下章先生的坐堂~ 龚平:(笑~)…… 越觥:(怒)笑你个●!小爷我今天早上排了半个时辰的队才帮你排上了! 龚平:…… 叶恩:午后甲号!XX …… (须臾) 叶恩:午后乙号!越觥! 越觥:不是我!我是给龚平排的! 叶恩:>_<…… (孙谅掀帘出) 孙谅:陈子聆你长点脑子行不行!主子看病还需要排号吗? 越觥:可是不是说神医面诊都要排号…… 孙谅:你他●●的白痴!你当医馆后面的小门是摆设吗!?! 郑幕是个很喜欢较真儿的人,一般情况下,这种性格都是很烦人的,但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时候。 郑幕与孙谅自小打到大,孙谅不服输,却总是输给郑幕,某次郑幕失手重伤孙谅,孙谅垂危…… 孙谅:(吐血倒地)我不行了……但我不怪你…… 郑幕:(垂泪~,搂住孙谅渐渐软下去的身躯)你先不要说话了。 孙谅:(声音减低)老二,我们从小打到大……我一直败给你…… 郑幕:(抱紧孙谅)伯恕…… 孙谅:这次……我终于胜了……若不是我的剑断了,现在倒在地上的人……一定是你…… 郑幕:伯恕……(悲痛~) 这个我们就要说清楚了,你的剑断了是既定事实,没有如果;何况真正的高手飞花摘叶俱能伤人,何况断剑。 孙谅:(怒)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让着我一次? 郑幕:你要是死了我当然很难过……但事情的道理要讲明白,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不然你死也死的冤枉是不是? 孙谅:(怒起离去).\/. 郑幕:咦?你不是要死了…… 龚平写给越觥的信 龚平去越家庄前写了很多信,要狄沛按顺序寄给越觥,当然信没寄完,后来越觥住在狄府,得知这些信是龚平提前写好的,不相信龚平有预知之能。按顺序抽一封信看了,回了,再开第二封信,果然可做回信。 越觥不信邪,继续尝试,屡试不爽。问及旁人—— 越觥:这是怎么回事? 孙谅:噢呵呵呵呵呵~,主子有通天彻底之能,这算什么!主子可以让所有人的回信朝他希望的方向写! 越觥:>_<…… 孙谅:我教你个乖~ 越觥:……什么? 孙谅:主子这招,叫子直zone 伦山众人解越觥上山 越觥:? 楚航:越少侠,不好意思,我们要将你的眼睛蒙起来…… 越觥:…… 楚航:对不住了…… 半晌 越觥:呕~(呕吐不止) 楚航:越少侠!这是怎么回事?越少侠! 越觥:(擦一下嘴)不好意思,我晕车。 龚平养伤之时 孙谅:主子,您就不怕子聆就这么跑了不回来了? 龚平:没关系~ 孙谅:!?! 龚平:作者会帮我搞定的(推眼镜~) 有关陈子聆对章潭的唯命是从 (陈子聆刚到医馆) 章潭:想在我手里头活下去要先立誓。 陈子聆:>_< 章潭:想不想活? 陈子聆:废话! 章潭:那就立誓吧。小恩! 叶恩:陈子聆,你愿意接受章潭章先生的治疗活下去,从此任章先生差遣、唯章先生命是从,不论贫富、健康与否,矢志不渝吗? 陈子聆:……>_<……我愿意。 叶恩:章先生,你愿意接受陈子聆的立誓治疗他活下去,从此任意差遣陈子聆、命令陈子聆、不论他贫富、健康与否,矢志不渝吗? 章潭:去死! 叶恩:陈子聆,跟我念:我志愿追随章先生,拥护章先生的教诲,遵守章先生的命令,履行章先生给我安排的义务,执行章先生的决定,严守章先生制定的纪律,保守章先生的秘密,对章先生忠诚,积极工作,为章先生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章先生牺牲一切,永不背叛章先生。 陈子聆:OTL……我志愿追随章先生,拥护章先生的教诲,遵守章先生的命令,履行章先生给我安排的义务,执行章先生的决定,严守章先生制定的纪律,保守章先生的秘密,对章先生忠诚,积极工作,为章先生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章先生牺牲一切,永不背叛章先生。 叶恩:师傅,您可以下药了。 …… 为谁独立终宵 孙谅:主子,子聆昨晚又来了 龚平:哦 孙谅:主子,已经半个月了 龚平:嗯 孙谅:主子,子聆每天晚上过来看你睡觉,他什么时候睡觉? 龚平:(笑~)伯恕,这你就不懂了,日眠夜行,痴迷喜好(我)——子聆如今是真正踏入了Otaku的生活领域 很久之后>_< 越觥:你那天……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龚平:哪种? 越觥:出来混的……那句…… 龚平:哦,等我介绍你一部电影,《无间道II》,可惜了,吴振宇居然没拿过影帝。 越觥:>_<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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