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心事——陆凌零
陆凌零  发于:2014年0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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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父皇最近,似乎有心事。” 一句看似无心的随口之言,却让平日只专心于木匠百工的六皇子周瑞轩无端紧张起来。 而当瑞轩用他不聪明的脑袋拼命想找出原因的时候,太子瑞晟、常年领兵在外的三皇子瑞烈和混迹于花街柳巷的五皇子瑞焱,也开始逐一地介入到瑞轩的生活之中。 ****** 赐予我力量吧希瑞!我要把旧坑都平掉!——平掉!——掉!——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瑞轩 ┃ 配角:周显翊,周瑞晟,周瑞烈,周瑞焱 ┃ 其它:你懂的…… 第一节 “父皇最近,似乎有心事。” 瑞焱坐在廊下,一手支在栏杆上,漫不经心地说道。瑞轩握着糖勺儿的手顿了一顿,糖浆在石板上很快地聚了一小滩,凉下来粘在一起。这幅糖画儿算是毁了。 瑞轩闷闷地拿起糖铲,把粘成一片的糖浆铲下去。瑞焱斜眼看来,笑道:“被你抓进府里的那个糖画儿师傅,还好吧?” 瑞轩的手又顿了一顿,闷闷地说:“……不是抓的,是花钱请回来的。” “好,好,怎样都好。”瑞焱笑了两声,懒懒地换了个坐姿,“老幺,依你看,父皇……最近大约是在烦心什么?” 瑞轩举着糖勺儿的手又顿了顿,然后才慢慢地浇下去。瑞焱也不着急,托着腮看他认真画完一只憨头憨脑的肥猪,这才等到回答:“……五哥,我怎么会知道。” 瑞焱定睛瞧他,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是。我糊涂了才会问你。你呀,除了摆弄这些匠人的玩艺儿,还知道什么。” 瑞轩不吱声,拿小竹签粘在糖画上,等凉透了才用小铲子铲起来。他画得不好,一铲起来,没连好的糖屑儿窸窸窣窣地洒了一石板。瑞焱正要起身,见他一脸惆怅,忍不住又笑道:“算了,也别太沮丧,那师傅不还在你府里么,多讨教讨教便是。依我看,这头福猪画得倒也算不错了。” 瑞轩垂着头,将那糖画儿放到一边的盒子里,闷闷地说:“……我画的是老虎。” 瑞焱走了,瑞轩也没了画糖画儿的兴致。他坐在廊下,呆呆地怔了一会儿,才把那些画糖画儿的东西动手拾掇起来。 ****** 进宫的时候,瑞轩在怀里揣了个小锦盒。 走到御书房前,远远地看见瑞晟从里躬身退出来。瑞轩挪了两步站到路边,见来人近了,低头呐呐地道了一句:“皇兄。” 瑞晟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六弟不必多礼。今天怎么有空进宫来?” 瑞轩的头垂得更低,右手的盒子往袖子里缩了缩,有些结巴起来:“回,回皇兄,是,是自己做了些不,不入眼的小玩,玩艺儿,想,想拿给父皇,瞧,瞧个有趣。” 瑞晟带着笑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思。父皇最近因为政事颇为忧虑,你去给父皇散散心也好。” 瑞轩喏喏地点头:“是,是。” 瑞晟走出两步又折回来,道:“对了,六弟你怕是还不知。过几日三弟便要从边疆回来,到时候少不得要接风洗礼。你若是有什么新奇的玩艺儿,不妨也给三弟准备一份。” 瑞轩又喏喏地点点头:“是。” 直到瞧着瑞晟走远了,瑞轩才敢抬起头来,悄悄出一口气。 他拘谨地走进御书房的时候,周显翊正负手立在窗边,眉间微皱。 周显翊做皇子时便是戎马出身,即位后又励精图治,不近女色。光从相貌上看起来,也不过是年方而立的样子。瑞轩行了礼立在下首,把那个攥得汗津津的盒子又往袖子里拢了拢,抬头偷偷地看了武皇的脸色,心想:父皇看起来,倒像真是有什么心事。 周显翊瞧见是他,皱着的眉头松了些,本来紧抿的唇边也带了一丝笑意:“朕听说你请了个糖画师傅回府,怎么不在家中专心学艺了?” 瑞轩喏喏低头,汗一滴滴从额上冒出来。张了好几次嘴,才出声道:“回,回父皇,正,正是画了几幅糖画,想,想拿来给父皇看一看。做得不,不好,怕,怕入不了父皇的眼……” 周显翊倒是被他那结巴的样子逗乐起来,走回座位上道:“既是如此,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呈上来吧。” 锦盒打开,里面放了四幅小小的糖画儿,却不是画,而是写的“福禄寿喜”四个字。因为做得小,笔划间黏在一起倒正好结实。 瑞轩本来是想画一对龙凤,被瑞焱将老虎说成猪之后,索性改成了写字。这会儿他偷偷抬眼看过去,见周显翊还是刚才那付神情,看不出好是不好来。 正怔着神,冷不丁周显翊一眼看过来,瑞轩唬得立马低下头去,听见头顶周显翊笑起来:“瑞轩,你这手字,写得还是这么糟糕。” 第二节 武皇周显翊膝下六子,除去早夭的两个,还余下长子瑞晟,三子瑞烈,五子瑞焱和幺子瑞轩。 瑞晟在太子府设宴给瑞烈洗尘的那天,瑞轩到得有些晚。正站在门口犹豫地往上座张望,不提防被人捉住了手臂,一用力拉得跌到席末的座位上。瑞轩惶惶地转头,见是瑞焱笑嘻嘻地凑在他身旁。 “老幺你眼睛不好了吧?上面坐着的可都是朝廷股肱社稷栋梁,跟咱们两个不是一路的。你我坐在末席就好了,喝酒还能喝得开心点。” 瑞轩想了想,也便不说什么了。瑞焱仍是坐得歪歪斜斜的,笑着同他搭话:“你糖画儿学得如何了?” 瑞轩抬了抬眼,呐呐地说:“已经不学了。师傅也送出府了。” 瑞焱抚掌笑道:“我就猜到!——老幺你啊,从小儿字画就没一个拿得出手的。你从前做做木工活也就罢了,画画儿这事,不是五哥说你,你可真没什么天赋,倒是白白糟蹋了那些上好的白糖。” 瑞轩低头抻着自己衣角,闷闷道:“父皇也是这么说的。” 瑞焱桃花眼眯了一眯,笑道:“是了,我听说你前几天进宫给父皇请安去了,原来是被训了?我说你这次收手怎么这么干脆呢。”说着突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倾身过来,小声笑道:“对了,你既是见过父皇,可看出来父皇这几日是在为什么烦心?” 瑞轩摇了摇头:“没有。” 瑞焱笑道:“别答得这么快么,再仔细想想?——咱们几个里,父皇最疼的就是你了,指不准说话时候会提到点什么。你再想想?” 瑞轩瞧了他一眼,说话仍旧闷闷的:“五哥你别打趣我了。父皇那是……那是看我脑子不如你们好使。哪里是疼我了。”眼见瑞焱又要开口,连忙道:“五哥你这次怎么这么关心起这事儿?” 瑞焱桃花眼又眯了眯,坐回原处笑道:“父皇有心事,身为儿臣的总该想着分忧吧?——既然不知道就算了,不与你说这个了就是。”说完果然不再提这事,又转而讲起京中这几日的花街轶事、市井趣闻来。 两人说了一会儿,听见门口喧闹传过来。瑞焱挑了挑眉,勾唇笑道:“咱们的三哥来了。” 说话间,就见一个身影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瑞轩抬头看时,觉得来人似乎比去边疆前瘦削了几分,还不待看清,那人已经目不斜视地从他与瑞焱旁边走过去,直直对上迎下阶来的瑞晟,大笑道:“皇兄!” 瑞晟含笑道:“三弟这些年辛苦了。”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虽然瘦了些,气色倒比从前更好。” 瑞烈在他面前站定,个子比瑞晟还高出半头来。他微低下头,眼眸像星子一般闪亮:“平疆卫国,只是瘦一些算得了什么!” 瑞轩往座位里缩了缩,不再抬头往上看。他想:瑞焱说得对。他们那些人,天生便是带着光,是要站在最前面让人膜拜的。他们和自己,都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 酒宴左右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偶尔有几个来给瑞焱瑞轩敬酒的,都被瑞焱几句话挡了回去。吃到一半,瑞轩正有些坐立难安时,瑞焱突然往他身上倒过来,脸色绯红,已经有几分醉了。 “老,老幺,其实五哥前几日听,听到一件事,刚才一直在想着要,要不要跟你说。” 瑞轩费力地把瑞焱推开,想扶他坐好,瑞焱却不依不挠又贴过来,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是,是跟咱们父皇有关的。” 瑞轩被他一口气吹在耳朵上,打了个激灵,推他的手劲便弱了几分。听见瑞焱呵呵笑着在他耳边说:“我,我听说,前几日进宫给太,太后唱戏解闷的那个戏班,里,里头有个戏子,给留在宫里了。听,听说是个长得比女人还,还……” 瑞轩听他胡言乱语,突然有些心慌,自己说话也结巴起来:“五,五哥,你,你怎么尽是说些不正,正经的事儿,以后还是少,少逛些青,青楼的好……” 瑞焱一把抓住他的手,笑呵呵地说:“老幺,你也醉,醉了么?——你,你说,父皇这几天,会不会是为了这,这事儿……” 瑞轩呼地一声站起来,顾不得掀翻了几个盏碟,慌慌张张地说:“五哥,我,我去醒个酒……” 说完也不管瑞焱栽在席上,转身就跑了。 一口气跑到院子里,冷风一吹,才觉得渐渐好了些。瑞轩的性子本就不喜欢酒宴这种场合,走了几步平了平气,心道不如就此回府算了。一摸袖子,又想:好歹要把礼送到三哥手上再走。正犹豫间,看见前面一丛木芙蓉后有个背影,不是瑞烈又是谁。 瑞轩深吸了口气,又摸了摸袖子里的东西,抬脚走过去。走得近了,才看见瑞烈对面还站着一个人,正是瑞晟。两人说着话,似乎也没有避讳他人的意思。瑞轩正在踌躇要不要上前,就听见瑞晟道: “……最近朝堂上却也没什么大事。北齐那边的事,三弟你是最清楚的。依你看,父皇可是在忧心这个?” 第三节 瑞烈背对着瑞轩,见不着脸。过了一会儿,方听他答道:“……那边能有什么事。这不是已经休战了么。” 瑞晟道:“阿烈,北齐的那位,你比我知道得多。我只怕这休战……”说到一半,眼神往瑞轩这里瞟来,便打住了话题,笑道:“这不是六弟?在那里做什么?” 瑞轩涨红了脸,从木芙蓉后面走出来,上前行了礼。瑞烈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冷冷地点了点头,算作回礼。瑞轩知道他向来不喜欢自己和瑞焱两个不务正业的,虽说早就习惯了,心里到底有点难过。于是转而回瑞晟道:“是我身子不大舒服,出来醒醒酒。正好见三皇兄在这里,想起礼物还不曾送上……” 瑞晟眯了一眯眼,笑道:“我上次随口一说,你倒当真放在心上了。正巧,我也沾三弟的光,看一看是什么好东西。”又朝着一脸不耐的瑞烈道:“难得六弟有这份心,三弟你可要好好地谢过六弟才是。” 瑞轩的脸红了两分,呐呐道:“不,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怕入,入不了三哥的眼……”低着头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眼也不敢抬地递过去。见瑞晟饶有兴味地凑过去拆开外面包的软革,突然有些心慌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些不舒服,先,先告退了。”说完也不等回答,转身急急匆匆地跑了。 瑞轩一直跑回席上,挨着醉醺醺的瑞焱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定下心来。瑞晟瑞烈两人,其实他都有些怕。瑞烈拿他当蠹虫看,瑞晟脸上笑眯眯的,可跟他总透着疏远。送出去的礼物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毕竟是自己费劲了脑汁,又亲手辛苦做出来的。就算遭了嫌弃,至少他也不想当面看见。 他心里总是拿他和瑞晟当哥哥看的,只是不敢说出来。 瑞焱醉得实在厉害,不一会便有家仆过来将他接了回府。唯一能说上话的人走了,瑞轩更觉得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也寻了个借口,早早地离了席。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见一个人双手抱胸,倚在墙上。 那人身材高大,低着头像在沉思什么。瑞轩还未走近,他便听到脚步声,警醒抬头。瑞轩瞧见居然是瑞烈,惊得停住,不敢上前。倒是瑞烈大步走上来,低头看他,冷冷道:“喂,过来说话。” 瑞轩低头跟着瑞烈,两人绕到边门的角落里站定。过了好一阵子,还是瑞烈先开口道:“我有事问你。” 瑞轩张了张嘴,发觉说不出话来,于是便点了点头,眼睛依旧垂着。瞧见瑞烈的脚烦躁地在地上蹭了好几下,才听见他说:“……我跟皇兄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听说父皇前些日子宣你进宫了好几次,可曾提到……提到什么国事?——啧,也不一定是国事……”他顿了一顿,索性直接问道:“父皇都跟你说了什么?” 瑞轩在袖子里捏了拳头,一手的冷汗,结结巴巴地回道:“……不,不是父皇宣我,是,是我自己进宫请安,而且只,只有一次……”他瞧见瑞烈的脚又烦躁地在地上点起来,急忙说:“不,不曾听到父皇说什么……” “不曾说什么?……说不定是你没听出来。你还记得父皇说了些什么?原话说一遍就行。” “太,太长时间了,忘,忘了……” 瑞轩将头垂得更低,攥紧了汗津津的拳头。 他不算说谎。父皇的确没和他说什么。 他回家反反复复地想了十几遍,把那些句子挨个地在心里揣摸过去,也没能找出一丝有关系的。 既然瑞晟瑞烈瑞焱这些聪明人,都说父皇是有心事的,那父皇就的确是有心事,只是他自己太笨,看不出来罢了。 况且,就连平日里最看他不起的瑞烈,都能因此来主动找他说话,想必这定是件不小的事情了。 可是画糖画儿的师傅已经送出府了。父皇那边,大概也已经知道了。下次进宫,要找什么借口呢。 瑞轩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忧愁起来。不经意地抬眼,倒看见瑞烈手上烦躁地把弄着个眼熟的东西,正是他刚刚送出去的礼物。 上次瑞晟跟他提了这事之后,他回去愁了很久,后来觉得瑞烈既然是武将,应当会喜欢武器之类的物件。瑞轩又是从小就喜欢做木工手艺的,便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了几天的图样,又跑出去找了好几个相熟的师傅商量修改,最后亲手做了一把弩箭出来。这弩箭十分精巧,可以藏在宽袖里,靠机关发动。只是时间紧迫,做得有些粗糙,一次也只能发一箭而已。 这时他看见瑞烈将那把小弩箭拿在手里不经意地摆来摆去,知道没被扔掉,心里一阵欣喜。正走着神,听见瑞烈泄气道:“……算了。——我今天问你的事,不要让别人知道。” 瑞轩连连点头,行礼告退。走出去好一段,忽然听见身后道:“喂!” 他转过身,见瑞烈往前走了几步,又是一脸烦躁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瞥开眼,看着他身后的墙说:“你送的东西,我很喜欢。” 说完便转身走了。瑞轩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慢慢地傻笑起来。 第四节 过了几日,瑞轩到底按捺不住,心神不定地进了宫。只是他这次运气不好,刚走近御书房,守在门口的大太监徐德才眼尖瞧见他,轻手轻脚地迎了出来。 “陛下正跟大人们议事呢。六殿下您看……要不然先到偏殿歇一歇?这日头也怪热的——” 老太监弯腰点头,不着痕迹地压低了些声音,满脸堆笑。瑞轩朝御书房门口看了一眼,咽了咽唾沫,刚要说一个“好”字,便听见书房里传来他父皇的声音:“瑞轩是么?——进来吧。” 瑞轩捏着衣角,喏喏地进了御书房,先朝上座的周显翊行了礼。原本落座的两位大臣站起身朝他行礼,瑞轩慌慌地摆手,一叠声道:“不用,不用。”瞧见两个一个须发皆白,一个留着三撇胡子,依稀都有些眼熟,似乎不是丞相便是尚书之类的。周显翊指了指一旁的座位,道:“你先在这坐着,不妨事。外面日头大,别出去乱走。” 瑞轩拘谨地应了,自己到一边坐着,听他父皇又开始和那两个不知是丞相还是尚书的臣子议事。他专心听了一会儿,只知道是南边防汛的事情,说要修堤,又说到银两周转,人员调度。瑞轩对这些本就一窍不通,虽是想要认真听一听,奈何越听越一团浆糊,眉毛纠成个麻花也似。他又转头去看他父皇,见周显翊身子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听得十分专注,偶尔出声提点一两句。瑞轩这里望去,只看得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们周家的人,大多生了副五官英挺的好面貌。瑞晟瑞烈两个,虽然气质各有不同,但一望便知是皇室贵胄龙子凤孙。就是平日吊儿郎当没个正行的瑞焱,也长了副和父皇七分像的面貌。就只有瑞轩,要仔细在他脸上找半天,才能勉强找出一两分和他父皇兄长相似的地方来。 这件事儿,从小就是瑞轩的一块心病。瑞晟瑞烈自然不在话下,就连瑞焱,他都羡慕得紧。 这边瑞轩正盯着他父皇的侧脸走着神,突然听见徐德才的声音在下首说些什么。他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听到“太子殿下求见”四个字,猛地一个机灵回过神。听到周显翊道:“叫他进来吧。”说完这句话,朝瑞轩的方向看了一眼。 瑞轩刚回过神来,便看见那一眼带了不易察觉的笑,唬得做贼一样刷地低下头去,心里知道自己方才走神都被看见了。瑞晟走进来的这一段时间,瑞轩垂着的脸已经涨红得要滴下血来。 瑞晟行过了礼,笑道:“原来李相和袁尚书也在。”转过头道:“六弟也在,真是巧。” 须发皆白的那位道:“殿下来之前,臣等正和陛下商议南方五省夏汛的事。” 瑞晟抚掌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朝周显翊揖了一揖:“禀父皇,儿臣前些日子遣去南方的人,方才正有回报送到,儿臣来也恰是为此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子递上去道:“请父皇过目。” 周显翊接了折子,打开略看一遍,并不言语,只递给周相与袁尚书看。瑞轩离他近,见他虽不说话,眼中却隐有赞赏之色。果然白发老头看完之后,连连点头,捋着胡须道:“殿下如此心思缜密,未雨绸缪,实在是我大魏百姓之福啊。” 瑞晟垂首道:“李相过誉了。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过是想着替父皇分忧罢了。” 瑞轩坐在一旁听了,觉得心头像有根针扎了一下,尖锐地疼起来。见瑞晟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更是坐立不安,刚才脸上的涨红都褪了个一干二净。正垂着头把衣角揉来揉去,听见周显翊似是叹了口气,道:“瑞轩,朕看你坐在这里也是无聊,不如先出去走走也好。等议完事,朕让徐德才去找你。” 瑞轩慌张地站起来,行礼道:“……是。”此时他也顾不得走神的事被抖出来,像是蒙了大赦一般地出去了。 瑞轩在御花园里乱走了一通,直到走到池边的凉亭里才停下来,这才觉出刚才一通乱走,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他汗津津地垂着头坐了一会儿,心里自己同自己说:算了,反正你没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何必到今天还这么想不开呢。 他呆坐了一会儿,倒是无处可去。瑞轩母妃是江南选上来的秀女,死得早。他从小笨,又不讨太后和皇后的欢喜,更不想去给那两位请安。等湖面上的凉风把汗渐渐地吹去了,想起自己进宫的缘由,鼓了鼓气,又站起来。 有个小太监从一旁走过去,被瑞轩叫住。那小太监见他穿着皇子常服,机灵地行了礼叫了声殿下。瑞轩嗯了一声,手汗津津地背在背后攥着。对方只是个小太监,他却没来由紧张起来,手在背后攥了放放了攥,这才开口,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 “前些日子,给太后唱,唱戏的那个戏班,你,你可知道在哪里?” 小太监眨了眨眼,道:“殿下可是问祥庆班?他们唱完了便出宫去了,现在大约还在京中什么地方吧。——到底什么地方,小的可也说不清楚。” 瑞轩一下呆住,怔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问:“不,不是说,太后喜,喜欢,给留在宫,宫里了?” 小太监想了一想,道:“回殿下,小的听旁人说,戏班里是有几个人留下了,不过只留了一个唱花旦的戏子。其他人都已经出宫了。” 瑞轩听见自己胸口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咽了口唾沫,这才有些艰涩地开口道:“你,你知道他,他住在哪里?” 第五节 小太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陪着笑道:“殿下,小的只是个管杂事的下人,这些事,小的委实是……不大清楚。” 瑞轩看他脸色犹豫,不知是真不清楚还是不好开口。呆了一会儿,颓然地想:总之是问不出来了。就算这小太监真知道,他不愿说,勉强他也不好。挥了挥手道:“你走吧。” 小太监得了准许,行了个礼,转身飞快地走了。瑞轩站在原地发愣,冷不丁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与其问个下人,倒不如来问朕还快点。” 瑞轩唬得腿一软,差点跌了下去。战战兢兢地回头,见他父皇立在身后,徐德才恭敬地守在一旁,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父……父皇……” 瑞轩只说了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仿佛他小时候第一次让侍读替他抄了书,隔天周显翊却恰好来看皇子的功课,提着他侍读抄的那张看了眼,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平平淡淡,事后周显翊也没说什么,可瑞轩就觉得整个人被那一眼看得坠到了深渊里,一辈子也爬不上来的绝望。 周显翊却仿佛事也没有一般。从徐德才手里拿了一块巾帕,伸手盖到瑞轩脸上:“大太阳的也不知道避一避,站在亭子外面晒什么呢?” 瑞轩慌手慌脚地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听见周显翊道:“正好今天晚上你皇祖母要听戏,你便和朕一起去请个安,留下来用了饭吧。” 瑞轩一边抹着脸,一边糊里糊涂地跟在周显翊身后走去。父皇似乎并不计较他背地打听的事情,可要是真像瑞焱说的,那戏子是……是…… 瑞轩想想又慌张起来,朝着前面周显翊的背影结结巴巴地解释道:“父,父皇,儿臣是听,听说这个戏班的妆画,画得好,所以才来讨,讨教的,没,没有……”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了,恨不得立时给自己一个嘴巴:这可不是欲盖弥彰么? 周显翊却丝毫未觉一般,脚下不停,笑道:“怎么,不画糖画儿了,改画脸谱了?——你最近对这些涂涂画画的东西倒是上心得很。” “也,也没有……”瑞轩连忙跟上去胡乱应了两声,又拿帕子抹那一脸的汗。 及至在太后那用了饭,一行人去了慈宁宫特地搭起来的戏台子入坐。瑞轩和太后说不上话,捏着衣角坐立不安。好容易等太后吩咐下去开了戏,这才转头盯着台上。瞧见那旦角从台后上来,一身青衣,持着帕子半遮了脸,移着碎步走到台前,一顿,一抬眼。 也不见他有旁的动作,只那一眼一抬,瑞轩便觉得整个人都被那双眼睛吸了过去。 前后两出戏唱完,听见太后笑着道:“……难得你孝顺,找了这么个出彩的角儿来给哀家解闷。只可惜是个男子,要不然也好留在内庭……”周显翊不知道低声回了什么,瑞轩一个机灵,听见自己名字,抬头就见父皇朝他这边笑道:“瑞轩,你不是说要去讨教?” 徐德才领瑞轩到了台后,也不知和里面说了些什么。瑞轩回过神来的时候,台后已经只剩了两个人。对面立着一个清俊的男子,妆容方卸,气质清冷,抬手不卑不亢地朝他行了个礼: “草民秋玉华,见过六殿下。” ****** 瑞轩的马车停在了五王府门口。不一会儿,侍从掀起车帘报道:“殿下,五殿下不在府中。您是……” 瑞轩打起帘子,朝车外的人问道:“五哥他去哪里了?” “五殿下日间便去玉梨苑听戏了,怕是要到半夜才能回呢。” 瑞轩愣了一怔子,放下帘子:“算了,改日再来吧。” 夏天日长,到了这时天色还是亮的。六王府的马车在路上辚辚地跑着,瑞轩背倚着垫子,发着愣。过了一会儿,突然朝身边伺候的太监李顺儿道:“……去如意坊。” 李顺儿应了声,正要打起帘子,瑞轩又开口:“不,不去了。……还是不去了。” 李顺儿是从小陪在瑞轩身边的老太监,听了这话也不多说什么,放下帘子,规规矩矩地坐好。又听见瑞轩迟疑地问:“江南……我外公那边,最近有口信过来么?” 李顺儿恭恭敬敬地回道:“没有。” 瑞轩哦了一声,没有再出声。 他倚着垫子,又想起那个叫做秋玉华的戏子。 明明在台上一眼便是万般风情,卸了妆却清清冷冷,像一杆怎么也折不弯的青竹。瑞焱说父皇是为了这个人在烦心。——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父皇心里想的事情,他从小就没有一次能看透的。即使周显翊这么多年对他一直不错,他的日子却始终过得战战兢兢,一有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 ——他有个秘密。 他不知道凭自己这个不好使的脑袋,还能保住这秘密几年。他只知道,这是个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他的父皇,发现的秘密。 第六节 如意坊的门面开在朱雀大街上,作坊却在京城西南角的一个大院里。 瑞轩从后门进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郁郁的,连答着孙掌柜的问话都有点敷衍。及至走到廊下,正热火朝天干活的工匠们从大敞的门窗内见了他,纷纷停了手中的活计,笑道:“六爷,又来了?” 瑞轩朝他们点点头笑了笑,心情这才好了些。他为人没什么架子,木工手艺也还说得过去。如意坊里的工匠都是朴实人,认的是手上的功夫,见他好说话又有好手艺,对他自然亲和许多。 ——比宫里那些人可要亲和得多了。 靠门的老张师傅和瑞轩最熟,大咧咧地抹了把汗,将手中的刻刀就从门里递了出来:“六爷,好几天没看见你过来了,手痒了吧?要不要来刻上两刀?” 他正在刻一个镂花的案几,还不曾上漆,木底上已经用墨线描出图案,剩下的只是刀功。瑞轩盯着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把眼睛移开,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脑袋:“……待会儿吧。” 