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 上+番外——团阿扁
团阿扁  发于:2014年0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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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你死了,尸骨我为你收殓。若是没死却败了,我沈如养着你。 连同你所养的那些兔子,连同将来你会为之倾心的姑娘。我沈如一直养着你们。 这是个矛盾的故事,交缠的命运,复杂的情爱,暗潮汹涌的朝堂,尔虞我诈的人生, 一张张面具之下,你究竟是谁,又是我的谁? 内容标签:言情,耽美,架空历史,宫廷 搜索关键字:主角:连翘,沈如 ┃ 配角:萧玉琮,李荥,萧玉晟,青竹 第一章:远客(1) 秋天啊,黄昏的天是霞红色的流光,鸦雀回巢,照进屋子的光线有些暗哑。坐在路边的小孩扁扁嘴喊饿,抬头看天色不早了又喊了声:“娘,我要吃饭!” 小孩的娘亲从屋里出来,扔下篮子和把菜:“乖,帮娘把菜择了。”说着抬头看天,“怪漂亮的,也不知是不是有仙女下凡了。” “娘,仙女漂亮不?” “漂亮。” “有娘漂亮不?” “娘自然比那仙女漂亮。小宝乖,娘先进去了……” 娘说她比仙女漂亮,那她就比仙女漂亮,反正他也没见着过仙女姐姐长什么样。小孩想着低头要去择菜,家跟前忽然停下一辆马车。好吧,他家住在城门边,来往马车停下问路也正常。小孩没有多想,继续择菜。 “小弟弟,你知不知道丞相府怎么走?”声音柔柔的,软软的,还有一股子香气。 小孩抬头,蓦地睁大了眼。 不是马车奢华地过头,也不是那匹拉车的青骢太高大,而是说话的这人和被这人抱着的大得吓人的兔……兔子? “漂,漂亮姐姐,你是不是……仙女啊?你这个是不是……是不是玉兔啊?”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弟弟,我是漂亮哥哥,不是姐姐。” 小孩捂着脸尖叫,声音又尖又细:“娘,仙女姐姐真的下凡了!仙女姐姐在跟我说话!” 都说了是哥哥…… 无怪于这个孩子的失控,饶是这京城,能遇见一两个长得如此人上人的也不过是十个手指来回数的数,更何况这位漂亮的“仙女姐姐”是如此尘烟飘渺的模样。抬头是天边流霞红光,眼前是翩翩公子的凤眼朱唇,仙女下凡估计也不过如此。 “这位小哥,请问丞相府怎么走?” 他一笑,连眉梢都跟着上扬。被问路的走货郎红了脸。 “老人家,请问丞相府怎么走?” 他躬身,素锦的里衣稍稍动了动,旁人一眼便瞧见了里头漂亮的锁骨。伛偻的老人家咳嗽得更厉害。 “这位小姐,丞相府……” 话没说完,本是无意经过的一位大嫂欣然昏倒在路旁。 年轻公子耸肩微笑,摸摸怀里的兔子,又不知从哪里摸出块肉饼来,竟喂给兔子吃:“肉肉啊,京城的人真是太热情了。”他转头,嗯,身边围了不少人呐,“各位乡亲,在下来自汴凉,不远千里来京城,只为找人。请问丞相府怎么走?” 终于有人回应他的问路。年轻公子重新上车,放下车帘时笑着道:“老李,跟上前面那带路的大哥。”末了,又是扬眉一笑,“多谢各位乡亲了。” 软烟罗的帘子经风一吹,软软飘起,车内公子斜倚软塌焚香品茗的模样细细落入他人眼中。于是,便有人想看看这姿貌逸绝的少年公子究竟为何要去那丞相府。马车后面,一个两个,渐渐跟多了不少人。 马车赶到了丞相府前,众人睁大了眼看着从车里伸出来的那一只手,吞口水的声音几乎同时。年轻公子掀开帘子走出来,凤眼微阖,露出如愿的笑容。似乎是在车里换了身衣服,之前的淡雅换做了此时的亮白银丝纹锦杉,脚上蹬了双鹿皮靴,几分飘逸自在心头。 “这位公子,您要在这丞相府做什么?” 有人大着胆子上来问,他垂眉含笑:“自然是找人了。”摸摸兔子,眼瞅着这丞相府墙高门阔守卫森严,不禁乐呵,“我是来找当今丞相,沈大人的。” 听闻年轻公子是来寻这丞相府的主人的,尾随而来的百姓不禁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人说他恐怕难以见着丞相的面,有的人说丞相天天忙于政务,估摸着在宫里忙得出不来,还有的人说以当今丞相爷的性子估计是结了什么仇家,公子是来报信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就是不见年轻的公子做什么解释。 这丞相府是已经到了,众人把目的猜了也是猜了,但是接下来的动作却迟迟不见公子做出来。是上前叫门,还是站在门外等候? 众人猜测中。 而公子,怀抱兔子,春风迎面地站在原地,既不叫门,也不作出等候的姿态,似乎颇为自得。 良久,他捏捏兔子厚厚的后颈,笑道:“肉肉啊,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于是又掏出块肉饼喂给兔子,“吃吧吃吧,瘦了便不可爱了。” 众人惊愕。 这兔子据人所知都是吃草的,是素食动物,公子怀中的兔子怎生的偏是吃肉的,莫不是哪里搞错了? “这世间便也只有你一人偏要将那兔子养成吃肉的,非要胖的五官积成一团才漂亮。” 一旁过来一辆官轿,抬轿四人恭敬地放下红顶轿子,喊了声“爷,到府了”。众人知,这便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当今丞相沈如沈大人了。而那句话,自然就是丞相大人说的了。 轿帘子掀开,走出一人。是俊逸的容貌,挺拔的身姿,绛红色的官服,还有略显不悦的神情。略微走近几步,似乎未见他人,目光只停留在身前人的脸上,终是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你倒知道来找我。”回身走上台阶,门前的守卫向他躬身。他停下,又回头,“王子年,来了就给我安生一点。” 年轻公子眯眼笑开,回身冲着身后众人告辞,快步跟上,边走边喊:“沈如,我这一路可是受了好多苦……” 这一日,京城里来了位姿容绝丽的外乡少年公子,这一日,京城百姓知道,城东的丞相府住进了一位客人。 王子年,明明是明艳动人的容貌,却偏偏取得是这般普通的名字。有人叹息爹娘没文化的难处啊,也有人仰望老天说了句十全十美难,十全九美容易啊。 第一章:远客(2) 让下人收拾了间客房出来,又嘱咐着送上热水,厨房里也被招呼着开始折腾。年轻的客人一来,一向安静的丞相府就热腾了起来。 煮开一壶茶水,沈如换下官服,坐在桌边饮茶,神情安然。隔着绘有泼墨山水的六联画屏,王子年正在后面沐浴,不时发出满足的声音。 “他知道你来京城了吗?”沈如问,不动声色。 屏风后传来一阵舒服的呻吟。“他若是知道,我也就没这份胆量跑来京城了,汴凉那地方虽然偏远了点也穷苦了点,至少民风还是朴实的,漂亮姑娘一抓一大把,我做什么跑到这儿来。” 沈如冷哼:“既然不怕,做什么易容。”一如从前,还是逞强。记忆之中,他本就男生女相,但绝非这般倾国倾城,面容妖孽,若非他兔不离手,自己今日估计也难认出他来。伸手拿过王子年沐浴前扔桌上的人皮面具,有些不喜地想要扔掉。 “阿如,别扔,我还有用。” 知道沈如的意思,王子年出声制止,只穿着里衣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上是沐浴过后的清香。这张面具,他还有大用处。 见眼前这家伙又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沈如明白,恐怕这人当真是有备而来。也是,认识这么多年,还不曾见过这家伙吃亏的,他心里的那点想法只怕不是一时而已。 “留下做什么,报复那人?”沈如放下人皮面具,神态安然,“你倒是真不怕他动手。好生待在我府里别出去随便招惹那人。' “便是招惹了他,也不见得就能出什么事。”他笑,顺势扑到沈如的背上,“我俩多年的交情摆在这,阿如,你总不会就这样放任我被欺负吧。”他扑得很快,所幸被扑的那人倒似乎早习惯了这招,手中杯里的水丝毫不见晃荡。“阿如,我这一路风餐露宿,可是冲着你我的多年交情来的,可别辜负了我的这片心意啊。” “我倒是情愿你我没这份心意。自小你便是给我惹来无数的麻烦,如今这般模样你倒也不忘拖我下水。” 就着沈如的手,王子年美美地喝了一口茶。嗯,君山银针,还真是不错的好茶。“哪能是拖你下水,阿如,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想办法对付,对你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轻轻推开背上的人,沈如垂眼站起身来,悠然转过身:“那个人不好惹,或许到时候连我也保不住你。”他说着往门口走,身后王子年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 “若是连你也保不住我,那我便是被他五马分尸也是咎由自取。” 沈如回头。王子年靠着桌子,侧脸略显伤感,眼眸黯然:“阿如,如今我便只有你一人了。” 他垂眉,回头,伸手打开门,门外等候多时的下人静静躬身。 “我知道。”他停下,“我会护你周全。” 门被沈如随手关上。王子年坐下,长叹一口气。便是护他周全了又能怎样,那个人何尝是那种会善罢甘休的类型。多年的情谊,或许这次真会为沈如带来灾祸。 抬眼的时候看见了妆台上的铜镜,模糊不清的铜镜里自己的那张脸孔,纤细的柔弱,胆怯时,明媚时,也不过只是这样子的纤弱。王子年低头看向手边的人皮面具,果然,还是需要这张面具帮忙的。 于是闭上眼,将面具重新覆盖在脸上,涂抹上特殊的细腻膏体,他突然牵扯开唇角微笑。铜镜里,已是少年公子桃夭柳媚的脸孔,是瞥一眼便刻在心上的容颜。 “王子年,你总是会有办法对付那个人的。”他笑着看着脚边爬动的兔子,“肉肉,你说对不对。” 便是烧了这座大好山河,他也要那人无路可走。 相府书房。 沈如负手立在窗前,秋色至此窗前的竹也黄得差不多了。 “爷,王公子这一路只带了随扈一名,便是那驾车的老李。” 随手折了窗外一叶,眼神冷冷地望向天空:“便只有一人吗,他倒是胆大。”稍停了会儿,又道,“那个人有什么动作。” “许是公子金蝉脱壳之计太过成功,汴凉那边并没有过多的动作。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沈如皱眉。 “据说那人就要班师回朝,而且西京侯也会一同归京。” 那人说完话,小心抬头看了眼沈如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可是明显能让人感觉到不悦。“爷……” “西京侯吗。”沈如笑,眼神一时阴冷无比。不愧是那个人,居然连西京侯也一起带回京城。只是…… 子年,这样的人你要如何对付。 “爷,小的多问一句。既然西京侯也要上京,那么公子的事该如何进行?”一直立在案边侍茶的少年突然开口。 沈如低笑,声音低沉:“鸣泱,你太小看他了,不过是一个西京侯而已。子年,自然有他自己的办法。你以为,他真是一只兔子吗,软软的,没有任何威胁。”停顿半会儿又道,“便真是兔子,他也是不吃素的兔子。” 若是那人难招惹,子年,你也不比他弱。 第二章:狐狸(1) 王子年也真的是在丞相府安生地呆了几天,府里下人们来来往往的,总是能看见一人像是得了软骨病,一整天就那样软塌塌地趴在水榭的围栏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身边也只有一个下人,是相爷从身边拨过去的青竹。清冷冷的像块冰,只是偶尔出手帮睡着的那人驱驱虫蝇。 这一主一仆,倒都是合乎性子的怪人。 “那位王公子睡了有一天了吧?” “是呢,早晨起来后只喝了碗白粥就趴在这边了。” “中午那餐是青竹去厨房端来的吧。” “是啊,也不见公子动个身,就着青竹的手就把一碗鸡汤给喝了。” 经过水榭的过廊上,婢女交耳低语,不时轻笑。水榭里,那趴着的身子稍稍挪动了下位置,好像又是睡去了。 “站在这里做什么?”有人从身后走来,婢女一惊看清来人躬身叫道:“鸣泱公子!”相府里,除了大人是爷,爷身边的几名随扈从来都不是下人可以平起平坐的对象,一律恭称为公子,便是已经拨给那人的青竹也是如此。 鸣泱凝眸看向水榭,那人还趴在那睡觉,青竹倒是清醒着看向这边。“王公子这样多久了?” “回鸣泱公子,已经……已经一整天了。” 一整天?鸣泱沉吟:“去请王公子宴厅用膳,就说爷回府了在等他。”爷近日加紧人手护院,又将连他们这帮随扈都觉得深不可测的青竹安置在此人身边,为的也就是护他周全。然,此人倒还真的是安生得发慌呢。 婢女已经恭敬地走进了水榭,试着叫醒王子年。青竹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出手帮忙,视线淡淡的停留在水里的红鲤鱼上。青竹,爷会让青竹跟在公子左右,倒让不少人吃了一惊,不过……鸣泱突然笑起来,身边跟着冰块似的青竹,也难怪公子会一整天瘫在那里不想动弹了。他看见王子年终于动了动起来,一双凤眼朦朦胧胧,有点远,声音听起来软乎乎地没有力气,那去喊他的婢女已是红了耳朵。这样的容貌,也只有爷和他们才不会动了其他心思。男人太漂亮也是祸害。 跟随沈如多年,鸣泱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的相爷还认识这么一个人。王子年,怕也是位不能得罪的爷。 鸣泱转身要走,眼睛瞥过水榭,正对上青竹的眼,下意识一愣,点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然后走掉。虽同为相爷的随扈,但青竹,却是个谜。 水榭这边,王子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顿时舒服了筋骨,凤眼更是因为哈欠泪光涟涟。“你说阿如回来了?啊呀,终于等到晚膳了,青竹,咱们吃饭去!” 第一次听王子年直呼沈如“阿如”时,下人们都愣住了。便是老夫人在世时也不曾这样喊过自己的儿子,当事人却是连一点不悦都没有,似乎早习惯了这样的称呼,更是将他时不时扑到背上来的行为彻底无视。次数多了,下人也就习以为常了。 “公子。”婢女突然喊着他,惊觉自己的失态慌忙低头,“公子在水榭小憩了一天还不曾洗漱……公子的这身衣服了……” 王子年茫然地摸摸脸,又动了动手,不觉有什么地方是不妥当的,于是扭头问道:“青竹,我的脸可是脏了,衣裳可是皱了?” 青竹没做任何回答,冰冷冷地看向那说话的婢女。那女子也是识相的人,当即应声道:“公子赎罪,公子的倾城容颜怎可能脏了,只是相爷素来爱干净……”她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去看府上的这位贵人,他正歪着头打量,似乎在考虑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王子年问。 “奴婢名唤杳娘……” “杳娘?”王子年若有所思,唇边忽然扬笑。“做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杳娘乃是奴婢爹娘所起,奴婢不知。” 王子年抬头望了望天,手指抚上自己的脸:“杳娘,我这边正缺一个照顾的人,你过来可好?” “奴婢不敢,奴婢粗手粗脚,怕是服侍不了公子……”她还在那边婉拒,王子年已经让后边的其他婢女全部退下,她抬眼,身前的这个少年公子正眯眼轻笑,“公子……”她迟疑了,这个人…… “渠北江府的杳夫人,”他笑,却又忽然叹气,“杳娘可是认识。听说那位生生被人推入火窑,死得好不惨烈。小生实在怜惜。可是据说,那位杳夫人被神秘人所救,至今尚在人间。” 这样的笑,完美无缺,皓月清辉般的优雅,可背后却是锋芒的针刺。杳娘只觉身痛,身下一软,双膝跪倒在他的面前,双眼泪流,磕下一个头。 “杳娘,愿意服侍公子左右。” 王子年伸手扶起杳娘,笑眯眯地为她掸掉衣裤上的灰尘,语气带着怜惜:“子年受之不起,杳娘从此便是子年的姐姐,子年还望姐姐多多照顾了。”他说着便要去用膳,直嚷着肚子饿了。 “公子!”杳娘喊住他,“公子是从何得知渠北江府的杳夫人还活着?” “嘻嘻,天机!”他回头笑,这一次的笑绝对的真实。 第二章:狐狸(2) 用过晚膳,照例在沈如书房里磨蹭游玩,王子年似乎丝毫不认为自己是在影响某人办公。随手拿下架子上的一本书册,懒懒地翻了几页便又随手扔下,向着服侍沈如的婢女讨要了杯香茗,还颇不知足地吃了不少点心。百般无聊之下,又猫样地腻到他背上去。 “阿如啊……” “下去!” 沈如不动如山,顾自看着明日将上呈的折子,手下笔墨不断。从汴凉入京不过半月功夫,再过几日那个人便要携西京侯入京了,这人倒似乎是真的不急。半会儿也不见背上的人下去,沈如又道:“下去,我要看折子。” “不要!”王子年吐吐舌头,环住沈如脖子的手动了几分劲,书房里侍立的鸣泱眼神紧了紧并未上前阻止。“阿如可是知道我从你那里要走了谁吗?”见沈如没有应答,他撇撇嘴乖乖下来,“杳娘啊,我把杳娘要到我那屋去了。除了青竹,你给我的那几个人都不得我心,还是杳娘好。” 杳娘…… 府里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你要便要了,府里有的是下人。” 王子年啧舌:“杳娘,阿如,我说的可是杳娘啊,渠北江府的杳夫人。” 这一回,终是想起了杳娘是谁。沈如微愣:“江府杳夫人?你要她做什么……” “我房里缺一个服侍我的人。” “我给了你青梅和玉珠……” “阿如,我要她。” 王子年的郑重突然让沈如说不出话来。良久,他回看手里的折子:“若是要成亲便选个良家女子来,我自会帮你安排婚礼的事。杳娘……她不合适。” “哈哈,阿如,我要杳娘又不是为了成亲!”王子年大笑,“阿如,别忘了当年是谁救杳娘出来的。我要她,不过是看在她当年在江府的作为上,她可不是寻常妇人。巾帼英雄也不过如此。” 知道他并非说笑,沈如不再说话,手里的折子又过去一本。等到案上的折子全都过了一边,沈如抬头,却见那人正抱着他那只胖兔子坐在一边嬉闹。沈如皱眉:“它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抱起兔子,王子年的整张脸都凑了上去,嗯,软乎乎的,真是舒服。“就在刚才啊,肉肉这么可爱,让它待在外面吹风不是太可怜了吗。肉肉,相府大厨的肉饼做得好吃不,你可别瘦了呀。” 雪白的肥兔子,肉乎乎的一大团,怎么看都觉得古怪。似乎是从小就有的毛病,他只记得王子年幼时养的第一只兔子便是被养得又肥又笨后被人抓了吃掉,好像自此这个人就有了这样古怪的嗜好。明知越肥的兔子越容易被抓走做了吃食,仍是要将兔子养得异常肥大,甚至还喂上了肉食。也明知,越耀眼的人也就越容易得罪他人,仍是将自己逐渐成长为那人的眼中钉。 现在,就连易容也是,偏要倾城倾国才算是完好。 沈如突然叹气,王子年抬头眸光闪过,就连鸣泱也狐疑地看了过来。 “子年,你这般性子,叫我如何是好。” 这般的率性,这般的叫人无法轻易撒手不管。若是护他,仕途势必艰辛,身上的官服便成了那枷锁。但若是不护,自己又怎能忍心,那个人必然也不会放过他。 沈如的这句话许是出自无意,但王子年却想了很多。许久,他站起身来:“阿如,若是你不愿意继续,便就此收手吧。我自不会勉强于你。如今,我只有你了。你若是不愿意,我会有办法的。” “既是你要的,便也是我要的。” “阿如……” “只是,子年,宫里的那人不也是你的……”他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他不是!”王子年冷笑,“也不配是。这世间,若说我王子年除却那些个身份与钱财还拥有些什么,阿如,便也只有你了。”他稍顿,又问,“阿如,若我死了,你会怎样,为我收殓还是任由他们将我暴尸荒野。” 总是这样,明知不好回答,也总希望得到答案。 沈如看着他,给出的答案不由让人沉思。他说:“你死了,尸骨我为你收殓。若是没死却败了,我沈如养着你。连同你所养的那些兔子,连同将来你会为之倾心的姑娘。我沈如一直养着你们。” “倒是为难你了。”王子年低头苦笑。可是,这世上哪有姑娘可以让他付之倾心,可以得他怜惜。女子总是柔弱的。便连那巾帼英雄般的杳夫人,不也最后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地,不得泪眼涟涟。做大事者,不能被儿女情事所缠身。这样的情爱,他不要,要不起,更要不得。 见王子年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沈如看向鸣泱,挥了挥手。鸣泱恭敬离开,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听见关门声,王子年抬起头,却见沈如离开座位站在了自己的身前,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是下一秒,脸上忽然觉得微凉,人皮面具已经被拿开放在了桌上。然后,他听见沈如冷冷的声音。“在我府上,你戴着这张脸做什么?” “自然是防人,你也知道你府上有多少眼线在。”王子年摸摸脸颊,有些不耐。天以为他有多喜欢戴那玩意儿吗,人皮面具这东西做得密不透风的,整张脸闷在下面很不舒服。若非为了怕被认出,他绝不戴这玩意儿。 “可是我不喜欢这张脸。” 沈如的强势,王子年并非第一次知道。自小,他喜欢的便是喜欢的,厌恶的任谁说来都不愿意见着影子。所以,才一次一次地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似乎,天不可靠,地不可靠,唯有他才是可靠。可是这一次,为何那么强烈地感觉到他的不悦?也许,是他认为自己不够信任他。许久,他算是自以为明白了沈如的不悦,无奈地解释道:“阿如,并非我不信任你府里的人,只是这里人多眼杂,难保没有宫里的眼线。我,不想被人认出身份。” 他说着涎着脸上去,自然地抱住身前的这个人,头埋在他的肩颈处,呼出的气自然暖暖地熏在他的脖颈上:“阿如,你说那个人何时会来京城。” 被拥抱住的这个人无奈叹气:“探子说,五日后那个人便携西京侯进京了。” “西京侯?”松开手,王子年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却明显忽略掉了身前那人耳朵上的红,“那个人……很好,看样子我这几天是该准备给他的厚礼了。” “什么厚礼。”沈如问。 “我的这份厚礼,还希望丞相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如,我要开一间酒楼,或者说……”他笑嘻嘻地倾身向前,附在他耳边轻吐兰气,柔嫩的唇瓣微微触碰到同样柔嫩的肌体上,微热的,也是滚烫的,“或者说是一间妓院。”他说完站直身子,抱起兔子就要离开,又突然回首微笑。那一瞬间,便不是倾国倾城的容颜,也灿烂过千山万岁的繁花。“阿如,你的身子……我是说,比起我,你的身子倒是越来越健硕了。方才抱你的那一下,倒让我心动不少,只可惜我并非女儿身,不然今夜定要共赴巫山!”模样是巧笑连连的,说的却是轻佻的话语。 王子年方才走出从外面将门关上,沈如蓦地捂住了脸,只余一声长叹。 第三章:识得(1) 沈如没有想到,王子年说要在近日内为那人准备厚礼,当真在第二日开始忙里忙外奔波起来,这一忙便有三日不见他回相府休息。这日,沈如从宫中朝圣回来,轿子经过东街的牌坊处,忽听外边有人议论纷纷,其间偶有王子年的名字,他皱眉,敲了敲轿门让人停下轿来。别是那个人惹出什么乱子来。 “请问这位乡亲,你们方才可是在说有位王姓公子买下了城东的那座凶宅?” 被问话的乡亲不认得身前的人是当朝丞相,只当是一般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故而也不在意张口就来:“是啊,那位王公子听说长相极美,普天之下没人能及,不过也不知是傻子还是呆子,愣是花大价钱买下前面的那座凶宅,说什么要开一间酒楼。”话语间藏不住鄙夷,“而且,还听说啊,这位王公子现在就住在丞相家,似乎是丞相大人的娈臣。” 听见这话,沈如身后的随扈全都白了脸,鸣泱更是捏紧拳头上前想要动手。谁知,当事人似乎并不在意,摆了摆手,眸光淡然。 那乡亲也是个没眼力的人,啧啧舌又道:“不过,听见过那王公子的人说啊,那位公子当真是漂亮,也不知开了这间酒楼后会不会挂牌当个堂倌儿。”说着还意犹未尽地嗯哼了几声。 沈如皱眉,眼前那乡亲突然大叫,却见一臃肿妇人恶狠狠地拧住他的耳朵,瞪着眼骂道:“好你个老不死的。平时不准你去那勾栏院,现在倒好当街贪图上人公子爷的相貌来了!怎么着,看上哪个堂倌儿了?呸!老娘非好好修理修理你,一个兔儿爷也能将你迷成这样,胆儿肥了你!” 见那对夫妇骂骂咧咧远去,鸣泱低骂一句“乡间粗民,鄙陋不堪”,转首躬身道:“爷,上轿吧。” 鸣泱躬着身等候,却不见沈如的动作,于是起身,见沈如面色有异不觉叫道:“爷……” “上轿,”沈如回身,“送我去城东那里。”他倒要看看,王子年究竟在做些什么。不知道他的这份厚礼究竟有多厚。 城东的宅院,据说几年前曾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青楼,名满天下,就连皇宫贵族也经常出入其中。但,那青楼不知怎的,某日雷雨夜,一道闪雷劈到此处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明明是雨夜可是那火就是熄不了,而且整个青楼居然没有一人活着逃出来。自那日之后,这座宅院便被空了下来,一直不曾有人居住。也是自那日之后,左右的邻居经常能在雨夜听见莫名的声音,惊悚得让人竖起浑身汗毛。从此,这里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 但是,今日有个冤大头居然乐呵呵地出大钱买下了这座宅院,还说,还说要开间京城最大的酒楼?莫不是见鬼了吧,还真有这等怪人? 哎,这世间还真有怪人,而且啊,那怪人就是前段日子闹闹腾腾住进丞相府的少年公子。据说,长相俊美,出手不凡,扬眉浅笑间就迷了他人的魂。说不定,并非什么凡人,倒是个真真的妖精。 这么漂亮的公子真是妖精化的?当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副俏模样啊,若生在官家,势必是高高在上的美贵族,倘若是下等人出身,倒不妨做个堂倌儿,兔儿爷也是不错的。 这一路到了城东,沈如虽说一直坐在轿中,但双耳却时时进去这些议论,不外乎念叨的都是买下城东凶宅的少年公子。这个王子年如今还是这么不安生。 “爷,宅子快到了,王公子就在前面。”轿子外,鸣泱轻声提醒道。 其实,不用鸣泱提醒,沈如也知王子年就在前头。他掀开轿帘,视线看向前面正与人交谈甚欢的王子年。沈如今日早朝入宫,并不知王子年是几时离开的相府,这一身紫衣虽有些逾制但不失是最适宜他的颜色,再看他束发的玉带与腰饰,华美秀逸,眉眼轻挑扬笑,无怪乎被那些乡民误认为是妖精。 真是越发的像南国进贡的那些叫孔雀的鸟了。沈如眯起眼。也是越来越让他看不透了,这个人可还是原本的子年。 沈如下轿的时候,王子年并未看见他,反倒是一直站着不动的青竹瞧见了,出声清醒道:“公子,爷来了。” “阿如!”果真看见沈如带着鸣泱慢慢走来,王子年扬起笑开口招呼。待他走近,王子年回首对身边的蓝衣人介绍道,“蓝惠,这位便是相府的沈大官人,以后若我不在楼里有人找酒楼麻烦,你可要去找这位爷。”沈如皱眉,刚想说你将我当作了何物,却见王子年回过头来看他,“阿如,这是我为酒楼新招的掌柜,你俩可要认识认识,日后花间可要多倚仗你的荫庇。” “公子,这是贿赂。”青竹突然出声。 “哪里。”王子年笑,凤眼凝光,“我连银子都没给你们爷,这哪里是贿赂。对吧,丞相爷。” 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沈如蹙眉,瞧见王子年紫衣上的褶皱,伸手将它抚平。“我说了护你便是护你,你的酒楼自然会在相府的荫庇之下。”至于这个男人……蓝惠么,名闻京城的铁算商人,王子年居然连这般人物都能请到手,朝堂与江湖,他究竟牵扯了多少。 既是名闻京城的铁算商人,蓝惠便绝不是什么普通人,瞧见沈如的打量,他笑着抱拳拱了拱手:“不才蓝惠,见过沈如沈丞相。” 沈如颔首算是受了他这一拜。“蓝老板的大名,在下如雷贯耳,只是不知蓝老板是何时与王公子结识的。”以王子年的身份,在汴凉从来都是深居府中,江湖之事按理并非是他所接触的东西。 蓝惠只是笑,也不说什么。倒是王子年,笑呵呵地拉住沈如的手,把他往宅院里拉。“来来,阿如,你帮我瞧瞧这宅院,虽说是凶宅,倒也漂亮,稍稍整修一下便会是京城里最棒的院子。恐怕,比皇宫还漂亮。” 第三章:识得(2) 如他所说,这座宅院若非凶兆之说,确是京城中最漂亮的。大门之后是宽敞的前院,之后是牌楼,在后面是寻常人家的厢房,最后则是后院。已经有人在做清扫,满院的萧条看着人心慌。来往的下人见着王子年,先是一愣,然后便急急低下头来唤了声“老板”。眉眼扫过沈如,不知该作何称呼。 王子年倒是笑了又笑,似乎很满意这座宅院的现状。然而,沈如对这院子前前后后看了遍却越看越觉得奇怪,不由拉住兴致颇高的王子年问:“这宅院不像是经历过那年雷火,子年,不觉奇怪么?” 他这样问,哪知王子年全然不觉,摆摆手就道:“前几年有人修缮了这座宅院,听说原是打算作为民宅居住,谁知夜半偏生相信鬼神之说,硬生生地吓坏了众人,最后只好到处张贴布告说是要转让或租借宅院。”王子年曲手,敲了敲柱子,笑,“人呢总是敬畏鬼神的,这座宅院因此辗转几任主人之手,到今天算是完好地由我接手了。阿如,我觉得,倒是我白白捡了一个便宜。” 沈如默然。便宜也好,诡异也罢,既是他王子年要做的事情,他定然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这份厚礼,你要怎么送给他?”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那个人不近女色,不好风月,对他而言,这座宅院也不过只是一家酒楼。饮酒作乐,谈风论月,都是文人骚客的喜好,而那个人并不是。 王子年沉默半晌,突然扬眉轻笑:“阿如,你可知,我为何要将酒楼取名‘花间’?”如他所料,沈如并没有作出回答。王子年笑:“纵是万花世界,总有一壶酒归君所有。若说女色是花,妖娆丰韵。那男色便是酒,醇香甘爽。阿如,我知他不好女色,可我也知他并非君子,对他而言,男色便是他的那壶酒。” 子年,你可是在汴凉,在最接近那个人的地方经历过了什么,为何你的言行,你眼眸中的光亮变得与之前不同? 沈如很想这样问,可是王子年似笑非笑的面容总让他开不了这个口。待王子年将宅院的事务交代给下人处理,与他同行回府,沈如突然问道:“子年,你还记不记得幼年的时候,你为了躲那个人从树上摔下来,枝条划破脊背,重伤在床整整修养了三个月的事吗?”他看见王子年愣住,“后来阴雨天时你总是喊脊背疼痛,大夫们束手无策,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的伤还痛吗?”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可是不知为何王子年的表情并不好看。沈如没有说话,只是凝眸注视着他。鸣泱和青竹将视线转向别的地方,绝不触及那两人的目光。 然而,似乎真是世间最难回答的问题。沈如凝视着他的脸,视线下移,注意到他握紧的双拳。叹口气,沈如伸手,修长微凉的手指触及王子年的眼睑,王子年避之不及眼中一闪而过惊惶。 他问:“子年,告诉我,你可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王子年。” 良久,他身前的少年公子,闭上眼,嘴唇微颤,吐出两个字:“我是。” 他终是明白了,这几日心中的惴惴不安究竟来自哪里——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王子年了。 沈如收回手,淡然地看向王子年,四目相对,一个平静如水,一个惊慌失措,想当然地将一切铺成在白日之下。许久之后,沈如不再看他:“早点休息,你也累了。”说完又吩咐鸣泱道,“让厨房把晚膳送我书房里,晚上我有公文要批。” 分明只是托词,鸣泱看了眼王子年,只能恭敬地应了声。 入夜,相府点起了灯,偌大的“沈”字晃晃悠悠。后花园的秋菊开出悠然的花,花丛中蹿出一只黑猫,绿色的细长眼眸瞧向翻墙而来的陌生人,“喵呜”一声窜进甬道旁的另一处花丛。来人眯着一双碧色的眼睛,手执一把不合时宜的羽扇,慢慢悠悠地向着厢房方向走去,显然是熟悉相府的。 路经书房,透过窗棂,里面的烛光摇曳明亮,模糊地能看出那人正伏案工作。他挑起嘴角,这个笑容太过散漫,也太过明目张胆的挑衅。他摇着羽扇,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近书房,眼里的某种光亮得惊人。手伸出,刚刚碰到门面,还为动手推出,却明显察觉身侧袭来一道劲风,于是侧身一闪,面对来袭之人。 “回去!”王子年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他知道那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如果我说不呢?”同样只是嘴型。 “你来找的人是我,不是沈如。跟我走,或者你回去。” 他们还在那边对着嘴型,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王子年看向开门的鸣泱,显然愣住。鸣泱目不斜视,屈手道:“爷请两位公子进屋说话。” 王子年仍有些迟疑,倒是身边惹出事端来的家伙,摇摇羽扇,喜滋滋地走进书房,末了还做着嘴型说了句“你回去还是我回去”。 书房里,沈如放下批阅的公文,抬头看向他们,来人面带笑意,一身张扬的朱砂红,秋意虽凉但仍是过早地裹上了火狐的皮毛围脖,眼眸顾盼神飞,了然是婉转承欢之姿。沈如站起来:“在下沈如,不知公子是?” “鄙人念水,人称‘千面相’。沈大人的样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念水言语间媚眼早已如丝。 王子年面上有些难看,但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拢了拢衣襟,许久才打断念水的眼波流转。“念水,莫要打扰沈大人工作,我们寻别处说话去……” “这位公子深夜造访相府约见子年,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 “原本是有的,不过现在嘛……”念水笑得妩媚,已倾身倚上沈如的肩头,指尖调情般绕着圈,“现在念水倒是更想与沈大人谈谈天呢。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如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让出并不尴尬的距离:“念公子既然是来找子年的,在下也不便多言什么,公子请便。”他的视线扫过王子年的不悦,吩咐鸣泱领客人去前厅。不曾想,念水居然又出声叫道: “沈大人可是想知道子年的厚礼究竟是什么吗,沈大人可想过这份厚礼说不定正是子年他自己呢?” 沈如蓦地回首,双目圆睁,似乎是生气了:“念公子是什么意思?” “念水!”王子年夺步挡在他身前,伸手一把拉住念水的手就要往外走,“你跟我来,去我房里讲话!” “王子年,你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饶是王子年先一步拉走念水到了门口,仍是被沈如几步追上,牢牢箍住手腕,怒意扑面而来,平日的淡然荡然无存,“先是铁算商人,再是千面相,子年,从前的你根本不会去认识什么江湖人士。子年,你究竟在计划着什么?” 他的手劲很足,王子年挣脱不开,闪躲的眼神终于凝眸肃然起来,连声音也变得与此前不同:“阿如,信我。求你。” 从书房出来,王子年的表情一直冰冷冷的,即便是看向念水的眼神,也冷然地骇人。念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坐下。见王子年的态度不理不睬,终于伸出手揽上他的腰。 “念水,放手。” “子年,你生气了?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以为我舍得就这么放手么。”念水微微一笑,手臂一拉,将王子年直接揽入怀中,作势俯首吻上他的唇。王子年撇头,温热的亲吻留在他的侧脸处。念水眯起眼,手臂更是将他的腰箍得紧紧的。“子年,你不想我吗,你离了汴凉之后,我可是每日每夜都在想念你。” “念水,我说了,放手。” “不放,这辈子别想让我放手。”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捏住王子年的下颚,强势地将他的脸转过来,然后灼热的吻劈头盖脸地落下。王子年本是牙关紧闭,无奈下颚传来阵痛,只得微微张开嘴,却让念水的舌趁机追逐起他的灵舌。他的唇隐隐传来痛觉,紧闭的眼微微感到湿意。舌头快要失去知觉,只能麻木地跟随念水的贪婪。良久,念水似乎觉得够了,终于放过了他,却轻松地将他抱起往床边走去。 “子年,我想你了,很想你。” “子年,让我爱你好不好,我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了……” 王子年睁开眼,无力地推开念水:“求你,放手。念水,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不是他,我不是子年。我是连翘,楚连翘。”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他,”念水撑手俯在王子年的身前,神情居然是悲伤地可以落下眼泪,“可是,连翘,你就当他好不好,就当是子年,是我的子年。”他伸手深情地抚摸着王子年的面容,“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子年,你连子年的影卫渚洲都不是。可是,连翘,我不能就这样,就这样放手任他走!”他俯下身,亲吻身下人的颈项,双手抚上玲珑的曲线,“连翘,你就是子年,我的子年……” 不知道为什么,在念水的手伸进衣襟的那一刻,王子年,或者说连翘突然叫起来:“救我,阿如!” 门被“咚”得踢到在地,连翘还未回过神来,身上的念水已经被鸣泱扭手扔到一边,沈如冲进门来扶着他的双肩坐起来。 他问一句,他答一句。 “你不是子年?” “我叫连翘,楚连翘。” “子年在哪?” “在汴凉。” “他没死对不对,”见连翘点头,“那么为什么是你化身成他来京城?” “我,不能让他来冒这个险。” 简单的话,沈如明白眼前的这人虽不是王子年却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最后一个问题,他郑重地问出:“连翘,你究竟是谁?” 长发凌乱的少年公子眯起眼望向门外,眼神悠远,不知想到了什么:“我想回家了,可是我也许再也回不去了。”他低下头,“沈大人,我有个哥哥叫渚洲,是子年身边的影卫。” 第四章:连翘 听哥哥说,他出生的时候他们楚家垮了,族亲全部被株连九族,似乎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俩。 听哥哥说,娘亲生下他的时候只轻轻在他额上留下一吻,然后便抱着已经及笄的大姐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当场血溅。 听哥哥说,连翘这个名字是娘亲临死前取的,因为楚家不需要他来报仇,所以连翘就好,不需要太强劲的心。 后来识字,小侯爷翻开一本药典告诉他:连翘是味中药。味苦,性微寒,有清热解毒,散结消肿之功效,可治热病初起,风热感冒,发热,心烦以及丹毒。 如今,他骤然明白,从拥有这个名字起,他便不是哥哥那样的人才,这一辈子也许他都只是那味微寒的中药,躲在别人的身后,怯怯地望着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 “连翘,你是我们楚家的宝贝连翘,你不要学武,不要报仇,这是娘最后的愿望。连翘,你只要安静地站着就好,听哥哥的话。”渚洲向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人,唯有面对唯一的弟弟他才会露出浅浅的笑容。 楚家最后的两条血脉,如今颠沛流离已在汴凉侯爷府度过了最为安稳的十年。这十年里,渚洲因为容貌长相近似于小侯爷而成为了小侯爷的影卫,而不过才十岁的连翘,出生之初的颠沛似乎养成了他柔弱的身子骨,永远都只能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哥哥习武,看小侯爷吟诗作对。 只是,他不能满足于这样,他需要一个机会,让他也可以站在人前,鼓起勇气无畏地去保护他们。 终于有一日,小侯爷找到他,拉住他的手第一次开口请求:“连翘,这一次或许只有你可以帮我了。” 那一日之后,连翘认识了“千面相”念水,从此不再是前朝楚家的小公子,不再是汴凉侯爷府的公子,他日日吞服念水给的“化颜丹”和“落音丹”,尾随在小侯爷身后模仿学习他的举止……日渐的,连翘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哥哥的惊讶,小侯爷的满意,念水看他时眼神的灼热,无不昭示着他已经拥有了和小侯爷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声音,以及一模一样的举止。 离开汴凉的前一天,小侯爷告诉他,从此他便不再是楚连翘。他姓王,名子年,是当今丞相自小相识的少年公子王子年。 听完眼前这个少年的讲述,看着他微闭的眼帘轻轻颤动,沈如有些心疼。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年纪分明比子年要小些,却已经有着这般静如处子的性格,不动声色,将自己的一切隐藏在背后,用他人的脸孔和声音生活。子年,到底是为难了这个孩子。 “你说,你叫连翘?”沈如问,摆手祝福立在一边的杳娘给连翘沏上一壶茶,“渚洲是你哥哥,既然如此为何不是他来代替子年冒险?” “哥哥有他的本职要做,侯爷说做戏就要把戏做全了,而且会武功的哥哥还需要保护侯爷。京城这里,有连翘就够了。” 少年的声音平静如水,似乎根本没把京城之行看作危机重重的狼穴。明明还只是的孩子,明明还身量未足,明明……明明该是他人掌心的宝却勇敢地站在外面被风吹被雨打。 “楚公子。”杳娘在一旁已将所有的事都听在耳里,毕竟是柔情的女子,多少有些心疼这个孩子的境遇,于是出声,“公子可愿意听杳娘说句话。”少年的眼淡淡地看过来,微微点头应允。 杳娘抚过耳边的鬓发,垂眉低言道:“小公子是前朝的后人,难道就不担心有人将公子你的身份泄露给奸佞小人吗?公子的大义,奴婢很感动,但是,公子也需要为自己考虑。公子可想过,侯爷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你绝不会拒绝,也知道如果你在京城出了事,只要有人知道你是前朝后人,便绝对没人会联想到侯爷……” “住嘴!” 原本还是安安静静地听杳娘讲话的连翘突然发怒,手边的白瓷茶杯被他挥手摔到抵上。白净的王子年的脸孔上,是带着怒气的喊声。 房间里顿时一片冷寂。 “我知小公子一心只会保护侯爷,可是公子真的没有做过这样的设想吗,如果还不曾想过,那请公子今日想想。杳娘就曾因为这样落得如此境地。”她不紧不慢地将话说完,弯身拾起地上的碎瓷片,恭敬地走出房间。 “连翘,你莫信她一妇人的话,子年待你如手足怎么会害你,这次让你冒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念水急急拉住他的手察看,还好,没有受伤。 连翘怒火还未熄,白净的脸庞隐隐透着情欲,胸脯起起伏伏,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沈如蹙眉看着他,却意外瞧见连翘也朝这边看过来,并没有移开。他看见他握紧的拳,听见他闷声说道:“子年是哥哥的主子,也就是连翘的主子,他便是害我,我也无话可说。”他这样的举动像是在证明着什么,沈如闭上眼,觉得有些心痛。 良久之后,沈如开口:“连翘,如果有一日事成了,你可还能恢复本来面容?” 也许能,但也许已经不能。 连翘没有回答,只是抚抚自己的脸颊,闭上了眼。 夜以至三更,众人从房中离开,念水被安排在离连翘最远的厢房里,其余的人都各自回房。沈如看了眼连翘关上的房门,回首对鸣泱说了句“今夜你与青竹一同守夜”。鸣泱躬身应答。 房里,连翘解开锦衣正欲休息却见青竹还安静地站在窗边。青竹这个人是个谜,相府上下皆称他与其他沈如的随扈为公子,其他人的出处他已多少了解,唯有青竹,像个解不开的谜。 “青竹……”连翘想了想,“青竹公子,睡了吧,不早了。” 以王子年的身份在相府呆了多日,青竹在身后的日子也已不短,只是除了日常必要的交谈,他真的不曾有与他做过什么深的谈话。 青竹只是静静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居然走过来帮他宽衣。连翘睁大了眼,握住他的手腕叫道:“青竹……”这个人向来清冷,这般举动着实吓坏了他。 “你别怕。” 连翘愣住。他的声音不似平日的冰凉,倒是带了份不常见的深沉。 连翘本就是顶着王子年尘烟飘渺的容貌,此刻睁大了一双凤眼,双眸水亮亮的让人动容,不再伪装成王子年平素的举止,这样的他倒是多了份柔弱。或许念水喜欢上的本就不是王子年的妖娆,而是他的怯弱。这样的性子足以引起一个人的保护欲。青竹握了握拳,声音恢复微末的冷意:“京城之行,若相爷不再护你了,还有我在。” 青竹……连翘觉得惊异:“我想知道,青竹,你到底是谁?” “别问。”他替他宽了衣,熄灭灯,外头的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你只需知道,我曾与你有着同样的机遇。只要知道这些便好。”稍顿,又道,“睡吧,明日花间那还有事要公子你处理。” 他出了门,反手关上。门外,鸣泱侧脸望着他,神情有些难以言语。 “我以为你会告诉他你的身份。” “如果我说了,不是让你也知道了吗。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也就知道了。”这是今夜青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夜,连翘终于睡下,枕头上还有他盈盈的泪渍。 这一夜,沈如难以如眠,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少年白净的脸,带泪的眼。 子年,何苦。 连翘,何苦。 第五章:酒业(1) 奈何是再让人不耐的原由,奈何连翘的身份已曝光,城东的那间名为“花间”的酒楼已经不慌不忙地准备开张。看着少年连翘顶着婉转娇柔妩媚浅笑的王子年的脸忙里忙外,已然知情的几人不无心疼这个孩子。 酒楼已经大致布置完好,门前的红色灯笼,艳红色纱织飘飘扬扬,陈年的美酒一坛一坛从最好的酿酒大家里运出来藏进楼里的地窖,红红绿绿的车队慢悠悠停在楼前,下来的是一整车队的莺莺燕燕,娇笑连连,美目盈盈。杳娘立在酒楼门口指引着往来的下人,瞧见这一连的姑娘与漂亮公子,微微蹙起眉头,听见他们齐齐唤了声“小爷”便奔到前院正与蓝惠讲话的连翘身边。院中的连翘一身蓝衣,与身边的蓝惠一色,却见一人笑靥如花,眉眼流转倩波,一人面带浅笑,举手投足都是温文尔雅的儒生气息,两人倒是相得映张。杳娘心下一阵酸涩,若她的孩子尚且在世,再过几年也就能出落成连翘这般的性子,只是若是她的子,这些苦难绝不舍让他受了。 “你等来了。”连翘笑,是平日里王子年的笑意,视线扫过一片,说道,“让哥哥姐姐们大老远而来,舟车劳顿,辛苦了。”他说着躬了躬身,倒是一片真诚。 