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富农(穿越 生子)上——吾无知
吾无知  发于:2014年0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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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枣子原来叫福康,滚下楼梯穿越到了历史上没存在过的古代,糊里糊涂成了别人的新抱子(童养媳)。 当家的雷守诺是个被冷落在山沟麻子村里的大户人家小儿子,一柴一米自力更生。 什么都不懂的枣子种田刺绣样样学,不怕吃苦不怕累,要和雷守诺一道把温暖小窝建起来。 内容标签: 种田文 生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雷守诺,枣子 ┃ 配角:梅小爹,叶小榕,祝邈等 ┃ 其它: 第一章 福康自头疼中转醒,睁开眼,满眼都是枯黄的树叶。哆嗦着坐起身来,冷得不行。他顶着风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神来……他好像死了。 好像是一个女孩喜欢上了他,那个看着最和善的小子却是暗恋那女孩很久了,所以心生嫉妒之下就狠狠地把他推下了楼梯。 他摸了一把脖子,好像还是觉得疼。而这样一摸,也给他摸出异样来了。他奇怪地把手心手背来回翻了两遍,手好像变小了点,脏得跟煤灰里捞过似的。 他赶紧站了起来,软着腿走向旁边的一条小河,河面上倒影出一张熟悉脸——是他三年前十二三岁时候的模样。孤儿院里吃不饱穿不暖,他成日里就穿一条打补丁的裤衩给院里的其它小孩补衣服。那时候的他就是这样子的,瘦巴巴得像个猴子,虽然大个之后也就没怎么长高,但脸好歹是长开了点的。 福康顿时困惑了,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呢?为什么变小了? 他实在没有主意,沿着河边踉跄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底,只管往前去。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他实在累得没法再挪一步了,突然被几根草那么一绊,没等摔趴到地上呢他就眼前抹黑,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火红的被套,雕花的床柱,连帐幔火烧火燎的红艳。他还没坐起,一个略胖的穿了古装的男人就凑了过来,他的嘴唇也抹得通红,问道:“醒了?报上名来?” 福康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傻傻地看着男人脖子侧边藕色的花形胎记。男人砸吧了一下嘴,回头冲后头嚷:“你怎么办事的!捡了个哑巴傻子,叫我怎跟雷家当家的交代?” 壮汉凑过来,阴沉的脸色,他在福康的腰上狠掐了一把。福康的眼泪掉了下来,那位置刚好连着痛的筋,疼得钻心。 可他从小就是不太懂声张的人,倒也没喊出声来。壮汉越发的阴沉,“妈的,真是哑巴仔。媒哥儿你也不用挑了,朝廷的人走漏风声以后,谁家的小哥子不是被人抢着要去了?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你也未必敢给雷家送去。” 被称作媒哥儿的男人气得用手为自己扇了几下风,“再怎么说也不会连一个似模似样的都找不出来吧,拿这个不顶事的去能行啊!” “我老实讲了,你也别去同雷家的碎嘴,这方圆十里地,谁不知道雷家那些糟心事?这门亲事纳给谁……你都知道的啦。自家小哥子虽比不得富贵人家,好歹也是清白正经的,谁家愿意好端端的人不嫁硬要送去那吃苦?” 话说得在理,媒哥儿的气也消了一半,壮汉接着说:“而且你看这个小哥子,瘦是瘦,但好歹个样子看得过去,没缺胳膊少腿,你帮他打扮一下,带出去都算体面。他哑巴都好,省得吵事。” “可怎么睇都是个痴呆子啊……”媒哥儿松动了,壮汉的脸上转阴为晴,凑近了悄声道:“傻子更好,你想一下雷家正房的那位,愿意见自己的眼中刺得好处么?你送个傻子过去说不定还衬了他的心,赏钱也拿得多点。” 媒哥儿眼神一亮,拍掌应好,“你说得对!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层道理呢。你这次办得不错,等下我就把帐给你结了。” 壮汉连声道谢,媒哥儿瞥了福康一眼,领着人就出去了。 福康愣愣地听完这许多,却是更加云里雾里。兴许是听见了人声,有了人气,他最初的惊惧倒是渐渐没了,只剩下转不过弯来的茫然和困惑。 没等他想好,又有人进了屋来,看样子是上了点年纪的男人,身形纤细,穿着朴素的衣服,同样是古装样式,脖子侧边也有个胎记。 后面跟着几个少年,抬了个大木盆子,还有人拎着冒热气的木桶。把门关好,男人过来把福康抱了起来,福康连忙抓紧对方的衣服,生怕掉了地。男人轻声笑了,把人放进木盆里,其他人把微烫的热水尽数倒进。 男人温和地哄道:“好孩子,洗干净了才好出嫁。” 出嫁?福康越发茫然了,他开口想要问话,却发现发不出声音。他急了,直接拽住了男人的衣袖,眼睛里是说不出的着急。 男人脾性似乎是顶好的,被弄湿了半边袖子也没生气,他往水里加了一小碟粉末,用帕子搅匀了抹在福康的身上。淡淡的花香散开,福康身上的脏污也随之被搓下。 男人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别怕,雷家可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早好几年做得买卖风生水起,日子红红火火的,你嫁进去肯定也是过好日子的,别怕,啊,别给大家麻烦。” 说了与不说没区别,福康依旧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男孩要用上“出嫁”这个词,更加不知道这些跟电视剧一样的古装古物是怎么回事。他一琢磨起事来就份外专注,连男人把他抱起让别的少年进来换水都不知道。 洗完澡,男人给他穿上了素红色的长袍子,没什么图案。又把他不知何时长及腰际的头发盘了起来,别了一支红棕色的木头簪子,簪子也是素净的,一点花样都没有。 福康坐在铜镜前,发现自己的有脖子侧边也有藕色的胎记。他摸了摸,觉得很陌生,但也没有深想。 男人笑道:“每个小哥子都有的胎记,大家都想要个金色的,但是你看,大多还是普通的藕色。你也别想了,我们都没那个命。” 福康安静地听着,一知半解。憋着问题在自己肚子里使劲琢磨的样子,倒是显得乖巧。 “好了,跟我来。”男人牵着他的手往外走,“能自己走么?” 福康点了点头,男人放慢脚步,同他一起走出了屋子。 外头正是日头高照,福康想起在河边的时候还是中午,自己原来已经睡一晚上了。他们正走着的是一栋木头房子里头的二楼走廊,下去之后是挂了大大牌匾的大堂,地板上还铺了毯子,踩着软软的很是舒服。 媒哥儿站在门外,旁边停了两顶轿子。男人把他带出去,送进了其中一顶里,关上了小小的木门。福康听到了上锁的声音,他趴在小窗边上,男人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只听轿夫一声喊,轿子晃了两下被抬了起来,福康连忙抓紧窗框,心里头也跟着轿子左右左右地开始了晃荡,怎么也回不到该放的地方。 福康从小就是个有点怯的人,也不是聪明的孩子。这也怪不得他,他自小就有个毛病偶尔会发作,院长说他那是自闭,一发病就只懂得揉布团,不吃不喝也不睡,好几天不出房门。他的脑子兴许就是因为这个毛病给误了。 于是,他到现在才觉察出不妥来。越想越怕,轿子里黑沉沉的阴影也像鬼怪似的压在他身上,他用脚踹门,用尽全力地嘶喊。但他喊不出声啊,急得满头汗,只得越发用力地踹门。 轿夫马上就知道了动静,把轿子搁下,喊停了前头的人。 媒哥儿没好气地骂着话,打开小门,福康像头小野兽似的冲了出去差点没把人撞翻。可是没跑出几步远他就被轿夫逮了回来。媒哥儿也是够精的,净朝衣服遮挡的地方掐,“要死人了,连个傻子都要跟我造反!嗯?让你跑!让你跑!” 福康哭着躲闪,太疼了,挥动拳头要把人打退。可他现在是什么身量?骨瘦如柴的小孩子,两根胳膊搭一块也不够人家一根指头粗。倒是惹得媒哥儿更气了,下手往死里发狠。 福康几次三番往旁边逃,都被轿夫给围了回来,跟赶鸡仔似的。最后他只能抱着头蹲下,等媒哥儿气消了才被重新拎回小轿子里头。这回,是连唯一的小木窗都被锁起来了。 之后的事他就算是被蒙在鼓里的,到了夜晚也没被放出来。只有人从小窗口里给他扔了个冷馒头。馒头砸在他头上,又掉了地,他不嫌弃地捡起来吹掉灰尘,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 送馒头的人走出几步就停下了,“哎,小李,今晚又是你守门啊?” 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走近,回道:“可不是嘛,老徐家的孩子发热了,我帮忙替一下没事。这顶轿子怎么回事?” 送馒头的人嗤笑道:“还有什么,不就是给那扫把星准备的亲事咯。” 那人尴尬道:“这样啊……那小子不是才十五岁么,按理说十六后才能娶正房的啊,迟一点的十八成年礼之后成亲的都大有人在。” 送馒头的道:“小李你是多久没出街了?朝廷走漏的风声早传遍大街小巷啦,早些年瘟疫不是没了好多人么,上头想了个办法,就说但凡本家满十六的小子娶正房都给奖赏。一般人嘛,赏些银两就够高兴的了。可我们雷家不同那些普通人家,当家的去疏通疏通,县官大人就同意了到时候会给我们分土地。” 小李纳闷道:“这……我还没明白。” 送馒头的没好气道:“你真够钝的,雷家本家里还有谁没娶亲的?正房主子两位公子早早就把好事办了,不就只剩下那个扫把星了么。我家正房阿大实在是心善,容得下那两贱人住雷家的地,现在到他们报答的时候了。县官大人说了,那个扫把星哪怕只是领个新抱子,他也能把地分下来给我们。” 小李恍然,又疑问,“这分到的地算那小子的还是算雷家当家的?” 送馒头的道:“小子的命都是当家的和正房阿大施舍的,哪里有得他们矫情!” 福康听着这小话,木窗突然就被掀了起来,灯笼和一人脸凑近来,“当新抱子他这样子也太大了点。”听声音就是那小李。 木窗被另个人压下,锁了起来,“那扫把星都十五了,如果找还没断奶的给他,都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圆房。早日行了圆房礼,这分下来的地才算袋袋平安,又没大规矩说不许新抱子大过十岁,看着差不多的就是了。走啦,别聚在这了,我只是来送个饭。你也赶紧上工去。” 人声渐远,福康仍旧慢慢地啃着那个难咽的馒头,身体有点哆嗦。 第二章 隔日早晨,福康被揪出轿子。他跌趴在地,面前出现了一双金丝绣的鞋子,他顺着衣摆看上去,见到了一张漂亮的脸,这个人脖子上花是金色的,很耀眼。媒哥儿在旁边,笑得好掐媚,“雷家的正房阿大您看,得不得?” 原来他就是昨晚的人说的什么正房阿大,难怪这么多人跟着。福康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哪里伸来一只手硬是把他摁跪了下去。 雷家阿大勾了一下唇,轻飘飘地道:“怎么这般愚钝。” 媒哥儿眼睛一眯,道:“不就是嘛,这种下等人的新抱子,哪可能能跟富贵人家的比呢,差不多也就得了。” 雷家阿大眼皮子撩起,“那人怎样说也是姓雷的,你这番话让旁人听去了可不好。” 有戏!媒哥儿一听这不痛不痒的责备就知道双份红包是快到手了,忙道:“是是是,小的欠周全了!” “嗯,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把事办了吧。”雷家阿大吩咐道,“我倦了,回去歇歇,媒哥儿你看着办就好。” “肯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您放心!” 媒哥儿眉笑颜开地到账房领了厚厚的银钱,命人把福康扔回轿子里,找了个主持礼数的喜郎让送进东边山沟的麻子村就算完事了。 喜郎眼睛睁得溜圆,“媒哥儿,这娶新抱子虽然叫小娶小嫁,不能算正式嫁娶,但也不应该这么随意啊,这还是雷家的。” 媒哥儿一脸的不耐,“这么多事做什么,照我讲的做就是啦,别同我整有的没的,免得得罪了人还怪我没好带携。” 喜郎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那小哥子叫什么呢?” 媒哥儿愣了一下,左右张看,瞅见旁边有个货郎的地摊上堆着一小袋干枣子,就道:“就叫枣子吧,早生贵子。”说完他确实嘲讽地笑了一声。 喜郎暗暗摇头,可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招呼轿夫起轿,两手空空地去了。 这一走就是走了整整一天,从日头东升一直走到月亮现影,山路不好走,喜郎心肠好,怕轿子里头闷,给福康,也就是枣子开了窗。 福康是听到外头说话的,他现在叫枣子。他可算知道了,这里不是中国,也不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一路上走来,哪里都是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古装的样子,初时他还琢磨这是不是演戏,可被认真掐了一回之后,他醒悟过来,这些都是真的,这是货真价实的古代。没着没落的,像是离了根的蒲公英,怎么也找不到底。 他再如何发闷,路依旧要走。山路特别难行,他在里头被颠得厉害,忍不住敲了敲窗框。不等喜郎回头,轿夫就说话了,“出嫁都要这样颠一回,好让你不愿再嫁一次……估计你以后也无甚正经嫁人的机会了,老子就帮你好好颠一次,算是做足全套了。你啊,也别想着逃了。这山路没熟路的人领着你是出不到来的。” 枣子看着太阳渐渐落下,心里讲不出什么滋味。他们终于到了山沟沟里的麻子村村口。喜郎下轿子,走在枣子的轿旁,一边赶路一边说道起来。 “这条麻子村,原先的人都走光了,后来做了安置染瘟疫之人的地方,有些染病的人身上会留有麻子的痕迹,所以村名亦就顺势改了。不过你不用怕,瘟疫都过去了,这里边的人都是好好的。” “哎,这路怎么还那么远呢,枣子我共你讲,你这么过来,没陪嫁,少不免要听点闲话的,你放宽心,别计较。自己事事留心,别得罪人。雷家三公子向来都是受冷落的,恐怕日子也不好过,你多担待一下……” 絮絮叨叨的话讲了许多,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喜郎捶腰揉肩,大喊辛苦。 轿子门开,喜郎把他扶了出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凉清凉的,却比县城里的舒坦多了。 他被领着往前走,时不时被石子磕绊一下,却仍不愿意专心走路。他伸长了脖子四处眺望,古代的没有路灯,道旁的人家都在自家门前点着火堆,纷纷聚在一起看枣子和喜郎走过。房子都是泥砖房子,盖着瓦片,黑夜中阴测测的,可以吓破人的胆。 火堆的光照出了大家的脸,有的人面上有麻子,吓了枣子一跳,于是他再亦不敢东张西望了。又走了一会儿,直到火堆的光再也看不到,喜郎才停了下来,这是村子最尽头的一间屋子,有一个大院子,独门独户,旁边没有邻居,也没点着火堆。 喜郎记得这是闹瘟疫时停尸体的院子,不免有点发寒。他故作镇定使劲敲响了院子的门。一个人出来了,举着小小的一支火把,红彤彤的火光照亮了初显棱角的脸。他板着脸道:“什么事。” 喜郎愣了一下,硬是扯出个笑来,“小公子这句话问得真是……今日是为你娶新抱子的日子,当家的应该找人跟你说过的了。” “哦——”少年拖长了音,突然蹦出半句硬邦邦的话来,“送回去我不要。” 枣子一抖,也不知道是被触动了什么,还是冷到了。这一点动静倒是没逃过少年的眼。 喜郎哪能让这种事发生啊,雷家的人肯定不给这样胡来的。户籍过几天就能落好,新抱子却被退回去了,还不让人笑话死?而且雷家的人还指不定打着什么算盘,随意忤逆了绝对是坏事的。 他心思一动,改而苦起了脸来,“小公子你不知道啊,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枣子,没分多少眼神给喜郎,只挑了挑眉毛,道:“怎么说?” 喜郎见有门路,赶紧把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枣子的来历说了一遍,自然还要加油添醋几分,讲得是字字血泪。 讲了好久,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得了得了,我小爹已经睡了,你别吵着他。人我收下就是。” 喜郎总算有了个笑模样,“那就好,那就好。”他把枣子的手硬塞进少年的手里,“人我交给你了,明日还有别家有喜事,我这就要出山,枣子你记得要多听话。” 说完不等枣子回应他就小跑着去了,生怕人会再被塞回他手上。 少年看着那抹红色的背影,不屑地哼了一声,手一甩,道:“进来。” 少年力气奇大,枣子一个没站稳差点被甩飞出去,他连忙站稳脚跟,追了上去。 院子着实是大,到了尽头才是真的正门。少年推开门,枣子跟进去连忙把门换上,插上门闩。 少年默不作声地注意了枣子的动作,嘴角有了一丁点难以觉察的笑意,只是不知这笑的是什么。埋头走路的枣子自然是没发现这细节的,跟在少年后头走上了右边的小走廊。 屋子的格局倒是简单,进大门以后是个天井,左边是两个房间,右边也是两个房间,还带厨房,天井往里走是不大的堂屋,空荡荡的,只有一套桌椅。 少年把人领进右边最里头的房间里,“这就是你的房间。”暗沉沉的,只有一张破旧的小木床,一张积灰的薄被。 枣子使劲把被子拎起来抖了两下,呛得直咳嗽,再抖一下,碰到床上什么东西掉了地,发出声响。