赤着上身的工匠哈哈大笑了两声,收回了刻刀:“那你可快些去换了衣服过来!” 瑞轩在如意坊里有自己的一间屋子,里头存了做粗活的衣服替换和他自己用的工具。他和孙掌柜一起进了屋,却不急着转到里间换衣服,只是闷闷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孙掌柜看他一眼,回身将门窗关好,小声问道:“六爷,你心里有事?”见瑞轩不答,又小心问道:“……是宫里那位的事?” 瑞轩蹙着眉毛,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说:“孙掌柜,我昨晚想了想,如意坊的生意,我还是不做下去了。” 瞧见孙掌柜吓了一跳,又连忙补充:“我,我不是叫你们不做生意。我是说,以后如意坊就全交给你,跟我没有关系了。钱不用了,我也不缺那点钱。” 孙掌柜收了惊讶的神情,认真地看了瑞轩一会儿,问道:“六爷,宫里出什么事了?如意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商铺,就算留着也算不上什么。何况,要不是您,如意坊也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 瑞轩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如意坊最早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木工作坊,一个铁铺。他花了钱盘下这两家铺子,无非是为了自己有个做手艺的去处,也方便找工匠拜师学艺,因此并没有声张自己是铺子主人的意思。倒是孙掌柜善于经营,这些年如意坊下能工巧匠越来越多,在朱雀大街上都开了门面,店中半边摆着玲珑机关的奇巧之物,半边摆着雕花描漆的家俱箱箧。若是看不上眼,还可命人依样定做。如今不说京中的达官显贵府上,就连宫中都少不得有几件摆设是如意坊出来的。 只是铺子越大,瑞轩心里就越是惴惴。 他胸无长志,惟愿平安度日,得空之时便做做木工,或是学学其他手艺。及至发觉宫中都有了他名下产业的东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起怵来。 周显翊平日里都当他是个没用老幺地宠着,若是知道了自己名下居然挂了如意坊这么大个招牌,会怎么想可就不好说了。最近疑神疑鬼地过了几天日子,终于叫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瑞轩低着头不说话。孙掌柜瞧着他脸色,又揣摩着劝道:“六爷,您就是担心太多,过分小心了。您是皇子,名下就是有些权势军队那都是应该的,何况是这么个小小的商铺?便是皇上知道了也不会……” 说到此处,门上突然有人敲了敲,大声道:“掌柜的,你在么?有客人来了。” 孙掌柜及时地住了嘴,只道:“您再……唉。”起了身便要开门。瑞轩也起身,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会有客人来这边?不都是去朱雀大街上的门面的么?” 孙掌柜笑了笑:“是这样。前些日子有位客人去了店里,拿了一件东西要我们依样做个大些的。我说要将东西带来给木工师傅看看,那客人却不肯,说是精贵的物件,不能随便交人,所以约了今天自己拿过来。” 说到这里,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看着瑞轩。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六爷,您也一并过来吧。我总觉得那个人……该是六爷您认得的人。” 两人出了门,走到前院一间干净的小屋前。孙掌柜敲了敲门,得了应可便走进屋去。听见屋里的人道:“掌柜的,木工师傅叫来了吗?” 走在后面的瑞轩听见这声音,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抬眼从孙掌柜肩上望去,正和那人的眼神对上,两边一下都呆住了。 “……你怎么在这儿?!”那人先问了出来,语气有些愠怒。不是旁人,正是瑞轩的三哥瑞烈! 瑞轩缩了缩脖子:“我,我在这里做,做木工……” 他这话也不算假话,瑞烈瞧了他两眼,倒是信了。心神定了,脸上便露出一丝懊恼的神情来。瑞轩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孙掌柜又识趣地退了出去,只好自己小心地找话:“三,三哥,我刚才听掌,掌柜的说,你要做,做个东西?” 说着话,眼神落到一旁的桌上,话头就顿住了。桌上放着的东西,他可再眼熟不过了,那可不就是前些日子,他送出去给瑞烈当礼物的那把小弩箭么! 做这把弩箭的时候,他没少来向如意坊的师傅讨教,也难怪孙掌柜见了之后不敢擅作决定,要让他这个正主儿来看看。 瑞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上一下露出了窘迫又有些微怒的神色,恶狠狠地咳了一声。过了好一阵子,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是。我是想问问,这样的机关弩箭,能不能做成更大一点的。” 瑞轩看看那把弩箭,又看看瑞烈,怔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三哥,你是想用它上战场杀敌?” 第七节 瑞烈没有说话。瑞轩等了一会儿,疑惑地抬头,顺着瑞烈的视线看过去,正见孙掌柜知趣而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又将门窗都为他们关上了。 又等了一会儿,瑞烈方开口:“不错。北齐骑兵骁勇,又有北地良马,我军唯有以弓弩制之。我瞧你这机关弩箭做得……咳,嗯,还算巧妙,若是能做成战场所用规制,必能重创敌军。” 瑞轩小心道:“那北齐的兵……不是已经退了么?” 瑞烈抬眼看他,冷笑一声:“今年是已经退了——到了夏天,他们自然要回去放马吃草,等冬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自然又会再来。何况北齐的单于拓拔勖……”他眉毛微皱了起来,不再说下去,只将那放在一旁的小弩箭拿来把玩。像是想起什么,自言自语:“若是军中有了这个……” 瑞轩小心地接道:“若是有了这个,便能打得他们再也不敢来了么?” 瑞烈抬眼瞧他,突然噗哧一笑。瑞轩心道自己又说了傻话,立刻涨红了脸抿紧嘴,再不吱声。瑞烈倒坦荡荡地摇了摇头:“不敢再来不一定,但是必是有大用的。”说完用食指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桌上随手画了几笔,边画边道:“之前和他们那仗虽是赢了,但我们伤亡也很惨重。现下军中所用的弓箭射程不够,一轮箭射过去,来不及换下一轮,北齐的骑兵便可往前突破一道防线。若是有了这个……” 他手指蘸水画出一道线,代表北齐的骑兵,又在后方画了数道线,代表自军防线。将那弩箭拿来放在我方一道防线之后:“这弩箭做大之后若是能有三倍的射程,那只需将弩兵安排在此处——”又蘸了水,在之前画的地形上又添上几道线:“——与此处,另命骑兵从两翼掩杀……”手指顿了一顿,将刚画的水迹抹去,又画在另一处:“……不,应是安排在此处……将此处兵安排在此处……然后此处……也需设一支兵……” 瑞轩初始还听得懂瑞烈的讲解,未料他未说几句,便像是自己思索起问题来,蘸着水在桌面上边画边想,边自言自语。瑞轩接连听了好几个“此处”,不知所云,纵然他勾着脖子使劲看瑞烈画的线也再听不明白“此处”是何处,只能讪讪地收回脑袋,转而看着瑞烈发呆。 瑞烈擦擦抹抹,画了很久,终于一拍桌子,笑道:“——如此我倒要看拓拔勖待如何!”抬头看瑞轩。瑞轩正看他发呆,猛不丁和瑞烈眼神碰上,唬了一跳,连忙赔笑道:“三哥,你讲……讲完了?” 话说出口瑞轩就呆了,幸而瑞烈也呆着,半晌失笑道:“……也是,我计算入了神,倒把你忘了。说这些你也听不懂。”瑞轩听了最后一句,心中有些难过,旋即又打起精神,拿过那小弩箭来,赔笑道:“三哥你也知道我笨,那些我听不懂。不过我知道,要能把这个做得大一些就好了,是吧?” 他刚刚拿了自己平时用的工具,正巧一并带了来,便将那木匣子打开,取出两支旋子,一把钳子,一支细铁丝钩。将那弩箭拿在手里,三两下便把接口处卸下。那弩箭在他手里转了几圈,下来已经变成一个木头架子。瑞轩又用细铁丝钩将木头架子上的机括小心地勾下,再三拆两拆,便将一把好好的弩箭变成了一桌零散的木片。 瑞轩放下工具,朝瑞烈不好意思道:“这个……做的时间匆忙,本来做完之后是要层层刷上清漆,不得这么轻易卸下的……”指着那一桌子木片解释道:“这个拆开便是这样,做的时候也费了些力气,不过还算好。但要是做成真弓真箭那么大小的,我却没把握。”取了几片不知是何的木片放到一起:“二哥你看,这几片是发动弩箭的机括,因发箭时力头大,用普通的木材容易折断,所以选了最硬的乌木——光这几小片便磨了两整天。倘若要做得更大些……这要是只做一两件倒也罢了,但三哥你要在军中配备,想必是要得多的——先是要找那么多乌木便不容易。”将外壳的几块木板又拿来:“还有板间接驳的地方,因这个小,用普通楔子互相扣住便可。但要做得大了,发箭时木楔子是顶不住力道的,需得用铁钉步步钉死。”把面前的推到一边,又顺势摸来手边的几片:“还有这个……” “停!”瑞烈没等他说下去便开了口。到底是在军中的作风,瑞轩唬得立刻噤了声,抬头小心翼翼地瞄着瑞烈,不知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瑞烈面无表情盯着那一桌木片,俄而抬头看瑞轩:“这个,你做了多久?” “也,也没有很久……”瑞轩惴惴道,“七,七八天……”想想又觉得瑞烈这样的人物,怕是觉得七八天能做完的东西不算什么,又惴惴地补充道:“七八天,每天都做六七个时辰……” 瑞烈不再说什么,许久,叹了口气: “老六,虽说木匠百工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但你能做到这个地步……”他蹙起了眉,似乎在搜索合适的词语,但很快便放弃了,坦诚道,“我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个地步,从前倒是有些看错你了,三哥这里给你陪个不是。——我也不和你装那些有的没的:你方才说的,我听不懂。我只要你一句话:这个,是能做,还是不能做?” 瑞轩的手都有些抖了起来,觉得像在云里飘一样,恍恍惚惚地什么都不真切。他抬头看着瑞烈,几乎完全没有思索就重重地点了头:“能!” 瑞烈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眉目间瞬时都是暖意:“那就好!”说完这句,他便站起身来:“那就麻烦你了,老六!——切记,此事定要小心保守机密——之前我也吩咐过你那个掌柜了。另外,军中之前便有弩箭,只是不比你这个好用。今天晚间我便派人送到你府上,你可互相比照,看看何处可以改进。” 第八节 瑞轩回了府上,李顺儿迎出来,恭敬地扶他下马车。瑞轩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神游一般地径直进了自己院子。李顺儿察言观色,也不多言,挥挥手将院外的下人都遣散了。 瑞轩从荷包里把那一堆木片抖落到桌上。那桌子是他平日在府里做木工玩的小方石桌,放在院子一角,桌角放着几件简单的工具。他一边用手指将那些木片按位置摆放起来,一边脸上就有些神游天边地傻笑。 他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人用到的一天!瑞烈那样的脾气,又是常年领兵在外、功勋卓着,他向来是只有远远仰望,被瑞烈用鄙夷的眼神看了还要垂头贴着墙角悄悄溜走的。可今天,瑞烈给他赔了不是!夸他手艺好!还托他做事情!瑞轩只觉得整个人都像飘在云端上一样,心里从没有过的高兴。 他想:自己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吧? 这么想着,便觉得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头脑也从没有过地清明起来,恨不得立时便能将弩箭改好,明天就能看到瑞烈压着那个什么拓拔凯旋归朝。他转了两圈,进了屋子,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书架上放的满是百工图册,几本经史子集灰扑扑地挤在角落里——打开,翻了几页翻到当初做这袖箭时画的图册,正要将那张纸抽出来,窗外突然响起李顺儿拖着长腔的声音: “奴才叩见皇上!” 瑞轩手中的图册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呆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慌张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捡起图册揣进怀里。刚来得及转身,周显翊的身影已经进了院子。 “父,父皇……儿臣参见父皇!” 瑞轩迎出来,俯身要拜,周显翊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免了他的礼。转头看见桌上一摊木片,瑞轩怀里露出图册的半角,神色慌张,忍不住露出些笑意:“又在做你的木工?” “是,不,也,也不是……” 瑞轩唯唯诺诺应着,额上又是一头大汗,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周显翊笑道:“瑞轩,朕是待你不好还是怎的,怎么你每次见朕,都是又结巴又满头大汗的?” 他自少年登基,二十年来积威甚重,平日里鲜少用这样的语气打趣。瑞轩听在耳里,却像是当头一棒一般,唬得险些就要扑通一声跪下去。幸而周显翊也并不等他回答什么,随意地转身去看那些零散的木片,像是颇有兴趣一般用手指拈起一片来:“——这个做得倒是精巧。” 瑞轩刚要抹汗,听得这一句吓得手又放了下来,生怕周显翊问他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可他父皇又并不继续问,像是只是随口找话题一般,又道:“行了,你也不用紧张,朕只是闲来无事,出宫随便走走。——你做你的木工罢,朕歇一歇。” 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放着一张软椅,还是瑞轩刚出宫建府的时候自己做的,软椅上的棉垫与皮面也是他亲手缝的,因此针脚剪裁都难看得很。周显翊便在那软椅上坐下来,正好对着瑞轩做木工的小方石桌。瑞轩愣了愣,喏喏地走到石桌前,把怀里的图纸抽出来放在桌上。他方才脑子里一瞬间无数的主意,被这么一岔,现在一个点子也冒不出来了,只有强撑着装模作样,摸摸这片,摸摸那片。 摸了好一阵子,瑞轩额上的汗不停地冒出来,生怕被父皇看出他在做幌子。心中实在忐忑,终于忍不住偷偷地抬头看去。 周显翊却已经睡着了。 凉夏近晚,梧桐树的叶子沙沙响着,在树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 掌灯时分,李顺儿提着灯笼,小心地在院外向里看了一眼。 瑞轩还没有反应过来,周显翊却已经醒了过来,一眼便往院门外李顺儿站着的地方扫去。李顺儿慌忙垂手肃立,行了礼便转身走了。 周显翊坐起身来,慢慢揉了揉肩膀:“已经这么晚了?” 瑞轩这才惊醒一般,刷地站起来:“父,父皇……”支吾半天,方道:“儿,儿臣看父皇睡得,睡得好,就,就没有……” 周显翊笑了笑,不在意地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这几天在宫里睡不好,倒是反而在你这儿睡了个好觉。” 瑞轩下意识地迎上去。院子里没有掌灯,夜色里,脸庞的棱角都显得柔和了许多。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问道:“父皇,您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有那么一会儿,瑞轩看不清周显翊脸上的表情。但是这时候院子外的走廊上,远远地亮起了灯来,借着那照进来的一丝光亮,他看到父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周显翊没有说话,只是反手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拍,而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 瑞轩的晚饭吃得有些食不知味。刚刚放下碗筷,李顺儿便进来通报——又是一位稀客。 瑞晟坐在客厅里,仪态优雅地品茶。几个红漆箱子放在旁边。见瑞轩来了,便放下茶盏,笑着站起身来:“六弟,有些时日不见了。最近可好?” “很好。很好。谢皇兄关心。”瑞轩胡乱点着头,心里揣摩瑞晟的意图,七上八下。幸而瑞晟也没让他悬心太久,这便笑道:“之前应承了你的东西,正好今天有空,便送过来——找了许久才得了这么三箱,都是府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镂花木雕,六弟可不要嫌弃。”说完便叫人将那几个箱子送进瑞轩房中去。瑞轩站在原地,瞧着那几人走了,云里雾里,又转头问:“皇,皇兄,这,这木雕……?” “怎么,六弟忘了?还是半个月前,你说要练刀功,想找着好模子练一练的。我可一直记着。”瑞晟仍是笑意盈盈,过来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走,去你房内看看去。” 瑞轩呆呆地被瑞晟带着往屋里走去,到了院子门口,瑞晟朝外随意说了一声:“我们兄弟说话,你们都退下吧。”两人进了屋子,瑞晟道:“坐。” 瑞轩这才找到机会开口:“皇兄,你,你是不是记错了,半月之前我还在学糖画,没,没要过木雕……” 瑞晟瞧着他着急解释的模样,轻轻一笑,也不解释,只指了指最下面的那个箱子:“自己打开看看。” 费力地把上面两个箱子搬走,打开第三个箱子,揭开布料——瑞轩抽了口气:哪里是什么木雕,原来是把军中所用的弩箭。 第九节 瑞轩愣了一会儿,抬头瞅瞅瑞晟,突然想起要守密的事,急忙朝窗外看去,接着才反应过来:方才进屋之前,瑞晟已经把人都遣散了。 瑞晟已经背着手把他屋内打量过一遍,这时候看着他,笑道:“怎么,不是你和三弟约好了要的东西?” 瑞轩张了张嘴,又觉得无从问起。瑞晟却好似知道他想些什么一般,笑道:“这便是三弟托我送来的。他也和我说了,想用你的弩箭,看看能不能压住拓拔勖的气焰。——六弟,三弟对你的手艺可是夸赞得紧。” 瑞轩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支吾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应答。心中又想:三哥连这些事都告诉二哥了…… “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瑞晟只是含笑,伸手拍了拍他肩:“——你可不要辜负了三弟的期望。” 瑞晟走后,瑞轩又费了好大劲才把三个箱子藏好。他记着瑞烈让他保守秘密,不敢叫人,便自己动手。好不容易做完了,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坐下歇息。然而今日不知怎么,他刚歇了半盏茶时间,李顺儿就又进来通报:“五殿下来了。” 瑞焱一进门,就是满身的酒气。脸色酡红,桃花眼雾气迷蒙,冲着瑞轩直晃过来。瑞轩头皮一紧,要让又怕叫瑞焱跌了,只得张开手扶住这醉鬼。一靠近,扑面的酒气混杂着脂粉气。瑞轩最受不得脂粉味道,连打了几个喷嚏,捂住鼻子道:“五哥,你又去喝花酒了?” “嘿,嘿嘿……”瑞焱醉醺醺地傻笑,由着瑞轩把他扶到一边坐下,“刚喝完,正好路过你府上,嗝……你,你昨儿个,去找我啦?” 瑞轩一呆,这一天事多,他几乎把昨天的事情忘记了。当下点了点头:“是,从宫里出来去了你府上,不巧你不在。” “嗝,什,什么事儿啊?……” “也没什么事。”这么说着,瑞轩就想起昨天的事来——陪父皇和太后听了一场戏…… 他脸色黯淡了下来。幸好瑞焱约是不胜酒力,低垂着脑袋,只伸了一只手拽着他衣袖。瑞轩魂不守舍地将他紧抓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喃喃道:“也,也没有什么,只是去见了那个叫秋玉华的戏子……” 瑞焱脑袋歪了过来,刚被掰开的手指又攥住瑞轩的手,力道大得瑞轩有些吃痛。醉鬼哑声道:“……哦?你见到他啦?……怎么样?” 瑞轩喃喃道:“他很好,很好……” 他昨天为什么要去瑞焱府上呢。见过了秋玉华之后,怎么想,都觉得父皇该是真喜欢他的——以前叫进宫里来的,太后再喜欢,也没有单独留过这么久的。越这么想,越像是钻进了牛角尖一样出不来,胸口闷得很,只想找个人说一说话。 能说上话的,也无非是瑞焱一个了。 可现在冷静下来了,再想想,瑞焱怕是也不爱听他说这些无用的废话的。 瑞轩也就不再吱声,只自己愣愣出神。倒是醉鬼没得到回应,不依不挠地凑过来:“什么?哪里好?……给五哥说说,咱们父皇,是不是真……嘿嘿……” 瑞轩心中正是五味杂陈,不及多想,一挥手将瑞焱拍开:“我哪里知道!” 他倒是忘了,自己是经年做木工的,力气虽比不上瑞烈,比起成天喝酒听戏的瑞焱却大了很多。再加上那边本就是喝得半醉,瑞焱哎哟一声,跌到了地上。 瑞轩唬了一跳,忙扑过去,蹲下身扶他:“五哥,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五……” 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醉鬼头歪到他怀里,吐息均匀,原来已经彻底睡死过去了。 叫来人将瑞焱扶去客房歇下,又打发他侍从先回去。折腾了半夜,这漫长的一天才总算过去。 瑞轩躺在自己床上,只觉得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需要好好地想想才行。他心情被瑞焱这么一闹,郁卒得很,以为自己怕是要睁着眼睛到天亮。然而其实才不到半刻钟,他就已经如往常一样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 ****** 瑞轩一大早醒来,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半晌,想起昨晚那么快就入睡的事情,觉得心情更郁卒了。 视线瞥到一旁案几上放着的漆盒。那天他进宫去看秋玉华,找了个要画脸谱的借口。秋玉华听完之后,脸色古怪得很,但仍是找了自己专用的工具来教了瑞轩。漆盒里便是秋玉华送给瑞轩的戏妆常用的油彩、画笔一类的用具。瑞轩又哪里是真去学画戏妆的,嗯嗯啊啊听完,回家随手就把漆盒扔到案几上,再没碰过。 他呆呆地看了那漆盒一会儿,起身披了件外衣,坐到铜镜前,把漆盒打开。 日上三竿,昨晚的醉鬼终于晃晃悠悠地推开了瑞轩的房门。瑞焱披头散发,胡乱系了外袍,懒懒地拎着个瓷瓶:“老幺啊,你客房里这个冰纹瓶不错,送给我……” 话音定住了,价值千金的瓷瓶哗啦一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瑞焱圆睁着眼,死死盯着正对他的铜镜里映出的面容。 铜镜前背对着他坐着的人倏地回过头来。未梳的长发下是一张浓墨重彩的脸。 “九……老,老幺?” 画着戏妆的瑞轩呆呆地点了点头,看着难得收起嬉皮笑脸模样的瑞焱:“五哥?” “老幺?老幺!你,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瑞焱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狂笑,扶着门框根本直不起腰来。 “老幺!你,你……!”瑞焱捶着门板,狂笑不已,“你这是什么……哎哟,哎哟我的肚子!” 瑞轩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瑞焱,好一会儿,突然像想起来一般,抓起旁边的帕子就开始胡乱抹脸。瑞焱笑到一半,赶忙冲上来拉住他,却已经来不及。看了瑞轩两眼,又扶着桌子狂笑起来。 “哎哟,哎哟老幺,你这抹的……抹得跟花猫一样……哎哟!” 瑞焱捧着肚子出去了。瑞轩呆坐了一会儿,回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脸上的妆都花了,像是被用毛笔胡乱抹了一样。仔细看没抹花的地方,其实都画得很粗糙——他本就不擅长画画写字,何况又是第一次给自己上妆。整张脸这么看起来,滑稽得可怜,像个没人看的丑角。 瑞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坐着。他想,自己真的是……蠢到家了。 第十节 瑞焱回了他自己府上去,瑞轩仍是一个人。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天,想起昨晚瑞晟送来的红漆箱子,进房锁了门,自己把箱子拖出来。 三个箱子,其中一个是弩箭,另两个倒真如瑞晟所说,装了大大小小的木雕器具,做工都精美不凡。瑞轩把那些木雕一个一个在地上排开,排了大半个屋子的地面,自己便抱膝坐在地上看木雕发呆——那里头他认得的,倒是有一半是从他如意坊里出去的,其中有两三件,他连自己当初在哪个地方下了什么刀,都能背得出来。 瑞晟不知道这些木雕是他做的,也不记得半个月前他正迷着糖画儿。——他从很久之前就知道,瑞晟对他好,就像对路边一只小猫好一样,入不了里。瑞晟是顶顶聪明的聪明人,只是这些聪明不会用到瑞轩身上。聪明人,总是把聪明用到该用的地方,不像他。 小时候,皇子们都在太学念书的时候,他就永远是唯一背不出书的那个。那会儿,他母妃已经死了,父皇也忙得很,很少管教皇子,更不要说他这个笨儿子。没人管,他就经常自己跑到旁边的清沐殿去玩。 清沐殿很早之前一场大火毁了,那时候正在重建,瑞轩就蹲在那里,看匠人们干活。再后来,他的书没有念进去,工匠活倒是慢慢地熟练了起来。 再后来,瑞晟和瑞烈都成了国家栋梁,他却仍旧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只会走街串巷的匠人们会的那些东西。……哦,还有瑞焱——他小时候读书倒是很上进,不知怎么,后来突然就和自己这烂泥变成一伙了…… 瑞轩自己看着满屋子的木器,又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地把它们一件一件收好。然后他抹了把脸,从第三个箱子里拿出弩箭,开始研究起来。 