姑娘们见他这模样动作皆是笑成一团,嘻嘻哈哈,捂着嘴笑。有胆大的拉过连翘的手,笑嘻嘻地凑近他的脸,吐出口兰气:“小爷,我等可都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来这酒楼的。不过,若不是小爷,我等可还在小地方呆着,进不了京城,遇不上达官贵人。”说罢,一群人各自作揖算是谢过他了。 若不是面上还有层倾城绝色的人皮在,连翘此刻的脸一定被这番举动羞得满脸通红。他直起身受了这一拜,又道:“多谢哥哥姐姐们的捧场。”他看了看蓝惠,“既然哥哥姐姐们已来花间,子年也就得将楼里的事直说了。但凡是吃花酒的楼子里皆有花魁娘子,我这花间虽不是一般的酒楼子,但这却不得少。所以,哥哥姐姐们有谁自荐的请告诉子年。” 这些姑娘公子是均来自于各个妓院酒楼的头牌,以下等身份得到上等人的享受,他们本就养成了娇纵的性子。连翘本是担心他们争锋相对,可谁知,眼前的这些人却捂着嘴嘻嘻笑着,两边各自推荐出了适合的人选。 连翘瞧着身前柔情似水的姑娘和清雅俊逸的公子,不由扬眉微笑:“那就劳烦云雀姐姐和清秋公子了。” 两人皆是作揖道谢,随后和众人一道下到厢房处休息去了。 “小爷真是好脾气。” “蓝惠为什么这样说?”连翘眯眼问。 谁知蓝惠并未做解释,只是笑笑吩咐帐房将这月的现钱先交予那些姑娘公子们。连翘也不在意,转首看着布置一新的酒楼,突然问身后的青竹:“相爷那日说他们几时回京?” “算时间,便是今日了。” “那么,就选明日开张吧。”蓝惠突然插话。连翘一惊,随即一笑。也好,明日开张便明日开张,事情早晚是要办成的。 秋日的黄昏,总觉得有些萧条。有大雁成队向南方飞走,凉意从四方慢慢渗入人心。沈如站在城门口,身后此刻站着的不是鸣泱,而是朝中品级较高的几位大人,全是一身官服,交头接耳地说话,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今日那人将来了,可是时辰已过,却不见车道上有渐行渐近的车马队伍。眼见着天色渐晚,身后奉着皇命的大人们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沈如蹙眉。 “沈大人,侯爷是不是误了路程,今日赶不回来了?” “沈大人,我们还是各自归家了吧……” 嗡嗡声很重,沈如头疼地闭上眼。也许,那人真的不会来了。“既然各位大人如此,不妨回去吧。”他的话一出来,身后的那些大人三三两两都走干净了。沈如一个人站着,目光淡然地注视着眼前的路。 “阿如?” 沈如回头,是连翘,身后还是跟着青竹,以及死皮赖脸在相府住下的念水。连翘突然发现自己喊错了,连忙改口:“我是说,沈大人,还不回府吗?” 沈如摇头:“陛下下旨让大臣们候在这里迎接西京侯,大臣们已经不耐烦都回府了。城门关上前,我想再等等。”看见连翘脸上的倦容,又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是否就开张了?” 见连翘点头,他说:“那就早点回去吧,我再等等。” 他刚把话说完,耳边忽然传来马的嘶鸣声以及车轱辘的声音,几人同时回头,居然真有车马过来了。紫鹃图样的车帘,两匹青骢马,就连赶车的车夫也是孔武有力的模样。是那人的车马不会错了。 连翘有些紧张,想要转身走掉,可是腿脚突然不利索了,竟然迈不开步子。直到车马停下,他这才稍稍恢复了脸色,站在沈如的身后微微低下头。 “子夕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车马才刚停下,飞身跳下一人,穿着青玉色的劲装,笑得眉飞色舞。 “原来是李将军。”沈如笑着迎上前,“令尊大人可是在车里。” “在呢,玉琮也在。”李荥笑笑,踱步走到连翘身前,他本来是站在沈如身后的,按理说不会让人那么容易就看见,“沈大人,这位公子是谁,长得怪漂亮的。”莫不是沈如的……他只是心里想着,眼眸转着,并未将话说白了。 “荥儿,闹够了吗?” 从车帘后传来的声音是厚重的男声,沈如恭敬地应声,眼角瞅见斜后方的连翘身子微颤。他,在害怕? 帘子被一只手撩开,车里坐着两个身着华服的男子,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一个威风凛凛,一个是王子年那般的尘烟飘渺。 沈如上前,拱手道:“沈如见过护国公,见过西京侯。”他听见身后连翘冷静的声音紧接着拜见道:“草民王子年拜见两位大人。” 李勋隆冷眼看向这个陌生人,继续对沈如说话:“沈大人一直在等老臣吗,老臣倒真有些愧疚。不过,沈大人不觉得说话太过生疏了,毕竟你与玉琮是自小认识的朋友。”旁边坐着的男子微微一笑,眼角眉角均是风情:“阿如,等过了明日,我可要去你府上唠叨几日了。我们也好久没在一起说过话了。” “那是自然。”沈如笑。 萧玉琮歪头看了看他身后的少年,好奇地问:“阿如,我倒是和李荥一样好奇你身后这位漂亮公子呢,阿如,给我介绍介绍可否?” 不等沈如开口,连翘小步上前,躬了躬身:“草民王子年,乃城东花间酒楼的老板,乃是沈大人的远亲,如今投奔大人。明日,草民的酒楼正式开张营业,如两位大人不嫌弃,还望两位大人能来楼里喝一杯酒水。” 他说话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神情也是平静如水,好像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一般。沈如微微心惊,看青竹与念水的模样,也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花间吗?”李勋隆凝眸看着他,“既是开张头日,我便去捧你这位小公子的场。我也许久未喝过京城酒家的酒水了。” 连翘笑过:“那就多谢护国公了。”他直起身,眸光盈盈看向车内,就连笑容也比平日多了份媚态。 而车里那人,眼眸已然暗沉下来,唇边似有似无地笑着。 第五章:酒业(2) “你倒是胆大。” 离进宫前,沈如皱着眉在连翘面前念了句,随后却又是另一番语气,“连翘,你要小心。”方才李勋隆的那个眼神很不舒服,只是这句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皇族总是喜欢用各种借口在宫里举办各种宴会,此次护国公与西京侯跋涉千里回到京城,京里的皇宫贵族们自然又会聚在一起畅饮。沈如一身华服入宫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片莺歌燕舞的场景。 他向来不喜涉及风月。 宫中宴饮向来将女眷安排在一处,年长的女子爱多舌,如寻常百姓妇人一般东家长西家短,年纪尚轻的,遮颜羞面,偷偷窥望着宴会上的年轻官人。沈如一进场,众女子的视线便齐齐落在了上面。也是,沈如如今官居丞相一职,已是万人之上,更可喜的是至今单身,府里除了下人,便再找不出别的女子,听说连妾侍都还未纳,更是连一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这般有身份又有长相的男子,是女子都会着迷不已。 “子夕兄,你可算是来了!” 席上有人冲他招手,是李荥,李勋隆和萧玉琮还未来,他倒是先到了宴会上与人套起交情来了。若说护国公的性格确实有些阴冷,他这独子却不得不说是个爽朗的人,从不见他皱过眉动过怒。 “你来得真早。”沈如在他身边坐下,避开对面女眷直射过来的目光。 “嘻嘻,难得吗,而且对面还有这么多漂亮小姐等着,早点过来便能早点欣赏到这些花啊。” 如果说这位李家公子唯一的毛病是什么,绝对就是他这副花花性子。 沈如还未说话,李荥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咬耳朵问道:“对了,子夕,黄昏那时跟在你后面的小公子可是你什么人?长得倒是怪漂亮的,够味道。” 想起连翘在城门口的最后一个微笑,媚惑人间也不过如此,于是蓦地脸色微变:“是前段日子投奔我而来的远方亲戚,也算是我表弟。他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别去招惹他。” “啧啧”李荥摇头咋舌:“你倒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护着一个人。如此看来,他倒不是你远方表弟这么简单。”瞧见李勋隆远远走来,他又说,“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子夕兄不觉得他对着我爹的那一笑不寻常吗。”这么媚,恐怕没几人抵得住这份媚惑。 知道他的话别有用意,沈如越发的觉得莫名的不悦,却碍于场合不宜质问。突然,他想起了连翘那日的话,如今想来居然觉得那是哀怨。他说“阿如,我知他不好女色,可我也知他并非君子,对他而言,男色便是他的那壶酒”。 连翘所说的那份厚礼,难道真的是他自己不成吗? 西京侯尾随皇帝皇后进了宴席,酒宴算是正式开始了。觥筹交错间,众人萌生醉态。李荥本就好饮,在酒宴上更是喝得欢快,偏是这人今日醉得飞快,不一会儿已经瘫在沈如身上不愿动弹。 本想借此机会跟陛下告辞送李荥回家,结果这人烂醉时也不忘要去他的府上赖上一晚。沈如不耐,只好扶着他上了马车,然后回府。 李荥还在那边醉醺醺地说着话,沈如叹气。 “子夕啊,怎么办……我总觉得玉琮那小子……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臭小子了?” “他这家伙平日里……笑起来狐里狐气的……可是现在笑的时……候居然很温文尔雅?他会不会是……吃错药了……” “还有还有,子夕……我好喜欢你府里的表弟……” 人总说醉酒之后的话尤其的真实,可是沈如今日却不喜这份真实,宁愿没有听见。直到马车到了相府,下人将客人送去厢房,而他在书房前见着正等着自己的连翘时,心底有根弦突然拨响,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你……” “你回来了。” 摘取白天里那张异常漂亮的面具,底下露出的这张脸仍是带着几分风姿,真的与宴席上那吸引众人目光的少年的脸孔一模一样。可是,又有什么地方看起来不一样。沈如一时晃神,再回神,连翘已经站在了眼前,表情很关切。 他踮起脚,额头贴住额头,眼神透着温柔。“阿如,你是不是生病了?”发觉他并没有生病,连翘收回动作又说,“阿如,我已经吩咐下去让厨房给你和李将军准备醒酒茶了。”他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其实,我其实是想来问问你,明天有没有空闲,能不能去花间捧个场。”沈如没回答,他看起来有些慌张:“如……如果你没空也可以不来,毕竟……毕竟像花间那种地方……不太干净……” 连翘似乎真的很慌张,手足无措,一张漂亮的脸孔通红一片,就连耳朵也已经浮上鲜艳的红色。他的身上已经不是白天那件明亮的蓝衣,素白的衣衫隐约透出他瘦弱的身体。他的慌张,沈如看在眼里。 “你很想我去吗?” 突然的声音,连翘愣住,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笑着点头:“嗯。”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他很希望沈如能去捧场,哪怕只是去喝一杯水酒。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凤眼眯起,双颊上带着略微羞涩的红,确实是少年特有的风情。与王子年,不对,是与萧玉琮很不一样呢。沈如心想。这个孩子是与玉琮完全不一样的人,温柔含蓄,该是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 “如果是你想的,我会去。”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因为他可爱的笑容,就连沈如一贯平静如水的声音里也渗入了几分温柔。如果是玉琮亏欠了这个孩子,那就由他来补偿。 第六章:笑靥(1) 沈如下朝回府时,正遇上准备出去的连翘。这日的连翘似乎让念水化了淡淡的妆容,眼尾处微微上挑,唇上涂抹了晶莹的樱桃红,身上的衣是该是今年春京城新出的锦缎,样式则是今秋最新的流云宽襟青玉长袍,领口意外的松松垮垮,漂亮的锁骨就在人眼前,手腕上更是戴上了成色极衬他玉白肤色的翡翠镯子。一时间,那张仙女般尘烟飘渺的脸孔变得极其妖媚。见自己站着看他,少年颔首微笑。 许是容貌与服饰改变的原因,这一笑与昨夜的羞涩截然不同,多了份风尘味道。 “你此刻便要去酒楼了?”他身后的念水、青竹和杳娘都已经换装,显然是决定去酒楼的模样。 “昨夜问过鸣泱公子,知道这个时辰该是各位大人下朝回府的时候,我已让楼里的小厮去给各位大人送了请帖,所以我现在得先过去做余下的一些准备。”连翘笑笑,又说,“李将军似乎还在厢房睡着。” “我知道,他没去上朝。”这家伙喝得太醉了,上朝前喊他居然还喊不起来。 连翘忍不住就笑,身上的那股子媚气忽的便转化为昨夜的温柔,他正想开口说话,身后却传来陌生的声音,是终于睡醒了的李荥。惺忪之气已散,身上的衣也不见褶皱的痕迹,整洁地仿佛是新穿上身的。连翘见他往这边走了过来,退后一边,方才的微笑瞬间收敛成娇媚,轻轻唤了声“大人”。 李荥本来看见沈如和他那远房表弟在说话只想走过去打个招呼,毕竟昨夜自己喝得烂醉还是在人家府上打扰了的,可是见那小表弟转身轻柔柔的一声“大人”唤过来,他心想似乎还应该再做些什么。 “子夕兄,昨夜劳烦府上了。”他拱手作揖笑嘻嘻道。 “你倒是清楚劳烦我相府的下人了。”沈如淡然扫了他一眼,嘴上并不轻饶,“上朝时陛下问到你,知晓你昨夜宿醉在我府上还特地要我关照你,说是不用在意今日未早朝的事。我想,以你的性格,怕是根本就不会去在意这件事吧。” “知我者,子夕兄也。” 旁边站着的连翘突然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媚色如丝,连笑声都带着遐想。沈如皱眉看着李荥满眼的兴趣。他忽然就不懂连翘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又特地引起这个人的兴趣。 “哎呀,子夕兄的小表弟!”李荥伸手揽住连翘的腰身,涎着脸贴近,“你老家可有姐妹与你长相相仿的,如果有,能否带来京城,我可愿意与你结这门亲事。” 他的身体已经几乎攀在连翘的身上,动作亲昵地贴着头,似乎彼此的气息都能很清楚地吹拂在双方的脸上。连翘似乎并没有要保持一定距离的想法,一只手就放在李荥揽住他腰的手上,面上的笑娇柔明媚:“若子年有姊妹,以大人的家事,恐怕还高攀不上,最多也只能嫁进将军府当个妾侍。” “那不妨由我来当小表弟你的入幕之宾?小表弟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怎会呢。子年尚且年少,还不识感情为何物。” 听连翘这样笑,李荥更是调笑得欢喜,一只手明目张胆地抚上他的脸颊,一下一下,掌间长年握剑摸出的厚茧柔柔摩挲着他细嫩的皮肉。“小表弟可是要我委身教导你情爱之事呢?” 李荥的动作已经过火,青竹与念水强忍着火气立在一旁,沈如也把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杳娘侧过脸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连翘仍在一脸娇媚的微笑。不知道他的面具之下可还是这样一张保持着这种表情的脸孔。 “哪敢劳烦大人教导,”连翘终于退开一步,从李荥身边走开,作揖笑道,“大人若是有空,不妨来花间捧个场。子年现在要先去花间一步了。” 去吧去吧。李荥笑嘻嘻地挥挥手,手底下一时没了方才的感觉倒是觉得空虚了不少。 “闹够了便回来吧。” 沈如的声音突然觉得冷清得过人,李荥歪歪头,靠上他的肩膀:“子夕兄,你那小表弟应该没有家室吧,不妨让我收进府里,也比被我爹收了要好上千万倍。”他本来是在等着沈如的回答,结果看见那人不好看的脸色只能又问,“怎么了,上朝的时候被陛下批了?” “朝中只要没有你在一切都好。”他冷冷地说,“李荥,我说过,不要招惹子年,他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孩子。” “子夕,你是认真的?” 沈如没有说话,只是冷着一张脸去到书房。 “也对,”李荥笑,“你从来都是认真的。你那小表弟,我倒是真不觉得是正经人家出身。好了好了,子夕兄,你去照照镜子吧,这张脸真是能冻死人。”他摆摆手,随性地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我晓得该怎么做了。” 第六章:笑靥(2) 入夜,城东的一声鸣炮惊动了京城的喧哗,五彩花样的烟花缤纷射上天空。星空帷幕下,城东那座曾经的凶宅换上了新颜,名为“花间”的酒楼正式开张,门口的小厮们接过来客递上的请帖一一送上贵宾席。沈如站在楼前,还是有些迟疑。说是酒楼,可是隐隐已有风月之气飘散出。说到底,他还是不喜欢这种场合。 “爷。”杳娘几时站在身前的,沈如并不知道,一时无话,“爷,公子吩咐,让奴婢带爷和将军大人去到隔间。” 杳娘说的隔间是花间里最好的几个位子,全酒楼只有三间隔间,天地玄三等级。玄间已给了京城最有名的一位富绅,杳娘将他们几人带去地间。三间隔间均在楼上,左右隔着的都是只垂着帷帘隔开的雅座。 “地间?我还以为小表弟会让我们享受天间。”李荥在屋里转了一圈,有些遗憾的念了句,低头时又被桌上的凝珠香熏炉吸引住目光,转身细细研究起来,“子夕,我是越来越在意你那小表弟了,看样子他的出身非富即贵。”能用如此精辟的目光赏析并选择此等上品的人会是怎样的正经人家出身?他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沈如知道他的意思。那日来花间他便已知楼里所有的装饰摆设用具均是连翘一手操办选择的,想来尚在汴凉时便接受了玉琮的指导,而且,说不定也是受了骨血中前朝楚家的尊贵鉴赏品味的影响。单是这只凝珠香熏炉便已是做工极尽奢华。再看屋内其他摆设,无不是极限张扬华贵,衬得正是官家富绅的虚荣之意。 “将军,公子特地吩咐将这间屋留下给二位。至于天间,公子已经有了安排,只等着那位大人来了。”杳娘做了个万福,安静退下,把空间留给他二人。 “那位大人?”敞开的窗外,能看见隔得很远的另一间屋子,便是那天间吧,飘着蓝白色的帷帘,隐约能见里头与这边一样的摆设。正想着,帷帘被人拉开,有人过来倚坐在窗边,遥遥望向楼下来往的达官贵人。“玉琮?”认出对面的人,李荥有点出乎意料。 “是他,护国公也在。”沈如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对面。撩开的帷帘后,是锦衣玉袍的李勋隆和萧玉琮,而在他们身后微笑侍奉的人正是本该忙着主持大局的连翘。 李荥冷哼一声:“你那小表弟倒是真把天间留给我爹了,玉琮那小子也在!” “不过是受邀而已。” “受邀?他受的怕是不是来捧场的邀吧。” 李荥的冷言冷语自然全都听进沈如的耳里,他默不作声,门外杳娘沏了壶上定碧螺春来,给他二人倒上后不忘说一句“是公子吩咐的,与楼下的那些大人们不同。” 她这样说,李荥倒是无所谓好次,他向来不喜风雅,茶这事喝过了便是。沈如却不是。这一杯碧螺春,叶色清润,茶香飘逸,正是真正的上品好茶。他抬眼看向对面,正对上连翘清明的眼,没来由动了动手里的杯子点点头,却意外瞧见他含眉浅笑,略带羞涩。于是心下微动,已然也轻轻笑起。 又过半个时辰,应该是送出请帖的达官贵人们都已上了席位,沈如看见已在楼下忙碌的连翘与蓝惠相谐上了正中的台子,二人年岁虽已非相仿,但偏生得容貌姣好,这一站在一起,竟也生出了几分才貌相合之相来。只见蓝惠微微四望,笑容悄然微动,清清嗓子开口道:“各位。”他的音色本就透着几分惑人的感觉,“今日万分感谢在座的各位捧场,花间日后若能在京城立足必将重谢各位的厚爱。今日我蓝惠受身边这位王公子之托担花间的掌柜,日后定将好好经营。”莫非皇土,谁人不知铁算商人蓝惠的大名。如今见是他身边这位少年公子所托才身担这一座名不见经传的酒楼掌柜,众人不禁将目光长久停留在少年公子的身上。 那少年公子面若白玉,眉目轻扬,红唇皓齿,笑时眸光流转,飘渺倾城。又见他着了一身今秋新出的流云宽襟青玉长袍,腰间缀一翡翠环璧,自有几分世外仙子的气息。台下众人微微惊叹。 “在下王子年,今日在这皇城脚下开这酒楼不过是为求财,所以,今后楼里的生意还要多靠各位的捧场。”他蓦地一开口,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皆是被他惊艳到,“子年也不多说什么,下面是我们花间舞姬的表演,还望在各位饮酒时添添气氛。” 连翘微微一笑,携蓝惠下了台子,而后一片莺莺燕燕登台而上,一时间真的是莺歌燕舞,幽香四溢。粉色的衣,橙色的裙,白的云袖,银的花簪,红的唇,黑的眸,融合着笙乐的艳丽,似乎能清楚地听见台下人猛烈的心跳声,也许魂魄也在分秒之间被那些美丽的妖媚所勾引走。那名为云雀的姑娘轻扭腰肢慢慢上台,妩媚的笑,飘扬的眼神,微微嘟起的红唇,性感地撩人。一身白衣的清秋公子坐在一旁闭目抚琴,优雅动人,连唇边抿起的淡淡笑意也惑人非凡。 似乎已经可以看见花间未来的成功,台下的连翘扬起美丽的笑。 沈如看不见天间里那两人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看着台下的莺歌燕舞,也不知道身边的李荥陶醉得是台下的哪位女子,他看见的只有站在楼下柱子后轻轻微笑的连翘。 那个微笑,温柔得让他不由想起那夜,少年微红的脸庞,低头时露出的白皙的脖颈,瘦弱的身躯似乎只要微微一用力就能将他捏碎。 他忽然很想再看见那样子的微笑。 “看样子,今夜过后,这座酒楼会红遍京城,甚至红遍大渊王朝。”萧玉琮软软地趴在窗边,面上是微醺的桃红,眼神却直直看向楼下的热闹。 “不过是个小酒楼而已,靠女色惑人也不过如此。”李勋隆靠过来,眼里是冷然,“不过这里的酒倒是不错。” “若是听见你这样说,那孩子估计会伤心的。” “我连荥儿都不顾,哪里用得找顾及这么一个孩子。”虽然的确很惹人在意。 李勋隆抬头,对面地间里坐着的人该是他那独子和沈大丞相,偶尔的目光射过来不外带着淡淡的探究。 萧玉琮被逗笑了,一双凤眼流光溢彩:“勋隆,你还真是自私的男人。” 自私吗?李勋隆冷笑。他随手拉下帘子,伸手揽住萧玉琮的腰身,倾身压下。“那你可要好好看看我是个怎样的自私男人。” 外边的一切暂时还与他无关,至于那少年,或许等他的兴趣浓厚了,自会好好探究探究。 第七章:应声(1) 酒楼的生意从来都是天越黑越好,直至鸡鸣,直至天边露出鱼肚白,花间的一日生意总算结束。楼里的一些东西还没整理好,那些夜生活的姑娘与公子也三三两两各自回房睡去,下人们打着瞌睡整理桌上的残余,酒香犹浓,熏得人脸上还透着红。蓝惠正和新招的账房先生对着账目,渴了从房里出来却见连翘和下人一起蹲在一边洗着碗碟。 这样子哪里还有花间大老板的模样。蓝惠忍不住牵动唇角笑了笑,走过去把卷起袖子努力工作的某人拉起。于是就对上了他亮着好奇的眸光的眼睛。 “怎么还在楼里?” “你不也是。” 蓝惠笑,拍拍他的头:“我是掌柜的,要和账房对账。”总觉得,这位相府小爷越来越像他的弟弟,总也不见大户人家表少爷的架子。 也不介意被人用对小孩的态度对待着,连翘眯眯眼,拿还湿着的手腕擦过额前垂下的散发。抬头看看天色,都已经亮了呢。“真的不早了,”他随意地往洗碗的布上擦了擦手,“我先回去了,楼里剩下的活也不多,大家都早点休息吧。”放下袖子,又将衣上的皱褶抹平,连翘走了几步回头微笑,“花间才刚开业,我这个负责收钱的还不想那么早就累坏大家。” 他的凤眼有着温暖的光,蓝惠一时恍惚问道:“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他指指前面已经整理好的两人,“念水和青竹都还在等我。” 那两人……蓝惠不知该怎么形容。念水他认识,有名的“千面相”,一手易容的功夫出神入化,腐朽于他手下也能幻化成倾城绝艳的美丽,当初汴凉初遇连翘,瞧见的便是念水为他细细着画妆容的模样。那时候的连翘……如果不是因为那位小侯爷,也许现在该仍被渚洲牢牢地护在身后。还有青竹,如连翘所说,神秘的探究不出背后的身份,只是似乎知道所有的事情,他……该怎么说呢,很像渚洲的感觉。有这样的两个人在他身边,应该什么都不用担心。 蓝惠叹口气,笑得有些落寞。 相府的门意料之外的没有关上,连翘微微觉得困倦,也就无所谓门的事了,挥手让青竹和念水各自回房,然后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睡意很浓,他眯起眼打了个哈欠,眼角是困了的泪珠,刚想抬手把眼泪给抹了去,迷糊间撞上了前面的人。 睁开眼,是沈如。 “阿如?你还没睡?” 似乎,只有入了夜的时候才能看见连翘本来的性子,温柔得像个柔美的女子。沈如垂目:“昨夜是你等我,所以今天我在这边等你。” 连翘歪歪头:“有事吗?”以为他是有事可是意外见他摇头,于是又问,“那么,阿如,你为什么不去睡,已经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朝吧?”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再装作是他。” 明明该是问句,可是此刻自他嘴里说出口,却着实不是那种意味。 连翘摸摸自己的脸,撕下人皮面具,觉得脸上的毛孔一下子舒服地舒张,不由笑了:“我很想现在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可是……”沈如看过来,“可是念水说,我好像一辈子都不能再做回我自己了。” “只是‘化颜丹’和‘落音丹’两味丹药而已,只要停吃不是就该慢慢恢复吗?” “我早已经停吃那两味丹药了。” “停吃多久了?” “半年。”连翘低下头,表情藏在下面轻易看不见,“整整半年我没再碰过那些药。”可是,还是没有恢复原本的样子不是吗。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再没什么话可以说出口。连翘觉得尴尬,想要跨过一步回房去,却在第一步踏出后被沈如拉住了手。 “阿如?” “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也没关系。” 连翘觉得奇怪,沈如继续: “不能用你原来的声音也没关系。” “不能再用你本来的楚家二少爷的身份也没关系。” “不能再回汴凉回你兄长渚洲身边也没关系。” 寂静的小院里,除了风声,除了清早起床捕食的鸟鸣声,除了彼此的清晰的呼吸声,只有沈如一声又一声的说话。 “阿如……” “连翘。”他的手被紧紧握住,“这次答应我,别太接近李勋隆,那个人不是好对付的,甚至,你最好也能离李荥和那位西京侯远一点。” “可是侯爷不是你……” “那个人,不是玉琮,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萧玉琮。” 简单的话,决断的意思,连翘听得明白,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他露出的脖颈,白皙如雪,纤细的不象这个年纪的少年,就连喉结也并不突出,似乎除了那里连翘的身上并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证明他是男子的身份了。 沈如看着他的脖颈,手里还紧握着他如女子般该被称为“柔夷”的手,又想起李荥白天的搂搂抱抱,一时心里觉得不适。 “连翘,”他声音低沉,那一声唤得几分情动,连翘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一道力气拉进怀里,“下次,别再让男人这样抱着你,就是揽着腰也不行。” 他说完话就松开了怀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盈盈白光下,连翘的脸红了大半,低着头不知所措,而沈如,那一双耳朵早已渗着血红。 似乎,是真的情动了。 第七章:应声(2) 早朝时的大明殿,敞开的门透着初生日头的明亮,文武百官恭敬地立在大殿两旁,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上,天子身着明黄龙袍端坐着。 大瀚的天子年纪颇轻,不过也才三十五六的模样,十几年前众将打起“清君侧”的名号推翻前朝,又结合后宫力量推他登基称帝。如今过去十余年,天子也已而立,后宫三千佳丽,子嗣不少,却至今还未立下王储,不免朝纲动摇,后宫不安。朝堂之上,大臣们不止一次地上过奏折请求皇上尽快立下王储。那日护国公回京,大臣们更是在之前的早朝上纷纷请旨。谁知,年轻的天子并未理睬。 如今的大瀚王朝风调雨顺,也不似前朝有着外戚专政的情形出现,后宫之主的皇后母仪天下,几位嫔妃各自教养自己的孩子,余下的宝林才人也不过只是后宫的过客,今日得了一夜恩宠,明日指不定就成帝王的过耳云烟。天子并不着急立储。 今日早朝,王储的问题再度出现在朝堂之上。 “陛下,陛下的几位皇子如今都已适龄,还望陛下早日立下适合的王储!” “陛下,现如今大皇子亦已经十八岁,师从前朝太子傅王勃涛,才学广博,定然能担当太子大任。” “大皇子虽说年龄适宜,但论性格,大皇子太过柔弱,又颇为喜欢舞文弄墨,实在不适宜作为一国之储君。不如,由二皇子琉来当这个太子。” “若说性格,二皇子恐怕不能担此重任,怕是只有四皇子苏了。四皇子能文能武,可是不可多得的绝佳人才。” “几位大人,大皇子、二皇子与四皇子的确都是人才,但几位似乎忘记了三皇子……” 龙椅上的天子似乎已经习惯了大殿之下这群大臣们的唇枪舌战,从来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他自然也乐得清闲不去理睬。懒懒的视线来回扫着大殿,期间目光几番停留,不是难得一见的护国公李勋隆和西京侯萧玉琮,也是一如往日表情冷冷清清平平静静的丞相大人沈如。呃,今天的早朝李荥还是称病未来。 良久,大殿之下的唇枪舌战略略有些歇息,天子终于开口:“护国公是怎么想的,四位皇子里,护国公以为哪位皇子比较适合?” 李勋隆长年不在京城,更是很少与后宫接触,几位皇子的品行如何他又怎么会了解。“陛下,四位皇子各有春秋,微臣实在不知该如何评判。” “那么,表皇弟,你又是怎么想的。” 一直保持着淡淡微笑的萧玉琮微微躬身:“臣弟长年待在汴凉之地,后宫之事,臣弟实在不知。” 他们一个两个态度不明,分明是持中间位置并不打算作出什么决定。天子眯起眼,手指勾了勾唇线,笑着看向沈如:“沈丞相,你说说看。” 天子此话一出,大殿最是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不出所料地全都集中向他。这个男子,是天朝之下年纪最轻的达官贵族,才学长相无一不是最好,又是天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之一,不可能没有人不去关注他。 沈如静静地站着,良久开口说话:“大皇子亦品性纯良,如若不做太子便最好成年后能够封侯,定然能够丰润一方国土。二皇子琉武功高强,即便做不了太子也能做个前锋将军,将来未尝不能封个护国公。三皇子,陛下,三皇子的生母身份低贱,将来最多只能做个无实权的王爷。至于四皇子,年纪尚幼,若陛下愿意考虑,还需再等待几年,方能决定四皇子殿下的资质是否够格当这个太子。” 这番话若是自他人口中说出,必然得到反对和皇家的质疑,必然会有人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另有所谋。但这话是大瀚王朝当今丞相沈如沈大人说出来的,没有人怀疑,更没有人敢怀疑,就连天子也不会另有所想。 沈如,出了名的清流,两袖清风,静如谪仙。 龙椅上的天子点点头,颇为赞赏地眯起眼笑起来,仿佛一切如他所想:“也是,沈大人的想法与朕颇为相似,立储的事过两年再说,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让太学院好好教导几位皇子。许是再过两年,几位皇子的资质也就全都显露出来了。” 既然天子这次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文武百官也实在不好再说些什么,那护国公与西京侯位于中立又远离京城朝野,不去奉劝天子立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这沈丞相……冷冷将话不轻不重地撂下,着实可恶了些。想着,愤愤地瞪向他。 这样那样的目光沈如不是不知,但也就装作不知飘过去了。下朝时,满朝文武只余沈如一人。李勋隆携萧玉琮临行前的一眼,看似平静,却实在颇有深意。 “子夕,听说,你府上最近来了个远方表弟?”天子高深莫测地抚了抚下巴,微微笑道,“可是朕记得子夕你父母早年与那些亲戚彻底断了联系,这个小表弟又是从何而来。” “只是老家出了事故,他一少年郎也只得只身来京投奔于我。毕竟亲戚一场,只多一人的碗筷而已,不劳神费力便成。” “可是子夕,他并不是。”从早朝的大明殿慢慢走去作为天子批阅奏折的尚书房,年轻的天子一直面露笑容,在周边侍从婢女眼中不过是在与沈丞相闲话家常,但若是往近处往细里听去,多少还是能听得见这位天子的隐隐不悦,“朕怎不知前朝楚家的遗孤少爷成了你沈大丞相的远方表弟!”他说完,冷冷一哼,脚下已然走到了尚书房。 他早该知道的,就凭那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连翘易容来府上扮作他远方表弟的事又怎么可能会让这人不知。 沈如微微躬身,一脸平静:“前朝楚家本就是萧氏的族亲,那楚家遗孤少爷自然是陛下的表亲,与我而言也就是远方表弟了。” “哼,你倒是讲出了番道理来。” 沈如没有作声。 良久,天子又道:“既然他在你府上,几时传唤他进宫来让朕看看这位从未谋面的小表弟,或许还真能兄友弟恭一番。” 知他又想起了这十余年来依次暴毙身亡的几位兄弟,沈如出声劝慰道:“陛下不是还有西京侯吗,侯爷可是陛下最年幼的弟弟了。还有朱雀王爷,陛下的同胞幺弟,如果陛下想念手足,也可招王爷入京。” “玉琮早已不是玉琮,玉晟也已经不是玉晟。” “那么便让玉琮称为玉琮,玉晟成为玉晟就好。”沈如继续。 天子不知怎的突然大笑,空旷的尚书房里回音很大:“子夕,你倒是很维护那个孩子,朕也只是想要看看他长成什么样子而已。” “怕是不行了陛下。” “什么意思?”天子很好奇。 “吃了一些易容的丹药,容貌已经变成其他人的样子了,似乎再恢复不到本来样貌。陛下若是愿意,还请等臣找到解药解了他易容术再说。” 两人又在尚书房内说了一会儿话,等沈如回到相府看见满院枫华下少年公子眉眼温柔的笑,突然忆起天子最后的那一句话: “子夕,你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第八章:醉容(1) 花间营生已不是一日两日了,那些姑娘与公子也日渐在京城做出了名声,酒水生意与皮肉生意一同经营倒也不是京城第一家,只不过生意似乎已经远远赶超了那些名躁一时的青楼。 不过几日,楼里的姑娘已经有人被长期包下了场子,蓝惠从杳娘处得知消息后向连翘询问意见,他只想了想,然后不太在意地说了句“若是姐姐们觅得良人,自然便让她们去了,到时也不必做什么赎身”。出钱的老板既然都这样说了,蓝惠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连那些姑娘公子们的高昂赎金都不要,摆明了做的亏本生意。 念水自那日之后便不似从前那般苦苦纠缠着连翘,只是有时仍露出那种疼惜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楼里的姑娘与人调情惯了,遇见念水那样子的性格,更是凑到一处调笑个不停,有时他也便夜宿在楼里,不知是与哪位姑娘同处温柔乡。蓝惠有时也会出声提醒,但见连翘并不说话,也就不再插手管理别人的家务事。 这日入夜,依旧灯火玲珑,连翘坐在账房内休息,时不时看了看蓝惠和账房先生正在对的账目,手边的杯子空了又有青竹恭敬倒上。等到杳娘进来说有客要见老板时,连翘已经打算早点回相府休息去了。 “有客,可知是哪位客人?”蓝惠抬头问道。 杳娘咬了咬唇,略有迟疑,最后才说:“是护国公大人。” “可是身边带了西京侯?”蓝惠又问。 “没有,只有大人一人,倒是带了几名随扈,现在正在天间等着小爷。” 这话一落音,青竹已经变了脸色,蓝惠也心知不好正想亲自出面回绝,却见方才一直兴趣缺缺想要睡去的连翘站起身来,默默拉直了衣服,又稍稍整了整发,面无异色地往外走,似乎想去赴客。 “公子!” 他的手被青竹拉住:“怎么了?” 察觉出其中的失礼,青竹匆忙松开手:“公子,爷说过,希望公子不要接近那位大人,公子还是拒了吧。” 连翘抚了抚脸,如此尘烟飘渺不知做出恶人脸时会是怎样的光景。他想着,冷下眼神:“我自有轻重。” 天间的摆设比当日沈如和李荥饮酒喝茶的地间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翘进去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气息是他寻遍京城也不曾找到的绝世香料,味道有那么一丝的甜腻,不曾想李勋隆居然会带这样的香料过来这里。他仔细看过去,那人正在安静地品茗,一时间气质并不想曾经手握一方重兵的猛将。 “护国公大人,草民王子年这厢有礼了。”连翘躬了躬身,再起来的时候低下的视野里多出了一双做工上佳的鹿皮靴,缎锦的下摆直直冲进眼里。 “王公子可否抬起头来。” 连翘依言抬起脸,面上的人皮他已经很仔细地重新贴过,已然看不出其中的差异,那一双凤眼更是看不出不妥。 李勋隆看着,突然开口:“那日在这里还不曾仔细看过王公子的脸,现在看来真是不可方物的美人。” “大人谬赞了。”连翘摆出谦虚的面容。 “很好。”李勋隆点头,“来,与我喝杯水酒。你们这儿的美人我不爱,可这酒水却颇得我心。” “今日怎么不见侯爷一同过来。” “今日他在宫里与天子家常。而且,侯爷本就不是我的妻儿,我来去哪儿饮酒又何需处处带着他。” 不是妻儿却更甚妻儿。连翘将话默在心里,脸上仍旧是平日王子年那般娇媚的神情。他给李勋隆倒了杯酒笑道:“既然大人不爱我这儿的美人,那么公子呢,方才我特地嘱咐管事的去叫了几位公子过来,此刻该是到了门口了。”连翘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门口的帘子掀开陆续进来几位身着各色锦缎的年轻公子,“子年是个粗鄙的商人,倒不如让几位公子陪着一起喝酒,也不枉大人来楼里一回。” 那几位公子都是楼里的红角,领头的是方才还在乡绅房里陪酒的清秋公子,那乡绅本是不肯可后来听说是拉清秋公子去给当今护国公大人陪酒,二话不说就松了口。几人低眉顺眼进了屋,先是向李勋隆行了礼这才向连翘躬身。 连翘眯起一双凤眼,指指桌上下人依次摆上的几只酒杯:“哥哥们可要好好孝敬大人,别辱没了花间好不容易树起来的名声。” 酒杯一个一个地被灌满,几位公子巧笑着凑上去敬酒。本就是被人仔细调教出来的,身子软,笑容媚,浑身上下均是荡漾着媚气,无时不刻不是在招惹着人心。李勋隆也不拒绝,依次敬过来的水酒也都慢慢喝了,身边贴上的他不动声色地放任着。连翘虽然叫来了公子侍奉着,自己倒也不离开,坐在一边顾自喝着酒,只是一双眼片刻不离那人,却全然没有那几位公子那般的媚态。 他不需要放低姿态巴望着那人的注意,一点也不需要。 在连翘打量着对面那人的安然时,李勋隆也在静静地打量着他。 该怎么说呢,这位少年公子的容貌确实是难得一见,也不同于周围人对他的那种近乎巴结奉承的态度,如若放在平常,这样年轻漂亮的公子或许他早已……只是这一次他眼中的意味太过深重,不得不让人放出距离。 “王公子,我今次过来特地让下人搬来几坛从汴凉带来的好酒,不妨今日你我一醉方休。”李勋隆的话明着是在询问,那些酒却已经让人搬上桌面,“这是胭脂醉,汴凉最出名的美酒,不知王公子可知道?” 胭脂醉……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连翘闻着酒香,像是沉醉其中:“听闻是从侯爷府上传出来的佳酿,未曾想真是醇香,也不枉这好听的名字了。” “这酒方子本不是小侯爷的,前朝楚家的家酿,方子从不外传,也不知是为何突然在汴凉的侯爷府出现,倒是成了一方美名。”李勋隆似有若无的瞥过连翘,见他面无异色于是继续,“这酒闻着醇香,似乎不会醉人,实际上后劲很足,寻常人怕是喝不了一坛便会倒下,不知公子能与我对饮多少。”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草民喝就是了。” 连翘微微一笑,开始对饮。他不知自己的酒量深浅,可是在李勋隆面前他不得退让。这酒是一定要喝的。 胭脂醉正如李勋隆所说,后劲的厉害,连翘已经不知自己喝了多少,眼前朦朦胧胧一大片,人影晃动,能看见的只有对面那人搂抱着怀里的公子亲昵,那一双眼却尤其清楚地看见正往这边看过来。 屋子里的几人都已经醉态显露,东倒西歪,身上的衣大多也已经乱了,一时间香熏的气味糜烂不堪,李勋隆怀中的公子正是平素看起来清清冷冷的清秋公子,已然扯开了衣襟,露出诱人的胸膛贴上他的,嘴里氤氲着冒出几声娇媚的呻吟,身子不由自主地磨蹭着那人,只觉得有股热气从下往上蒸腾起来。连翘摇晃着站起来,慢慢吞吞走到门口时再回首,桌上的那些东西已然被人挥到了地上,清秋被人放倒桌上,衣裳整整扯开,李勋隆也不再继续别的事直接啃咬他的身体,两人的衣衫尽落,连翘朦胧间看见他径自打开了清秋修长的双腿。胸口突然浮上一股甜腥的味道,连翘一时不适推门走掉。 第八章:醉容(2) “公子!” 在账房前,正默不作声站在一人身前听念水与人说话的青竹一眼就看见了连翘,也是一眼就觉察出他的不对劲,慌忙走过去伸手将他扶住。可是肢体上刚一接触,连翘却突然不似平日里的温和,猛然甩开了他的手。 “公子?” “放手!不要碰我!”连翘挣扎着甩开手。不要碰他,谁都不要碰他。 念水奔了几步过来,却见连翘晃荡着退开,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媚气:“我说了不要碰我……离我远一点……” 这种反应,连同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在场的几人心里一时再清楚不过。沈如皱眉,当下吩咐道:“青竹,你去注意天间的情况。念水,他中的那种媚药,你该是清楚的,去找解药解了天间那几位公子的药性,恐怕不止他一人中了。”那两人本不想离开,可见沈如的强势态度,不得已只好匆忙跑开。 连翘的身子在不住地晃荡,沈如走过去伸手将他拉住,不出意料地被甩开,还是那一句“别碰我”。“别闹了,你知道你现在是怎么回事。”沈如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见他还是固执,于是没来由有了点火气,“如果你不想我就在这里抱了你,乖乖跟我进屋去!” 像是听明白了沈如的意思,连翘终于不再甩开他伸来的手,稍稍乖顺地跟着他进了旁边一屋。那屋子本是蓝惠辟了专门留给连翘做休息室使用的,只是这人素来忙碌,休息用的屋子自然是空闲了下来,虽然说里头的物件是样样齐全。今次也是连翘第一次进这屋,因为酒醉,整个人昏昏沉沉看不清屋子的全貌。 被沈如小心托着坐到床上,连翘眼神朦胧,手里还拽着他的袖摆不肯松手。知他是因为醉酒才一时固执一时依赖,沈如扶他躺下,将一旁的被褥轻轻盖在他身上:“不知自己酒量的深浅,你又何必舍命陪那人喝得烂醉,若不是你还有点警觉,只怕此刻已经成了他的入幕之宾。” “这般的可能性,我早已知晓……”连翘醉得难受,伸手捂住脸,“只不过,既然是他的……他的要求那就接受好了……” “若是真被他收了呢,你心里愿意?” 连翘没有回答,脸上不寻常的表情愈加的明艳,沈如不忍,开门离开去寻念水。现如今或许只有此人能够找出解药了。 可是很多时候,往往事情不能随人愿。沈如走出房门的时候,念水正匆匆赶来,手里还抓着一只碧玉瓶,看样子似乎是放着解药的。 “怎样?”沈如问道。 念水人还未停下,已经把头摇了起来,伸手将碧玉瓶扔给他:“你闻闻。” 沈如只是一介位高权重的文官,略懂拳脚,但丝毫不懂医理,瓶子里的药丸他闻着味道只觉清新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药有问题?” “这药没问题,只是天间的那些公子爷恐怕是只能承欢了。” 知道他说话背后有了别的深意,沈如皱眉。念水解释道:“如果只是在酒里放了媚药,这药正对其用,可是天间里还添了一味香料,单独燃烧时只能闻见它的香味,合在一起却是天下第一的媚药……” 天下第一的媚药……沈如突然觉得不安,如果……如果没有解药,那身后屋里的那个少年该怎么办? 屋外的人还在斟酌,屋内的那一声“咣当”巨响让人一惊。几人大惊,转身奔向屋子,破门而入的时候,屋内的景象着实让人觉得不安——床铺早已凌乱,桌旁的凳子横倒在地上,连翘就坐在床边的地上,脸上的红潮未退,身上的衣却比刚才还要乱,领口松散的露出肩膀与半个胸膛,那唇红润得引人犯罪。所有人都安静地站着,他眯起眼,难受地发出声音:“阿如,我难受……” 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颤抖上三分,喉咙里似乎有着难以压抑的呻吟即将冒出。沈如猛一转身:“出去!” “出去?沈如,你要做什么!” “救他!” 沈如不再多说什么,将念水推出门去,重重将门关上,任由门外的人怎么敲打怎么喊叫仍是房门紧闭。 此刻,他只想这般模样的连翘绝不能让别人看见。 “阿如……” 地上的连翘抬头看着迎面走来的沈如,也许是因为醉酒的缘故,他总觉得眼前的沈如面色不佳,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心跳加快,越来越快,快得不能自己。 “连翘……”沈如望着他,低低唤了一声,伸出手将他轻轻抱起,然后重新放到床上。 “阿如……”还只是简单的身体接触,连翘已经不耐地发出简短的呻吟,身体不由自主地凑上去贴住他的身体。 他的眼望着他的,深深的仿佛能将人吸进深渊里。沈如没有作出下一步的动作,连翘已经无法忍受,一挺身子,贴上他的唇。唇瓣的简短接触后是悠长的摩挲,再然后却是狂放的交缠,双方津液的交互,手臂的用力,狠狠地似乎是想将彼此紧紧印刻进身体里。连翘已经再度忍不住发出媚人的呻吟,扭动着身子磨蹭沈如的下身,药效的发作比想象中的厉害,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当时在天间看见李勋隆与清秋公子欢爱时的让他不适的场景。现在,他只想得到一时的欢愉,最好是现在紧紧拥吻着他的人给予的欢愉。 沈如毕竟也是男人,独身到现在一直是在禁欲,他的洁身自好让青楼女子望而却步,期盼沈大人的一夜眷顾是如此的艰难。如今,连翘的动作完完全全勾起他身体里压抑已久的火焰,他很想就这样压倒这个少年,狠狠地顺应自己心中所想疼爱这个少年。可是……还不行,他虽然是真的想要,但不是在这个时候,不是依靠那个人下的媚药。沈如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下身的变化,连同连翘的变化一起看在眼里。 “阿如……我难受,你抱着我好不好……”感觉到沈如的动作有些缓慢,连翘睁开眼,难耐地扭动身子,他现在只想得到这个人的爱怜。 “乖,连翘,乖……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如……” “乖,连翘,我会帮你。”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隐隐透着努力压抑的勃发欲望。