少年半蹲,移近火把,枣子看清楚了那是一根手臂长的骨头,他登时就腿软了,偏少年还要说:“提你两句,这屋子本来是瘟疫时停尸体的,我和小爹住进来只收拾了要睡的房间,这间还是原来模样呢。你晚上睡觉注意点,不要惊动了什么。” 枣子彻底呆住了,少年把火把也带了出去,连个停顿都不留的。瞬间落入彻底的黑暗之中,枣子才发现,这个房间连月亮星子都照不进。那根骨头还搁地上呢,一想到那可能是死人的骨头,枣子就抖得快要连被子都拿不稳了。 他怕黑,在缺电的孤儿院长大的那些个孩子里,没几个不怕黑的,因为对黑暗的恐惧早已刻在了骨子里——他们大多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被亲人搁在院门的。 浓得化不开的黑,什么都看不见,伸出手去也不知道会摸到什么。耳边甚至还一直有凉飕飕的风吹过,他也不敢回头,生怕“惊动了什么”。 他抖得实在走不利索了,骨头缝里都掺着恐惧,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他没敢哭出声音,小时候有人吓他哭嚷嚷的会招来人贩子,把他卖到连谁都都够不着的地方切成一块块。于是,他只死死咬着拳头,拖着被子硬是挪到了门边,把背紧紧贴到了墙上。感觉后头了实在的东西,他才好过那么一点。 刚才那骨头就是从床上扫下来的,他也不敢去想床上还有什么,只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露出一对红通通的眼睛不停扫视周遭,哪怕啥都看不见。 门外,同一个门边位置,少年拿着灭了的火把,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了自己屋。 第三章 枣子整晚都没敢合眼,直至天边泛出鱼肚白,门外亮起来他才敢打个盹。可也是不敢睡下去的,床上的东西还看不清呢。然而认真一想,看清了不就更可怖了吗。他于是连打盹都不敢了,扔下被子跑到天井下,靠着栏杆缩成了一团。 天井里支了竹竿晾衣服,小点的应该是少年的,大的那两件,就是他口中“小爹”的了吧。想着这有的没的,枣子迷糊地睡歪了头。 梅小爹挑着两桶水进门见到的就是这个样子,他把水倒入水缸里盖好盖子,灶上锅里有前一天晚上吃剩的红薯,巴掌长二指粗的五根,他掂量了一下,挑出其中蛀了一个坑的一根,另外四根剁碎了,加进出门前熬的白粥里,粥里还煮着一个鸡蛋。 他端着熬粥的小铁锅走进儿子的房间,路过天井时新抱子还在睡。他把房门关上,对雷守诺说:“阿仔,你新抱子睡相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从房间滚到落天井了,你说这是什么回事?” 雷守诺穿衣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要睡就睡咯。” 梅小爹把粥舀进碗里,招呼雷守诺过来吃,“留了一根红薯给他。等下你吃完早饭就叫醒他跟你做事活络筋骨。” 枣子睡着时做了梦,梦见院长煮了好吃的给他,他正要咬一口那鸡腿就被人使劲地摇晃了起来,摇得他头脑发晕直犯恶心,迷迷瞪瞪地就醒了。少年收回手,把一根红薯递给他,“吃了,跟我来。” 枣子一宿没睡,好容易在天亮时眯了一个小时,也就半个时辰,脑子里还是浆糊的,话听进去了却黏在一起有听没有懂。 少年把红薯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给我起来!” 枣子激灵一下醒了,勉强张嘴咬着红薯站了起来。 “我是你的当家,雷守诺,以后我叫你站着你就不准坐着,叫你向东你敢向西我就打断你的腿!听清楚没!”枣子连忙点了一下头,之后反应过来话里意思觉着哪里不对,可是雷守诺已经走了。 进屋前了院子,泥砖砌的围墙比人还高。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劈柴,雷守诺说:“这是我小爹,以后也是你的小爹。” 梅小爹把斧头递给枣子,“剩下的你来,打理我们这头家不是易事。我丑话说前头了,在我这里,小子和小哥子都得干一样的活,你不要想着偷懒,我盯着你的。你只是新抱子而已,守诺一天没娶你,你都不是正房,没那个说话的位置。” 枣子抱着死沉死沉的斧头,嘴里还要着一根冰凉的红薯,傻站着也不答话。 梅小爹没好气地走了,雷守诺看着他劈柴。他小心地把红薯搁在一根木头上,先把斧头放下地,在双手握住木柄,咬牙举起。斧头到了腰的高度,他的手颤个不停,看得雷守诺直拧眉。 “连这小小力气都没有怎么当我的正房?” 枣子心里老委屈了,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正房呢,其实,他还有满肚子的疑问。例如路上为什么见不着一个女人,为什么男人要娶男人,正房偏房是啥,小子小哥子是不是能烤来吃……等等。 他尽量把斧头举高,用力砸向立起来的木头。第一下,砍偏了,好容易才把斧头拔出。第二下,把木头弹飞了。第三下,只砍掉了树皮。 雷守诺指了指旁边,道:“今天不把这堆木头砍完就没饭吃。” 旁边的木头堆到枣子的下巴高,枣子这副小身板,劈一块就得出一身汗,料想是吃不上饭了,好在还有一根红薯,他也是知足的。在孤儿院的时候,偶尔连红薯都没得吃,大家干喝水填肚子,还不是照样熬过来了? 第一天就在砍柴中过去了,晚上他照样要睡在那鬼屋子里。等雷守诺和小爹都睡下,他抱着被子跑到了天井栏杆边。主人家没发话,他不敢跑进别的屋子,天井应该是没问题的。虽然天气渐凉,但好歹能见着笑笑嘴的月牙,他没那么怕。 第二日,雷守诺嫌弃枣子劈柴太慢,打发他去挑水。枣子第一次走出雷家门口,前天晚黑,只顾追上喜郎,他没看清周围什么样子。 院门外是一条小路直通远方,右方另一条山道通向深山,道旁有茂盛的草木,绵延到不知几远。天色还未大亮,仔细看近处的树梢,那上边缀满了成捧的黄褐色小果子。枣子认得这是龙眼,回想起它清甜的味道,肚子打起了鼓来。 梅小爹好似没发觉他的饥饿,把挑着水桶的扁担放上了他的肩膀,木头都是实打实的料子,压得枣子踉跄了几步,就顾不上枝头的龙眼了。 梅小爹走在前面,枣子快步跟上。 小道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小路宽了,路边的有参差排列的泥砖房,一排屋子后面跟着另一排,几乎挤成一堆。左边的所有屋子后面恰好是两座之间的空地,偶尔可以从屋子之间的缝隙看到水渠后的稻田,金灿灿一片,再远处是山。 这村子里的屋子都不算大,烟囱里冒出了袅娜的白烟。 各家各户都有人出门活动了,高壮一点的男人挑着两个竹筐出门,筐里有热气腾腾的番薯。细瘦一倍的男人,背一个箩筐也跟着上山。也有的矮个子男人搬矮木凳出门外,拿着个夹了布块的竹绷缝缝补补。 枣子被梅小爹带到了村子中间,右边的两个屋子之间腾出了几十尺的空地,铺了青砖,中间是一口大井。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在等着打水了,但是用扁担挑两个大水桶来的就只有枣子一个。其他人都是拎一个小木桶或者抱一个大木盆就够了。 大家的眼光都落在枣子身上,相互间窃窃私语。梅小爹没理会别人,只是用力将枣子扯到了井边,说:“呐,我回去给你的当家做饭,你就在这里打水,带回去装满厨房的水缸,我不管你怎样整,不装满没饭吃。”说完他就走了。 枣子偷偷目送梅小爹离开才敢喘大气,那个水井,只是地上有一个圆洞而已,其他人都是直接把木桶扔下去然后用手拉起来的,没有辘轳助力。他踟蹰了一阵才走近,里头黑森森的,水不深,就这么看都能看到晃荡的水面。 不敢再耽搁,正想要拿起旁边第二个桶的时候,一个穿了靛蓝色布衫的男人撞了过来,枣子跌倒在地。男人还要抱怨,“这个人是哪个啊,不知道打水要先来后到么。” 枣子明明记得这个男人是在他们到了之后才来的,怎么就变成他插队了?他想要为自己解释一下,别的男人一窝蜂聚集过来,对他指指点点,显然是站在男人那边的了。 一个两个还好,差不多十个人都这样他也不好开口说什么了,只能把委屈和着口水咽下肚。幸好男人没太咄咄逼人,说几句就去打水了。跟着其他人陆续把自己的桶盆装满,枣子把桶挪到一边,等到所有人都打好了回家,他才打自己那一份。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枣子用上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扯上来半桶水。他重复了几次,终于装满了梅小爹的两个水桶。他高兴地笑了,将扁担架在肩膊上,逐一穿过木桶上的麻绳。他用力挺身,扁担被水桶压弯,轧得他发辣的疼,这都比不上他的焦急,因为水桶还稳稳停在地上,纹丝不动。 试了几次用力他才将水桶稍微抬离地面,但是因为保持不到平衡,水桶甩几下就掉了,好不容易打起来的水最终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看着一地的水渍,难过得不行。他是瘦弱,但是没想过会弱成这个样子。砍柴不会砍,担个水都担不起身,还有什么用? 他反而没想过埋怨雷家两父子,因为以前院长就教育他们,不要去想社会和别人欠你多少,要学会自问,自己做到了多少,值不值得别人付出。 想到院长枣子的心就好过些了,他爬起来再去打水。 这样一直到中午,上山的人来回几趟了,枣子还没把梅小爹的交代的事做完。水缸里的水才装了三分一。他不能挑起两个满水的桶,一整桶满的他也拎不起,只好一个桶装一半,小心翼翼地挑回去。这样的速度确实慢得可怜。 梅小爹把一天要吃的番薯和一小锅白粥煮好之后就不见了人影,雷守诺也早就将今日要用的柴劈好了,正在田里看稻谷。枣子挑着空桶去井边的时候无意中在缝隙里看到的,生怕被发现,立刻跑走了。 越到后面体力就越少,到各家各户的人回来,柴火的烟再次升起,枣子也只装满了水缸的一半,他坐在缸边,连提起手都觉得痛。 梅小爹回来了,走到缸边看了一眼,不用说什么枣子就知道今天要继续饿肚子了。雷守诺站在厨房门边,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晚上,枣子睡在天井的栏杆边,饿得头晕脑胀,耳边嗡嗡嗡地响。厨房里还有剩下的番薯,他今晚去提水洗碗的时候看到的。从天井走过去就几步路,可是他舔了舔唇,把番薯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他抱紧被子,一时间睡不着,心里面就多了些想法:要不要逃跑?但是逃去哪里呢,在原来的世界里他都是帮着院长照顾小孩,后来学会了电脑打字和用打印机,就到一个小公司去当打杂。来到这里之后,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了,像盲头乌蝇一样。 认真想了想,他还是决定留下来。有人愿意收留自己就是很幸福的事了,孤儿院里每一个小孩子都是这么想的。虽然现在有些苦,但他相信,坚持下去,雷守诺和梅小爹会对他亲近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终于甜甜地睡了过去。 另一边厢,雷守诺和他的梅小爹说起了悄悄话: “小爹,他看起来不像是雷家的人。” “小爹知道你是善心的孩子,但是有些事不能心软。小爹就是因为心软,才被那个负心人害到了这个田地……” “小爹别难过,不是说好了忘记那些不好的,好好过日子吗?” “嗯,你说得对。再看一段时间吧,如果是雷家有心刺探我们,这个小哥子一定会露出点蛛丝马迹的。” “如果不是,他就是我真正的正房阿大了。” 梅小爹笑了,“你中意这个孩子?” 雷守诺表情淡淡的,说:“他挺好的。” 第四章 挑水劈柴洗碗洗衣服打扫,甚至还要一个人背一把实打实的斧头上山劈柴,山上早晨露水重,同路的高壮男人都有蓑衣斗笠,唯独他穿着单薄的布衫,肩膊那里还见了红。 枣子终于没了力气,连桶都挑不起来了。这天,他正对着空桶和水井一筹莫展,有个细瘦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抱着一个包了绣花红被子婴儿,两根手指勉强勾住大木桶的绳子到了井边。既要顾稳孩子,又要把满桶的水拉上来,男人急得一额头的汗。 枣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每次男人伏低身小孩被衣服包得圆滚滚的小手臂就会垂下来,看得枣子胆战心惊,生怕他会掉入井里。掂量了一下,他还是决定过去帮忙。 男人警惕地防备着他,看样子好像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就用手做出抱婴儿的姿势,指指画画地告诉对方自己想要帮忙。男人犹豫了一会儿,遥望了村头一眼,小心地把孩子交到了他的手上,说了一声谢谢。 男人得以专心打水,可是他也不太有力气,小半桶小半桶地装,中间还要停下来看看孩子的情况。小孩在枣子熟练的安抚下睡得香甜,枣子也好似忘记了身上的酸痛。男人多看了枣子两眼,说:“你是不是雷家的新抱子?” 枣子还未知道新抱子是什么,但一路上听别人过,想着应该就是了,于是他点了点头。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我是村头花家的正房阿大,你可以叫我花阿大,以后有事需要帮忙就来找我吧。” 枣子连忙道谢,虽然发不出声音,但嘴型还是能做出来。这是第一个对他示好的人,他感激不尽。花阿大打好水,把孩子接了回来,可是两头顾不好,反而把孩子折腾哭了。枣子连忙再一次帮手抱住孩子,他熟练地边走边晃动,轻轻地拍打被子,渐渐地哭声小了,花阿大问:“你是不是带过孩子?” 枣子仰脸笑了一下,以前他就是孤儿院的小保姆,有些孩子天生带着一些病,很爱哭闹,他都能安抚得妥妥帖帖的。 回忆着仅有的过去片段,脑海里响起了熟悉的旋律,那是南方一首哄小孩睡觉的。不知不觉间,他跟着旋律哼了起来,“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听朝……” 小孩高兴地跟着歌挥舞小手,枣子贴近去,逗玩得不亦乐乎。 雷守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了旁边,他厉声问:“你会说话,不是哑巴?” 枣子闻声抬头,脸上还挂着微笑。雷守诺走过来接过花阿大的水桶,说:“我把花阿大送回去再跟你算账!” 花阿大抱回孩子,走到半路的时候他问:“雷小子,那孩子挺好的。” 雷守诺哪里听得进去,他一直以为枣子是哑巴,所以事情控制在不太过分之下。现在摆明就是被骗了,他对枣子的怜惜之心也就渐渐凉了。 枣子等人走远了才反应过来,“我……的……声音……”他试着说话,虽然干巴巴的还未完全恢复,但他真的能说话了。 正高兴着呢,冷冰冰的雷守诺就回来了。 雷守诺劈头盖脸就是指责,“你是骗子,一开始就打算用哑巴来骗我们对你好点,是不是。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枣子傻住了,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我没……骗你……我也不、不知道……为什么……” 雷守诺其实挺中意枣子的,干干净净的样子,这几天被指派去做了许多寻常小哥子不愿意做的事,都很苦很累,枣子都默默干活,做自己能做的,不能做的也会尽力而为。这样的人不是正合适一起过日子吗? 他相信枣子不是雷家别有目的派来的人,所以他这些天给枣子这么多苦差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想好了的,等小爹觉得枣子过关之后,他就去买一只老母鸡,再上花阿大的家买点药材,炖个好汤给枣子补一补,平日里也要多熬点鸡蛋粥给他调理身子。 方方面面都打算好了才发现枣子不老实,他真的凉了半截心。 雷守诺把水桶装满,挑着担回家,再不同枣子说话,也不招呼他跟上。 枣子见到这种情况就慌了,跑上去跟在雷守诺的旁边,“我没……没说谎。” 雷守诺仍然不理人,嘴角都是硬邦邦的。枣子急得眼眶发红,壮着胆子跑到前面将人拦了下来。雷守诺比枣子高了足足一个头,睇着对方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枣子眼湿的样子他看了也不好受,语气也不自觉软了点。 但是在枣子看来,雷守诺是气到极点要赶他出去了,他迫切想解释清楚,可是他又不是大夫,怎么可能知道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越是想辩解就越是焦急,只觉得心头压着一块大石,想呕呕不出来,呼吸跟着变得很沉重。他大口喘气,看着雷守诺的眼睛,视野逐渐被花白的星点占满。 雷守诺放下箭头的扁担,扶住枣子的肩膀,“枣子?你看着我。” “我……没说谎……”说完这句,枣子身子就软了下去。雷守诺一把将人接住,心里头有火窜起来似的,烧得心急。梅小爹正好从家里出来见到了这一幕,小跑过来问什么事。雷守诺把枣子打横抱起,“枣子身体顶不住了,我带他去给花大哥那里!” “快点去,水桶我带回去。”其实这个时候梅小爹有些后悔了。 一直怕雷家的正房阿大不肯放过他们,专门找个新抱子是为了害守诺的,没料到反而是自己做过了火,把好好一个孩子累挎了。 看着雷守诺小男子汉的背影,再看看他怀里依偎着的枣子,他突然发自真心地觉得,真是要彻底放下心结了。 为了那些旧事,他错过很多美好。像这一次,这样一个能吃苦耐劳好模样的孩子送来他们家当新抱子,不闹事又听话,还有什么可以挑剔?他一世人过了大半,竟然还在这点事情上看不开,差点坏了儿子的好姻缘,太不该,太不应该了。 同梅小爹一样,雷守诺也后悔了。他十岁的时候亲眼见过村里一户孤寡阿大因为过度操劳晕倒在田边,送去花大哥那里的时候早已经没了出的气。刚才枣子晕倒,他就想起了这件事,当下脑子里炸开了锅,恨不得脚下生对翅膀,好尽快将枣子送去诊治。 