其实瑞烈倒是有些高看瑞轩了。瑞轩虽是手艺了得,但毕竟也只是做些日常用物和精巧器具。要真能为军中做刀枪弓箭的,哪个又不是多少年练出来的能工巧匠。瑞轩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都想到了。因此瑞轩对着拆散了的弩箭,左思右想了一整天,仍是没有任何头绪。一天里饭也没有吃多少,恹恹地睡了。 第二日,瑞轩起床洗漱,还未来得及将弩箭再拿出来,瑞焱就又上门了。 “老幺,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瑞焱难得神采奕奕,腋下夹着个金丝楠木盒子兴冲冲进来,“赔你昨天那个打碎的花瓶!” 瑞焱一打开盒子,瑞轩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里面放着的是一整套的错金点翠头面。 瑞焱瞧见他脸色不好,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笑盈盈揽瑞轩肩膀过来,拍了拍道:“老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着昨天丢脸了对不对?哥哥给你陪个不是!只是从没见过你画戏妆,一时没认出来。”瑞轩还有些闷闷的,瑞焱便死皮赖脸拉他坐下,献宝一样地把头面一件件拿出来摆给他看,边拿边道:“这事你不早和我说!木匠啊糖画什么的我不会,听戏我可是行家!你要画脸,待会儿我来帮你!” 瑞轩木头一样坐着,道:“我不画。” 瑞焱不理他,自顾自摆头面,笑道:“你犟脾气又犯了。好了,好了,消消气。拜托你件事如何?” 瑞轩听到最后一句才抬起眼来,木木问道:“什么事?” 瑞焱住了手,定睛看他,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天听你说了才想起来——就是想去听秋玉华一场戏。” 瑞轩看着瑞焱。瑞焱又摆了两件头面,没听到声响,便也抬头看着他。 许久,瑞焱扑哧一声笑道:“怎么,眼瞪得这么大。” 瑞轩呆呆地摇了摇头,没有反应。瑞焱便接着摆头面,边摆边解释:“我听得他名声时,他已经进宫了。本想着唱一出戏就能出来,没想到父皇一留就给留了这么久。”不上心般地摇了摇头,“——一个戏子,也不知父皇留这么久想什么。别是打算一辈子不放出来了吧。” 瑞轩手一紧攥住衣袍下摆,听瑞焱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连你都觉得好的,那肯定是真好。”这时候正好摆完最后一件,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抬头笑道:“下次要是有机会,进宫听戏的时候也叫上哥哥见见世面,如何?” 一桌子的错金头面,都缀着闪亮的翠鸟尾羽。是瑞轩从前应该最喜欢的精致的小玩意儿。 瑞轩像没听到一样,只盯着那一桌子的头面发呆。很久,梦游一样点了点头:“好。头面我不要。” “难得你这么爽快!”瑞焱抚掌笑道,也不管瑞轩最后一句,啪地把空匣子合上。瑞轩又呆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问道:“五哥,你知不知道北齐的事情?” “北齐?”瑞焱抬眼看他,“北齐的什么事情?” 瑞轩道:“北齐的拓拔……拓拔什么?” “拓拔?拓拔是北齐国姓——你是问拓拔勖么?”瑞焱说着笑起来,“怎么,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这些来了?倒是稀奇。” 瑞轩垂了头:“我,我也是前几日三哥回来的时候,听大哥说起……说父皇,也或许是在为拓拔,拓拔,拓拔勖的事情烦心……” 瑞焱静了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是么?大哥这么说?——那或许就是吧。咱们的大哥说的,总是有理的。” 见瑞轩仍看着他,才接着道:“拓拔勖么,不就是北齐的那个新王么。听说是最近刚即位,年纪倒跟咱们大哥差不多。咱们那位三哥之前在边境上几场硬仗,听说都是跟他打的。” 第十一节 瑞焱那边,也没有问出更深的东西来。人走了,一桌子头面倒还是不顾瑞轩的意思,留在他房间里。 瑞轩自己把头面又一件一件捡起来,放回匣子里。 他从前有阵子,迷过这些掐丝镂金的东西,自己也做过不少。因此看得出来,这些头面都是做得极精致的。不说这用料,光手工就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东西。 瑞焱怕是原本买好,准备送给哪位相熟的戏子的吧——大约还是位关系十分亲密的戏子。 可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看见这些东西。看见这些,便叫他想起秋玉华来……是了,还应承了瑞焱要带他进宫听戏呢。 瑞轩啪地把匣子重重合上。 他是个面人儿,但也总有气郁的时候。前日瑞烈托付他时那点得意忘形的劲儿,这时候早就消失无踪了。 弩箭上没有头绪,瑞焱又巴巴地来给他添堵。——就算是瑞轩这样的性子,这时候也免不了起了一点埋怨瑞焱的心思。 但是一转头,他又想起父皇来。整个人的动作就都停下了。 凉夏傍晚。院子里斑驳的影子。 他忽而觉得无比的颓丧,在椅子上跌坐下来,头埋在胳膊上。脚下的地上,有一滴水溅开,但是很快就蒸干不见了。 ****** 第四日,瑞轩整理仪容,到了瑞焱府上。 “五哥,你前几日不是说要进宫听戏?” 瑞焱正坐在院子里看一只青铜酒爵,闻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瑞轩立在廊下,正装打扮,表情认真。瑞焱笑了起来:“怎么,难得见你这么正经的样子。” 瑞轩重复道:“五哥,你前几日不是说要进宫听戏?就今天吧。” 瑞焱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放下酒爵:“老幺,你真是一股傻劲,说去就去。——就这么着,你打算要如何去?” 瑞轩愣住了,不知何意。瑞焱便站起身,掸了掸下摆,叹息着摇头:“老幺啊,不是我说你——那戏子既然已经被太后留在宫中了,你要听戏必然是要太后首肯的。你觉得,就凭你在太后面前的那点子面子,够让太后准了你吗?何况你我都已经成年,轻易是不得进出后宫的。你说说,你倒是要如何去进宫听戏?” 瑞轩愣了半晌,辩道:“我,我上次便去向他学了如何上妆,这次本该是要接着去学……” 瑞焱一掌拍在他肩上,止住了他的话。接着头也懒懒凑过来,半倚在他耳边,轻声道:“老幺,你也太傻了。父皇喜欢你,你如何进出后宫都不妨事。我可进不去!……” 瑞轩惊得几乎要跳起来,瑞焱却已经退了开去,懒洋洋地笑着摆了摆手:“别放在心上!上次和你随口一说。去得最好,去不得也没什么。”突然像想起什么,一击掌道:“对了,正好昨日又得了一套头面,精致得很,总觉得该配个妙人才好。你既是打算进宫,便替我送给那个秋玉华吧,也算个未见面的礼。” 说完也不管瑞轩,蹭蹭蹭进屋取了一个匣子出来。和上次送给瑞轩的那个差不多大小,拉过瑞轩手来随意塞进他怀里:“一点小东西。”想想又叮嘱道:“父皇平日最恨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东西你送就送了,不要叫旁人知道是我送的。记住了?” 瑞轩拿着匣子出府,上了马车,这才想起来:不叫旁人知道是瑞焱送的,那要如何叫秋玉华知道是谁送的呢?瑞焱这招真是昏得很。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套水钻头面,白净透亮。他看了看,把匣子合上,眼睛瞥到旁边相似的一个匣子上。 那是前几日瑞焱给他的那套点翠头面。今日本来,他也是打算将这套头面送给秋玉华的。 瑞轩进宫的时辰,离下朝已经过了些时候——瑞焱说他随便进出后宫不妨事,其实他又哪里真傻到那种程度!像去找秋玉华这种事情,就算事情小不必面禀父皇,也是要通过徐德才转一声的。 挑这个时候,是估摸着父皇正在书房,又不用遇到下朝的大臣们。可他走到半途,却看见了瑞晟与瑞烈。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侧朝着他站着说些什么。瑞轩却不知怎么心里一虚,立刻就转了个弯要从旁路绕开。 转身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往两位皇兄那里看了一眼。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两人的侧脸。瑞烈是在听着,专注地侧着头,整个身子倾向瑞晟那边。虽然没有说话,嘴角却是有笑意——他这么笑起来真好看得紧!瑞晟也是在笑着的,那也和平日里见到瑞轩时候的笑不同——就连和对着其他人的笑都不大一样,像是有满天的星子落在眼眸里。 瑞轩这么看着,突然觉得心头一慌,像是发现了什么要砍头的秘密一般。他也来不及想明白,慌慌张张地便从旁路跑了。 直到跑到秋玉华的住处,他还气喘吁吁的。秋玉华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沏了一杯茶放到他手边,自己又不声不响地退开。瑞轩喘得差不多了,再抬头看时,秋玉华便坐在窗边,一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窗外。他住的是偏殿的一间小院,窗外正是一片青竹。 瑞轩尴尬地咳了一声,正不知要怎么开口,手恰巧碰到怀里的两个盒子,便赶忙拿出来道:“这,这个,上次承蒙你教我上妆,也没有旁的东西好谢你,最近得了一套头面,觉得应该还不错……”把上面那个盒子往前推了推,又道:“还有一套,是个仰慕你的,你的,你的……人,托我带给你……” 瑞轩说第一个字的时候,秋玉华已经站起转过身来,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等他说到这里,眼神却不知怎么向门口飘去。瑞轩一愣,还来不及回头,就听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笑道:“哦?什么好东西,让朕看看?” 第十二节 瑞轩慌慌张张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他来之前分明是已经让徐德才转过父皇的,但却不知为何心虚得紧,额头上又细细地渗出汗来。 周显翊走进来,嘴角带笑,像是没看到瑞轩的局促一般。随手拿起一个匣子打开,看了一眼,笑道:“这东西不错,玉华肯定喜欢——你倒是有心。” 他拿的那一匣恰好是瑞轩替瑞焱送的水钻头面。瑞轩那时匆忙拿了,也不及细看,这时候站得近,紧张地拿眼往周显翊手里不停地瞟。匣子里水钻的头饰,都是用水晶细细打磨的,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瑞轩稍稍放下心来,他父皇又随手把匣子上面一层拿开看了一眼——匣子是分上下两层的,下一层里也收了半套头饰——便合上了,不经心地放到一边,转而朝瑞轩笑道:“听徐德才说你过来,这次是要学唱戏了不是?” 瑞轩心虚,也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挠头,忍不住往秋玉华那里看。秋玉华刚才行礼过后就一直静静站在角落里,这时候却也微微偏了眼,往瑞轩这里看来,安静的眸子里似乎带了丝诧异。 两人视线一交汇,瑞轩先一心虚,下意识地便把眼睛挪开。秋玉华却要沉稳得多,一垂眼不着痕迹地收回,便向周显翊道:“启禀陛下,是六殿下说想继续学上妆的事情。” 瑞轩闻得此言,忙不迭点头道:“正是正是!上次匆匆忙忙的,回去自己画了一回,也不知哪里不对,所以今天特地过来请教的。”偷偷抬眼看周显翊,到底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父皇,您怎……怎么过来了?” 周显翊在一旁坐下,笑道:“过来看你。”见瑞轩吓得几乎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整以暇继续道:“你向来涂画的东西都不上手,所以来看看你这次倒是能弄成什么样。” 瑞轩呆了半天,又不知怎么回答,下意识地继续回头看秋玉华。秋玉华这回却垂了眼,不声不响,也不再说话。 周显翊笑了笑,便也不再为难瑞轩,朝秋玉华道:“你只管教就是了,朕看看。” 瑞轩这次学了半个时辰,却好像在火上烤了一整天一般。秋玉华仍旧冷清清的,倒是看不出什么分别;瑞轩自己却老觉得父皇的视线从背后像刀子一样,在他背上刮来刮去。 及至最后他自己好不容易给自己妆完了,忐忑不安地回头,过了许久,才听到周显翊说了句:“以后再多练练吧。” 周显翊走了之后,瑞轩呆呆地坐在秋玉华的窗边,外面的青竹郁郁葱葱的,有微风过的时候飒飒地响着。 秋玉华给他沏了茶,不声不响地放到他手边;过了一会儿,又不声不响地端来什么放下。瑞轩侧过头,看见是打好的洗脸热水,铜盆上还搭着一条毛巾。 他勉强朝秋玉华笑了笑,道:“多谢。”想起自己脸上还未卸妆,又苦笑道:“对不住,笑起来难看。” 他这次和秋玉华,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不知为何却觉得这人虽看起来冷清清的,倒十分可以亲近。秋玉华看了他一会儿,道:“六殿下,你的妆挺好。陛下眼光是比常人高的。” 瑞轩心头一热,随即又凉下去。半晌摇摇头:“谢你了。以后我还是不来叨扰了。” 秋玉华立着,问:“因为陛下?” 瑞轩呆呆地看着秋玉华的衣袍下摆,半天,低下头洗脸去。他不知道怎么跟秋玉华说——是说自己本来就一点不想学这些,只是为了来看他长什么样而找的借口?还是说自己从小儿,最怕看父皇想说他不好却又不忍心的神色? 何况,他以后来了又怎么样呢?父皇叫这个人“玉华”,态度又这么随和,看了也只是给自己添堵。父皇喜欢谁,爱留谁,从来就不是他管得了的。父皇有什么心事,又哪一次是他能插得上手的呢? 瑞轩整个人都陷在了愁云惨雾里,颓丧地站起身道:“我走了。”走出两步,看见那两匣头面还放在桌上。鬼使神差地,他便走过去,拿起刚才周显翊打开的那个匣子来。 打开看,依旧和刚才看到的一样,一色的透亮水钻,横竖看不出什么来。把上面那层取下来,下面一层里却不是一色的透净,而是每件上都镶了一两颗不同色的宝石,叫整套头面一下子亮活了起来。——有三件摆成品字形,许是插在发髻显眼位置的,各镶了一颗红宝石,耀眼得很,红得像是火一般。 瑞轩将匣子收好,转头看见秋玉华却垂了眼,不知想些什么。似是感到他看过来,这才抬眼,随即便弯身行礼:“送六殿下。” 等瑞焱再次提了两壶酒跑到瑞轩府上时,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天。 “老幺,听说你几天没出院门啦?” 瑞轩正在他院子里锯木头,只穿了白色单衣,袖子挽得老高。瑞焱见他那里木屑飞扬,就不肯进去,只远远在院门口探头叫唤。 瑞轩抬头见是他,手头用力,两下便把木头啪地锯断。将锯子扔到一旁,随手扯过一边桌上的毛巾,边擦汗边走出来:“什么事,五哥?” 他满头大汗,几缕头发粘在额前,胸前衣服微敞着,露出有些晒黑的肌肤。瑞焱上下打量他,末了笑道:“老幺,你做起木工来倒真像是换了个人,啧啧。” 瑞轩不明就里瞪着他。瑞焱道:“怎么,不接着学唱戏了?” 瑞轩的气势一下泄了,眼睛瞥到一边:“不学了。” “怎么就不学了呢?”瑞焱便拉着他到一边去,边走边问,“你上次不还说要送东西给那个秋什么的吗?最后送了没有?” “送了。”瑞轩被他扯着走,一边擦汗,一边闷闷回答。又说,“你那个也替你送了。没提你的名字。” 他边说边想起瑞焱不肯提名字送的那一套头面,里头三件镶了红宝石的——突然间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一闪而过,便住了脚。 “怎么了?”瑞焱见拉不动他,转头问道。 瑞轩呆呆地看着瑞焱,半晌。刚才的什么念头电光石火一般,却捕捉不到了。 第十三节 “咚!” 瑞烈一箭射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箭头深深地没入木靶里。瞬息之间,又是“咚”“咚”“咚”数声,几支箭接连射出,支支中靶。冲击的力度太大,百步外的箭靶上扬起一阵木屑。 “等,等一下!” 瑞烈侧眼看了看旁边出声喊停的人,不言不语地放下了待射的弩箭,原本染着兴奋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疑惑的询问。而出声喊停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瑞轩。 从瑞烈手中接过崭新的弩箭,瑞轩也顾不上解释,直接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自己的工具,三下五除二把那把弩箭拆了个七零八落。待外壳全部卸下之后,瑞轩小心地拿着弩箭凑到眼前,四处仔细地看了一遍之后,叹了口气。 左侧靠前接驳的地方,已经裂开了一道细细的小缝。 瑞烈走过来,看了看瑞轩指着的裂缝,便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无遗憾地同样叹了口气,他开口道:“……罢,不必放在心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瑞轩有些沮丧地低着头,仍旧低头翻来覆去地检查那把弩箭。瑞烈有些不忍心起来,便又安慰他:“力度、距离和连发速度都已经比之前的好很多。不必急于一时,慢慢来吧。” 瑞轩摇了摇头,语气消沉地回答:“……若是能寻到合适的木材便好了。” 瑞烈道:“之前你做的那把小弩箭,用的是乌木?” 瑞轩点点头:“黑檀木。要用来做这个,太贵了。”又看了一会儿手里的弩箭,忽而叹了口气:“其实,若有柘木来做,也可以了……” 这话说出来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瑞轩也是知道的,柘木在本朝生长不多,大多长在北齐的地盘上。所以北齐的骑兵骁勇彪悍,有一半也是亏了北地良马良弓的缘故。他看看瑞烈,明明自己也很沮丧,还是强撑着出声安慰道:“三哥,你别忧心,我再回去想想法子,总是能有办法制住那个拓拔,拓拔……”他说了两遍,奈何又忘了那个拓拔的名字,最后只得道,“……拓拔贼子的。” 瑞烈抬起眼来看他。说到最后“拓拔贼子”那几个字的时候,瑞轩瞧见他脸上极快地一皱眉,像是很不满他用这个称谓一样。瑞烈复又垂了眼,半晌方道:“拓拔勖此人……若是我朝中人,必是威震一方的良将。可惜了。” 说完这莫名其妙的一句之后,瑞烈又看了看那把拆散了的弩箭,忽而像想通了什么一般,勾唇自嘲地一笑:“也是,我什么时候到这种地步,竟然想着要靠这些奇技淫巧取胜,真是……”说完摇了摇头,也不看瑞轩,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瑞轩呆呆地立在原处。他不太明白瑞烈为何忽而态度一变,但最后“奇技淫巧”四个字他还是听得明白的。他心情又低落了下去——瑞烈这是不要他接着做了么?枉费他这些日子来日思夜想,身体都清减了几分,还以为自己终于能有些用途。最后还是脱不了“奇技淫巧”四个字……可是看瑞烈刚才自己都有些神思恍惚的意思,他是当真不要做了,还是只是随口一说?…… 瑞轩心里胡思乱想,可又不敢去问,只得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忙忙地追上瑞烈跟在后面。 瑞烈和瑞轩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花厅,左右奉上茶水便退下了。瑞烈仍是神思恍惚的模样,喝了两口茶,这才像是慢慢从思索中清醒过来的样子。看见瑞轩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却忽然温和一笑,道:“坐吧,站着做什么。” 瑞轩坐下,见瑞烈神色里不再有方才郁卒的样子,倒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的透彻,心中虽不明白缘由,却也暗暗松了口气,便端起茶杯来喝了几口。瑞烈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扑哧一笑,慌得瑞轩又赶忙抬头看他。 瑞烈摆了摆手道:“无事。这弩弓虽是做不成,倒也不全是坏事。老六,你从前与我也不算亲近,也幸得有这件事才熟识起来。”他看着瑞轩,笑着道:“我从前只当你不务正业,不过真与你相处了才知道,父皇为什么特特喜欢你。” 瑞轩一口茶噗地喷了出来。 瑞烈看他狼狈模样,哈哈笑了起来:“老六,不会真的只有你自己觉不出吧?”见瑞轩脸涨得通红,欲要分辨又无从开口,随即挥了挥手:“好了,不逗你,与你闲聊些正经事。” 瑞烈似乎是因方才想通了事情,心情也显得极其轻松愉悦,也不管瑞轩愿不愿意便自顾起了一个话题:“说到我们与北齐的恩怨,前后也有一百多年了,老六,这其中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瑞轩呐呐道:“百,百多年前……?” 瑞烈又是扑哧一笑,遂也不再问他,只自己慢慢讲下去:“百多年前,北齐尚未建国,他们本是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冬日粮草不济,便时常掠我边境。当时前朝内忧外患,根基不稳,便不曾与他们大动干戈,只派兵匠修固了边境几座要塞城池。到了我朝建朝时根基尚不稳,北齐却出了几任头领,皆是有些见识的,便将他们骑兵养成气候,自立为北齐国。” 瑞轩点了点头,他隐约记得幼时太傅是讲过这些的,只是他那时实在听得没有趣味,如今早已忘得七七八八。 “前几十年,我朝与北齐定了和约,边境相安无事。只后来北齐老单于年岁渐大,他国中争权夺势,便又开始扰我边境。我十六岁那年跟随王老将军赴北疆,与北齐骑兵交锋几十场,互有胜败。北齐兵本是以马术弓弩擅长,我军唯有靠行军布阵胜之。只这几年,他军中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与王老将军和我均有几场恶战,不分胜负。说起来,他虽是敌人,我却也真心佩服他。” “这人比我年长数岁,乃是从军中一个小兵一步步做到一军统帅。他虽是北齐人,却精通兵法,北齐的良马良弓在他手上威力大增,一度逼得我们退守关内,后来全凭兵行险招、断其粮草后路才得以逆转。难得此人行事光明磊落,在北齐军中威望极高,便是我与他几次交锋,也不得不钦佩他人品。” 说到此处,瑞烈像是有些怅然,叹了一口气。瑞轩却忽而想起之前问过瑞焱的事来,脱口接到:“这人便是拓拔勖吧?” 瑞烈像是有些讶然他知道这事,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那时我只知他一个小兵、从泥沼鲜血里拼搏到一军统帅,十分不易。却并不知道,他与我一样,是一国皇子的身份!” “他从小母亲身亡,无依无靠。老单于病重后被奸臣所陷,隐姓埋名逃到边疆从军。我虽然与他胜负各半,但凭着皇子身份,不曾在军中受过苦,更是一开始便有王老将军亲自教导。而他什么也没有,却从那样的困境里,最后成长为一国帝王……” “抛开立场不谈……这世上,他是我除了父皇和皇兄之外,第三个钦佩的人。” 第十四节 瑞轩默默地坐着,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 瑞烈描述的那人太耀眼,和瑞轩自己像是不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大约也只有瑞烈、瑞晟和父皇他们那样的人,才配结识和了解同样的人吧。 否则,两军交战,各自为营,瑞烈身为一军统帅,又怎么会对敌方的统帅、连人品性格都了解得这么清楚详细呢? 他张了张嘴想问瑞烈如何知道这些的,想想又觉得这问题或许太过傻气,便将话吞回肚子里。瑞烈望着虚空,像是沉浸在回忆里,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怀念和柔和。 “想来,我是太过于嫉妒拓拔勖,总想着要赢过他,所以才总纠结于些细枝末节与旁门左道,反而忽略了正经应该做的事情。” 他说完这句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转向瑞轩,温和一笑:“老六,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南国北地物产不同,木材有良劣,做不出他们那样的弓箭,并不是你技艺的问题。何况行军作战也是同样。……与其总想着以己之短比他人之长,倒不如多寻寻自己长处,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才是。” 瑞轩呆呆地看着瑞烈。他听得不甚明白,但隐约却似乎被点透了什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瑞烈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虽是不用做了,以后若无事,也可多往我这里走动走动。之前十多年不曾和你亲近过,现在起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瑞轩看着瑞烈从自己肩上收回去的手。他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但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瑞烈似乎是瞧他傻笑的样子逗趣,也弯了眼睛。转头又想起什么,拿食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若有所思地写了个“焱”字。 “还有,你跟他走得很近吧?” 瑞轩点了点头,见瑞烈脸上仍是笑意,却微微透出些凝重:“老六,我多嘴一句。他和你不一样,最好莫要走得太近。” 瑞轩的笑在脸上凝住了。眼见瑞烈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瑞轩一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三,三哥,你,你什么意思?瑞焱他,他,他怎么了?什,什么叫他和我不一,一……” 瑞烈一脸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摇了摇头,将袖子扯出来,伸指在瑞轩脑门上一弹:“你是真傻,他可不是。他幼时何等聪慧,你以为他后来是真的自甘堕落?不过明哲保身罢了。我是看你真的傻才特地提醒你一句:他心思重,你这傻子莫要被他当枪用了还不知道。” “不,五哥他,他不是……”瑞轩越说越结巴,不知如何分辨,只低头盯着案几上渐渐变干的那个“焱”字。