连翘还在恍惚,还在觉得身上空虚,下身却突然被一团火热包裹住。 他知道,那是沈如的手。 “阿如……”他难耐地呻吟。 沈如倾身深吻他的唇,手上的动作片刻不停歇,他闭着眼也知道手中的东西正在慢慢地变大,有着血脉的灼热。他加快动作,耳边是连翘愈加激烈的呻吟。 “嗯啊……啊……” “连翘……” “啊……啊啊……嗯啊……哈……” 连翘的声音透着从未想过的媚惑,糜烂的呻吟声在房里晃荡,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让人脸红心跳。终于,在他最后的一声呻吟下,一股精液射在了沈如的手上,身体也瘫软在床上累得不想动弹。 屋子里静下的那一刻,门外的人终于凉凉地开口:“一次是不够的,他中的媚药还需多行几次房才能解开,沈大人,你陪着他吧,我和青竹先回府了。” 虽然已经喝醉了并且还累得不想动弹,可是连翘仍是听见了念水的声音,不觉脸红,将脸埋在沈如的胸膛里。 沈如擦干净手,抱住他的身子,回首只应了声:“我会照顾好他的。” 他的话明明简单得可以,可是却又让连翘觉得浑身燥热,不是情话胜似情话,连翘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再度发出呻吟,不由抱紧了他,轻轻唤了声“阿如”。 “你还受得住吗?” 沈如眼眸深深,又是一个吻落下,引得他再度呻吟连连。 这一夜,不知几人能入睡。 第九章:疏离(1) 如果说那一夜的媚药在冥冥之中改变了沈如与连翘之间的关系,那么第二日起后的生分便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在那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丞相府的氛围因了那两人变得日渐奇怪: 白日里,沈如忙于公事埋首在书房鲜少出门,偶有访客也是恭恭敬敬地在房里见面说话,而连翘似乎比以前还要忙碌地奔波于酒楼与大户人家之间,每日也是很晚才会回府,两个人似乎都在很有意识地避开彼此。 有时在服侍连翘睡下时,杳娘张张嘴想着要说什么,可在看清他淡漠的表情时又硬生生地瘪下就在嘴边的话。两位主子的事情,或许也只有两位主子自己才能给出答案,做下人的即便心中已有答案也说不出口。 那夜的媚药在第二日来拜访的李勋隆口中成了遭奸人受害,无意也连累了王公子,故此来道歉谢罪。同时送来的还有五十余坛尚未开坛的胭脂醉,以及一个模样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娃儿。 李勋隆说女娃儿身家清白,还是个雏儿,故此送来给他当作贴身丫头,如果愿意也可收入房中当作通房丫头伺候着。 护国公的好意连翘即便再不愿意也得在面上笑笑接受,只是这个娃儿决然不能收进房中当通房丫头。于是这几日,那娃儿都是跟着杳娘在花间做事。人既然已经跟了他,那他是让这娃儿做丫头还是做雏妓,那位大人也是管不了了的。 那女娃儿跟着杳娘忙了几日,却也是一有空闲时间便往连翘身边凑,小小年纪便已经有了不俗的倔脾气。青竹不太待见她,有时也和念水一起拦她,却还是时常让她得了机会缠住连翘。 这一日,连翘终是受不住,拦下青竹的动作,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宝珠。” “宝珠是吗,名字是你爹娘取的?” “不是,宝珠有娘没爹靠天生养,宝珠是大人在路边捡来的野丫头,现在大人要宝珠伺候公子,做公子身边的人,宝珠就要好好跟着公子。” 连翘抚额:“做我身边的人。这可不好玩。”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正是王子年的轻佻态度,凤眼里带着媚惑的色彩,手指似有若无地勾着唇线。 “宝珠……宝珠可以做公子的通房丫头,可以……可以给公子生养孩子……”毕竟是个没有多少定力的孩子,被连翘用那般纨绔子弟轻佻佻的模样一勾,直直红透了一张小脸,双手也不知所措地揉捏着衣角。 连翘没有说话,倒是他身后的念水嗤笑着摆摆手:“给他生养孩子?小娃儿,就你那小身板,这世上有谁会愿意上你的床!” 的确是没多少身板呢。 杳娘咬着唇忍笑。青竹仍是面无表情。念水一脸挑衅地盯着宝珠。 “我不需要你给我生养孩子。”连翘笑,“论女人,我楼里的姑娘你也看见了的,姿容绝艳的不在少数,我为什么不去找她们生养我的孩子而要你这么一个小丫头。” 宝珠一时说不出话,憋屈了半晌才冒出一句:“可是我比她们干净,她们都是被千万人骑的肮脏的妓子!” 她的话仓皇出口,下一刻便被人迎面扇来一巴掌,小小的一张脸红透了半边,双眼顿时奔出泪来:“你打我?” 那一巴掌打蒙的不仅是宝珠,就连青竹他们也被这一巴掌给惊愕到。 出手的人是连翘,狐媚的表情已然消失,连语气也变得恶狠狠:“谁交你这句话的?谁告诉你她们都是被千万人骑的肮脏的妓子的?如果没有人没有生活逼迫她们,你以为她们乐意靠皮肉生活吗?你以为她们不希望找一户好人家持家生子吗?宝珠,你信不信,我也可以让你变成妓子,而且还是楼里最低等的妓子!” “不可以!公子,你不可以这样对宝珠,宝珠是大人带来给公子的人!他们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不能这样做!” “是吗,你这条狗我是打定了!” 连翘蓦地提高声音:“杳娘,找火蛇过来,让她好好调教一下这个野丫头!一个月之后,我要看到一个可以让千万男人前仆后继压上去的雏妓!” 杳娘本来还想阻止,可是青竹的表情告诉她,什么都不要管听公子的就好。听公子的就好,让火蛇调教宝珠,一个月后如果这个女娃儿还活着定然会真的成为被千万人骑压的妓子。 她的公子如此温柔,也只有事关到楼里的这些身世可怜的姑娘与公子才会变得歹毒。就像为了他的小侯爷,他可以放弃自己的身份一般。 “交给火蛇调教,这个惩罚或许太重了点,公子,宝珠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云雀听闻事情走过来劝阻,那个跪在地上的孩子还是小小的一团,被恐吓地似乎瑟瑟发抖,还好杳娘还没带火蛇过来。 “云雀姐姐,平素子年的性子可不是这样的,只是这个孩子,子年不得不下重手。”他眸子里的色彩蓦地一变,声音不觉冷了一半,“小小年纪却是心机颇深,心肠歹毒。” 云雀也知连翘说的“心肠歹毒”是指什么,不由掩唇浅笑。花间开楼前,连翘亲自走访各大青楼酒肆,能招来他们这些人也全凭他一人的真心,他们这些与连翘有过接触的人都知道,这位少年公子最忌讳的就是听他人用肮脏的字眼辱骂她们。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小爷好生安排吧。” 她说完这句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躬了躬身退下立在一边。杳娘领着火蛇进来,这个女人总是一身火红,如果不是因为念水恐怕连翘再大的面子也请不过来。 火蛇只是很冷地看了眼地上的宝珠,开口只有一句:“这个孩子不适合当妓子。” “原因。” “不漂亮,没身材,太高傲。”火蛇嗤笑分明在嘲笑连翘的无知。 “那就调教成丫头,随便赐给哪位姑娘公子。” “原因?” 这一回,轮到火蛇反问连翘。 连翘抬眼,挥手打发掉屋里的其他几人,连宝珠都让杳娘带了下去。屋里只剩下连翘与火蛇。 他的表情化去了王子年的娇媚:“她是那个人送来的,不论身家怎样,品行怎样,我都不能留她在身边。”他的话说完,稍稍顿了顿又继续,“火蛇,我知道,你是为了念水才来我这边的。” 火蛇冷哼一声。 “火蛇,念水是将我当作了小侯爷的替身所以才这般跟着我走,他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所以,安心跟着我做事好吗,其他的什么都不要问。” 这位少年公子从第一眼起就安静地像是一幅壁画,站在一边不说话不乱动,总是让你忽视。可是自从被念水喂下那种药之后,他就已经不再是原本的他了,而念水的视线也再没离开过他。她知道,念水是把他当作了小侯爷的替身,可是她心里还是极其不舒服。跟着念水过来找他也只是出于监视的目的,只是没想到他会跟她说这样的话。 好好跟着他吗? 也许真是最好的办法了。 “好。我听你的。那么,那个叫什么宝珠的孩子呢?” 连翘终于笑起来:“你看着办吧。她总是孩子,真要对她狠心,我还下不了这个手。” 火蛇叹气,转身要走:“小连翘,你还是心太软,这样子怎么做成大事。若是有朝一日,念水和那个青竹都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依靠那个没有功夫的丞相大人?” “我……不知道。” 第九章:疏离(2)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楼里太忙的关系,这一日下来连翘只觉得身子越发的难受,他抚抚头,有点烫。他苦笑,这点头疼脑热倒还是正常的事。 一天忙完,连翘带着青竹念水回府。伤风似乎越来越厉害了,脚下虚浮,走路都不稳,有时踉踉跄跄快要跌倒后头便伸来手臂将他扶住,关切地询问要不要背着走。他还没弱到那种地步。连翘苦笑着摇头,继续靠着自己的力量走路。 天色尚早,云霞落在天边呈现一片粉红,连翘的半边面孔被映得透着粉色,只是脚下的虚浮是不容人错认的虚弱。沈如就在前厅会客,看见的正是斜晖下少年病弱的神色,他眼神微动很想过去问个究竟,但碍于身边坐着朝中大人不便离开,也只能暗示身后的鸣泱去看看情况。 “沈大人,那位便是暂住在府上的表亲吗,倒是个很漂亮的孩子,也难怪李将军会念念不忘口无遮拦了。” 沈如回神:“只是个容貌比较出众的孩子而已,李将军是夸大了。” “哪里是夸大,”那人笑,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幸好不是女子,不然还真能称得上拥有妖姬的容貌,别是媚主便好。” “曹大人……” 曹明歉意地笑笑,动了动手里的瓷杯以示抱歉:“好了好了,不说了,沈大人,还是谈我们的正事吧。” 沈如点头,心思却已经分了一半去到连翘那边。 忙完这边的事,鸣泱说连翘只是得了伤风,估计是最近太过劳累的缘故,身体没有得到很好的调理,因此乱了心绪,已经找了大夫,熬好了汤药送到房里去了。沈如点头,表示清楚了,又吩咐着下人去熬点清粥,这才往连翘那屋走去。 房门紧闭,青竹面无表情站在门外,念水正和杳娘说话,身边还站了一位全身红衣的姑娘,眉目间全是清冷的神色。自念水和蓝惠之后,这是连翘招来的第几个身份神秘的江湖人士了。沈如越发地好奇,想要知道一切。 “他怎样了,药喝下了没?” 杳娘微微躬身,视线只停留在沈如的靴子上:“爷吩咐的药奴婢已经给公子喂下了。”她顿了顿,“公子现下已经睡下了,爷还是过会儿再来探望吧。” 沈如没有离开:“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居然把自己弄得这么累。” 几人面面相觑,虽然每日跟在身边也在花间里帮忙做事,但他们几人却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人的这个问题,一时只觉得自己失了职。“对不起爷,我们……我们确实不知。平素那些账本及楼里的事务基本都是蓝掌柜亲自操办过手的,公子……我们不知公子都在忙些什么……” 这番话本该是会受到沈如的责难的,但意外的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等来,只听见开门的声音响起,等他们抬头,门又已经阖上了。 “爷他怎么了……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青竹望着天,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孽缘。” 门外是一片安静,门内的两人更是安静地像是不存在一般。连翘的床上窝着他那只肥胖的兔子,白胖白胖的一只,看见来人,动了动长耳朵,笨拙地跳下床,往他脚边靠过去。自己平时忙着工作,倒是有段时间没见过他抱着这只胖兔子到处乱晃了。 沈如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床上沉睡的少年睡颜如莲,沉静安详,脸色还是有着几分苍白,可是并不影响他的姿容。这张人皮面具还真是……沈如叹口气,伸手撕下连翘脸上的面具。 “你也是个傻子吗,连翘。”弄得找和他一样拼命地躲着彼此吗,那一夜的事只要有一个人在躲着就好了。 他的唇泛着白,沈如眼眸微暗,有些想念那几日的柔情,于是俯下身子亲吻他的唇。 “该怎么做,连翘,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他的动作本是很轻柔的,可床上的连翘还是被动作惊扰到,睁开眼看见他,一时表露出惊讶的神情。沈如的表情还是和平时一样,又拿额头抵着额头试试他的体温:“醒了,身体觉得好点没有?” 连翘的面孔本是苍白的,这一刻突然生出几分红晕来,支支吾吾地应道:“好……好点了……” 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几下,然后便听见杳娘恭敬的声音提醒道:“爷,公子的粥送来了,奴婢这就拿进来。”然而杳娘还是没有进屋,沈如只是将门开了一半,从她手里拿过碗碟又把门关上了,连一句稍稍交代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清淡的白粥,上头浮着些许的粥油,边上配着一些看起来颇为爽口的小菜,显然花了心思在这上面。只是,看着端着粥走来似乎打算亲自动手喂食的人,连翘忽然很后悔生这一场病。 “阿如,我没事了,让我自己来吧。” 连翘笑笑,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被沈如的一只手重新压下。“你靠着,我喂你。”说着,已经把碗碟伸到了他面前。 很不适应沈如突然的温柔,连翘低着头顺从地喝粥,偶尔偷偷地抬眼看一下他的表情,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失神,喂到嘴边的粥被他一个转头碰到了嘴角。白色的米粒,淡粉色的嘴唇,还有连翘略显无神的眼睛,几分不自觉的媚惑有几人能抵挡地住。于是顺应心神,沈如轻轻唤了声“连翘”,这一声喊得意外地柔情。连翘回过神抬头去看他,却见他俯下身来,不差分毫地贴上他的唇。唇瓣上轻柔地触碰,辗转反侧,不由分说地心跳加速。 “阿……阿如。”连翘稍稍回过神来,伸手试图推开沈如,脸上的红晕透着羞涩,“这个……我……你……” “你是笨蛋吗,在拼命躲什么,我让你躲了吗?” 对上沈如的眼,意外地看见了里面的隐隐怒气。想起那晚隐约记得的温婉与情热,连翘红透了脸,不知此时开口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就这样被动地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他这样的反应似乎让沈如觉得颇为有趣,不由低低笑开,喂粥的动作也快了几分。他很少笑得这般清朗,似乎连原本藏在眼底的那些阴霾也消失无踪。沈如笑:“连翘,不许逃了,再不许逃开,在我放手之前不许再逃跑。” 这种话怎么听怎么觉得……连翘红了脸,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这样,算是表示你……我……” 沈如没有作出任何的回应,只淡淡说了句“喝粥”。还有一句“别再躲了”放在心底没有说出口。那些生疏希望就在今天结束。 第十章:难言(1) 京城的护国公府向来闲置着无人居住,下人们除了日常的打扫也并不会在府里久留。正是金秋,院子里的金桂树开得茂盛,向来散漫着过日子的李荥命下人在树下置了坐席与小几,又上了几壶桂酒,悠然自得,好不自在享受着这份惬意。 沈如踏着满院秋意走近时,看到的正是那人坐卧在席上身旁更是揽着美目联翩的绝色美姬,面前还有操着琴瑟的女乐师。“你倒是过得惬意。哪来的美姬乐师,护国公府不是向来不蓄养姬妾的吗?”沈如撩开衣摆,安然坐下,接过美姬送上的酒水。 李荥向来习惯女色,半醉在美姬身上眯着眼笑,双手略显不规矩地动着:“本来想着从子年小表弟的花间那里找几个绝色出来,可惜蓝掌柜出面说什么花间有规矩,姑娘是不准许离开酒楼去到客人的府上的。”他笑着将脸埋在美姬的身上,表情似乎陶醉在那股体香之上,“这几个美姬都是我从青楼里挖出来的,怎样,姿色绝不比花间的云雀来得差吧。连叫起来的声音都好听得销魂呢!”被他抱在怀里的美姬娇柔地咯咯笑起来,撒娇道:“讨厌呐李将军,你怎么能在沈大人面前说这些话呀,奴家都不好意思了!” 丝毫不去在意跟前那两人的调笑,沈如顾自喝着酒:“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着你们在这里巫山云雨?” “呵呵,不行吗?”李荥反问,依旧埋首在美姬的身上,那美姬已经隐隐溢出呻吟,他却并不继续,反而又说了句,“听说,子夕兄你的小表弟前几日出事了,还听说你们……你们燕好了?” 拿酒杯的手顿了顿动作,沈如脸上继续不动声色,抬眼瞥向他:“你听谁说的这些事情?还是说,连我丞相府都藏了你们的眼线。” 李荥起身,转手搭上沈如的肩膀:“你在生气,气我知道这些事?子夕,是不是真的,你家小表弟是不是真的中了媚药,然后和你……燕好了?” “这件事,或许你可以去问下护国公大人,那些加了媚药的胭脂醉似乎是那位大人送到酒楼的。” “呃,这个倒是个问题。” 明知他的意思,李荥却并不表露出什么来,只是一味涎着一张急色鬼的脸追问那燕好的事情。沈如则依旧纹丝不动,没有一点想要显山露水的表现。大概是问的多了也不见他回答,李荥终于觉得无趣,悻悻地挥了挥手,重新回到美姬的身上,还是触手可及的软香玉在怀来得实际点。 树下,两个人一时竟有种相对无言的感觉,这份无言倒不是心中有话而说不出口,单纯的只是李荥沉醉美色,而沈如安静无声地坐在一旁品酒,各做各的事向来就是他二人认识多年以来的相处模式,似乎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金桂的花开在枝头,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缀在白瓷的酒杯中,青漾漾的酒水缀上亮黄色的桂花,连带着喝的时候都能闻见一股子不甚浓烈的桂花香。 “对了。”李荥突然出声,打破之间的安静,“知道我爹他今天派人去花间送请帖了吗?” 沈如一顿,摇头不知。 李荥直起身子,凝眸看着他:“我爹说难得回京想要在府上宴请宾客,上至宫里的那些大人,下至学生弟子,但凡今夜有空闲时间的全都收到了请帖。” “那么,花间收到请帖是什么意思?” “子夕兄,你别忘了是谁送下了媚药的胭脂醉给花间的。我爹他,只要是真看上了,就绝不会轻易放手,不得到不若彻底将它毁掉。” “你是在代替护国公大人给我警告?”沈如的声音突然变沉。 “无所谓你是怎么想的,”那人仍旧一副纨绔子弟的悠闲模样,傍着娇柔美姬,嘴边依着的是美酒佳酿,“只是作为多年的朋友,为你那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小表弟担一份心而已。若不想他被我爹强要了,就别再让他在外抛头露面,就当养个女儿锁在深闺中好好护着。”他说着将眼眯起。那个王子年,容貌能绝艳到这般如果真是女子或许也就担得媚君的名声。如今身为男儿,这般相貌倒是依旧惹到不少祸事,连他也不觉被吸引,不知道那个少年是否真的只是单纯的来投奔亲戚,不过这投奔的亲戚未免太过位高权重了点。 因了李荥的提醒,回府之后的沈如急忙想要再去花间寻连翘。这个不懂得怜惜自己身体的少年,伤病才刚好,在床榻上躺不及两三天,便已经急不可待地又奔去了酒楼。明明一开始说是只打算做一个甩手掌柜的,因此才找来蓝惠帮忙,结果却是两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连带着身边的杳娘、念水以及青竹都忙得不可开交。他倒是突然想起方才李荥的半不正经的调笑。若是将连翘当作深闺女子将在府上,似乎会被他当作羞辱。 这个方法,绝对的不可行。 出了相府大门,沈如正准备上轿,却见青竹驾马而来,神色紧张,不觉停下脚步问道:“出什么事了?”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公子他被护国公府的管家带走了!”连马也未下,青竹急急高声道。酒楼那么多的人,他们也有多番阻止好意说让连翘先回相府与沈大人商量,可是那管家分明是仗着李勋隆的话半是强行地将他拖上马车往护国公府去了。 “他有说些什么?” “只是说,今夜护国公府上要宴请京城各大官员乡绅,请公子过去一是为了助兴,二则是为了将公子的酒楼推广出去。” “可有带别的人过去?” “当时蓝掌柜出面说让姑娘们准备一下,再一同过去,可护国公那边催得紧似乎片刻等不得。念水已经带着姑娘们往府上去了,现在应该快到那边了。”猛一拉缰绳,胯下的马一声嘶鸣转了个方向,“爷,我先过去了!” 青竹的马方才撒开蹄子奔走,沈如猛然掀开轿帘,高声怒道:“去护国公府,越快越好。”最好是能赶在念水他们进府之前。 第十章:难言(2) 当年在汴凉,在哥哥和小侯爷的身边,眼前的这方场景也不是从未见过,甚至是小侯爷在西京侯府宴请护国公的时候,也都是如此这般模样。这一次的紧张,是源于什么? 身上的衣是绣着碧色绿萍的织锦衣袍,唯有皇家的御用制衣坊才能作出这般式样的锦衣,还有错银珊瑚图样的腰带垂下的叮当作响的珠玉挂件,连翘恍然觉得自己方才进府之前穿的那身青衣朴素得像是一般人家的下人。自从来到京城,为了迎合王子年的身份,想他在外人面前的一切吃穿用度皆是大手笔的花销,却原来还不及护国公府随意扔给请来做客的伎子来的好。 “王公子,宴厅里几位大人都已经久等了。”连翘回过神来看着身前躬身带路的婢女,突然就想起丞相府的那些婢女。同样都是下人,阿如他似乎太放纵下人了,平日里瞧见楼里偶尔来找他的漂亮公子,一张脸能红得像要渗出血来,同时还不忘时不时地借机走过来伸个头看看。这样子自在的态度性格,哪里能与这里的相比。好比说现在身前的这个婢女,从方才在房内为他更衣开始,便一直低着头,一副恭敬无比的模样,根本不曾正眼看过她正在伺候的人。 突然,他很好奇,那位护国公大人,那位生养出像李荥这样性子的儿子的大人,那位让小侯爷如此……,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的所有动作是否都被那人看在了眼里? “王公子?” 迟迟不见王子年回应,那婢女终于迟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位年轻的公子……当真是漂亮呢。 连翘歉意地笑了笑,掸掸衣上的尘,迈步走进宴厅。他不知,方才那一笑,颠倒众生,身后的婢女已经羞红了脸,一颗心渐渐地都快沉进地低。 宴厅的正位坐着的是李勋隆,身旁的位子则坐着萧玉琮。连翘微微有些吃惊,可看周围人的表情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记得,护国公李大人的正室夫人出身高贵,底下的几名妾侍在不同程度也是大家闺秀,可是这次回京,他的身边除了婢女不带一名女眷。照理说,他身边的位子即便没有夫人在,也是应该空着,可是为什么却是萧玉琮坐着的。连翘心里觉得奇怪,可面上实在不好表露出情绪来,只是一脸平静地站在宴厅正中躬身问安。 “不才王子年,见过各位大人。” 宴厅内的客人早已沉醉于酒水佳肴之中,热闹的氛围瞬间掩盖过连翘微弱的声音。唯独主位上的那人,于众人之中,眸光微热的射过来,似乎将他整个看在了眼里。落在那双眼里,那双看惯了世间万般风情的眼里,不知此刻的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形象。连翘心想着,唇上更是表露出浅显的娇媚的笑容。他知,那人只要一开口,整个宴厅都会安静下来,那么之后的事,就不是凭一时想法就能作出决定的了。 果不其然,李勋隆只是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酒一口干尽方才施施然开了口:“王公子,如今气氛正酣,只差公子你的助兴了。” “子年知晓,只是子年楼里的姑娘还未过来,还请各位大人再多等待会儿。” “王子年?”耳边传来轻轻的议论,有人认出了此时恭敬站在厅中的少年公子,“竟是那前些日子刚开的酒楼的老板!” “不过还是个孩子,竟然也是家酒楼的老板?” “张大人,莫要小看这个少年,那酒楼开得可不小,光是开业那日的排场就称得上一绝!不过那日,大人你好像外出探亲去了。也难怪会不知道。” “居然还会有这等事!” “两位大人恐怕不知道吧,这少年似乎与沈大人关系密切,我那车夫还看见过沈大人的车架去酒楼那边接他。” “咦,沈大人?哪位沈大人,莫不是……” “嘘,心知肚明即可……” 眼不官则耳不闻,连翘只将一双眼的视线全部停留在李勋隆与萧玉琮身前的那一方地上,黑色的泛着亮泽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周边烛光熠熠。那些有的没的,他不会去在意,哪怕是真的不好听的话。 也不知道李勋隆有没有听到宴厅里这些嘈杂的纷纷议论,只是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连翘真的不知该如何继续。 他说:“那就请王公子先为大家助助兴吧。” 连翘愣住,倾城华容顿时有些微妙的失色,长袖下的手微微握紧拳头,努力克制着心底的不安与躁动。 “京城之中如今谁人不知花间的姑娘与小倌风姿绝艳,身价极高,歌舞琴艺更是举世无双,那么作为这样的酒楼的主人,王公子想必也是颇具风采,不如今日献艺一番,也好让我们大家开一开眼界。” 这番话是李勋隆身旁的萧玉琮说的,他的面容也是极美的,可是连翘总觉得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中却流露着浓烈的恨意。 他不是小侯爷不是吗,既然不是又为何要恨自己? 可即便是小侯爷,又有什么样的理由会遭到他的痛恨? 一瞬间的恍惚神色从连翘的脸上飞快地消失,他匆匆低下头,再抬头时凤眼里的眸光只流转着令人惊艳的亮色:“子年不善歌舞,不知各位大人还想看些什么,若是子年同样不善于的,只怕会让大人们失望。”他倾城一笑,那一瞬间的妩媚撒娇之气挥洒自如,但凡瞧见的均是面上微热。 一时间,无人再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年公子会是花间酒楼的老板。 如此容貌,如此媚态,只怕这世间的人不看花间美人,也会为了这个少年而一掷千金在那销魂的地方。 诚然如古人言:色不迷人人自迷。 第十一章:献丑(1) 色不迷人人自迷,宴厅正中少年倾城绝艳的笑容,眼底明媚娇柔的光彩,众人痴迷其中似乎一时无法自拔,直到有下人匆匆上前来报: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何人?” “说是花间酒楼的歌舞伎子,专程过来为酒宴助兴的。” 连翘微微一愣,眸间的光彩还未敛去,心里已然明白是谁的主意了。念水他们到底还是放下不下他独身被带来护国公府。不光是他,连翘看了眼正位上的李勋隆和萧玉琮,就连他们也觉得出乎意料么? “原来是王公子的人……”李勋隆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手指无意识地来回抚摸雕花酒杯。 “是呢,方才来时太过匆忙姑娘们没有及时跟来,还请大人让我的这些姑娘们进来,这样才能为各位助助酒兴。” 不卑不亢地躬了躬身,连翘直起身子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那人。两个人的目光都透着意味深长,只是一人不知另一人的想法。不知是在多久之后,安静得异乎寻常的宴厅里这才传来那位大人深沉的声音。 “就让她们进来吧,我也想看看,在酒楼开业之后,花间的歌舞伎子还有什么更为惊艳的表演。”他说着,目光扫向众人,“只是,王公子,你别忘为我等助兴才是。” 连翘低眉顺眼地告退,一离开众人目光所集的宴厅,面上的笑再也保持不住,轻咬着嘴唇的动作微微颤抖。不好,一点都不好。到底是什么,总感觉偏离方向了,刚才,就在刚才李勋隆的眼神……没错,那种眼神像是看懂了什么。是觉察出他的不对劲了吗?连翘握紧拳头,心底的不安感愈加强烈。 远远地便看见跟随在婢女身后的念水他们,一身的华服确实是楼里最好的衣裳。等等,那个人?他记得,楼里没有这样的小厮,即便是蓝惠新招进来的,也不应该有这个资格跟随念水出入大户人家的府院。 除非…… 连翘不再去想其他什么,几步小跑过去喊道:“念水!” “连……子年?”念水听见声音,回身停下脚步,身后的花容月貌也都急急向着他行礼作福。唯有那人,只是低着头,看不清长相。 “你们可是来了,宴厅里的大人们都等得有些寂寞了,先过去吧,如果护国公问起,就说子年这就来了。”连翘笑了笑,伸手为身前的一位姑娘整理头上的发簪,那片带着狐媚之气的柔情看得人面上生红,“今夜也请麻烦几位姐姐了,子年万分感谢。” 那几位姑娘平日里也与连翘颇为熟络,见他这样说不免摇头微笑,却也循着礼数告退向着宴厅去了。那面生的小厮走在最后,步伐比谁都慢,似乎是有意为之。 “……阿如?” 连翘试着轻声唤道。 那人果真停下脚步不再跟随念水。前头的婢女有些奇怪地看过来,碍于身份却也不好过问什么,转过头匆匆就走了。 “你还在冒险做报仇的事。”那人的声音静如止水,却的确是沈如不错。 连翘一愣:“我是被拖过来的。” “我知道。” 周边没有任何人,沈如的手抬起轻轻揉着身前少年儿郎柔软的头发,眼底的温柔怎么也藏匿不住,“所以才不放心地跟过来护你。” 那温柔的触摸热得少年红透了漂亮的脸颊,细腻的肌理上红晕美丽动人。连翘低下头,微颤的睫毛带着不能言语的羞涩。自从那一日开诚曝公后,但凡沈如言语温柔,他总不自禁地红了脸面。确是情动不错。 “连翘,接下来的事就如你所想继续吧,我在旁边看着。” “那么,”连翘抬起头微笑,眸光闪着狡黠,“你要帮我一个忙。” 第十一章:献丑(2) 再回宴厅时,念水带来的歌舞伎子们已将花间最新编排甚至尚未在楼里演出的舞蹈跳完,落幕时的百花齐放,女子娇媚的面容晕染着醉红的美色,半露微露的酥胸,不盈一握的纤腰,修长美肌的玉腿,女色正如酒水,越醇便越香,越香越让人欲罢不能,哪怕真的醉在其中,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宴厅上那些藏在酒色之中痴迷的男子,心里想的恐怕早已是不入流的下作东西。 只有那个人…… 连翘换了一身衣裳出现时,视线正对上李勋隆。整个宴厅,也只有他还是处于清醒的了,那双眼睛里的尖锐不差分毫。 也许是身上的微微颤抖让身后的人觉察出一丝紧张来,连翘低下头,衣袖中被人紧紧握住的手,传递来他期盼已久的温度。没关系的,只要像平时那样便好,只是他最擅长的事而已,只是让那个人评头论足而已。 “王公子似乎不太喜欢我送的衣服,这是又换了一身吗?” 手里的酒杯遮住微寒的唇边的笑容,李勋隆目不转睛地盯着连翘上下打量。很简单的素锦白衫,端的是干净利落的飘逸,明明是如此的不适合他的这张妖媚众生的脸,可是……笑容不带那些狡黠时倒也意外地合衬目前的气质,“既然连衣裳都已经换了,而且花间的姑娘们也如愿跳完了舞,王公子是不是该表演了?” 宴厅又安静了下来,伎子的脂粉气还未散退,那美若天人的少年又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连翘慢步走到宴厅的正中,微微一躬身,声音清冽如山泉:“子年不擅歌舞,手底下唯一的技艺也就只有冲泡茶水,如果大人们不在意,子年也可在此为各位表演粗糙的茶艺,还请各位见谅。” 茶艺?宴厅内一时又嗡嗡响起细碎的声音。这般的少年,这般的容貌,又是花间的实权老板,手底下调教着一干美色,又怎么不会歌舞?直到下人将茶具一一捧上,众人仍是持有怀疑。其实不是不会,而是不想吧。 “但是茶艺似乎单调了点,如若李大人允许,子年可否携一琴师在此操琴。” 他这样说时,身后的青衣男子已抱着十六弦琴娓娓坐下,只是面容因为低着头,一直无人能见着。 “这位是?” “是在下酒楼新来的乐师,琴技绝佳。”连翘微微笑着,对上萧玉琮微醺的眼。 “新来的乐师吗?” 不同于身边人的毫不在意,一直坐在角落醉心于佳酿的李荥倒是颇有兴趣地盯着那陌生的乐师看,然后突然发出低笑。是那家伙呢。再看少年人脸上的表情,笑得愈加欢畅。“李将军,有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开心?李荥笑道:“好事。”绝佳的好事。那两人倒是有胆在护国公府上演这么一处好戏。 那琴弦上依依奏出的是绵长的《高山流水》,小几上的茶具依次有序地排列着,素锦的少年公子恭敬跪坐在蒲团上,长发被细细束起,边上垂下的发丝轻轻抚过面颊,那双眼镜像是洗尽铅华的素颜美人,不带丝毫的狐媚,手起手落,已经作出了第一个动作。 上等紫砂的茶壶,壶盖轻轻打开,沿着壶口摩挲,少年垂目的面容突然飘渺无声起来。滚烫的水冒着袅袅的烟,白净的手轻拿轻落,紫砂的品茗杯闻香杯肌理温润。宴厅中淡雅的熏香,应着焚香静气,一时尘烟飘渺。少年的手轻轻拿过盛有茶叶的茶碟,碟内微曲的香叶姿势美妙,轻微的叶香飘飘然于此。大彬沐淋,乌龙入宫。少年在行云流水的动作之余,不忘侧目看了眼一侧的乐师,弦乐间的默契令人不由微笑。冲泡香茗时总有“高冲水,低斟茶”的说法,高山流水,春风拂面,少年唇带浅笑,那壶内的茶已然清澈纯净,茶香飘然溢出。一处重洗仙颜,一处玉壶回液,一处再注甘露,再然后祥龙行雨,凤凰点头,龙凤呈祥,鲤鱼翻身,鉴赏双色,喜闻高香。越到最后,少年的笑愈加的柔情四溢。 “三龙护鼎,初品奇茗。”连翘轻轻开口,身侧的琴音也恰好静下。手里的第一斟茶借由下人送到李勋隆面前。茶汤入口,那人看向他的眼神更加的深沉。“王公子,好茶。” “子年多谢护国公大人赞赏。”他笑,眼角细微上挑,手下动作不停,“再斟流霞,二探兰芷。” “二品云腴,喉底留甘。” “三斟石乳,荡气回肠。” “含英咀华,领悟茶韵。” “君子之交,水清味美。” “名茶探趣,游龙戏水。” “最后。以茶献福,尽杯谢茶。” 少年的声音隐去平时那一丝柔媚,清冽得正像甘冽山泉,目光坦然地望向众人,那袅袅的热气蒸腾着熏红了人脸。 手边的茶具一一被撤下,连翘整整衣摆站起,身侧的乐师也抱起了他的琴恭敬立着。两个人都是翩翩风姿,方才的“献丑”早已将隐在各处偷偷打量的女眷的目光引诱过来。连着众人也忍不住交耳议论。 李勋隆在沉默良久之后蓦然开口,一开口让人具是一惊:“王公子可愿来我府上。” 这算是做什么? 连翘面上仍旧保持浅浅笑意,不动声色。邀请他来护国公府当个男宠吗? “子年如今是花间的老板,虽然是个甩手掌柜一切都是蓝掌柜负责,但是,子年还是希望能待在酒楼。” 李勋隆微微蹙眉。底下有人在轻轻咳嗽,像是在警告连翘要识时务者为俊杰。 “子年向来闲散,是个懒人,护国公府上事务繁多,养我一个吃白食的懒人,只怕会让人闲话。子年还是在花间做我的闲散君王的好。” 他不卑不亢地把话讲完,躬身便要告退。只是转身的那一瞬间,身后却又突然传来李勋隆的声音: “王公子,你可知我现在越来越对你有兴趣了呢。” “那么,”连翘笑笑,毫不失礼地侧身屈了屈,眸光流转,“多谢大人欣赏。” 第十二章:许你 护送连翘回丞相府的马车一路飞奔,所幸日头已落,街道上再无白日的人来人往,飞奔的马车一路轻松地到了相府门口。那驾车的人是青竹,一身的戾气竟然未消,直逼人的门面。相府门口的小童怯怯地快步走上,低着头愣是不敢瞧他一眼。青竹公子向来少言寡语可也并非冷酷之人,今日这般模样倒是吓坏了不少下人。 若是平时,连翘下车,青竹必然会伸手扶上一把,此刻掀开帘子却见青竹早已落地一个快步往府里去了。他愣了愣,扭头去看沈如,那一双眼里突然就满满都是无辜。 知道青竹是生了脾气,沈如拍拍连翘的头,自己先下了车,然后伸出手来将他扶下。连翘笑笑,正欲松开被他握住的手自己往府里走,却发现手还是被紧紧握住。 “阿如……”他怯怯地问,面上升起红晕。 沈如回头看他,见他两颊微红,心生羞意,本来打算松开的手顿时决定就这样牵着进去,也不顾身边人的想法,这软软的手方才轻柔触摸香杯的手,就这样握在手心里不放开便好。于是他笑:“走吧。” 青竹公子的不明怒意,沈大人藏匿不住的温柔笑意,以及王公子面若桃花的模样,都让相府上下咋舌了好一阵子。自然,这些全是后话,眼下当沈如就这样牵着连翘的手一前一后走进院子时,周边的下人们只能愣愣得看着不知作何猜想。 早些时候沈如安置在连翘身边的青梅和玉珠,本来只是在公子住的院中与前来送换洗衣物的婢女闲聊,看见沈如慢步进来,匆忙低下头行礼。这一低头屈身,视线刚刚落在那两人相握的手上。于是,很是自然地愣住。 爷他,居然和公子…… 见自己的两个贴身婢女一副惊讶难掩的模样,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连翘顿时面上郝红,匆匆想将手抽回:“阿……阿如……” 沈如低头看了眼相握的手,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红色,垂目一笑,转头吩咐道:“公子累了,你们下去备上洗澡水,等会儿送到公子房间里。”他又拉着连翘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什么,“对了,玉珠,吩咐下去,待会儿让厨房做几个小菜,我与公子忙了一夜,还未吃过些什么东西。” “青梅玉珠,先行退下了。” 沈如点点头,推开连翘那屋的门,拉着他走了进去。 连翘毕竟面皮单薄,一进屋便挣脱开他的手,略带不安地问道:“这样做,阿如,你就不怕被下人议论吗?毕竟……毕竟你我都是男子……” 这样的话若是对青竹说,他一定铁青了脸头也不回的走开,因为青竹是传统到严肃的男人。如果对象是念水,一定摆出轻佻的笑脸,伸手去挑他的下巴,然后说“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要是是蓝惠,估计就只是淡笑不语。 可现在,听连翘这样说的人是沈如,是当今天下最年轻的丞相,这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养的话来。 沈如笑了笑,伸手摸摸连翘的头,勾起的唇角居然有了往日不曾有的戏弄:“断袖有何不可?” 连翘愣住。 断……断袖? 他的表情太过天然,沈如一时不禁笑出声来,连翘顿时明白过来他的戏弄,漂亮的脸上红晕更加厉害。 “连翘,你这般模样若是让蓝掌柜他们瞧见,估计又会说你像个姑娘了。”沈如低头笑道。也的确像个未出阁的含羞姑娘。 他还在那边笑,连翘却已经收回了脸上羞涩的表情,衣袖下的手微微握紧,像是很努力地做下了一个很难下的决定:“断袖……那就断袖吧。” 沐浴更衣后的餐点安排在连翘住的院子中。青梅和玉珠端上的餐点中还带了已经温热了的酒水,自那日在酒楼出事之后,连翘便再也不敢和往常一样随意饮酒,有时受邀也只是小饮小酌而已。玉珠斟上酒水时,还轻轻地念了句“可以多饮”。连翘望了望沈如,又见青梅和玉珠这样说,便也放心地点了点头,喝下第一杯酒。 “这酒……” 连翘愣住。这酒水的味道明明就和那日在酒楼里那人带来的胭脂醉是一样的,“这是……这是胭脂醉!” 前朝楚家的家酿,如若不是因为灭门,不是因为久居汴凉,这个酒的方子一定不会流传开来。胭脂醉,胭脂醉,酒如其名,醇厚的酒水有着女子那般嫣然的胭脂色泽,多少人喝下都会像是在梦中一般遇见绝色的美姬。这样的酒,这样的酒让他忍不住又想起那夜的混乱。 “这胭脂醉,是李荥送来的。” 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纨绔子弟模样的李大人,连翘迟疑地问:“那位大人送来的……是为了什么?” “那家伙,只是想要捉弄我而已。” “捉弄?” 沈如笑笑,不做什么解释。这种问题,总不能回答说是因为他不肯承认那日与连翘燕好的事而被李荥那小子想办法捉弄吧。而且,沈如知道,以连翘平素的性子,有些事他绝不会深入的过问。 如他所想,连翘也没继续去问这件事,只是低下头小酌了一杯。 院子里,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在一处浅酌着酒水,厨房端上的餐点大多都是口味清淡的小食,也大多都是连翘平日里会让青梅玉珠吩咐着做的吃食,可是这回沈如却不见他有多吃什么。 “胃口不好吗?” “呃,”连翘愣了愣,摇头,“不是,只是有点……”只是突然有点想哥哥他了。这样的夜,若是从前在汴凉的时候,该是和哥哥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听哥哥讲楚家的那些过往。可如今…… 因为青梅和玉珠站在一旁等候服侍,不便摘下戴了一整天的人皮面具,他只能继续顶着王子年这张妖媚众生的脸孔。抬头望天的时候,连翘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原本的那张脸了呢。 看出连翘在在意他的脸,沈如突然出声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原本的那张脸。” 连翘摇头。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时铜镜里能够映出的属于他自己的脸孔,第一次食用“化颜丹”是在什么时候,十岁还是十二岁?那个时候,自己似乎还未长开,哥哥时常会盯着他的脸看,表情永远都是透着一丝凝重。“我……似乎长得很不像哥哥,也不太像楚家的任何一个人。那个时候,哥哥说过一句话,他说……” “渚洲对你说了什么?”那个表情,应该是让他伤心的话吧。沈如忽然觉得心疼。 那些话总归是记忆里的一部分,虽然真的不愉快,但是那是哥哥一直以为对自己说过的唯一一次重话。真的是唯一一次。 “哥哥说,我不像是楚家的后人,楚家满门忠烈,每一个都是像哥哥那样的勇猛,可是我自幼身体羸弱,不会武,没有多少能力,只是一个站在他们身后寻求保护的孩子而已。” 这样的话任何人听了都会有一种心底的隐隐痛感,连翘的眼底已经有了一点泪意,可是一眨眼那抹眼泪已然收敛干净。 “念水他,一定会帮你找到恢复容貌的解药的。” “那要多久,是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连翘苦笑,拿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的握紧,“这张脸,用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即便念水不行,这世间还有很多人可以帮你。”而且,只是一张脸,又何必执着于面相是谁。小侯爷也好,王子年也好,那心里面的还是连翘不是吗。可是沈如明白,这样的话他能轻易说出口,但连翘想必不能接受:顶着一张本不属于自己的脸生活在这个几乎没有亲人的世上,这个孩子一定怀揣着无比的寂寞,所以,倘若最后连自我也一并失去了,那残留着的属于他的东西似乎就真的没有了。 连翘突然摇摇头,放下手里的酒杯,望着星星的视线也收了回来:“没关系了,等京城的事结束了,我想回汴凉去,那里地处大瀚边境来往的奇人异士也多,一定有人能够帮我找到解药,到时候……”连翘笑,“到时候我再回京城,阿如,你会不会还认得出我来?”楼里的那些姑娘们常常会聚在一起谈论,风尘漂泊本就是身不由己,总希望会有一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自己来。 那么,沈如,如果他换回了从前的容貌,你还会一眼就认出他来吗? 没有任何的提醒,沈如可以吗? 一句“你会不会还认得出我来”,陡然让连翘的面容在瞬间褪去王子年的狐媚,更甚的流露出了仿若女子的羞意。 沈如一时脱口而出:“李荥那日给了我一个建议,他说,可以将你当作女子养在春闺深院中,这样你就不会再为了别的人别的事乱跑了吧。”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让上前添酒的青梅玉珠听了个正着,丞相府的规矩本来就松散,两个半大的姑娘听到这样的话先是一愣,再看向她们一脸懵懂的少年公子,具是扑哧一声掩嘴笑起来。她们比女子还要漂亮的公子如果被相爷那样养起来的话……倒也不像是件坏事,虽说世人可能会有过多的议论。 “阿……阿如!” 看见身边的婢女忍不住笑出声来,连翘的脸腾地红了个彻底。 “呃,只是说着玩的,你别当真才好。”等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的是什么话时,连翘已经闹成了大红脸,青梅玉珠的嬉笑声还来不及收回,沈如已经不知该作何解释了。 也就这样吧,大瀚王朝的当朝丞相总也是需要一点愉悦的心情的。或许,这座丞相府从此之后便可因为连翘多了些暖意。 第十三章:找茬(1) 夜半起来突然觉得浑身寒意,萧玉琮唤来门外侍立的婢女将屋内的烛火点上,略显空洞的眼正对上妆台上的铜镜,摇曳的烛火下,铜镜里的这张脸……他的表情突然就扭曲起来,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一挥手砸掉了桌上的茶盏。 “速备热水来,本侯要沐浴!” “热水?”婢女一脸惊惶,“可是侯爷,已经三更了,现下水房的下人早已经睡下了,这个时候要热水似乎……” “啪”的一巴掌打断婢女细弱的声音,萧玉琮的脸色变得比方才还要难看:“闭嘴!你可认得清我是谁?” “侯……侯爷……” “我是御封的西京侯,是皇族的人,你一个低贱的下人也敢以下犯上!” 他的怒意明白的传达给了这个被吓得浑身颤抖的婢女,少女捂着苍白的脸说了句“奴婢这就去准备”便匆匆跑出门。夺门而出的那一刻,少女的耳边惊异地传来身后那位西京侯不合身份的一句碎碎念: “老子现在可是西京侯,凭什么还要怕那些人!” 天色微露鱼肚白,交接的卫兵推开了紧闭了一夜的城门,一夜未眠的狗摇摇尾巴回到窝里,然后陆续有人醒来推门的声音。坐在路边的小孩一脸困顿地揉着眼睛,对着走出房门泼水的妇人叫道:“娘,好早啊,我能不能再睡回去?” 妇人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你爹今天就回来了,早点起来准备准备。小宝,等会儿跟娘一起去市场买菜吧。买什么好呢……”妇人仔细想了想,“你爹爹最爱吃鸡了,小宝,咱们晚上就吃烧鸡。” “娘,小宝不爱吃鸡……” 正说着话,一辆马车在院子外停下,驾车的男子戴着帽子,帽檐上垂下的纱帘遮住内里的容貌,声音有些低沉:“这位夫人,可知道如何去到那名叫花间的酒楼?” 妇人蹙眉。这大清早的怎么就有人想要往那种脂粉味凝重的地方跑。 良久等不到妇人的回答,男子侧首对向车内,动作和声音都恭敬万分:“公子,我们再问别人吧……” “我知道我知道!” 不等男子把话说完,那孩子跳起来欢快地叫道。“小宝!”妇人急忙拉住孩子的手。 “这位夫人,”马车内传来柔柔的声音,车帘被撩开一角,清甜的熏香闻着很让人舒服,那人也戴着男子那样的帽子,只是面容是隐约可见的美妙,“在下二人并非什么歹人,只是来这京城寻找亲戚,听说那亲戚在花间做工,故此才向夫人打听那酒楼的所在。夫人,不用担心其它。” 声音也好听得紧呢。孩子咧开嘴笑:“就在城西,一直往西边走哥哥就可以看见那家酒楼了,我听伯伯们说那间酒楼可大可漂亮了!” “那当家的人?” “当家的姓蓝,听说很有名气。还有位长得很漂亮的公子,据说姓王。”妇人上前一步,把孩子拉在身后。 “唔,这样吗。”公子沉吟了下,招唤男子赶车过去,放下车帘前又望了眼那个被藏在娘亲身后的孩子,微微笑道,“你是叫小宝吗,真是个好孩子呢。” 那个扬起的微笑,熏得孩子的脸腾地通红。