到了花大哥家,他把枣子小心翼翼地放上堂屋的木床上。麻子村上村和下村唯一一个大夫花大哥在枣子的手腕上搭上一块薄布,开始把脉。 他皱眉道:“这个孩子身子骨很弱……” 雷守诺忙把枣子晕倒的经过报了一遍,花大哥气道:“再怎样试练也不应该乱使人!出了人命看你们去哪里哭。” 雷守诺一听人命这两个字就受不了了,“大哥,我知道错了,你快点看看怎么回事。” 花大哥细细检查了一遍枣子的眼睛鼻子和喉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你的新抱子受过大刺激,心结抑郁心疾,恐怕会留下些症状,我诊治过这样的人,有些不能视物,有些不能说话,慢慢调理有可能会好过来。最紧要的是他本身体虚脾弱,底子亏得很厉害,你们还要那样操劳他……”大夫最不能看到人作贱人,又有点气上了头,“前几天我都在麻子下村看诊,今日前脚刚回家就要听你家这样做事,你如果再让我看到有下一次,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雷守诺老实听教训,花大哥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他愿意听他的教导,“麻烦大哥开几贴药吧,银钱我转头送过来。” “嗯,你家新抱子今晚可能会发热,给他喝一大碗薄荷姜水,多盖一床被子发汗,出汗就好了。不过记得要擦汗换衣服,别又冷到。药等下回去吃饭完就喝,三碗水煲成一碗……” 雷守诺一一记下,他脱下外面的薄棉衣裹住枣子,等花大哥店里的帮工小哥子把包好的药草拿给他,才背起枣子拎着药回家。 梅小爹把雷守诺的床铺整理了一下,多加了一床被子,让枣子睡在里头。给他密密实实地盖好被子之后,梅小爹主动拿药去煲。雷守诺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梅小爹说:“看来是我们顾虑太多了,不折腾他了,以后该怎么过日子就怎样过吧。” 雷守诺自然是高兴的,“我知道怎样做了,小爹你要是不放心,等枣子病好了之后再问清楚,他能说话了。” “都可以,毕竟是陪你过一辈子的人,问一下也无妨。他不愿意讲的话你也不要逼他,紧要的是以后的日子。” “儿子明白。” 傍晚时分枣子醒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念着自己没有说谎,雷守诺好笑又心疼,喂他吃了点粥,喝了药,又擦过汗才塞回被窝里让他继续睡。 小爹要出门找薄荷,被雷守诺拦了下来,“小爹你今天累了,粗重工夫让我来,你快去吃东西吧。” 薄荷这种东西随处可见,要找也不算辛苦,只是傍晚光线不好,小爹眼睛不好,雷守诺不放心他出来。 拔了许多新鲜薄荷,洗干净,和生姜一起放进碗里,用刀把去剁,待它成了渣出了汁,再用滚烫的开水冲,最后放一点盐,咸咸甘甘,清香中还透着一股暖和的辣味。雷守诺尝了一口,觉得正好,才端进房里。 枣子果然发热了,没几两肉的脸颊上染了红晕,嘟嘟囔囔地喃着胡话。梅小爹忙把人扶起来,雷守诺把碗压在枣子的嘴边,哄道:“乖枣子,张开嘴把这个喝了。” 枣子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听话地含住了碗的边沿,一小口一小口地饮了下去。喝完薄荷姜水,他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没饿肚子,亦没有挨冷受冻,反而处处是温暖,有大人和小孩的欢笑声不停地回响。 他在梦中笑了,心里想,这一切要是真的,让他吃什么苦都甘愿。 第五章 枣子这一病就病了整整半个月,算是验证了那句老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头五天反复地在夜里发热,后十天风寒不去,头疼流涕,走几步路腿就发软。他病得迷糊还记着要干活,几次三番被雷守诺摁回被子里。 雷守诺说:“你先养好身体,别的不用管。” 病好转之后,枣子缩在床头问:“我没说谎,别不要我。”雷守诺正把加了碎肉的菜干粥放下,说:“我知道你没说谎了。” 枣子愣着问:“为什么?”明明那天还气得脸色铁青。 雷守诺回答:“大夫说你出不了声是因为受过刺激,现在能说话算是恢复了,我高兴还来不及,你别胡思乱想。” 枣子心里问,为什么你会高兴?转头一想,招人做工,也是会说话的比较方便,可以理解的。雷守诺把粥用另一只碗摊凉,然后用小匙羹送到枣子嘴边,枣子还缩了一下,雷守诺反而笑了,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我又不是大虫,你怕什么。” 枣子闻到香味,吞了一口口水,问:“我可以吃这个?” “怎么不能?”雷守诺倒是奇怪了,“虽然肉是今天才有,但这半个月以来小爹都有给你吃鹅蛋的。” 枣子几乎每日都是昏睡,怎么知道这些呢,雷守诺也不同他多话,把匙羹塞入他嘴里,喂了下去。很快一小锅粥就吃完了,枣子傻乎乎地张嘴就吞,小肚子撑得像西瓜那么圆,打了个饱嗝就动不了了。 雷守诺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擦脖子,动作毛毛糙糙,揉得皮都红了。还要擦身体,被枣子躲开了。雷守诺把那只柴杆似的手腕移开,执意将自己的手探进了枣子的衣服里,摸了两把道:“没怎样出汗,刚吃饱先坐一下。”就把被子包了上去。 枣子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刚才擦的还是羞的。雷守诺将东西收拾了一下,回来坐在床边说:“枣子,我要同你说些事。”枣子竖起耳朵,点了点头。 “你刚来的时候我和小爹对你都不好,你有没有怪我们?”雷守诺这番说话问出口心里面也是没底的。虽然山外的人家对新抱子好不到哪里去,但他们家不是那种人,这样操劳枣子在他们眼中就是挺大的事了。 枣子怎么说呢,特别累的时候会难过,但说实话他没怨恨过谁,也没怪过谁,有地方挡风挡雨,有东西填肚子,他就很知足了。他把心里的想法照直说了出来。 雷守诺笑着揉了揉枣子的头,说:“那就好,我现在告诉你,那样指使你做工是有原因的。你见过雷家的人没有?” 枣子说:“……那个,大屋里的人?” 雷守诺说:“没错,就是那里。那户人姓雷,是高良县最大的富商,当家的人是我名义上的爹。他当年娶了我小爹当正房阿大,认识了上任县长的小哥之后他贪图权势,就把明媒正娶的小爹硬说是偏房,让那个金花小哥当了正房。”他停了一下,接着道,“那个人当了正房之后对我小爹百般刁难,在小爹怀上我的时候使诡计,说孩子是同宗族一个表亲私通得来的。小爹差点就被关牢房了,幸好后来水落石出,但是雷家的人已经彻底厌弃了我小爹,于是把我们两父子赶来了这个深山里。” 枣子虽然不是很明白正房偏房,但也听得懂雷守诺说的故事,他笨拙地拍了拍雷守诺的头。雷守诺笑着道:“你被送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那个金花小哥让你来我们的,所以才对你那么苛刻,为的是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枣子连忙说:“我不是坏人!是一个叫媒哥儿的人把我从河边捡回去的。他让人给我洗澡,穿好看的衣服。又叫那个喜郎把我送到这里,我要逃的,可是逃不掉。” 雷守诺锋利的眉毛皱了起来,说:“你是捡来的?以前家在哪里?” 枣子默默地点头道:“我以前住在东湾市。”“没听说过,”雷守诺道,“家里有什么人?” “有院长,有好多孩子。”枣子眼眶泛酸,“大家都是被遗弃的,我们都住在那里。” 院长?难道是怡红院那种烟花之地?县里头最大的是县长,怡红院里最能说话的就是院长了。雷守诺的心疼又多了几分,道:“他们逼迫你做过什么事?” “什么事?”枣子努力回想,摇头道,“没有,院长对我很好的,我身体不如别人好,平日做的都是家务和带小孩,其它事他都让别人干了……我想回去。”讲到后面,眼泪就掉了。 雷守诺把人抱住,像小时候小爹安抚他那样轻轻拍打。心想那个院长还算是有良心的人,这么瘦弱的身体,如果还要遭遇那些凄凉事,可能真的会保不住。他说:“你讲的地方我不认识,你既然进了我家的门,以后就是我家的人,我会对你好的。别想以前的事了,好好和我过日子,可以吗?” 枣子抹干眼泪,怯怯地问:“我们要做一家人?”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但他冥冥中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的了。很难过,但是院长教下,人在哪里都是要生活的,要想着未来,不要执着过往……他要听院长的话。 雷守诺应道:“是的,我中意你,等你长大了,我就让你当我的正房阿大。” 枣子破涕为笑道:“谢谢你,我会努力干活的,我很多东西都不懂,你能教教我么?” “哈哈,为什么不可以,你是我的新抱子,我自然要负责教你各种事。”雷守诺高兴得把枣子抱起来在房间转了半圈,枣子哇哇地叫,紧紧攀着雷守诺的肩膀不敢放手。 重新坐回床上,枣子迟疑了一下,问:“我可以叫你雷哥么?”“可以,随你喜欢。” 枣子继续道:“雷哥,正房,偏房,小哥子,还有新抱子,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这下雷守诺错愕了,“你不知道?”“没人教过我……” 雷守诺想了想,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木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四个布包,扁扁的的布包打开之后是书。蓝色的封皮,微黄的纸页。一个布包里只有四本,很薄很旧。枣子的眼睛跟着雷守诺的动作,雷守诺很宝贝地拿起一本,“这是给小孩子启蒙用的书,我跟你讲讲。”翻开第一页开始讲解。 书里头的都是繁体字,枣子只会简体字,看繁体觉得眼熟,但是看不懂。里面也有简单的图画,于是他安静地看着图听讲。 这个国家叫辰国,不能生孩子的身体强壮的是小子(长大后叫汉子),能生孩子的叫小哥子(长大后叫哥子),脖子上有胎记。汉子娶的第一个哥子就是正房阿大,后面娶的是偏房阿二阿三……成亲之后汉子就是当家人;一般人的叫法是某家当家和某家阿大。 看图上画的都是男人,这里可能是没有女人的。枣子想。 至于新抱子就是抱了人家的小哥子,一般小过十岁或者十岁左右,长大后配给那户人家的孩子。运气好的能当正房,运气不好的可能要当偏房,最凄凉的是那户人家的汉子不肯娶他,他只能当一世仆人。这些朝廷都是默许的。新抱子不比寻常娶亲,不用嫁妆,也没大排场,好人家会做个酒席送点简单的喜礼,差点的什么都没有。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他们有一个圆房礼,算是唯一的一点喜庆礼数。可都是看人办的,不一定每个新抱子都有。 雷守诺的声音在少年与汉子之间,有点沙哑,但听得人很舒服。两人的头不知不觉依偎在一起,雷守诺心情变好了,刻意多说了一些内容,例如,生养的那位叫小爹,另一位是叫爹,嫁人之后也是这么叫,为了区分两家,会在称呼前面加上一个字,这个字是长辈们自己定的;自家哥子出嫁了,长辈叫哥子嫁的人做哥郎,如果是自家汉子娶亲,就叫那个被娶进来的人做阿大阿二或阿三,看排序…… 足足讲了一下午,雷守诺才合上书,重新锁回柜子里。枣子也总算知道了这里的一部分风俗习惯,心里头清明了不少。 雷守诺说:“我们家一直是穷过来的,近几年好了一点,虽然做不了大排场,但我也会尽力给你体面的礼数的。你安心跟着我吧。” 枣子对这个地方的事情感到新奇又有些畏惧,都是他从来不知道的事物和人情。可是看着雷守诺的时候他就能心安,那些好听的说话人人都会讲,可是面前的少年说出来却特别能叫人信服。 他抱着棉被想了很久,久得屋子里都有了夕阳的余晖。雷守诺心里是急的,但是表面上不动如山,坐得住。枣子在琢磨呢,其实也不是想多艰深的东西,枣子只是想事情要比别人慢一点。 最后,他想好了,说:“我们要当一家人。”这就是他的决定,他要一个家,也想要和这个人组成一个家,这就足够了。 …… 说完话,雷守诺走出屋子跟梅小爹交代清楚,梅小爹也高兴。他感慨道:“怎么说我们家的好日子也应该要来了。” 雷守诺很同意,望着天空中袅袅的炊烟说:“家里多一个人的感觉真是挺好的。” 梅小爹揶揄道:“那也要看是多了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归谁个。”雷守诺摸摸鼻子,“我就觉得有个差不多年纪伴挺好的。” 梅小爹净是笑,不多说了。 第六章 又过了两天,枣子的病才总算是断尾了。他问雷守诺:“雷哥,我要做什么?” 雷守诺正在劈柴,一斧头下去海碗那么粗的木头一分为二,干净利落。明明入秋天凉了,他光着上半身也能汗水淋漓。枣子将毛巾递过去,他抹了两把才说:“劈柴挑水都是汉子做的,你去帮小爹做饭就行了。” 枣子不解:“可是,其它哥子都在井那边打水……” 雷守诺笑道:“水用完了,汉子来不及挑的时候他们才会出来打一点用的,你没见到他们装水的都是小木盆?有时候煮饭做菜要用新鲜的水,水缸里的隔夜,他们就会自己出来装。我们家离井远,平时都是我去挑的,我没空的时候小爹也会去挑一点将就用。” 原来是这样,枣子明白了,难怪自己去挑水的时候那些哥子的眼神都怪怪的,好像在看什么新鲜事。雷守诺摸摸他的头说:“之前辛苦你了。” 枣子连忙摇头,“是我没用,没力气。” “这有什么!”雷守诺抡起斧头向木柴劈下去,“汉子有力气就得了……去厨房吧,吃完早饭我带你出去转一转。” 枣子就进厨房去了,只见梅小爹蹲在炉灶旁边,对着竹筒吹气,竹筒伸进灶口里。小爹咳了两下,站起来在围布上擦了擦手,说:“枣子过来,帮我生火。” 枣子不懂,老实讲出来,梅小爹也不生气,手把手地教他怎样做。一开始用多大的柴枝,塞多少,火苗起来之后怎样加柴,还要用竹筒往里面吹气,让火旺起来,粗的木柴塞哪个位置……枣子慢慢地也学了起来,只是手生控制不住火的大小。 梅小爹说:“初归新抱,落地孩儿,我以后慢慢教你。” 火生起来之后梅小爹把铁锅放上去,里面已经放了水和米。枣子想了想,轻声问:“小爹,这样是要煲粥?” 梅小爹说:“今日吃好点,吃饭。” “饭?”枣子抱着竹筒挨过去看了看。明明就都是水啊。 “你没见过人家煲饭么?”梅小爹没想到枣子连这个都不懂。 “我会好好学的!”枣子赶紧表明决心。 梅小爹点头道:“好,小爹相信你。以后煲饭都这样做,把米洗好,多放点水,等煮得米熟了就捞起来,呐,漏勺在那边。” 枣子努力记下,“小爹,那水要放多少,什么时候米熟?” 梅小爹道:“这个我也说不准,煲多几次自己就知道了。你以后看我怎么做,多看多做就会了。”枣子连连点头。 饭备好了,梅小爹把铁镬也搬了上灶台,舀了一点水进去用丝瓜刷刷干净,再把水倒掉,“枣子,多加一把柴来这边的灶口。” 火旺了,镬上的水逐渐被烧干,梅小爹把剩下的几滴水铲走,从一个器皿里舀出小半勺油进镬里,旁边早已经备好了两条条清理干净的鱼和一小块豆腐,他用拍裂的姜擦镬底,“要这样擦一下,知道么。” “知道了。”枣子应道,视线被梅小爹刚拿出来的一个小勺子吸引了。 “傻孩子,提勺有什么好看的。”梅小爹把一点点金黄色带渣的液体倒进了镬里。枣子凑过去闻了一下,“小爹,这是花生油?” “嗯,把鲫鱼煎一下好煲汤。”说着话,梅小爹把鱼下锅,煎得两边微微变黄就铲了起来,枣子赶紧捧着大碗接下。梅小爹加了几大碗水进镬里,等水烧开的时候他从竹盖下端出一个大碗,拣着里头的东西跟枣子说:“这个是草菇,山上摘的……这个是莲子,隔壁县有人种,想要可以趁麻子下村初一十五趁墟的时候买……墟就是很多人做买卖的地方,趁墟就是到那个地方买东西。这个呢,就贵了点,叫百合,要北方才有,经常有货商贩回来卖的,墟上不是常常买得到的。” 枣子猛点头,“那么贵的也要用来煲汤么?” 梅小爹笑道:“不煲汤你要生吃么,这个汤静心安神,现在喝能润肺去燥,健脾祛湿,你这身子多喝点,守诺近日有点燥热,喝了也好。” 又说了一会儿话,水开了,梅小爹把鱼和草菇莲子放下去,盖上镬盖。过了大概两刻钟,再把剩下的新鲜百合加进去继续煲。这边饭也差不多了,梅小爹捞起来瞅了两眼,就让枣子去拿漏勺把米都捞起来。 “如果想好吃,亦可以拿去蒸一下,今天就不蒸了。”梅小爹说。 趁着汤还没好,梅小爹让枣子去院子里拔两棵麦菜,枣子这才发现院子有个小木栅,推开之后是个菜园子,不大,大概十几平米。种的菜也不多,大概看过去就只见到麦菜和丝瓜篱笆。枣子不敢耽误时间,拔了两棵就往回走。路过劈柴的地方,雷守诺已经不在了,讲不清楚为什么会有点失落,他回到了厨房。 梅小爹准备了一盆水,让枣子把菜叶掰开洗干净,汤差不多好了,小爹把一个中等大小的砂锅捧了出来,汤都倒进去盖好盖子。空出来的镬就直接用来炒麦菜了。 梅小爹边炒边说:“我们家的锅不多,一个煲饭的铁锅,一个煲汤的砂锅,一个炒菜的镬,镬做鱼汤时也会用,然后再一个小铁锅是煲粥或者炖点羹之类的。你的雷哥出生之前,家里就只有一口铁锅,还是别人可怜我们送的。” 枣子默默听着,不时递个盐,送碗水,梅小爹继续说:“守诺十二岁那年跟村里的货郎出去走南闯北,才慢慢存下了一点钱。当年啊,从雷家出来,账房要我们五百文钱,说是给我生守诺的帮贴。” “小爹收了么?”枣子悄声问。 “收了,”小爹翻炒麦菜的动作很利落,“为什么不收?他们给我这笔钱就算是一刀两断了,我怀着守诺,只能做点针黹,还要生呢养呢,带大守诺处处都要钱。那一口气算什么,我又算什么?那点钱是他们欠守诺的,还远远不止这个数。” 枣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壮着胆子帮小爹顺了顺背。这个小动作令小爹心情好了不少,他捏了捏枣子的脸,“难怪大家都说哥子是贴心棉袄,枣子真是个好孩子,快点吃胖些,现在肉都没几两,看得我们心疼。” “谁心疼了?”雷守诺从外边回来了,衣服好好地穿在身上,正要走进厨房就被梅小爹推了出去,“你这个孩子,都讲几次了,衣服穿多点。” 