忽而电光石火一般,前几日突然想起却又忘记的那件事,在他脑海里一下闪现出来。 那时瑞焱送给秋玉华的那一套头面,里头三件镶了红宝石的,摆成了一个“品”字型,跟案几上这个“焱”字如此相像——这么想起来,那宝石,果真红得像三团火一般…… 瑞焱说他从没和秋玉华见过面。瑞焱再三叮嘱自己不要告诉旁人这头面是谁送的,可这三件一放,不就是一个明明白白的“焱”字吗? 那时候秋玉华看着那套头面,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必是知道的吧?那瑞焱和他,该是早就相识的了?! 瑞烈方才跟他说:瑞焱心思重,莫要被他当枪使了…… 不,还有一个人在那之前就看过了,那时候,父皇进来,拿起了那盒头面…… 瑞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府的。他渐渐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房间里,一个人正在他面前拿手挥来挥去:“喂,喂,老幺,魂兮归来也——” 瑞轩慢慢定睛看清了眼前的人。他木然坐着,看瑞焱在他眼前端着嬉皮笑脸的模样乱摆着手,然后突然、猝不及防地抓起一边桌上的某个东西,狠狠地朝瑞焱砸了过去! “哎呀!”那东西砰地砸到了瑞焱头上,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四散开来,瞬时将瑞焱的袍子染得花花绿绿。瑞焱被砸得倒退几步,捂着头吃痛地怒目看过来:“你做什么!” 瑞轩呼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死死盯着瑞焱,大口大口喘气。他刚刚随手摸来砸瑞焱的东西,正是当初秋玉华给他的那一套上妆的水粉。如今匣子被摔开,水粉胭脂粉扑扑地落了一身一地。 瑞焱本是怒极瞪着瑞轩,待到见瑞轩如此,反倒是慢慢平静下来,将捂着头的手也拿开。瑞轩那一下砸得不轻,他把手放下时,便有一道嫣红的血迹从头顶慢慢流下眉梢。瑞焱却像无事一样,直直看着瑞轩,最后,如同明了什么一般地一笑。那一笑,竟然有些落寞。 瑞轩仍是怒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重重喘气。瑞焱什么也未说,只低头看了看那跌落在地的漆盒,像是觉得惋惜一般地轻叹了口气,转身一言不发,静静地走了。 待他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朝着瑞轩道:“你……”却没有再说下去。转身一步跨出门外,帘子落下来,看不见了。 瑞轩仍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大口地喘气,仿佛不这样就没法喘过气来一样。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捏得死死的,有些殷红的痕迹从指缝里露出来。他根本没办法想自己在想些什么,头脑像要涨裂开来一般,瑞焱临走的那句进了他的耳朵,他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或是过了很久,或是只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刚才拼劲全力砸瑞焱的那些力气一下子泄了,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瑞轩慢慢地滑倒在地上,一步远的地方就是躺在一片狼藉里的水粉匣子。 他想起瑞焱在廊下夸他画的糖画猪画得不错。瑞焱靠在门框上,因为他的妆笑得直不起腰。瑞焱把一盒错金头面献宝一样地捧到他面前。忽而却是小时候,瑞焱抓着他笑:“老幺,他们不理你不要紧,我跟你玩。” 幼时的瑞焱,年少时的瑞焱,如今的瑞焱,都笑嘻嘻的,一个一个亲昵地喊着他:“老幺!” “老幺!” “老幺!” 瑞轩慢慢地蜷起身子,抱着自己的腿。从十多岁之后,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了。但是现在他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埋头在膝盖里、如同受伤的兽一般呜咽的声音。 第十五节 “……殿下?!……殿下?!……” 瑞轩醒过来的时候,见到是自小跟在身边的老太监李顺儿的脸。窗外天光大亮,他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衣物皱皱巴巴,一点也记不得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李顺儿那张从来恭敬而规矩的脸上,此时也流露出担心的神色。瑞轩揉着脑袋坐起来,觉得头脑里好像有十七八匹野马在来回跑,乱糟糟得很。 “殿下?”李顺儿又试探地叫了一声,“您不要紧吧?要不要先洗漱?” 瑞轩木然地下了床,绕开老太监,衣冠不整地趿着鞋就往外走。他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感觉。走到门外,瞧见外面一片初秋的天色,天空湛蓝如洗,院子里的叶子已经开始转黄,映着上午灿烂的阳光,分外明媚。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似乎只有自己站着的这一片还是灰蒙蒙的,和门外的景色格格不入。 视线慢慢往下移,终于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那是他做木工的桌子,之前为瑞烈做弩箭的乱七八糟的材料还散落在桌上。 瑞轩看了一会儿,终于抬起了脚,往那里走去。凌乱的木片碎屑与散落的工具下面,压着他之前自己画的图样,前后总有几十张。他走过去,将那些图样一张一张地抽出来,慢慢地看。李顺儿跟在他身后,虽然仍旧担心,却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候着。 瑞轩将那些图纸都看完了,小心地折好放进怀里,忽而转身便往外走去。李顺儿急急跟在后面,眼见他大步流星,竟是要一直走出门外去了,连忙出声叫道:“殿下,殿下,您好歹先整理一下仪容!先梳洗一下!” 瑞轩恍若未闻,就那么发髻凌乱衣冠不整地上了马车,径直出府去了。 车马粼粼,一直到了如意坊门口。瑞轩下了车,便直直往自己的那间屋子走去。守门的认得他马车,早有人进去知会了孙掌柜。掌柜的迎出来,瑞轩已经走到了自己屋子的门口。 孙掌柜瞧见他这副落魄模样,不免也吓了一跳,面上却不显出来,只是照旧恭敬行礼。瑞轩只移过眼睛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打过招呼,道:“你将坊里所做的机关奇巧之物,凡有的,都搬到我屋里来。”说完便直直走进屋子,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如意坊这几年机关奇巧之物占了总有半数,不谈朱雀大街上门面里摆着的,就是现在正在坊里现做的便有几十件。虽说大多并无大用,只是供达官贵人消遣一笑而已,但这其中的机构设计,却少不得要此处的匠人多多费心。不一会儿,大小的物件便络绎不绝地搬到了瑞轩的屋子里。他这屋子原本也不十分大,一下便摆得满满当当,有几件只能放在了廊下。 瑞轩也不言语,只拿了一件最近的木童子来。这物做得十分精巧,大头大脑,双手捧着一只空盘子,却是能活动的机关。童子的大头里是空的,将瓜子果仁装在其中,它便自动从口中流出到手中的盘子里,待到盘子里快要空了,便又自动启动机关,从口中再补出果物来。 实在是无甚大用只供一笑,却要费无数精力的东西。瑞轩将旋刀拿在手里,一点也不犹豫地就木童子的机关处一旋一拧,一下便把这精巧的东西拆了开来。 他微皱了眉头,专心致志地研究起其中的机关构造与所用的材料来,再不理门口站着的孙掌柜。孙掌柜看了一眼堆满了屋子的器物,暗暗叹了口气——这些大半都已做好,就等着送进门面高价出售的,其中还有几件是贵人定制。被瑞轩这么一来,想必是全部要拆掉,不能再用了。少不得是要损失一大笔钱,还要与定制的那几位贵人赔笑解释。但主子既然这样,做下人的也没有办法。轻轻地将门关上,不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瑞轩在如意坊里足不出户地呆了十多天。那一屋子的机巧之物,被他拆了装,装了拆,早成了一地碎片。到了十多天上,他屋子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十几天没有洗漱,饶是你再天潢贵胄,也成了一个路边乞丐。乞丐的眼神却亮得有些不正常,怀里鼓鼓囊囊地抱着个什么东西,抬脚便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了转眼睛,看到一旁的孙掌柜和李顺儿。乞丐看了他们一会儿,眼神终于有些恢复正常,哑声道:“帮我准备梳洗一下。” 匆匆地洗沐过,虽然整个人仍是憔悴了一大圈,总算是能出去见人了。瑞轩也不多说,出门上了车,便吩咐:“去三哥府上。” 这些时日,瑞轩往瑞烈府上走动很多,因此不曾费什么口舌,顺顺当当便进了门。瑞烈见他进来,先唬了一跳:“老六,你这模样,是出了什么事?” 瑞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陷了下去,眼下浓重的两个黑眼圈。刚刚剃过须,下巴上还留着青色的一圈胡渣。但这么看起来,整个人倒好像不再是从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显得精神了很多。他不言不语地将手中用布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瑞烈瞥了一眼,叫周围人都退下,方才伸手揭开了布。里面果然放着一柄弩箭,只是这弩箭,和前几次瑞轩拿过来的都不同,一眼看过去仿佛就有慑人的气势。 瑞烈此刻也不禁有些动容:“你……”他抬眼看着整整瘦了一圈的瑞轩,到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瑞轩定定地看着他:“三哥,我做到了。” 瑞烈垂着眼道:“嗯。”这个一直犹犹疑疑、一直毫不自信的弟弟能够这样坚定地说,那就一定是真的做到了,他连试都不用试。瑞烈将弩箭拿在手里,认认真真地看过一圈,才又把它放回桌上,将布一层一层地盖回去。 瑞轩坐着没有动。像是酝酿了很久,突然开口说:“三哥,你那天跟我说,这些都是奇技淫巧,靠这个取胜,胜之不武。” 瑞烈的手顿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然后想起来当天的事情,不由苦笑:“老六,我这么说,不是针对你……” 瑞轩摇了摇头:“就算是针对我,我也不在意的。”他顿了顿,像是在认真地想要怎样说:“三哥,你知道我……除了这些,其他什么也不会。不像大哥能安邦治国,不像你能开疆拓土,也不像……”他又顿了顿,才接着说,“不像,不像五哥他,处事周全,做一件事,都能有好些缘由。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个。” 他看向桌上那把弩箭,昏天黑地的十多天过去之后,即使现在看起来,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想,既然我这辈子只能擅长这个,那我能做的,也就是把它尽量做到最好了。” “三哥,那天你跟我说的那些,要堂堂正正取胜什么的,其实我不太明白。这几天,一边做这个,我也一边在想。说到做弓箭的木材,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北齐的。本来他们的木材就天生比我们的好,这都是没办法改变的。可是如果木材比不上,我们用其他的法子来比上他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虽然我不懂打仗,可我也听知道,面对面打不过敌人的时候,也可以设埋伏打赢他们。所以这个……用这个,只要能够取胜的话,不也是一样的吗?” 他一辈子,可能都没有这么不打结巴地说过这么长的话。越往后说,却越有点心虚,不知道是不是把自己心里所想的意思都说出来了。一长串的话说完,瑞轩住了口,有些忐忑地抬眼看瑞烈。瑞烈也正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微笑起来:“你说的对。” 他垂了眼,脸上的笑看起来带着些欣慰的意思:“想不到我也有被你说教的一天。老六,看来你是真的有所长进了。这样很好。” 两人之间一时又沉默下来。瑞烈终于还是开了口:“……只是,这弩箭,怕是一时半会,没法用到了。” 瑞轩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来。瑞烈笑了下:“这几日你怕是一直在做这个,没有出门吧?——我估摸你也没有听到,前几日,拓拔勖的使团刚刚抵京,这几日两国议和结盟的章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瑞烈笑着叹了口气,明明是欣慰,却不知为何又有些隐约的遗憾:“从今往后,怕是我也不需要再回边疆了。” 瑞轩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没有想便问出了口:“不用回去,不好吗?” 瑞烈看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起来,这回是真正发自心底的笑:“是,这样也很好。以后在朝堂上,便可以尽力多帮皇兄一点了。”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瑞烈脸上的笑灿烂而温暖,像是一直能暖到人心底里,以至于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瑞轩回想起来,仍旧能够清楚地想起他这一刻的笑容。 第十六节 瑞轩要走的时候,瑞烈出声叫住了他。 比起刚才进来的时候,瑞轩的精神像是一下又泄了下去不少。瑞烈打量着他,眼神中略有担忧,却只道:“你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吃饭吧?难得过来,一起吃了饭再走吧。” 这几日瑞轩的确没有好好吃饭,但骤然一下也吃不了太多,很快两人便用完了饭。瑞烈送他出去,走到半途,突然问:“老六,那天回去之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的那天,自然便是前几日他说弩箭是“奇技淫巧”的那天,也是提醒瑞轩要当心瑞焱的那天。瑞轩一颤,脚步一下停住,自然被瑞烈看在眼里。 瑞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开口:“我原以为你这样,是我那日无心说的话的缘故。这么看来……”他叹了口气,“老五怎么了吗?” 瑞轩有些惶然地看了过来。 他这十几日没日没夜的做事,其实心里清楚,根本不是“奇技淫巧”四个字的原因——他自小被人这么说还少么?瑞烈这么说,他虽然心里难过一时,但哪里又会难过这么久了? 他难过的是瑞焱——他一直以为他是唯一亲近的兄弟,他却只是在利用他,还承认了。这十几日,他一个劲地埋头在机关弩箭上,只有自己明白,并非是因为要争一口气,而只是因为这样埋头在他唯一擅长的事物里,他就可以不去想瑞焱,不去想他的背叛,不去想父皇发现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瑞烈说他长进了。其实他一直都没有长进!一直以来,他都只会逃避——不过是借着一件事情,逃避另一件事情罢了。 瑞烈见他如此,心下了然。顿了顿,道:“你和老五的事情,我插不上嘴。但世上的事情,倘若只是闷在心里,越闷越重,不仅于解决问题毫无裨益,更容易钻进死胡同里。你若是实在难过,不如……说出口来。” 瑞烈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让瑞轩去找瑞焱当面问个清楚。但他听在耳朵里,便作如是想了。 那天,瑞焱难得的没有出府听戏喝花酒,而是一个人衣冠不整地倚在廊下,自己拎着一只酒壶往嘴里倒酒,歪着头看庭院里一泓池水。瑞轩到了的时候,便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瑞焱看池水,瑞轩看他。 瑞焱将酒壶拎高,壶嘴朝下使劲摇了摇,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手臂一松,那铜壶就咣当当地滚到廊下。他又看了一会儿池水,这才转过头来看瑞轩,眯着桃花眼一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瑞轩看着他,嘴里涩涩的,嘴唇开合好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为何要骗我?” 第一句话说出口,接下来的话便容易许多。他又低声问:“我,我这么笨,你要我做什么事情,直接说就好了。你又为何要费这么多心思来骗我?” 瑞焱眯着醉眼看他,然后挥了挥手,远远候着的下人们就都离开了。 他又扭回头看着池水,像是沉在了自己的回忆里。瑞轩等了很久,才听到他说:“老幺,其实我很羡慕你。从小我就想,要是能像你一样傻,那该是件多幸福的事情。很多事情都不需要知道,所以也就少了很多的伤心难过。” 他说着话,转过头来看着瑞轩,又笑了笑:“你这次为什么要突然变得聪明呢。跟从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不就不会伤心了吗。” 他仍旧笑着,像是从前坐在瑞轩旁边看他画糖画儿,那样漫不经心又懒洋洋的笑意。但那笑意却让瑞轩觉得陌生和害怕。 瑞轩好不容易鼓起来来见瑞焱的勇气几乎要消失殆尽,正打算转身夺路离开,瑞焱却终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立住。 瑞轩听见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含了万种思绪在里头。然后瑞焱将两手放到他双肩上,头也略略地垂下来。瑞焱自嘲地一笑,这一笑,又像是从前那个瑞焱了。 他说:“对不住,老幺。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瑞焱就那样埋着头,一动不动。瑞轩也全身僵硬起来。瑞焱两手仍放在他肩上,两人离得那样近,面前的人又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一时之间,他甚至觉得瑞焱会不会正在哭。 但是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瑞焱终于抬起头来,双手也从瑞轩肩上放下。他的脸上仍旧是那样的笑意,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永远不会出现笑之外的表情。 瑞焱又转身走回座位坐下,拿起旁边摆着的另一壶酒,斟了一满盅推到旁边的座位旁,无声地邀请还站着的那个人坐下。瑞轩僵直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瑞焱却并不在意他,只是又拎高了酒壶,往嘴里倒了一通酒。然后就那样仰着头,许久,突然开口道:“我认识九郎,是在两年前。” “——九郎是他的本名。我认识他时,他还不像现在这般红,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子。” “那天我去戏班听曲,正好碰上他在另一桌陪酒。——他们这一行,尤其是唱旦角的,陪酒,陪睡,都是常事。起先我也没有在意,结果他陪的那人喝高了,非要拉着他陪睡,闹将起来。——我当时,并不是想着要帮他,只是觉得喝醉那人言语粗俗搅了我的雅兴,便命人出手将那人赶了出去。” “后来他便来向我道谢,虽是礼仪端正,却并不见眼睛里真正谢意。我有些好奇,开口问他,他却道:他既是入了这行,便知早晚有这一天,不过推迟几日而已,并无太大区别。” “你不知他当时模样——明明是不情愿的,眼睛里却透彻得很,什么都看透了一般。我当时心头便微微一动,索性顺水推舟,命人去找戏班主包下了他。” 瑞焱说到此处微微一停,又倒了一大口酒在嘴里。他似乎并不在意瑞轩听不听,只是自己需要把这些闷在心里许久的话,统统都说出来而已。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对他十分上心,也不曾真和他睡过……一个小戏子而已,兴致过了,有什么好玩的呢?他却十分用功,一半是有我包了他的名头在,一半也是他自己努力,不出一年,居然在京里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来。可来见我的时候,仍是跟第一次见面一样,恭敬得很,眼睛里仍旧透彻得很。” 说到这里,下面本该是故事刚刚开始,瑞焱却戛然而止了。顿了很久,又拎起酒壶往嘴里倒酒,如此几次,却是再也不往下说。 又或者是连他自己亦不明白,要如何将这段不知所起的情愫,清楚明晰地说出口吧。 最后,他终于开口,却是一下跳到了最后面:“……后来,父皇知道了我与他的事。再后来,他和戏班就一起被宣入宫中了。” 瑞焱将手搭在了眼睛上。未遮住的嘴角仍旧带着笑意,只是在瑞轩眼里看来,却是变成了苦涩的意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父皇从来都不喜欢我,未经奉诏我不能擅自入宫。何况,父皇明白是在告诫我的意思,我又如何能再冒冒失失连累到他?……他本就是被我牵连的,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答应过我,只是我自己在……他那样透彻的一个人,早就都看得明白,我与他……不可能的……” 瑞轩想要说话,动了动嘴,却觉得嗓子干哑得难受。他突然想起那天早上,他自己试着画刚从秋玉华那里学来的戏妆,瑞焱推门进来,一失手便打碎了价值千金的瓷瓶。他必定是在铜镜的影子里,把自己当成秋玉华了吧。 瑞焱轻声道:“可是,明知道不可能,却总还是想着要去试一试……老幺,我只是想给他递个消息,让他知道我还在念着他帮他想办法,没有其他的意思……你……父皇知道你和我走得近,也知道你胆子小又傻、不会明知故犯。就算被父皇发现了,他也只会认为是我骗你做的,不会怪到你头上。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瑞轩嘴中微微发苦。他嘴唇开合几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我……我不懂,你与我说这些作甚么,我脑子不好,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 瑞焱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从眼睛上放下,站起身来。他转身定定地看住瑞轩:“不,你都懂的——老幺,这种为一个人勾心勾肺,明知求不得却偏偏不肯放弃的心情,你比谁都懂的。” 瑞轩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突然转身,拔腿就落荒而逃。他逃得那样惊慌失措,像是后面有什么吃人的怪物在追他一样。 第十七节 回到府中,李顺儿候在门口。瑞轩心慌意乱,只管往自己屋里走去,李顺儿便在后面垂着头跟着。一直到进了内院,四下无人,才开口唤道:“殿下。” 瑞轩脚步顿了一顿。李顺儿这一句不像他平时的口气,带着一丝阴郁。他不由得回过头去。老太监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声音低低的:“江南那边过来消息。翠娘不见了。” 瑞轩看着他。“翠娘不见了”五个字到了他耳朵里,却没有形成意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这五个字所代表的意义,才渐渐浮现在他脑海里。 方才他还在为瑞焱的一句话心慌意乱,这五个字的意义传达到他意识中的时候,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慌乱,突然一下就像通通沉淀了下来一般。 他立在那里,李顺儿保持着垂头恭敬的姿势,谁也没有动,像两座雕像。 许久,瑞轩才转身往屋里走去,声音也低低的:“我知道了。” 瑞轩认真地睡了一觉,认真地早起收拾了自己的仪容,没有带李顺儿便出了门。 坐在进宫的马车上,瑞轩默默地想着事情。 他这一辈子,很少这么努力地用过脑子,所以想得很慢。然而他终究是一点一点地在思索起来。 他先想着瑞烈那里的弩箭。他终于是把弩箭做了出来,交到了瑞烈手上——不管他之后还用不用得到。 又想着瑞焱对他说的秋玉华的事情。想起他最后意味深长的那一句“你比谁都懂的”,吓得他立时便落荒而逃。 这些都想过了一遍,最后,他才开始想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 李顺儿说:翠娘不见了。 翠娘是他母妃的奶娘。他母妃死的时候只是一个嫔,死后才被追升为妃。翠娘又留下来照顾瑞轩,直到他十二岁上才告老还乡。 瑞轩年纪长一些之后,李顺儿好几次都有意无意地暗示他,翠娘留不得。 可他终究心软。他连围猎时放给皇子们猎杀的豢养的兔子都舍不得杀,更何况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更何况是一手带他长大的人。 所以他允了翠娘的告老,又让人监视保护她,却不准他们动她。李顺儿那时候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本来已经有些佝偻的身形显得更加不堪重负一般。 隐约地,瑞轩在内心深处,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他只是一直抱着侥幸。他想他这么傻,对谁都没有威胁。母妃已经死了,外公家也没落了,他不会碍着谁,翠娘也不会碍着谁。 他生来胆小,有时午夜梦醒,也会冷汗涔涔,心惊肉跳。但他终究不肯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去抹杀一个人的性命。 翠娘不见了。不管是谁带走她,还是她主动去找谁,当年的事情,大约是瞒不住的了。 不过他能够偷得了这么多年,已经是侥幸。 