等到马车离开,孩子急急拉住妇人的人直喊:“娘,娘,你看到了没,那位公子笑得好好看!” 那样子的笑,可不是像妖怪一样的漂亮。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却没有如孩子所说的一直往城西去,而是在京城最大的一家客栈前停下。店小二殷勤地走上前来拉着马车去了后院。男子望了眼身后慢慢走着的年轻公子,问道:“公子打算在京城住多久?” “不会很久的。”纱帘下的笑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就快结束了,就算那孩子还忍得住不出手,那个人也一定没这个耐心。 男子静默,像是在沉思什么,半晌之后才出声说是去找掌柜的安排上房好作休息。他快走了几步,身旁有人陆续擦肩而过,公子的声音却在这时又突然响起: “你,在心疼那个孩子对不对?” 男子没有作声。也许,他是无法作出任何的回答。 第十三章:找茬(2) 下朝回府的路上,沈如的轿子无意间撞上了二皇子妃的车驾。本就不宽敞的街道,因为皇子妃的飞扬跋扈不愿退让变得拥挤不堪。 “这里不是由你一个粗使轿夫说了算的,滚开,让你们主子出来说话!”狗仗人势的皇府随从大声叫嚷道,一把夺过马鞭就朝对面轿夫身上抽去,“可知你当的是哪位贵人的驾?这里面坐着的可是当今二皇子的王妃,那可是未来的国母,你个马夫居然还不让你们主子给我们王妃让出一条道来!” 马鞭抽过去的时候用得是十足十的全力,沈如的那名轿夫本就是寻常人,根本来不及躲开这一鞭,伸手想要挡住自己的脸。不曾想,那一鞭抽过来许久,身上脸上却连一点痛觉都没有,于是大着胆子放下手来——鞭子抽过来的那一端正被鸣泱紧紧抓在手里。“鸣……鸣泱公子?” “鸣泱公子?”随从皱眉,“你又是什么人,叫什么公子的是哪里的下人?” 沈如安然坐在轿中闭目养神。二皇子妃的车驾并非是他撞上的,但皇室的人能不正面冲突就不去冲突,这是他为官多年的经验。鸣泱的出面,也是在他的首肯之下的,毕竟那位王妃的气焰实在是太盛了。 “在下鸣泱,不是哪里的下人,在下是沈大人的随扈之一。”鸣泱收回手,挡在了轿前,“无意冲撞王妃车驾,还请见谅,我家大人的轿子这就离去。”说着,正招手让轿夫重新抬起轿子走人,却见那随从气焰极其嚣张地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动作,“我家主人已经让步了!” “切,沈大人?谁知道你家大人是什么官阶的下等官,我家王妃可是金枝玉叶,今日的冲撞让王妃玉体受惊,你以为你家大人的一句话就可以得到王妃的谅解吗?” “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鸣泱幼时也是家世极好的,后来到了沈如身旁做这个寻常人做不得的随扈,也是未受半点委屈,今日遇上这般胡搅蛮缠的人居然也生出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若不是对方是二皇子妃,若非不是因为爷不愿惹事,这个随从他一定会狠狠教训一顿。 “你是唤作鸣泱吗,”马车里一直默不作声的二皇子妃终于撩开帘子走了下来,本来也该是位佳人,可惜脸上的跋扈神色让人不敢恭维,“你家主人冲撞的可是本王妃的车驾,就这么一句见谅能抵得过本王妃受到的惊吓吗?” “王妃想怎样?” “本王妃想……沈……沈丞相?”话才一半,从轿子里下来的人着实把这位王妃惊吓到,下意识退后几步。 只见沈如一身赤红朝服,面如冠玉,双眸带着几分清冽,立在轿前愈见的卓然不凡,连带着笑容也颇有深意了几分:“王妃今日好兴致啊。” “哪里,只是不知原来是沈丞相的轿子,我这就回皇府了,沈丞相走好。”王妃精致的面容上略显尴尬,话里已经有了怯意。 王妃伸手让那随从扶她上车,可身后的沈如却显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声音微微扬起一个度:“昨日下朝时在陛下的书房得到一本奏书,王妃想知道所奏何事吗?”本就不想听那王妃说什么,沈如径自说了下去,“不知是哪位大人听闻了民间的传闻得知王妃娘家……怎么说呢,纵容府上下人在京城横行霸道,那位大人一心为民,所以这才大着胆子参了二皇子一本。不知王妃作何感想。” “没……没有这回事!” “真的没有吗?” 沈如逼近一步,王妃便后退一步。因为这边的拥塞而围拢在一起的百姓开始渐渐明白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议论也渐渐多了起来。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情况一下子对自己不利起来,王妃咬了咬唇有些狼狈不堪地想要逃跑。鸣泱一步上前将她拉住:“我家相爷还没开口说王妃可以走了。” “沈大人是当今丞相,这是……这是要逼迫我一个弱女子吗?” “逼迫?”沈如微微笑起,模样看起来颇似略显慵懒的王子年,甚至也不让鸣泱就这样松手,“微臣只是想要王妃的一句道歉而已。今日的事难道不是因为王妃的车驾横冲直撞然后撞上微臣的轿子的吗,微臣只是想要在这向王妃讨要一句道歉。”周围人的议论愈见大声起来,沈如继续笑道,“王妃似乎是不大愿意道歉呐。” 快要入冬的时节,风有些微寒地吹来,沈如的眼神一如方才的清冽,颇有耐心的在等着。王妃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至极,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两位何时才愿意将这街道让出来,不觉得太用塞了么。” “侯爷!” 看清插话的人是谁,王妃脸色微红地屈了屈身,走近几步道:“原来是西京侯爷,妾身是二皇子府的王妃,按礼该唤侯爷一声皇表叔。”那面上的颜色分明是近人情怯,却也是有几分因了萧玉琮的容貌,那份扭捏之情任谁都能看得明白。 萧玉琮的脸色有些难看,似乎是彻夜未眠的模样。他的视线扫过早没了跋扈模样的王妃,又看向笑容清浅的沈如,良久才微微叹了口气。神情一瞬间竟与当日初回京时在城门外的那一个洋洋笑意完全不同。 “都把道儿给让了吧,别阻了他人的路。”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众人一时间安静下来。沈如静静地看了一眼萧玉琮顾自走掉的背影,突然回头对着侍立在一旁的鸣泱道:“今日的事便算了吧,本相也不是那般小气的人。鸣泱,我们回去,莫要误了府里的事。” 他不慌不忙地把话说完,又不慌不忙地轻飘飘看了王妃车驾一眼。逾制了呢。他淡淡的笑了笑,然后不慌不忙地上轿。 被当今天子陛下如今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最是两袖清风清正廉明的沈如沈大丞相这般轻飘飘的看了一眼,饶是二皇子琉也多半会一身微寒,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沈丞相的一句话比几位皇子皇女都要来得容易得到天子的信任。幸好这位大人并非什么佞臣,不然,大瀚王朝的那位天子即便不是昏君,也会因了这位左膀右臂而亡国。所以……幸好不是。 “王妃,这件事真的就这么算了吗?” “不然呢!”王妃咬着唇,手中的绞绡巾被紧紧捏住,那双含恨的明眸里隐隐带水,“他是当今丞相,连天子都得卖他几分面子,我不过只是二皇子的王妃,哪里奈何得了他!” “王妃信不信小奴?” 分明是疑惑的表情,可王妃却觉得她可以在面前这个随从那里得到什么东西,于是试探着问:“你……有办法对付他?” 随从得意地笑笑,小心翼翼地左右回顾着,然后低声说道:“不是对付丞相大人,而是……” 第十四章:绑架(1) 入冬了的京城,难得有这么一个大晴天。街道上陆续摆上摊位,小贩在吆喝的同时也来回打量着街上流连着的佳人。偶有一阵风吹来,不大,却吹走了某家小姐手里头的纱绢,抬头去望纱绢飞走方向的同时,也无意间地看见了路边一家客栈的二楼沿街回廊处的妙人儿。那妙人,身着通透白皙的华锦长衫,头戴遮面的帽子,伸着一只手臂趴在栏杆上,那手里捏着青花的酒杯。距离隔着远了,也只能让人看得一片朦朦胧胧,寻不到可以让人安稳停下目光的地方。 这样的妙人儿看得地下女子微红了脸,等到身后的仆从匆匆捡回飞走的那条纱绢,这位小姐方才低头离开,丝毫不知她的举动在客栈那位妙人眼里是如此这般的可笑。 “你说,这些年京城的姑娘们怎么就还和从前一样无趣,居然就这样害羞了呢。”他低笑,“一点都比不过那些西域的豪放女子。” 身后默然站立的男子只瞥了底下来往的人一眼,便道:“风俗习惯不同,女子的性情自然也不同。” 公子赞同的点点头,眯起眼询问道:“近来可有什么好事。” “有。” 他应声道,然后细细将事说来,却不见公子的眼越眯越危险,似乎有了什么想法。 李勋隆借口送给连翘的小女娃已经在花间住了一段时间,火蛇左右没有把这个孩子调教成楼里最下等的雏妓,但如连翘所言,这个孩子被驯养的性情尤其乖顺,当日看见她与老板争执的人全都惊异于这个孩子的变化。云雀有时也会笑着抚摸那孩子的头,然后夸奖几句。时间久了,没人再记得这个孩子是护国公大人送到连翘身边,为了让她当通房丫头的。 这日,念水从正在调教的新姑娘房中出来,正遇上迎面而来的火蛇,却意外地没有见着一向跟在她身边的女娃子,于是开口询问。 “方才蓝掌柜有些东西要给小连翘过目,一时走不开,我就让宝珠送过去了。那孩子,现在听话了许多,连翘应该不会在意其它的。” 火蛇多少对于自己的调教有着信心,所以这才让宝珠帮着蓝惠忙去找连翘,可是见念水居然会注意这点心下却有些不大情愿,于是就说:“你这次是连宝珠那孩子也看上眼了么?” “你在胡说些什么!”念水面带不悦。 鲜少看到念水色内力荏的模样,火蛇更加觉得不适,向来在他面前憋屈着的怒气终于勃勃而起,本就穿着厚重的外衫,此刻更是像周身燃起火一般:“你从来都是这样,以前是汴凉的那个男人,之后是小连翘,怎么着,现在轮到宝珠了吗?你总是蜻蜓点水似的到处寻情,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我在身边这么久了,你何时能够正眼看我,这样子我算是什么!你的仆从还是其他?” 在念水眼里,火蛇的怒气不过只是小事而已,而她控诉的那些事更是丝毫不值得一提。“我对宝珠,没有任何想法,那不过只是个刚开始懂事的小孩子而已。” “那你是为了什么,还是说你到现在念想的还是那个人?你明明知道,他……他从一开始就只是在反复利用你,报酬就只是他那具万人骑压的身体!” “你住嘴!” 他反手一巴掌打过去,眼神的嫌恶丝毫不见掩藏。 “无理取闹也该有个限度!” 阻止这二人继续闹腾下去的是杳娘。如今在花间,杳娘的话绝对比念水更有人听从,也似乎越来越有当初渠北江府当家主母的气势。她的话一出,念水收回手冷然转身,火蛇也只有心有不甘地咬了咬唇。 “你二人也不是孩子了,即便你们在京城不是为了跟随小公子,但如今也是在公子的酒楼工作,也请看在公子的面子上不要惹出什么是非来。” 杳娘的声音透着几分严厉,面上却还是淡淡的微笑,“你们方才见着小公子了吗?” “公子他,不是应该在房中吗?” “他不在,我敲过房门,没人应答。我也试着去了账房看看,可是先生说蓝掌柜倒是去过但公子没有。” “这不可能!”火蛇叫道,“我才让宝珠去寻他,理应是在房中才对!” 休息用的厢房里没人,账房也没到过,这个时间又通常不会去打扰楼里的那些姑娘公子,那么连翘会去到哪里? 三个人面面相觑,突然就觉得事情麻烦了,于是一齐奔向连翘素来使用的那间房。蓝惠正在房前敲门,手里端着从厨房拿来的新出的糕点,见他们三人急匆匆地赶来,一时惊奇地道:“出什么事了?” “小公子可能出事了!” 不等杳娘把话说完,念水与恍然明白过来的蓝惠已经一齐用力,破门而入——果不其然,房间内一片狼藉,桌上的杯具破碎一地,圆椅倒在地上,三三两两一地裂锦,连床铺也凌乱不堪。这模样,分明就是遭人掳劫。 “连宝珠也不见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念水和火蛇同时想到一个人,异口同声道:“会不会是护国公府的人干的?”京城之中,也似乎只有那一位是与之结仇了的。 如果是护国公府上的人……蓝惠仔细注意着脚下的狼藉,蹙起眉头。如果真是那些人干的,就绝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护国公府上的人功夫素来了得,而这些分明只是寻常稍有蛮力的人所为。 若连翘会些许功夫,也就不至于被那些人掳了去。 “先通知丞相府,就说王公子出事了。” 这个通知不过才一盏茶的时间,等杳娘急急跑回花间,念水和之前匆匆赶来的青竹一道已然夺门而出,而丞相府那边恰遇见沈如和李荥见面,更是劳烦到李将军手下的一干亲卫兵出马,沈大人身边的那些随扈也全部出动。听见杳娘的回复,蓝惠突然有些可怜那个出手掳连翘的笨蛋,下场一定会很凄惨。 一个沈如,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强权,再加上手握兵权背后又有护国公府撑腰的李荥,那人即便是什么皇亲国戚,这一次也只得自讨苦吃。 不同于蓝惠的放心,杳娘还是有些担忧:“可是公子他毕竟不会功夫,不管对方是谁多少都会吃亏的不是吗?” 谁知,蓝惠居然低笑起来,眉眼间全然没了方才的担心:“别忘了都有些什么人承诺护他周全。” 第十四章:绑架(2) 什么时候回到汴凉了?满院的栀子树,开得正是灼然的时候,他又立在树下仰头望着枝头上漂亮的花朵。 连翘蹙眉觉得眼前有些不适,于是想要伸手去揉眼睛,可奇怪的是居然不能动? “连翘,怎得站在树荫下,你方才好了风寒别贪凉又病了去。” 是哥哥! 这个声音虽然许久未听,但连翘心里明白这是哥哥的声音不会错。下意识地想开口问哥哥自己是何时回的汴凉,可用自己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他想说的话。“哥哥,昨夜这花还没开不是么?” “昨夜?你的风寒可知徘徊了几夜,小侯爷让府上的大夫彻夜守在你床边,端茶送水全让一个大夫做了,这几夜不知让底下人多了几番言论。” “哥哥,你生气了?连翘不是有意的。” “若你是有意的,你以为我会因了你是我弟弟便饶过你么?连翘,回房去,再病了去我便让小侯爷将你扔到柴房去自生自灭。我向来护着你,可不是让你变作这样不怜惜自己身体的孩子的。” “哥哥……” 这个对话……连翘愣住。他明明记得当时的自己才不过十岁的年纪,体弱又多病,得风寒的原因是无意间掉进府上的水池,被人发现时已经快要溺死,捞上来后自然而然地便生了病。他还记得,就是在和哥哥说了这些话后的第二天,小侯爷找到他,拉住他的手第一次开口请求:“连翘,这一次或许只有你可以帮我了。” 就是这句话! 连翘惊奇地发现,他突然就不在那棵栀子树下了,站在面前的也不是哥哥,而是哥哥一直保护着的小侯爷。而念水,对那年的自己来说那么陌生却依旧能一眼看出满心满眼装的都是小侯爷的念水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身后依然跟随着一身红衣的火蛇。 明明,明明是被小侯爷握着手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连翘心底升腾起一股异样的寒意,背脊处一阵微凉。可是为什么,手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属于人体的温度,小侯爷的手,自己的手,为什么如此的冰冷? 他看见念水递来的两只药瓶,素白的瓶子,裹着红缎的塞子,是几分诱惑也是几分罪恶。他还看见了他多年未见的脸,在隐隐约约的铜镜里,他的脸,眉目清朗,可是已经是如此的陌生,如果不是在这奇怪的场景里想来再不能见着。 当年的场景一一呈现,连翘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伸出,明明是不想的,可还是一如当年乖巧温顺地伸出了手,将念水递来的药瓶拿在手里,然后依言听话地吞下定量的药丸。连翘突然记起,第一次吃“落音丹”和“化颜丹”的时候,体弱的身体一时无法承受这般的药性,整整在床榻之上大病三日。三日之后,他的心里就有了恨。 对的,是恨。一直以来,被他自己努力的单方面的不肯承认的藏匿起来的恨。 恨小侯爷,恨他抢走了哥哥,恨他飘逸面容下的狐媚,恨他不动声色便将自己逼入妥协的境地! 恨哥哥,恨他抛下自己与小侯爷常常在一起,恨他嘴上振振有词地念着说不让自己学武是为了娘亲的遗言,实际上只是觉得他不是楚家的孩子,不是爹的儿子! 恨他们用那种悲悯的眼光时时注视着自己! 恨他们凭什么做主让他承受这样的苦痛! 更恨他俩在背地里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他好恨! “公子!公子你醒醒!公子……” 是谁,谁在喊他,那么稚嫩的声音会是身边的谁? 连翘站起身,回身时本该还站在身后的念水消失不见了,空荡荡的屋子,空荡荡的回荡着那个孩子气的呼喊声。心口突然一阵疼痛,于是抬起手想要捂住,却发现根本动不了,只能咬着唇感觉那痛楚从心口一路蔓延全身,一声惊呼终于释放了全身的痛苦。 “公子,你可算是醒来了,宝珠快被你吓死了!” 才刚睁开眼,眼前女娃儿的小脸还是隐隐约约不能看清,只能凭着声音判断出是方才送了东西来他房里的宝珠。他虚弱地张了张嘴,声音却嘶哑难听得要命:“宝珠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公子忘了吗,我们被人抓住强行掳了来,这里是哪里宝珠也不清楚。”宝珠说着,扭了扭身子,被紧紧缚在身后的小手已经有些泛紫。 是了,他和宝珠是被几个奇怪的人强行掳来的。他不会武功,宝珠也只是个弱质的孩子,自然敌不过那几个壮硕的人。只是,原因呢? 见连翘皱着眉陷入沉思,宝珠凑近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的身子还难受吗?”连翘一愣,她继续,“宝珠刚才见公子昏迷不醒,可是冷汗淋漓,想来是火蛇姐姐说的被梦魇了,所以一直在喊公子。公子现在醒来,可还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原来是梦魇而已。 连翘苦笑,却是个如斯真实的梦魇让他重新记起自己一直藏匿着的想法。那么强烈的恨,却又那么轻易地被自己的自我催眠给忘却,实在可笑。 他尚在自嘲地笑,紧闭的门外却传来了陌生的人声。 “夫人,那姓王的小公子就在里面被我们的人捆得严严实实的,夫人进去只管折磨他好了。” “你找的那些人做事可放心,没被人发现吧?” “夫人放心好了,那些都是市井混混,只要有钱拿,什么事做不出来。” “那便好,开门吧。”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连翘抬头,对上踏进门来的缎鞋,缎面干净,绣图华贵,来人的身份倒是不低。 第十五章:惩戒(1) “查过在他们被掳的左右时间里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出过酒楼了没?” 青竹与鸣泱一前一后跑进酒楼时,正听见沈如的询问。连翘被掳的消息花间没有封锁,蓝惠更是直接免去了今日在酒楼内吃茶饮酒的客人所有费用,只为了将门关上。一时间,花间老板被掳的事情在京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更是因为花间老板背后牵扯的皆是当朝大人物,人人惶恐不安。 李荥的亲卫已经封锁了京城,估计着除了插了翅膀的东西,无人能从这里出去。丞相府的其他随扈基本都已快马奔出城外,京城左右十余里地已然被搜遍,却还是不见连翘与宝珠的踪影。酒楼的下人全都集中在院子中听从掌柜的调遣吩咐。见沈如这样问起,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稍后便有大胆地走上前一步说出了他们事发前的见闻。 “小爷出事前,楼里确实来了几个奇怪的人。我们只当是街面上突然有了钱的混混想来酒楼花花钱,却不知会惹出这等事来。” “街面上的混混?”沈如蹙眉。 “确实是几个市井混混,过去也打过交道,个个视财如命。这次掳走小爷的事,应该是有人出钱托他们办的。” 蓝惠目光淡淡扫了遍院子里的所有人:“他鲜少与楼里的客人接触,应该不是新结的仇家。” “也不会是我爹。”李荥摆手。他爹还不至于出这么个阴招。 “那么……会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都陷入沉思,沈如也不意外,只是他突然间明白过来,也许……原因出在自己的身上。连翘不会去主动得罪人,至于他,朝堂上下得罪的人无数,可只敢出手动他身边的人的,应该只有那位新得罪的王妃。 “也许,”他冷静地开口,“我们可以去二皇子府上看看。” 众人疑惑,只听得他淡然解释,“近日,我倒是得罪了二皇子府上的那位尊贵王妃。” 这番的回答,显然让人具是愣了下,随即便听见李荥轻浮的笑呵呵响起。他那一双明眸寒光流转,顾盼间戾气如雷。 “那位,倒是自讨没趣的很呐!” “就是这么一张狐媚子的脸孔勾引着那么多人直冲冲往酒楼里跑?”王妃美目轻蔑地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少年公子,素锦白纱衣,被掳来时微乱了鬓发,惑人的美居然被凸显出来。狐媚子,这少年竟是天生的狐媚子么! “夫人,他可不就是花间的老板么,住在沈大人府上,吃住都与那位大人一道,关系倒是说不上来的亲密。” 听到这样子的话,王妃眯起眼:“这么说来那位大人居然是个断袖?这样的话若是放出来给天下人听了,不知会得多少人的耻笑。” 王妃伸出手,涂着丹蔻的手指轻挑挑抬高连翘的脸,指甲来回刮过他的面皮,然后猛然一下狠狠划过,一瞬间那划开的伤口处渗出艳红色的血来。她却得意地笑起来,模样竟是分外地满足。一旁跌坐着的宝珠尖声惊叫:“公子!公子你的脸!公子的脸不可受伤啊!不要划上公子的脸啊!” 真的流血了? 连翘倒吸了一口气。他的面上本就戴了人皮面具,却居然仍能被这女人的指甲深深划开一道口子来,足以见得她是如此的用力。 他尚在发懵,脸上的面具却被人猛然撕开来,一时间有了隐隐的痛楚,耳边顿时传来那女人尖锐的声音。 “这是……人皮面具?”王妃失态地叫起来,认清身前的少年究竟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后更是顾不得身份惊恐地连连后退,“你是……你是西京侯?你居然是西京侯!”这个少年居然是西京侯,那么朝堂之上时时言论的萧玉琮又是谁? 王妃身边的那个随从显然没有料到中途会出现这样的岔子,宝珠也已经傻傻地愣在那里,她在护国公府上是见过萧玉琮的,那个人的脸孔却真的与她的这位公子一模一样。 “忘掉。” “什么?” 那个冷冷的声音,听着是如此的沉静如水。目光转向声音所出的地方,正是那个有着萧玉琮面孔的少年。 少年的眸光冰冷刺骨,仿佛能化作利刃深深扎进所有人的心脏,连声音也冰冷的恐怖。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忘掉,把你刚才所见全部忘掉。” “为……为什么?” 发抖的声音,不肯退缩的倔强,女人眼底的慌乱显露分明。 “我相信,以二皇子的为人若是知晓了现今的这般状况,定然不会包庇你这不过媒妁之言娶进门来的娇纵的王妃。为了你一人,得罪沈大人府上,得罪我,王妃,你说,这值得吗?”他眯起眼,言语间的威胁赤裸裸地展露出来,初时的柔弱无力刹那间灰飞烟灭,人所能见的却是一个怒意微露的王爵侯爷的气势,“所以,王妃,若是你将今日所见忘却,本侯可以考虑让惩戒来得轻些。” “你怎会……你怎会是西京侯?你是侯爷,那朝堂上的是谁?”毕竟是个女子,眼见着连翘的气势一度比一度强盛起来,竟也不由地一步三退。 知她只是个深居闺中的妇人,连翘不禁抿嘴轻笑,编织谎言:“王妃可知朝堂之上的西京侯与我,孰真孰假?”这世间本就真假难辨,颠龙倒凤之事,假凤虚凰之状,往往是你愈加探究,一切愈加扑朔迷离,难以分辨。他将话抖出,即便说的是事实,又有何人有胆说出自己的猜测。 王妃不过只是个方才嫁为人妇的女子,年不过十五,娇纵也是因了爹娘的宠溺,这般年纪的孩子被人轻轻唆使便能犯下打错,也能在他人的隐隐怒意中感到畏惧。只是,看见她身边一脸狡黠的随从附在耳边低语几句,双眸突然一片清朗,连翘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高估了这个女子。 原来,竟也真的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而已。 “本王妃不怕你!” 第十五章:惩戒(2) 连翘闭上眼,不再言语。 “本王妃不是愚笨之人,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西京侯长居护国公府上,与护国公李大人左右不相离,而花间酒楼的王子年王公子,却是在西京侯来京之前便入住了丞相府。那么,你会是谁,天子的手足,还是酒楼里不知廉耻的狐媚子?” 倨傲的面容毁了原本清丽的美貌,王妃的手直直伸来想要再动连翘的脸,不想,一旁的宝珠却用力撞来。 吃痛的捂住腰腹,王妃的额上一时沁出冷汗,眉眼间顿时一片恶毒。身边的随从也是个会看自家主子眼色的家伙,见主子这般模样立刻把手大力挥动,叫来底下一众眉目凶残的手下,叫嚷道:“这小丫头居然敢这样对王妃,你们,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死丫头!” 毕竟还是个孩子,见着这么多穷凶极恶模样的人扑上来,宝珠一时无措,一直往后退缩,脸上已然眼泪纵横。若是被打,她那样子的小身板又能支撑多久?连翘想着,转身将她护在胸前,背后顿时挨上重重的拳脚。他闷哼几声,咬住单薄的嘴唇。宝珠的眼泪掉得更凶,奈何双手被缚在背后,不能保护她身前的主子,只能哭喊着求饶。 “求你们了,求你们不要再打了,公子他身子弱受不了这些拳脚的!” “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 “公子!公子!公子你走啊,宝珠只是个下人,宝珠不能让公子保护的啊!” “公子……” 她的声音逐渐嘶哑无力,可挨在连翘身上的拳脚却全然不见减少,每一下都重得能让人得出内伤来。连翘本就身子弱,几拳下来,嘴角已经挂上了血丝,平日漂亮的眼里也朦胧得让人看不清。他虚弱地张了张口,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话来:“傻瓜,你是我身边的人……护你周全有何不可……宝珠,躲好了……” 他此刻的模样哪里还有刚才面对王妃时的气势,这个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将他摧残到生不如死。 “原来王公子不仅是个狐媚子,还是个病秧子呢,不过只是寥寥几拳而已,已经受不住要倒下了?” “王妃,府里还私藏着一些刑部专用的逼供刑具,要不要……” “刑具啊,用什么好呢,插针还是……” 拳脚相加的嘈杂中,连翘隐隐只能听见那二人商量着动用私刑。被掳至今,他尚未明白究竟是因了什么才得罪到眼前这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王妃,强撑着快要倒下的身体,趁着身后那些人打累了休息的间隙,弱弱地开口问道:“原因。” “什么?”王妃似乎没有听清楚他那细弱的声音。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掳我来这里。” 没有等到王妃的回到,倒是那嚣张的随从跳出来又在他背上狠狠地踹上一脚,还颇为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在他素锦的衣上。宝珠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我家王妃前几日在街上被你家丞相当着众人面狠狠羞辱了一番,你说此仇王妃难不成不能报么?” “既是爷的事又为何要作用在公子身上!”宝珠叫道。他的主子做错了事被相爷教训,做什么要将报复扔在公子的身上,明明有心无胆却偏要傻傻地做蠢事。“爷一定会来救公子的,到时候怕就不是当街羞辱这么简单的事了,爷会让你主仆二人颜面扫地,从此再无脸面留在京城!” 这番言论显然再度惹恼了那不经气的王妃,急急扑上来要亲自动手撕烂宝珠的嘴,可还未扑上来动手,自他们进来后便关上的门再度被人打开。这一回,来人用的却是十二万分的力道,那门就这么弱不禁风地被踹倒在地,迎面卷来的风一时迷了眼。错愕间,只听“啪”的一声,王妃的侧脸被重重地扣上一个掌印。 第十六章:无事(1) 门外的光亮堂地刺目,站在那里的几人因为背着光面孔着实看不清楚。连翘双眼迷蒙,却清晰地看见那倨傲的王妃身子软软跪下,一双带水眸子写满委屈。领头那人,该是被丢尽了脸面的二皇子琉了。那后面的人里,可有那个人?他不自觉地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吐出同样干涩的声音。一声“阿如”不知叹软了多少人坚硬的心石。宝珠更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除了鬓发微乱,她被连翘护在怀里未受丝毫的伤。 才几个时辰不见,他竟就成了现在这模样。沈如看着,心中作痛,却只能冷声对二皇子道:“今日这般,二皇子怎么看。皇子妃掳走微臣府上的客人,又百般为难,将好好的一人伤成这样,还请二皇子给微臣一个交代。” “恐怕二皇子殿下不仅需要给沈大人一个交代,也需要给我护国公府一个交代,王公子身边的女娃可曾是我府上的人。皇子妃今日得罪的怕不只是丞相府一家。”就连向来没有正形的李荥也突然声音冷傲起来。 天子的第一第二个儿子同龄,王妃也是同年娶进府中的,只是京城之中谁人不知二皇子琉的王妃出身尊贵可性子娇纵无礼,娘家人更是因为攀上了皇室横行京城。这事,想来二皇子也是知晓的,只是一直故作不知,或是并不打算出声管教一下他家无法无天的小娘子。但到底是天子的子嗣,脑筋转得要比某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来得迅速,只在看到冲进府来开口便向他要人的几人时楞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又是自家王妃惹出的祸事,然后二话不说带人一间一间搜查自家王府。这一回似乎丝毫没有再包庇掩藏的意思了。 “夫君……”王妃张了张嘴,凄惨惨的声音甚是委屈柔弱,分明是想求助。二皇子却冷下脸来,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女子若是露出这般神情也就丑陋的难以入目了。“夫君这是在责难臣妾吗,臣妾千不该万不该对王公子不敬,夫君可还能原谅臣妾……” “现在才来装柔弱,萧程氏,你不觉得自己太假了吗?”仿佛不堪再让眼前这个做作的小娘子辱了众人的眼,二皇子的面色冷若冰霜,对着身后的几人躬身道,“两位大人,如今府上王妃作出这样横行霸道的事来,匀琉实在愧对皇子身份,但匀琉绝不会包庇自家人,所以两位大人想怎么做请随意。” “随意么?”李荥眯起眼笑,复有恢复平素的轻佻模样,下巴抬了抬道,“将你家王妃卖入酒楼怎么样?” 王妃倒吸一口气,急忙去看二皇子,却见二皇子除了将眉头微微蹙起,面上丝毫没有阻拦的打算。不能被卖进酒楼做哪种低贱的事啊,宁可关进宗人府收押,也绝不要这样!再有教养的女子也顾不上在这种时候矜持了,她扑上去抓住二皇子的裤腿,眼泪纵横。“夫君,不可以啊,夫君不可以让他们把臣妾卖去酒楼的啊!夫君,臣妾是权臣之女,身份尊贵,怎么能委身去哪种地方!夫君,他们这样待我便是将龙威置之不理!” “呵!” 有人发出嗤笑。满脸泪痕的王妃不悦地看过去,却是一脸暖暖笑意的沈如,她愣了下,缩了缩脖子,抓着裤腿的手更加紧了几分。 沈如一步一步上前,面上的笑意一分比一分浓重,旁人却看得明白他哪里是在笑,那分明的皮笑肉不笑又哪里暖意洋洋了。他每走一步,二皇子便下意识退一步,低头后退时根本不去理睬脚边哭喊着求饶的女子。一个沈如,一个李荥,都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激怒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易,可这个蠢女人居然一击击中了。王妃一直跪坐在地上,想要求二皇子救她,那人却早已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之外安然立着。怎么办,她不想被折磨死,她不想连反击都没有就这样输得干干净净。 对了,那两个人! 她猛地转身要去抓身后的那两人,却惊异地发现他们早已被另外两人小心翼翼扶起,身上的绳索一一被解开扔在了地上。 “你们又是谁?” 无力地倚在青竹的身上,连翘扬起同样无力的笑:“青竹,鸣泱,他们可是沈大人的随扈,王妃你还想招惹么?” 第十六章:无事(2) 身前笑容惨白的那张脸,那种不见狐媚之气的王侯面孔,她终是明白过来自己错在了哪里。真是愚蠢呢,居然听信了一个下人的话,将这个掳到这里来折磨。如果,如果当时能忍下那口气,如果没有被个下人教唆,如果没有把他掳来这里,现在的悲惨境地一定不会发生。只要,只要那个人点头原谅她了,事情就一定可以解决。对,只要她屈尊道歉了,他一定可以原谅,不会送去宗人府,更不会说什么要把她卖进酒楼! 自以为想明白所有始末的王妃抬头看向一步步走近的男子,娇俏可人的面孔上挤出难看的笑容:“沈大人,本王妃认错了,本王妃不该对付王公子的,本王妃这就向公子赔罪,沈大人大人有大量,一定愿意原谅本王妃的对不对?” “收起你的笑!”鸣泱看了眼仍旧笑意满满的沈如,又瞪向她,“这样对待公子,你以为大人还会原谅你吗!” “鸣泱,不得对二皇子妃无礼。”沈如轻叱道。 听见沈如的叱责,王妃突然觉得眼前明媚一片,正要扬起绝美的笑时,却听见他不变的声调里变了的情绪,“本相记得那日有提醒过王妃奏折的事吧?”他半蹲下身来,漂亮的眼睛细细眯起,笑容颇为无辜,“今日的事便是闹到天子面前,我也会扫了你的脸面,日后这京城之中绝无你的容身之地。” “你不可以这样做!” “不信是么,”沈如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跪地的这个女子,如今的模样哪里还有尊贵可言,裙摆上的污浊,发髻的凌乱,任是街面上的寻常女子也比她干净漂亮的多,“我手里压着的事关奴家纵奴横行的折子还有许多,若是全都递上去,相信陛下也绝不会姑息你们。” “我贵为皇子妃,怎么可以就因为一个下作的人将我判这样子的刑!怎么可以!沈如,你不过只是个丞相而已,你以为你可以一手遮天吗!” 什么形象,什么素养,她现在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要不会落得那么悲凉的地步,就是要她做牛做马她也没问题。可是,身前的这些人又怎么会听她的哀求。清流沈如是么,两袖清风是么,可到结果还不是为了一个下作的贱人要使那些有的没的手段! 连翘的身子还是轻飘飘的觉得落不了地,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青紫的瘀伤显眼到刺痛眼睛。沈如慢慢走过去,伸出手将连翘拉入怀中,本来因为怕他再度消失想将他紧紧抱住,可又怕碰到他身上或青或紫的伤,只好松松垮垮地环住他,嘴唇贴在他耳畔,声音低沉地透着几分哑然。 他说,“幸好你没事”。幸好。 因为受伤,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变得冰冷,沈如的体温透过不厚的衣服传到他的身上,那种躲不掉的热度让他忍不住更深的躲进这个怀抱中。因为内里的恐惧而努力支撑起来的勇气终于渐渐归于平静,身子一度疲软,昏死过去前,只轻轻地在沈如的怀中说了一句“幸好你来了”。 终于还是体虚到支撑不下去了吗。沈如眉眼一紧,弯身将他拦腰抱起,苍白的脸实在让人心疼。 “李荥,接下来的事你来做主,我要带子年先回去了。” “明白。”李荥点了点头,挥手叫来身后的随扈让他们将王妃的手脚缚起。突然又想起什么,指了指自己的脸,“那子夕,这个怎么办?”连翘的人皮面具被撕开了不是么,原来这个孩子的长相是这般的……与玉琮相像。 被人丢弃在一边的人皮面具已经握在了青竹的手里。沈如看着面具,又看了看怀中的少年,声音清冷无欲:“都忘掉吧,或者,都埋在心底谁也别说出去。”原本还只是沈家的几人知道,现如今……他看了眼门外的那些亲卫和随扈。这里有那么多人,会有多少人看清了连翘的这张脸。李荥,应该不会告诉那个人的,他身边的那些亲卫大多歃血为盟跟随左右也绝不会有任何的背叛。但是…… “二皇子殿下。”青竹突然出声,“我家公子希望殿下能够忘掉今日所见,若是因了今日惹出什么祸事出来,青竹不知会为公子做些什么。” “这位公子,你这算是在威胁我吗?” “青竹,不敢。” 沈如不去理睬青竹特地表现出来的敌意,抱着连翘准备离开,却在经过那一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随从身旁时停下脚步,低头冷冷道:“殿下,这件事虽是王妃所为,但王妃到底是出身良好,这种下流手段断然是她一大家小姐所不知的,殿下若是想保一下王妃的名声,不妨也好好调查一下这个仆从。”那人自他们出现起便一直低头跪着,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之中,谁也瞧不真切。想起那日在路上的冲撞,显然都是这个仆从在那边教唆着,想必今次的掳人事件也是这人在一边出谋划策。 如此心机,不难不让人猜测他最根本的目的。 真不知他来自哪里,又究竟是何身份。 怀中的少年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细柳般的秀眉微微蹙起,口中发出微弱的一声“痛”。沈如心疼地抱紧了他,不再做停留,举步往外走。青竹与鸣泱快走几步,带着宝珠跟上他们,果真将余下的事全扔给了李荥与二皇子。 第十七章:毒障(1) 连翘身上的伤养了五天又返了五天,却足足不见好转。病榻之上,接连缠绵难以动弹,大夫下的药帖子几日一换,丞相府一时药味浓郁难以散去。花间的事全都扔给了蓝惠处理,杳娘回府专心与青梅玉珠一起服侍连翘,鸣泱也被沈如留下同青竹一块守在他身边不离左右。丞相府上下一时皆觉得公子这回的病委实怪了些。 这十日时间内,二皇子府的丑事却是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那仆从被逼问出是后宫某位产有皇子的宫妃手下人,跟在二皇子妃身后为的也就是趁机教唆这个不懂人心人事的小王妃作出有损二皇子利益的事来。如此便也就算了,谁知,二皇子又在宫里向天子告罪,除了连翘那张面容其它的事均是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天子,最后竟是将二皇子妃定罪为“通奸”,还是与那仆从通奸。 通奸罪,按大瀚律例来判虽不至于死罪,却仍是逃脱不了另一种刑罚——若是雨天,便捆绑在午门刑柱淋上七日,倘若是毒日头,便曝晒七日,七日后若未死便释放由他自由,但若是死了更是天意如此。 那二皇子妃自然在天子的盛怒之下被自家二皇子逐出王府,那仆从也被关押至牢中,定下罪来等候行刑。至于后宫里的那位,据说也被打入冷宫,所诞下的皇子转付给皇后抚养。 听闻到这些的时候,沈如正走在去到天子尚书房的路上,左右的宫女太监大多负有闲情地偷偷交耳着。二皇子妃被休之事算是后宫的事,却被一群不知东西的宫人言辞下作的议论着,这后宫主事的人倒也实在无能的紧。 人已到了尚书房门前,却见房门紧闭,向来贴身跟在天子身边的太监立在门前躬身道:“沈大人,陛下现正与几位殿下闲话家常,还请大人稍等。” 他离得远,虽听不见房内的父子对话,心里却也是明白他们几人闲话的是什么家常。后宫出了这样的乱子,皇子府出了王妃通奸的罪孽,一切都不过是欲而已。 在尚书房外立了半晌,房门终是开了,最先出来的是大皇子亦,其后便是府上事务闹得沸沸扬扬的二皇子琉,其余几位皇子或年纪尚幼还需奶娘抱着或懵懂无知一脸天真,见着沈如就在门外均是躬了躬身。沈如点头回礼,与二皇子迎面时更是露出微笑,那一笑分明惊扰到了这位殿下。 “朕不让你来尚书房,沈大人你是不是就一下朝处理完公事便马上回府照顾你那小表弟去了?” 不去理睬天子的揶揄,沈如立在正中,面无异色地问道:“陛下找微臣来所谓何事?” 果然还是受不了这人平素一本正经的性格,天子略带无奈地靠上椅背,抬手轻揉额角,明眸闭上却藏不掉方才的一抹光亮:“匀琉说,若不是那位王公子被掳,他恐怕至今都还不知道原来府里发生了这么件龌龊的事来,所以他倒是要多谢沈大人。”他顿了顿,“还有,那个女人……哼,再不受我皇族承认,不仅逐出皇子府,更会被逐出京城,和那狗仆从一起流放天涯!” 沈如浅浅一笑,微微躬了躬身,只道了句“谢主隆恩”便不再多言。 “你倒是客气地心安理得!”天子睁开眼,抚掌大笑,突然又似乎想到什么,双掌撑在桌上,整个身子向前倾去,眯起眼,“对了,他怎样了,听说一病不起,伤好了又复发?大夫是怎么说的,药材全不全,要是民间的大夫行不通,朕可以让宫里的御医上你府里去看看。” 御医?“怕是连御医也不知他的伤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还请陛下恩准微臣带御医回府。” “朕恩准了。”天子点头。 罢了这个话题,二人又在尚书房内说了一会儿的话,无意间又提到朝堂上下所求的立储一事,沈如的意思是一如既往的不赞同在当前时局立储,而且自是出了连翘被掳一事,立储一事更是应该慎之又慎。大皇子亦确实温文儒雅,学识广博,二皇子琉也的确孔武有力,有勇有谋,几位皇子之中当前唯有他二人最适宜立为太子,但表面的温文和孔武拆开之后内里会是什么,无人得知。想来,大瀚王朝的这位天子也是知晓这一点,所以才屡次搪塞掉文武百官所请求的朝廷大事。 “朕如今不过三十五六,后宫嫔妃仍有所出,立储的事朕实在不想这么早就做决定。” “是因为后宫之中宁妃尚无所出么?” 他一语点破其中玄机,天子想来也是知晓很多事情自己不说,他也猜得透。 “登基前朕心中就只有宁妃一人,后来皇后登基,朕只能勉强允了她做个贵妃,只等着有朝一日能让她所出的皇子成为朕唯一的太子,可惜……” “可惜宁妃至今无所出,所以陛下也就至今还不想立下王储。可是陛下应该明白,这后宫一日未立下储君,一日便可能有骨肉相残,嫔妃相互迫害的事发生,陛下能保证到时候一切平安吗?” “子夕你,还是希望我早日立储么?” “陛下还可考虑一两年,再后面就请三思。”说完,行礼退下,不再去看身后天子沉思的脸。 第十七章:毒障(2) 从御医院请过来的御医向来专为天子看病,这次被沈丞相找来为个不明身份的公子,老御医虽觉得没不快,但到底是天子的意思也不好拒绝什么。 偌大的丞相府,老御医是第一次来,身前的领路的人不是相府的下人,正是那一入府,连朝服都顾不上换下便直冲冲要带他去见公子的沈丞相。这位大人……老御医摸摸下颚。这位大人朝堂之上素来冷静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回倒是有些……冲动?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反正很不寻常就是。 连翘这人,扮作王子年时性子活泼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逃跑,总怕会被他一不小心给算计了。可是一旦静下来回到连翘的身份,又总让身边的人觉得安静地过了火,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公子该有的性格。连老御医进到院子的时候,都不由地愣了住。现在这样子真是安静得下人呐。 “他还在睡么?”青竹立在门外,见沈如这样问,如实答道;“回爷的话,爷上朝的时候公子醒来过,吃了点粥不小心吹到风,又发了点寒,刚刚喝了大夫开的新药睡下了。” “又风寒了?” 沈如皱眉,来回打量着房门与窗户,窗棂上的纸依稀有破损的痕迹:“你们都在门外守着吧,要是有客人来,就说我很忙不能见客,都回了去。”他说着,对着身后的老御医又是一鞠躬,“还请司徒先生随我进屋,好给病人诊疗。” 司徒汤,御医院首席御医! 听见沈如尊称一声“司徒先生”,向来不跟随着他入宫的青竹顿时想起这个人的名声。传闻司徒汤年轻时闯荡江湖,前朝未灭时担任的便是皇宫首席御医,后来又被劝降留在了当今天子身边。这个人…… “汤……汤先生?”无意识地发出声音来,青竹愣住,及时住了嘴,可司徒汤的视线仍是直直射过来。那目光里,有探究,也有迟疑,像是想要将他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又明亮起来。 “原来是你个臭小子!”司徒汤压低了声音笑着瞪了青竹一眼,分明是带着宠溺的神情。而青竹,却只是躬了躬身,低头不再言语。 “沈大人,门外那人是谁?” 一直走在前面的沈如自然是没有瞧见方才在门口那二人的小小对话,听到司徒汤这样问只当他是单纯的好奇,于是随口一句:“我的随扈,现在跟在连翘的身边。” “连翘?沈大人似乎没打算在老臣面前隐瞒什么。”司徒汤呵呵笑着。 “欺上瞒下的事,子夕绝不对陛下及司徒先生做。” 缠绵病榻的连翘脸色并无起色,一双凤眼紧紧闭着,看不出光亮来。沈如觉得心疼,不由伸出手,手指轻轻抚弄他的脸颊——太苍白了,让人忍不住想要紧紧呵护着不让他经历任何风浪。 “看来,外面的传闻倒也不尽然是胡诌的。” 见沈如抬起头来注意自己,司徒汤一边放下手里的行医箱一边瞅着床上面无人色的少年:“有人说,沈大人这些年不近女色,府上还未迎娶夫人,可能有着龙阳之癖。现在看来,这位小公子似乎与大人关系不浅呢。” “是我心尖上的人怎样,不是又怎样,还请司徒先生尽快为他诊疗。伤和风寒都拖不得了。” 司徒汤本就不是什么无聊之人,见他这样说了,也就收起玩笑心态,坐到了床榻边上。望闻问切,四步就诊中,单是这第一步的“望”,便已经能让寻常医者看出其中的不妥了,想看看他的舌苔,可人还在昏睡,只好伸手去切他的脉。脉象过虚,隐隐却有絮乱的影子。司徒汤的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问沈如拿来之前那些大夫开给连翘的药方后,来来回回盯着看了不知多少遍,终于勃然大怒,将手里的这些药方撕个烂碎。他跳着脚叫喊道:“这哪里是救人的药,分明是害人的嘛!” 沈如一时觉察到不安,立马问道:“这药方有问题?” 司徒汤气得脸色涨红,指指床榻上的人,又指指地上的那些碎药方,吼叫道:“这小子的身子骨弱得根本经不起什么折腾,更何况受得是这么重的伤,像他这样子养伤,养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见好!现在倒好了,这些什劳子的药方都是些什么庸医开的,一个大夫与另一个大夫开的药居然会相冲?冲也就算了,偏偏冲到引发了这小子身子里种下的毒!” “毒?他好好的一个人身子里怎么会有毒种下!” “看脉象,种下这毒的时间该是好几年前了,‘落音丹’和‘化颜丹’,这两种丹药一齐吃下本就很冒风险,结果呢,居然还混了‘观音水’!要有多歹毒的心,才下得了这样子的手!” “‘观音水’是什么……”沈如开口想要问个清楚,却见连翘终是被吵醒了,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仿佛说话声音稍稍提高一点都能咳出一口血来,“连翘!你这样的身子就躺着别动!” 连翘摇头,额上沁出冰凉的汗珠,眼里灰蒙蒙的一片,嘴角却扬起了一如平日里那般温暖的笑意,他抬手握住沈如伸来的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弱弱地对着司徒汤点了点头,算是行过了礼。