雷守诺说:“我不冷。” 梅小爹看着这个比同龄人老成的儿子,心里欣慰之余更多的是怜惜,“做什么去了?” 雷守诺执意走进厨房,帮枣子端碗拿筷,“去村正那里了,把剩下的买房钱付清。”他瞥见枣子迷惑的目光,接着说道:“这个房子以前是租的,我去年买了,付了一半钱,今年付另一半。” “……贵、贵么?”枣子跟小爹很快就熟络了,反而是对着雷守诺的时候不太自然,容易结巴。 “比起外头的房子,算是很便宜了。” “当然便宜,”梅小爹把碗接过去,先对枣子说“汉子在外头辛苦了成日,做饭端碗都是哥子的事,”等枣子点头了才把房子的话题说下去,“麻子村在山沟里,尤其是我们上村,不是村里边的人都不识路,再加上闹瘟疫的时候病的人都赶进这里了,没人敢靠近。这个房子原先是停尸的,村里的人都不太想要,就便宜租给我们了。” 说到尸体枣子就想起在这里蹲的那几个晚上,背脊有点发寒,雷守诺揉了揉他的头,“别怕,有我在。” 梅小爹说:“当年都是因为村里其它房子都没有了,只剩这一家,租钱又合适,我才住下来的。” 雷守诺转头安慰他小爹说:“这也挺好的,哪里可以用这么划算的银钱买得到这么大这么结实的房子?有瓦遮头就很好,其它的不用想太多。” 梅小爹侧身抹了一把眼角,笑着道:“再讲下去饭菜都凉了,枣子,来和我一起端菜出去。” 雷守诺用抹布把饭桌擦了一遍,等饭菜上齐,三个人坐成一桌,开饭了。 一顿饭吃得很好,枣子胆子再小都被饭菜香味勾得有了夹菜的勇气。不过多年的习惯之下,他先把最好的那块鱼腩夹给了小爹和雷守诺,然后才拌了一勺鱼汤埋头吃饭。 雷守诺吃着碗里的鱼块,对枣子是更中意了,也动筷子,给另外两人夹了菜。 枣子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雷守诺明明只比现在的自己大两岁,跟上辈子的他同年呢,怎么就给人那么成熟的感觉?板着腰坐的样子,很有一家之主的威严。 他边吃边从碗边上方偷看,没想到被雷守诺的视线逮了个正着,他把脸一埋,再也不往前伸筷子了。 雷守诺被逗乐了,乐于给枣子接着夹菜。 梅小爹看着这小两口,心里比喝了热汤还要暖。 第七章 吃完饭,枣子想帮手洗碗,被小爹一路送到了堂屋,“你病刚好,先不用做事。出去走走吧,在家里闷了半个月,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不说犹自可,说起半个月枣子就觉得自己身上黏腻腻的。他嗅了嗅自己的衣领袖子,还没什么想法呢,雷守诺在旁就问了:“想洗澡?” “没、没关系的……”枣子很怕麻烦到别人。 雷守诺挽起衣袖,走进厨房,左右看了一遍,“小爹,能用煲饭的大锅煲多点热水么?” “可以,等我刷刷干净。” “真的不用……”枣子其实撞见过一次雷守诺洗澡,不过对方没发现,那时候雷守诺是直接从水缸里舀水的,而且洗得很快,洗完就继续出去忙了。 “都是一家人了,计较这么多做什么。”雷守诺的手臂上有青筋,随着动作一起一伏,显得很有力气。 梅小爹也是这么说,讲得枣子不好意思再拒绝,因为推搪过头就是矫情了。他抓着门框,看厨房里忙碌,似乎插不上手。 小爹把锅洗好给雷守诺之后,把枣子带去了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橱,里面整齐叠着几套衣服,薄的两套,厚的三套。小爹拉开底下的抽屉,里头端端正正地放着两套厚的少年衣服,和枣子现在身上穿的雷守诺衣服不同,衣摆和裤脚上都绣着花纹。 “小哥子总不可以一直穿小子的衣服,守诺身体好,衣服旧点薄点都没关系,你身子弱,要穿暖和点才行。”小爹把衣服抖开,簇新的厚棉衣,朴实的靛青色布料,配上藕色的刺绣,显得尤其精神爽利,他把衣服放在枣子身上比了比,“每个哥子的胎记其实都有不同之处,这花纹我是照着你的胎记绣的。” 枣子摸着衣服,他只在媒哥儿房间里的铜镜上见过自己的胎记,匆匆一眼没看得太清楚,现在看着小爹栩栩如生的刺绣,他才知道自己的胎记是这么细小的,像被风雨吹散的小野花。 拿了衣服回厨房,门窗都关上了,里头很暖。雷守诺正把热水倒进一个木桶里,说:“我和小爹一年四季都是洗冷水澡的,手上的银钱不多,可以省的地方都尽量省了,你将就一下吧。” 枣子简直要受宠若惊了,“我也可以洗冷水的,我……”“你要我也不放心让你洗。”雷守诺又添了两勺冷水,试了试水温,“厨房里头暖和,就在这里洗了。快手快脚,别冷到了。” 梅小爹搬进来一张木凳,衣服麻布巾和一小盒澡豆都放了上去,雷守诺出去时顺手把门带上。厨房角落有个台阶,里头的角落是洗菜的地方,台阶是防止水浸得到处都是的。 枣子跨过台阶脱下衣服,用瓢勺往身上浇水,冷风从出水口灌进来,他哆嗦着抹澡豆,冲水,几下就洗好了全身。擦身是最难捱的时候,他差点把衣服抖到了地上。终于穿好棉衣他才大大吁了一口长气。 他把木桶放回原来的位置,双手提着木凳和澡豆出去。雷守诺率先拿过东西放回堂屋和天井,枣子帮不上手就回头蹲在厨房的角落里洗衣服,用的是梅小爹给他装脏衣服的木盆。他记着还要出门,所以加快了手下的速度。 最后,梅小爹将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晾,枣子跟着雷守诺出门。 只是短短半个月,枣子觉得门外的路和风景都不一样了,树梢上的龙眼不见了踪影,阴沉的树荫底被阳光照亮,有小野花盛开着。 他们走进村子,有人主动过来跟雷守诺打招呼,雷守诺给枣子介绍道:“这是梁家的阿大,我前几年出去闯荡全靠梁富阿叔带着,是我的大恩人。”枣子微微躬身,怯怯地笑了一下,“谢谢你。” 梁家阿大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抓起枣子的手臂转了一圈,“这就是你的小阿大了?多乖巧的孩子,你前段时间做得不地道,以后要好好对人。” 雷守诺连忙应是,枣子一被松开就躲回了雷守诺的身后,逗得凑过来的其他人都乐了。花家阿大也来了,抱着那天的小婴儿。枣子才探出头,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被子里的婴儿。 花家阿大见枣子还怕生,就主动过去招呼了两声,把孩子交给他,“我手臂都酸了,能帮我抱抱么?”有人想出言提醒花家阿大,怕孩子抱孩子不稳妥,被梁家阿大拦下了。 枣子看了看雷守诺,壮着胆子接下了小小的孩子。小孩正睁着眼睛到处看,枣子轻轻地颠起来,小小声地跟孩子说悄悄话,又是眯眼睛又是耸鼻子,小孩一下子就开心了,咯咯地笑个不停。 枣子逗着逗着,自己也笑了起来。雷守诺第一次看见枣子发自内心的笑容,只觉得特别好看,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哥子都好看。 旁边的人没想到枣子照顾小孩的手法那么娴熟,原先他们都以为他是城里那个出名刻薄的雷家送进来娇贵小哥子,来捣乱的,都没有多少好感。经过那些天的观察和现在的表现,他们才相信这个新来人是个能吃苦又好脾性的好孩子。 麻子村的人基本都是因为当年瘟疫被赶进来的人及其后代,外面的人歧视他们,他们亦不稀罕外人,所以都是有点排外的。 抱了一会儿,枣子的手臂开始酸了,雷守诺把小孩子送回了花家阿大的怀里。枣子还很舍不得呢,梁家阿大就揶揄:“等你们行了圆房礼,自然也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正说着,另一个年轻阿大抱着孩子也出来了,但是孩子哭闹个不停,看他的手势,应该是个新当小爹的。有经验的别家阿大上去帮忙,可是轮了几个人的手,那孩子还是不乐意,哭声震天响。 枣子听不得孩子哭,一哭他就难过,所以他小跑着上去,问人家能不能让他帮忙。 那个阿大正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办,毕竟是个外人,万一抱不好摔着了怎算。花家阿大心里是希望枣子尽快得到村里人认同的,所以就帮忙说了两句,最后,枣子如愿以偿地抱到了孩子,他不慌不忙,托起孩子趴在自己的肩膊,一下一下地帮他扫背。那个阿大跟在旁边,张开手护着。 也不知道枣子是怎么做的,来回走了几轮,那孩子的哭声竟然慢慢地就小了,眼睫上挂着泪珠,却笑着蹬了起来。枣子托着他的小脚,稳稳地拢住他的腰,由得他乱挥手乱指。 不止那个小爹,其他阿大也惊讶了,自己怎么哄都不对,为什么一个还没成年的不认识的小哥子抱着走了几步路孩子就听话了?那个抱法其他人也试过,但就没那么有效。 “雷家的新抱子真有办法。” “就是,连小的孩子都愿意亲近他,看来是个乖顺的人。” “照顾小孩不容易啊,小孩也是挑拣人的。” …… 雷守诺带枣子在村子走了一遍,大概说了一下哪家姓什么、做什么营生。又指给他看哪里的田地是村人的,田那边山头种了什么果树。村子另一边的山头也有果树,一边是龙眼一边是荔枝。麻子上村人少,所以种得不多。 回家的途中,花家阿大出来给他们送了一捧龙眼,“吃这个对身体好,人家给了我一筐,你们想要再来我这里拿,知道么。” 雷守诺推辞了一下,没推掉。花家阿大说:“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高良县的人都不要麻子村的东西,除了晒干一些给梁家货郎送去北方卖,剩下的还不是自己人吃了。” 雷守诺想起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也不推辞了,掰了一颗给枣子吃,说:“花阿大,如果可以带更多龙眼干去北方卖,你说大家愿意做起来么?” “当然愿意啊,”花家阿大道,“这些东西北方没有,本来就挺好卖的,只是肯帮麻子村贩东西过去的人基本没有,梁家货郎一个人又带得了多少?难道……你有办法?” 雷守诺笑笑,说:“我就是有个想法,还做不了准。多谢你。” “客气什么,”花家阿大摆摆手,“如果真的能成事就最好了,麻子村里闭塞,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 花家阿大感慨道:“想当初你小爹刚来我们村,也受了不少苦,大家都不喜欢外人,你小爹是个硬气的人,让大家最后都佩服了。现在你终于大个了,看来也是个厉害的人物。” 雷守诺笑着不说话,继续塞龙眼进枣子的嘴里。枣子腮帮子鼓鼓的,躲开雷守诺的手,把刚剥的龙眼递到雷守诺的嘴边,然后愣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也喂起来了?他们有那么亲昵吗? 他耳根微微发红,正要缩回手就觉得指尖上一暖,雷守诺似笑非笑地把果子吃进嘴里了。 “来,再拿点。”花家阿大又给了他们一捧,“守诺,有什么想做的就放胆去做,花阿大看好你的。” “多谢花阿大,事情八字还没一撇,还是先别给其他人知道比较好,”雷守诺说,“确定下来只会我一定会跟大家说的。” “知道,花阿大最可靠了,你说是不是。” 雷守诺笑道:“是的,所以我就只找花阿大商量了。” “好啦,知道你嘴巴甜,快回去吧,你家新抱子累了。” 雷守诺再次道谢,拖着呆了的枣子回家。 第八章 回家的路上,枣子想起了被送进村的前一晚在轿子里听到的那些事,于是他有板有眼地同雷守诺学了一遍。雷守诺没什么表示,让他继续吃龙眼,别把这件事告诉小爹。枣子点头,心里想雷哥是怕小爹听了会生气。 到家的时候,小爹正在刺绣,嘴角带笑,绣一只小小的大虫——也就是老虎。这里的人都叫老虎做大虫。 枣子过去问:“小爹,你为什么要绣这个?” 小爹才发现两个孩子回来了,放下竹绷说:“叶家阿大的小子快要学走路了,爱到处爬,怕他肚子着凉,我想给他做一件小肚兜。” “真好看。” “真的?别逗你小爹开心。” “真的,珍珠都没那么真。”枣子一脸正经。小爹反而笑了,说:“枣子想学吗?” 枣子当然想学,他还在孤儿院的时候,最爱看的一本书就是跟刺绣有关的,书被翻得很旧,但里头精致或者清雅的图案样式都跟金子一样闪闪发亮,他记得特清楚。 可是……他做什么都很笨,怕学不好,让小爹不高兴。 把这些想法吞吞吐吐地讲出来,小爹说:“没学就怕学不好,那就什么都学不成了。你就说你想不想学,想,小爹就一定用心教你。” 枣子这下不犹豫了,小爹看上去特别严肃,他也不敢犹豫了,连忙应了下来。 雷守诺在旁边插话:“学归学,注意身体,小爹你和枣子都是。” 小爹说:“知道了。你不是说要去问问花家阿大卖龙眼的事么,问得怎样了?” 雷守诺把花家阿大的话复述了一遍,说:“我觉得可行,今年龙眼收成迟了,要尽快去跟村正说才行。” 小爹始终还是有顾虑,“守诺啊,你说的那个人可靠么?真的守承诺才好,否则你就要蚀底了。” 雷守诺道:“小爹你放心,我都铺好路了,字据之类的东西都办好了的,信得过的。” 枣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雷守诺拍了拍的他的手背,安抚了他一下。 小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也长大了,前几年走南闯北,算是有见识了,小爹就是不放心提醒一下,你别嫌小爹罗嗦。” “不会,小爹都是为儿子好的。” 和小爹说完话,雷守诺和枣子回了房间。 雷守诺说:“枣子,我不是我前些年跟梁家货郎出去闯世界了么?” 枣子乖巧地应:“嗯。” 雷守诺接着说:“我运气好,头一年,路过海边的时候捉了几只海物,我觉得稀奇,加上海边人家做买卖都厚道,就买了两只一路上养着,打算带去其它地方看能不能卖掉。结果,到了北方,那边的人没见过这种东西,稀罕得不得了,有人就教我在酒家里租借个院子,引人来看,一个人收二十文。” 枣子听得很入神,扯着雷守诺的衣角让他继续讲。 雷守诺也不吊人胃口,笑道:“那里是酒家,来往的人多,一传十,十传百,在那半个月就收这个钱我就赚了整整七贯钱,后来酒家的掌柜又用三贯钱把那两只海物要走了。我第一次赚钱,拿回来之后小爹哭了整整一日。” 枣子知道这种感觉,他以前第一次拿钱回孤儿院,也哭得很厉害。 雷守诺感慨了一声,才十五岁的他看上去已经有了成年汉子的担当,他说:“第二年我又这样做,换了别的海物,照样是那个酒家,又赚了钱。只是这一次,别的人亦跟着做了,别的地方也有了新奇的东西可以看,可是比不上我的眼光好,所以还是我赚得多,比上一年更多。但是我想,只有这一样,一直下去也不是长久的,所以我有心跟掌柜打好关系做点其它买卖。到第三年也就是今年去的时候,我把那些海物都送给了掌柜,还有两条新鲜美味的大鱼,没想到其中一条大鱼肚子里还藏了一簇漂亮的珊瑚,这在北方可是很值钱的。” 枣子眼睛圆了,“雷哥,你把珊瑚也送给他了么?” 雷守诺摸了摸枣子的头,他好似很喜欢枣子柔软的头发,道:“是啊,送了。” 枣子不明白:“可我们家不是挺困难的么……” 雷守诺哈哈大笑起来,小新抱子已经开始为这个家着想了,真好。他刮了一下枣子的脸颊,说:“梁阿叔教我,要别人帮你忙,就要适当给他一点好处。我们现在比以前好了,头两年我赚的钱扣掉买这屋子的,还有剩一点……” 不等雷守诺说完,枣子自言自语道:“我要学刺绣,我要赚钱。” 雷守诺朝门口看了一眼,突然在枣子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枣子太可爱了,不是样子,而是说的话,做的动作,全部都叫他打心底喜欢。 枣子脸腾一下红了,雷守诺又偷亲了一口才说:“不怕,掌柜为人还算厚道,知道那个珊瑚价值千两,也给了我不少赏钱,让我以后有事都找他帮忙,只要尽量帮他找这种东西。” “真好……”枣子这才笑了。 雷守诺就同枣子说自己的打算,今年回来的之前,掌柜带他认识了一些人,其中就有人对龙眼很有意的,那处县城正好没龙眼这个东西,那人见别的县城的人卖得好,心里也想做起来,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卖家。他的出现据说简直就像一场及时雨,那人当下就同他立好了字句,来年他就带村里的龙眼过去,给那个人拿去卖。 “可是,龙眼放不久,又重啊。”枣子问。 “是的,当时我也说了,所以我们说好了,带干龙眼过去。因此,我今天同花家阿大讲了一下,探探口风。” 枣子扯着耳垂,想了好一阵才说:“雷哥,你以后就做这个买卖了么?”听上去,是要常常不在家的行当。 雷守诺摇头,“我们麻子村能卖,有心思的人也会从别的村别的乡找去卖,那个人之前是不认识这边的人,我去了,其它村的人不用多久也会知道,自然能找上那个人的门。而且,我也舍不得那么久离家。以前舍不得小爹,现在,也舍不得你了。” 枣子结结巴巴地问雷守诺以后怎么打算。 雷守诺一时半刻也没想好,“麻子村里的龙眼别的人都不敢收,就看我的了,我还是能从中赚一点的,其它的……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枣子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雷守诺很值得相信,这人身上就有一种让人放心依靠的气质。所以他也不多想了。 第二日开始,雷守诺去了找村正,忙碌了起来。枣子才知道,原来雷守诺从北边回来才短短半个月多一点,他被红色小轿子送进来的那天,正好是雷守诺回家的第二天,休息都没休息够,就被人硬塞了一个新抱子。 难怪他那天晚上心情那么不好。枣子挠了挠脸。 雷守诺去忙了,枣子也不闲着,帮着小爹做好饭,整理好家头细务,他就搬一张小木凳坐到小爹身边,拿一个小点的竹绷,学起了针黹。 因为是刚开始学,怕糟蹋东西,他用的是一种很粗的黄麻布,线用的是没什么颜色的棉线。一边跟着小爹的手法做,一边听小爹讲一些寻常的事。 像是,还没多少人种棉花之前,棉线是比丝线矜贵很多的,后来种的人多了,大家都觉着种棉花简单一些,就都种起来了。慢慢地,棉线就比丝线划算了。南方这边的刺绣,其实更偏好棉线,用棉线也恰当,只是染了色的要贵一点,刚开始学,用普通点的就好。 讲完了线,小爹又讲起了他们家的事。没有田地,没几多底气,他就天天刺绣,好赚些银钱养家。现在雷守诺长大了,不知道以后赚了钱会不会买地。