瑞轩抬起头,眼前已经看到禁宫巍峨的城墙,他如此熟悉的地方。 瑞焱他聪明剔透,却说他这辈子唯一真正想要过的只有秋玉华而已。 那自己呢?从小浑浑噩噩,沉迷木工百艺,旁人眼中想必是不求上进。自己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周显翊在与朝臣商议政事,瑞轩没有进去打搅,只是与徐德才说了一句,便转去秋玉华所居的院子。 秋玉华正在窗下看书。看得瑞轩进来,便起身行礼。他行礼的姿势很恭敬,却丝毫不见奴颜屈膝之样。行过礼抬起头,看过来的眼神也是坦坦荡荡的,就像瑞焱跟他说的一般,透彻得很。 瑞轩看着他:“瑞焱……他都告诉我了。” 秋玉华脸上的神色也不见怎么变化。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五殿下都跟您说了吗。” 瑞轩也点了点头:“是。他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说他一直倾心于你,但是你自觉身份低微,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说父皇觉得他这样有失体统,所以才把你留在宫里,想断了他的念头。他担心你,所以才借着我给你送礼物的机会,将那套头面送给你,好叫你安心。” 秋玉华淡淡地笑了起来:“是吗。”他停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下去,嘴角仍旧挂着淡笑:“他是这样跟您说的啊。” 那个笑容,让瑞轩心头一下不安起来:“怎么,不对吗?” 秋玉华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取出一个盒子放到瑞轩面前的桌上。这盒子十分眼熟,打开看时,里面便是当初瑞焱送进来的那一套头面,就连那三件摆成“品”字形的镶了红钻的首饰,也一模一样地摆在下面那一层里。 “他对您说,送这头面进来是为了让我安心吧。”秋玉华轻声道,拿起了那三件首饰中的一件,轻轻拧了一下上面镶着的一颗水钻,那颗水钻竟然就这么被拧了下来。 秋玉华将那颗水钻翻转过来,原来里面钻了一个小洞,洞中塞着一张被卷成一个小卷的缎布。他将缎布取出来打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中秋戌时宣德”。 秋玉华将那张缎布放到桌上,表情依旧淡淡的:“他一定没有告诉您这个。” 瑞轩瞪大了眼。饶是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此刻他还是一瞬间无法回过神来。 那时瑞焱对他说话的模样,如同孤注一掷般,无助而绝望。他几乎无法想象,已经那种模样的人,说出来的话还有什么不可信的地方。 可现在,事实明明白白地放在他眼前。即使那样,瑞焱也没有对他说出,至少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真话。 直到那时,他依旧在骗他。 秋玉华又重新把缎布卷起来,塞回水钻里。瑞轩看着他,说话又结巴起来:“他,他是在和你约逃出去的时,时间和地方?告,告诉我,不,不要紧吗?……” 对面的人将那一盒头面收好才走回来。相比于瑞轩的紧张,秋玉华却只是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要紧。他能送进来,陛下一定也知道了。何况,就算陛下不知道,我也不会跟他走的。” 他抬起眼看过来,眼神透彻无比:“我不愿意和五殿下在一起,并非因为身份云泥之别,而是因为和您刚刚发现的一样——我,从来都无法相信他。” 第十八节 从秋玉华那里出来,瑞轩去见了周显翊。 周显翊并不在平日处理政事的殿里。初秋天高,皇帝也不免喜爱清爽天气,在御花园凉亭下摆了凉椅看折子。厚厚的一摞堆在手边的石桌上,手里拿着一本,似有些无力地搁在膝上,头略偏到一边,眼睛闭着。 然瑞轩特意放轻的脚步还不到近十步远的地方,像是睡着的人却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凌厉地扫过来——只一瞬,快得瑞轩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那凌厉眼神倏忽不见,又变成了瑞轩所熟悉的平静带着暖意的神情。 “怎的,看完了秋玉华,想起来看朕了?” 放在往常,周显翊这样的一句打趣足够让心中有鬼的瑞轩担惊受怕不已。只现在他已经心下宁静无谓,听着这句话的时候,竟隐约听出一丝宠溺的意思。 他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这两天担惊受怕,连幻觉也出现了。摇了摇头不再想,坐下之后便抬头看着他父皇。 虽是在微笑,眉宇间却有抹不去的阴影。 那日他坐在廊下画着像猪一样的老虎糖画,瑞焱懒洋洋地倚在廊下,对他道:“父皇最近,似乎有心事。” 如同还是昨天的事情,一眨眼,却也两月有余飞逝而去了。那时候父皇眉间隐约的阴影,如今连他这样愚笨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了。 他是在忧心朝堂上的事?还是在忧心与北齐议和的事?又或者,是在忧心瑞焱与秋玉华的事? 或甚至,是在忧心……自己的事? 不,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就着刚才周显翊的问话,瑞轩有些突兀地问道:“您什么时候让秋玉华出宫?” 周显翊嘴角的笑容像是加深了一点,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瑞轩等了一会儿,放在平时,他绝对不会再往下问了,今天却又破天荒地接着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他是个好人。” 周显翊已经重新去看手里的那张折子,并不抬眼:“朕知道。” 他没有发话让瑞轩走,瑞轩便也壮起胆,就这么坐在下首。他很少敢什么话都不说地就这么呆在周显翊身边。不过,也许今天再呆这一次,明天就再也没办法见到他了。既然这样,那就多呆这么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总归都是他偷来的时间。能够偷来这么将近二十年,他已经很知足了。 恍惚还是之前周显翊突然到他府上那次,在他那个小小的院落,周显翊就在院子的树荫下沉沉睡着。他睡得那样沉,一点也不像那个有人到十步远的地方就会立即清醒的警觉的帝王。瑞轩心中有事,魂不守舍地在一旁摸着那些用来做弩箭的小木片,最后终于抬起头,看着周显翊,这一看便直到日头西沉,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瑞焱只要秋玉华就好。而他却比瑞焱贪心得多了。 他想要的……太多了。 ****** 那日起,瑞轩就不怎么再往外走动。 原本他走动的地方就不多,无非瑞焱府上和如意坊而已。瑞焱那里,他自是不再去了。如意坊也吩咐了孙掌柜,言明已经不想再继续那里的生意,让他寻一个合适的买家脱手。 府上的下人本就不多,他也将能不留的都发了优厚的酬劳遣送出去,几乎只留了一个李顺儿在身边。再之外,每两天,他会进一次宫。 有时遇上瑞晟与大臣们退出来,与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礼。从前他不大愿意入宫,有一部分是怕遇见这些人,让他每次都意识到自己的没用。但如今,他已经不太在乎这些。 每次进宫,他都会去陪他父皇坐一会儿。翠娘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揭发出来,如今他不过是能陪一天就是一天。如此想开了,他坐在那里便比从前坦荡许多,也能陪着周显翊轻松地说两句家常话,甚而连常年面对他父皇时候的结巴,都很少再犯了。 他父皇并不显出什么异色,虽然一切都看在眼里,却神情如常,还经常拿他取笑。从前他心里还会多想,如今居然也能接上嘴,自嘲两句将事情揭过去。 瑞轩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明知飞得越近,死得越早,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要往那里扑去。 有几次周显翊忙于政事,他便去看秋玉华。有一次,他看着坐在窗下读书的那人,突然问:“你……想出去吗?” 秋玉华抬头看过来,冷冷清清的,一眼之后又低头看书:“想。” 瑞轩看了他一会儿:“那你现在这样,你……恨五哥吗?” 这次秋玉华放下了书,认真地看过来。 “我为什么要恨他?若不是他,我当年便已经失了清白,更不可能走到如今这么红的地步。要说的话,我应该感激他。” 瑞轩讷讷道:“你感激他,他也不会高兴。你又不喜欢他。” 秋玉华定定看着他,叹了口气:“六殿下,你到现在还在帮他说话。” “我……”瑞轩有些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说。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许是瑞焱那句“你都懂的”,让他对瑞焱那种求而不得的心思,一下起了同病相怜之意。 所以瑞焱再怎么骗他,他还是忍不住要来问秋玉华。 秋玉华已经又垂下眼去,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我并没有不喜欢他。” 他说得又快又轻,瑞轩险些没有听见。他呆了一呆:“你,你不是不肯跟他在一起么?你不是说你不相信他……”这句话没有说完他便住了口,一下子,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看着坐在窗下的人。那人身形依旧挺拔,像一杆怎么也折不弯的青竹,可是现在看起来,那什么都看得透彻的眼神,却让人觉得流露出悲伤。 ******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关于翠娘的消息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仿佛她只是悄无声息地去了某个地方,像一颗小石子落进水里一般激不起任何涟漪。 平静得瑞轩都快要忘记了时间。只有一次他从宫里回府,不经意见到街旁张灯结彩,便问了李顺儿一句:“今天是几日了?” 李顺儿答道:“八月十四,明日便是中秋了。” 瑞轩点了点头:“原来已经到中秋了,怪不得街边已经在准备庙会。”话说出口,他突然觉出哪里不对。原来已经是中秋了! 那时瑞焱给秋玉华的那张缎布上,明白是写着“中秋戌时宣德”。若是真有什么事,那也就是明日了! 瑞轩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事,那六个字的影子却像是黏在了他眼前一般,怎么也挥之不去。整整一天,他都坐立不安。第二天一早,宫里却来了使者,请他晚间入宫赴宴。 瑞轩不由有些呆:是的,他怎么忘了,每年的中秋,都是要在宫里吃团圆饭的! 如此说来,瑞焱也是要入宫的。那他又要如何……将秋玉华从宫里带出去? 因着瑞焱与秋玉华的事,这几日来,瑞轩难得怀着心事入了宫。 第十九节 宫里的中秋团圆饭,人并不多。 除了太后与皇帝,便是皇后和仅有的两位妃子。两位公主都已经出嫁为人妇,再往下就是瑞轩兄弟四个。 瑞轩到得不早也不晚。瑞烈和瑞晟都已经到了,瑞焱却还不见踪影。往年的时候,他总是坐在瑞晟对面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与瑞焱凑一堆。如今他已经不想和瑞焱多过亲近,犹豫了一会,抬脚要往瑞烈那边走的时候,瑞烈却倾身,与瑞晟附耳说起什么。 不知瑞晟回答了他什么,瑞烈笑了起来——又是那天那般的笑!灿烂而温暖,像是秋日的阳光,又像是殿外的月光落在了眼睛里。 瑞轩的脚就顿了一顿。虽然并不十分明白,却直觉的觉得,那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氛围,让他无法融入——不,并不是之前他与瑞烈还不熟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种人中龙凤之间的氛围,而是另外一种……就仿佛,即使不是他自己,而是再怎么优秀的人在这里,也一样无法融入的氛围。 他默默地收回了脚,转身仍旧到他惯常的座位上悄悄地坐下。 瑞焱是赶在父皇入席之前到的。 虽然仪容齐整,却仍旧是一脸风流的表情。瞧见他,一样地浮现出与过往别无二样的笑容,黏糊糊地凑了过来倚在他肩上:“老幺,最近都不见你人影,又在忙你的木工?” 那样的神情,那样熟稔的语气,就仿佛他跟瑞轩之间,从来都没有过任何龃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仿佛他从来不曾传信给秋玉华,约好“中秋戌时宣德”一样。 瑞轩突然就想起瑞烈对他说过的“老五心事重”的话。被他倚靠的那边肩膀忽然觉得发冷,不自觉地抖了抖,一下让了开来。正巧这时周显翊到了,众人都站起来行礼,将他这个十分无礼的举动掩盖了过去。 这一年的中秋饭,如同过往每一年一般过去了。 父皇依旧对每人都一视同仁地关怀,瑞晟依旧与瑞烈不时轻声交谈微笑,瑞轩也依旧在他往年的座位上,和瑞焱臭味相投地坐在一起,就算他与瑞焱之间,彼此都知道已经貌合神离。 月上中天的时候,宴席终于散了。往年这时候,瑞轩都会等瑞焱一起走一段路。今年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思。目送周显翊离开后,便自己拢了披风,快步地出宫上了马车。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一路地走着,远远地朱雀大街上庙会的嬉闹声透过窗棂传了进来。瑞轩倚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手指却一直烦躁地敲着自己的膝盖。忽然他睁了眼,叫了一声:“停车!” 抢在自己又犹豫地改变心意之前,他出声道:“除了车夫,其他人都先回府!” 遥远的朱雀大街上的欢闹,并不能传到皇宫边门的宣德门这里。 十五的圆月挂在城楼的飞檐上,大红的灯笼在夜风里轻轻地摇晃着。除此之外,再感觉不到一丝中秋的气息。 瑞轩的马车,静静地停在街角的阴影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大约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心里烦躁得很。但再怎么烦躁,他还是在这寂静得有些清冷的夜里,以从未有过的耐心等待着。 秋玉华说他不会跟瑞焱走。瑞焱今晚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晚上要有大计划的模样。秋玉华说,瑞焱的条子能递进去,说明父皇一定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那就是说,今晚,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 那他为什么还要等在这里?瑞轩不明白。但不明白也不要紧,他从小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他只是这样坚持地等着,说不上为什么,仿佛只是在等一个渺茫的信念实现。 夜渐渐地深了。城头摇曳的红灯笼,在瑞轩的眼里也渐渐变成了划着圈的模糊的一团。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又将披风拢得紧了些好抵御夜晚的凉风。就在这时,吱呀一声传来。这一声其实并不大,只是在寂静的夜里,微小的声音也在空旷的街上传出很远。 瑞轩呆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去。宣德门的边门,平日里宫人出入的那个小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三个人影匆匆走了出来,那门又吱呀地关上。 瑞轩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手不知不觉地攒成了拳,手心湿漉漉的都是汗。远远地看得不是很分明,但三个人都像是内侍打扮,旁边两人将第三人夹在中间,几乎完全遮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三个人急匆匆地走进了街角另一边的阴影处。不一会儿,一辆蒙着黑布的简便马车,悄无声息地从那个角落驶了出来,匆匆离开。瑞轩睁大了眼睛:他在这里这么久,居然一直没有发现那辆马车的存在! 但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宣德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这一次,开的是宣德门的正门,一小队骑士飞驰出来,明晃晃的火把下,映出他们禁卫军的服侍。为首那人一转头,便看见刚刚离开的那辆马车消失在街角转口。 他干净利索地一挥手:“追!”那一队骑士立刻追着马车疾驰而去,坚硬的马蹄铁在青石板路上,敲击出一连串让人心慌的声音,渐去渐远。 瑞轩一声不发地看着宣德门的大门又重新关上,长街在深夜里重回寂静。他还是无法从刚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瑞焱他还是出手了吗?!秋玉华是怎么会答应他的?刚才那样,是秋玉华逃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会不会有事?万一被抓到了怎么办?! 无数的问题在他脑海里一下全都涌现出来,争先恐后,让他不知道先想哪一个好。脑子里乱哄哄的,忽然马车的门帘一挑,两个黑影呼地滚了进来。 瑞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刚张开嘴,一只冰冷的手掌就一把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他在黑夜里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耳边一个声音道:“别出声。是我。” 那声音用了很久才穿过他乱成一团的脑袋,到达意识里。几乎是在同时,熟悉的气味传来——那是刚刚才在宴席上闻过的,坐在他身边那人的气味。 瑞轩瞪大了眼回望过去。捂着他嘴的那只手松开了力道。 窗帘透进的月光里,一身黑衣的瑞焱坐在他身边,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他笑了一下:“对不住了老幺,借你马车一用。” 第二十节 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瑞轩的马车,悄悄地从宣德门的角落里驶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离开。 瑞轩紧抿着嘴坐在一边,瑞焱和秋玉华坐在另一边。 瑞焱一身黑衣,秋玉华则穿着一身内侍的衣服,想来他便是刚才三人中的一个,乔装成内侍的模样混出宫来。只是他现下面无表情,半倚在瑞焱身上,垂着眼一动不动。 瑞轩抿着嘴看着他们两个,心中其实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里,秋玉华并不是会在别人面前就这么靠在瑞焱身上的性格。他试探地看了他两眼,开口道:“你……不是说你不会……” 秋玉华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反倒是瑞焱笑着接口:“他对你说,他不会跟我走对吗?” 瑞轩闻言看了他一眼。瑞焱此时的笑,不知为何让他心中十分生厌。明明是隐约在盼望他能将秋玉华接走的,但他笑着说出那句话之后,瑞轩却一下不由自主地厌恶起他来。 瑞焱笑着抚了抚秋玉华鬓角垂落的一丝头发,他垂着眼,手上的动作十分温柔,脸上的表情也分外柔和:“……所以,我只能给他下了软筋散。” 瑞轩瞪大了眼睛。他一下明白过来,为什么从宣德门出来的时候,那两个人要把秋玉华夹在中间,以及现在秋玉华为什么会倚在瑞焱身上。他突然不明所以地愤怒起来,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这样!他不愿意!你怎么能强迫他!” 瑞焱抬头看了瑞轩一眼。他仍旧在笑着,只是那笑,让瑞轩浑身发冷。 “那我能如何?眼睁睁看着他有一日不声不响地消失在皇宫里,连骨头都找不到?”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瑞轩睁大了眼睛,不愿意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瑞焱轻笑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冷意,却不肯解释,只是低头去看秋玉华。 瑞轩犹在追问:“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宫里有人要害他吗?你是不是弄错了?父皇对他很好,怎么会让人害他?” 瑞焱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灼人的寒意:“‘父皇对他很好’?哼,真的是好得很!” 瑞轩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一紧,刚要再问,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却伴着一声长喝从马车后面传来:“前方的殿下,请稍等!” 瑞轩此时的马车仍是刚才去宫中赴宴的马车,制式一望便知是皇子的车马。瑞焱眼神一冷:“看来这招金蝉脱壳也撑不了多久。”言罢竟然一矮身,身手利落地从车厢前的小窗跳到车外,劈手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猛地一抖:“驾!” 那五匹骏马仰天长嘶,即刻放蹄飞奔起来。 瑞轩仍是呆呆地看着方才瑞焱跳出去的窗口。他从来不知瑞焱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没有了瑞焱的支撑,再加上刚才马车骤然加速,秋玉华的身子也支持不住,一下便要往地上歪倒。亏得瑞轩及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一把拉住,又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放好。 秋玉华半垂着眼,轻声道:“谢……谢……”只是发出这两个音,就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瑞焱驾着马车,一路往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冲去! “你……你要作甚!……”瑞轩眼见他不管不顾往人最多的地方直冲,忍不住叫出声来。瑞焱并不回答他,却是他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捏了捏。回过头,见是刚才拉着秋玉华还未松手。秋玉华仍旧倚着车厢壁,却大概是渐渐恢复一点气力,轻声地断断续续道:“往……人多的地方……他们不能……大张旗鼓……” 瑞轩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意思。皇子将宫中的戏子偷出来潜逃,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为皇家的脸面计,即使有追兵,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追。是以人越多的地方,于他们则越有利。 瑞焱驾着车,在朱雀大街上横冲直撞。眼见着疯了一般的马车直冲过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杂乱的尖叫,纷纷奔跑躲避,你撞了我,我踩了你,整条街一时乱成一团!瑞焱却还似不够一般,摆明了要多给后面的追兵造些妨碍。马鞭扬起,一路将两旁的货摊抽翻在地。时令的水果,精巧的饰物,咕噜噜在马车后滚了一地。 瑞轩在车里被颠得东倒西歪,险些直撞上对面的车厢。慌乱之中他还记得一旁的秋玉华,拉紧了他不肯松手。不知是哪里的货摊被瑞焱掀翻,砰地一声货棚砸在车顶上,车轱辘轧过了什么,狠狠地颠簸了一下,接着约莫是一筐水果被掀翻了砸在车厢上,砰砰作响,有一只直接从窗户砸了进来,差一点便要将瑞轩的脑袋砸出一个大包。落在车厢地上滚了滚,是一只硕大的石榴。 瑞轩眼睛有些急红了,一手拽着秋玉华,一手摸索着一把拉开前面窗上的窗帘,朝着瑞焱大喊:“你,你别撞人!”刚喊出这一句,却被瑞焱吓得住了声:他已经不在驾车,而是在解一旁马匹的挽具! “你……驾,驾车啊!”瑞轩急得差点就要自己也从窗户钻出去。慌乱之中,他想起刚才起就被瑞焱推到一旁的车夫,急忙又转了方向,冲那个被吓傻了的车夫大叫:“快,快拉缰绳!” 车夫回过神来,抖抖索索地要去拉缰绳,瑞焱却在这时回转身来,缰绳猛地往左一拉,整辆马车一下向左歪去。瑞轩猝不及防,和秋玉华两个砰通砰通都摔到了左边的厢板上,车夫险些还摔下车去。 这当口,瑞焱忽然探身进来,一把抓住了秋玉华的手。瑞轩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他一把极大力地将秋玉华硬生生从窗口拽了出去。再然后,整驾马车又是剧烈地颠了两下,唬得他大叫:“缰绳!快拉缰绳!” 一边叫一边挣扎着爬起身。车夫也回过神来,连忙控好缰绳,瑞轩从窗户里看去,心下不由一凉:瑞焱和秋玉华,都不见了。 一起不见的,还有他驾车的一匹马。最右边的那驾挽具空荡荡地在风中飘舞,原本五乘的马车,如今只剩下了四匹马。 刚才的一个分岔路口,因为瑞焱猛地向左一拉,马车沿着左手的街道飞奔下去。往回看时,远远的黑夜里,只见得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沿着右边的街道,越去越远。 紧接着,那一队禁卫军终于从一片混乱的街道里狼狈地追了出来。远远地瞧见瑞轩这里仍在疾驰的马车,毫不停顿地追了过来。瑞轩在颠簸的车里,透过后面的车窗看着追来的禁军,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瑞焱毫不犹豫地将他抛来作饵了。 