“刚才,”他笑,“刚才听老人家说到‘观音水’了,是不是?” 他忽然问到这样的问题,却似乎并没有急着想从司徒汤那里得到回应,侧过头来轻声应着身旁沈如的关心。而司徒汤,在他醒来后的片刻时间里,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个少年公子苍白如纸的脸上,像是在努力地从那里探究着什么。突然,他往前逼近一步,伸手便撕下人皮面具,然后再度紧紧盯着少年的脸看。已经露出了西京侯萧玉琮的那张脸,可连翘似乎毫不在意,褪去那张面具后才发现,这张脸被紧紧蒙着透了好多的汗。 “你小子,病成这样也不忘戴着面具,这人皮透气再好也出不了你脸上所有的汗。”司徒汤掂量着手里这张人皮面具的重量,感兴趣的显然不是连翘现在的这张脸,手起笔落地又刷刷下了一份药方子,“拿着这个再吃上几天。我是不大想管你是怎么吃下那些诡异的丹药的,不过‘观音水’的事,你这小子还得注意一下。没这‘观音水’怕是你脸上的易容早褪了。” 他的话刚落音,连翘的脸顿时又白了三分。“观音水”,居然真的是“观音水”。难怪,难怪停服丹药到现在,原本的容貌怎么也恢复不过来,原来是“观音水”,竟然会是那种带着微毒的“观音水”! 看他的脸色,沈如知道连翘定然是心里有了想法,一定知道会是谁有这个能力和理由对他喂下这种毒。 司徒汤还在房里,见沈如揽住连翘肩膀的手还原地不动,有些不悦地瞪了这个“登徒子”一眼,手起手落,已经拍开了沈如,将连翘轻松翻了个背,然后很迅速地剥下他的衣服,露出青紫的背部。因为挨打的时候是抱着头拿背部抵挡着的,所以事后的身体只有背部和手臂被踢打得片片青紫。不过这样的青紫,已经让司徒汤这个老御医大叫起来:“怎么搞得像是后宫那些被主子虐待了的宫女似的!看看这些淤青,哪个小公子的身体会伤成这样的!” 连翘的脸蒙在被子里,笑声低低地带动触及冰凉空气的颤抖的身子。司徒汤把眉一挑,伸手就是一掌拍在他的背上,不出所料掌下的人顿时失控叫起来,于是哼哼笑道:“小子,细皮嫩肉的身子骨可是很容易留下伤痕的,虽然只是淤青可也不容易褪下呢。”他说着又随手开了副药方扔给沈如,这才收拾行医箱准备走人。 “多谢汤先生了。”虚弱的声音从被子里飘出来,带着隐隐的虚无。 司徒汤走向门口的脚步顿下,回过头看见连翘已经被沈如扶起,细白的身子上有个不显眼的胎记。他顿时明白过来,眯起眼,笑纹浮上脸庞。原来是这个孩子啊,到底是长大了呢,性子愈加的像极了那位。 第十八章:背离(1) 首席御医的药方总是要比民间的普通大夫开的要有效的多。连翘的风寒好得很快,身上的瘀伤也渐渐褪去,他那院子里伺候的人终于都松下了一口气,每日奉上的餐饮逐渐丰盛起来。沈大人往这院子里跑的时候也比之前多了好几倍,甚至连一些公务也直接带到了他房中处理。这样的行动再明显不过地表示了他与连翘的关系,分明就不想堵上外面的那些幽幽众口。他们的相爷都已经作出这样的决定了,底下的人也就更不好说什么,只是有人突然提出,若是将来那两人真在一起了,那该喊王公子什么。 “哈哈,一看见青梅玉珠那两张漂亮的小脸纠结在一起,就好想痛快地笑出来!”偷懒从花间跑回来的念水将一路从相府门口到连翘院子口听到的话全都说了出来,笑趴在桌上,怎样都直不起腰来,“是继续喊公子,还是改口喊夫人。这帮家伙实在是太逗了!” “蓝掌柜会哭的,你这样子偷懒跑回来不干活。”仿佛对念水津津乐道的事不感到一丁点的兴趣,连翘一边喝着茶一边淡淡说笑道。很多事情是以他的性子根本不在意的东西,譬如说相府的下人们将会怎样称呼他。夫人也好,其它也好,他总还是呆在沈如身边的连翘,是被他护在臂弯里的连翘。 “楼里最近没我的事,待在那里也空闲的很,还不如过来陪你说话……” “火蛇会生气的。” 连翘笑:“不该提她吗?她可是一直跟随着你从汴凉来到京城,又委身留在花间调价妓子,寻常女子吃得了这般的苦难么。念水,别为了不值得的人辜负了好女人。” “你哪里不值得我辜负火蛇了!” “如果值得,”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眼帘垂下,清清楚楚盖上了眼底的所有情绪不让身前的人知道,细长的手指来回抚摸着手里的茶杯,如果真的值得,那为什么你要喂我吃下‘观音水’?”听到“观音水”的时候,念水已经愣住,再听到下面,更是一时说不出辩解的话来,“江湖有名的易容高手‘千面相’的本事,怎么会不清楚‘观音水’到底是什么东西。汤先生告诉我,‘落音丹’和‘化颜丹’一起服用本就有风险,再加上后来的‘观音水’,我的身子里可算是种下了毒。” “你……你在说些什么,连翘!”念水有些慌张。 搁下已经空了的杯子,身侧侍立着的青竹赶紧上前一步将他扶起。连翘淡笑着对他点点头,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念水身前,身上的气突然之间收敛掉了本身的温润,原本为了伪装而学成的西京侯的举止顿时扼住了念水的身形。他一字一句,声音清冽,仿佛将一切的虚假与真实全都送了出去。 他说:“从我停服丹药起,念水,你总共喂了我多少次‘观音水’,每服用一次是不是我的容貌就难恢复一次?” 他本该是用询问的口气说话的,可听在念水耳里,却实实在在的是西京侯式的逼问。念水抬头望着他的眼,看不见呢,真的完全被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所有的视线,一点都看不见他的情绪呢。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汤先生给我开药方的时候,他告诉我身子里早在几年前就被种下了毒。几年前就种下的毒,除了你们,还会有谁,如果没有必须时常食用的‘观音水’,念水,我不会想到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你的。” 他的声音早已在不动声色间变得风淡云清,连带着伸出来的手,指尖的冰凉也刺骨得让人锥心。连翘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念水的额间,那种冰凉,像极了西京侯残酷时的笑。语言有时候也是能够杀人的武器,念水的心一点一点地在他再无情感的语言下变得冰冷,坠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火蛇虽然恨我,但不会出手伤我。只有你们,只有你们会做下这样万无一失的决策,会在让我服下相冲的药物之后,再加上那样的一味药剂。” “念水,告诉我,我死了对你们而言,有什么样的好处?” “还有,我一直不懂,明明已经给了我这样一张脸,又为什么要我戴上人皮面具,明明已经要我假扮成小侯爷,又为什么要给我‘王子年’这个身份,明明要我想尽办法接近李勋隆,可是为什么却连最终目的都不肯告诉我?你,可不可以解释给我听听。” “很多很多,有很多事情我都好想知道。念水,你,还有哥哥,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你们居然全都不愿离开小侯爷的身边,居然都愿意为他卖命做事,甚至……”他的眼神一暗,声音里竟带起了几分怨毒,“甚至为了那个人,连手足之情都可以置之不理。” 第一次,第一次在连翘的话语里听到了异样的情绪,念水难以置信地紧紧盯住他看,终于还是从他的眼底看见的那从来只有在别人眼中看到的东西,于是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愣神问道:“你恨我们?” 连翘嫣然一笑,眼底突然是暖暖的温柔,可分明还是透着可怕的气味。 “恨么,原来你刚知道呢。” “连翘……” “我怎么敢光明正大的恨你们呢,你们是谁,西京侯身边的左右副手,我不过只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又即去的人罢了。” 第十八章:背离(2) 连翘越是这样子无所谓的笑越是像极了西京侯,越是相像越是让人从心底觉察到恐惧。念水的眼越睁越大,直到有人匆匆送信进到院子里,方才从眼前的压力中解脱出来。 “什么样的信?”连翘回眸浅笑,仿佛之前的怨毒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是从护国公大人府上拿来的请帖。” 青竹将从那送信人手里拿来的请帖递给连翘,丝毫不去理睬还在身旁瞠目结舌的念水。 轻飘飘的一张请帖,深红的帖子上暗金的字,清清楚楚写着邀请他入府的请求。连翘倚靠在石桌旁,神态安然地将请帖上的每一个字看在眼里。 “一个人吗……我去就是了。” “这样的险你确定你要冒?”念水突然出声制止,神情惊恐不已。 青竹淡淡瞟了他一眼,然后重新看向连翘,轻声询问道:“一个人的话,相爷会不放心的,要不要我陪你过去?” 摇头拒绝,连翘掸了掸衣摆上的尘,一脸笑意满满地看向念水,颇为挑衅地道:“就如你所忠诚的那人所想,我会好好伺候那位大人的。” 不要去招惹那位大人,招惹了那位大人,就如同招惹了西京侯,招惹了西京侯的后果绝不是简单的责罚!念水很想这样告诉身前已然偏激了情绪的少年,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只能这样看着少年回屋换过一身华贵的衣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一定会出事的,这个样子的孩子一定会出事的! 第几次来护国公府上了。 干净的前院,花团锦簇的后院子,面若春桃的婢女,眉目清秀的仆从,似乎每次来都会感叹一分这座府宅的不同寻常。连翘此次的华服,明亮得晃眼,一路来的嫣然笑容不知惹红了多少少女的脸庞。 他摒弃了一切来到这里,为的就是今日的结局,好与坏他都等待着。这样在心里想着,连翘面上的笑容更加的明媚动人。 “公子,请先随奴婢沐浴更衣。”领路的奴婢低头躬身,伸手推开身后的门,门内是盛满了水的浴桶,氤氲地冒着热气,一列的婢女手捧着换洗衣物与猪苓依次走进屋子,更是有婢女捧着装满了时令鲜花的花瓣跟在后面。 连翘本是一愣,但见婢女手捧的衣物,却恍然明白过来,于是躬了躬身,淡笑道:“那就劳烦姑娘了。” 他从来都不愿意这种香气四溢的沐浴,那些时令花瓣颜色艳丽俗不可耐,花间那些姑娘有时也会选择这样的沐浴方式,通常都是为了迎接贵客,今日,这算是要他迎接李勋隆当他的第一位恩客了么。 温热的水被淋到身体上,四肢百骸突然而来的舒展让他忍不住呼出一口浊气,热气攀上如玉的面庞,身子愈发透着诱人的粉红,心底的阴霾被扫除干净。连翘睁开眼,抬手拿下沾在肩上的一片花瓣,遥遥想起了方才在丞相府的争执。 说是争执,其实完完全全就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厢偏激着。他的所有宿怨,因为恨但又不愿恨的情绪,全部都被“观音水”所激怒。这些日子以来,他习惯了念水的存在,虽然依旧拒绝他的莫名其妙地接近,但很多时候他更加习惯远远看着这个人为了他的事,为了他做下的决定忙忙碌碌。如今,因为知晓了“观音水”的存在,他更加的明白这个人当初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接近他,跟随他。这份恨,连翘又怎么可能会忍气吞声。 “公子请更衣。” 连翘从容站起身来,身后随即便有婢女为他披上干净的布巾,擦拭他的身体,随后又有婢女为他穿衣。 仿佛是画师以夜色为底,饱蘸浓墨所挥洒的画布,连翘身上的衣玄色为主,间以金色的攀附花枝纹理,像极了夜幕下悠然行走的黄金花妖。这身衣物,远比那日初次入府时穿的那身要华贵的多。连翘望着铜镜中隐约可见的自己的脸和衣着,妩媚的脸,金贵的衣,眉目间的情绪似乎被方才的沐浴调整出了妖媚的气味。他突然就觉得好笑,这样子的自己真像是在等待主人爱抚的娈宠,一个正等待着被人拆开的礼盒。 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狠狠厌恶这样的自己! 沐浴更衣后,连翘尾随着婢女走出房门,长长的衣摆几乎拖地,放下的长发乖顺地贴服在脑后,玄衣墨发,一双澄澈清明的眼安静地看着一切。经过连接着一个陌生院子的回廊时,走在前面的几名婢女突然对着院子里静默的人万福,连翘抬头去看,却正对上了院子正中那萧玉琮的眼睛。 第十九章:殇心(1)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雨,水光与天光一起氤氤氲氲,飘飘袅袅,伞面上骊珠交迸的声音充盈世间一切的朦胧。不知是怎的,总觉得这雨下得有些让人深感不悦,缠缠绵绵,平白惹人心烦。 从官轿上下来一人,乌墨的官靴踩在地上,晕开脚底一圈的水纹涟漪。“爷,雨大。”鸣泱撑开伞上前一步,不多话,但恭敬地将伞挡住他头顶的雨珠。沈如蹙眉看着眼前的丞相府,太过灰蒙,不像是他自己的府宅了。慢慢走上台阶,门口的两名护卫见着相爷回府,均是躬了躬身,经过的相府管家一见他回来了,连忙走上前去。 “怎么了,府里有事?” “回爷的话,府里来了客人,就在前厅坐着呢,爷要去见见么?”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客来访自然是要见的,不见不合他向来的规矩。在往前厅走的路上,管家已将大致的访客情况说了一遍,却无论怎样都不像是沈如认识的人,只是这越接近前厅,他越是觉得不安,左胸腔里那颗心脏像是要闹腾出来。会是谁,带给他这么强烈的不安感? 从前厅退下的婢女恭敬地做了个万福让开路,这一让,让出了沈如开阔的视野,视野所及之处那来访的二人如烟飘渺,像是熟悉的,却又像是无比陌生的。白衣者,随性地翘着腿,白纱下遮掩着的脸藏住所有的表情神态,手中一柄不合时令的纸扇,上绘青山绿水图,更是题着几句诗词。墨衣者,严肃恭谨地立在一侧,左手握剑,剑柄处悬着的流苏早已陈旧不堪,那张脸……那张脸却有三分像极了当今天子。 当今天子? 沈如大惊,不觉喊出口:“楚渚洲!” 墨衣者无言,只是淡淡地看向远远走来的沈如,然后抱拳行礼。居然真的是楚渚洲,连翘的哥哥。沈如仍是无法相信这个人会来到自己眼前,不说他前朝楚家遗孤的身份,单就说他如今是西京侯身边的影卫,也实在不该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府上。除非……他尚将目光停留在渚洲的身上,那一旁顾自饮茶的白衣者已经扬起懒懒散散却十足似曾相识的笑容,轻飘飘道: “好久不见,阿如。” 这一声“阿如”决然不同连翘平素的唤法,但却是他那日初初来时,抱着被他唤作“肉肉”的肥兔子站在相府门前的嫣然一笑,那日他轻开声音唤的第一声“阿如”,就是这般的语气语调。这种感觉,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熟悉,沈如终于明白,今日的访客究竟是什么身份了。收敛掉方才全部的吃惊,他缓步走入前厅,站在白衣者身前,不言不语,却径自伸手摘掉了那顶遮挡一切的帽子。 “玉琮,你为何要来。”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你是真西京侯还是伪装的”,却是一句意味不明,让来者的双眸倏然危险眯起的“你为何要来”。沈如拒绝的话语顿时点明了他的态度。 “阿如,你不希望我来找你?” “既然你已经选择让连翘吃那份苦易容成你的模样来京城,你又何必再过来,又何必让李大人带了个冒牌的西京侯进京。” “什么冒牌的西京侯,我只让连翘一人为我进京?” 沈如不置可否的声音更加让人觉得不悦,萧玉琮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低沉:“你在怪我伤了那个孩子?”得不到他的回答,萧玉琮的眉忽然舒展开,问话的对象突然转作身侧立着的渚洲,“你说,让连翘来京城,你这做哥哥的可有怨恨过我。” “渚洲虽答应娘要将连翘一辈子护在身后,但无论渚洲再怎样护着,羽翼总归不够大,连翘要做的是接受这世间的历练,然后学会独立。渚洲多谢侯爷赏赐的机会。” 那样谦卑的话语狠狠激得沈如的怒意,可所有的愤怒尚来不及爆发出来,直接被从门外冲进来的仆从生生打断。那仆从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沈如的面前,顾不上面上的污泥,大声喊道: “爷,公子……公子他刺杀了护国公大人!” 沈如的瞳孔骤然紧缩,再不顾其它,连忙奔出前厅,鸣泱紧紧跟上唤来府里的快马,一同往护国公府去了。仍旧留在前厅的萧玉琮冷冷看向匆忙离去的那个背影,阴寒之气陡然在眼中四散开,他侧过身,看向慢慢走来前厅的念水——仍旧是那么苍白的脸色,似乎自连翘离开就不再恢复过。他开口,声音冰冷似铁:“你让他去了护国公府?” “我……拦不住他。” “拦不住?”萧玉琮冷哼一声,“恐怕是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拦住他。”耳畔隐隐还响着方才那仆从的叫喊,“刺杀,谁给他这个权利的?他若要寻死,别拖着勋隆去死!”末了,他猛一甩衣袖,快步走出前厅,渚洲早已牵来了他们的马匹。翻身上马,二人迅如奔雷,一阵尘烟滚滚而去。 第十九章:殇心(2) 时间回到刺杀事件发生前的一个时辰。护国公大人请来的贵客一身绝色玄衣经过西京侯所暂居的院子时,与这位小侯爷静静对视,然后错开彼此的目光,一人淡然注视着身后的花枝,一人巧笑盈目仿若方才那一眼长久的注视并未发生。只那一眼,无人能知,这两位少年公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唯有当事的彼此才明白。那一眼,分明摆清了所有的态度——他要做的事不希望任何人插手或阻挠,不论原因,都不允许。 继续跟着婢女慢慢走着,连翘的笑一分一分地凝在脸上,眼底是一分一分凉却的温柔,长长衣袖下的手握着拳,紧了又紧。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经过了几个院子,连翘只知道,这一路走来,身旁的无数人给了他无数的侧目,却一直未见那个风流公子的目光。不在也好,这样就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了。 他淡笑,人已经站在了李勋隆的房前。 隐隐的,他又闻到了那日在花间闻到的诡异的熏香,心下微凉,却也不由觉得好笑。幸好,幸好…… 门轻轻推开,里头的那人坐在案前正看着什么东西,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双目微眯,露出满意的微笑,显然他是万分的喜欢今天这般乖巧地穿着他给的衣服的连翘。于是合上手里的东西,抬起手招了招:“子年,你走近点让我看看。” 识得主人颜色的婢女乖巧地退下,同时将房门关上。连翘回眸看了眼紧紧关上的房门,又看了眼坐在案前向他招手的李勋隆,最后还是笑着慢步走了过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知书识礼地作了个揖。“子年,见过大人。” 李勋隆眯着眼仔仔细细地再度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嘴角噙着难得真实的笑,伸手将连翘拉到身前:“倒真是个美人儿,只可惜……”连翘乖顺地低着头,不去直视他的眼,却在听到他后面的话后恍然失了措,“只可惜这样一张脸为什么老是要戴着面具见人。” “李……李大人?” 不再多说一句话,李勋隆动作迅速地撕掉了连翘脸上的人皮面具,只是一瞬间的时间,连翘面上一凉下意识抚上脸庞,果真已被撕掉了呢,那张他其实一直不大喜欢的脸。只在眨眼间,他面孔眼底的所有平静迅速打乱成慌张和怯弱,一切表现地都是如此的理所应当,合乎情理,完全是一个畏惧不前的少年郎的模样。 “你这张脸,真是像极了一个人,可是真正的他比你要怨毒上千百倍,子年,你便是再怎么易容再怎么模仿他的言行举止,你还是你,比不上萧玉琮分毫。” “子年怎敢与西京侯作比较,子年只是长得与侯爷颇为相似,因此来京投奔表哥之前特地请人做了这张面具……”连翘的声音越说越低,越来越弱,瘦弱的身子颤颤发抖,像是怕极了李勋隆突然发火。 “又何必继续撒谎呢,你是谁送来的我最清楚不过,不过他也真是,既然早已将你易容成了这副模样,又何必劳烦我亲自找一个长相与他相似的人带来京城,直接将你绑在身边便可了,不是么?” 连翘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却一把被身前的人拉入怀中,他微微抬头,双目流露名为惊异的情绪,只觉得揽住腰际的手臂强劲有力,同时又透着难以抵御的灼热。他有些害怕,想要后退,却又逃脱不了,只能睁大了那双美丽的凤眼,隐约带泪。 “怎么哭了,”李勋隆笑笑抚摸着他的脸,揽住他腰的手臂更是紧了一紧,“也对,你毕竟不是玉琮,若是他,定然咬着唇,一脸挣扎。可是,不管怎样,你,是他送到我身边来的人,我自然欢喜你这般模样。” 他说完话,将连翘横腰抱起,越过四季画屏,径自走向床榻。 那张床……连翘眼底异样的光亮微弱的闪过,身子越发显得轻柔,似乎是那带着媚药作用的熏香起到了作用,微微张了张嘴,媚人的声音恰似情不自禁地从喉咙里发出:“大人,我……我不是伶倌……” 李勋隆的眼顿时因了这一声缠绵悱恻的“大人”抖生情欲,低头舔舐怀中似乎已然情动的少年的耳,湿润的舌尖摩挲着挑拨火焰:“上一次在酒楼让你逃过了,今天,别想再逃走……你乖,会很舒服的,别紧张……” “嗯啊……嗯……” 少年略显不安地扭动起身子,呻吟声自口中溢出,双眼蒙上一层绯红。李勋隆急切地走到床边,刚将他放到床上,便急不可待地倾身压了上去,手里的动作异常地迅速,少年身上的玄衣剥落大半,香肩彻底暴露在空气之中,雪白的身子也大半显现在他眼前,身前的茱萸俏丽可人,忍不住就要低头啃吻。 “啊……大人……好热……” “再等等,很快……很快就不会热了……” “大人……我难受……嗯啊……” “……磨人的小妖精……玉琮到底是从哪里找来你这样的小妖精……” “李大人。”连翘喘息着,“小侯爷……小侯爷自然是在汴凉找到的我,我的任务就是……”他的声音蓦地变得尖锐,双眼顿时失了方才的情欲迷蒙,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直插进入李勋隆的喉间,“我是来杀你的,李大人!” 突变来得太快,李勋隆一时无法反应,喉间的痛楚证实了那炳匕首的存在,同时也清明了他方才浑浊的大脑,想要开口质问什么,却发现除了捂住的喉咙不断流出的血,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是想问我刚才是不是对你使了媚功对不对?”连翘笑,抬手慢条斯理地穿上凌乱不堪的衣,“就如大人你在房中点了熏香,我只是在身上用了点会让理智如大人你都无法摆脱的媚药而已。对了,还有我的身上还抹了一层毒,会让大人你使不上太多力气的毒。” 他继续笑眯眯地说:“大人你一定很想知道,明明为防万一,你让下人伺候我沐浴更衣了的,这些毒是打哪里来的,是不是?” 李勋隆只能睁大了眼,听见他一字一顿的解释道:“所有的毒,都藏在我的舌头下,而媚药藏在大人方才撕掉的面具后,这些毒,我可是都服了解药的。”连翘慢慢下床,雪白的足赤着踩在地上,整个面目一时妖艳如孽,“我很早就想杀了你,因为那个人,我很早很早就想杀了你,不论结果如何,哪怕只能伤了你,总也好过让我平白受这几年的切肤之苦。谁叫那人如此待我,谁叫他从不知道我也是会恨的,谁叫你是他指派给我要我接近的人!” 就这么一刀恐怕不够吧,胸膛太厚,匕首太短,大概死不了人,还是再补一刀好了。 李勋隆看着身前一步一步走近的少年,突然觉得这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明明这个少年什么都没有说,可就是他的眼底明明白白写了这句话——再补一刀,这一刀会补在哪里,仍是喉间还是其他…… 连翘轻轻扬起笑,抬起手,轻轻地再度握住那柄插在他喉间的匕首,然后就这样带着明媚如春风的柔软笑意狠狠使上更大的力气,径自将匕首又插深了三分。那样的痛楚登时强烈到让人无法支撑全部,重重地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门外守着的婢女闻声推开了门。那一声“吱呀”响过,婢女越过画屏向着床边走来,终于看见了摔到在地的自家主人,也终于看见了仿佛来自修罗地狱的,带着明媚春风笑意的少年公子,那双手沾满的血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杀……杀人啦!” 第二十章:不若(1) 沈如一行人冲进护国公府上时,这座平素井井有条的宅院早已乱成一团,全京城的大夫似乎全都被绑了过来压到了大人的床榻前。而他们也就在李勋隆的房间里,看见了一直静默站着,不声不响,却无人有胆上前一步奈何他的连翘——没了王子年的那张面皮,他顶着萧玉琮的这张脸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双手沾满的鲜血也是根本就不存在,而那个一直住在护国公府上的西京侯也像他那般站着。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在第三张相同的脸出现的同时,彻底打破了所有维持着的平静。 只听“啪”的一巴掌,连翘的半张脸上印出鲜红的掌印,那双眼只微微动了一下,便再度恢复沉寂。 “怎么,不过只是在京城待了些许日子,你便是不认我这个侯爷了吗,没良心的白眼狼?” 连翘慢慢转过脸来,目光凝集,终于嘴角微微牵扯出一丝恭谨:“连翘见过小侯爷,见过哥哥。” “你倒是还认得我这个侯爷!”萧玉琮冷笑。 “自然是认得的,连翘会来京城全然是小侯爷的主意。” “那么,我可有要你刺杀李勋隆?”终于是勃然大怒,所有的怒气再也压不住,狠狠咬牙,抬起一脚重重踹向他的腿,连翘无力地被他踢倒在地,却仍是一脸默然,“是哪个混蛋给了你这么大的胆,我让你接近他,不是要你杀了他!他若是活了便好,若是救不回来,连翘,你就等着给他陪葬吧!” 若是从前尚在西京侯府的那个连翘,必然在此时已苍白了脸,整个人瑟瑟发抖,一双凤眼空留满瞳的畏惧,然后绝不会辩解反驳,也绝不会不听他和渚洲的话。可是萧玉琮忘了,他眼前的这个连翘,又哪里是当年那个柔柔弱弱由他双手爱抚捏弄的那个少年公子。 “是小侯爷的错不是么,明明是小侯爷要连翘接近李大人的,可小侯爷只把话说了一半,连翘如此愚钝理所应当的认为小侯爷是要我这样做了。” 连翘还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只那一双眼透着刺骨的寒意,声音清晰无比地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一直立于身后的渚洲突然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把拉起地上的他,脸上比连翘还要没有表情,连动作都不似一个兄长。 他哪里是想拉他起来! 连翘吃痛地眯起一只眼,脸上终于还是回来了一点点的神情。他的哥哥哪里是想拉他起来,这般的力气分明就是想扼断他的手腕,惩戒他的不听话! “楚公子!”突然上前的沈如决然将连翘拉入自己的怀中,目光紧紧盯着渚洲,没有一丝一毫的他意,“连翘的身子方才病好,楚公子还是小心对待的好。” “娘临死前给你取名连翘,不是为了让你整日于药物为伍,你的身子骨若是继续这样羸弱下去,我总有一天会亲自送你下去早日陪伴爹娘。” 沈如虽然听不懂渚洲话里的意思,但怀中少年突然一颤的身子,却让他不得不在意。“阿如,”少年沉闷的声音抵在他的颈窝,呼出的气暖暖的,又是悲凉的,“我没听错是不是,哥哥他在关心我……好久了呢,哥哥好久没担心过我了。”仿佛又恢复到那个怯弱柔软的少年状态,沈如只觉得他这样的声音让他的心里好端端失落了那么一块地方,于是更是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 房间里还是乱哄哄的一片,来来往往的下人没有一人有胆敢去瞥他们一眼的,那些大夫也只顾着低头交流治疗方案。直到一人迈步进屋,那些人方才有了主心骨的感觉,纷纷开口道了一声“见过公子”。 那人依旧如平日里的懒散纨绔,只懒懒扫了一眼床榻前混乱成一团的众人,挥手让他们继续,便将视线转移不再去做理睬。仍是玄色的外衣,却比连翘身上那一身端正的多,也不似他身上的还有攀附着的耀眼的黄金花枝。他眯着眼,很冷静地开口问道:“是你伤了他?”那少年被沈如紧紧护在怀里不让人多见,可他就是明白地看到微微的点头动作。“啧啧,”他摇头咋舌,“没死透,你该多用点力气的。”屋内顿时空气凉了半截。沈如与萧玉琮同时大愕。只听这人仍继续毫无道理的教育,“李勋隆的死穴在脊柱三寸后位置。过去沙场点兵受过重伤,无论有无功夫,只要是在这个位置上捅他一刀,他必死无疑。” 萧玉琮猛地扑上去,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怒道:“李荥,他是你爹!” 李荥无声的笑笑,可那笑分明是在笑萧玉琮的可笑,话却是继续对连翘说的:“下次若要继续刺杀他,就用我的方法,别像这次一样死不透还要劳烦几位大夫救命。” “李荥,你还是人吗?” “我自然不是人。”李荥笑得无比轻佻,微微倾身,却是在他耳边说出惊世骇俗的话来,“自从撞见你与他在我娘的床上缠绵悱恻,我便早已不是人。我娘的床,可是你们这样恶心的妖怪可以随便睡的!”末了,他轻轻推开早已惊愕的萧玉琮,对着沈如点了点头,那副表情和动作,清清楚楚表达地就是送客的意思。 第二十章:不若(2) 回到丞相府时,护国公被刺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怕是连宫里也会很快就知道消息,而那三张一模一样的脸更是不得在出现在外面。得到消息赶回府里的杳娘虽然很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三张相同的脸,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谁是连翘,扑过去一把将这个瘦弱的少年抱住,从后院奔来的宝珠也扑上去一同抱着大哭。 该说是心疼还是什么,这个少年实在是太过于折腾自己。虽然都是一样的脸,可那两人哪里有他这般的眼神,她们跟在他身后遇见的看见的听见的远比这一次的刺杀要多的多,若非被逼无奈,他又何苦走上这条回不了头的路。 “渚洲,你那弟弟倒是与相府的婢女关系甚好啊。” 萧玉琮的声音不冷不热却又重重砸过来。宝珠抱着连翘的腰,回头瞪向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吐了吐舌头:“怎么着,这位公子爷很羡慕么,不然要你后面的那位黑面大哥也抱抱你。” “扑哧”一声,连翘倒是被宝珠的胡闹给逗笑了,苍白的脸上隐隐透着红润。“宝珠乖,”连翘笑笑摸了摸身侧这个孩子的头,“杳娘,你将宝珠带下去吧,我们要在这里谈点事情,叫青梅玉珠就别伺候着了。” 他话音放落,萧玉琮的眼陡然睁大,直直盯着他身侧已然拉过宝珠的手就要翩然而去的女子:“杳娘?渠北江府的杳夫人?连翘,当年你竟将她偷天换日救了出来!”见连翘表情清浅,那女子却睁大了眼,萧玉琮顿时只觉无力,“好你个楚连翘,我养你十余年,却原来你早已是头白眼狼,这些年你背着我究竟做了多少好事!” “不多,只是但凡你要伤的人,但我认为无罪的全都被我所救。”连翘仍旧执意让杳娘带着宝珠下去,笑笑接受了她眼中的感激。 沈如觉察出其中的不妙,上前一步固执地将连翘护在身后。只听得渚洲声音漠然地在那边例举着。“三年前御史台一案的蓝惠,两年零四个月前天台陈氏灭门案的东方,两年前下毒谋害地方县令的药师琛,一年前屠杀一庙僧人的不如和尚,还有方才的渠北江府杳夫人。这些年,你可是将他们护得很好。”他所静数的每一个人都的确曾是萧玉琮伤过的人,也的确都是连翘偷偷救下的人。 “哥哥明知他们的罪名都是强加上去的,不是么。” 连翘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如此的镇定自若,可沈如知道,他拉住他背后衣服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他还是在怕的,虽然开始反抗这条被他人编排下来的路,却还是一时难以改变这些年来的顺从态度。这个时候,沈如只能背过手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给予最无声的援助。 “连翘,”渚洲上前一步,却是透过沈如,看向身后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听哥哥的话了。哥哥说过,小侯爷做的事永远是对的,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听我们的话就好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听话的?连翘苦笑。都到这番地步了,哥哥怎么还问这样无趣的问题,他都已经刺杀护国公了,难道他的不听话还仅仅只是刚开始而已的吗。 果真是连渚洲的话也不听了吗。萧玉琮眯起眼,紧紧盯着沈如身后的那个少年,蓦地弯起嘴角,笑意涟涟在眼底:“阿如倒是真的很疼爱我们连翘呢,难怪连翘在京城才待了这么几个月时间,性子倒越发地坏了,怕全都是阿如你这个作人兄长的宠坏了!” 捏着衣服的手骤然紧了紧,沈如隐约能听见身后少年呜咽的声音。他突然发笑,转身将连翘重新搂进怀里,再抬头时面色无异地对着他二人道:“我何时说过是将连翘当弟弟宠爱的。你主仆二人定然来京城已经好几日,总该听过城内的流言传闻。我素来都是将连翘当作最爱的人看待,我哪里是他的兄长。” “沈如,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萧玉琮这次真真的对着沈如发了大火,一直以来他们二人都是自小认识的伙伴,虽在有了封地后很少再来往:“当年我对你有情时,你说你并非断袖,所以决然不可能同我一起,可如今你却搂抱着连翘,对着我口口声声说你素来将他当一般人看待。你这般举动,可对得起你我这么多年的情谊!” “与你一起时,我的确并非断袖。而和连翘,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断不断袖并不妨。你与连翘对我而言终是不同的两个人能。” 他低头,怀中的少年红着脸孔,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胸襟。明明是一样的脸,可就是觉得他只是连翘,不是萧玉琮。 “连翘,不论你与沈大人是否相互钦慕,明日之后你便随我们回汴凉,回去之后好好思过,再不要随意逃出西京侯府!” 渚洲突然下定决定,沈如与连翘俱是一愣,萧玉琮却是满意地笑出声来。 “为什么,我不要回去!” “笑话,你以为我们这是在与你商量么,”萧玉琮冷冷一甩衣袖,对着沈如便道,“今夜,你二人便好好话别,明日一早我与渚洲会过来接连翘回去。阿如,从此之后你便别想再见这个违抗我命令的家伙!”他随着渚洲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对着那一个顶着一样脸孔却不知身份的人恶狠狠道,“你,给我跟着来!”他素来不愿与他人有着相似的容貌,这世间如今有了一个连翘,已是他最大的容忍,却不知这人勋隆是从何处寻来的,居然敢顶着他的脸活得这么舒坦。 入夜,丞相府内突然宴请宾客。说是宾客,却不过只是花间的蓝掌柜、相爷身边的鸣泱公子、青竹公子、杳娘、宝珠、相爷及王公子几人而已。虽说只是几人的小小聚会,可因了白日里的那场纷扰,府里上下都大概猜到那位漂亮的小公子就要被人带走了,于是厨子对桌上的菜肴愈加精心烹制,这些日子以来小公子最爱的菜品全都搬上了桌。分离的气氛顿时被厨子的好心冲淡了几分。 这样的聚会,即便有着佳肴美酿,多少也提不起精神来,几人心中均是明白,举杯对饮时彼此眸间都充盈着悲凉。自萧玉琮与渚洲不在眼前,连翘便又恢复了平日的柔软模样,眉眼决然没有之前的戾气,也不似萧玉琮那样的桀骜。连翘果然便只是连翘,无论戴着谁的脸,他的那双眼,那个微笑,那些举动,永远都只会是温柔似水的连翘。 酒水间青竹似乎总有话想说,可每次开口却总是说不出话,即便连翘抬头笑着询问,他也总是匆忙将头底下,或是举起酒杯猛喝下一口酒,总也没把话说出口。有时候身旁的几人看得急了,明知他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却不知该怎么帮他,最后却是年纪最小的宝珠开了口:“公子,青竹哥哥有话对你说。” 连翘愣了愣,却见青竹侧过脸去,声音暗哑:“你,真的要跟那两人回去?” 连沈如都不愿摆出来讲的问题,青竹却不顾众人眼色的问了出来,只是侧过了头不愿瞧见连翘此刻脸上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是高兴回去还是不舍这里?可是这个问题,是在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不论结果怎样,他总是要给他们一个答案。 手中的酒依旧是胭脂醉,却不知怎的再品不出从前的醇香,也从中再得不到过去的记忆。白净的手指明显地抓紧了手里的酒杯,脸上的表情也略微带起了局促不安,连翘不自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压抑着痛。他尚不知该如何开口,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却被旁人温柔握住。那只手的温暖一直以来都是连翘所贪恋的。耳畔是那人低低的柔柔的声音:“说你想说的。” 连翘抬起脸来,明眸干净清澈:“我不想回去,可是汴凉还有我没有结束的事,所以……”他苦笑,“你们等我,我很快就会回京城的,下次再来,我就不准备再离开了。”这些年背离着小侯爷做了许多的事,他需要回去处理干净,哪怕那里还有未知的危险在等着自己。他好想赶快处理完那些事,然后回到沈如的身旁。 第二十一章:将别(1) 案上的蜡烛烧得只剩下小小一段,火光轻微地快要被风吹熄,沈如叹口气,阖上手头正在看的奏折。“几更天了?”他抬手揉揉双鬓处的穴位,努力散着满头的酸胀感,随口问了声时间。他本是不等有人回答的,鸣泱素来守在门外,屋内伺候的婢女又大多会靠着窗户自己睡去,可奇怪的是却有人沏来一杯热茶,声音轻柔的给予回应。 “已经三更天了。” 沈如抬头,身前少年白衣裹身,肩上围了雪白的一圈狐裘,双眸清亮的似乎没有一点睡意。对了,他记起。吃过饭后,众人各自散去,唯有连翘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然后似乎真的没再离开过。 “你……就这样一直坐着?”沈如迟疑地问。 连翘却出人意料地在摇头:“我不是干坐着的,我有在看你忙公务。” 一口茶正含在嘴里,喷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却是被呛得咳了起来,脸颊飞起尴尬的红。连翘忍不住掩嘴笑道:“我真的是在看你忙公务,阿如。”他的话语稍顿,眼神已经转沉,隐隐透着伤感,“再过几个时辰,阿如,我就得走了,我想再多看你几眼,几眼就好……”他还没把话说完,手却已经被沈如拉住带离案前。 “一起睡吧,还能睡几个时辰。” “睡……睡?” 沈如回头一笑,门已经开了,门外的鸣泱笑得暧昧不清,连翘彻底红了脸。 所谓的一起睡,其实是指一张床两条被,里外各睡一人。 连翘背抵着墙,一双眼直直盯着似乎已经睡去了的沈如的脸。他的呼吸很缓,应该是已经入了梦,连翘于是更加放心地直盯着他看。连翘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平日里虽然目光总会追随,可一旦正面却总会躲开目光,而现在一想到明日将要分开,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再见,那些所谓羞涩一股脑儿全都抛弃到脑后。他只想就这样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他眉如远山。 “阿如,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细如蚊吟,那一句“喜欢”像是偷偷捧出来晒太阳的宝贝,小心翼翼不让那人听见,却不觉那人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丝笑意。他偷偷伸出手,偷偷探进那人的被窝,偷偷去拉那人的手。偷偷地在那人的手心里写下小小的几个字—— 阿如,等我。 连翘红了脸,刚想将手收回却突然被紧紧握住,下一刻已然被那人压在身下,唇上一软,顿时绵软了全身。香软的唇瓣,辗转缠绵,一步步深入,一步步将浅淡变作难舍的疯狂。感觉到沈如的手逐渐摸索到他的腰际,连翘仅剩的理智陡然发挥功能,伸手想将身前的人推开,面红耳赤,也不知那人看不看得见。 “阿……阿如……” 沈如低头,眼底原本浓郁的情欲早已收敛干净。他翻了个身,却是固执地将连翘圈在怀里,下颚抵着他的头,怀中少年柔柔的体香好闻得让人舍不得放手。他紧了紧手臂,闭上眼:“睡吧,我抱着你睡。” 隔着单薄的亵衣,沈如身上的温度暖暖地传递到他的四肢百骸。连翘想眯上眼睡去,可心里明白当初答应过的一些事,现在是时候完整地告诉这个男人了。 “阿如,我一直很恨侯爷和哥哥。” 他张了张嘴,说的第一句话便感觉到腰上的手臂更加的用了力。 “我知道阿如你和侯爷是自小认识的朋友,可我自懂事起知晓的侯爷并不是如外人所见的谦卑恭谨。我很不喜欢的侯爷的笑,每次看到他笑,特别是一边笑一边抚摸我的头的时候,我总是会怕。可是哥哥和我不一样,哥哥喜欢侯爷……那种喜欢,是我对阿如你这般的喜欢。可是我知道,侯爷喜欢的人不止哥哥一人,或者说,侯爷只是在无人能陪伴的时候才会想起哥哥,平时侯爷的身边总有漂亮的公子跟着……”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很恨他们是在十岁那场大病的时候。哥哥怒我不怜惜自己的身体,又是落水,又是吹风,可他哪里知道,我的落水并非无意,那个推我下水的人我一直记得,明明就是侯爷身边的婢女!”他的身子不断地颤抖,一直努力忘记的回忆被不断的想起,只能一个劲儿地往沈如的怀里靠近,“他不喜欢我,那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侯爷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如果不是为了能让哥哥效忠他,我根本就不可能被留在西京侯府。哥哥怀疑我不是爹的孩子,可是生我的娘亲也是生养他的娘,他怎么可以怀疑娘亲的不忠!” “念水给的药,我很乖巧的全部吃了,在哥哥和侯爷眼中的连翘是个乖顺的不懂得反抗的弱质孩子,那我就在他们面前柔弱。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所以从来都是当着我的面商量陷害别人的事,我隐瞒身份偷偷救出那些人,为的就是反抗他们自以为是给我定下的命运!” “可是阿如,我害怕,刺杀李勋隆的时候我好怕,手一直在抖,可我如果不动手,因为害怕迟疑着不敢动手,阿如,我怕我真的会成为他的人……” 他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贝齿紧咬住自己的下唇,渐渐竟咬出血来。一双眼里空洞到令人恐慌,沈如只能伸手擒住他的下颚,尝试着让这个陷入痛苦之中的少年恢复神志,那些血实在让人看得心疼。 “连翘,告诉我,玉琮到底为什么要你接近护国公?”他扳不开他的嘴,只能试图让他继续讲话,努力分散注意力。 “侯爷他对李勋隆有情。” 第二十一章:将别(2) 沈如一愣。连翘出事之后,他设想过千万个理由,却未想到萧玉琮是为了这般原因才将连翘推入火坑。他向来知道萧玉琮是喜欢男子的,却不知道会喜欢上李勋隆。他想起某日连翘在他耳边说过的话,那时少年端的还是玉琮的姿态,说出来的话如今想来却是连翘心里的实话:“阿如,我知他不好女色,可我也知他并非君子,对他而言,男色便是他的那壶酒。”他当时只当是玉琮在离那人最近的地方遭遇到了什么,却不知遭遇到什么的并非是玉琮,而是尚自年幼的连翘。 沈如突然觉得后悔,他不该问的,不该问起为什么会让连翘接近李勋隆这件事的。 可连翘却像是恍然未觉,只是渐渐松开了口,不再紧咬住自己的嘴唇:“第一次被我撞见他二人缠绵,是在府上的后花园里,我只是闲来无事想随便走走,无意撞见侯爷主动亲吻那人。偶尔,我总是能看见侯爷的视线总追随着那人。那时候我只知道,侯爷是真的喜欢那人,可那人,哥哥说那人只是将侯爷看作一般的能与他云雨的人罢了。” “真好笑,听哥哥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惩罚,侯爷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了多少人,老天爷现在终于也让他有了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即便这样子哥哥还要我听侯爷的话,帮他追到京城,然后努力接近,最好能引起那人所有的注意?” “于是,你真的照做了,所以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里,你所有的接近都是因为玉琮和你哥哥?” “我只照做了一半。”连翘突然恢复神志,那笑涩涩的,倒是他平日的模样,“依照侯爷的做法,整件事发展到最后,该是我的容貌被发现,然后侯爷便顶包告诉那人,与他日日在一起的正是他,他是为了这份感情才偷偷在汴凉消失,又偷偷出现在京城,为的只是想认真地对待这一份感情。” “可是你最后还是背离了整件事。” “阿如,你不觉得其实整件事从一开始完全是件很简单的事么,只要我乖乖地听他们的话,只要这件事一结束,我依旧还是哥哥的连翘。”连翘苦笑,将头埋在沈如的胸前,眼角有冰凉的液体滑落。 这样的情景,沈如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少年,只能再度紧紧抱住他。 “可是,我怎么可能放过他!是他让哥哥变作现在这样子冷寂得没有人气的傀儡,永远只听他的话,只做他身边随传随到的人!是他让念水毁了我原本的容貌,是他在我身子里种下了毒,是他让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终日只能戴着一张假面具生活!是他……全都是他的错!夺走我唯一的亲人,毁掉我唯一可以凭吊爹娘的容貌,是他让我一无所有!我怎么可能不恨他,不伤他真心实意爱上的男人!” 他的话说到最后已经成了失声痛哭。如果没有他们的咄咄逼人,他现在该还是那个被兄长护在身后的小连翘,听从娘亲临死前的遗言,不学武,只做一味小小的不起眼的药材,只做一味小小的连翘。 这世间所有的魔均由心生,也全是被人所逼出来的。 连翘的眼泪打湿了沈如的衣襟,他却将那些湿气忽略在后,心疼地看着连翘哭得惨白的脸,可是嘴上说出的话却带着怒意:“你才多大,这些事你一个人又是怎么担下来的,下次,连翘,我不许你再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不快!渚洲不再护着你,玉琮将你视若无物,你要记得还有我在这边守着。”他叹口气,“我不知道你还要走多远,可是连翘,记得要时常回头看看,我还在这边等着你,哪天不想在走了就好好回来让我养着你。