可是买了又没人种……他看着枣子,说:“你快快长大,给守诺生几个好儿子,我们家就有人下田了。” 枣子愣了一下,把头埋进了布里。 第九章 雷守诺又忙了几天,有赖梁阿叔帮手,终于说服了村里的人家将多余的龙眼都晒干。风风火火地忙着,八月十五已经近至眉梢了。 枣子跟着小爹去找雷守诺的时候,几户人都在整理龙眼,将果子一颗颗摘下,放到簸箕里铺平,然后直接放到大太阳底下晒。也有的人家把簸箕捧回厨房里,开灶用龙眼木头做成的柴火来焙。这些都是小爹教枣子的。 焙龙眼考功夫,要会控制火候,又要懂得看龙眼的干湿,焙得差不多了,还要拿去晒的。这次为了方便带到北方,特意趁龙眼未干透时去壳剥肉,再把肉晒干或者焙干。晒好之后就省地方多了,也能多带一些。 “为什么有的人要晒,有的人要……焙?”枣子不太明白。 雷守诺过来正好听见,答道:“收得早也可以靠日头生晒的,就怕日头不够烈。不过,祖辈传下来的习惯都是要焙,焙的香,容易存放,色泽样子都比较好。” 枣子知道了,看看小爹,回头说:“小爹要带我去趁墟,雷哥,你要去吗?” “不去了,这边走不开,你们打点就好。” 梅小爹隔远望了一眼说:“小爹替你,你陪枣子去逛一下吧。”不等雷守诺反驳,小爹把两个人推远了几步,“快去,早去早回。” 雷守诺去跟梁阿叔说,梁阿叔也让他去趁墟,“去看看吧,不差这一时半刻。龙眼没剩太多,大家紧赶慢赶,再几日就能弄完,其他人都趁今日去置办该买的东西了。” 雷守诺拍掉身上的泥土,扯了扯衣襟,枣子在旁边也帮忙拍干净他后背沾到的尘,然后两人就拖着手走了。雷守诺显大,枣子显小,看上去还挺自然。 枣子只顾着想“墟”到底是什么样的,孤儿院所在的地方没见过这种事情,他好奇得不得了。心里头装着一件大事,就容易忽略身外一些小事,例如两人黏在一起的手。等枣子反应过来的时候,雷守诺耍赖不肯放手了,枣子缩一下,他就追上去用力一捏,力气不小。枣子就不挣扎了,他偷偷想,其实雷哥的手热烘烘的,握着很舒服。 麻子下村虽然也是麻子村,但和上村一个在平地一个深山里,两个人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枣子半路没力气了也不出声,还是雷守诺敏锐,强行把人背起来走。 麻子下村当年收的是被怀疑染病的人,后来病重的就送到了深山里的上村,没病的有人走了,有人留在下村扎了根。下村的人不排斥上村的人,但也不会帮着上村的人对外人怎样,算是两头都讨好。再加上它和附近的几个乡和村比较近,村头外围有一条商路,生意来往也多。 走进村里,两边的屋排列得疏落有致,单是地就比上村多了不少。今日是初一墟,人很多,路边密密摆了很多摊子,有随便铺块竹席的,有挑着箩筐木盒的,也有人是直接从家里搬台搬凳出来摆卖的。卖的东西也多种多样,布匹饰品,水果甜食,元宝蜡烛,应有尽有。 枣子人矮细,被人一撞就要趔趄好几步,雷守诺干脆把人圈在手臂里,虚虚地护着。 “雷哥,”人声鼎沸,枣子不得不放大音量,“我们要买什么?” 雷守诺弯腰凑近枣子的耳朵说:“先逛一下。” 枣子点头,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灵魂算现代人的枣子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守着小竹篮,一边等人来买一边吃,吃得嘴唇和手指都变紫色了,他也好奇。 “那个是山稔,山上面的野果。你要是想吃我回去摘给你。”雷守诺说。 枣子问:“山上就有,他为什么还要拿来卖?” 雷守诺道:“我们愿意上山摘,县城里的人未必愿意啊。”枣子恍然大悟,靠山的人吃山,县城里的人没这个便利。 留心去看的话,确实能在路上见到好些衣着光鲜的人,骑着马来的,坐马车来的,都有,矜贵的东西他们不屑一顾,反而是这种山间野物合了他们的心意。少年还要继续吃,一个骑马的汉子就抛下几十个钱,连那篮子都买走了。 继续往前走,又能见到茶铺或者酒家里坐着些旅人装束的人,吃一笼包子饮一壶茶,将街上的热闹当乐事来看,怡然自得。 还有一些几岁大的小子满大街跑,这头撞跌东家的扁担那头又碰倒西家的鸡笼。一时间鸡飞狗走,引来各家小爹捋起衣袖甩着小藤条追着打。 枣子恨不得生多一对眼睛,将这些有趣的事都看遍了。 看完了热闹要办正事,他跟在雷守诺身后,在一个商铺里买了一些元宝香烛,“八月十五要拜月郎,这些都要准备好。”雷守诺说。 走几步又见到了卖果子的摊,雷守诺挑了三个小柚子,才一文钱。南方常见的东西价钱都便宜。卖的人用禾杆把柚子捆好,雷守诺拎着,枣子就抱着那一包有着浓郁香气的东西。 “柚子不是挑大的就好的,先要掂掂重量,大的轻了就少水,相反的,小的重了就代表汁多。”雷守诺教枣子,“然后要按一下,皮松蓬蓬的不紧实的不要,肉实皮自然也会实的。最后,你看这里……颈长的皮多,要选短的,短的肉才多。” 枣子掰着手指记,不知不觉两个人就到了买糕点的地方。 这个墟上,卖月饼的人也有些,但不多。很多人自己家里做,讲究一点的就去县城的老字号买,这种农家自制的反而不太好卖。但凡事有例外,雷守诺跟枣子说,这里有一户人是从县城来的,当年做糕点刚做起点名声,就被人偷偷告状说染了病,送来麻子村之后就没想出去了。 他们家的糕点是梅小爹最爱吃的,还在县城的时候梅小爹就喜欢这一家,不贵,用料也不算最讲究,但味道说不出的暖心。 梅小爹不会做糕点,雷守诺一个小子也不会,况且买材料也是要使钱的,就好多年没吃过了。 “枣子,你来挑。” 枣子咬着手指,很认真地看,一个一个口味问过去。 他也好多年没吃过了,孤儿院的大家都爱吃莲蓉蛋黄,只有他喜欢五仁口味,小小的一个,有瓜糖有杏仁有花生,好像一口就吃到了很多东西。结果他还是选了五仁味的。 这里的月饼有半个巴掌大,有点贵,雷守诺不是没犹豫的。可那么多年没吃过了,也那么多年拜月郎没月饼了,就算是盼个好意头,祈求将来团圆和睦顺风顺水,今年这个月饼也要买。 雷守诺就只要了一个,正好旁边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别人家阿大也在买,一买就是五个,说他家孩子多,爱吃这个。 等走到僻静的角落,没那么吵了雷守诺才说:“辰国越来越富强了,瘟疫那两年是一道坎,过了之后就转好了,大家生活都好起来了。”话里行间却没多少高兴的情绪。 枣子隐约知道是什么事——大家都越过越好了,他们家,他们麻子上村,还没见到未来的希望呢。麻子上村的人看似对什么都不挂心,听天由命的样子,其实是有苦往肚里咽。好在还有些薄田,有山有林,好年头里还算能半饱。不过小爹也说了,村里人比最初多了不少,外头的人不接纳上村的人,他们走不出山,最后的田地粮食经那么多人一分,还是要穷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恐怕大家都在等村里的后人能出一个生性的有本事的,带村人闯出一条路。 枣子觉得,这个人选非雷守诺莫属了。 买好必需品他们走回头,枣子发现了一个卖手帕葵扇的摊,葵扇上也能刺绣?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抱着东西蹲下,歪着脑袋,看得聚精会神。葵扇上绣的是圆圆的月亮和云彩,简简单单,却特别好看。 雷守诺半跪在旁边,侧头问:“喜欢?” 枣子摇头,雷守诺牵着他的手站起来,“终有一日,我会给你买最好看最好看的葵扇。” 枣子抓住雷守诺的拇指往前走,悄声道:“谢谢……” 雷守诺也觉得那把扇子好看,可是这种扇子做工繁复,绣工也好,很贵的。他现在的银钱能让家里人吃得好一点,买这种奢侈物件还是不够。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让小爹和枣子过上好日子。 饰品没买成,雷守诺花两文买了两大块饴糖,枣子照样高兴得喜笑颜开,没记挂那把葵扇。 回到麻子上村,日头已经挂在半山腰了,像一颗浑圆的咸蛋黄。早早吃完饭,雷守诺和枣子坐在田埂,看着天边野鸟归巢,你一口我一口地舔那块糖。雷守诺从小都没跟小爹求过这种孩童的零嘴。现在他却觉得,饴糖有一种说不清的舒服的味道。那种滋味,跟小爹说吃那户人家的月饼的感觉一样,暖。 第十章 喝热汤时暖,吃月饼会暖,吃饴糖也暖……雷守诺却觉得,真正暖的,是有家人的陪伴。 像现在做事,有枣子或小爹在旁边陪一下,感觉会特别有干劲。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留下一些结果迟一点的新鲜龙眼当中秋的拜月郎的贡品,其余绝大部分的龙眼总算赶在八月十五前都焙好了,装好在竹筐里,色泽诱人。为方便雷守诺到时候带走,好几户人都把竹筐送到了雷守诺的家里储藏。 枣子帮忙搬,以见是要送入那个不见月光的房间他就不敢再走前一步了。那两个哥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在意,来了个汉子就把竹筐抱了过去。 等人都走了之后,雷守诺整理好竹筐,做好防潮的预备,才离开那个房间。一出来就见到了枣子心神不定的样子,忙问:“怎么了?”枣子揪着雷守诺的衣襟,探出头去看那个房间,说:“那个房间好吓人。” 雷守诺才想起自己之前做过的事,拍了一下脑门,歉意道:“对不住,枣子,那个房间什么都没有的,那日是我有心吓你的。那根骨头只不过是一根长得像骨的木头。” 枣子不信,雷守诺就拢住他,一寸一寸往房间挪。枣子吓得全身紧绷,雷守诺就不停说话分散他注意。终于入了房,一束阳光落在房间的正中央,照出一张空荡荡的,连床板都没有的床框。 “你看,移开屋顶的草,光就能透下来了,等雨季再把瓦盖回去,防止这里的东西浸湿变霉。你看这边,这一小袋稻米……这个是放腌萝卜的缸……这两个小甖是菜干头菜和瓜咸的。” 听着听着,又见到光,枣子总算没那么怕了,但是抓着雷守诺腰带的手还是不敢放松。他试着跟上雷守诺的话头,问道:“瓜、瓜咸是什么?” “这个也不知道?”雷守诺奇怪枣子的家乡同这边到底有多不同,“瓜咸就是黄瓜,粗的那种。” 枣子没见过这样淡黄色的不像黄瓜的黄瓜,“好吃么?” 雷守诺掰了一小截下来,递到枣子嘴边,“试试就知道了。”枣子不疑有他,张嘴连雷守诺的手指都含住了。还没开始嚼,枣子的脸就皱了起来,呜了一声道:“好咸……” 雷守诺哈哈大笑起来,把枣子嘴里不敢咬的瓜咸挖了出来,“用粗盐腌过又晒过的,当然咸了。”他把那一小节瓜咸扔进自己的嘴里,嚼了几下就吞下去了。枣子吃惊地问:“你不怕咸么?” 怎么可能不怕咸,小爹为了少吃菜多吃饭,这小半甖瓜咸下足了盐腌的。但是这一小节的咸嘛……雷守诺是吃得咸鱼,抵得渴——自己愿意吃的。 他不回答枣子,转而说:“平时吃粥吃饭都可以拿来配,尤其是吃粥的时候。等这甖吃完了我们一齐腌新的。” 枣子吧唧着嘴,嘴里还是咸的,越想越觉得雷守诺厉害。对这个房间的恐惧反而一点都不剩了。 …… 八月十五中秋节,终于到了。家家户户忙完田里山上的工夫之后都开始煮好菜过节了。雷守诺这家也不例外,晚餐,和上次给枣子补身体一样,照旧有鱼,蒸了一大碗水蛋,还有一小碗五花腩,一大碟丝瓜。麻子上村的人加菜无非就是鱼和蛋,偶尔才有肉,骨头的话,下村的猪肉佬人好,会拣些细条的边角便宜卖给他们。这对于喜爱喝汤水的南方人来说,算是不小的划算了。 枣子也是在村头村尾听人讲话,才知道了这些。高良县近海,所以鱼都卖得很便宜,麻子上村的人还算吃得起,况且它能煲能蒸,对身体也好,大家都中意。猪肉就少吃了,牛肉的话,要等有人家的牛死,才有得吃,因为朝廷有令,耕牛的肉至多只能卖到二十文一斤,所以牛肉偶尔也吃得上,如果那头牛肉老不太好吃,还可以再便宜一点。 所以这顿饭枣子都没太夹那一小碗五花肉,可是小爹总说他太瘦,硬是给他塞,他就偷偷塞过去雷守诺的嘴里,雷守诺一皱眉,重新夹一块塞进他嘴里,他鼓着腮帮干瞪眼,只好吃了。一来一往,三个人都吃到了,剩下一些煎出来的猪油用来拌饭,也特别香。 小爹吃着猪油拌饭,说起老祖宗以前的事。最初的时候,大家炒菜都是用猪油的,肉是主食。后来主食变成了大米,养猪的自然就少了,再到后来有了花生,有聪明人做出花生油,猪油就少吃了。 枣子听得新奇,他以前都以为猪油便宜花生油才贵。雷守诺就跟他分析,要煎猪油,就要杀猪,除了杀猪为生的,其他人家里的猪都是要留到过年才宰的,哪里得一年四季都有肥猪油?还要把猪养肥养壮才可以,瘦猪顶多有肉吃,油水还是少的。 而且,这同辰国早些年的瘟疫也有关系,死了很多牲畜,尤其是猪。哪怕到后面繁荣起来了,猪也比以前难养了,容易病。 吃完猪油饭,小爹和雷守诺又添了满碗,唯独是枣子只能再吃半碗了。这次的鱼是蒸的,又嫩又滑,跟鸡蛋有得一比,混进饭里面吃也香。枣子小心地剃鱼刺,眼角瞥见雷守诺挖了几勺蒸蛋进饭里,搅拌了几下,吸溜吸溜就吃了大半碗,夹一箸清甜的丝瓜,吸溜吸溜,碗见底了。 枣子低头瞅瞅自己的碗,还没吃掉三分之一。鱼刺也不挑了,赶紧扒了一大口鱼肉和饭进嘴里。自己吃太慢,要小爹和雷守诺等就不好了。正这么想着,嗓子疼了,他咳了几下,眼眶都憋红了。 雷守诺在添第三碗饭,其实一直都有注意枣子的举动,见这样子就知道鱼刺卡喉咙了。他捧着碗跑去厨房装了一碗米汤,叫枣子大口大口地咽下去。小爹在旁边着急,说要是喝水不行他就去花阿大家借点醋。 枣子使劲咽,又喝了一大碗米汤,喉咙里的刺才终于下去了。小爹好好说了他一次,吃饭要慢慢吃,吃鱼要记得吐骨头。枣子偷看雷守诺,小爹顺道将雷守诺狠狠教训了一顿。就是他吃饭太急,才带坏了枣子。 该说的说完,雷守诺别过脸对枣子做了个小小的鬼脸,拿过枣子的碗,把里头的饭都倒进了自己的碗里。小爹眼睛一瞪,雷守诺就说:“枣子饮了两大碗米汤,吃不下饭的了,还不如多吃点鱼肉。” 说得在理,小爹也就不管了。枣子就埋头挑鱼刺,挑好了一人一块,人人有份。 吃完饭之后,一家三口到村里同大家聊了聊闲话,消食。枣子最喜欢这个时候可以跟小孩子玩,虽然他现在也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但意外地可以将所有调皮捣蛋的孩子都哄得服服帖帖的。 玩得差不多了,大家看天色,银盆那样的月亮已经高升了。各家各户回家,准备一个小木桌或者凳子,没有的直接天井边也行。总之就是按顺序摆上果子,月饼和茶酒,点香拜月郎。 传说月郎是管月亮的天神,他代表人月两团圆,还有一个说法是他认识司管姻缘的月老,所以拜月郎也可以保佑姻缘顺利,内外和睦。 小爹好多年没拜了,今年终于破了例,从背后执着枣子的手,教他说吉利的话。 枣子越听越不好意思,因为小爹说的都是他和雷守诺。 雷守诺捏着香火,拜三下就够了,说祈求的话都是哥子的专利。 拜好之后,要等一阵,等月郎吃了贡品,才将三杯酒和三杯茶洒开,最后就是烧元宝。做足全套了,就能一家人坐在天井边上,边赏月光边吃月饼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枣子觉得这里的月饼特别香甜,糖和瓜仁都是清香的,吃完嘴巴也不会涩。以前院长说,现代的好些月饼都爱加糖精加防腐剂,味道早就不一样了。 如果院长也在就好了,虽然只能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月饼,但少吃多滋味呀,而且特别好吃,吃得到就是幸福了。 小爹吃着吃着偏过头去抹了一下眼角,枣子看向雷守诺,雷守诺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他点点头,假装没看到小爹做了什么。 “那么多年没吃,吃一点就腻了,”小爹笑着说,“守诺,你给小爹开一个柚子吃吃,剩下的月饼就你和枣子分了吧。” “好,看我的功夫。”雷守诺挽起衣袖,压着柚子,切掉柚子头,再用菜刀在厚皮上割出分界。他的手特别有力,这边掰一下,那边掰一下,轻而易举就把柚子整个挖了出来。 枣子要接柚子,雷守诺不解道:“你掰不动的。”柚子还要掰成一瓣瓣才方便吃。 “外面有白色的皮,那个我撕掉。”枣子记得,撕掉那层白皮才会更好掰。 雷守诺把柚子给他,接着开第二个。 柚子果然又甜又多汁,枣子直接用咬的,小爹捏了捏他的脸,“这样吃嘴巴会发苦的,傻孩子。给小爹来,看着。” 小爹拿菜刀在柚子瓣的顶边上横割过去,两片皮自然就开口了,掀开皮,果肉挺起来,用手捋几下,果核就到手上了。“呐,拿着,这样吃就一啖啖都是果肉了。” 枣子照版学,慢了点,但也成功了,吃起来特别方便特别满足。 “为食猪。”雷守诺忽地凑过枣子嘴边轻说了一句,转过头又假装没事,张开双臂躺到地上看月亮。 枣子不懂,问小爹,“为食猪是什么意思?”小爹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儿子,回头跟小新抱子解释:“就是像猪一样爱吃。” 枣子呛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撑起来了。小爹也发现了,再吃恐怕晚上要闹肚子,就没收了枣子手上的龙眼。 小时候没得吃,一有吃得的就狂塞进肚子里,这个习惯不知不觉也跟了过来。枣子挠了挠脸,想着以后要改。 小爹习惯了早睡,收拾好东西回房去了。雷守诺拎着那个小小的酒壶,靠在栏杆旁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小口喝。 枣子困了就枕在雷守诺的腿上,从下往上,看雷守诺扬起的脖子和喝酒时滑动的喉结,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第十一章 八月十五之后就到收割稻米的时候了,雷守诺和梅小爹每年都会去帮其他人的割禾,得到一些米作为报酬。麻子上村五十几户人,真正属于自己村人的田地只有几亩,是花大夫的,因为他曾经救治过县城一个权贵,对方跟县令提了几句,才将地分了过来。 南方本身就地广人稀田地不贵,一亩地半吊钱一吊钱也都可以买到了。当然,良田会要价更高,但是,单就“与麻子村相邻”这一点,就足以叫价格便宜下来了。可是,麻子上村硬是没人能买得到一块田,但村民每年都要给县令交朝廷规定的税。现在这些农田曾经属于某个富户,后来富户全家在病灾中都没了,就又变成了没主的被收归天子。 