说不难受,是假的。可再想想,自己即使被追上也没有什么要紧,却又转而担心起秋玉华来。 再怎么样,那个眼神透彻的人,他始终无法讨厌起来。 瑞焱说他在宫里有性命危险,虽然不知这消息来源如何,但既然瑞焱如此破釜沉舟也要将他救出来,想必总有几分真的。万一被追上了,结局最糟糕的也不会是贵为皇子的他与瑞焱,而是身份低微的秋玉华。 这么一想,瑞轩又巴不得那些追兵再多追他一会儿就好——不是为了瑞焱,而是为了那个翠竹一般的人,那个贫贱也好富贵也好都压不弯的人,能够平安地逃过这一劫。 然而,也许是他自小运气就不好,上天并没有听到他心内的祈求。那一队禁军越追越近,自然也发现了马车最右边空荡荡挂着的少了一匹马的挽具。 为首那人眉间一紧,忽而纵身而起,几个起落,竟是径直落到了瑞轩的车上。瑞轩唬了一跳,还来不及开口,听得那人干净利索说了一句:“得罪!”一把便掀开了车帘。鹰一般的目光向车内一扫便即刻退出。车辕又是一轻,再听时,那人的声音已经到了身后几丈开外:“回头!刚才那个路口向右!” 追兵的声音渐渐远去,瑞轩的马车也越驶越慢,终于停在了街道正中。 瑞轩掀开帘子出来,车夫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也同样茫然地看向追兵消失的方向。 就这样……到这里为止了? 都城临着渠河,这里已经到了近河边的地方,白日里就十分荒凉残破,是京城小作坊的聚集区。如今夜色已深,又是中秋,作坊自然都已关门。周遭一片黑暗,只有路边一盏孤零零的灯火挂着,在夜风里说不出的寒冷。 瑞焱和秋玉华已经看不见了。追兵也很快要看不见了。那两个孤注一掷的人,最后,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瑞轩怔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发狠地解起马车的挽具。他用了蛮力,三两下之后,竟然真把一匹马解了下来。 顾不得惊呆的车夫,他翻身骑上马背。没有鞍具的马背光溜溜的,几乎叫他差点滑下来。瑞轩咬着牙一夹马肚,缰绳在手里挽了两挽,狠命一抖:“驾!”姿势极难看地朝着追兵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片地方几乎是京城最贫穷的地方,房屋低矮,巷道破落曲折,有如迷宫,一走进去,若不是十分熟悉的人很容易便迷了路。如瑞焱,甚至如禁卫军士,都不会踏足这里。 但不是瑞轩! 他从十几岁能偷溜出宫起,就常常混迹于这片破落的作坊区,跟着老匠人偷师学艺,削木打铁。虽然自从买下如意坊,他到这里来就少了,但那些错综复杂的小巷,却仍旧刻在他脑海里,轻易便能再次想起。 无论是那两个被追的人,还是后面的追兵,都不会比他更熟悉这里的地形! 第二十一节 瑞轩的骑技实在算不上高超,加上身下的马又没有马鞍,这一路过来,磕磕绊绊。他只咬着牙,不管不顾,照瑞焱离开的方向抄最近的路走。只是一直走,一直却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夜风里,额头滴落的汗都带着凉意。……或许他们走了另一条路?或许,已经跟丢了? 不知穿过几个巷道,一转弯,瑞轩猛地睁大了眼睛。破落的院墙那头,一闪而过的影子,赫然便是两人并肩骑在马上的身形! 瑞轩一抖马缰,纵马便跟上去。刚转过弯,冷不丁一枚黑影带着风声迎面而来!好在他因为转弯过急,从没有马鞍的马背上歪了一点,否则真要被那黑影直中面门。饶是如此,黑影仍旧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一下便是一道血痕。 本该惊得魂飞魄散,瑞轩此刻却丝毫顾不上,眼看前面那人又要侧身再弹出暗器,他急忙低声喊:“五哥!是我!”又不敢声音太高,唯恐将追兵引了来。 好在前面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原本已经要出手的暗器又收了回来,瑞轩吃力地拉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边极力操纵着马匹,一边费力地控制着音量:“去哪里?我来带路,这一片地形我认得!” 瑞焱终于略放慢了速度,让瑞轩得以稍稍追上。秋玉华坐在马前,仍是没有气力地靠在瑞焱怀里,看过来的眼神里却带着担忧。瑞焱也看了过来。相较于秋玉华的担忧,他的眼神要冰冷很多,也复杂很多。 在飞驰中,他看着瑞轩,无声地用唇形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帮他们?明明已经可以脱身了,这个最胆小、最怕惹事的幺弟,为什么还要跟上来?明明他之前一直在欺骗他、利用他,他为什么还可以这样不敢不顾地冲上来说要帮他们? 他不明白,瑞轩自己也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瑞焱和秋玉华有被抓住的危险却什么都不做。为什么不能,和帮他们逃脱之后自己要怎么办,这些问题太过复杂,而他的脑袋向来不灵光,不能同时想这么多复杂的问题。 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固执地重复了一遍问题:“你们去哪?” 夜风远远地将追兵的声音送了过来。不算短的沉默之后,瑞焱终于开了口:“落雁矶。” 落雁矶是河边的一片巨砾,比周围的石滩都要高一些,隐约有座小山的模样。瑞轩在脑中迅速地想了一遍路途,挑出最近的那条小路:“跟我来!” 沿着颠簸黑暗的小路,马背上的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唯一的声音是马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落雁矶的位置越来越近,而身后追兵的火光也一刻比一刻更近。 橙色的火光,渐渐漫延上天空。前方原本一片漆黑的道路,也因为逐渐逼近的火光而越发显得清楚。 瑞轩觉得大滴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滑落下来。为了不从没有马鞍的马匹上滑落,他紧紧地拽着缰绳,两腿也拼命地夹着马肚。被缰绳来回牵扯着的虎口似乎是磨裂了,浸着汗水,火烧一般地疼。但他不敢松手。明明过去走的时候,并不长的小路,此刻却显得似乎永无尽头一般。十指连心的连绵不绝的疼痛,一刻比一刻更为逼近的追兵,还有前方似乎无边无际的黑暗,让这一刻如同一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噩梦。 眼前忽然一亮,是马匹奔出了巷口,转入了一片开阔地。满月之下,落雁矶的黑影,耸立在洒满银光的渠河边。 瑞轩心头一松,连身下的马匹也似乎松懈了几分力气。瑞焱却仍旧提着一口气,一下便冲出去甩开瑞轩两个马身。 两匹马沿着落雁矶越来越往高处奔去。离开了迷宫一般的作坊区,开阔的视野中,满月之下奔跑的两匹马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瑞轩不经意回头,心头不由一滞。从他们方才出来的巷口,追兵潮水一般地涌了出来。火光像是一片流动的河流一样,从星星点点的涓流,渐渐汇成汪洋之势,朝山坡之上席卷而来。他再回头往前看,瑞焱根本不回头看,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像是疯了一般地催着身下的马匹。 “五哥,你们先走,我来拖一会……”瑞轩稍用力勒住了马缰,朝着前方喊道。他想着,自己总归是皇子,能拖住追兵一会是一会儿——但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一支箭嗖地从他身边射了过去! 飞驰的箭羽,带着似乎能割破人脸颊的厉风呼啸而过。瑞轩甚至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前方那匹马发出的惨烈的悲鸣,让他一下从木然中回过神来。 被射中了后腿的马匹凄厉的长声嘶鸣,在寂静的夜里尤其地让人惊心。但是这时候,砰地一声更大的声响,掩盖了马匹的嘶鸣。 一朵极其绚烂的烟花,在他们的头顶绽放开来。是中秋京城燃放的烟火。银白色的火光一瞬间将周围照亮如同白昼,而在这亮光里,瑞轩眼睁睁看着受惊的马匹挣开了瑞焱的控制,而浑身无力的秋玉华,从马上直直栽了下来!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刻,原本在极力控制着马匹的瑞焱,突然松开了缰绳,猛地朝着秋玉华跌落的方向纵身跃下,在秋玉华将将落到地面之前,一把将他拉到了自己怀里。 瑞焱的侧身,重重地撞到了地面上。隔着两匹马身的距离,瑞轩都能清楚地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但是他们并没有就此就滚到地上——瑞焱跳下来的时候脚绊在了缰绳里,那匹中了一箭疯了一般的马,就这样倒拖着地上的瑞焱与秋玉华,沿着嶙峋的石路一路往落雁矶最高处狂奔而去! 瑞轩一瞬间觉得血液都凝固了。只停顿了一瞬,他便一催马匹,拼命地追了上去:“五哥!” 砰地一声,又是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头顶炸开。借着光亮,瑞轩看到瑞焱死死地将秋玉华护在怀里,他的脊背在石砾上拖过去,留下一路暗红色的血迹。 “五哥!——”瑞轩无法控制地喊出声来。那一刻,所有瑞焱欺骗他的、伤害他的,他统统都不记得了,他只希望那个从小叫着他“老幺”的五哥,活下来! 从未像此刻一样痛恨自己不曾好好学习马术,从未像此刻一样痛恨自己荒废了武艺功夫。瑞轩绝望地催着马,看着瑞焱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 砰地一声,又一朵烟火绽放,他远远地看见瑞焱猛地挣扎而起,右手从靴筒里摸出什么凌空一挥,一刀斩断了缰绳。那匹疯跑的马失了牵绊,长嘶一声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而地上那两个影子则猛地与马分开,直直向相反的方向滚去。 相反的方向,是落雁矶峭壁之下,深深的渠河! “五郎——!!!” 那一朵烟花逐渐消逝的光亮里,瑞轩听到了一声嘶声长喊,像是拼了命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来的一样,连原本清亮的音色都变成了不忍卒闻的破音。在最后那点微弱的亮光里,他隐约地看到一直被护在怀里的那人突然挣扎着翻身,将原本一直护着他的人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烟花的光亮一下从夜空消失,瑞轩的眼前忽而一黑,一时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在这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扑通一声沉闷的水声从崖下传来,显得那么遥远,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瑞轩连滚带爬地从马上摔下来,踉跄几步扑到崖边——一片漆黑中,他只能看见黑沉沉的渠河上反射着月色的鳞光。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开来,除此之外再也无法看见什么。 他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下的碎石,有些茫然地转头回望。头顶是一轮清辉满月,侧旁是黑沉望不尽的宽阔的渠河。身后,耀眼的火光如同海洋一般涌了上来,将他孤零零立着的这座落雁矶头团团围住。 瑞轩茫然地看着他们。一时间,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做什么,也不明白现在究竟是怎么样。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么快,那么突然,如今想来,如同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重甲的卫兵长刀立马,在矶下沉默地列队待命,火把跳动的灯光,映出他们铠甲之下冷硬的面容。瑞轩有些茫然地想:明明从宣德门追出来的时候,还只是一小队禁卫军……他们什么时候,也可以对皇子放箭了吗? 一个为首的人缓缓策马走了上来。跳动的火把光亮之下,瑞轩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他从小就很熟悉的脸,按辈分来算是他的族亲伯父,也是九卿之一、掌皇室亲属一应事务的宗正卿。 砰、砰、砰。一连数声从遥远的京城中心传来。天空中猛然绽开中秋之夜最后也是最绚烂的一簇烟花,一瞬间所有的黑暗尽数退散,满月的光辉也为之失色。竞相绽放的火树银花,犹如九霄天宫的瑶池仙境,将深沉的黑夜映成了华美的白昼。它绽放在京城千万团圆百姓的头顶上空,也一视同仁地绽放在落雁矶上沉默的人群眼里。 夜色里,一艘小舟从落雁矶下悄无声息地驶了开去,又伴随着黯淡下来的天空,融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在渐渐飘零黯淡下去的火花之下,宗正卿不带一丝感情地开口:“六殿下,有人告发您与三殿下合谋,意图谋逆。臣奉陛下口谕,来请您即刻往宗正寺走一趟!” 第二十二节 这一夜,天下的大半家族都在欢庆团圆。这一刻,京城的泰半家庭已经伴随着深夜最后一枚烟火的熄灭而进入了梦乡。而这时,瑞轩才刚刚踏入灯火通明的宗正寺大堂。 因是皇子,他并没有被带上枷锁或是束上镣铐。但毕竟是谋逆大罪,他周围被精壮士兵守得严严实实,刀剑在火光下闪着寒光,插上翅膀也难飞出去。 瑞轩还是有些迷茫。从瑞焱落崖的那一刻起,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超出了他能够接受的范围,让他直到现在都不能有真实的感觉。不过他踏进大堂的时候,堂中的数人还是齐齐转头向他看来,最上首的那个就是他的父皇周显翊。 周显翊穿着的已经不是晚宴的服饰,显然是已经更衣休息之后才得知的消息。饶是如此惊人的消息,且一连牵扯到两位皇子,他的面容依旧十分平静,像是只是听到了瑞轩又换了一个手艺玩耍之类的事情,只有眉间的阴影在跳动的烛火下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下首坐着的便是刚刚将瑞轩押回来复命的宗正卿。往左边,是瑞轩瞧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两名大臣。右边坐着的,是周瑞晟。 他也换了一身衣服,显见是后来才从东宫赶过来。此时他端坐在宗正卿右手,像是担忧一般微蹙了眉看着进来的瑞轩,然后又将视线转回去,看着立在大堂正中的周瑞烈。 瑞烈也转过头来看了瑞轩一眼,灯光昏暗,他的眼眸漆黑看不到底,神情不明。微微停顿的注视之后,他又转回头去,不再说话,只有背脊仍旧挺得笔直,那是一名军人标准的站姿。 瑞轩走到瑞烈身旁,向上首的人行了礼才站定。他们这时离上座还有一段距离,两侧立满了严阵以待的卫兵。宗正卿向周显翊以目致意,后者微一点头允许后,才郑重开口:“皇三子周瑞烈,皇六子周瑞轩,你二人可知罪?” 瑞烈已经开口:“不知。”他说得极短,却冷硬。瑞轩担忧地瞧了瞧他,已经有人道:“三弟,此处究竟是宗正寺。”语气中意犹未尽,却又带了点恰到好处的担忧,是坐在上首的瑞晟。 瑞烈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不曾再开口,脸上冷硬的表情却柔和了一点。宗正卿复道:“周瑞轩,你可知罪?” “啊?”猛然被点到名字,瑞轩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去。并非他与瑞烈一般不合作,只是他实在不明白这罪名从何而来。 若是翠娘那事揭发出来,他认便认了。谋逆的罪名,却是何处说起?而且还牵扯上瑞烈? 堂下两名皇子皆不发一言。宗正卿叹息一声,转身朝坐在他右手边两位大臣中的一人道:“李相,不若您来说。”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朝周显翊拱了拱手,得到他点头示意后,方转回来翻开桌上厚厚一叠文书:“此事也是臣等几月前彻查南方夏汛贪墨案时,偶尔得到的线索。” 瑞轩看着那位面熟的老人,“李相”这个称呼也十分耳熟。及至他提到“几月前南方夏汛”时,瑞轩脑中忽而灵光一现,回过神来。 当初瑞焱骗他说父皇是因为秋玉华在忧心的时候,他脑子一热,便冲进宫去想见那个人长什么样。那时候他在御书房遇上他父皇与两名臣子议事,后来瑞晟进来,说的便是南方夏汛的事。那时这称作李相的老人还夸赞瑞晟,称他是大卫之福。因那次他对比之下受了不小的打击,是以平时都不往心里去的事,这时一提,居然还能够再想起来。 他走神的这一会儿,李相已经讲到了后面:“……饶、江两州刺史贪污河工银两一案,如此本该审结,却从饶州刺史家中搜出一本账本,其上详细记载了这数年间,其为京中某位重臣招兵买马、囤积粮草之往来。” “因此事事关重大,又涉及朝中重臣,臣等不敢宣扬,唯恐查之不实,反而于廉臣之名声有碍。是以明察暗访数月,才终于水落石出。如今证据确凿,方才京兆尹奉陛下之命,已前往戚司马府上……” 话音未落,门外忽而传来长声的“报——!”一个兵士打扮的人匆匆进门,小跑至阶下伏身:“禀陛下、太子殿下,三位大人,方才戚司马已于家中自尽身亡!” 隔着极近的距离,瑞轩看见瑞烈的手猛地捏成了拳,几乎要捏出血来。他怔了一会儿,想起来戚司马是谁: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戚贵妃的父亲,瑞烈的外公,本朝执掌兵权的第一人。 堂上一时静默如死。许久,方听得瑞晟咳嗽一声:“即便坐实了戚司马的罪名,也不能就说是与三弟相关……无真凭实据,攀诬皇子可是大罪!” 坐在李相下首那人这时开口道:“日前,有人告发戚司马,在三皇子戍边期间便与皇子有密信往来,自三皇子回京后更是过从甚密……” 话音未落,瑞烈已经双目倒竖:“我与外公家往来,有何不可?!凭此便罗织罪名,刘大人居心究竟何在!”他双拳握得更紧,已经有血迹渗出,显然方才外公的死讯对他打击甚大,已经有些失了理智。 刚才开口的刘大人轻咳一声:“三皇子且冷静。若无人证物证,下官又岂敢凭空构陷?”说完,先抬眼看周显翊,接着眼神不着痕迹地向瑞晟那里瞥了一眼。见两者都没有什么反应,方才道:“将人证与物证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低着头的人被带了上来,扑通跪在地上:“小人见过陛下、太子殿下、李大人、刘大人。”他头垂得极低,声音也有些含糊。 一旁有侍卫将一个被红布覆着的托盘拿到他面前。那托盘中不知放了什么,看起来似乎形体较大,也颇沉重。侍卫揭开红布,刘大人便问道:“此物你可认得?” 那人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又极快地低头下去,头埋得更低:“认得。” 刘大人又转向瑞烈与瑞轩:“两位皇子,托盘中之物,你们可认得?” 捧着托盘的侍卫走到他二人面前。瑞轩的瞳孔,随着他的脚步,渐渐地放大。 躺在托盘之中的事物如此眼熟。当然眼熟!那是他耗了多少时间、多少日月,绞尽了多少脑汁,亲手一刀一刀、一凿一凿做出来的东西,每一个部件、,每一个关节,他闭上眼睛都能描述得出来。 那是他为瑞烈所做的弩箭! 瑞轩脑中还在一片茫然,瑞烈已经厉声喝道:“这怎么会在你们手里?!”猛地转头看向上首坐着的那位刘大人,“私自搜查皇子府邸,谁借你的胆子?!”他是战场上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的眼神,杀气凛冽,那一句吼出来让对方差点从座位上往后跌倒。 慌乱稳住了身子,中年的刘大人有些狼狈地咳了一声:“三皇子,天子面前,当慎言。”他朝上一拱手,瑞烈的眼神也随之往最上首坐着的周显翊那里看去。周显翊仍旧是方才平静的模样,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瑞烈方才的表现已经是大不敬,眼神静得像一潭深渊。 瑞烈理智回笼,勉强收回了杀气,只是身上阴郁之气更甚。刘大人又咳了一声,方道:“看来不用下官问,三皇子是认得此物无疑了。”瑞烈冷冷道:“不错,我是认得。这是我托六弟所做的弩箭,预备用在戍北军中的。刘大人有何高见?” 刘大人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三皇子,这把弩箭,其实并非从您府中得来。”转向跪着的那人:“孙文祥,你且说说此物从何而来。” 跪在地上那人又深深地叩了个头,方道:“回大人,此物是三殿下托六殿下所设计的弩箭。原本与小人说是要用在戍北军的,却一直不曾做出合用的模样来。前几日,京中都听闻北齐与我朝已议和,小人本以为这弩箭是再也用不着了,却不知为何六殿下又突然没日没夜将这弩箭做了出来,还吩咐小人秘密制作两百把,做完便送到三殿下府上,切不可让外人知道……”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瑞轩就已经浑身发冷,僵硬地盯着地上低着头看不清脸、声音也含混不清的人。及至他说到这里,上首的瑞晟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朝刘大人道:“刘大人,不知此人是……?” 刘大人朝瑞晟拱了拱手:“回太子殿下,此人是京城最有名的木工作坊如意坊的掌柜孙文祥。殿下可能不知,如意坊虽然是此人在打理,真正幕后的主子,却是六殿下!” 第二十三节 瑞晟有些惊讶地看了瑞轩一眼:“哦?本宫一直以为六弟循规蹈矩,想不到还有这么大一笔产业。” 这话说得有些意味深长,瑞轩却没有精力去理会。他只是僵硬地盯着地上那个人。一直在帮他打理如意坊,他有什么事也从不瞒着他,又贴心又可靠的孙掌柜……怎么会是地上跪着的那个人?那样的孙掌柜,怎么会说出刚才那样让人一听就觉得他做这弩箭根本就是居心叵测的话?他怎么会编造出自己让他偷偷做两百把弩箭的谎话来?他又是从哪里学会的做这把弩箭? 瑞轩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干哑得难受。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从刚才孙掌柜说到他下令做两百把弩箭起,就一直在怒视这边的瑞烈的视线。 三哥一定以为是他陷害他了!瑞轩一下心慌起来,便要解释,瑞烈愤怒的声音已经在身侧响起:“六弟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你这狗奴才少血口喷人!” ——瑞轩呆住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那句话一入耳,便似有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一下从心底涌上来,将他四肢百骸填满,连刚才冰冷的指尖都温暖得微微发抖。这种感觉,他有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久到让他觉得陌生,却又忍不住地眼角发烫。 孙掌柜又叩了个头:“陛下,殿下,诸位大人明鉴,此物机巧非常,若无六殿下的图纸与授命,小人如何能做得出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叠图纸,并不抬头,只举高了双手呈上去,自有侍卫上前来将图纸拿给上首几人看。 瑞轩已经不用再看便知道那是什么图纸——他那时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如意坊里做弩箭,后来有了成品,便不管不顾地冲去了瑞烈府上,及至瑞烈告知北齐已经前来议和,又失魂落魄地回家——自始至终,他都忘记了还丢在如意坊里的弩箭的图纸。 那确是他本人的笔迹无疑! 他动了动嘴,艰难地发出声音:“那是我所画不假……可我……从来没有让你去做两百把……” 从进入宗正府大堂,他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几次想说话,都没能顺畅地说出口。可现在,他觉得如果再不开口,再不否认那些指控——他自己会怎样先不说,他又怎么对得起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相信他的瑞烈? 虽然艰难,他仍旧逼迫着自己在他的父皇、在太子和满堂人的注视下,一句一句地说下去:“弩箭本就是我在如意坊里做的,你拿到了也不奇怪。可我从来没有说过任何让你去做弩箭的话!如意坊本就全部交给你管,你如果要让人做弩箭,根本不需要经过我。你说是奉我的命令,你……你可有证据?” 难得的,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居然没有结巴。一句一句地说着,瑞轩的头脑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觉得悲伤:“我,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你为何要诬陷我和三哥?!” 孙掌柜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仍旧没有抬头:“六殿下,您的确待我不薄,但此事事关江山社稷,小人思前想后,实在不敢因一时之私,而误国家之大事!”瑞轩明明是问他为何诬陷,他却引成了为何要供出瑞轩。又朝上首磕了一个头:“陛下,殿下,诸位大人,六殿下吩咐小人时,并无旁人在场,也不曾落在纸上。若要小人举证,小人的确举不出来。只一点:之前已经做好的一百二十把弩箭,已经送到了三殿下府上——如若不是六殿下与三殿下都知情,小人这些东西,如何能够顺当地送进皇子府里?”他再叩了一下头,言语中已经带上悲声:“攀诬皇子乃是死罪,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做啊!” 孙掌柜终于抬起头来。明明是在看着上首的诸人,瑞轩却有一种错觉,他那悲戚不可自抑的眼神,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而来。 “小人……就算不要自己的性命,也总要顾到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再没有什么好多说。 得到周显翊的许可,宗正卿即刻领一队士兵出发,前往瑞烈府上搜查。