大瀚王朝的沈丞相,还是有那么一点私权的,你就算在京城惹出天大的事,别忘了我这个几乎一手遮天的丞相大人。” “……你这样算是在安慰我吗,笨阿如?” 沈如忍不住低笑,低头便是一吻落在他的额头:“如果我不是笨阿如,又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个笨连翘。” 他不知道连翘还要回汴凉做什么,明知道回去之后会被玉琮刁难却仍旧选择回去,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人脚下走的路远比他们多要来得长远。连翘没错,错的是玉琮,是他的桀骜让事态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迅速发展下去。 天亮之后便是初别,这一别会是多久,沈如不知道,可一定会等到连翘的回京。这个孩子把心都留在了这里,总有一天走够了汴凉的路,看透了汴凉的景,他就会乖乖的回来,回到这座丞相府来。 番外:最是低头一抹笑 那一日,是所谓的“清君侧”,他看着皇兄一步一步走近大明殿上的那把黄金椅子,身侧周身血迹未干的众将士齐齐跪下山呼万岁,也慢慢地跟着玉晟哥哥单膝跪下。 那一日,前朝终于在百姓呼喊中灭亡,一代王朝在皇兄登上黄金椅子的那一刻彻底消声灭迹,只听说皇宫里少了位皇子,又过几日,据说士兵在城门外找到一具男童的尸体,身着最上等的衣料,却是生生被饿死的。 也是在那一日,他在城外的林子里散布撞见了浑身是血的和自己一般年纪的男孩,男孩的怀里还抱着似乎初生的婴孩,睡得乖巧异常。 那一日,京城楚家火光冲天,最后一座前朝高官府邸终于倒下,同时倒下的还有楚家上下几十口人。 那一日,萧玉琮方满十五及冠,被天子一道圣旨封做“西京侯”,拥有一方封地汴凉。 他领了圣旨,听话地去了那边境之地汴凉,同行的除了他原本的一干仆从,还多出了一个冷漠的男孩和不足一个月的婴孩,他问了他们的名字。那个冷漠的男孩抱紧了怀中哭泣的孩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渚洲”,怀里的孩子是他刚出生的弟弟连翘。 萧玉琮记得,那倒下的楚家府邸里曾住着一个让所有同龄男孩敬佩的小公子,那人正是名叫“渚洲”。 十五岁的西京侯开始了在汴凉的肆意生活,这样的生活过了有多久,后来的后来年轻的西京侯眯着眼回忆,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那个唤作连翘却身子柔弱到每天与药为伍的孩子长到八岁。 八岁的连翘唇红齿白,像极了陶瓷哇哇,西京侯府来往的人总喜欢弯下身子捏捏这个娃娃软软香香的小脸,看他难受地皱起小脸便会笑得格外开心。而比连翘年长十五岁的渚洲,已然学得一身武艺,成为西京侯的贴身影卫。那时候的西京侯最喜欢的人是个叫“阿如”的干净少年,可是那人远在京城又从未有过和他一样的心思,不得不将得不到满足的欲望发泄到别人的身上,于是西京侯府蓄养了越来越多的伶倌,人前人后总能看见缠绵在一处,看似难分难舍。 这一年,西京侯萧玉琮二十三,正值年盛。 这一年,京城大明殿内飞来一道圣旨——封震远大将军李勋隆为护国公,鉴于汴凉之地甚广,西京侯一人难以治理,故护国公建府汴凉,共理封地要事。 因了这么一份圣旨,萧玉琮迎来了汴凉城有史以来最大的客人。那时,他与李勋隆独子李荥早已相识,再见第一日两人双双喝混了青楼的酒,却也相安无事地倒在地上,肩并着肩睡去。后来的后来,萧玉琮很庆幸幸亏那日两人并未酒后胡来,不然他遇上李勋隆,陷入那无法爬出的情网恐怕就绝不可能发生。 传闻中的沙场大将,手握数十万兵权,杀戮无数,却不曾让人想过会是这样看起来温文儒雅的人。萧玉琮知道,他陷进去了,突然喜欢上一个很难得到真心的男人。可是这些年在这块富饶的封地养成的桀骜娇纵,让他不得放弃这份来到眼前的诱惑。庆幸的是,那个男人不拒绝与他燕好,他们时常在床上耳鬓厮磨好几时,也时常在偕同外出时情不自禁狠狠欢好。可那人,却从不说一句“喜欢”或是“爱”。于是那一日醉酒,失去了理智的萧玉琮将前来寻他的渚洲当作了那人。 后来的后来,当所有的罪孽都发生时,萧玉琮努力回想着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错得如此离谱,离谱到一向听话的连翘背离了西京侯府,离谱到一切消失无踪。 如果那时渚洲还在,他一定会说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就像沈如包容连翘一样,渚洲总是包容了他的一切。 可是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他这一辈子走错的唯一一步不是将渚洲捡回家,也不是带着虚伪的笑脸逼迫连翘吃下那些明明对那孩子的身体没有一点好处的药,而是不该喜欢上李勋隆,不该在醉酒后将渚洲当作那人。 他最离谱的错就在这里。 错了便再也回不了头,回不了头便再也见不着连翘眼底的痛,见不着那个乖巧的孩子眼底的痛便将整件事推向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原来一切的一切,竟是因为他。 却是在后来的之前,他愤怒地责问李勋隆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少年,那人的喉间包裹着伤药——匕首刺破了他的喉咙却只是夺取了他说话的能力——不能说话那人便提笔在纸上一字一字地写下一句话: “因为那一日在城门初见,那少年低头时的一抹笑,真真像极了你那日趴在栏杆上对着底下人的嫣然一笑。” 却原来,他对他也是有情的,只是他不说,他也不问,生生地将事情推到了这种地步,生生让那个原本乖巧的少年在他手里消失不见。 第二十二章:三年(1) 是以冬日的天,干爽明媚,边境之地的风总是吹得异常寒人。萧瑟院景中,白衣狐裘的公子倚靠着背后的廊柱,美目微闭,像是在小憩,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白玉般的脸庞半张隐在银狐围脖中温暖着,墨发及腰,模样分外妖娆。立在他身后的男子依旧是不变的黑衣,脸孔线条硬朗的如同刀刻,一双眼直直注视着前方,耳朵却在听着四方的声音。这一黑一白的两人,不说话,也不动身,像两座雕塑,如同整个院子一般的寂静无声。 这样的寂静,直到一声声急促的脚步声经过,这才惊动了二人。 黑衣男子侧过头,看向匆匆奔过的女子,蹙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领头的女子作着简单的妇人打扮,见男子出声于是停下步子,对着身后的婢女挥了挥手让她们继续,然后小步走来,乖顺地万福道:“小公子方才醒了吐了口黑血,怕是这毒血终于是清干净了,所以慧蓉这才急急去请大夫过来再看看。”见白衣公子仍旧微闭着眼,不动声色的样子,她又说,“若慧蓉惊扰到侯爷,还请侯爷赎罪。” 白衣公子仍是一动不动的样子,倒是身后的黑衣男子见样挥了挥手:“蓉儿,回去照顾好那孩子,侯爷并未怪罪你。” 慧蓉抬头看了一眼如今与自己最为亲近的这个男人,还是勉强地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对亲生手足的关心,只是这一丝关心实在是太过浅薄。她微微叹口气,再次万福,然后便如那人所言,躬身退下。 不过只是几步路的时间,那白衣公子却睁开了眼,只是目光灼灼看着的是院中一株早已枯萎的差不多了的栀子树,也不知明年还能不能再活。他没有转头去看身后的人,却知道身后的人自听说那少年醒来后便也一直看着这树。他淡淡的开口:“这边不需要你时时伺候着,去别院看看他吧,到底还是我们西京侯府出去的人。去吧,渚洲。” “他那里,有慧蓉在,青梅和玉珠也都守在他床边照顾着,我不去也没关系……” 渚洲的话还在说着,萧玉琮却突然打断:“他跟着我们回来已经几年了,渚洲,你可还记得?”不去等待渚洲的答案,他顾自说下去,“一共三年零两个月十一天。” “侯爷在数着日子?” “数着呢,怎么可能不数着。三年零两个月十一天前,连翘重伤勋隆。三年零一个月十三天前,勋隆到底挨不过他那一刀的伤,最后还是去了。你说,这样的日子我能不数着么?”萧玉琮冷笑,面色也与脖上的银狐毛近了几分。 “侯爷果然还怨恨着连翘。” 萧玉琮笑,依旧冷冷的看着那株栀子树:“怎么就能把这怨恨放下,你那弟弟不也同样恨了我好多年么。”抬手拢了拢身上的衣,萧玉琮慢慢站起来,举步打算往别院走去,“如果有一天,他的那份恨能够泯灭掉,那我倒也可以试着不去恨他。”瞧见渚洲仍是没有动作,他又说,“你,真不打算去看看他,那孩子可是一直被你软禁在别院里,即便病了也离不开那院子。” 听见身前的人提到“软禁”一词,渚洲显然愣了下,脸色登时难看了许多,满满都是愧疚。 的确是软禁不错。连翘那孩子当年愿意回到汴凉为的是什么,他最清楚不过,可是眼看着那孩子一点一点为了那些个事情慢慢消瘦下来,虽然心疼却也不好在侯爷面前表露出来。只是,他未曾想到,连翘回到汴凉之后第一次病倒便被人趁机软禁在那座全府最偏僻的别院中,再不曾出来过。这样的软禁,一下子便过去了三年。半月前,连翘再度毒发病倒,这一病就病到了现在。 也是时候去看看他了,毕竟那是他的手足。 仰面躺在床上,落入眼里的是满满的素色,他动了动手,发现仍是带着无力,不由地想要发出声音,胸腔里却有什么东西一颤,张嘴便是大声的一咳。他突然发出的声音,换来一屋子人的注意。 “公子!公子你醒了!” 他吃力地侧过脸,对上最先扑上来的宝珠,费力扯出一丝笑意,刚一张口,出来的却是一口黑血。 “吐了,吐了,太好了,公子总算是把黑血吐出来了!”宝珠拉住匆匆奔来的青梅边哭边喊道。玉珠急忙打来干净的水,绞干布巾去擦他唇边的黑血,也是一脸紧张的样子。“蓉夫人,麻烦蓉夫人快去请大夫过来看看!这口黑血吐出来后,不知道是不是清了公子体内的那些毒。” 整整半个月,她们病弱的公子醒了又昏过去,昏睡多日又慢慢醒来,却仍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再度沉沉睡去。就这样睡着了又醒来,醒来又睡着地过了半个月,能吃进肚子里的不过也只是些清汤寡水,有时一碗药往往只能喝进去小半部分。也不知这次,她们可怜的小公子能否挺过这一关。 “你们……何时过来的?”明明之前留在京城相府的不是么,明明离开时将她们都留下了的。连翘吃力地开口问道。 “公子自然是不知道,三个月前公子尚未发病的时候,我们三人方才从京城往汴凉赶。”玉珠看了眼手里沾满黑血的布,实在不忍地转过脸去,眼角盈盈带着泪,“三年了,三年都不见公子回京,相爷很担心,可碍于身份无法离开京城,只好让奴婢三人过来照顾公子。只是爷一定没想到,公子居然……居然会落得这样的境地!”她说着,终究敌不过心底的哀痛,失声痛苦起来。 第二十二章:三年(2) “三年了,原来竟已经过去了三年,我都快忘了时间……” 连翘的声音还一如当年,可眼底的死灰之气却实在难比那时的清澈。这三年来,他所经历的东西哪里还容得了他清澈。 “这三年来爷好不担心公子,可公子不仅迟迟未回还音讯全无,爷时常来公子曾居的院子里久坐,每次坐着都会找奴婢三人在一旁伺候着,然后问些公子平日的生活习惯。爷有时候常常会自言自语,奴婢们都知道,爷是真的很想念公子你。公子……公子你何时回京,府里上下都盼着公子能回来做大家的主子……”青梅还在哭着说话,慧蓉身边的那些婢女已经带着大夫匆匆进了屋。 慧蓉不多时也过来,见青梅脸庞上带着泪痕,匆忙拿起帕子给她拭去眼泪,压低声音说道:“莫要哭了,侯爷恐怕要过来看你们公子,莫要让他瞧见你们这般样子!” 知道慧蓉是真的为她们好,青梅匆忙擦掉眼泪,也及时止住宝珠的嚎啕。待三人整理好仪容,萧玉琮果真如慧蓉所说,信步进了这个屋子,身后毫不意外地不远不近地跟着渚洲。 他二人一进屋,所有的人都异常紧张了起来,那请来的大夫更是几番都切不稳连翘的脉,额上冷汗淋漓,手不住地抖着。床榻上的病弱公子睁着一双眼,虽然灰蒙却隐隐带着柔和的笑意,大夫本想静下心来好好切脉,却被身后的那灼人视线看得委实痛苦了些,不由又滴了不少汗下来。 “你们是从哪里请来的这般蒙古大夫,切个脉也要切出花来不成!”萧玉琮的耐性向来不好,此时见大夫不利索的样子更是觉得不满。 那大夫愈加地哆哆嗦嗦,手也不知还该不该再放在病患的腕上了。连翘抬眼,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来,出声说道:“侯爷你的目光灼灼地可以伤人,大夫又怎么敢在这样的目光下安心为连翘切脉诊疗。” “这口毒血吐出来之后,你这张嘴倒是牙尖嘴利了起来,难不成之前的那些年柔弱无能全是因为这毒压制了本性?” 连翘不语,只是抬了抬手臂,示意大夫继续看诊。 他不再言语,那人也静下来不说话,视线扫过屋内伺候着的几人,眼里装的是满满的不悦。三个月前,这三人匆匆从京城而来,不说二话递上沈如的信件,而后便入住这座别院开始专心伺候在连翘身边,不仅如此,性子上还叫人……还真是叫人忍不住生气。只是,却是那人送来的婢女,丝毫撵不得。 “公子的毒已经清了,只要再好生修养半月,公子就能同往日一样下床活动,这几日可以稍稍进食点荤腥,只别太累着就好。” 许久之后,那大夫终于是将脉给号准了,开了副新方子搁下,被萧玉琮叫来下人嫌恶似的送走。待清空了这间屋子里的所谓的闲杂人等,他终于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开口问道:“如今毒清了,连翘你可想离了这院子走走?” 大概是醒来的时间长久了一点,连翘似乎觉得累了,闭了闭眼,抬手拉上被子:“侯爷,毒是清了,可连翘早已不信侯爷会好心放我离开,一个软禁,关了我三年,就这么放我走,侯爷舍得么?” “有何不舍的,只要你愿意替我做件事,不仅舍得放你出了这座别院,本侯爷也舍得让你回京。” 听到“回京”二字,连翘显然心动了,可心动过后他又瞬间想的通透了——这世间哪有突如其来的慈悲,更何况这慈悲来自于这本就不慈悲的西京侯。可仍是觉得好奇,于是睁开眼问:“你要我做什么?” 萧玉琮张了张嘴:“招兵买马。” “你要谋权篡位?”连翘大惊,吃力地撑起身子,一双眼直直盯着他,“侯爷何时变得有了这份野心?” “何时?当初你几番从我手下救走那些人时,你不就应该知晓了么,却原来是我高估了你。连翘,你仍然只是那躲在渚洲身后的弱质孩童。” 这番话里的深意,连翘自然是听懂了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轻咬下唇,一张脸孔隐隐显露软弱。 渚洲有些不忍再看,不由出声道:“爷,连翘的身子毕竟刚好……” “你倒是还在疼惜这么个下作的贱人!当日勋隆去时,我看你面子饶他一命已经足以,怎么,现在要他出来为我招兵买马,他却不愿意了?这笔交易,我做的好生亏本呐!” 连翘嗤笑:“你要我做事说了便是,在这辱他做什么,全然可以将我杀了为那人陪葬,我不会多说什么。” “怎么着,”萧玉琮端着手里的杯子慢慢走到他床边,唇带微笑,手一动,将杯中的茶水泼到他脸上,水不多,却足以让人狼狈,“回不到阿如身边,对你来说也无所谓了?” 这是他唯一的痛处。连翘低头。他怎么会不想回去,那人连青梅玉珠和宝珠都送来汴凉了,他又怎么会不想赶紧回去,可如今这身子……怕是经不起那车马颠簸。于是握紧拳头,声音低沉如斯:“当日若死了,我自然会在奈何桥上等他几年,这辈子做不成夫妻,下辈子总能再遇到一处。这样便好。” 许是长久扮作一人的缘故,连翘如今说起话来的时候仍带着几分当初模仿萧玉琮的痕迹,这般的相像实在是让人……萧玉琮随手将杯子扔掉,捏住他的下巴,将他方才显出血色来的脸强势地抬起:“楚连翘,你听着,收起你现在的嘴脸!我不喜欢有人继续用我的习惯对我说话!”末了,他眯起眼,像是又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对了,不知道你被软禁了这么久,听没听说那个人的事?” “谁?”连翘问。 “那个呆在勋隆身边假扮我的男人。” 连翘隐约记起,当日回到汴凉时的确是带了这么一个人,那日初回府上,三个人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不知吓到了多少下人。隐隐觉得不好,连翘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侯爷将他怎样了?” 小侯爷回眸妩媚一笑。 “只是毒哑了而已。” 第二十三章:兄嫂(1) 大病初愈后的日子里,依旧是被软禁着待在别院中生活,饭食有下人一日三餐不断送来,日常也有青梅玉珠和宝珠伺候着,平日里慧蓉也会偶尔过来陪同着聊聊天,说些西京侯府外的事,或者是汴凉的,或者是天下的。 萧玉琮要他为他招兵买马,却仍是将他久久软禁在别院,出不了这个地方,招兵买马的事只能通过手底下的这几人慢慢进行着。答应的第一天,青梅问为什么。连翘当时倚靠着窗边的美人塌,安静地眯上眼,只轻轻说了几个字,便再不能让人提出疑问来。他说:“我不想再死一次。” 因为要活着并好好的回到沈如身边,所以不能像那人一样被毒哑,更不能再死一次。他不是九命猫妖,活不了第二回。 “东俞的那几位今早已经起程了,连翘,招兵的事该是可以告一段落了。”慧蓉小心翼翼地看了连翘一眼。那几位东俞客人是她亲自接进别院的,虽说是连翘给的名单,念水找的人,可当她第一眼看见那几位出现在侯府的东俞客人时,除了害怕,她竟再找不出第二个形容词来。 “回去了么,”连翘沉沉地出声,“回去了也好,那些人很危险。” “既然危险……连翘,既然明知他们是危险的人物,你又何必去招惹他们?”慧蓉急急出声,一只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衣袖,她的眼底是藏匿不住的担忧。 这个动作看在一旁几人眼中危险了几分。连翘不动声色地退掉她的手,只单单看着窗外的花圃,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平静地答道:“嫂嫂,多虑了,连翘自有安排。” 察觉出连翘的闪躲,慧蓉不是感觉不到一丝尴尬,只是下不了脸面,收回手重新搁在腿上。“连翘,你原本不是这样性子的,明明……明明你是那么乖巧听话的一个孩子……” “嫂嫂,三年时间的软禁足够我改变了。”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她恭敬称“嫂嫂”,为的不过就是提醒她二人叔嫂身份不容混淆。慧蓉的脸色微变,却也碍于屋内还有别的人,只好将口中的话重新咽回肚里,然后躬身走了出去。 待慧蓉一走,宝珠登地扑到连翘身上,小小的身子如今也被养得健健康康,压在大病初愈的他身上,倒也有着不少的重力。连翘吃痛地将她扶起,一只手揉了揉腹部,脸上却还是满满的宠溺的笑容。 “怎么突然撒起娇来?”摸摸宝珠的头,连翘笑得越发温柔。如今的他实在宠溺着这个孩子紧呢。 宝珠把头一抬,小嘴撅起:“宝珠不喜欢那位嫂嫂,嫂嫂看公子的眼神很不规矩。”见连翘微闭上眼,看不懂他的表情,宝珠伸手抓住他的衣,撒娇似的摇了摇,“公子,既然不喜欢那位嫂嫂,以后那些事就由宝珠和两位姐姐来做好了,公子就不要再见那位嫂嫂了。” 连翘摇头,眼底的情绪流露出浅淡的苦涩:“我一直都知道呢,可是,宝珠,她始终是我嫂嫂,是哥哥的妻子,也是冬儿的娘亲。我不能太明显地躲开她。” 一直一直,他一直都记得慧蓉是他的嫂嫂,是哥哥三年前娶进门的嫂嫂,即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好,那也是他的嫂嫂。连翘苦笑,视线转向窗外,那女子窈窕的背影在院外走动,无端让他觉得头痛。 都已经忘记了是在什么时候,慧蓉喜欢上他的。连翘低头。三年前初回汴凉时,他的身子虚弱到难以下地走动,是哥哥抱着他进的别院,说是院子是侯爷特地另外辟出来给他居住的。那天就在这座所谓“特地”辟出的院子里,连翘见着了慧蓉嫂嫂,也见着了嫂嫂抱在怀里的冬儿。初见面时的简短印象,只觉得那是个很平凡的女子,会是个能陪在哥哥身边照顾着的女子,其他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直到有一天,连翘半夜醒来,却见床边坐了一人,目光沉沉,正是慧蓉嫂嫂不错。那日,他慌忙间闭上眼假装仍在熟睡,却是听清了嫂嫂所有的话语——她居然偷偷喜欢上了他,扭曲的喜欢让她不由想要看看他睡着的模样。 自那日之后,连翘对上慧蓉嫂嫂时的一切态度都变得若即若离,始终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极其识礼的状态。 这些年的时光不是用来让任何人浪费的,宝珠自然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跪在眼前这少年公子身前,满面羞涩地说出可以生养娃娃的小女娃了,连翘现在的沉默她已然能够像两位姐姐一样读懂,可也正是因为能够读懂了所以才愈加觉得心疼,放不开手。“公子,我们回京城吧,回京城了就可以不再理这边的事情了。” “还不行呢,宝珠,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我离开的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去?” 连翘抚摸宝珠的头,笑容一度陷入苦涩之中。就快了,东俞的人都被请动,朝廷那边又怎么会没有动作,现如今只等着那人的决策了。 第二十三章:兄嫂(2) 也许是那日连翘的态度终于明显得让人觉察到了距离,慧蓉一连五日再未入过他的别院,原本经她手做的事也全都交给了青梅玉珠。一时倒是让连翘清静了不少日子。直到一日,三岁大的冬儿不知怎的晃晃悠悠地闯进了别院,连翘恍然记起,他还有一个已经三岁了的侄子。 三岁大的孩子,学会了简单的话语,也能够记住几张常见的面孔,却不一定能识得自己走的路。别院在整座侯府最僻静的角落,寻常时候鲜少有人经过,冬儿会摸到这里估摸着也是因为娘亲不在身边照看着。 此时,连翘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桌上摆着白玉棋盘,手把手教着宝珠下棋,见冬儿进来显然愣住。倒是玉珠反应最快,几步上前,便将快要扑到地上的冬儿抱起来,转头对着连翘喊道:“公子,这孩子……” 不等连翘说什么,玉珠怀里的冬儿突然“咯咯”笑起,伸出手向着他讨要抱抱,声音细细小小,却意外的好听:“叔叔,连翘叔叔!叔叔抱抱!” “是冬儿么?”连翘站起来,走过去接过孩子。香香软软的孩子,抱在怀里的瞬间只觉得柔软得让他不由担心使之受伤。 “叔叔香香的,好好闻!”到底是孩子,咯咯笑着抱紧了连翘的脖子。 “公子,这个小孩是那个黑衣人的?” 知道宝珠说的黑衣人是哥哥渚洲,连翘只是点了点头,对上冬儿清澈的眼,柔柔问道:“冬儿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娘呢?” “娘亲和爹爹吵架了,一个人躲在屋里哭,冬儿不喜欢那样子所以就跑出来玩。”小孩子的眼又大又亮,笑起来的模样分外可爱,“叔叔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姐姐们是叔叔的小娘子吗?” 不曾想过会从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嘴里听到这样子的话,连翘愣住,身旁的青梅玉珠一时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宝珠仍是小儿性情笑起来似乎根本不知什么叫女儿家,冷冷清清的别院稍显出一丝热闹来。 连翘眯着眼笑,腾出一只手捏住冬儿的鼻子:“小冬儿,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小娘子么?” 谁料,小小的娃儿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样子嗡声嗡气道:“冬儿知道,小娘子就是夫君生气的时候不能说话,夫君不允许做的事情绝对不做,夫君晚上不回屋的时候也绝不去问原因。嗯,好像还有就是,小娘子要时时刻刻伺候夫君。” 明知道是小孩子的童言无忌,可一字一句听在连翘的耳中,却有如针刺一般扎得他心疼。原本捏着他鼻子的手放下来,而后又抚上他的脸颊,声音轻柔地能够捏起来。总觉得有种不好的感觉。 “小冬儿,告诉连翘叔叔,你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娘亲咯。” “娘亲?” “嗯啊,”冬儿咯咯地笑,“娘亲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爹爹,只要爹爹脸色一沉,娘亲就什么话都不说了。” 连翘的心越发的沉甸甸:“你爹爹待你娘亲可好?” 冬儿撇撇嘴,环住他脖子的手更用了点劲,水汪汪的眼睛眨巴起委屈:“伺候娘亲的姐姐们说,娘亲嫁给爹爹就是守活寡。连翘叔叔,活寡是什么?娘亲有次听见姐姐们这样说的时候,娘亲还偷偷掉眼泪了。” 守活寡,这样的词怎么可能是可以解释给一个三岁孩子听的,即便这个孩子还什么都不懂。连翘低头,收敛去眼底的忧伤,再抬头时对着冬儿仍是温柔的微笑。他亲昵地贴上稚子柔嫩的脸颊,闭上眼,轻声道:“乖冬儿,叔叔送你回娘亲身边去吧,叔叔的院子太阴冷了对冬儿身体不好。” 因为是侯爷影卫渚洲的独子,侯府上下大多认识这张稚嫩的脸孔,见本该软禁在别院的连翘公子抱着那孩子出来,众守卫也不知是该继续拦着还是放任他走动,只是见那孩子半张小脸藏在他的怀里,一双明眸亮得惹人疼惜,也就一时心下柔软,不做任何阻拦。 怀里的孩子开始打起哈欠,连翘低头看着他笑。托这个孩子的福,已经好久不曾离开别院的他终于可以在府里走动了。侯府如今新进了不少的下人,见有陌生面孔抱着冬儿经过,纷纷睁大了眼——这张脸,有些像他们的小侯爷,又有点不像,却俊逸秀美的像是仙子。 “这位公子……”稍有胆大的上前想要拦下连翘,“请问,这位公子是哪座院子的……”那人显然是将连翘当作了侯爷养在府里的俊俏公子。跟着连翘一同出来的宝珠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一张小脸难看的皱起来:“我家公子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公子是去送这孩子回屋的,你们都让开!” “是……是别院的连翘公子么,还请公子把小公子交给我们,我们会送他回屋的。至于公子……还是请回吧。”有侯府旧人认出了连翘的面孔,上前几步伸手想要从他怀里抱过冬儿,孰料冬儿竟在那边瞪大了眼,伸手便拍开那人,稚嫩的声音大声道:“不要!我只要连翘叔叔抱!”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只有孩子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人踯躅不前,只得尴尬地放下伸出老久的手。 “冬儿,不可对人无礼。” 冷冷清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连翘尚未抬眼去看,怀里小脸本是写满怒气的冬儿瞬间睁大了清澈的眼,分外高兴地冲着那方喊了一声“爹爹”。是渚洲,永远都穿着一身黑衣的渚洲。 相隔了许久时间再度见面,似乎真的已经在他们兄弟之间任由时间留下了间隙。连翘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慢慢走近,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哥哥。” 渚洲漠然地点了点头,从连翘怀里接过冬儿,眼底的神色微晃。这个孩子,他差点忘了这是自己的骨血,是他并不喜欢的妻子为他生下的孩子。心底的想法总是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的,渚洲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冬儿柔软的头发,声音也难得地透着为人父亲该有的柔情:“冬儿怎么跑去打扰你连翘叔叔了?” “该是下人没照看好,让冬儿自己得了时候四下跑动,也就无意间进了我院子。”连翘淡淡解释道。 冬儿缩在渚洲的怀里不说话,哈欠打得愈加的大。这样的孩子就算调皮乱跑,作长辈的也绝不会去斥责。渚洲到底疼惜这个孩子,稍稍抱紧他,对上连翘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麻烦你照顾这个孩子了。慧蓉身子最近身子不利索,要是冬儿再一个人跑去你那里,连翘,你让下人来我院里找奶娘过去照看便好。” 说到底还是不愿意看见他离开软禁的别院。 连翘低头浅笑,再抬头时问的问题却很出人意料:“哥哥,你是为了什么娶嫂嫂进门的?” “娶妻生子为的不过只是延续血脉。”渚洲道,似乎根本没瞧见身前人骤然变了的脸色,“楚家虽在前朝就已经灭了,但血脉不能断。”他稍顿,“最近你做的事侯爷很满意,他与我商量说想要为你娶一房妻室,那女子我见过,模样很是清秀,该是十分适合与你在一起。” “哥哥,你明知我心属的是沈……” “连翘,这一生楚家灭门,但不能绝后,今日我迎娶你嫂嫂,无关情爱,明日你也将娶一房妻室,为楚家开枝散叶。连翘,这一世你只需记得,你是楚家之后必须延续香火,与沈大人之事断不可再生念想。” “况且,世间阴阳调和才是正道,你与沈大人皆是男子怎么在一起!” “侯爷说了,娶妻之后会解了你的软禁,到那时你又可以同从前一样自由行动。过几日我带你去见见那家小姐,如果合适就文定下来,挑个日子把婚成了。” 完全只有渚洲一人在说着,冬儿毕竟还是孩子玩得累了也就蜷缩在怀里睡去,宝珠大着胆子握住连翘的手,他的表情平平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生。直到最后,渚洲不再说话,抱紧了冬儿转身要走时,连翘方才开口说话,声音清冽如初:“哥哥,我不会娶妻,这辈子我认定的只有阿如,哪怕他最后不再选择我。” 第二十四章:文定 自那日与渚洲不欢而散至今,已经过了不知几日,连翘依旧被软禁在别院,日常用度虽并未减少分毫,但被允许出入别院的时间少了许多。连翘虽因习惯了软禁生活并不太在意,但显然宝珠他们并未习惯。 “公子似乎被他们软禁的更厉害了!”宝珠趴在石桌上不愿动弹,话里的情绪虽然是满满的不高兴,但顾及到连翘在一旁的藤椅上小憩,也只得把声音压到最低。三人之中,性子最直最躁的便是宝珠,青梅玉珠早已习惯了她这性子,只要她不因此惹出什么祸事来,也就放任这个孩子只管说她想说的话。 “听外边的人说,公子的兄长和侯爷商量着要给公子娶亲。”玉珠望了眼仍在小憩的连翘,压低声音说,“公子恐怕是直言拒绝了,不然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可这样不正说明,公子心里仍然有爷的存在吗,爷若是知道了,该会心疼公子的境遇的。” 别院仍是静得只有他们几人的声音,三人压低着声音又说了几句话,最后还是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待院子里连最后的细弱的声音也不见了,那藤椅上小憩的人方才慢慢睁开了眼,明眸似水,清澈得仿佛能让人一眼看穿心事,只是那双眼里分明还带着阴霾,挥之不去,又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寂静的院子里,只余他清冷的声音飘飘渺渺: “这场东风,什么时候才能借到。” 西京侯府上相中的姑娘从来不会是什么寻常蓬门女子,加之汴凉又是边境之地,民风豪放,自然文定一事也大气到不需男方登门的地步。青梅本以为之前渚洲告诉公子娶亲一事,许久不再谈起就已经没那可能,可当许久不见的念水突然出现并告知那女子已随家人一同来了西京侯府,青梅大惊,急急叫醒房内小憩的公子。 换作往日,公子有什么要做的事,即便是宝珠也不会好奇地跟上去瞧,只是这一次实在事关重大,就连青梅和玉珠也不无好奇地跟着去了前厅。 从春困中醒来的连翘美目朦胧,双颊透着粉润,身上的衣是玉珠匆匆给他穿上的青玉色织锦长衫,略微透着些惑人的慵懒。宝珠跟在后面跑得很慢,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番,伸手扯扯玉珠的衣袖,问道:“姐姐不怕这样子的公子会让那家小姐一见钟情么?”公子这副模样,连她都忍不住要脸红心跳。 玉珠仔细看了看,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自从公子停药后,容貌一日一日地恢复,如今已是天人之姿,若是继续平素淡雅的装扮,我只怕那位小姐会更加喜欢。”不管怎样连翘最后仍是穿着那一身据说很惹人心跳的长衫进到前厅。 天人之姿的年轻公子,笑容宛然地对着客人行了行礼,言行举止均是稳妥至极。那女方的家人自然是十分的满意,不时看了看坐在身旁安静品茶的女儿,终是笑着对小侯爷道:“连翘公子仪表堂堂,温文尔雅,将小女嫁给连翘公子为妻,老夫相当满意。这门婚事,看来还是老夫高攀了侯府!” 原本想着连翘能说出什么话来,结果他却只是一味地品茶,偶尔抬头一笑,不失礼仪地对着那位小姐颔首。青梅只觉得奇怪,大着胆子俯身在他耳边提醒。可能是动作太过突然,那老先生见着了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是连翘的婢女,平素性子羞涩,估摸着该是在她公子耳边赞扬小姐的美貌。” 解释是萧玉琮作出的,眼底也在瞬间划过一丝一毫的冷然。 那抹寒意青梅自然接受到,动作不由一顿,低头稍稍退后。连翘仍旧保持微低着头的模样,眸光看向身后的几人,表情微微有些浮动。 也不知是不是真未瞧见那人眼底的情绪,那家老爷笑笑喝了口茶,反而夸赞起连翘身后的青梅玉珠:“小女姿色平平,倒是连翘公子身边的这几个婢子长相颇好,想必也都是好人家出生。”他身边的小姐抬头看了眼受到夸赞的婢子,虽表现得不太明显,但仍能从不懂伪装的眼中看出一丝鄙夷。 也是,哪有官家小姐会对姿色高于自己的婢女摆出好脸色的。 “她们,都是京城沈家的婢女,”坐了许久,连翘终于开口,已经不知喝了几杯茶水,“那位大人将他们赐给我,为的也是想有人能照顾好我的生活。也难为那位大人了。” 既是与西京侯府的这位公子相熟,同时又是京城沈家,就不难不让人联想到京城身份最高贵的沈姓人家,于是他压下声音,轻声念道:“原来是官婢。”能被那位大人入眼留在身边伺奉的,容貌必定不凡。“公子至今尚未娶妻,几位姑娘想必也尚无身份,公子不妨待与小女成婚后纳了姑娘们,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是正常,更何况是如此美丽的姑娘。” 这样的话一出,登时惊到众人。不消说堂堂的西京侯爷难以置信,渚洲与连翘手握杯子不知是举着还是放下,青梅玉珠捂着嘴睁大了眼。倒是那小姐搁下杯子,不再矜持遮面,急急喊道:“爹!” 她这一喊,像是让那老爷想起了什么,忙笑道:“老夫倒是忘了,老夫这姑娘可是会吃醋的。”他侧过头与身旁的夫人交耳几句,最后才说,“侯爷,不如我们两家今日便将这亲为这俩孩子定下吧。” “自然。”萧玉琮点头,懒懒地笑,抬了抬手,自有几个下人抬着一只红鸾木刻的大箱子走进厅堂,“文定一事,让冯大人亲自来西京侯府已经是十分抱歉了,这箱子小聘金还望大人能够接纳。” 红鸾木刻的箱子置于厅堂正中打开,不光是金的银的,更有翡翠珍珠玉石成堆,这副模样的小聘金怎么看都超出了寻常人家下聘的财力。 那冯大人自然是相当满意,冯家小姐也是满面红光,连翘想要出声阻止,却蓦然发现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抬眼去看渚洲,那人面无异色,察觉到他长久注视的目光,更是默不作声地低头品茶。 是在什么时候被他点中了哑穴,明明离得那么远,明明没有任何肌体上的接触,明明…… 哥哥,你明明知道我不愿意娶妻的,哪来的“文定”一说。连翘无力地靠上椅背,抬手抚额。 “瑶瑶,还不见过公子,日后可要好生相处着。”冯大人摸摸胡子,笑容满面,见着自家女儿羞涩的脸愈加觉得高兴。很好很好,虽然嫁不得小侯爷,嫁于影卫之弟也算是入了侯府,这门亲终究还是攀上了。 那冯家小姐虽说生得并不差,却是一股子矜持,见文定一事已经定下,站起身来向着连翘盈盈一欠身,美目流转,唇角的笑倒是真了几分。按礼数,连翘本该是也站起回礼的,可人家小姐盈盈欠身之后,却久久不见他起身,不免觉得脸上无光,正想说话,连翘身后的玉珠先一步对着西京侯行了礼,声音透着万分恭敬和乖顺:“侯爷,我家公子身子不适,想要先行回屋休息。” 去看连翘的脸色,果然显着几分苍白,冯大人随即慷慨笑道:“侯爷,既然公子身子不适,那就先这样吧,下官也正好想与侯爷好好畅谈一番,不知侯爷允否?” 萧玉琮并没有去看连翘的脸色,随意挥了挥手,带着一丝的不耐烦,却也没有拒绝冯大人的意思。 离了前厅,连翘没走几步已然脸色苍白到骇人的地步,宝珠识得这脸色急忙跑去找大夫帮忙,留下的青梅玉珠小心翼翼扶着他回别院去。谁都以为,连翘只是因为文定一事一时难以接受,引得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难受了一份,也没有人去问究竟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拒绝与那位小姐一起。 连翘心里明白,所有的事包括与那冯小姐的婚事,都只等着那一场东风来结束了。早点结束吧,毁了一切,他就能得到解放。 第二十五章:东风(1) 东风最盛的那一日,软软的糯米团子似的冬儿正趴在连翘的腿上睡觉,晶莹的口水淌在他浓绿色的衣上,睡得很香,有时还会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挠挠自己的脸,可爱得不像话。而连翘也躺在藤椅上睡得正熟。春日的阳光铺洒在两人的脸上,暖暖的很是舒服。专在别院伺候的下人都立在一旁不说话,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眼前这副美景看得目不转睛。 年轻漂亮的公子,柔软可爱的小公子,能让他们伺候这样的主子,实在三生有幸。一众下人交头接耳地传递着彼此的想法。不知道小公子长大后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像他的这位叔叔,俊逸又漂亮。 宝珠冲进院子的时候,日光仍是充足的,一众下人也仍旧脸色微红地盯着主子看,似乎根本就没有瞧见连翘公子身边的这个贴身婢女大事不好的脸色。 “公子!”宝珠扑上去,青梅眼疾手快地抱走了差点被压住的冬儿,“公子,不好了,刚才我听说侯爷与东俞人的事被朝廷知道了!” 那些下人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见玉珠已经奔进房中收拾东西,青梅也开始在赶人。周围虽闹,连翘却仍旧闭着眼,待施施然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侯爷他说了些什么?” “侯爷什么都没说,只是传令下去让人调遣汴凉兵力,随时准备起兵。” 抬手揉了揉眉角,良久,连翘微微叹了口气,吐出两个淡而无味的字:“晚了。”朝廷只怕已经打算派兵力镇压汴凉乱党了。他久久不再说话,只挥手让宝珠随着青梅一起入屋帮忙玉珠收拾东西。 仍是春日明媚的光亮,可是……连翘眯起眼,突然觉得这阳光一点都不暖和,反倒冰冷得骇人。 终于,是要来了。 汴凉起兵了! 当兵变消息八百里加急传递入京时,满朝文武震惊。李荥主动请缨,跪求天子准许他带兵捉拿罪臣萧玉琮。三公六部也大多直言不讳,禀明天子,汴凉乱党首先要捉拿的就是西京侯萧玉琮,决不可因为血亲关系姑息养奸。 稳坐大明殿上的天子眸光深沉,慢慢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如身上。 “沈丞相,汴凉起兵一事,你怎么看?” 沈如走上前来,面色无异,眼底透着坚定:“汴凉乃边境之地,也是兵家重地,那个地方起兵若要镇压恐怕也只有李将军才有能力轻易取胜。李将军熟悉汴凉地形,定然可以出其不意拿下西京侯。” 自那年护国公薨了,汴凉的驻军兵权便交由西京侯主掌,但这次起兵恐怕不止是原本的那些驻军兵力,更有他个人私有军备。汴凉又属于易守难攻之城,想要入城镇压并捉拿乱党,也的确非熟悉汴凉地形的人才能成功。 因了沈如的话,大明殿上早朝的众位大臣一瞬间便想到同样的事情,目光渐渐全部集中到那李荥的身上——罪人护国公李勋隆之子,又是手握半只虎符的大将军,这样的人若是放出去,只怕会惹来祸患,可若是不让他出兵,又有谁人能镇压下汴凉乱党? 一时间大明殿上是死一般的寂静。良久之后,天子抬了抬手,张口宣旨:“李将军,朕命你率五万精兵一举捉拿汴凉乱党,如若遇见反抗的,一律杀无赦。”他停顿,只看了沈如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李荥,“朕,允许你先斩后奏。”他将沈如眼底的乱视而不见,目送着李荥领旨而去,闭上了颇有些疲倦的眼。 不论是谁,不论究竟是谁主谁从,乱党就是乱党,兵家重地不可再留任何的祸患。前朝余孽,更加不能继续活下去。 汴凉的火烧了整整三天,终于烧得守城的大门打开,从京城而来的将军率领五万大军冲入汴凉城,与那余留下的七万守城大军浴血厮杀。血流成河,一路从城门口流淌向早已乱成一团的西京侯府。 仍旧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萧玉琮稳坐在回廊上看着奔来跑去早已丢弃了一切好模样的漂亮公子,笑得失了往日的自信。渚洲一直陪在他身边,看见他如今的表情,不由伸出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喃喃地开口:“玉琮……” “冬儿你安排好了?”他开口,像是闲话家常的模样。 渚洲叹气:“念水与火蛇尚有脱身之力,孩子托付给他二人我也可以放心了。” “那么你呢,渚洲,你是想留下来陪我等死?” “我与连翘的命是你给的,现在还你也是一样。楚家人不讲欠人性命。” “呵呵,不欠人性命……”萧玉琮站起身,冲天的火光映红他苍白的脸,“我今日才明白,那年我不该一时心软让人从池塘里捞起连翘,那时我该狠下心来溺死他,这样,勋隆不会死,西京侯府也不会就这样灭门。” 听他谈起那年连翘溺水的事,那日的画面宛如昨日重现般从眼前飞过——平静的水面上早已看不见有人落水时荡开的巨大水纹,他知道落水的是谁,也想跳下去救起那个孩子,可是他的衣袖被人紧紧拽住,那人只说了一句话“渚洲,他是前朝余孽,当断则断”。 “不是的,”渚洲摇头,“玉琮,是我们把他逼坏了,连翘,那孩子原本是那么乖巧的,听话又懂事。”如果没有将他推到风头浪尖,如果一开始没有让他吃下那些丹药,如果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萧玉琮,更如果前朝楚家根本未亡,或许,一切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的弟弟,一定能长成冠名京城的翩翩佳公子。 “渚洲,你什么都好,就是对上连翘时心肠不够硬。他可是还被软禁在别院中。” “原本是,现在府里乱成一团,不知他有没有出来了。” 他的话方才说完,那本该还在别院中的少年公子却已经站在了,宝蓝色的锦缎穿在身子,洋洋显出疏离的寂寥。连翘就站在院中,眸光浅浅,身后跟着的竟是早已被毒哑了的那个人,怀中还紧紧抱着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冬儿。 “冬儿!” 连翘似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侧脸看了一眼冬儿懵懂的脸:“府里的那些公子害怕就这样出了侯府会让官兵抓着,硬求着念水与火蛇二人护送他们各自回家。冬儿,也就是这样让我照顾的。” “如今你也是落得这般境地,又怎么保护冬儿?”萧玉琮嗤笑。 谁知,连翘摇了摇头':“我还要去找他,说好了这边的事一结束我就去找他。答应了的事,不能食言。” 厮杀声已近,那些精兵显然已杀入西京侯府,七万守城兵力,估计已所剩不多了。漫天火光,浓重的血腥味袭人心肺,烟灰飞舞,修罗之地恐怖如斯,冬儿终于明白了什么,三岁大的孩子面对恐惧时能做的只有抱紧了身边的人,放声大哭。 “如今你可满意了?” 萧玉琮慢慢开口。 连翘低垂下眼帘,伸手抱过嚎啕大哭的冬儿:“从一开始连翘就按照侯爷的指示,一步一步,慢慢地与侯爷要结交的每一人结交,侯爷所嘱咐的事我也一件不落的全做了,今日侯爷又为什么要问我是否满意?”他抬起脸来,眼神清冽如初,“现在发生的一切,难道侯爷你当初就没有预料过吗?” 第二十五章:东风(2) 他居然忘了,如今的连翘早已不是当初那单纯乖顺的孩子,巧言善辩才是他如今的性子。现今的局面……他当初要的是京城大明殿内的那个位子,而不是眼前的火光冲天,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可是,他居然失了教训,明知这个人对自己恨之入骨,却怜他如今尚可为他所用而不舍得杀了。 原来,一切真的都是他自找的耻辱。 “好,很好!”萧玉琮仰天大笑,回头一把扯住渚洲的衣襟,脸色分外的难看,“这就是你到现在还在护短的好弟弟!今日西京侯府血流成河,一切冤孽拜他所赐!”他虽然心下清明,早已明白所有的错全都是他一人犯下,但那人平静如水的脸总让他有种要掀起一层波澜的冲动。 连翘没有说话,厮杀声越来越近,身边的人已经几次拉了拉他的衣袖警告他赶快离开,他抬眼直直看着萧玉琮,等着他将所有恶毒的话最后说完。 可是渚洲再不给他机会,抬手一挥,斩在他的后颈,萧玉琮眼白一番晕厥过去。“玉琮,至今你还不肯承认么,明明是你开的头。”他小心扶起萧玉琮,再看连翘时的眼神比起平日多了几分安然,他说,“走吧,连翘,朝廷那边领兵的是李荥,看如今的样子京城的那位已经下了灭门的心思。” “走啊,那人既已下了灭门之心,你以为西京侯府上下还会有多少活口!带着冬儿走,走得远远的,离开汴凉,别再回来,在你的容貌彻底恢复之前,连翘,别回汴凉,最好也别再去京城,那里容不下你,守着如今楚家唯一的后人,走别的路去!” 连翘蓦地睁大了眼,但时机再容不得他多说什么,身边的人一把拽过他的手匆忙就跑,身后的厮杀声一时声大如雷。 二人抱着冬儿偷偷跑出了已如修罗场一般的西京侯府,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难闻地要他吐出胃中酸水来。慌乱的街道,他二人奔得匆忙,自然会引起注意,不一会儿功夫已有士兵杀过来追赶他们。带血的刀直直向他二人砍来。前头的士兵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举着刀杀来。 这些人都已经杀红了眼,哪里还管得着平民与其他,明明只是灭西京侯府满门,却到最后几乎变作屠城。连翘咬咬牙,更加抱紧了怀中的冬儿。他转头对上身边人的眼,压低声音道:“莫要再跟着我了,我身上的衣,如今的模样分明就是他们要捉拿的人之一,你跟着我实在太过危险。” 那人摇头,抓紧了他的手。不能说话,也无暇去比划着让他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他只能努力发出声音,告诉连翘他要跟着他。 “如今的你也是被我所累,一切都是我自作孽,当初救你一命不过只是顺手,你无需回报我什么。” 萧玉琮为人一向不爱饶过任何得罪他的人,自那日听闻他仅仅只是将这人毒哑,连翘便晓得最后的惩罚还未开始,凭着在京城的寥寥几次碰面,始终觉得那人只是个可怜的傀儡罢了。