想说自己买下来吧——麻子上村当年那一代人里,还是有人有点积蓄的,可是县令不让你买,税收了进了他的口袋,这些田地也照样待价而沽。 村子里房屋的土地幸好是属于以前村的,地契明明白白地握在手上,才没有被县令贪走。 如今都换好几个县令了,还是照样的处置方法。要不是麻子村的地没人想要,村子恐怕只会过得更苦,既要给地主租税,还要给县令交一份莫须有的银钱,交给朝廷的其它税也不能少。 县令为什么要这样做?有银钱进袋的事谁不想啊,这边山高皇帝远,一条被嫌弃的村,不拿他们的拿谁的?最重要啊,这里头还有一个大户出谋献策的“功劳”。 这个大户正是雷家,当年那场瘟疫,他们伺机把死对头都塞进了这个山沟里头,不能让人翻身啊,所以就跟当任县令勾搭了,出了这么一个点子。后来雷守诺和他小爹被赶进来,还因此吃了村人不少白眼和非难——幸好自身行得正坐得正,慢慢改变了村人的看法。 雷家那个金花阿大,私下给县令塞了钱,更加刻薄雷守诺一家,只是县令调任之后新来的那个县令闲散,懒得做这点小动作,雷守诺和他的小爹才缓了一口气。 雷守诺之前也不太清楚雷家这么做图什么,直到枣子说出雷家塞给他新抱子的原因。原来雷家是想白要这些地这两个山头。 雷守诺对此嗤之以鼻,雷家的当家是被那个金花灌迷魂汤灌晕脑子了,这么过头的事都敢做,皇帝离得再远,亦耐不住事大,肯定有一日会暴露的。他就要看看那一家人到最后得到怎样的下场。 几日之后,地就都收好了。割禾得到的米很少,大家都有各自的营生办法,赚得少,但勉强算能温饱,所以这些米都是交税了,剩下的算帮补五脏府。并且,始终是脚踩土地的人,命里都是带土的,大家都寄望将来某一日,有好官上任,好让他们买得到几亩地,做有田有地的人。 眼下还是要照以往的惯例来做。该收拾的都收拾好,村里不少人开始做别的活,主要都是帮下村的忙,或者去远一点的县城,隐姓埋名赚几分薄钱。 雷守诺和梁阿叔也准备动身出发去北方了。枣子这几日都跟着小爹帮雷守诺赶制更厚的棉衣棉鞋,听说北方现在很冷了。这次还有几个村里的人一起去,龙眼干有好几筐,与其雇人还不如自己来。 枣子听说这趟出门要坐船,海上的状况谁都说不定,不同在陆地脚下是踏实的土地,万一一个大浪盖下来,说不定人就没了,连尸身都找不回来。他自己多想了一些,顿时就更担心了。 “雷哥,一定要坐船么?” “坐船都要快一个月,走陆地太慢了。”雷守诺说,“你不想我早点回来过年?” 枣子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你一定要快回来!” 雷守诺看了看枣子的辫子,乱了,就把枣子带到天井边上坐下,自己坐在凳子上,解开布条,给枣子梳起头来,“我当然会很快回来,两个多月顶多三个月……我不在家,小爹要忙其他事。你要学着自己绑发了,知道么?” 枣子点头,不小心扯到自己的头发,疼得轻叫了一声。雷守诺用掌心把他的额头扶起来,找到被扯痛的位置,揉了揉,笑道:“小笨猪。”枣子眼睛含着半汪水,实在有点委屈。这是不小心的呀,又不是他存心的,非要弄痛自己的人才是真笨。 这里的人成年之前都是绑成一束的,小子的是低马尾,一般会在发尾再绑一道防止散乱;小哥子的则是辫子,要绑得干净端正的才好看。枣子都绑得歪歪斜斜的,还常常扯痛自己。雷守诺看不过眼了,就学着帮他梳理,反而比枣子本人还要打理得好。 “我要低头才看得见……”枣子记起自己还在缝东西,就歪头说,“我在给你缝衣服呢。” 雷守诺俯身一看,枣子的确是在给他棉衣内层缝袋子,他双手架在枣子肩上,稍微往下压,自己的脸就几乎贴着枣子的脸了,“缝这个做什么用?” 枣子心里嘟囔雷哥真重,解释道:“把钱放这里就不怕丢了。”总算让他发挥一次现代人的知识了。这个地方的人衣服里都没有这种衣袋。而且,他发现自己做针黹进步挺快的。 雷守诺扑哧笑了出来,枣子不解,他强忍笑意说:“这么小的袋子能装几枚铜钱?如果装的是银两,那我还嫌它硌人了。” 枣子一愣,是啊,转念一想……“那、那还不是有银票么?” 雷守诺刮了一下枣子的脸颊,“承你贵言,到哪日赚到要用银票兑的钱,我就一定要你在每件衣服上都缝上这种小袋子。现在呢……” 枣子丧气了,把针插回小布包上,不动了。雷守诺轻轻摇了一下他,“不高兴了?” “没有……” “小孩子脾气。我又没说不要这个袋子,这样好不好,你把我的护身符放进去,嗯?小爹跟你去土地庙求的那道。” 出远门的人都会在身上带道护身符,枣子早两日的确是跟小爹去求了。在一个小小的土地庙,有个老人给了他们一道符,里面包着什么香料,闻着有点刺鼻,但是放在衣服里一阵之后闻起来就会舒服多了。 雷守诺都那么说了,枣子只得继续拿起针,把袋子接着缝好,把符放进去。雷守诺坐直身体,重新梳理那把长发。他喜欢枣子的头发,不是很乌黑,偏淡的褐色,看上去软软的,又细又顺,跟枣子本人的性格特别像。 辫子绑好,衣服也缝好了。雷守诺穿上身,特意拍了拍符的位置,就在心口上,“这下肯定稳妥了。” 嗯,枣子也是这么觉得。 雷守诺回头进了小爹的房,算了一下家里的积蓄,这次过去要坐船,使费不少,都要精打细算的。在那边逗留的时候也要住宿吃饭,大的县城这些事情上要使的钱也多。雷守诺没想着拿走家里太多银钱。他可以到了那边再做点什么赚钱,好好一个小子,怕什么呢。 一一都交代好,他和几个一起出门的人在花家吃了顿饭,是村里人集钱请的,说怎么也算是帮村里找出路,一顿饭还是要的。也算是有个祝愿在里头,希望这些人出门在外平安,记得家里的人,快快回来。 第二日他们终于起程了。雷守诺是里头最矮的——始终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背上了一大筐龙眼干,却是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枣子跟着小爹,和大家站在村口,看着那一群人越走越远,最后成了几个融入草木中的影子。 第十二章 雷守诺离开之后,枣子跟着小爹专心学起了针黹工夫。 之前,他用粗布棉线练了一段时间的针脚,也不知道他是有天分还是怎样,短短一段时间,他已经熟手到比村里其它哥子都缝得好了。他的针脚整齐牢固,从外面看不出一点瑕疵,这还不是一道两道,而是整件衣服或者整张被套都这么稳妥。 不知不觉枣子在麻子上村就有了好名声,虽然说哥子懂针黹是寻常事,但有天分的孩子可不是到处都有的。其他人家的阿大都夸梅阿大得了一个好新抱子。以后要是将刺绣学起来,说不定可以去别的大县城,给有名的大布庄当绣工了。好绣工难得,各个布庄都是抢着要的,工钱自然也好说。 梅小爹都是笑笑,不过他也看出来了,枣子虽然做其它事不太醒目,但在针黹上的确有资质。老祖宗有个传说,金花胎记的哥子厨艺针黹都是最好,藕色花的哥子就是普通的,中间还有一个银花。 总之,藕色花就是平头老百姓。梅小爹的针黹算是普通中相当好的了,要不然也不能靠这点手艺拉扯大雷守诺。他自然是高兴见到枣子练好这门手艺的。 所以,枣子开始跟梅小爹学一些针法和简单图案了。他不是一个人的,之前在花家见到的帮工小哥子也来了。原来这个和枣子年岁相仿的小哥子是叶家当家的表弟,叫叶小榕,两个爹爹都去得早,他自小就是舅父舅阿大养大的,就像亲生孩子一样。 叶家阿大水玉知道梅阿大擅长针黹刺绣,见他要开始正经教枣子针黹了,就给了点粮食,送叶小榕来跟着一起学了。 叶小榕和枣子差不多身材,但要圆润一点,眼睛也是圆溜溜的,脸颊粉红。 枣子觉得他很可爱,乐意跟他做伙伴。不过叶小榕的手很笨,至少拿针的样子显得特别笨。小爹教起来是很严厉的,叶小榕常常被说得苦头苦脸,敛着下巴折出细细的一段软肉来。 枣子忽然就找回做哥哥的感觉了,经常趁小爹转身的时候偷偷帮小榕说几道,每到这个时候小榕就开心得要笑,但一见梅阿大转回来,他又拼命忍住。枣子在肚子里也忍笑。 小榕虽然针黹没枣子学得快,但是做饭做菜做点心却是相当不错的。村子里有一家的阿大以前学过厨,小榕嘴馋,刚学会走路就磕磕绊绊地去找那家阿大要吃的,成了村里调侃他的固定条目。 不过,这样一来二去,他自己还真的就悟出一点东西来了。见枣子时不时偷帮他,他就隔三差五地烤个番薯做个凉拌深薯给枣子吃。小榕烤的番薯里头像蜜那么甜,外面一层焦去掉之后,金灿灿的又香又糯,凉拌的深薯看上去简单,用的调料很少,但那个风味恰到好处,吃进肚子里都是有回味的。 枣子问:“小榕,会被大人骂的么?” 小榕噎了一下,把番薯咽下肚子,嘟囔道:“不、不会的啦。” 殊不知他的舅阿大和梅叔正在大门口站着聊天呢。 叶家阿大笑骂:“那个臭小子,有好吃的都不留点给自己人。”这孩子的烤番薯怎么就可以那么香啊,在大门口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寒梅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图,说:“小榕早就把我们的枣子当自己人了,那天还带枣子上山找野果呢。” 叶家阿大眺望远山,“小孩就这样,好好饭菜不吃,非要上山吃野的。” 寒梅循着叶家阿大的视线看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点出神了。 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应该吃完了,我回去继续教他们。” 叶家阿大点头,“麻烦你了。” 这边厢,枣子和小榕刚把番薯皮藏好,小爹就踏进了房间。做针黹手要灵活,屋外肯定是没屋里头暖的,反正都是哥子没什么好避忌的,三个人一般都呆在寒梅的房间里。枣子开始学一些基本的针法了,用的仍然是棉线。绣的也就是一两朵不太复杂的小花,主要还是练习。 一般人刺绣之前都会用细炭笔画个大概的图样,但是枣子不用,他看一会儿那个图或者那朵花,就直接能在布上绣出来。除了因为生手而不太规整之外,大体上是没差错的。枣子没觉得这样有多厉害,他以为大家都是这样的。 不过,他把花朵绣出来之后,觉得还是欠缺了什么。他抱着竹绷瞅了好久,终于发现,原来是不够亮。棉线不似丝线那么有光泽,虽然这里的人穿的都是粗布衣裳,配着棉线绣的图案很朴实好看,可是,用丝线会不会更好看?他想了又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跑到小爹跟前问:“小爹,丝线很贵么?” 小爹道:“嗯……认真算的话,其实针线都不贵,但是枣子你想哦,绣一朵牡丹花要费多少线,虽然本身不贵,但用多了就耗钱了呀。用棉线绣的时候松手一点,拆下来还可以用来帮衣服手帕封个边,丝线刺绣的时候是要劈丝的,那么细的线拆下来都很难了,更不要说再用在其它地方。所以我们这边的人都爱用棉线,丝线绣也有,但是要人家要求了下定了才做。枣子想要绣丝线么?” 枣子在孤儿院时见到的刺绣书,上面的图好似都是用丝线绣的,鲜艳的好看,清淡的也好看,就是没见过棉线整的花纹。那书上还讲,在中国古代,棉线是很后来才有的,以前大家都用丝线来绣花。那……为什么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呢? 嗯,因为是不同的世界吧。枣子心里想,如果大家都见过那本书上教的丝线图案,一定会喜欢的。 这样想着,枣子就说:“我想,小爹。” 小爹寻思了一会儿,点头,“你再用棉线练十几天,我觉得可以了就让你用丝线用好布料。” 枣子眼睛像小星星一样亮了,扑到小爹膝盖上蹭了蹭,“谢谢小爹!” 小榕在旁边抱着被炭笔涂得乱七八糟的粗麻布,困惑地挠了挠头。 晚饭的时候小榕自告奋勇要帮忙,枣子立刻对小榕崇拜起来了。那个大铁锅装了米之后,他抱都抱不动,小榕不但能抱起来,还知道要放多少米多少水,要煲多久;炒菜的时候,小榕拿镬铲的姿势也好纯熟。小爹都不用帮手,在旁边透火就够了。 饭菜煮好摆上台,平时吃习惯的东西都变得特别香了。青菜又嫩又爽口,米饭也是刚刚好,枣子都多吃了半碗饭,小爹见了高兴,给小榕用竹篾编了一个小草蜢做奖励。枣子特别喜欢那个小草蜢,可是这是奖给小榕的,他又没做什么事能叫小爹奖励,只好不让自己去看。可是小榕不懂他的心思,拿着草蜢一直逗他。枣子看又不是,不看又不是。 小爹灵巧的手指翻飞了一阵,将第二只小草蜢递给枣子,“傻枣子,想要就跟小爹说。” 枣子特别不好意思,嗫嚅了一声底气不足的谢谢。 “你们帮忙一起收拾,洗好碗就准许你们出去玩一阵。”小爹说,“点灯之前就要回家,记住了。” 枣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跟在小榕后头跑进村里,笑声跟银铃一样,清清脆脆的。两个人举着小草蜢到处去招惹其他家年纪更小的孩子,带着一串萝卜头村头村尾地跑。 枣子还帮自己的小草蜢绑了一条细绳,打了蝴蝶结,跑起来一飘一飘的,更招人喜欢。 花家阿大搂着自己的孩子,倚在门边看,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像枣子和小榕这个年纪的小哥子,都已经不怎么爱玩这个了,毕竟再过一两年就到了嫁人的年纪,都开始学着持重。可是枣子和小榕都是天生比不上其他人的。枣子是受过大刺激有心疾,小榕……出世的时候他的小爹正是病重,病气带到了他的身上,令他有了脑疾。 难得两个孩子这样投契,又没有因为身体的疾病而怨天尤人,性子这样好,都算是老天爷开眼了吧。枣子有了雷守诺,他是放心的,只要知道枣子不是雷家那边使坏派来的,梅阿大和雷守诺就不会刁难他,现在情况更好,他们都认同枣子当家人了,依那两个人护短的个性,枣子以后是过好日子的了,毕竟雷守诺的能耐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唯一叫他担心的是小榕,虽然有煮一手好菜的资质,可是出身麻子村,这方圆十里又有谁敢教他?说到嫁娶,村里头年纪合适的小子又没有,以后要怎么办啊。 远处,小榕跑到树下蹲下来看了好久,枣子跑过去跟着蹲下。花家阿大忍不住笑了:小榕又要跟人说蝉蛹多好吃了。现在哪里是季节呢,要吃也要等明年了。 花家阿大招呼两个孩子过来,一人塞了一颗红枣进嘴,“不玩了,快点回家。枣子害怕么,害怕我找人送你回去。” 枣子连忙摇头,“枣子不怕。” “好,那回去吧,夜了你小爹会担心的。” 枣子小跑着走了,小榕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花家阿大也回屋里,为自己孩子热米糊。 第十三章 枣子这边勤奋练刺绣,雷守诺一路爬山涉水也不容易。 他还算是好的,同村出来的人有的是第一次坐船,晕船,吐得天昏地暗,摇晃了大半个月,下船的时候站都站不稳了。雷守诺也不多讲什么,把这个同乡背的龙眼干分了一半到自己的筐里。 下了地之后距离尚亭县还有一百多里路,有许多卖食物杂货的小贩,雷守诺到出名划算的一个小摊那里买了各人需要的干粮,就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了。 同乡人虽然脚软,但总算是深山里走惯的,干货重量被分担之后也咬牙坚持跟上了队。就算雷家小子愿意停一日他也是不肯的,码头附近的客栈特别贵,住不起啊,还是抓紧赶路,梁阿叔说了,到那个熟识的酒家住的话,算便宜不少的。 越是辛苦,就越是看得清目标,也越是想快点走完这段路。几个人紧赶慢赶,在第三日早晨终于到了尚亭县。 麻子村没出过远门的那几个人看得眼睛都大了,不愧是近京城的地方,同样叫县,比高良县繁荣多了。大街都是铺青砖的,干净整齐得不得了。小摊小贩店铺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都是人。 汉子哥子穿的衣服都不是高良县的人能比的,他们走路都特别小心,生怕勾到碰到别人要赔钱。 雷守诺就显得镇定多了,来过几次不说,他本身就是个挺稳重的人,遇到天大的事都能首先镇静下来,再去思考怎样应对。梁阿叔虽然走路多,但是遇到一些有身份的人就不行了,露怯,都是他在撑着大局的。 他带着几个人一路走去,在一个雕梁画栋的饭庄前面停了下来。 真真是富丽堂皇,连拴马的那根木柱都是画了精致花纹的。更加不用讲里头的装潢,屋梁比一般人家里的不知道粗了几倍,油了红漆雕了花,那么远都觉得贵气逼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偷偷问梁阿叔为什么来这里。梁阿叔也不知道,他带雷小子去的酒家可不是这家。他把人拉到一边,问:“雷小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雷守诺放下箩筐,说:“当然是找卖家咯,他让我带了货就直接来这里找他。” 梁阿叔仰头看了看勾了金线的牌匾,上头写着刚劲的“祝家饭庄”四个大字,不放心地问:“真的是这里?我们穿成这样能进去?” 雷守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怎么不行?入门都是客。况且我进去有我的事要做,没必要理会其他人的看法。” 梁阿叔心里暗暗赞赏雷守诺,村里能有这份气度的人真的没几个。就说:“你进去吧,我和你几个大哥在外面等。”北方人说话的口音和南方也挺有差异的,梁阿叔勉强能听懂和交谈,如果是要同那种大卖家周旋,他可应付不来。 雷守诺看得出大家紧张,也就不勉强了,由梁阿叔带人到熟识的小酒家稍作休息,他则像平常走路那样地腰背直挺,迈着沉稳的脚步跨过了门槛。 这个饭庄的掌柜是个人精,阅人无数,谁是什么料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见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子进了门,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当下就断定这不是个等闲之辈,韬光内敛,单看眼神就知道这人有内容。 他迎了上去,客气问道:“小公子,请问几位?” 雷守诺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掌柜神情一凛,道:“原来是祝少爷的贵客,这边请,我这就派人去通知少爷。”