孙掌柜被带了下去。堂上一时静默无言。 宗正卿去了多久,堂上便有多久没有人说话。已经过了丑时,瑞轩立在堂中,困顿得要命,再也无暇去顾及他父皇与其他人都是何种表情。他仍旧穿着宫中赴宴时候的礼服,夜深露重,困顿时尤其地寒冷,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不知是站得太久,还是今晚太过劳累。脑中一团浆糊。却隐约有感觉告诉他:孙掌柜既然敢那么说,那队士兵,就必定不会空手而归。 这个夜晚仿佛永无止境。侍从悄无声息地上来,将快要燃尽的蜡烛换上新的。便在此时,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宗正卿迈进大堂,越过瑞烈与瑞轩走到周显翊阶下,弯腰将一叠书信呈上: “禀陛下、太子殿下,从三皇子府中搜出弩箭一百二十把,并三皇子与戚司马往来书信若干,其中谋逆言辞确凿。请陛下定夺!” 书信被呈了上去。周显翊随意地接过,慢慢地将最上一封打开,似乎是在看信件的内容,又似乎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将那些所谓的证据逐一过目。 从宗正卿在堂下回复开始,瑞烈就一直静默地立在堂上。眼神从几乎要爆发的愤怒逐渐平抑下来,最终终于变成死水一般的黑。周显翊翻看着那些他谋反信件的时候,瑞轩便转过头看瑞烈——瑞烈的神情已经完全平复下来,就有些像……就像上首的周显翊的表情一样,太过平静,反而让人觉得害怕。只有曾经握成拳的手与嘴角的血痕,还能显现出它们的主人就在不久之前强烈到无法自抑的情绪。 蜡烛的烛泪渐渐滴到了尽头,东方已经隐隐有光亮出现在天边。周显翊手中的信件终于翻到了最后一封。他抬起头,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堂中仍直直站立的两个儿子,不怒而威。此时,一直不曾作声的瑞晟突然离开了座位,一掀衣袍下摆,扑通一声在堂前跪了下来: “父皇,三弟驻守边疆多年,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父皇看在三弟多年来为国为民的辛劳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说完,他便深深地叩首下去,长跪不起。 太子跪在堂下,几位大臣也慌忙起身,随之跪伏在地。瑞轩有些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直立立地还杵在这里十分突兀,不知是不是该跟着跪下去。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瑞烈,却见他正在看着前面跪伏的瑞晟。 瑞晟还不等父皇发话就着急帮他开脱,他心中该是欣慰的吧? 可不知为何,瑞轩却总觉得他那双黑如死水的眼睛在看着瑞晟的时候,并不见一丝的感激,唯一剩下的,只有比刚才更加浓厚、浓得似乎再也无法化开的黑。 第二十四节 瑞轩被带进了宗正寺的囚房。 虽说是囚房,但够上资格住在这里的没有一个不是皇亲国戚,所以囚房的条件也不像一般的监牢那般又脏又差。自然,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来说,这个两丈见宽的简陋房间是够贫寒的了,只是瑞轩并不觉得——他在如意坊里做手工的那间屋子,比这还要再简陋些呢。 一晚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来不及再想什么就倒在简陋的床铺上沉沉睡去。这一睡一直睡到了傍晚的时间。吃过了简单的餐点,瑞轩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索性便靠在墙上,看着头顶黑沉一片的屋顶。 瑞烈不知被带到了哪里。宗正寺的牢房里,常年都是空荡荡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人来管他,也没有人告诉他外面到底如何了。 比起他这个无足轻重的“从犯”,外公家谋逆、自己又手掌兵权的瑞烈,得到的关注要多得多吧。 现在想起来,昨晚那一场审讯,从头到尾,除了弩箭的那一段儿,他几乎就只是在堂中当了一个摆设。可是最后定下瑞烈的罪来的,也就是那一百二十把弩箭。 一股强烈的悲伤与哀歉之意,从瑞轩的胸口涌上来。他不想这样!——瑞烈那样明亮的一个人,像是太阳一般耀眼的人,他从小就钦慕的人。是他对瑞轩说喜欢他送的礼物,也是他对瑞轩道歉从前对他不好,还是他夸奖他长进了,说他做得很好。他一点也不想害瑞烈,一点不想因为自己连累瑞烈,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虽然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可他真的比所有人都希望,瑞烈能够站到最高、最高的地方,和同样耀眼的瑞晟一起,让全天下都能抬头就看到他那么明亮的光辉。 他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兄长! 呆呆地想着心事,直到半夜,瑞轩才睡了过去。到了第二日上,他的牢房门外忽而有脚步声传来。 侍卫的声音恭敬地道:“殿下,就是这里。”接着是钥匙撞击的声响,门吱呀一声打开。瑞晟缓步走了进来。 几日不见,他仍旧是从前那般模样,温文尔雅,气度卓然。瑞轩一愣过后,慌忙站起身来,有些局促地叫了一声:“大,大哥。” 瑞晟微微笑道:“不用这么局促,坐吧。”见瑞轩有些迟疑,便上前拉着他,不管这囚房的简陋,就在唯一的那张床上肩并肩坐了下来。 离得近了,瑞晟又仔细端详了瑞轩一会儿,方叹了口气:“——瘦了。六弟,这几日,你在这里受苦了。” 瑞轩摇了摇头:“没有。”他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的。瑞晟只是笑了笑,当他是客套。也不多说,只是又叹了一声:“本该早些来看你,只是这几日忙着……唉。” 他没有明说,瑞轩却一下联想到了瑞烈的事情上,急急便问:“三哥的事情如何了?” 瑞晟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也转为了夹杂着伤心的遗憾:“我也想不到,三弟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他若是要这太子之位,我让给他也并无不可。他为何非要……唉!” 瑞轩呆呆地看着他。瑞晟如此说,那就是说……瑞烈的罪名,定了? 他动了动嘴唇:“我……”发出这个音节之后,瑞晟又转头看了过来。宽慰地一笑,伸手在他手上拍了拍:“老六,弩箭的事情,我相信不是你做的——这么多年兄弟,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哥还是知道的。” 这是从那天起,瑞轩第二次听到别人对他说相信他。但不知为何,比起当时瑞烈在堂上脱口而出的话语,这句姗姗来迟的“我相信不是你”,却再也无法让他感受到与那天相同的震撼。 是以瑞轩只是点了点头:“谢谢大哥。”好在他向来拙于口舌,瑞晟也并未在意,接着说道:“不止我相信你,我想,父皇一定也是一样的。” 他骤然提到了父皇,瑞轩不禁怔了一怔。瑞晟也不急着往下说,看了一会瑞轩的神情,才道:“这两天我也在想,必是你手下的人欺上瞒下,瞧你脾气好,便假借你的名义做些无法无天的事情。”复叹了一口气:“那天我看着,你名下那个掌柜上来的时候,父皇的神色……唉,我从未见他那般失望的神情!父皇的心里,一定也愿意相信这事情并不是你做的吧。” 父皇,曾经因为他而露出过那样的失望神情吗? 那晚在宗正寺,天色昏暗,瑞轩又在堂下,离父皇很远。无论他怎么看,父皇都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神色。如今瑞晟突然这样说,瑞轩觉得自己心脏猛然剧烈跳动了一下,让他一时间只是呆呆地看着瑞晟,忘了言语。 瑞晟又在他手上拍了拍:“今日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六弟,如今你虽然暂时羁押在此处,罪名却还未定。若是你能够向父皇说明,原是你手下人欺下瞒上、假借你之名与三弟来往,现在还来得及。知子莫若父,父皇必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瑞轩久久不语。瑞晟并不催他,只是状似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件事,本该昨日便来与你说的,只是这几日事情着实太多……三弟与你这事不谈,五弟还跟个戏子跑了。可笑的是昨天三弟府上还有个新来的下人,自称是从江南来的,以前在宫里当过奶娘,说有要事要禀告将功赎罪。我也不曾理会她,一并打入牢里了。……” 他摇了摇头,又抬头看着瑞轩,表情诚恳,语重心长:“为人子臣,我也盼望父皇健康和乐,也盼望父皇不用为我们这些小辈操碎了心思……六弟,三弟已经如此,父皇……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从他上一句起,瑞轩就只是怔怔地坐在原地,有些无法思考。瑞晟又跟他说了什么,然后站起身来要离开,他也只呆呆地点头,目送着对方往门口走去。 牢房的门将要重新落下的时候,瑞轩突然一个伶仃清醒过来。眼看着瑞晟将要从那个小小的窗口消失,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双手握拳,拼劲全力朝着门外大喊:“大哥,我相信三哥!!!——” 一下子,瑞烈灿烂而温暖的笑容,那时候说到以后可以在朝堂上多帮瑞晟一点忙的时候、脸上像是一直能暖到人心底里的笑容,又在他眼前跳出来。 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容的主人,像是阳光一样明亮的笑容的主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谋逆的事情来?!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来?! 他一定是被人诬陷了。那些弩箭,和往来的书信……和刚才瑞晟似是不经意提到的那件事……一定是,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他! 门外许久,许久都没有声音。久到瑞轩以为瑞晟其实早已经离开了,才有一句声音传来,压低了声调,听起来显得十分悲伤:“一开始,我也相信他不会的……”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手被握着的时候残留的温度很快地消散在空气里。瑞轩怔怔地看着瑞晟消失的方向,好像那里并不是一堵墙,而是瑞晟仍旧站在那里一般。 ……他要去,和父皇说明他并不知情吗?要告诉父皇,都是孙掌柜和瑞烈私下联系的吗? 瑞晟说,父皇为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失望神情。瑞晟说,父皇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像是每一句,都说到了他心坎上。让他忍不住地动摇。 何况,如果三哥被定了罪,瑞晟提到的三哥府上的那个下人,应该也不会再被放出来了吧。 纵然他再傻,前几日一门心思地想着这事,还是不由得联想到那个下人是谁——从江南新来的,从前是宫中的奶娘,又有要事可以将功赎罪——除了翠娘,还会是谁? 虽然他不明白翠娘为什么会到了瑞烈府上,也不明白她是自愿的还是被人强行带去的,但是刚才完全是下意识下喊出的那一声,却让他的脑中一下开阔起来。 他相信三哥。一定不是三哥做的。 那么剩下的那些问题,都无所谓了。 瑞晟说得对,父皇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瑞轩和衣躺倒在床上,将手背盖在眼睛上。往常这般躺着不动,他总是很快就呼呼入睡了。如今却一丝睡意也没有。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瑞烈明亮的笑容。 一片黑暗中,瑞轩握紧了拳。那如同太阳一般明亮的笑容,他不想让它消失!他还想让那样的笑容,再次绽放在阳光之下。 最早的晨光从透气的天窗里斜斜射进来。瑞轩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认真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尔后才起身走到囚房门边大力敲了敲。很快便有侍卫过来,隔着门问道:“六皇子,何事?” 此时他还没有正式被定下罪名,对方仍旧以六皇子称呼他。瑞轩一晚未睡,开口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沉着声,慢慢道:“烦劳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要面禀陛下。” 第二十五节 周显翊进来的时候,瑞轩已经坐在床边想了很久。 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他抬头望出去,然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下跪,行叩拜大礼。 他已经许久没有行过这样的大礼,动作难免有些僵硬,也不知道有没有哪里做错。行完礼后,他就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垂着头。上首周显翊似是轻叹了一声,道:“起来吧。” 瑞轩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儿臣有要事禀父皇。” 过了片刻,周显翊的声音道:“你们都出去。” 这道命令下来之后,一时并没有人动。毕竟瑞轩如今虽然未定罪名,却仍旧还是谋逆大罪的嫌犯。但过了一会,见周显翊并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侍卫与内侍们还是识趣地纷纷退出,将牢房门也关上了。 周显翊又叹了一口气:“好了,起来吧。” 瑞轩仍旧摇了摇头。似乎跪在地上,会让他接下来要讲的话更容易出口一些。 “父皇,儿臣是向您认罪的。” “……何罪?” “诬陷皇子之罪。” “……说说看。” 瑞轩垂着头,看着前方的地面。这样他可以一鼓作气把自己已经想好的话说出来,而不会被周显翊的神情扰乱了思路。 “三哥府上的弓弩,是我命人偷偷带进去的。之前三哥托我为他做弩箭,我常常往来他府上,他府上的下人也都知道。所以我假托是他所需,将弓弩运进府中。又伪造了他谋逆的书信,让人收买了他府上的下人,放进他书房里。一切都是我做的,和三哥一点关系都没有。” 上首的周显翊有很久的沉默,然后问道:“你为何要做这些?” “因为之前与三哥生了罅隙,心怀怨恨,想着这样是不是能栽赃他,不想真的成了……这几日,我在牢中反复思量,终究觉得良心不安。所以才下定决心……” “若如你所说,真是罅隙而已,又为何要做到这种程度?” 瑞轩跪在地上,手忍不住地颤抖,饶是之前在心中反复演练了千百遍,真到这个时候,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说吗。说出来,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可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退路,一开始,就没有了不是吗。 从翠娘失踪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了不是吗。 她已经主动向瑞晟透露消息了,这件事,被知道,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由他主动对父皇说出来,总比有朝一日,父皇得知之后过来质问他的好。 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再开口时,嗓音变得他自己没有察觉的沙哑,却仍是一字一字,一句结巴也没有:“我幼时的奶娘,在三哥府上。我怕她……将我的秘密,泄露给三哥知道。” “什么秘密?” “……我,并不是父皇亲生儿子的……秘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瑞轩闭上了眼,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乃至他听到周显翊问“你并不是朕亲生儿子?”的时候,也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尽管那问话的语调,比他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的多。 他跪在地上,垂头,闭着眼,轻声道:“是。我并非父皇的亲生儿子。当年母妃生下来的孩子体弱,出生没几天便夭折了。母妃糊涂,也是怕父皇责怪她不用心照顾皇嗣,便命奶娘从宫外偷偷带了一个孩子进来偷梁换柱……这事唯有母妃和我奶娘知道。母妃去世后,奶娘才将此事告诉我。后来奶娘告老还乡……最近不知怎么,三哥却将我奶娘带回府上,我,我,我一时慌张,才出此下策……” 他说不下去,静静地叩首下去,长长不起。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刻都像是一个世间轮回。瑞轩闭着眼,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脑海中一下像有无数的画面飞速闪过,却又哪一幅都无法看清。最后飞速变换的画面终于渐渐沉淀下来,最终定在了一幅上面。 凉夏近晚,梧桐树的叶子沙沙响着,在树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树下的人睡得那样沉,一点没有发觉旁边的人呆呆地注视着他,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像是世界尽头的一粒尘埃落进了虚无里。他终于听到周显翊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瑞轩,朕且问你几个问题。” 他不敢抬头,只叩了叩首,仍旧伏在地上。 “你命人将弓弩送到瑞烈府上,是什么时候?” 瑞轩有些怔住。他努力地想了想最后与瑞烈见面的时候,从脑海里编造了一个日期出来:“八,约是八月初九。” “一百二十把弓弩,是如何运进去的?” 有些细小的汗珠从瑞轩的头上冒出来。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想起之前瑞晟给他送东西那次:“装,装在箱子里。” “运进去之后,如何不被人发现?” “……”瑞轩沉默了许久,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堆,让他们先堆,堆在库房里。” “命人将伪造的书信,放在书房的哪里?” “……不,不知道……只,只叫人放进去……” “你可知瑞烈的书房哪些人能进得去?” “……管家,还,还有……其他,其他的不知道,都是命人去办的……” “命的是哪些人?” “……孙掌柜,还,还有……不记,记得了,随,随便找的下人,后来,都,都遣散出去了……” 周显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道:“那朕再问你几件事。” “混淆天家血脉,是多重的罪,你可知道?” “知道。” “那你可知此罪累及你已经过世的母妃?” 瑞轩不再说话,头上的汗层层地冒出来。他是没有想到!他以为他说只有他知道,就不会有其他人的事情……但是母妃,母妃毕竟已经死了,也不会再活过来了不是吗?…… “若你所言为真,此事必不能宣诸于众。你奶娘必死无疑。其他凡是可能知道此事的人,连同你府上的下人与你母妃娘家,一并要被清除。你可知道?” 瑞轩猛地抬起头来。他真的没有想到!他以为他认了罪,就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以为告诉父皇只有他知道此事,就可以让其他人都不受牵连……不,他不是想连累这么多人! 他努力地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事情已经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说出去了,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昨天,他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真正地勇敢一次。却到最后,他还是那样一事无成,还是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仅连累了母妃和奶娘,还连累了李顺儿和府上那么多人,连累了外公家! 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绝望,连周显翊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上前一步,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 瑞轩木木地抬头看着父皇,无法反应。周显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他头上轻拍了拍:“有几件事,你在此处,恐怕不知。” “瑞烈府上的弩箭,并非在库房搜出,而是在地窖。为藏匿故,混杂在地窖中存放的菜蔬中,均是用麻布袋包裹的。瑞烈戍边多年,书房中并没有机密,府上打扫的下人可随意进出。他与戚少坤往来的书信,是从卧室床头的暗格中查获。” 瑞轩呆呆地听着。周显翊一句一句地讲,他心中便一刻比一刻更厌恶自己。 真的是蠢透了!蠢得自以为可以为别人担起罪责,蠢得自以为可以如同话本里那些仗义舍身的英雄好汉一般,蠢得想了一晚好不容易编出了谎话,却没有一句与真正的实情相符! 他到底是要多蠢,才会以为一向就不灵光的自己在毫不了解情形的情况下编出来的谎言,能够瞒得过他的父皇?! 周显翊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会儿,才道:“特地叫朕过来,却说了一堆胡话,朕看你八成是在牢中关久了,关得发懵了吧。也罢,今晚的事,朕不与你一个糊涂人计较,就当你什么都未说过。往后几日,安心在此处呆着吧。” 他语气平淡,只是特地加重了“安心”两字。 周显翊已经像是要走的样子,看着瑞轩仍是刚才木木的样子不曾回神,终是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瑞轩,微一用力,便将他带进了自己怀里。 瑞轩突然觉得脑海里一切都停顿了。周显翊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仿佛是小时候给他安慰的动作。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四周,那么真实,又那么不像真实。 头上的人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倒是比以前有勇气了,可是还是一样的笨。……你这样,叫朕怎么放心得下。” 第二十六节 从那以后,一切便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日子一天一天地从指间过去,瑞轩甚至不记得已经经过了多久。 他呆呆地过着日子,闲暇时,想想瑞焱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抓到,想想瑞烈现在不知被关在何处,想想瑞晟是不是在奔波减轻瑞烈的罪名,想想瑞晟像是不经意提到的那个像是翠娘的下人现在如何。只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 从前,他以为自己很无能,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在一边艳羡地看着那些耀眼的人,在心里偷偷地想“那是我的兄长”。后来,他和那些人机缘巧合地走近,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他们也并不像之前总以为的那样,遥不可及。他终于发现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用,能够帮得上他们一点忙。所以他也一点点地相信自己起来,一点点地勇敢起来。因为别人给予了他信任,他也努力地想要回报。 再后来,他终于发现,自己那点自以为是的回报,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就像鸿鹄轻而易举便能救助一只溺水的虫豸,虫豸要想同样地回报,却又谈何容易。 如今他一个人呆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有大把的时间,一点一点消耗他的思维。到如今,他已经觉得,即使帮不了瑞晟,瑞烈,又或者瑞焱的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就如同虫豸最后仍旧无法救出鸿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高贵美丽的生物一点点失去生命,但是至少他努力过。如果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即使知道那样的努力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仍旧会选择同样地再努力一次。 不过也许,他会比这一次聪明一点点,连累的人少一点点,达成的结果,更好一点点。 在宗正寺的牢房里,瑞轩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偶尔睡着也极不安稳,一点点动静便让他醒过来。也许是连续不眠终于消耗完了他的精力,这一夜,他却意外地睡得很踏实,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阳光明媚。