他无心的一次出手相护,却不料此人竟然记在心上,连如今逃命也不忘紧紧跟随着他,护着他。烽火连天下,那人有声的眼睛里写满的话连翘全都读懂了,如今的环境容不得他多想什么,只好带着他继续。 慌乱着逃命的百姓,每一个人的脸孔上都是惶恐不安的神色,街道两边的店铺早已将店门紧紧关上,偶有破开的门内传来有男有女的惨烈的悲鸣。如若平时,这样的情况下他或许会出手管一下,可今日不同往日,连自己的命都顾及不了,又怎么让他去解救他人!连翘只能往前跑,避开人多的地方,想尽办法离开汴凉城。 只是尚未跑多久,连身后追赶的士兵都还未甩掉,一支羽箭已擦着连翘的脸颊飞过,冬儿醒着看见这样子脸都吓白了,身后的追兵队伍里不知何时有了一只骑兵,几步之遥下举着刀径直砍过来。连翘慌了神。朝廷打算灭掉西京侯府上下一干乱党他是早已算到,却不知李荥带来的这支军队居然丧心病狂至此地步。眼见着刀落下,连翘直觉得被人猛地一推,耳后顿时传来嘶哑的呻吟声。 他知道是谁推了他这一下,他想回头确认那人是否还活着,可怀里的冬儿将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浑身不住颤抖。 他顾不上那人了,一咬牙,加快步伐。耳后传来更加凄惨的悲鸣。 混在跑出城逃难的百姓中,连翘艰难地除了汴凉城,可他身上的衣却始终透着几分大户人家的华贵,有怒火中生的莽汉指着他大喊:“这个人一定是乱党!他穿的衣服明显是大户人家的料子!都是这些人祸害汴凉,搞得咱们只能逃难!” 怒火本就极盛的难民们被这样随意一煽动,立刻火气盛上三分,一群汉子冲上去将连翘团团围住,抡起拳头来就想打下去。连翘抱紧了冬儿,闭上眼,似乎是任命似的低下头。那些人的暴怒还在身边响着,可身上却迟迟不见痛觉,于是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念水赤红的眼——他竟将他紧紧护在身后,所有的拳头都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们恨得那个人已经得到报应了,做什么要迁怒到一个无辜的人?”念水怒吼。精致的五官此刻扭曲得十分狠毒。火蛇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匹枣红马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仿佛周身的一切,所有衣衫褴褛模样苍茫的难民都与他们无关。 “念水……”连翘张了张嘴。 “青梅她们我已经送到安全地方了,火蛇也帮她们买好了马车,不消几日,她们就该回到京,到时候沈大人……沈大人一定会想办法来找你的。”念水从人群中强势地将连翘带了出来,带到火蛇牵着的马匹前,神色凝重,“我知道,这三年来你被软禁在别院里的日子并不十分好过,可我也知道,你从未放弃过回京的想法,所以这次我和火蛇会助你回京。”他把手往连翘手肘上一托,竟轻轻松松将他送上马背,“之后的事,你只管一直往前,不要回头,无论听到什么,听说什么也绝不要回头!” 抬手就要拍上马臀前,念水突然看了眼连翘怀中的冬儿问道:“一直就很想问渚洲,这个孩子大名会叫什么,冬儿这小名总不能用一辈子。” 是啊,不能一辈子叫“冬儿”,叫这个长不大的承担不了重责的小名。在马蹄声越来越近的瞬间,连翘突然想到什么,腾出一只手搂紧这个孩子,声音已然恢复冷静。 “就叫将离吧,这个名字是今日烽火连天的见证。”亦是他与他之间一切冤孽的终结。 番外 不若失去 “玉琮,这辈子你失去过什么?” 渚洲这样问的那日,汴凉的天尚在阴雨绵绵,萧玉琮斜靠在临着莲花池的回廊上,桃花眼细细眯起,望着满池不合时宜的莲花,轻轻打了个哈欠。 “我什么都没有失去过。”他笑,“我怎么可能会失去什么东西。”这世间还有谁与他一样,生来富贵,十余岁时授封“西京侯”,之后一路风风光光,又有什么东西会是他失去过的? 没有,他自信从来没有。 这是当这份自信过后,萧玉琮却没来由觉得自己的心底突然空落落地失了一片,他蓦然发现他曾经失去过什么。 五岁时的萧玉琮还不叫萧玉琮,那时的他本叫子年,是京城东街柳巷豆腐坊的小东家,是豆腐坊的西施姑娘未婚先育的独子。这样子的出身,称不上贫寒,却不得不说是见不得光采的事,没有哪家的姑娘有胆尚未出阁就生下孩子的。豆腐西施做到了,所以生下了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小子年,却也让这个孩子受尽邻里的白眼与欺辱。 豆腐西施姓王,子年从母姓,可是这个姓氏能带给他的从来都只有羞耻。他遇见沈如的那次,正是他被邻里的那些孩子围堵在巷弄里欺负的那次。 十余岁的小小公子,穿着称不上十分华贵的衣裳,安静地立在巷弄前,脸孔上浮现的表情也淡漠地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平静,就连眼神也是如此。沈如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就这样站着,然后直到那些欺负他的孩子按捺不住,冲上去质问:“喂,你是哪里的,没看见我们在收拾别人吗,滚开!” “为什么要欺负他?”沈如突然开口问。 “切,”那带头的孩子撇了撇嘴,想也不想就不屑地道,“他不过是破鞋的孩子,我们欺负他怎么了?看你的样子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别管我们的事,不然我们连你也打!”说着威胁似的挥了挥拳头,一脸孩子气的凶神恶煞。 “破鞋的孩子也是孩子,而且一群人欺负一个人似乎不公平吧。” “公平能吃么!” 小小公子面若冠玉,神情冷淡,只抬手轻轻一挥,自然有人过来三下几下驱散开围在一块的孩子。留下的王子年,衣着单薄,一张小脸带着几道伤痕,眼神却丝毫不显得委屈。他一开口,对上沈如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凭什么来救我?” “你在被人欺负。” 年少的心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自尊,王子年面色难看,侧过脸不去看他,吐字清晰,语调却微颤:“不用你管,他们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大户人家凭什么来管像我这种有娘生没爹管的穷人家的小孩!” “你不是穷人家的小孩,你的生父是骠骑将军萧任重,你是萧将军的庶出儿子,他最小的儿子。” 什么话都比不过这样子的谎言,如果这真是谎言的话。 沈如只最后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来带你去见那位大人的,如果你不信可以不跟来。” 那是脱离贫困的诱惑,如在饥饿的人前放上一只馒头,即便脏了也碍不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王子年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了,径自跟上去。如果能离开巷弄,如果可以过上和身前的人一样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哪怕只是谎言,只是一场梦,也请让他做到底。 一路尾随着沈如离开巷弄,然后上了一辆香车,再然后就站在了这座将军府前。王子年愣愣地看着,突然不知所措。身上的衣,脸上的伤,双手上的污泥,他全身都是那么的肮脏不堪与这座宅院格格不入。 他果真是这户人家的孩子,最小的,庶出的孩子,不同他的那些同样庶出的兄长,他的娘没有得到任何名分。他被认祖归宗,娘亲也终于被接进将军府,一切好像都步入正轨,如沈如所说,如他所希望的。 “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单名一个如,字子夕。” “我就喊你阿如好了。阿如,我叫王子年……” 他的话被堵上,沈如的眼清冽如冰:“错了,王子年已经不是你的名字,你如今认祖归宗,那位大人也已经给你赐了名,你现在姓萧,叫玉琮。” 从那一日起,萧玉琮与沈如成了朋友,他也正式明白了成为大户人家孩子所要承受的所有磨难,他学会了戴上完美的温和的面具,同时学会了在朋友面前孩子气。他们了解彼此的习惯和弱点,两个人却一年比一年更像是一个人。如果不出那一次的意外,所有的所有都会继续保持下去。所谓的一辈子,会在两个人之间以“朋友”的名义继续。 如果……如果他没有表现出那种不可告人的喜爱。 “渚洲,我很嫉妒连翘。” 萧玉琮突然发笑,眼底却带着从未显露出来的悲伤,自李勋隆死后再未显露出这样的情绪。 “为什么要嫉妒,他还只是个孩子。” 因为他能够说出那份喜欢,并且能够让阿如宁可背负天下人的讥讽与白眼也要接受这样的一份感情。 他很嫉妒连翘。 “没什么,只是嫉妒而已。” 第二十六章:累累(1) 西京侯府一干乱党全部诛灭的军情八百里加急报回京城,一时间不知掀起多少哗然,当日各自回府的大臣们面对家眷的询问时,说的最多的却不是乱党被诛一事,而是头一回在朝堂上见着沈丞相与天子意见相驳的场景,如今想来虽说意外的很,却仍让人觉得不由后怕—— “西京侯府一干乱党已诛,未留任一活口……”接过天子命宦官呈上的军机,沈如喃喃地念出上面的几行墨字,每一个字都是他所熟悉的李荥的龙飞凤舞,可这一次却陌生得让他想要扔下这份东西,想要抹掉方才看清的一切。待到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仿若着了魔似的说出大不敬的话,“陛下,你好狠的心!” “沈大人,不可对陛下无礼!” 恍若未闻身旁人的警告,沈如抬头怒视着万人之上的傲然男子:“即便西京侯府出了乱党,可陛下应该做的是派李将军诛灭一众乱党,而不是将西京侯府上下这几十众人口全部诛杀!”他握紧了拳头,“而且,陛下明明是知道那些人是无辜的,明明知道西京侯府上还有……还有前朝楚家的两位公子在,论排行他们还是陛下你的表兄弟!” “沈大人似乎误会了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天子终于静静开了口,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朕,如今只有一位兄弟,那位大人是朱雀王爷萧玉晟。” 连日的跋涉,为了躲开沿途官府的搜索,骑马走的路都是崎岖的小道,饿了便下马在林子里随便摘些果实充饥,渴了就在路边的池塘里喝点水,一路风尘仆仆,连翘的身上再不见原先的贵气,冬儿的小脸也逐日瘦削下去,到最后,两个人都已经累得再赶不了路了。 可此时,距离京城还有三日的路程。 “冬儿,还不能在这里倒下呢,我们就快到京城了。”今日走的路避开人来人往的驿道,路旁没有人家,更没有茶肆,一整天没有喝一滴水的连翘早已疲惫得说不出话来,却仍是无力地抚抚怀中孩子的头,鼓励着他坚持下去。 冬儿的嘴唇泛白起皮,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水了,小眼睛干涩地难受,更加用力地偎在连翘的怀里:“连翘叔叔,爹爹他们会怎么样?”这一路走来,乖巧的孩子不问其他,问的最多的是“爹爹他们会怎么样”。连翘低头,不知该如何作出解释。良久,却还是说出实话。 “当今天子认定了西京侯府上下几十众人口全是乱党,自然就不会让他们留有活口。所以冬儿,从我们离开汴凉开始,你就已经不是你爹爹的孩子,也不是在西京侯府出生的了。”他知道冬儿听不懂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迷糊,可这话也只能就这般作安慰用,其他的事实谁都不愿忆起。 “那么冬儿以后就只有连翘叔叔了吗?” “不会的,冬儿以后还会有一位叔叔疼爱,宝珠姐姐她们也会好好待冬儿的。” 这般的对话又不知持续了几回,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路旁却依旧不见一屋半瓦可以遮风避雨供他们睡上一夜的地方,连翘不由叹气。冬儿早已饿得无力,抬起小手贴了贴连翘的脸颊,声音软糯:“连翘叔叔,冬儿不累,我们继续赶路吧。” 自出了汴凉,这孩子便一日比一日乖巧懂事起来,才三岁而已,才刚能把话说利索而已,这个孩子…… 连翘紧了紧手臂,一咬牙,两腿一夹马肚,想要驱马继续前行,可连日的奔波人尚且疲惫不堪更何况是马匹。连翘只觉得马腿一曲,整个人就已经往前翻去,那马一声嘶鸣,真真前腿跪倒在地。连翘下意识更加搂紧了冬儿,一个翻滚倒在路边,尖锐的石子擦伤手臂,痛得一时睁不开眼睛,连日来的疲惫顿时一齐侵袭过来。昏过去前,他放下心来——幸好,幸好冬儿没有受伤。 第二十六章:累累(2) 这天色终于彻底暗下,凭空突然响起一声闷雷,洋洋洒洒下起倾盆大雨。泥泞的道上,污水横流,枣红色的马似乎休息够了,踉跄地站起身来,甩了甩头和尾巴,打出响亮的响鼻。远远的,传来车轱辘滚动的声音,隐约还有人甩着马鞭向这边过来。枣红马再度打了个响鼻,低头去咬昏死过去的主人身上的衣。 雨下得太大,为赶路而选了这么条不见人烟的小道已经是十分失策了,若再误了时辰怕是会被自家爷责难,那赶车的人大力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更卖力地赶车。只是车子赶得急了,难免出事。待到那赶车的瞧自己了前方的马匹,已然快要来不及停车。 猝不及防停下的马车惊扰到其中休息的人,有少女伸手撩开车帘,怒道:“怎么突然就停车,惊扰到爷休息你该当何罪!” “曾姑娘,前头有匹马挡着路了!” “那就把马赶走,别误了时辰!”那少女大声道,前头的路上果真有一匹马,毛色已经不再健康,像是被主人驱赶着赶了不少路的样子。主人?少女突然叫起来:“那边还有个人躺着!” 赶车的汉子奔过去仔细察看,回头哦便问:“曾姑娘,是位年轻公子,似乎是昏过去了,怀里还有个孩子,要不要救他?” “莫管他人门前雪,爷难道没有这样教导过你?” 一直未出声的车内的另一人终于懒懒开了口,声音里带了点被误了时辰的不耐烦。 少女早已跳下马车奔过去,听见自家爷这样的话回头就来一句:“爷,这位公子长得真真的漂亮,您不看看吗,或许您会很喜欢呢!” “哦,真长这么漂亮?”一只手撩开帘子,探出头来,那位爷眉目俊朗,神情却轻佻佻的很,“曾丫头,来说说他究竟长了什么样子。” “啧啧,那个漂亮的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爷以前不常说西京侯爷长相极其漂亮么,这位公子绝对不输他。” 说着,少女已经奔回马车,身后的汉子抱着那人走来。 白色的衣脏的已经辨别不出是出自哪家制衣坊,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倒是这张脸,确实如人所言漂亮的紧,而且眼熟的紧。 “爷,怎样,漂亮吧?” 少女洋洋得意的笑脸看起来是那么的天真,那人伸出手轻佻佻地用手指来回抚着她的唇,脸庞凑近,眯起眼笑:“的确漂亮,可还是不及我们曾儿呢。” “爷你又逗弄我了!” “呵呵,爷我从不撒谎骗漂亮姑娘,不过……”他略一沉吟,唇角上扬,眸光中闪过狐色,“这张脸倒是熟悉的紧,曾儿,你似乎给爷我发现了一件好东西。” 睡了有多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整整一天? 连翘吃力地醒来,睁开眼所见的却意外的不是碧空蓝天,身下的褥子柔软舒适,周身似乎还有一股奇异的熏香。分明不是他昏过去前的小道边。 他撑起身子,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进来的少女穿着翠绿的裙衫,眉目灵动可人,见床上的人已经醒来立刻就笑了起来:“公子可算是醒来了,睡了有几天了呢!” 陌生的少女面容看起来十分无害,连翘为难地四顾,问道:“请问姑娘,这是何处,还有和在下一起的那个孩子……” “公子不用担心,这里是我家爷暂居的客栈,至于那位小公子现下正和爷一处玩耍。那可是位好乖巧的小公子呢!” 少女笑嘻嘻的脸庞讨人喜爱,连翘不由觉得稍稍安心。他掀开被褥想要下床却被少女拦住。“姑……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他想这样说,可那少女的眼眸清亮得没有任何瑕疵,这样的话也就隐了不再说出。 “公子是哪里人,家住何处,有无兄弟姊妹,那位小公子又是公子的何人?” 一连串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少女似乎问的很开心,连带着眉梢也洋溢起无与伦比的笑意,“公子生得这般好看,不知道可不可以告诉曾儿平日里都是怎么调养的?” 这种时候本就说不得一丝一毫的真话,连翘心里明白却也知道若不回答,眼前这个俏皮的少女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在下裴楚,钦州人士,一家人打算进京奔亲时偶遇山贼,唯独我与幼侄活下来,结果还是因为太过疲乏昏倒在路边,在下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救了我叔侄一命。”说着,依礼拱了拱手。 少女笑笑摇头:“我家爷出了名的不爱管人闲事,若不是公子你这张脸长得漂亮引得我家爷有兴趣,恐怕就是我将公子带上马车,公子也会被我家爷毫不客气地直接扔下马车。公子你就别谢了。”她拍拍手,门外又依次走来几名少女,皆是翠绿色的裙衫,与少女一模一样的装扮,“公子原先的衣物已经丢了,这是爷给的新衣,公子穿上了再随我去见爷吧。” 比不上原先在京城时几番穿的华服,这次的衣裳虽说质地不错,颜色却着实朴素了点,连翘素来不在意衣着的奢华与否,自然在穿时也未有太多言论,倒是那少女一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喜滋滋的模样倒像是她穿上漂亮的衣服。 “公子原本的样貌就极好,现在穿上这身我家爷选的衣服,更是好看了呢!”少女笑得开心,“公子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我家爷。” “姑娘的爷是怎样的人?”尾随着少女走出房间,连翘思量着询问道。 少女回眸一笑,眼底的情绪微微闪动:“我家爷他……只是一介商贾而已。” 第二十七章:归京(1) 少女带着连翘去到主屋,敲了半晌的门却不见屋内有人的回应,少女撅起嘴嘟囔着:“爷也真是,方才还在屋里与小公子玩耍,怎么就这会儿功夫不见了人影。”似乎是怕连翘不放心让孩子跟着自家爷,少女连忙回头安慰说,“哎呀,我家爷虽然皮实了些,不过公子可以放心让小公子跟着,我家爷可是十分喜欢那孩子呢!”她后一句的喃喃声音虽低,却仍是被连翘清楚地听见,“爷他也是,既然喜欢孩子做什么不成亲自己生一个。” 这话说的分明暧昧,连翘只能当作什么都未听见,侧过脸去假意是在观赏屋前的花木。如今的处境他人的事还是莫要太过好奇的好。 “对了,公子是急着去投奔亲戚的不是么?” 连翘点头。 “那么,公子可以先行一步去京城,小公子就交给我家爷照顾着好了,等我家爷入了京,公子可以再带小公子离开。” 突然冒出的建议着实有些让人怀疑,连翘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为何?” “公子不是急着奔亲么,带着小公子一定不方便赶路,更何况我家爷很喜欢小公子,所以公子你不妨先去京城,我家爷会照顾好小公子的。不如今日就走吧,马车马上就能准备好,连夜赶路的话明日就能到京城了。” 少女的话说得格外欢快,明明是在驱逐,却漫不经心地像是提出正解。连翘自然是发现其中的不妥。非亲非故的几人却要这样出手相助,而且还用如此奇怪的方法,怎么可能不引起寻常人的怀疑。 “姑娘,这么做似乎不妥……” “怎就不妥了,”少女笑,抬手轻轻一挥,“公子还是尽快上路吧,曾儿就不送了。” 不知是从何处吹来的熏风,暖暖的,带着奇异的香味,蛊惑着人的精神一点一点的松懈,直至睡去,再无意识。 明明才刚醒来,居然这会儿又要他睡去,还真是对不住这位公子呢。 少女微微笑起,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爷,曾儿如你所愿要送这位公子先走了。 “汴凉那边可有消息了?” 一下朝,沈如拦下班师回朝的李荥张口就问,神情再不见方才在朝堂之上的冷静处之。 李荥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挥开他的手,说道:“死了。” “你真的连他也杀了?乱党是乱党,那些事与他有何干系,与那些无辜的百姓和下人有何干系?李荥,你什么时候变得比你父亲还要可怕。” “子夕,如果没有他帮助,那些东俞人不会那么快与玉琮结盟,朝廷也就不会突然发现玉琮的篡位之心。”如今的李荥再不是当初轻佻佻的浮夸公子,三年服孝一过,脱去孝服的他意外的显得稳重,再不借口身体不适远离朝堂,也再不与那些花间女子纠缠不休,汴凉乱党一事更是将他推向了权力的顶峰——手握三军兵力,其势直逼当年的护国公。“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子夕,如今你还在怨恨我将西京侯府上下诛杀干净?” 那些事他怎的不懂,更何况青梅玉珠已被人从汴凉安全送回,西京侯府上这些时日以来的事最清楚的人除了他们,莫过于自己了。 可那又如何?无论连翘是出于什么理由暗中使力将一切推向如今的结局,他仍旧还是那个月夜下面容羞涩的少年,那个想要请他去捧场的连翘。 沈如如是想着,看向李荥的眼神不觉冷然了几分:“不论怎样,李荥,我都不信他已经死了。他的面相不似短命之人。” “面相?子夕兄既然与我说到他的面相,那你可曾看出他必定不是池中物?”李荥冷笑,“他是死是活我并未亲眼瞧见,只是见了一人,穿着华服,容貌有与玉琮十分相似,倒是死在我部下的手里。” 见他最终说出这番话,沈如愈加肯定连翘未死,神态不由放松下来。李荥又道:“子夕,你当真对他用了心?” 沈如并未解释,李荥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他的官袍前襟,怒道:“你疯了不是,沈家如今只是你一子,你若真与他断了袖,你沈家哪里还会有后继香火!速速与他断了,那些不该有的事就当是场梦,做过了醒来就是!” “我与他的事,不需要其他人说话。” 大力地扯下李荥的手,沈如漠然整理好自己的前襟,周围往来的宫人大臣纷纷对于他二人的纷争加以注目。似乎自从那日朝堂上失态之后,沈大人的一言一行更加引人注意了起来,而那本是多年好友的二人也似乎从那日之后变得很不一样了。即便是在皇宫之中,又难保不能寻出其中耐人寻味的答案。 “我说你怎么……怎么会在朝堂之上怒斥陛下狠心,原来是因为有了私欲,生怕因为乱党被诛一事牵连到他。” 李荥最终扔下一话,甩手离开,那怒气逼人得很。 有大胆并好奇的官员走近,想要劝慰看起来似乎安静的有些不太寻常的沈如,可那一句话只冒出了“沈大人”三字,便见他回过头来安然一笑,唇瓣轻轻地动了动,一句“无事”便将一切挡在身外。 那模样怎么看,都觉得不是“无事”,要知道平素的沈大人从不会对着同僚露出这般的笑容。 一直到上轿,沈如均是保持着淡笑的神情,随侍在轿旁的鸣泱虽觉得担心却也不好上前询问。待轿夫屈身要将轿子抬起,沈如方才开口叫住鸣泱。 “爷,何事吩咐?”鸣泱走近几步。 “你派几个人去汴凉仔细探探,连翘如今若是已不在那里,总有人还知道他去了何地。”末了,他又添了句,“仔细些,别漏了任何消息。” 他仍是不放心,虽然连翘尚且活着的消息已经确实,但至今还不见人回京城,这样子的情况要他如何安得了心。如果实在不行,恐怕他还要亲自走一趟才行。 “爷,有消息传来说,陛下秘密传召了朱雀王爷。” 沈如一阵沉默,屈指轻轻敲了敲轿壁:“知道了。” 第二十七章:归京(2) 连翘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人送到京城的,只是睁开眼后发现自己居然意外地身处如此熟悉的地方着实吃了一惊。这番装饰,这些摆设,无不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曾经由他的手出现在此地的东西,这里……这里竟是花间? “居然……就这样回来了?”连翘仍是躺着,不可思议地望着目所能及的一切,抬起手想要触摸枕边的浣花垂帘,却蓦地发现自己露出宽大衣袖下的手臂居然布满青紫的痕迹。有勒痕,也有其他的似乎是被人殴打所致的淤青。“这些伤……”他喃喃,却不知从哪里记忆伤痕的来源。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记得,只记得再度昏迷之前那少女轻轻挥了挥手,像是有什么暖暖的熏风扑面而来,然后他瞬间失去了一切意识。 那么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翘猛地起身,掀开被褥,双脚方才踩在地上就立刻起身走动,无奈双腿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丝毫使不上什么力气,只迈出两步就已经跪倒在地。顺手拉扯住的垂帘“撕拉”一声裂开,重重的一甩发出很大的声响,终究还是引得屋外人的注意,有人立马推开门进来察看情况。 “小爷!” 是花间的花魁云雀,三年未见,面容越发的妩媚迷人。 连翘吃力地在她的搀扶下抬起身,笑容仍旧同从前一样带着温柔:“是姐姐啊,让姐姐见笑了。” 云雀笑着摇头,掸掸他膝上的灰。因是方起身尚未换过衣物,连翘不觉因为这个动作红了脸。三年前由他带进楼里的那班姑娘公子中,云雀算是与他较为亲近的一人,如今见他红了脸,忍不住掩嘴窃笑。 “三年未见,小爷还是这般的温柔呢。” “姐姐,你可知我是几时回的花间?”连翘低下头,显得有些赧然,“之前的事我已记不太清了,连何时来的京城也不知。” 似是回忆起什么,云雀的笑浮上一丝苦涩,抬手将落下的一束鬓发夹至耳后:“小爷自然是记不得那些事情了,蓝掌柜见着小爷时小爷浑身是伤躺在楼前,原本……”她仔细看了看连翘的脸,有些失神,“小爷本就长得很好看,如今这张脸更是漂亮,楼里的人几乎都认不出来,如若不是夫人认定是小爷你,恐怕会被下人丢出去。” 也难怪会让下人认不出来。连翘笑了笑。自己此番的这张脸孔怎么看都已经不是萧玉琮的那张脸,也不再似从前戴着一张极其美艳的人皮面具,认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那位夫人? “楼里几时来了位夫人?”连翘好奇地问。 云雀一愣,掩嘴笑着抬手指了指门口,那里不是何时站了别的人,却是两个粉雕玉琢的白嫩娃娃,年岁看起来只比冬儿小了那么一两岁。“那位夫人,可不就是他们的娘亲,小爷觉不觉得他们像极了蓝掌柜?” 是蓝惠的一双儿女? 连翘睁大了眼,满满写着好奇。小小的两个孩子,互相牵着肉乎乎的手,扒在门口分明是偷看的模样,两双漂亮的浑圆眼睛里满是同样的好奇。这么说来,的确有几分像蓝惠的样子。可是,总觉得更像一个人。 “他们的娘亲是……” “小爷还没瞧出来吗,那两个孩子的娘亲正是杳娘呢,现如今该称呼一声‘蓝夫人’了。”云雀笑着,伸手对这门口的那两个孩子招了招。 听见这样子的答案,连翘的眼一下子睁得更大了。 蓝惠和杳……杳娘? 愣了半晌,连翘噗哧一下终于开怀笑出来。那对孩子似乎很喜欢他的笑容,争先恐后踩着尚且不稳的步子扑到他的怀中。连翘的双腿仍在无力中,被这两个胖乎乎的孩子扑住,一时无力竟重新跌坐在地上,生生将一旁的云雀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想要将他扶住。 “哥哥!” “漂亮哥哥!” 三岁大的冬儿尚且还因辈分关系唤他一声“叔叔”,这两孩子倒是不客气地直接喊他“哥哥”,声音软糯,孩子心性,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 怕两个孩子站不稳跌倒,连翘伸手将他们一边一个揽住,孩童香甜的奶香味直扑脸面而来。云雀歪着头看他们三人,只觉得画面十分养眼,不由低笑:“今日这一看,觉得若是小爷将来有了孩子,一定会是慈父,不像这俩孩子的爹爹,着实是个管教孩子甚严的父亲。” “蓝掌柜他工作上便是这么一个严肃的人,教育这俩孩子势必也是如此。”连翘低笑,“只是孩子还这般的年幼,他若是早早就严格了,倒是会让这俩孩子吃尽苦头。” 小心翼翼地坐回到床上,两个孩子早已趴在他的腿上玩耍起来,甚是开心。连翘时不时伸手拉住一人的腰带,将他拉近自己的身边好护住不掉下床去。不由地,他想起了冬儿。 莫名其妙地被那看似俏皮可亲的少女迷昏,醒来后不说这浑身上下奇异的伤痕,就连自己究竟是何时身处京城,又是因何被人丢到花间门口的事,他都全然不知。那么,冬儿还在那人手里,不知会受些怎样的苦。那少女虽说她家爷十分喜爱冬儿,可是毕竟是完全陌生的人,如何叫他放心。 只是现如今却已不知那主仆几人行到了哪里,当真会到京城么? “公子原来醒了!” 门外匆匆走来一人,端的是娴雅的恬淡笑容,正是孩子的娘亲,如今该被恭敬地称一声“蓝夫人”的杳娘。 左右两边的孩子一见自家娘亲从外边走来,坐起身来咧嘴一笑,甜甜喊了声“娘”,然后伸出手吵嚷着讨要抱抱。 连翘失笑,可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杳娘,眼神流露出来的更多的却已然化作了春水般的暖意,轻微动了动唇,阔别多年的第一句话却只是简简单单地唤了一声“杳娘”。 他这一声一出,平白让杳娘的眼眶红了又红,忍不住就拿起手绢掩了掩泪,心疼地望着他:“公子这些年受了许多的苦,宝珠当日回到丞相府哭了好久好久。”连带着楼里那些受了他恩惠的姑娘公子们纷纷止不住地掉泪。她当时听说了这些,伏在床上哭了许久,惹得她的一双儿女更是泪眼涟涟哭泣不止。 如今见连翘回来,虽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受得那些伤,却实在是高兴能再度见着他。 “卿儿,洵儿,还不快过来娘这边,莫让你们连翘叔叔累着。” 杳娘对着两个孩子招了招手,谁知却见他二人扑到连翘身上,一边一个牢牢地挽住他的双臂,张嘴嚷道:“是哥哥,娘亲,是哥哥,不是叔叔!” 杳娘显然觉得两个孩子对连翘这般称呼的固执有些好笑,也就仍由着他们继续这样喊,只是对上连翘发笑的眼,不由地摊了摊双手表示属于她的无奈。 许是很久未曾这样舒心的毫无芥蒂地笑过了,连翘一时笑岔了气,忍不住弯下身咳嗽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明显得感觉到喉头一片血腥黏稠的味道,他方才记起,自醒来到现在似乎还没喝过一口水,也难怪喉咙干涩地要命。 “公子!”杳娘白了一张脸,慌忙倒水,一旁的云雀急忙上前请拍他的后背。 嘴角到底还是渗出一丝血,连翘惭愧地笑笑,接过杳娘递上的手绢擦了擦。“抱歉,好像还没恢复。”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我有点累了,能否让我再休息会儿,待用晚膳的时候再喊我可好?” 两人不置可否得地点了点头,一人来着一个孩子走出屋子,关上门前的最后一眼,深深的不知为何让他不由内疚不已。 这身子,终究还是没养回来,依旧在西京侯府上落下了根子。 连翘苦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掀开被子躺下,喉间仍有着淡淡的血腥味。 第二十八章:时间 时光这种东西,总是让人忍不住情绪变动。 三年,时光匆匆已逝三年,再锋芒的刀刃三年不用不磨也成了一块废铁,眼前的少年,不了,该称为男子了,他的身上哪里还有当年浑身是伤却绝然不减恨意的锋芒,如今连他也变作普通人了吗? 杳娘拿布巾轻轻擦拭着连翘的双手,长长叹了口气。当年的少年化回了如此陌生的容貌,似乎一下子变作了另一个人。那份罪孽还要在他身上影响多久,这些年也该消去了。 “他怎么样了?” 蓝惠进屋,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才哄睡着,这才方便抽身来看下这屋的情况。 “不太好呢,虽然醒过,脉象也已经比刚才抬进楼时好了不少,可依旧很虚弱的样子。” “别担心,”蓝惠伸手,将妻子揽进怀里,“大夫也说了,这是沉疴,没那么容易好的。” 虽说如此,可看见连翘变成这样子又怎么可能不担心,明明原本是那么贵气的一个孩子。“相公,你说,这些年公子他在汴凉过得都是怎样的日子,他都瘦得摸的着骨头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样……” 是啊,汴凉那样的地方,西京侯那样的大府,居然也会将孩子折磨成这样。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他醒来后你也别太追问在汴凉的那些事,如今西京侯府上下全被李将军的人马杀了,他能活着回京已经是苍天保佑了。” 颇大的床榻之上,那个曾经的少年身形削瘦更甚从前。而面容…… “这三年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过来,连面孔也变得陌生了,那张脸……”偎在蓝惠的怀里,杳娘轻轻摇了摇头,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前襟,“公子的容貌看样子是已经恢复了,可是相公,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花间的营生向来开得不早,等到开门,粗使的几个下人却是被楼前围满的人群吓了一跳,匆匆跑回楼里找到蓝掌柜和夫人。杳娘赶到门前时,围观的人已经基本被驱散,原本被围在中间的东西终于显了出来,居然是位年轻的公子,裸露的肌肤上带着明显的伤痕。陌生的脸孔,修长的身形,可不知为什么,就这一眼,单单就只有这一眼,她认定,这个人就是连翘,离开三年后终于回来的连翘。 即便脸孔变了,身形拔高了,可这个人身上的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柔和是不会变的。 “相公,我好怕公子这一次回来会发生更加不好的事。” “一定不会有事的,有沈大人在,什么事都不会有。” 绝对不会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那二人的心意既然已经相通,以那位大人的性情在失去一次之后必然会守护的更加用力。 三更天的时候,沈如从睡梦中醒来,一身的冷汗,津津地往下淌。手心感到痛觉,一抬手,意外地瞧见手掌正中是指甲深深嵌入肉中留下的伤痕。 很值得怀念的梦,可是感觉却很不好。他下床,点起蜡烛,为自己倒了杯水。 梦到的内容是连翘临行的前一夜。少年的声音和面容都清晰得仿佛就在身边,可是偏偏不安感重得让人抬不起头来。手心里的痛,渐渐化作那日少年指腹下的温柔触动,沈如不觉莞尔。幸好连翘还活着,这样方才能将一切的不安消散。 “爷。” 门外的人似乎已经候了很久,该是直到蜡烛点亮,又听见屋里的动静,这才轻轻扣了扣门唤道。 “什么事?”沈如问。 “连翘公子确实还活着,但早已不在汴凉,据说乱党被诛那日,西京侯府的两位门客曾救走了一位年轻的华服公子,想来应该就是连翘公子了。” “那么,可有探听到公子他现如今身在哪里?” 隔着门,门外的人声音恭敬如初,似乎能想象到那人是怎样的一个姿势躬身在门外:“目前还探听不到丝毫关于连翘公子离开汴凉之后的消息,从汴凉至京城的路上没人见着长相和画像上一样的年轻公子。” 连翘的容貌已经基本恢复从前,青梅玉珠回来后细细将他现今的容貌描述了一番,方才让沈如画下寻人的画像。只是即便丞相府养的随扈能力再强,兵荒马乱之下逃离的人却实在是不容易找。 “他应该不会让驿道走,周边的小路记得也找找。”快点找到他才好,如果被别的什么人知道,不怀好意的人,只会暴露他还未死的事实,只会引起新的恐慌。 沈如叹气,忽然又想起什么:“青竹也还没消息么?” 门外的没有说话。 果然还是没有消息么。自连翘离开的第二日,一向便在丞相府神神秘秘,没有太多存在感的青竹便彻底失去踪影,鸣泱出去寻过,得到的消息只有那个人“独身一人,往西南方向行了”,只有这样子而已。转眼间过去三年,连翘的消息在三年间或许还能时时得到,青竹却是丝毫都没有。 西南方向…… 那是前朝皇陵的方向。 青竹……那个人与前朝皇室有什么关系? 沈如蹙起眉头,隐隐觉得不安感更甚了。他一直以为青竹只有混迹江湖,背景扑朔,故而这些年他府上的那些随扈中,唯独只有他探听不到任何真实信息。 却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大的关联。 “爷,”门里门外的二人均是一阵沉默,良久才听门外那人静静地退下,“爷还要早朝,属下这就退下不打扰爷休息了。” 霎那间,屋内再度空寂下来。 如今的他,越来越不想要面对朝堂上的那位天子,虽说自私,却着实带着怨气。乱党该诛,可西京侯府的那些下人却不该死,若说是株连九族,那也不该牵涉到汴凉城中那些无辜百姓。诛杀乱党一事,在汴凉几乎变作屠城。这股怨气,即便不为连翘,也是为了汴凉无辜被害的那些平民。 太累了,朝堂之事实在太累人。 躺回床上前,沈如的目光静静瞥了下屋内角落里的那只窝,窝里垫着零碎的布头,却每一块都是上好的布料,而那只兔子……雪白的兔子,比三年前胖了整整一大圈,连翘若是现在回来,一定会高兴他替他将这只唤作“肉肉”的兔子养成这样子的。 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连翘已经离自己很近很近了。 “公子,你怎的就下地了,那些伤不是还没好吗?” 似乎自从念水先一步将青梅她们送走后,这般关切的责难就已经许久未曾听见了,连翘一时有些怀念,于是对上杳娘微怒的表情,他只是笑得异常柔和。 杳娘并非真的生气,只是觉得连翘很不疼惜自己的身子,不由动了怒,伸手搀过他就念道:“公子若是再这样随性,不管不顾自己的身子,杳娘可就要把公子已经到京城的消息告诉宝珠那丫头了。”连翘那日醒来不久,就主动找到她,说什么都不希望自己已经到京的事让除她几人外知道。虽然她与蓝惠都觉得奇怪,但自知这样做定然有他的道理在,所以放到现在,这事也就只能作为威胁连翘顾惜身子的理由了。 “杳娘,我只是想要活动活动,”连翘连忙摇头,伸手抓紧了她的衣袖,似乎真的很怕她一回身就跑去把事情告诉了宝珠,如果宝珠知道了,那沈如也就知道了,然后很快的那个要杀他的人也会知道的。 “公子,不是杳娘不让你活动,只是你现在伤还未痊愈,要尽量躺着……” 身上的伤倒确实是还没痊愈。连翘动了动手臂,肩胛处的拉伤还是痛得能够要命,倒吸了口凉气,一脸无可奈何:“可是在床上躺久了,我怕会生病。”他如今的身子不比从前,倒是真的需要时常动动,不然真成了药不离身的病秧子了。 杳娘不知为何,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扶过连翘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原本拉着她的衣摆,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两个孩子像是得了允许似的,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们娘亲一眼,然后猛地扑到连翘的身上。 两个小小的脑袋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拱着,小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满足,倒是让连翘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小心伤着公子!”杳娘伸手看似用力地在两个孩子的头上敲了敲,然后再看连翘时眼底多了一些无害的揶揄,“没想到,公子这么讨两个孩子的喜欢。” 过去真的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有孩子缘。连翘苦笑。当年和还是孩子的宝珠关系突然转好,应该不算是这样的缘分,之后在西京侯府上被冬儿粘着不放,现在想来似乎关系好得有些出人意料,而如今又有这样的两个孩子……连翘抚额,当真是极佳的孩子缘呢。他想了想,抬头认真地看向杳娘。 “他,这三年身边可有姑娘伺候着?” 杳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担心。“爷一直在等公子你回来,又怎么会在房中留别的人。伺候他的仍旧是原先的那些婢女,年岁到了适婚的,也全都托了媒婆冰人许配了人家,有的连孩子都生了。” 不仅这样,那些出嫁了的婢女得到的全都是大家小姐的婚嫁待遇。京城上下,现在谁人不说沈大人是个真好人,尤其是那些无父无母的婢女更是将丞相府当作了娘家。这样子做,想来也是为了避嫌吧。 连翘已经不再说话,杳娘却在一旁考虑着到底要不要把公子已经回京的消息,告诉丞相府那些人。 三年不婚不娶的等待,这份感情不是太过考验人的耐心了么。 “杳娘,可否帮我买些书回来?” “公子要看书,相公的书房里就有不少,搜神传奇,地方遗志,公子你可以随意看。” 连翘摇头:“我想要的是四书五经。” 第二十九章:逐渐(1) 入夜,花间的营生开了,红绡缠绕着匾额,往来的小厮面容清秀,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由地让经过楼前的公子老爷伫足。不像别的那些经营皮肉生意的楼那般,花间的姑娘们从不在门外搔首弄姿,也从不拉着路过的人进楼。听说,这些都是花间幕后那位小老板的主意,后来那小老板虽然有段时间不见踪影,但蓝掌柜依旧执行着这些规矩。以至于,花间经营至今,仍是没有姑娘和公子被人随意轻薄。 修养的这几日,连翘已经基本清楚了花间三年里的情况。云雀因为年纪的关系已经不再是花间的头牌花魁,长年被一位富商包养着,据说有意要她做自己的续弦。清秋公子如今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抛头露面了,平日里大多坐在舞台帷帘后操琴弄箫,逐渐淡出烟花柳巷的浮夸。 楼里的人变动不多,连翘翻了翻蓝惠拿来的花名册,不知怎的,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脸来,仍旧是平日里温和无辜的笑脸,连带这眉眼都神采飞扬的模样。 “我本来以为再回到楼里,会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花间,没想到……”手指无意识地抚了抚微微卷起的名册一角,连翘的眼里终于显露出一丝的寂寞,“阿慧,谢谢你可继续守着花间。” 当年来京城前,他早已计划好,待事情一解决,京城之中什么都不会留下。可是没料到……连翘在心里苦笑。不仅留下了对沈如的感情,同时也留下了这座酒楼。 蓝惠表情微愣,似乎没想到连翘会因为这件事感谢自己,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如果不是连翘你,我都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活在世上。”更何况,有胆与那人为敌,也有能力在那样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救出他的人,也就只有那时跟在那人身边看似乖顺的小连翘了。 像是回忆起很多过去的事,蓝惠一时眉头难舒,待视线无意识扫过对面的连翘,蓦地发现他正低垂着头寥寥翻着桌上的几本书。四书五经,古今通史,四荒杂论,什么样的书都有,八股文也不少。 “听杳娘说你要找这些书,难不成连翘你是想……”科举入仕? 连翘抬头,表情却是写着茫然:“我还没想好,只是觉得不想就这样子过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话,不会显得自己太无所事事了么?” 如果说之前的生活全部的重心和目的都在于要对付西京侯与护国公,那如今没了那两个人,甚至连西京侯府上下数十口人全都没了,他剩下的还有什么东西。被杳娘硬逼着躺在床上的那几天,连翘想了很多,却怎么也想不清楚接下来自己要走的路。当初在汴凉,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到京城,回到沈如的身边,然后似乎就真的没想过要做什么。难道真要什么都不做,就那样一直留在丞相府,像寻常人家的深闺妇人那般,日日翘首盼着自己夫君早日回府? 他想着想着,突然想出一身冷汗来。终于发现,之前的那十几年他完全是为了哥哥和萧玉琮而活的,一切都围绕着他们,现在他们死了,冬儿又被人抢走了,他活下来的目的难道就只剩下沈如? 对了,还有冬儿! 连翘突然跳起来,着实吓到了蓝惠,他手里的杯子方才倒了满满的茶水,这一颤,竟晃出了不少。 “怎么了这是,两个人一惊一乍的?” 端着糕点进屋的杳娘愣是被屋里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再看蓝惠低着头猛擦沾了水渍的衣袖,不由地掩嘴笑道:“怎么了,闹出这么大动静?相公,莫擦了,待会儿换下来洗洗就好。” 连翘抱歉地看了眼蓝惠,伸手接过糕点,张嘴就问:“杳娘,最近京城可是来了什么贵人?” 他记得,那个轻飘飘的少女笑嘻嘻的说不久她家爷就会带着冬儿入京。可是这个不久又是多久?而且,那些人的身份至今对他而言,还是一个谜团,冬儿跟着他们难保会是真的安全。 连翘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实在不知道,如果冬儿真的出事了,那他要怎么办,楚家如今唯一的香火万一真的出事,要他拿怎样的脸面去见黄泉之中的爹娘兄长。 “京城这种地方,什么贵人都有,最近来京的贵人大多都是富贾。”杳娘想了想,面色突然沉重下来,“公子这一回又想做什么,还嫌伤得自己不够么?” 不像蓝惠,连翘其实并没有见过杳娘真正发火的模样,可是光是现在的状况,他心里也着实发了懵。蓝惠是明白的,头一回见自家夫人发火,是因为请来照顾孩子的奶娘不知怎的没管饿坏了的两个孩子,那一次真真的吓人。 “不是的,我这回什么都没想,只是……只是那人说他很快就到京城,冬儿……冬儿还在他手里……” “冬儿?” “难不成是公子你的孩子?”杳娘捂着嘴叫了起来,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 连翘一时间哭笑不得,忙摆手解释道:“冬儿是大哥的孩子,只是出了点岔子那孩子现在在一位爷手里,我想那人身份应该不简单,这才问杳娘你京城近来有没有什么贵人进出。”冬儿那孩子眉目清楚,和哥哥长得八分相似,却与自己半分相似都无,哪里会是他的孩子。 “既然如此,公子,那孩子又怎么会在别人哪里?” “怎么说呢,我从汴凉离开后出了点事,所以冬儿现在暂时跟着那人,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着那个人。希望,冬儿不会出什么事。”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像是落入尘埃之中,低微的声音再难寻觅。 第二十九章:逐渐(2) 夜,深得入了髓,漆黑的一片,连带着星光也暗沉不明。空寂的院子里,除了偶尔经过的巡逻的家丁,只有明眸的野猫睁大了眼匆匆从花丛的这处蹿到另一处。