祝家的大少爷提过早前结交了一个有趣的小子,给了木牌作为信物,如果这小子拿着信物进饭庄,必须要好好招待,并且要即刻告知他。 雷守诺作了一揖,“有劳掌柜。”随即跟着小二走进了厢房。 祝家是顺海府有名的世家,哪怕是去到京城,也是有几分薄面能说得上话的。这一辈的当家年老得子,三年抱两。最大的儿子是小子,到今年正好十八,小儿子是个小哥子,于是当家之责也算有一半是落到大儿子身上了。这位大少姓祝名邈,聪明机智,书读得很好,但他志不在谋官职,反而对经商之事十分喜好。祝家人自然是反对的,可这位祝大少品性好,懂事生性,人脉又广,耍得一手好太极将长辈们的种种微词都挡了回去。是以没人耐得了他何。 祝邈很快就来到了饭庄,拿着一卷书步入厢房,“雷兄弟,你可算来了。” 雷守诺笑道:“祝兄,我才是怕你把小弟忘了。” 祝邈大笑,“何出此言,为兄盼你的桂圆干都要盼长脖子了!快坐,小二上酒菜。” 雷守诺不跟这人客气,对小家气的人当然是要处处谨慎,对这种豪爽的人战战兢兢就反而不得人心了。 饭菜上来,他没急着说买卖的事,该吃菜吃菜,该喝酒喝酒,聊南方的稻米北方的霜,热络得差不多了,两人才默契地拿出字据谈论龙眼干的事——在北方都叫桂圆干,祝邈也几次提醒雷守诺要改叫法,免得犯了不讳。 雷守诺进来前从竹筐里拿了一包桂圆干出来,现在就摊开在台面上让祝邈检视。 祝邈拿起一粒干肉,在光下照了照,“这倒是新奇,我所见的都是连壳带核的,到你这里却只有肉了。” 雷守诺抿了一口酒,道:“祝兄有所不知,高良县是最盛产桂圆之地,却不是家家愿意制这桂圆肉的,带着壳斤两重些,也能多卖些钱。” 祝邈笑问:“那何解雷兄弟愿意制这桂圆肉?” 雷守诺道:“实不相瞒此趟我本来也是要带桂圆干的,只是货多人少,我们刚开始做这营生没几两余银雇人帮忙,才决定制成桂圆肉带来。这桂圆肉比桂圆干便利,当零口吃也是好的。” 祝邈咬了一枚桂圆肉进嘴里,嚼了几下,点头道:“确实便利,且味道甚美,若闲时泡上一壶好茶,能配上这样几枚桂圆肉,也是相当好的。” “正是。”雷守诺脑筋一转,道:“过年时节用于待客也有体面。” “正合我意!”祝邈笑道:“都叫桂圆干难以区分,以后有壳的就称之桂圆干,纯肉的称之桂圆肉,我就这样区分而卖。可是,雷兄弟,你这样卖可不就亏了。”他笑得很有几分商人的精算。 雷守诺自然不怕他,气定神闲道:“制此桂圆肉多费工夫,自然价钱也是要高上一些的。祝兄说是抑或不是?” 祝邈笑着摇头,“果真在兄弟身上讨不了便宜。成,我也是要做长久买卖的,不差这蝇头小利。” 两人意见相投,重新找来笔墨立了字据,白纸黑字红指印,算好了桂圆干多少钱收入,桂圆肉又是多少钱,林林种种,列得周全圆满。 这样一谈,就去了大半日。祝邈要留雷守诺去他家暂住,雷守诺心里还记着梁阿叔在等他消息就婉拒了。祝邈也不强留,让手下的人送雷守诺去那个酒家,为一行人付清这些日子的住宿钱,算是尽地主之谊。 回到酒家,雷守诺先去跟梁阿叔和同乡五人说清情况:桂圆肉是没问题的了,明日就送去祝家的商铺,银钱现结。 有人问,日后还可不可以跟这个祝大少做龙眼干龙眼肉的买卖。雷守诺就说,当然是可以的,字据都立好了。 不过雷守诺也没忘记说清楚,这个字据写的是他的名字。有个同乡不理解,被梁阿叔骂了一顿,“这个买卖是雷小子自己找人找路子找到的,你们都是托他的福才卖得出这些龙眼,还想怎么样?不要以为赚了几个钱就可以不分清是非好歹了!” 雷守诺连忙说好话安抚梁阿叔,但是不对梁阿叔说的那番话说什么看法,他心里知道,虽然是同乡的人,同甘共苦,但始终是有你我之分的,有些事情要分清楚,亲兄弟明算账,他是小辈不好讲,梁阿叔出头其实是出对了的。他当然不会憨到不识梁阿叔的苦心。 经过这样一骂,这几个人反而想明白了,亦就不再东想西想了。 因为住的银钱有人付了,他们吃了一顿好的,早前在船上吐得七荤八素的汉子总算恢复了精气神。 …… 第二日,他们背着竹筐到了商铺,那个仓库大得说话能听到两重,跟在山谷里喊话一样。 七个人几百斤桂圆肉卖得一个相当不错的价钱,十文钱一两,总共拿到五十六吊钱,相当于五十六两银子了。那几个同乡是穷出身的,父辈也没有赚大钱的人,第一次见到这么一袋沉甸甸的银钱,手都颤了。梁阿叔不忘告诉他们这些是要带回去分的。 就算要分,现在拿在手里的重量也是真的啊。几个人照样对着钱袋笑。梁阿叔没他们那么好气。 卖掉带来的东西之后,他们在县城里做了十几日短工,赚些铜钱好给家里的人买些东西。怎么说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两手空空回去也不好。 雷守诺记得小爹爱刺绣,枣子也在学,就买了一套更精巧的针和竹绷,还买了些好看的丝线。 临走的前一天,祝邈邀雷守诺到家品茶,问:“雷兄弟,为兄以为你会贩些北方货品回去,也不枉费这么走一遭,怎么就只买了些哥子物事?” 雷守诺笑道:“小弟确实也想,但这银钱是村里众人的,他们不愿小弟也没得办法,小弟家财单薄,也不足以做这大买卖。” 祝邈似乎是极看得起他,想要出资助他一臂之力,他婉拒了。有一个原因他不好说出口,那就是麻子村人带回的东西,是没人要的。 祝邈见雷守诺决心已定,就不多说了,转而调侃道:“雷兄弟买这些哥子物事,莫不是家中有贤房了?”读书人说话文雅,普通人叫正房阿大,他们就要称为贤房。 雷守诺想到枣子心里就甜得跟饮了甜浆一样,说:“祝兄料事如神,小弟的确迎了一位新抱子,也属意让他当正房阿大了。这针线是给他,也是给小弟的小爹准备的。” 祝邈感慨,“这可好,来,为兄也无甚厚礼祝贺,待我找人给你带上两匹好缎子,回去给弟郎与令堂做几身新衣。” 雷守诺婉拒了,他作为领头的,其实私下是多拿了一份辛苦钱的,这份钱也算不错了。祝邈是真正的大户人家,几匹布用来打通关系着实不算吃亏,可是雷守诺深谙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走这一程路,得到住宿招待就足够了。再收礼……现在还不时候。 祝邈也就作罢,不过他说:“好兄弟,回去可否让令堂帮为兄绣一块手帕?” 雷守诺这就奇了,“可否告知小弟一二原因?” 祝邈鲜见地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道:“说来见笑,为兄年及十八,早该娶亲了,可是见了那许多哥子,没一人顺心遂意的,实在无法了。听说让南方新娶贤房人家的长辈绣一块手帕可有助姻缘,这就……” 雷守诺乐得做这个人情,当下就应了,“无妨,小弟归家就让小爹与阿大绣起来。”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 “区区小事,不必言谢。” 推杯换盏了好一会儿,雷守诺才以隔日要赶路为由,离开了祝家。 第十四章 进入农历十月,雷守诺离开前和大家一起种下的番薯苗已经长出了不少新芽,南方冬天不冷,长势不错。 这天两个小哥子跟在寒梅身后到田里帮村里人施肥。 前不久割禾剩下的禾杆还有剩,他们再上山找了些干柴,堆到一起用火烧,烧成的草木灰就是好肥料了。 有些柴带有露水,烧出刺鼻的烟,两个小哥子都捏着鼻子缩到寒梅的背后。等到草木灰烧好了才钻出来,用小簸箕铲一点起来送到田里。 人多力量大,这点事很快就做好了。寒梅又和其它哥子讲了一会话,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家。 枣子跟在小爹后面回家,心里惦记着自己绣的小公鸡还没好,走出好几丈远之后却发现小榕不见了。 他抓住小爹的衣袖,踮起脚张望。小爹人高看得远,一眼就见到贪吃小榕蹲在田边,小肥爪几次三番想对番薯叶子动手。 “小爹……” “不用担心,小榕在那边,小爹带你去。” 两人走上田埂,径直走到叶小榕的背后。 枣子笃了笃小榕的肩膀,“你在做什么?” 叶小榕吓得弹了一下,急忙回头,结果不留神右脚打滑,径直跌进了田里。他呜咽了几声,收回手想抹眼睛,却见到自己的手上抓着一把番薯叶子,顿时破涕为笑了。 枣子问:“小爹,他为什么对着番薯叶笑?” 梅小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引导的语气回问他:“小榕见到什么最高兴?” 枣子想都不用想,说:“吃的!” “嗯,所以,你知道了吧?” “哦——”枣子知道了,叶小榕是想把番薯叶吃了。“可是,小爹,番薯叶不好吃的。” 未等小爹开口小榕就爬了上来,肉呼呼的小脸一脸的灰,他挥舞着番薯叶喊:“番薯叶最好吃了!” 枣子皱眉头,小爹摸摸他的头,说:“枣子,小爹这次也不帮你了,番薯叶挺香的,又下饭,对身体也好。”这孩子以前是不是过富日子的?没吃过番薯叶? 梅小爹这其实是冤枉枣子了,他不是没吃过,而是吃的都不对时候。院长老人年纪大了,看不清楚东西,每次都摘中最老的那些叶子,自然又老又柴不好吃了。 叶小榕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抓着枣子连跑带摔地回了自己家。梅小爹在后面追着喊小心看路。 叶家阿大水玉正在做饭,一回头就吓了一跳,两个小孩正盯着他呢。他一人赏了一个“五指饼”,“做什么吓你们叶阿大!” 叶小榕举起那把番薯叶,“舅阿大,我要做清炒番薯叶!” “啊呀,你做什么把田里的番薯苗扯下来,”叶家阿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贪食小猪,这是要长番薯的,你扯下来番薯就长不大了。” 叶小榕垂头,叶家阿大其实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自己的外甥实在太爱吃,如果只是自己家的东西还没什么,万一动到别人家的东西,到时候怎么跟人家交代? 叶小榕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舅阿大肚子里种了知心的虫子,嗫嚅道:“舅阿大别生气,我扯的是自己家的番薯叶。” “你!”叶家阿大憋不住笑了,“你还想邀功了是吧?” 叶小榕一听到笑声就扑了上去,跟他舅阿大撒娇,“我做得很好吃的,舅阿大,让我做啦……” 枣子回头去看自己的小爹,实在不敢像叶小榕这样……耍赖。 最后叶家阿大服输了,留枣子和他梅小爹下来吃饭,“小榕做的炒番薯叶的确很好吃,我这里也没什么菜,将就吃一餐菜叶吧。” 梅小爹本来是打算拒绝的,但叶家阿大坚持要留人,说他平时不但教小榕刺绣,还要管教他,很不容易,这一餐半餐的不用这样计较。 这么一讲,梅小爹就真的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带着枣子留了下来。 叶家当家白天都在下村帮人做工,中午不回来的。所以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刚好坐满一桌。 叶家阿大说是没什么好菜,但其实蒸了满满一大碗水蛋。枣子最喜欢吃了,滑滑嫩嫩的,拌饭特别香。嗯……也是因为见雷守诺用鸡蛋拌饭吃得很高兴,所以他不知不觉也跟着觉得这样吃很好了。 一个想法一旦起了头,就很难停下来。枣子想到雷守诺,心里有点失落。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不回来。他想他了。 “小爹,雷哥要回家了么?”回到家,在堂屋里绣小公鸡的时候,枣子小声问。 梅小爹仰头看天,“应该差不多开始回程了。” 枣子眼前一亮,“真的?” “小爹什么时候骗过你?”梅小爹收针,举起竹绷,一簇清秀的秋菊透了光,显得更加精致。 枣子凑过头去仔细打量,“小爹你好厉害。” “我们家枣子也很厉害呀,看看这只小公鸡,特别活灵活现,”小爹道,“好像立刻就能拿去煮了。” 枣子一听就急了,赶忙将自己的竹绷藏进怀里,“不能煮,小爹,这是给雷哥的。” “好好好,不抢你的。” 枣子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也把自己绣的小公鸡举高,心里催促:雷哥,你快回来。枣子给你绣了特别神气的公鸡。 也不知道是不是枣子的催促起了作用,雷守诺一行人坐的船遇上了好风,一路走得特别顺,连船家都成日说这趟好运气。 十月底十一月初,雷守诺几个人平安回到了高良县。不在县城多作逗留,他们马不停蹄地走入了回家的深山小路。这还是麻子村人才知道的捷径呢。 枣子的小公鸡早就绣好了,还多绣了一只小鸡子,现下正在一大一小两只鸡脚边绣小小鸡和花草。眼见最后一针即将绣好,突然闯入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喊“我回来了!”本来很专心的枣子当堂就被惊得扎中了指尖。 手指涌出了一颗血珠,枣子赶紧含住,觉得差不多止血了才想起找刚才那个声音的主人。他看向门边,忽然,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不是雷守诺还能有谁?肤色又深了点,看上去反而更结实了。 雷守诺几步跳到堂屋,蹲下来,仰头笑看枣子道:“你当家的回来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话音刚落,凳子上的人就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肩膀使劲蹭,声音都是欢快的,“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他没想到枣子会那么大动静,一屁股就摔到了地上。不过他不觉得痛,有这个小甜枣挂在身上,再痛都算不上什么了。 他抱着人蹭回去,偏硬的头发扎到枣子的脖子,逗得他笑得越发开心。两个人就像两头小兽,玩得不亦乐乎。 梅小爹在厨房里异常淡定。从一进门他就知道儿子回来了,比以往几次都快了不少。他心里也是高兴的,在厨房门边看了几眼,回头继续做饭。儿子回来了自然好加菜,要赶紧将饭准备好然后去买点肉才行。 梅小爹要出门的时候,枣子跑了上来,说是小爹忙,他要帮忙去买肉。 新抱子这么懂事,梅小爹更高兴了。有些人家的阿大,一见当家的人回来就会失了分寸,将家头事务丢给小爹做。这样给人的印象多不好。幸好枣子不是这样的人,虽然不聪明,但是亦知道不能只顾着玩乐。 “枣子会挑肉吗?”不过他不太放心就是了。 枣子道:“不怕的小爹,我去找小榕一起去。” 哦——那就没问题了,说到挑肥拣瘦,叶家的小榕真的不输老阿大。同样是不聪明的孩子,唯独在对着食物的时候特别有气势。 “那好,银钱在这里你拿好,去找小榕。小榕认识路的,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枣子用力点头,小跑着出去了。 梅小爹突然纳闷了,他的儿子怎么那样轻易放枣子出去? 转身一看,儿子刚换好一身衣服出来。走过来跟他报了平安又说了几句话,忽然左右张望,问:“枣子呢?” 第十五章 枣子拎着猪肉进门,就被躲在门后的雷守诺扑了个正着。 “雷哥……哈哈哈……不可以……” 雷守诺特别坏心眼地挠枣子腰上的痒痒肉。 枣子既要顾着手里的肉,又要躲开那只整人的手,忙得辫子都乱了。还是梅小爹看不过眼,把肉拿走,枣子才有空余回击雷守诺。 可是无论枣子“攻击”哪里,雷守诺都没反应。难道雷哥是完全不怕痒的?枣子不甘心,骑在雷守诺身上到处抓。 有一下他好像抓到了个热绵绵的东西,那东西慢慢变硬…… 雷守诺脸色微变:糟糕,走火了。 他停手,把枣子扶起来,“好了不玩了,小爹说你给我绣了荷包?拿来给我看看吧。” 枣子不疑有他,啪嗒啪嗒地跑上堂屋拿竹绷。 雷守诺在原地坐了一阵才平伏过来。心想以后还是别这样逗枣子了,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 吃过饭,雷守诺带着银钱到村里跟各家各户结算。这样走一圈下来,雷守诺收到不少鸡蛋青菜。 麻子上村的东西基本都是卖不出去的,有些能自给自足的东西往往都能有剩。讲起来都有趣,麻子上村的鸡鸭都比县里其它地方长得好长得壮实,下蛋快蛋又大。 连龙眼荔枝都比较大和甜。老一辈成日说这几座山头风水好。有人不信,说,要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东西卖不出去还被人当瘟疫看。 老人摇头,嫌问这种话的人不懂事。“这里迟早会发达的,看着吧。” 雷守诺也信这里会发起来,这趟走的买卖不正是个好开始? 在尚亭县他和祝邈就龙眼荔枝的事情谈过。北方的人一直都是把龙眼干当药材用的,荔枝则因为新鲜的只能放很短时间,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延长不了期限,所以出了广越府就没多少人吃过了。亦因此而没什么人会想到吃荔枝干荔枝肉。 雷守诺就有好想法了。先是龙眼,龙眼干继续供应给药店,龙眼肉就卖给糕饼铺或者点心铺,要让它成为一种点心小吃,还要做精致的篮子绣花的帕子装着,让它变成送礼佳品。 龙眼本身就是滋补的好药材,只要跟大家说这样的好东西干吃也能补身,还很方便,相信不少人都会想买。 到时候肯定会有其它商家想做这种买卖的,所以从一开始就要祝家用自己的影响力把招牌做起来。让大家从心底认同祝家的龙眼才是能安心吃的又有效果。 祝邈很赞赏这种方法,夸他有经商的头脑。并表示会认真考虑是否可行,以及到时怎样个做法。 雷守诺还不止这点想法,他提议,如果龙眼的招牌能做起来,不妨把荔枝肉也做了。不用“荔枝”这个名字,重改一个贵气的名号,也算是一个招牌。 而且只卖肉不卖干,荔枝肉不常见,这样一来其他商家一时半刻都不会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名堂。等他们反应过来,祝家的招牌也早已经站稳脚跟了。 听完这些,祝家大少也不再迟疑了,当下就拍板,要同雷守诺联手。 所以,这一趟雷守诺没贩货,但得到了一桩更大的买卖。 细节的事他没跟村人细说,他只留下一个意思:信得过我就听我的建议,认真打理山上的荔枝树。 