他坐在院子里,瑞焱坐在廊下,一手支在栏杆上,漫不经心地说:“父皇最近,似乎有心事。” 他握着糖勺儿的手便顿了一顿,糖浆在石板上很快地聚了一小滩,凉下来粘在一起。石板上的糖画本来是一只老虎的形状,现在却怎么看怎么像一头肥猪了。 他看着那头肥猪,并不动手修整,只轻声道:“父皇一定是在烦心瑞烈的事情。” 瑞焱诧异地看了过来,像是这个答案并不符合他意料之中。瑞轩看回去,廊下的瑞焱仍旧是风流俊俏的模样,眉眼含情,坐得歪歪斜斜。瑞轩想了想,又认真道:“也许也是在烦你与秋玉华的事情。” 瑞焱脸上仍是诧异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为何不是在烦大哥手足相残的事情?” 瑞轩唬了一跳,一下将手里的糖勺儿扔了:“你胡说什么?” 瑞焱仍旧笑着:“又为何不是在烦你偷偷倾慕他这么久,而且还不是他亲生骨肉的事情?” 瑞轩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觉已经惊出一身冷汗,将被褥都沾湿了。眼前仍旧是囚室的屋顶,与他睡去之前别无二致。 这一日,许久不见的宗正卿终于出现在他的囚室,并带来了圣旨。 最终给他定下的罪名是“治下不力,为奸人所蔽,致以失察”,贬为顺平郡王,着即迁往属郡。 瑞轩跪着接了旨,才从地上起来。那一天父皇对他说“今晚的事当你从未说过”,果然便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一点也没有留下痕迹。 宗正卿看着他起来,倒是叹了口气:“郡王,如今尘埃已定,老臣也可以与你多说两句。你是老臣看着长大的,人品如何,老臣知道,陛下与太子殿下也都知道。去了顺平郡,对你未必是坏事。以后用人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别再去结交那些下九流的人物。从今以后,当个安安稳稳的郡王,好好地过日子吧。” 瑞轩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宗伯,三哥他……如何了?” 宗正卿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迟疑。许久,方道:“三皇子私藏兵甲,有谋逆之意,已废为庶人,流放凉州。” 瑞轩沉默了。眼见宗正卿要走,忽想起一事,又问:“宗伯,那你可知……可知五哥如何了?” 宗正卿回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道:“五皇子因言行失德,前些日子已经被贬为允城郡王,非奉诏不得入京。允城郡远在西南,如今早不在京中了。” 隔了这么久再次见到阳光,眼睛都已经不能适应。初一出囚室,瑞轩忍不住抬起衣袖遮住了眼睛。 他回到府上,迎接他的仍旧是李顺儿。老太监那一头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现在已经变成了全白,整个人像是苍老了二十岁,脸颊都凹陷下去,遍布皱纹。 见到瑞轩走下马车,他晃了晃,突然跪倒在地。瑞轩疾步上前扶他,李顺儿却固执地不肯起来。那么大年纪的人,跪在地上扶着瑞轩,放声嚎啕大哭。 瑞轩想开口劝他,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也变成了哭声。主仆两人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瑞轩要前往顺平郡的事情,李顺儿已经得知,府上重要的物件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下人原本之前就被打发走了一批,剩下的瑞轩想再遣去一些,李顺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了。 “殿下,那边人生地不熟,又不比京城。要到了当地再招募人手,必不合用的。这些人不能再少了。” 老太监一再坚持,瑞轩也不强求。他又想起一事:“如意坊……” 那像是一根刺,卡在他喉咙里。李顺儿摇了摇头:“封了。陛下开恩,不曾追究坊中不相干匠人的职责,只将主犯处了极刑。” 喉咙里的那根刺似乎扎得更深了,难受得叫人受不住。他想起那天晚上孙掌柜跪在地上看着他,神色悲怆:““小人就算不要自己的性命,也总要顾到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瑞轩拼命地摇了摇头,想把那个画面从脑海里摇出去。人都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他转头道:“还是去看看行李收拾得如何了。”走了两步,又道:“……多给他家人一点钱,好好安顿好吧。” 离开京城的那日,正是一年里最冷的一天。 郊外的驿道边,有人在等瑞轩。是瑞晟。 瑞轩让身后车马停住,自己缓步上前。这么久没有见到他的兄长,乍一看,像是一场梦境一般。 瑞晟披着一件狐裘大衣,含笑看瑞轩走近,却又微皱了眉:“怎么穿这么少,不怕着凉么。”不等瑞轩开口,便将自己的狐裘大衣解下,亲手给瑞轩披上,在他肩上拍了拍:“到了外面,一个人,可要仔细照顾好自己了。” 瑞轩点了点头。他其实并不冷,却也不能拂了瑞晟的好意。轻声道:“谢谢大哥。” 瑞晟却叹了口气:“有什么好谢的。——六弟,大哥已经尽力了,只能做到这里。要怪,就怪大哥没用,没能把你留在京里。” 瑞轩摇了摇头:“不关大哥的事。出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瑞晟满眼惋惜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从身后人手中取过一个小包裹来交给瑞轩:“没什么好东西,一点盘缠,权当是哥哥给你送行。” 包裹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烫人。瑞轩低声道了谢:“大哥费心了。只是这未免有些太多……” 瑞晟看着他,笑容像是带着怜意:“大哥知道你从小喜欢木匠百工,若是有富余,便拿去做些你爱做的事情吧。” 瑞轩走出很远之后,再回头看,似乎还能看到瑞晟站在那里的身影。 日理万机的太子兄长亲自来给他送行,瑞轩这些天一直冰冷的心里,微微泛起了暖意。 只是,他心底最深处盼望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次出现。 第二十七节 安置府邸,官员拜谒,忙忙碌碌好一阵子,终于在顺平郡安顿下来,已经到了第二年春末。 闲下来,竟有些不习惯。 前些时候,那样提心吊胆,忙忙碌碌,起伏不定的日子,一下就像过眼云烟一般地消散了,虚幻得仿佛梦境。只有早晨起床后推门出去,发现外面再也不是熟悉的那个小院落,院角再也没有放着工具的桌子,树下也没有亲手做的那把躺椅时,才会发觉真的是有了改变。 瑞轩不再做任何手艺。 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一拿起工具,甚或只要看到图纸,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揪心与难受。从前书架上堆得满满的图集,与府中四处散落的工具,都被他收进了箱子最底层,锁得严严实实,不见天日。 没有了打发时间的东西,日子似乎变得更加空闲难熬。 李顺儿见不得他这样,常常从外面的集市上给他带些小玩艺儿回来。如今这些玩艺儿也勾不起瑞轩的兴致,只是有一次,其中的一支兔毛笔像是引起了瑞轩的什么回忆,叫他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第二日,瑞轩开始在府里练起字来。 李顺儿进来,瞧见他像模像样地立在那里描红,唬了一跳。瑞轩从小最不爱的就是读书习字,从前画个糖画儿也会被周显翊说“字还是那么糟糕”。老太监不敢出声,过去悄悄地看了一会儿,瑞轩紧抿着唇,神色严肃,就像之前做手工的时候一般。写的那手字,依旧是那么糟糕。 李顺儿看了一会儿,不言不语地退了下去。瑞轩不是个有长性的人,从前玩过的手艺很多,但是除了木工,没一个能长久坚持下来的。这次,恐怕也是一样吧。不过有事情做,总比之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来得好。 老太监长叹了一口气,招来一个下人让他进去磨墨,自己转身走了。 李顺儿这次却看走了眼。春去秋来,瑞轩竟然还在每日练字。那一手字,也比从前能见人了不少。 这一年年末,瑞轩接到了回京过年的旨意。 ****** 一年未曾进宫,眼前的一切恍若隔世。 周显翊却像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一年的时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如之前的十多年的岁月一般。 若说非要有什么变化的话……瑞轩在心中想,似乎之前,那总是紧锁着的眉头,像是松开了许多。 父皇之前烦心的,果然还是瑞烈的事情吧…… 他行礼落座,周显翊便问:“在顺平过得可还好?” “回父皇,很好。” “最近又在做什么手艺了不曾?” “不曾。最近只是在练字而已。” “哦?你居然也有安下心来练字的时候?有长进了没有?” “……长进不敢当。比从前略好了一些而已。” 两人坐在下午的暖阳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仿佛就是平常人家最普通的父子两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闲聊着天,温馨惬意。 周显翊平日都忙得很,这一天,许是因为临近年末清闲了些,也有功夫和瑞轩坐在一起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临到末了,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你可还记得永乐王?——你该称一声皇伯父的。” 瑞轩想了很久,才隐约想起这么个人——其实与他关系并不远,是他父皇的堂兄。只是他自小甚少出门交际,也不是受人瞩目的皇子,故而往来并不多。 他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不明白周显翊突然提起这个久未谋面的皇伯父是什么意思。但周显翊并不再说下去,只道:“天色不早,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晚记得按时入宫赴宴。” 瑞轩便起身行了礼告退。周显翊也站起身来,却是走到他身前,伸手替他将领口理理平整。瑞轩心中一滞,还未反应过来,听周显翊暖声道:“行了,去吧。” 这一年的宫宴,许是最冷清的一次。 瑞烈流放,瑞焱远在西南、不曾被召回。席上只有瑞晟与瑞轩面对面坐着。瑞轩除了埋头吃饭便不肯抬头——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也有一年未曾见过瑞晟了。这次一见,猛然觉得他像是憔悴了很多——比起不曾有什么改变的父皇,瑞晟倒像是大病了一场一般。虽然仍旧是从前丰神俊朗、镇定自若的模样,眉间的阴影却怎么也消散不去,像有很重的心事。 席散后,瑞轩与瑞晟并肩往外走——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皇子,瑞轩也不好意思甩开瑞晟,一人独自离开。 瑞晟虽是憔悴不少,待人接物仍旧是从前那般和煦。两人边走边说话,无非与昨日周显翊问他的一样,是些“过得如何”“平日里做些什么”的家常闲聊。及至到了宫门,瑞轩要出宫,瑞晟是要往东宫走,两人便要分开了。 瑞晟住了脚,在夜色里看了瑞轩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六弟,看到你过得好,大哥就放心了。” 瑞轩赶紧回礼:“谢大哥关心。” 瑞晟伸手扶住了他,摇了摇头:“我是说真的……如今五弟远在西南,怕是以后也见不了多少次。三弟……”他眉间突然一闪而过极深的苦痛,截住了话头,只道,“以后能见得到的,只有你一个弟弟了。你……一定要自己将自己照顾好。” 瑞晟走了,瑞轩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瑞晟消失的方向。他总觉得刚才瑞晟的话里,似乎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按惯例,过完初五,新年算是结束,瑞轩也差不多应该离京回封地了。午后,李顺儿已经在命人打包行李,瑞轩却接到了入宫觐见的口谕。 御书房里燃着暖哄哄的炭炉,屋子里洒满了午后冬日的阳光。周显翊见他进来,微笑着赐了座,显见心情不错——瑞轩的心也略微放下了一些。 徐德才进来给瑞轩添上茶水,悄无声息地下去,连门也随手关上了。 瑞轩坐在下首,听见周显翊道:“叫你过来,是有一件大事要你知道。——还记得前几日问过你的永乐皇伯父吗?” 瑞轩点点头。周显翊接着道:“他家中本来只有两个嫡子,长子早夭,幼子前两年围猎时摔下了马,拖了不到一年也故去了,也不曾留下后嗣。如今你皇伯父年岁渐长,身体也渐渐不好。朕想,总不能让他老来膝下无人服侍,也不能使他永乐王位后继无人。前些日子,朕与他谈了许久,也知会了宗正卿,一应手续都已办好。” “瑞轩,以后,你便过继到你皇伯父名下吧。” 瑞轩手中的茶杯盖哐当一声砸落在桌上。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父皇不要你了。父皇已经不要你了。 第二十八节 一只坚定有力的大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周显翊那张轮廓英挺的脸就在极近的地方,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你要多想。” 瑞轩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要作何反应。他多想了吗?父皇已经不想要他这个儿子了,这不是他刚才亲口说的吗? 周显翊脸上无奈的神色更深了些许。然后,似是为了证明给瑞轩看,他张开双臂,将瑞轩抱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温热而坚实,瑞轩本来已经快要空白的脑袋里,一下就连刚才那点能想得出的结论都不见了。 周显翊抱了他许久,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会儿,方才松开他,叹气道:“安心了吗?安心了就乖乖地坐下,听朕给你讲。” 瑞轩已经无法思考,呆呆地依言坐下。周显翊也没有回到座位上,就在他身旁坐下。温热的气息让瑞轩忍不住往旁边让了让。 周显翊在他脑门上弹了个栗凿:“别乱动,乖乖听!这一年,朕知道你心中有不少疑惑,不过你向来笨,事情没定之前,朕也不想让你胡思乱想。朕往下说的事情,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就开口问,听到没有?” 瑞轩乖乖地点了点头。 周显翊看着他的样子,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顿了顿,道:“你不是朕亲生儿子的事情,朕以前就知道了。” 瑞轩的眼睛一下瞪得铜铃般,刷地看过来。 周显翊被他的样子逗笑,在他脑袋上又弹了一下:“眼睛别瞪那么大——朕之前既然没有追究你,之后就一样不会。你以为,在江南监视你那个叫翠娘的奶娘的人,只有你派出去的那一批吗?” 瑞轩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难,难道父皇也……” 周显翊没有否认:“知道你是天生的软心肠,不忍杀她灭口。但朕之前也跟你说过,混淆皇家血脉是大罪,一旦被发现,朕也很难保得住你——自然要替你多照看照看。” 瑞轩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那,那之前翠娘又怎么会到三哥府上……?” 周显翊叹了口气:“瑞晟是这样跟你说的?……翠娘从来不曾到瑞烈府上。她一直在朕的人手里。” 瑞轩瞪大了眼。周显翊道:“当时江南有人在探听当年的事情,想要带走翠娘。朕便命人将她带走保护了起来。” “翠娘还好好的?没有被抓起来?……可,可是谁要查我……?” 周显翊恨铁不成钢地又弹了一下他脑门:“还没明白?除了朕,还有谁跟你提过翠娘这个人?” 瑞轩捂着脑门,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大哥?!” “若不是他做的,他为何要骗你说翠娘在瑞烈府上?” “可,大,大哥为何要……” “自然是为了将你一并算计进去,好扳倒瑞烈。” 瑞轩愣了一会儿,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语调也拔高了好几分:“扳,扳倒……怎么会是大哥做的!三哥出事的时候,他那么伤心!不会……不会的!大哥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 周显翊伸手一拉,他便扑通往前栽倒,又跌到座位上。“听朕说。” 他声音不高,却有帝王天生的威仪。瑞轩乖乖地闭了嘴,只是看过来的眼神中仍旧是浓浓的不相信。 “瑞晟虽是嫡长子,也已定了太子之位,但他舅家只是清流,且在朝中已经式微。相比之下,瑞烈外公戚少坤掌虎符多年,瑞烈本人又功勋卓着,尤其是军中,支持瑞烈的声音不在少数。瑞晟如何放得下心?” 瑞轩摇了摇头:“可,三哥说过,他这辈子只愿为大哥平疆扩土。大哥,大哥也那么亲近三哥……” 周显翊在他头上轻拍了拍:“所以你才当不了帝王!掌天下者,无私情。纵然瑞烈不想反,朝堂上的事情,却并不是瑞烈一个人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他的手下,难道没有想推举他上帝位的心思?他的舅家,难道没有扶持他上位的意图?瑞烈虽是含冤,戚少坤的不臣之心却是确实无疑的。就算朕在位时不反,瑞晟继位后,他也迟早要逼得瑞烈反。——瑞烈想不想都不重要,他只要一天在这个位置上,就总有时势逼人的一天。” 瑞轩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父皇,您果然知道三哥是被冤枉的?” 周显翊停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没有给瑞轩胡思乱想的机会,他又接着道:“瑞烈在外领军多年,机警更甚常人。你以为谁才能够不声不响地将武器与书信藏匿到他府上,还不被发现?” ——自然只有那个他全心相信的人。 瑞轩终是不得不相信了,眼神中流露出浓重的哀伤。周显翊没有安慰他,却是另开了一个话题。 “你们四人,瑞烈文武双全,但性格过于刚直,不够变通,又太过看重私情;瑞焱为人机敏,却失于小聪小慧,不够大气沉着;你……就更不提了。唯有瑞晟,才当得一国之君的职责。瑞烈此事,朕未尝没有放手让他去做、磨砺他的意思在里面,因此才一直不曾插手。” “朕方才就说过,为帝者,江山安定、社稷安稳才是第一位的要事,儿女情长总要摆到靠后一位。若是朕在瑞晟这个位置,身旁有一个会威胁到江山稳定的因素,朕也一样会狠下心肠将它除去。只是……瑞晟毕竟年轻,下手太过了一些。” 想起之前在宫宴上见到的瑞晟,瑞轩喃喃道:“大哥……一定是后悔了。” “是啊。”周显翊也轻声道,“如果他当初知道瑞烈会死在凉州,不知道还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瑞轩的神色僵硬了,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像是死了一般。他嘴唇哆嗦了很久,才终于发出一句断断续续的句子:“三,三哥,死,了?” 第二十九节 “听朕说!” 周显翊一声断喝,将瑞轩从惊恸中拉了回来。周显翊叹了口气:“天下人与瑞晟都以为他死了。” 瑞轩眨了眨眼,慢慢地回过神来:“他,他没有真的死?” “朕如何能让他真死。但这事,你也不可对任何人说。——他被人从流放地劫走了,只是作了一个已经身亡的假象。” “劫,劫走?谁要劫走三哥?” 周显翊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之前瑞烈托你帮他做弓箭的时候,有没有跟你提过北齐的新单于拓拔勖的事情?” “——劫走他的人,就是拓拔勖。” “瑞烈与拓拔勖之间的事情,朕也知道一二。如今我朝与北齐已经议和,拓拔勖与瑞烈也一直惺惺相惜。北齐那里不如我朝出身观念深重,凭的是本事说话,再加上又有拓拔勖——比起他有一天真与瑞晟走到手足相残的地步,北齐那里,或许更适合他。” 瑞轩渐渐地松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当初瑞烈对他说过,拓拔勖是他除了父皇和瑞晟之外第三个佩服的人。他想,瑞烈被那个人带走,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吧。 “可是……大哥这样,未免有些可怜……” 周显翊摇了摇头:“瑞晟从小顺风顺水,难免心高气傲,做事偶尔失了分寸。经此一事,朕也望他今后有所自省,能成长得更当得起一国之君的职责——今后也能对手足,更宽容一些。” 提到手足,瑞轩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瑞焱……还,还有秋玉华,现在如何了……?” 周显翊又微微笑了起来:“他们过得很好——允城本就是瑞焱给自己安排的退路,朕封他做允城郡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瑞轩又瞪起了眼睛。他好像又听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没错,他与秋玉华的事情,朕也很早就知道了。” “瑞焱从小机敏,他舅家不曾败落时,在宫中也有经营,未尝没有染指皇位的意思。只是后来舅家式微之后,他便故作混迹花街柳巷的模样,渐渐韬光养晦了。瑞焱虽是心事重,但毕竟亲生骨肉,朕心中,总归是盼他能平安和乐的。” “起初得知消息时,朕也不相信他对一个戏子是真心的,亦不信一个戏子对他能有真心。故只是召了秋玉华入宫,又让人放了些风声——若他们之中有一人是逢场作戏,当断便断了。只是……最后你也看到了。” 周显翊摇了摇头,笑容里有些为人父亲的心疼,又有些释然的意味:“他为了秋玉华,不惜赌上给自己安排的最后的退路。秋玉华也能为了他不惜自己性命……他们两人都如此,朕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瑞轩回想了很久那晚的情形,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又瞪大了眼:“那天晚上的事情……父皇都知道?” 周显翊点点头,虽不曾明说,却已经是默认了:“……朕总不能让他们真出点什么事。” “瑞焱那晚在落雁矶下已经安排了船只接应,连夜便顺流而下奔赴允城。朕便顺他的意思,将允城做了他的封地。——何况他今后远居西南,也是好事。至少,瑞晟今后便不用多担心他对皇位会有威胁了。” 瑞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许久以来郁积在心头的那股不畅,好像一下就松快了。直到他回过神来,连忙转头看他父皇:“那我……” 说了这么久,还没有说到他要被过继的事情呢。 周显翊无奈地笑了,伸手轻抚上瑞轩头顶。连瑞轩这样笨的人都能够感觉得到他笑容中的怜爱与宠溺。 “你只要是皇子一天,你的身世便可能有被人拿来做文章的一天。唯有你不是皇子了,才不会有人揪着你的身世不放。” “朕也想过,让你诈死换一个身份,或是干脆借上次谋逆之事将你贬为庶民——可最后还是舍不得。”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笨,又迟钝,现在比从前变得有勇气了,可结果捅的篓子更多。不给你安排一个显贵又安全的身份,朕怎么放得下心。” 瑞轩呆呆地看着周显翊近在咫尺的英挺容颜。他突然想起那时在天牢里,周显翊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倒是比以前有勇气了,可是还是一样的笨。……你这样,叫朕怎么放心得下。” 一句问话不自觉地从他唇边泄出:“父皇……我,我又笨,又迟钝,又并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您为何,要……要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全身的血一下都涌到了脸上,只觉自己心跳如鼓,几乎要听不见对面的回答。 在嘈杂的心跳中,周显翊的回答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朕也并不是你亲生父亲,你又为何每次都呆呆地盯着朕看得出神呢?” 等不到瑞轩回答,周显翊笑了笑:“朕的原因,和你的一样。” 接着,像是怕他还不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一个温暖的轻吻,落在瑞轩的额头上。 尾声 卫武帝乾庆十五年,是卫朝历史上一个值得记住的年份。 这一年,卫朝与北齐结束了近十年的战争,缔结了和约,成为两国后续一百多年和平相处的开始。 这一年,三皇子周瑞烈坐谋逆罪,流放凉州,当年即死于流放之地。同年,卫武帝的另外两个儿子也双双失去了竞争皇位的资格。五子周瑞焱因行为不检,被贬至边远之地的允城,终身未娶,亦无子嗣,后过继了皇族中远方堂侄为继子。六子周瑞轩则受周瑞烈案牵连,被贬为顺平郡王,两年后又被过继给永乐王,改名周宁轩。史载这位被过继的皇子虽无文治武功,却十分精于木匠百工,作品常令时人叹为观止,连卫武帝本人也非常喜爱;即使在被过继之后,也经常奉召入宫,陪侍帝王左右。 由于太子周瑞晟成为皇位唯一继承人,卫武帝时代未曾发生如本朝其他帝王时一般的夺嫡之争。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手足凋零之痛,卫文帝周瑞晟终生对于仅存于世的两位弟弟十分宽容仁爱。皇权在卫武帝与卫文帝之间得到平稳过渡,为武、文帝两朝的“乾明盛世”奠定了稳固的基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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