落地的声音很轻,只是衣衫窸窣的摩擦清楚地响起,随即又有几声轻微的咳嗽,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突然蹿出的野猫“喵呜”一声跑过来人脚边,声音嘶哑凄厉,难听地要命。 鸣泱正经过回廊,习武之人的听力向来好得出奇,刹那间使出轻功,片刻人就已经到了院子里。夜色如墨,他看不见院中人的模样,但藏不住的血腥味显然让他觉得来者不善,不假思索地,掌下骤然生风,袭向来人。 掌风逼近,鸣泱这才发现来的竟不止一人,只是颇为奇怪的是,其中一人竟似乎深受重伤,一身功夫早已散尽,而另一人,并未任何出手的打算。 难道,并非来者不善? 他下意识地沉思,不觉那人蓦然开口,竟是离开相府已久的青竹的声音。 “鸣泱,带我去见相爷。” 另一人突然又咳了几声,只是这一回似乎是捂住了嘴,咳嗽的声音很是沉闷,指间却仍旧挡不住血的腥臭味。 意外的,鸣泱好像听见了青竹轻轻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麻烦请大夫过来看看,火蛇她……受了重伤。” 被云雾遮瑕的月光终于浅浅透出光亮,那深受重伤的人渐渐露出苍白的脸,竟真的是原本跟在念水身后的火蛇不错,只是此番虚弱的被青竹搀扶在身旁,唇边还带着方才咳出的血丝。 竟然伤得这么重了。 那连翘公子又如何了…… 将火蛇暂时安排住在原本连翘住的那座院子里,青梅玉珠留下小心照看着,她们其实很想知道青竹这次回来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公子在哪里,可是她们不敢问。这一次,即便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想必也能看懂写在他脸上的阴霾。 只是,这一份阴霾下面,更多的是她们当真看不懂的愤懑。 “原以为,西京侯府上下当真全都被李荥的人马诛杀了,没想到她还活着。” 沈如长长叹了口气,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又渐渐松开。三年不见,不知为何身前的青竹越发的让人觉得阴冷,就连他也察觉到隐隐的不安,再联想到那西南方向的前朝皇陵,总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慢慢渗上心头。 三年时间,他不知在前朝皇陵那处做了些什么,浑身的阴冷更是不知何时将那层神秘涂抹浓重。 “我在回京城的路上遇见她的。念水似乎是被人一刀砍死,那些人以为她也死了,将她扔在路边没有理睬,所以醒了之后就拖着浑身的伤往这边过来。”像是在讲述着与他无关的事情,青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甚至连声音都是清冷的,“她的伤伤及脾肺,寻常的大夫根本救治不了她,这一路过来也不知道吐了多少的血,能撑到什么时候就撑到什么时候罢了,到时她的尸骨我会帮忙带回汴凉,和念水的合葬了。” “她如今的伤并不是说没得救治,那些不吉利的话还是少说为好。”一旁的鸣泱静静插了句话。 “无论怎样,她带着伤过来京城,为的只是想确认小公子有没有到京。” 此话一出,屋内的气瞬间波动起来。沈如睁大了眼,欣喜之情在眉眼间不言而喻。“他,可是真的已经到京了?那现在,他在哪里?” 青竹会这样说,定然是已经知道连翘现在身在何处,沈如不自觉地有些激动,手里的茶杯终于被紧紧抓住,指骨由于过于用力都泛了白。 “小公子他,”青竹沉下声音,却同样也是藏不住的欣喜,“公子如今正在花间,虽说身上的沉疴并未好全,但至少并没有因为汴凉一事受到太多的伤。” “花间?”沈如的声音突然沉下,“青竹,你可知他留在花间已经几日了?” 跟在他身边也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青竹自然明白他现在想的究竟是什么,虽然心知连翘藏匿行踪一定有他的道理,但仍不打算做什么隐瞒,只将自己知道的全部一一道出。 其实,青竹原本也并不知道连翘早已到了京城,还似乎在花间待了不少的一段时日。他不过只是如三年前那般进了花间,只想先给火蛇喂点吃食和水,却不料意外地撞见了后院厢房处,大树阴影下,香木藤椅之上,那闭着眼神情安然的白衣公子,面有桃柳之姿,分明是陌生而又熟悉的样貌。那一眼,别无他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连翘,是恢复了原本容貌的连翘!他原本想要再走近些,不为别的,只想再仔细看连翘一眼。只是,他方一走近,不远处却传来了杳娘召唤的声音。那么急,就像是怕他发现了什么。 离开后花间,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连翘既然已经到了京城,那么相爷定然也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在解释火蛇为何会拖着重伤的身子来京时,讲到这点。只是没有想到,相爷居然会不知道连翘已经到了京城,并且就在他曾经经营的花间里。 “他如今的模样可是这样?” 沈如说着站起身来,从端放在一旁的一只长形锦盒里取出一卷画轴。那画轴,是上等的紫檀木所制,宣纸、绫罗,尺寸间展开,少年公子有如月桂之下捣药玉兔般的柔和面容,淡然似水,就这样并不渲染的显露出来。那是谁也不熟悉的全新脸孔,唯有那双眉眼,眉梢微微扬着,眼底的温柔一如从前,似乎你只是注视着这幅话,便能再度听到他当初轻柔柔的声音唤着你的名字。 是这般相貌没错。青竹点头。 那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回来了。沈如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低下眼眸静静看着手里的画轴。 谁也不知道,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面容柔和的少年公子,扬着全世界最温润的笑,轻轻柔柔的唤了一声“阿如”。 第三十章:伤离 不是没有想过再见到沈如,只是他始终没有想到,会有一天,在他还在躲藏的时候,悄无声息的,他至今在意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连翘静静站着,望着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男子。依旧是当初的面容,俊朗不凡,也依旧是那般浅浅的笑意,眼眸里藏着深渊,将自己一点一点深深地吸进去。然后,连翘什么也做不了,心里在刹那间升起酸涩的情绪,口中微苦,吐出的声音颤巍巍带着寂寞。 “阿如。” 那些苦,他受得,只是想见沈如的感情再也压抑不住。不待他走近,连翘已经急急快走了几步,才刚伸出手,却已经被沈如先一步搂进怀里,紧紧的,像是再不愿松开手。旁人看不得这些,面面相觑,都安静地退出了小院。跟着沈如而来的青梅玉珠抹抹眼泪,终于笑开,杳娘搁下茶水点心,揽着她二人离开。 “阿如,阿如,阿如……” 连翘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沈如,声音哽咽着隐隐带着哭腔,那双眼再藏不住泪水,不消片刻沾湿了沈如的肩头。这一回,似乎再不去在意他哭泣的模样有多像女孩子。 沈如的心里此刻也是酸涩多过于欣喜。如今的连翘真的比过去还要削瘦,似乎只要他再抱得紧一些,稍一用力就可以将他的骨头全被捏碎。他知道,这三年,怀里的人一直被囚禁在西京侯府的别院里,虽说能够自由行动,没有限制在房间里,但能够行动的也就只有那座不大的院子。宝珠回来时,哭着说公子受到虐待,吃的只是寻常菜色,加上身上的毒,实实吃不了多少东西,就已经全都吐了出来。青梅也说,待到他身子里的毒清理的差不多了,那西京侯萧玉琮却突然出现,不冷不热的威胁说要公子帮忙做事,如此一来公子根本就没有好好修养过,身上的沉疴也算是拖了一天又一天,总也好不全,好不了。 他本只是心疼连翘这三年的境遇,对上萧玉琮不得已的死仍是觉得李荥下手太重,可现今看见连翘,沈如再不觉得什么可怜,一时间他只觉得那个人就如此简单的被李荥杀了太过便宜。 可是这样想过之后,又有些恼怒连翘的隐瞒,于是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冷淡了几分。“既然回来了,又为什么不回丞相府,你知不知道我究竟等了多久?” “你要我怎么回去?”连翘苦笑,脸上仍旧带着泪痕,手却渐渐松开紧紧抓着的沈如的衣襟,“朝廷之中你该清楚的,阿如,那个人下定决心要杀了我,你要我怎么回去找你。我不愿意牵连到你呀。” “连翘,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他的声音那么冷静,连翘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他的脸看,终于从他眼底不悦的情绪中想起了什么。他说过的,沈如曾经说过,“我不知道你还要走多远,可是连翘,记得要时常回头看看,我还在这边等着你,哪天不想在走了就好好回来让我养着你。大瀚王朝的沈丞相,还是有那么一点私权的,你就算在京城惹出天大的事,别忘了我这个几乎一手遮天的丞相大人。” 一字一句,连翘仿佛失魂似的慢慢的说出来。他什么都记得,这三年来,只要清醒着他总是反复回忆在京城的那些日子,回忆着沈如曾经对他说过的所有的话。没有哪一句是他可以,也是愿意忘记的。 “既然记得,又为什么要怕连累我,哪怕是陛下要杀你,别忘了也有我在你前面挡着,到那时他伤不得全部的你。” 他就是害怕沈如会这样说这样做,所以当在花间清醒过来,当杳娘询问他要不要通知丞相府时,他会咬着牙一口回绝。 可是,连翘明白,他拒绝不了沈如对自己的好,那些好就像藤蔓,一点一点将自己紧紧缠绕其中。 “回家吧,有我在,没人能伤得了你,李荥若是想再伤你,必然也得过了我这关才是。” 容不得连翘再度退缩,沈如紧紧箍着他的手腕。连翘略微有些吃痛,只能安抚道:“还不是时候,阿如,我如今已经明白现在京城之中还有我要做的事。” “你又要做什么,当初答应回汴凉,是因为你说那边有你还没有处理完的事情。现在回到京城,却又用同样的理由拒绝回相府?连翘,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肯做一只鸟,哪里也不去,只乖顺的呆在我给你的笼子里。” 要他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连翘心里不住苦笑。“阿如,我想科举入仕,只有这样我才能让我手底下的那些人真正为朝廷所用,为百姓谋福利。” “你,手底下的人?” “你应当已经知道了不是么,”清辉之下,连翘的面容纯净如水,却似乎隐隐带了诡秘的魅惑,“萧玉琮所谓的那些江湖异士,当朝名流,全都是我结交的。”他稍稍停顿,扬起明媚春光般的笑,“他们,现在都是我的人。” 很早以前,他就有这种感觉,总感觉有时候的连翘就像一个让他完全陌生的人,带着比萧玉琮还要诡秘的身份和能力,秘密策划着什么,布置着什么,谁也探究不得,就连他也不行。不安感愈加强烈。“如果只是想让你手下的那些人为民福利,连翘,我可以以丞相的身份向陛下举荐他们,不需要你为了这件事淌朝政这趟浑水。” 像是真的在认真考虑着沈如举荐的可能性,连翘一下子静下来,眸底的光淡淡的,没有方才的丝毫情绪。 良久,久到沈如以为他已经无法再将连翘拉住的时候,连翘终于回过神来笑问道:“那我呢,阿如,你可以连我也举荐了么?” 什么东西在刹那间崩裂了。沈如松开手,目光沉沉,一言不发地后退了两步。那眼神,带着从未见过的冷冽,那些柔情似乎都在崩裂的瞬间化为乌有。 “让你的人都来我府里,择日,我自会举荐他们入朝为官。” 此言一出,便见连翘微微扬唇,眉眼稍低,然后意外疏离的作揖道:“草民谢过沈大人。” 他的身,尚未直起,沈如已经再耐不住,一挥衣袖,冷然离去。屋外的人大多不知他二人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气氛诡异,一时间所有重逢的喜悦荡然无存。青梅玉珠匆匆跟上沈如离去,临走前的回眸,看见的仍旧是少年公子浅笑连连的容颜。 只是这一份笑,如此萧瑟。 该走的人都已经走了,杳娘虽然有话想问,但也已经被察觉了什么的蓝惠拉走,整个院子里只留下了连翘与青竹二人。 “念水他,真的死了吗?” 青竹点头。 “火蛇现在可好?” “伤及脾肺,虽然不至于丧命,但肚子里的胎儿已经掉了,恐怕以后也不能再生育,一身的武学也全部没了。” 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连翘呆呆地望着天,表情茫然:“她……当时居然怀了念水的孩子?” “她清醒的时候,我也问过,出事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念水也没有发现。”虽有些不忍将这些事说出来,但青竹望着连翘失神的脸,一咬牙,还是继续说道,“我发现她的时候,下身全是血,死胎已经被她自己取了出来,加上身上原本就受了的伤,能撑到现在已经快耗尽她全部的生命。” 连翘低下头。头顶的天怎么觉得好红,赤红得像是那天汴凉城的火光,灼灼刺伤他的眼。“我是不是杀了很多的人?” 院子里只有风声。 他又念道:“我好像做错了,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如果不是我,那些人又怎么会被牵连进去。是我杀了他们的。” “成者王,败着寇。那些人,只是必要的牺牲而已。” 青竹的声音低沉如斯,连翘回眸,四目相对,默然中悄然无声。 “告诉我,青竹。”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连翘凝眸。他总有一种感觉,总觉得青竹并不是什么身份寻常的人,丞相府身份最神秘的随扈,杳娘说三年前自己离开后他便从京城消失,如今自己回到京城,他也再度出现。这些,不会是简单的巧合,绝对不是。 “你不用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只要知道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即便天下人与你为敌,即便大人不愿再护你,还有我在这里帮你。” “做你想做的,其他,连翘,你什么都不要管。” 他如今,再不敢轻易去相信任何人,也再不敢与别人有太多的牵连。已经有一城池的人因了他,伤的伤,死的死,他不愿再祸及他人。 “爷他,一直在等你,方才或许是真的伤了心,公子你不打算去做些解释吗?”又是沉寂,连翘的眸光沉了又沉,青竹又道,“能让几乎只手天下的沈丞相伤神至此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公子你一人,这样的感情你真能够一言断开?” 没有作出任何的回答,连翘摆摆手,示意送客。青竹只是一顿,心知不能再说什么,作揖告辞。却是在他跨出院子的那一刹那,身后的连翘终于还是出了声。 “我,怕的就是他要为我只手天下。” 第三十一章:玄衣 火树银花的夜,宫女如云如织又如锦,丁香色的罗裙,青莲色的玉足履,桃花钿,香酥坠,白玉镯,酒色美色食色性也。三千佳丽,团扇掩面,美目流连,笑容隐在眼底,胭脂香味浓重的四处散开。御花园正中的筵席之上,九五之尊的天子醉卧花影,枕着美人膝,享受着美人纤手剥开的水晶葡萄,神色陶醉不已。 席上几人,唯独沈如、李荥以及身着玄色长衣的半醉男子,面无异色,显然并不像天子那般醉了酒,却无一人出声劝阻仍沉醉在声色之中的当朝天子。 没有外臣在的御花园,一向刻板有礼的天子似乎是真的卸下了沉重的枷锁,彻底放纵自己声色犬马,连带着平日那些后宫嫔妃也使出浑身解数,花枝招展,只为在今夜再得一朝荣宠。 酒池肉林。或许,只能这样评价今夜的迷蒙。 “子夕,皇宫的酒不合你的胃口么,朕怎的就不见你动下酒盅?”像是终于注意到席上不仅只有自己与那些嫔妃美人,天子眯起眼注视着沈如,眼底的明光一闪而过。 沈如抬眼,苦笑:“哪里是皇宫的酒不合胃口,实在是臣近日身体不适,府里的大夫也说不宜沾酒。搅了陛下的兴,臣,实在抱歉。” “今夜这里没有外人,子夕你就不用再称臣了。” 天子随性地一甩手,对上李荥又道:“听闻如今你府上的门槛快被京城的媒婆冰人踏平了?李荥,见着适合的大家小姐了么,若是没有,朕给你指婚如何?” 谁人不知,当今天子长女年方十五,正是及笄的年纪,还未许配过人家,“指婚”一说显然是特地说给在座几人听的。沈如垂下眼帘,静静喝着酒水,那玄衣男子眉眼轻扬,神色虽是轻佻却是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李荥想来也是明白天子的意思,搁下手里的酒盅,面上是一贯的笑。 “多谢陛下的美意,臣还不曾想过成家。” “三年的守孝期都已经过了,你也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李家一脉总还是要经由你延续下去的。别忘了,护国公生前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分明是故意在提醒,也隐隐透着胁迫的口吻,可天子的表情却仍是沉醉酒色的模样。李荥像是经过了良久的沉思,终于搁下酒杯,起身走到天子席前,然后恭谨地跪下,伏下身:“臣,谢主隆恩。” 这,就算是答应天子的指婚了么。 沈如沉沉地看了眼那依旧伏着身子的李荥,默不作声。 “皇兄似乎喜欢给人做媒,那何时给臣弟也赐一回婚?”那玄衣男子似醉非醉地突然开口,他的相貌与天子七分相似,神态却是截然不同的轻佻。 他说了这番话,天子却也并不恼怒,只挥了挥手,随意道:“皇弟妹过世之后朕也不是没给你指过婚,哪些个姑娘哪个不是被皇弟你自己拒绝的,这些年你府里头蓄养的姬妾无数,又哪里需要当家主母。” “皇兄这说的是哪的话,”玄衣男子懒懒地趴在身前小几上,一双眼半眯起来,“这世上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的,只是姬妾生的孩子到底入不了宗谱,成不了气候。” 这话说的似乎别有深意,却见当事的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双双笑得格外温和。 “那么,皇弟,朕定然为你寻位合适的姑娘,择日让你迎娶回府。如此一来,朱雀王爷身边,终是有了位能登大雅之堂的女子了。” 那玄衣男子继续笑:“多谢皇兄。” 四人之间的交谈看似愉快地持续了一会儿,之后继续歌舞升平,不胜酒里的后宫嫔妃纷纷离席,那些妖娆的舞姬也大多退下。四人就着御花园夜里的灯火温吞吞地喝着剩下的酒。微凉的夜,熏暖的风,胭脂的香,呢喃的话,无言之中透着意味深长。再后来,几杯酒水下肚,酒意似乎真的上了头,不自觉就开始冒出本不该说的话来。 “李将军,据说前段时日是大人你亲率兵马诛灭汴凉乱党,想来也算是立了一项大功。不知道皇兄给了大人多少的赏赐?” 醉意熏熏的声音自朱雀王爷口中慢慢溢出。只是这句话一出口,空气蓦地冷了几分,正在举杯的另外几人一时漠然下来。“怎么了,这话不能问么?” 李荥出声低笑:“不过只是将汴凉的封地赏给微臣罢了。” 握在护国公手里的半只虎符已经在其过世的时候,转而交给了李家独子李荥,如今李大将军着实已经变作比过去,更加独当一面的能人。此次诛灭汴凉乱党一事,更加的让朝野上下领略到他的赫赫威名,赏赐一事理所应当的该是十分贵重的。只是着实没有想到,居然是将汴凉这样的边境重地直直地给了他。 朱雀王爷微愣,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似乎连带着酒醒了不少:“皇兄……真是大方。”将汴凉此等重地赏赐给罪人之子,先不说这个,单论汴凉曾是王侯的封地,将这样一处地方赏给外人,实在是过了点。 “那地方太过污秽,或许也只有李将军的戾气才可压制住那里。” “看样子果然还是劳烦李将军了。”王爷讪笑道。 终于是喝够了酒,三人一同告辞离开皇宫。宫外那并列的三顶轿子,一顶比一顶来得华贵,只见一直侍立在旁的鸣泱微微倾身,掀开最朴素的那顶轿子的轿帘,沈如已然走到了跟前。李荥走到自家轿子前,回头看了眼他,蓦地叹了口气:“以你的月俸,这轿子可以不用这么朴素,何必呢。” 沈如仍站在轿前,听见他这样说,只淡淡应了句“无妨”,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倒是朱雀王爷,摇着一把紫檀木骨的折扇,摇头笑叹道:“这怎是无妨的事,沈大人是一国之相,身边的人和东西都应该配得上身份才是。”他望望天,又道,“京城里似乎还有我认识的老店,改日有空,本王可以带沈大人过去亲自订做一定轿子。” 那就多谢王爷。 他只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屈身进了轿子,然后抬手轻扣轿壁,示意鸣泱可以回府了。 轿子抬起的时候,两边的帘子动了动,他只看见仍未进轿的朱雀王爷眸光微动,笑容渐止。 说是为天子祝寿而来,可谁也说不清楚那人真正的目的不是么。沈如注视着那身影渐消,眼底一片迷蒙。这一回,只希望别再与连翘有任何的牵连,不能再因为朝野之事被毁第二次。 夜星闪烁,隐隐还有夜鸟在咕噜的轻叫,那顶几乎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看过的最朴素的轿子渐渐远离视线,良久未开口说话的萧玉晟方才轻轻开了口,却是唤来守在不远处的影卫。“找到那位公子了么?” “那位公子现在住在城东的一家酒楼里,似乎很受人礼遇。” “酒楼?” “名为‘花间’,是三年前新开的,据说掌柜的是那位人称‘铁算商人’蓝慧,但背后好像有丞相府一直照看着。”那影卫如实道,稍顿,又补充了句,“酒楼的老板姓王,说是沈丞相的远方表弟,三年前突然无故失踪,之后再没回来过,一直都有蓝掌柜力挺着。” “三年前……” 萧玉晟喃喃着,抬手抚了抚下颚。“曾儿,你说三年前李勋隆在京无故亡故,那位王姓老板突然失踪,又传闻我那不中用的小皇弟三年前突然出现在京城,这么多的‘三年前’,会不会太凑巧了一点?” 名唤曾儿的少女扬眉一笑,攀着他的手臂说道:“王爷不如亲自去趟那里,一来可以带曾儿见识一下,二来还能找那位公子好好叙叙旧。” 她这话,说的轻巧如云,像是什么心思都没有,实则饱含他意。萧玉晟抬手,拍拍曾儿攀着他手臂的两只手,轻轻笑开,眸光却尖锐如豹。既然如此,他想,不由低低笑出声来,那便亲自过去看看。那张脸孔,实在让他觉得熟悉的紧。 明日,便是云雀出嫁的日子,花间大有停业一日的势头,今日楼中下人捧着红色绸缎东奔西跑得匆忙,更有大红“囍”字被人贴上窗棂和柱子。大约也是知道花间明日有喜事,客人们偶尔见着蓝惠,也大多是乐呵呵地道声“恭喜”。蓝惠不住颔首,笑容恭谨而有礼,被不知情的客人问到出嫁的是哪位姑娘的时候,总会耐心地解释,然后便能看见那位客人一脸惋惜的表情。 二楼的天间大开着窗子,连翘就趴在窗台边上,眯着眼,望着底下正中的人群。纤手递来一杯清茶,顺带着将一小碟香糕推了过来。连翘微微侧过脸,对上那双凤眸,含笑道:“云雀姐姐,明日大婚,现在可是在紧张?” 云雀低眉摇头:“只是觉得就要走了,有些不舍公子和大家。” “傻姐姐,嫁了好夫婿可是比什么都好,花间说白了不过就只是一家青楼,又哪里是女子的归宿。” 眼看着楼下奢靡之风渐起,连翘常常叹了口气:“如今的花间,真的只是营生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云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里的话几度浮起,又几度沉下,最终纤手一握,什么话也不多说了。 门口似乎有什么骚动。连翘抬眼看去,远远地能看见有几人捧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只见他们不说二话,只猛地掀开盖着物什的红绸,底下蓦地就露出了缀着数颗南海夜明珠的凤冠霞帔。那东西看着着实贵重,可连翘一时仍无法辨认出那几人是哪家的仆从。他回头去看云雀,她也正愣愣地盯着,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只是续弦,又何必那么大费周章,那个傻子……” 原来竟是云雀的那位良人。连翘心下觉得好笑,不由眯起眼来。底下的人又是一阵热闹,他却一眼瞧见人群中那眼熟的两人,心头蓦地一颤,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几乎半个身子趴出了窗子。 “公子?”鲜少看见连翘失态,云雀忽的觉得不安,伸手将他拉住。 回过神来的连翘嘴角弯弯,再度看下底下二人的眼已经清明了不少。“姐姐,他们来了。” “谁?” “把冬儿带走的那位爷。” 纷乱的绫罗美人,胭脂香气之中,那人玄衣墨发,笑容媚惑,身侧的少女俏皮可人,像是感触到什么,不忙不乱地抬头,那视线并不灼人,却不自觉带了揶揄。隔着众人的距离,目光远远地相交,只觉得世间忽然一片清明,只剩下他二人四目相对,一语不发。 第三十二章:云雀(1) 云雀并不知道连翘说的那位爷是谁,原本想说等人来了便退下,可真当那两人被下人领到天间,云雀却是怎么也走不了了。 门口的那人,玄色华服,一头墨发只简单束着,一如从前眉眼间都是轻佻佻的媚惑,身旁的少女模样清丽,姿态略显亲昵。那一眼,她只觉得心里剧痛。那人似乎也正眼瞧见了她,眼底的诧异显而易见。 她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底的珍珠那么多,就那样纷纷坠坠。可是那哭泣的女子,却紧咬着唇,很是倔强的不肯发出一声哽咽。 身后有人长长叹了口气,她想错开视线,却不觉被从身后伸来的双手遮住了眼,那人微微叹道:“姐姐,别看了。”那样的人必定在当年曾让云雀伤过心。 “公子……”云雀慢慢抬起手,颤抖的手指抚上连翘的手背,用力地握住,抵挡难耐的哽咽,“云雀……云雀先回房试嫁衣了。”她拉下连翘的手,低下头,不慌不忙地经过门口二人,静静地带着一脸泪痕走出屋子。 错身而过时,那人终于微微回过神来,声音微颤:“恭喜你……” 她顿了顿脚步:“多谢公子。” 本想问来人与云雀的过往,却不由觉得若将那些事实全数揭开,云雀定然会伤心难过,连翘一言不发直至来人自己开了口。 “爷,果真是那位漂亮公子呢!” 最先开口的少女一身翠绿裙衫,声音清脆好听。连翘却觉得不寒而栗,直直就想起了那日她轻挥衣袖后突然吹来的熏暖的风。 “在下裴楚,想必这位公子就是曾儿姑娘的主子了。” 王子年的身份早已不能在京城之中混迹,更不可能用“连翘”这个名字,幸好他还记得当时胡乱告诉曾儿的那个化名,如今整个花间都只道他是裴楚,是与蓝掌柜交好的裴公子。 连翘作揖道,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好奇怪,总觉得这位爷越看越像萧玉琮,鼻子,嘴唇,还有下巴,除了一双眼,只觉得他就是不久之后的萧玉琮,越发的不安感浓烈起来。 那人微微一笑,也是一副恭谨的模样,手执一柄纸扇,作揖笑道:“裴公子客气了,在下萧玉晟,家中排行第六,公子唤我一声萧六就好。先前,是我家曾丫头失礼于公子,还请裴公子见谅。” 他说的风淡云清,但分明却是声名赫赫。连翘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人会那么像萧玉琮了,却原来……原来根本就是萧玉琮的异母兄弟。萧玉晟,萧六……萧氏如今排行第六的,可不就是天子唯一还活着的手足——朱雀王爷。 “原来是朱雀王爷,草民失礼了。” “哪里的话,裴公子还是喊我一声‘萧六’就好。”他谦卑地低声笑着,然后一撩衣摆随意坐下,待连翘也坐下,他像是考虑了很久,方才迟疑地再度开了口,“可否请问一句,方才那位姑娘……可是就要出嫁了,那户人家是怎样的家境?” 连翘原本正在斟茶,本想着萧玉晟会绝口不提云雀的事,却没料到他到底还是一坐下就出声询问。连翘抬头,视线微微转向他身边侍立着的少女。她的表情未变,显然并不在意自家主子突然提起另一个女子。 “明日就出嫁了,云雀姐姐她是嫁给一位富绅,那位爷会很疼她的。” “那……就好。” “是啊,姐姐也是这样说的,这样子就好,就算她嫁过去之后只是续弦,但好歹也是正妻。” 本该稳稳拿着的杯子突然倒在了桌上,杯里的水一时洒了出来,曾儿大声喊了声“爷”,立刻蹲下身来作势就要去擦洒到他下摆上的水渍。“曾儿,不用擦,我没事。”萧玉晟回过神来,对着曾儿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你先出去,我与裴公子有事要谈。”那曾儿也不多问什么,只乖乖直起身子,恭谨地退出房间。 “为什么会是续弦,她那样的性子怎么会愿意嫁了?”萧玉晟的声音意外地有些颤抖。 连翘的声音突然变低,隐隐透着不悦:“云雀姐姐是怎样的性子,萧公子可是真的了解?”一个女人若非是被男人彻底伤了心,又怎么会突然降低原本的身段,去选择她原本笃定不会选择的事物。 像是被连翘的反问震住了,萧玉晟到最后只剩下喃喃的低语,嘴里反复地念着什么,仔细去听,只隐约能听见什么“你到底了解她什么”,似乎反复地只念着这一句话。 比不得连翘的气定神闲,萧玉琮此刻几乎是带着略显混乱的心情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你到底了解她什么?萧玉晟,你只知道她一贯用的花名叫“云雀”,只知道从前的她骄傲如孔雀,低头对她而言无疑是种屈辱。可是,萧玉晟,你又哪里知道,在你那般伤了她的心后,在你告诉她无法为她赎身,也不愿意纳她为妾的时候,这个女子所有的骄傲全部破碎,如今即便是给一个普通的富绅当续弦,她竟也愿意嫁了。 千般想法在心底汹涌而动,可是最终却仍敌不过剩下的一丝理智。他静下心来,慢慢品了口茶,然后抬头再度看向连翘,面上的表情已然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公子的伤,现今如何了?” “已经不碍事了。” “当日曾儿开的玩笑实在过分,在下回府的时候已经教训过了,还望裴公子见谅。” 他将那日曾儿的作为解释为过了头的玩笑,此番的歉意着实带了几分真诚,连翘面上带笑,心底却自有另一番想法。那个叫曾儿的丫头,即便再怎么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将自家主人的客人轻易得罪,将他迷晕之后带走应该也是萧玉晟的主意。可另一方面,或许他主仆二人本也没料到,随意的丢弃竟也会让他入了花间,进到这个原本就属于他的故地。 连翘含笑点头:“萧公子也说只是玩笑了,那在下也就没有生气的必要,不是么。”见萧玉晟真的已不再显露出方才的失态,他又道,“倒是我那侄儿,不知道这些日子可有麻烦到公子。” “那孩子很乖,也很听话。今日由于事出突然,所以那孩子还在府里,明日我定然送他回花间。” 冬儿的乖巧他自然是知道的,在西京侯府就知这孩子素来讨喜。听闻萧玉晟的这番评价,连翘不由微笑,那模样就仿佛他夸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只言片语间,最令连翘欣喜的却是隐约了解到,这些时日里眼前这人并未亏待那孩子。至少他有不去亏待那孩子,从而与自己进行莫名交易的理由。 从萧玉晟迈步进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他眼底的精明就看在了连翘的眼里。这些年的经历,再单纯不知世事的少年也能成长为精明能干的商人,即便他如今做的事并非为了钱财,也早已不再能像从前那样清明了。 “萧公子此番来找在下可是还有什么事吗?”门外站立的身影不知是什么时候换作了另一人,但显然那个身影熟悉得让人心疼。到底还是心里有他,所以才站在外面想要离这个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已经是最后一次,已经遥不可及。连翘愈发地心疼,问话也就不再拐弯抹角。 见连翘直接发问,萧玉晟也不再婉转,搁下手中的杯子,朗声道:“裴公子可知,在下初见公子时就觉得公子并非池中物,将来定然能成大气候。在下,现在只问一句,公子可愿入仕?” 连翘微愣。“不瞒萧公子,在下曾想过要参加科举,只是从未寒窗苦读,怕是参加了科举也入不了朝堂。” “那么,不如来我府上,做在下的门客,以朱雀王爷的名声权力,为公子你在朝堂之上谋个一官半职,可不是什么难事。” 当一份天大的诱惑摆放在你的眼前,有多少人能够坚定不移的拒绝,即便你清楚的知道这天下本就没有白掉馅饼的好事。 连翘并不糊涂,他微微思量了会儿,突然歪头轻笑,面容露出一丝好奇:“王爷这样做,可是有什么好处能得?裴楚不过只是一介生意人而已。”他不是傻子,又怎么不会去想这其中的陷阱。 萧玉晟本还想继续着他萧家六公子的寻常身份,却见连翘早已端正态度恭敬地尊称他一声“王爷”,那身份自然也是无法再持续,只得恢复平日里轻佻佻的却是正经皇家子嗣的态度。 “自然是有事,只是这事怕是裴公子管不得的。” “好。”连翘略一沉吟,眸光转瞬间已落入沉淀般的凝黑,“裴楚愿为王爷尽绵薄之力。”虽然不清楚这位声名赫赫的王爷究竟是为了什么提出这样的建议,或许是和萧玉琮一样,只是为了利用,可这一次是他需要借助这个人的力量和身份,与其他无关。 第三十二章:云雀(2) 翌日,敲锣打鼓的庞大声势几乎响彻了半个京城。这些年,花间酒楼里并非没有姑娘出嫁,但从未有像今天这般的阵仗,迎娶亲娘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着实惹人注意。而花间,除了新娘的那间屋子略显安静外,其他地方全都热闹非凡。新娘子要出嫁,连翘身为男子并不能进入屋子送上最后的祝福,身旁的婢女姑娘们则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公子还不去换身衣服么,等会儿就是吉时,公子不是还要亲自护送云雀出嫁么?” 一身锦蓝正装的蓝惠见着立在门外无所事事的连翘,随意问道。花间的规矩从来不是俗世的规矩,他本以为连翘会不按常理去到屋里,和那些姑娘们一样同新娘说话,却没料到他会遵循这里的一方俗规,乖乖的就这样站在门外什么都不做。 见是蓝惠,连翘耸了耸肩笑道:“不是已经换了这一身了么。” 因为是云雀的婚礼,连翘特地挑选了一件颜色较之清浅的衣衫,细节处也没有平素的精细华丽,简单明了的丁香色螺纹,细细缠绕着浅黄的衣身,腰上选用了赭色镶玉的锦带,连同脚上的一双靴子,颜色竟也浅淡的可以。看着他这一身可以算得上是整个花间最朴素的装扮,蓝惠忽然就真的什么也讲不出来了。要知道,过去的连翘即便平日里再怎样随性的穿着素雅的衣服,喜庆日子或面见大人时总还是穿上身边最华贵的衣袍,怎么看也比现在的连翘修边幅多了。 “昨天的那位公子,今天也来了,正在下面喝茶。” 蓝惠突然这样说,连翘一时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公子”是萧玉晟后,不由得苦笑连连。 朱雀王爷花名在外,烟花柳巷里谁人不识他的大名,这样的人究竟在等什么,韬光养需也并非要来花间这样的酒楼。连翘视线微垂,轻轻瞥向那个坐在角落里品茗的华服男子。嗯,身边照例跟着那个叫曾儿的丫头。 “这位王爷一日不把话说清楚了,云雀一日不能安心嫁作他人妇。”果然还是得找个机会,让那两人好好的谈谈。 新娘的花轿终于起轿了,又是一阵惊人的敲锣打鼓声,因在轿中云雀只觉得耳畔是震聋耳匮的锣鼓声,连带这没有听见媒婆的招呼声,却依稀能体内到身侧有一人翻身上马,正轻轻拍着马脖子,低声说着什么。 “公子,公子……”她轻轻唤了几声,“云雀出嫁,公子不必这样护送的,云雀受不起。”她本不过是一介烟花女子,即便最初的日子里的确恪守着只卖艺不卖身,只是到后来也早已脏了自己,这样的她能遇见公子已经是好运了。 外边的那人一阵沉默,良久之后的话却突然的让云雀难以招架——“历朝历代或许也只有你一人,出嫁时能得当朝王爷的护送了。” 这个声音…… 云雀不由地声音发颤:“是王……王爷?”她的手指快要紧张的痉挛起来,揪着身上嫁衣的手不住地颤抖。 “当年没给你赎身,你可是有在怨我?” “怎么会怨呢,”云雀低笑,“王爷是云雀的第一位恩客,云雀一直记得王爷的好。” “那么,你要嫁的那个人呢?” “他也很好,懂得疼惜我,我心满意足。” 似乎是终于听到一直在等待着的回答,萧玉晟的声音断了很久,良久才说出最后的话来:“那你要好好过。” 花轿中,凤冠霞披之下的云雀,双颊透着柔润的微红,眼底带着虽有伤感却也幸福的笑意,心底静静地念着:我会好好过的。 第三十三章:裴楚(1) 这座临街的府邸,像是藏匿在市井之中的珍宝,光看赤红大门上的鎏金门扣,口擒金色铜环的狮头威风凛凛,目露寒光。长街上,一路的人均是行色匆忙的模样,不知是从哪里慢慢驶来一辆紫檀木夹青纱的马车,车饰貌似华丽,停在那座略显奢靡的府邸门前后,又从中先行跳下一名面容清秀的奴仆,一时引得行人伫足观望。 随着年事已高的老管家慢慢往府邸深处小小的后院走去,沿途是构建简单的屋舍,越往后越是能见着其中的精致——空青色石板铺就的路上微微带着水珠,像是刚刚洒过了水,夹道两旁摇曳着的是清秀的相思泪竹,竹节上浅蓝色的相思泪线,或一或二或三,似乎年代久远了还能催生出一只容貌清俊的竹精来。石板缝隙间间或生出的不知名的小花,昂扬着小小的脑袋,水珠沁着花瓣,色泽明丽。再继续往前走,是一池碧澄清澈的池水,池旁蹲着两大一小不知在做什么的身影。 那稍长一点的人如今正背对着来人,脚边月白色的不知名的小花辉映着他身上月牙白的云锦长衫,低笑着的声音听起来尤其的轻柔。小的那个突然伸手攀住他的脖子,粉嫩嫩的小脸蓦地抬起,然后“啪”一口,清脆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那人抬起脸来,正是卸下轻佻眉眼的萧玉晟。 该是听见了身后的响动,萧玉晟拍了拍小孩儿的头,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回头对上一行人的眼,眉目再度浮上平素的神情:“皇兄既然微服出宫,怎的不让德叔通报一声。臣弟这里,正有小客人在。” 那小小的孩子面露怯意,初见一行众人的陌生脸孔,一言不发,却是猛地扑进身后人的怀里,小手紧紧地拽着那人的前襟。 “皇弟这是哪儿来的小客人,倒是怪可爱的?”天子见那孩子模样乖巧,不由笑道。 萧玉晟笑笑,并不说话。而那另一个尚且蹲着的人,单手搂着孩子的腰,慢慢直起身来,声音清朗。他说:“将离,要记得见过陛下。”孩子不肯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天子,又埋头在他的怀中,把小脑袋晃得像只拨浪鼓。 “草民裴楚,见过陛下。”他双手合拳,微微低头,屈身作揖,“这孩子是草民的子侄,尚且年幼,不识礼节,还请陛下见谅。” 那名为“裴楚”的年轻公子直起身来,天人之姿的脸孔上,眉眼清明,唇带浅笑,一举一动紧遵礼仪。可是那张脸……哪里是什么裴楚。沈如低叹,分明就是早已显露本来容貌的连翘不是么。 他到底还是剑走偏锋,往那条登天一边艰难的路上行了。 “皇弟,这位公子是?” 看了眼连翘,萧玉晟笑着解释道:“裴公子是臣弟在荆州游玩时结识的朋友,前几日来京投奔亲戚恰巧遇见臣弟,于是臣弟就邀了他今日来我府上做客。臣弟不知,皇兄竟然会今日出宫微服。” “裴公子是钦州人士?”天子询问道。 “草民确实是钦州人士,家道中落,于是打算举家迁至京城,不成想中途遇见土匪,一家人如今只留草民与小侄二人。” “那么,裴公子现在是寄住在京城的亲戚家中了?” “是。” 一行几位大臣见着连翘的举止,又见朱雀王爷萧玉晟貌似与他关系匪浅,不由提出疑问。“听公子说的话,你应该读过不少的书?” 连翘点头应答:“十年寒窗,但不曾考过功名。” “不曾考过功名,那么裴公子在钦州做过些什么,以公子的举止似乎不是蒙祖宗荫庇的世家子弟?” “裴某曾在钦州府衙做过幕僚,如今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散人,暂时还不曾找到工作。”连翘回答得尤其谦卑。虽说他本就不是头颅高傲扬着的人,但如今这副模样,却始终不是他原本的样子。 连翘每说一句话,萧玉晟的眼就亮上一分,而沈如的面色也随之暗沉一度。 一个谎言之后,总需要千千万万个其它谎言去将它充分圆满。 他说他是裴楚,所以就绝对不会是楚连翘;他说他从钦州而来,曾是钦州府衙的幕僚,那么就绝不会是花间的老板……是从几时开始的,他的谎言一日比一日来得多,逐日堆砌在一起形成旁人无法穿越的围墙? 沈如蹙眉,心中微感不悦。他不爱这样的连翘,可是却无法舍弃。 “公子,厅堂那边已备好了茶水。” 曾儿还是如常那般大大咧咧地拎着裙边跑来,站定后只微微喘了喘气,面上的笑盈盈可人。 天子的眼蓦地一亮,不由笑道:“原来是曾儿丫头,好久不见了。” 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瞧见天子眼中的这一抹亮色,曾儿仍是满脸平素的笑容对着天子万福:“曾儿见过陛下,见过各位大人。” 既然厅堂那边已设下了茶水,一行几人自然要随着主人去到那里。不知为何,萧玉晟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样连翘,唇边的笑隐隐浮起,又很快收敛干净。“这路不好走,裴公子牵着将离可要慢慢地走才是。” 说着,一行人前前后后走着。连翘牵着冬儿的手本就走得慢,因了萧玉晟的话更是一步一步慢慢走,不时低下头来提醒身侧的孩子要小心脚下的花草。这一大一小略显相似的面容映着微亮的日光,竟让侧目的人突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样清俊如月的人当初又是怎的会做一州之幕僚那样的工作的。 沈如走得很慢,像是特地放慢了自己的速度,那些官员一个一个走到他的身前,最后只留连翘一人还在后头慢慢走着。 第三十三章:裴楚(2) “最后一次,连翘,这是最后一次我向你询问事情的始末。”沈如回头,连翘就那样静静地立在他身后,“告诉我,连翘,所有的事情都请告诉我。” 牵在手里的小手轻轻挠了挠手心,连翘低头,冬儿的目光干净中透着一丝担忧。这个孩子……连翘不禁低笑:“冬儿,这是你沈叔叔,要记得喊叔叔。” 和方才的情形一样,冬儿只抬头稍稍看了眼身前这个陌生的大人,眼底露着惧意,短短的手臂紧紧抱住连翘的一条腿,小脑袋蹭蹭,然后摇了摇。 连翘叹了口气:“若是你爹爹在,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一定会生气的。”他顿了顿,又道,“男孩子不是应该勇敢一点么。” “这个孩子……不是叫将离么?”沈如问。 “是,只不过将离是我带他离开汴凉时取的名字,冬儿是哥哥给他取的小名儿。阿如,这是我唯一没有撒谎的地方。” “他是,渚洲的孩子。”楚家如今唯一的血脉香火么。 待看见前面的人走得远了,沈如又问:“那么,经过汴凉一事,你又为了什么还要继续接近宫廷,这一次是因为萧玉晟吗?你……”没有说出来的后面一句话是——你和那样的他又是如何走到一处的?他很想问出这个问题,可是一旦对上连翘清澈的眼,那样的问题刹那间龌龊了起来。 又能如何在一起。那样的连翘三年之间,在回到京城前的每时每刻自然有着属于他自己的际遇。遇上谁,同谁在一处做事,哪怕最终付出感情,不都是连翘自己的事吗。三年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谁又能保证离开前的那些承诺会真的被遵守。 “我想知道楚家灭门的原因。” 简短的一句话,简单的十一个字,却生生带了不一般的冲击。 沈如愣住:“楚家灭门的原因……” “世人皆道楚家灭门是必定的,因为楚家上下百年来与宫廷关系密切,恐藏有祸害新君之心。又有人说,楚家握有萧氏最不得人知的秘密,因此萧氏代替前朝开辟新国时,最先解决掉的就是手握秘密的楚家。可是……”连翘苦笑,“明明是一群愚蠢的人,明明是什么根据都没有的猜测,却纷纷扬扬地传得好像是真的一般。前朝楚家,早在国殇之前就已经辞官离京,举家迁至他处,再不理朝堂政事。” 前朝楚家灭门时,他方才出生,那些渚洲记忆之中的血光和大火,对他而言不过只是懵懂之初的不适。幼年在汴凉,渚洲无数次告诫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二人乃前朝楚家的遗孤的身份,他曾乖巧地应答,却在羽翼日渐丰满后,逐渐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 百姓或许不晓得,但那些通读史书,知晓前朝旧事的官员又怎么会不知道——前朝楚家上下几十口人文韬胜过武略,入仕子孙多数都是文职官员,又因遵循上古礼制,以孔老夫子的“儒”为之一道,位高权重者也不过只是礼部、户部尚书,也曾有太子傅数位,但真正手握虎符的几代人也只出了寥寥几人,多数都是五旬后卸甲归田,绝不接受世袭。 一个连武将都不曾有几人的文官士族,要包藏多大的祸害之心才能够引得新建立的王朝子民上下皆有灭门的心思? 关于前朝的众多史记,民间早已消声灭迹,他在这些年寻觅的过程中也只能从手底下的那些人零星的讲述里得知,楚家曾与萧氏联姻,而那个嫁过去的新娘,在半年后的灭门中投井自尽,被萧氏发现后那具尸体早已浮肿地再看不出曾经的花容月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少官宦世家秉持着这般道理艰难活着,楚家不曾因为贵为皇妃的女儿荣冠京城,也不曾想过要折损一切。这样子难道也有错,难道这就是楚家必须灭门的原因?”连翘笑道,“阿如,你是大瀚的丞相,你该知道很多,前朝国破前多少士族子弟抵御那一场‘清君侧’,手握兵权的将领又砍杀了多少他们萧氏的人,前朝与大瀚结仇的士族如此之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早已辞官的楚家一门遭受那般劫难?” 他字字锱铢,句句尖锐,那些许多曾带来疑惑却飞快被人遗忘的内容突然浮上沈如的心头。 的确,楚家被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宫中那些楚姓宫人和嫔妃无一例外惨死刀下,士族子弟中但凡有妻姓楚的,也大多被迫自缢,前朝楚家在当年就像一场瘟疫,火光烧惨了这个百年士族,到最后似乎除了侥幸逃过一难的渚洲和连翘,楚家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再无人提及。 “那么,你要怎么做,萧玉晟他能为你带来些什么?”沈如问。 “那个人深不可测,我不敢要他为我带来些什么。” 这是实话。连翘苦笑。他是当真不晓得萧玉晟那样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提出这样的交易,或许那个人是知道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连翘继续:“阿如,我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能借助他的力量让我入仕……” “那么我也可以……” “你不可以!”连翘不由提高了声音,“这件事牵扯太多,我不想连累到你。年少时就官拜丞相,这天下有几个这样的你,我不想因为我的事害了你的前程。” 沈如一时再说不出话来,他只听得连翘笑着又道了一句“阿如,我有预感,今天我会成功”。那一身素雅的云锦,同少年脸上无与伦比的笑意,仿佛彰显着这时间独一无二的澎湃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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