他的建议不过分,就看有几多人愿意跟他了。 做完这些,他才觉得累了,决定在家休息几天。 回程的路上他买了几本书,趁傍晚还剩有最后一抹光,他盘腿坐床上,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还拉上枣子陪他。 枣子的“一窝鸡”绣好了,用仅有的几个颜色竟也绣出了鸡的神气。只是他埋头埋脑地绣,不小心把图绣太大了。 做荷包肯定是不行的了,枣子看着雷守诺的书,忽然灵机一触,跑去跟小爹要了一块厚实粗布,缝了一个书袋,用缝了鸡的那块好布当表面的装饰。 雷守诺一见到就喜欢得不行,搂着枣子亲了好几口才肯放手。 “来,同我一齐读书。” 枣子爬上床,靠在雷守诺的肩膊上。 习惯了繁体字之后,枣子渐渐从字型上分辨出来了不少字,再加上繁体中其实有很多是和简体差不多的。所以他很快就能顺利看完一本书了——雷守诺买的这一本刚好比较显浅。 然后枣子发现他的雷哥不懂的字还不少。 他也没想太多,见雷守诺不会他就帮着解释。等看完两页,雷守诺不出声了。 他忽然怕了,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对的?雷守诺会不会生气? 结果雷守诺不但没生气,反而更高兴了。 “我高兴还来不及!枣子你真是我的宝,能有你嫁给我是我好运!” 枣子被夸得都害羞了。 雷守诺执着枣子的手,问:“也是院长教你的?” “嗯!”枣子不明白,为什么雷哥那么严肃? 雷守诺抱人入怀,心疼极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院长愿意教枣子而不教给他一些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理,但都不防碍他对枣子过往的痛惜。 “雷哥……你哪里不舒服吗?” “是啊,你雷哥心痛,可不可以帮我揉一揉。” 枣子当真了,伸手去揉,隔着布料摸到结实的肌理。 摸到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雷守诺假装要睡觉,拉下枣子的手,一人一个被窝躺了进去。 枣子翻身面对雷守诺,“雷哥,你还痛么?” “咳,不痛了,枣子乖,快睡觉。早睡早起才能快高长大。” 相处了这样一段时间,枣子胆子也大了些,“雷哥,我再讲一下就睡了。你为什么不懂那些字呀?” 枣子不知道的是,这种问题问随便一个有上进心的小子都是不恰当的。因为一般人家都是优先让小子上书房读书的——南方习惯叫书塾做书房。结果呢,被一个小哥子超过了,一般小子都容易会脑羞成怒。 但雷守诺不是普通小子。他向来觉得,不懂就是不懂,谁懂得多他就跟谁请教。没什么好生气的。 他答枣子:“因为我没去过书房念书。” 枣子迟疑着,说:“雷哥现在赚到钱了,可以去书房了呀。” 雷守诺轻松地说:“我年纪不小啦,要努力赚钱让小爹过上好日子,现在还有了一个你。没办法去书房了。” “雷哥不担心!以后枣子教你!”枣子在被窝里暗暗握紧了拳头。 “嗯,我们家的枣子是最好的!”雷守诺是发自真心的乐意被枣子教。 忽然,门响了。小爹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睡了没有。” 枣子想都不想就应声:“枣子和雷哥都睡熟了!小爹晚安!” 脚步声远去,枣子回头,雷守诺注视着他,眉眼都笑弯了。 第十六章 在枣子认真得可以说是严肃的教导之下,雷守诺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他很有读书的天分,几乎过目不忘,枣子讲过一遍他就能清清楚楚地记住。枣子总在心里可惜,如果雷哥去读书,在这个地方,一定可以参加科举然后当官的。 当官多好啊,至少不用熬穷了,也不用成日对着土地忧柴忧米。 雷守诺不这么认为,“当官也有穷的,当清廉的好官,就注定没有余钱,要是经常帮助辖下的子民,那就更加入不敷支了。我倒是觉得种地好,有自己的地就有自己的粮食,不说能不能发家致富,至少自家的肚子是能填饱了。” 枣子想想,也的确是这样一回事。在以前那个世界,菜肉都很贵,很多人想吃新鲜无害的蔬菜都要花很多钱。如果自己有地,种出来就有得吃了,不用再苦哈哈地等别人运菜过来卖。 雷守诺说:“我学字长学识,是为了以后和别人做买卖不吃亏。懂得字之后可以看的书就多了,读得越多,人就懂得越多。” 枣子现在手上拿的就是一本跟经商有关的书,内容有点艰深。“雷哥,你说过,不会一直做这种跑东跑西的行当的。” “是啊。”雷守诺揉揉枣子的头,“我趁几年赚多点,打开路子之后可以雇人去跑。然后我就买田买地,圆小爹一个心愿,也给你一个好生活。” 枣子放心了,书上的字他都教会雷守诺了,内容艰深的就要雷守诺自己去钻研了。枣子坐在他旁边,专心做针黹。 雷守诺把祝邈的请求记在心上,回来就找他小爹帮忙了。枣子则帮忙小爹绣一些其他人来要的东西,主要是在小爹绣好的框架里进行细化,需要的技巧太复杂的就还是留着小爹来。 随着春节越来越近,这些枕套手帕衣服上的刺绣陆续绣好,枣子虽然还只算是学徒但速度已经很快了。他专心致志的时候,能一整日都坐在的凳子上,只绣花,什么都不干,完全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 鲜嫩的绿叶,灿烂的大红花,报春的喜鸟,活泼的孩子,精致的花边……全都一一在枣子指尖下活灵活现起来。有些地方,枣子觉得线与线之间连接得不好,他顺其自然地就做了一些修改。还有一些颜色的搭配,小爹虽然事前有交代好,但在绣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作出修改。 往往等绣好了他才发现自己做多了事,也怕不好看会被大家。幸好大家都喜欢他做的改动,觉得绣图更加柔美精巧。 梅小爹看到枣子的成品才知道自己的刺绣哪里不足,他一路来无法突破的地方,在枣子的改动下终于明解了。 这些别人要的单子做完之后,枣子又开始绣别的了。 他听说雷守诺要给荔枝龙眼做“招牌”,他不知道这里讲的招牌是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但他有个想法,为荔枝龙眼绣一幅“宣传图”。具体怎么绣都想好了,先是要有一个美人,不过这里只有男人,所以要绣美男子,然后他举着一碟荔枝龙眼肉。记得以前看过的刺绣书中有教,可以利用小动物来增加什么“意境”的,其中一个例子就是绣美人的时候多加一只蝴蝶在旁边,这样大家就会觉得美人是有香气的了。 枣子征求了雷守诺和小爹的意见,雷守诺很赞成,小爹则是好奇他为什么会懂这些——大县城里的人懂这些很正常,可是枣子是怎么学到的? 这个疑问又牵连到了枣子的身世。雷守诺和梅小爹心里有疑问,但是都默契地不说出口。 枣子不知道他们误会那么大,他现在只在意到底要用什么布料和线。用棉被比较结实,可是看着没什么……嗯……没什么呢……哦!档次,就是大人常说的档次。而且用棉线也绣不出果肉的剔透感觉。可是用绸缎和丝线……他又怕自己会糟蹋了好东西。 雷守诺是个利落的人,去县城买了上好的绢布,回来之后二话不说直接把大竹绷架好,上布,摆好针线,推着枣子坐到了后面。“你啊,太小心翼翼了,有雷哥在,怕什么。绣吧,小爹说绣在绢上就得了,到时候裱起来,正好可以挂在铺子墙上。” 当家的都这样说了,枣子的心自然就踏实了。不过他手艺还不够精湛,所以只是大概绣了一个图框,等小爹从外头回来了问了意见才敢继续绣下去。比棉线纤细许多的丝线很漂亮,枣子每一下都很小心翼翼,几乎把眼睛都黏了上去。 雷守诺就坐在他旁边看书,时不时把他的头拉高,给他揉肩膀。枣子知道看书也是累的,于是教雷守诺做眼保健操。雷守诺不明所以,有一次差点戳到了眼睛。 这一边两个人甜甜蜜蜜地一起做事,另一边小榕抱着小小的圆形竹绷,苦恼极了。 他实在想不到可以绣什么了,梅阿大没空教他,让他随意绣一些花草练练手。可是,叶小榕眼里只有吃的,看见一片落叶都会想到怎样做成好吃的,或者能不能用来让食物变得更美味。 抓耳挠腮了好几天,他干脆顺心而行了,嘿嘿一笑,在麻布上绣出了一只烤鸡翅膀的雏形——还是特别简陋的那种,斜着看底布就露出来了。 他拿远,仔细瞅了一阵,这样太少了不够吃,于是又补上了足足五只。旁边还绣了烤鸡翅膀的炭堆,红色的火苗和一堆瓜果。 叶小榕从来没试过绣那——么——大的图,没多久就汗湿了发鬓,全靠对美食的强烈执念支撑他继续舞动手指。 在叶小榕和枣子沉浸在针线的世界中时,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一年到头,春节是高良县第二热闹的节日。这是喜庆的的日子,也是一家团圆的日子。一些在外做事的人陆陆续续都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回来了,当中少不了分派给小孩的甜食和给老人的实用物件。麻子上村的人是团结的。 各家各户都开始陆续大扫除,买门神,买红纸写春联和利事。枣子知道南方说的利事是指红包,可是,这里的红包为什么是一张红纸?还写上了四个字的吉祥话。 雷守诺就跟他解释,这个利事不同那个利事,这个是要贴在门框上的,三张排过去。他示范着将一张长方形的利事红纸贴到门框上方,枣子还以为是要直接贴到墙上,结果发现不是,只在长纸条顶部抹一寸的浆糊,这一寸贴到门框横梁上,三张都贴好之后,风一吹,就会随风飘动。 雷守诺刚贴好就被梅小爹教训了,春节还没到就乱糟蹋利事,该打! 枣子一边偷笑一边张开手护着自家的雷哥,跟小爹求情,“雷哥知错了,小爹别生气。” 小爹也不是真打,见枣子一心护着,佯怒道:“连枣子都帮着那个臭小子,看我不揍他一顿饱的!” “小爹不要生气,小爹,雷哥是大人了,不能打了。” “枣子让开,大了小爹照样能打。” “小爹……” 好不容易要打人的跟被打的都累了,一家三口才继续整理红纸。他们都是裁好了送去花家写字的。 雷守诺断断续续地跟花大哥学写字,跟认字不同,写字只要掌握了那几个笔划,往后就好练了。哪怕那个字不懂,也可以对着写。 不过写春联是大事,雷守诺还不够功力挑大梁,所以还是要送去全村字最好的花大哥家。 除了这些,还有鞭炮元宝蜡烛……一一都要准备起来了。 麻子上村最后一个在外做事的人回来了,他带了一大袋糖葫芦回来,北方的小吃,村子里的孩子都乐坏了。枣子本来是不该有的,因为他的身份是新抱子了。但是叶小榕硬是塞了一串给他。 他和雷守诺还有小爹一人一颗分着吃,听叶家阿大说话。 叶家阿大说:“你们知不知道?带糖葫芦回来的阿唐说,朝廷也要在高良县建福善堂了。” 枣子问:“福善堂是做什么的?” 叶家阿大说:“福善堂是大善事啊,专门收养那些被人扔掉的孩子的,到成年礼之后再送出去自力更生。前些年瘟疫折损太多人了,朝廷一直担心耕田种地的人不够,福善堂就是其中一条为此而发下来的律令。” 枣子欣喜道:“我以前也是住在那里的!” 雷守诺和小爹对视了一眼,心里疑惑了:枣子不是说过院长吗?和堂长有关系么? 雷守诺问枣子,“你不是说院长吗?” 枣子歪头,“是呀,孤儿院就是跟福善堂一样,收留被扔掉的孩子。我就是院长爷爷捡回去的。” 雷守诺总算明白了,原来枣子不是从什么迎春院出来的,他是别地的福善堂的孩子。叫法不同,闹出天大的误会了。 枣子偷偷看雷守诺的表情,瑟缩道:“雷哥,小爹……枣子是好人,枣子虽然没有爹,但枣子很乖不会闹事的。” 雷守诺安抚枣子,“雷哥和小爹不会嫌弃你。” 想了想,又问:“爷爷对你们好么?” 枣子这才有了点笑脸,说:“爷爷对我们特别好!教我们读书认字!还给我们饭吃!” 雷守诺给枣子一个安抚的笑容,但是酸涩得笑不出来,“做事辛苦吗?” “不辛苦。”枣子摇头,“爷爷和哥哥们出去做工,我们读书就好。” 雷守诺点头,“枣子书读得很好,能当雷哥的小教书先生了。” 梅小爹问:“可是枣子还没过成年礼,在福善堂好好的,为什么会被雷家的人在河边捡到?” 叶家阿大惊讶道:“难道是被拐卖的?太缺德了!” 枣子用力揉着衣袖,时断时续地回答:“不是,我……有人嫉妒我把我推下楼梯,我以为自己死了,可是一醒过来,就在这里了,没死,可是也不认识这是哪里……他们捡了我要给雷哥……” 枣子刚醒来的时候脑子还是挺清醒的,被媒哥儿掐了一顿吓了一顿之后,就好像想什么都想不太清楚了。他自己知道的,就是再怎么用力都想不好。 叶家阿大忍不住摸了摸枣子的小脸,“我听说过,福善堂的孩子没成年以前都算是没主的人,意外死了的话一般都是葬在水里的。让我想的话,应该是枣子得罪了哪个孩子,被推下楼梯受了伤,诊治的人太马虎,说枣子死了才葬进了河里。” 大家还在讨论,雷守诺忽然想起花大哥说枣子受过大刺激,有心疾。 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心疾是不能再受刺激的,他怎么还让枣子听这种种猜测。 他赶紧搂着枣子回房里安抚。 第十七章 枣子有家人安抚,很快就忘记了不好的事,能吃能睡,小脸终于圆润了起来。 因为“年廿八,扫邋遢”也就是要打扫卫生,所以他暂时把刺绣的事放到了一边。 他们家相对三个人来说偏大,除了两个睡房,剩下两个房间都只是随意收拾过而已。他们要做的就是把整个屋都彻底清洗一遍,寓意新的一年里他们会有新的开始。这个盼头还是枣子带来的。 有时候,一个家庭中多一个人,并不只是多一张嘴吃饭而已,这个人往往能打破陈旧的郁结之气,带来新的气象。对雷守诺和梅小爹来说更是这样,他们从枣子身上看到了如画卷般展开的幸福愿景。 枣子力气没那么好,被安排做一些清洗。雷守诺是个小子,力气又大,基本担下了所有粗重工夫,像是搬动杂物和清扫屋顶。小爹则是打扫和冲洗地面,还有厨房里的陈旧污渍。 打扫没人睡的两个房间时,梅小爹跟枣子说:“我们屋的确是放尸体的,但他们都是可怜人,只要超度就好了。所以枣子你不用怕,都没事了的。” 枣子双手合十,偷瞄了几眼房梁,小声念“阿弥陀佛”。 辛苦了两天,他们终于赶在除夕傍晚把家里打扫干净了,雷守诺在堂屋的地板上打了几个滚,看上去很舒服的样子。枣子想跟着躺下去打滚,被小爹拦住了。 小爹对雷守诺说:“还不快点起来贴春联。” 枣子从厨房里捧出小半碗浆糊,跟在雷守诺屁股后头进进出出。尤其是在贴春联的时候,他要帮忙看它们对齐了没,跑远跑近,从各个距离确认万无一失。门神比较好对齐,不用太费事。 终于到了贴利事的时候,枣子问:“雷哥,我能贴么?” 雷守诺回头坏笑道:“可以啊,可是枣子不够高啊,怎么办呢?” 枣子不信他,站在门槛上垫脚,结果……真的够不着。雷守诺笑得特别大声,于是枣子第一次动手打了他,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巴掌,落在手臂上。 雷守诺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枣子涨红了脸,犹豫要不要道歉。 “我们家枣子也变勇敢了,打得雷哥很爽,来,再打一次。”雷守诺把人圈起来,让枣子再打他几下。 枣子露出看怪人的眼神,心想雷哥真奇怪。 雷守诺见枣子这么嫌弃自己,假咳了两声,装作没事。他把利事放进枣子手里,抱着枣子的大腿,哟呵一声举了起来,“贴吧。” 枣子倒抽一口气,扶着雷守诺的头,缓了一阵才开始贴利事。贴完大门三张,他们进屋里继续贴。雷守诺力气是真的大,这样举着枣子走了一路,基本没怎么觉得累。 梅小爹则是剪了一叠半个巴掌大的方形红纸贴在各处,灶头,床头,木箱,桌子,水缸…… 三个人分工合作,刚好在吃晚饭的时候贴完了整个屋。 枣子已经做好守岁不睡觉的准备了,结果吃完饭就被雷守诺带回了房间。原来这边是不用守岁的,只是灯光火光不可以灭,每个房间都要点灯,到天亮之前都要亮着。 春节当天,麻子上村的人陆续带上贡品到下村拜土地公和各路神仙,最后回自家拜灶神和祖先。一路上鞭炮声震天响,细碎的红纸热闹地开了满地。 孩子大人都是满脸欢笑,或清脆或响亮的笑声交织着热闹的鞭炮开花,成了枣子对这个世界最深刻的印象之一。 过了春节,喜庆的氛围不淡更浓。原来广越府的西部有一个别处都没有的特别节日,年例。 枣子听了梅小爹的解释: 年例具体起源已经不可考了,据说是庆祝丰收元宵和庙会等等节庆合到一起之后形成的节日。县城中每一个街道和县城下每一个乡村的年例基本都不同一天,像麻子上村,年例是从二月十五开始的,持续头正尾持续三日,下村则是从二月十六开始的。 其它街道或者乡村的年例日,从大年初二开始会一直排到二月底。 到年例日的那个村首先要摆蘸,各家各户出桌子,在一个空地拼成一个大台子,然后将各自的三牲贡品摆上去,一起拜神;拜完之后年例才算正式开始,期间会有汉子扛着神像游街,有鬼仔戏看,还有各种热闹的杂耍表演。村中每一户人都会做好丰盛的饭菜,招待亲朋戚友甚至陌生人过来享用。 等第二日轮到别的村子做年例,一大拨人又会涌向那条村子,继续吃喝玩乐。如此这般,从年初二到二月底,整个高良县从头热闹到尾。偶尔两个村子或者街道撞在同一日年例,有些人就要赶场似的,中午吃一家,傍晚吃一家,吃得饱足开心才回去。 高良县甚至有个说法,叫年例大过年。大概是因为年例持续时间长,喜庆热闹也更多吧。 枣子跟着雷守诺去下村一家吃了一次,还看了游神和鬼仔戏。他之前还怕鬼仔戏是什么吓人的东西,看了才知道是木偶戏。老艺人搭一个台子,躲在布幔里下面,一边敲鼓打锣唱曲一边举着木偶耍。 一路上仍然有持续不断的鞭炮声,有时候挤得连路都看不清楚。 到最后,村人会扛一艘很大的龙船到河里烧,烧完送神像回庙里,这样一场年例才算结束了。 枣子也去县城里看过,同样热闹,而且因为是县城,还有很多杂耍可以看。 不过回到自己村里,就显得有点冷清了。 “雷哥,会有人来我们家吗?”枣子帮忙做菜的时候问雷守诺。 雷守诺笑笑,说:“今年可能没有,以后肯定会有,而且会有很多。” 枣子一边翻动锅里的菜叶,一边想象自己家坐满人的景象。希望到时候他已经有力气了,要不然哪里忙得过来啊。 …… 喧嚣过后,日子渐渐回到日常。 荔枝开花了,地里的番薯收成了,稻米也要开始播种了。一切正欣欣向荣的时候,雷守诺却收到了一封加急的信。 信来自尚亭县,打开的那一刻雷守诺的脸色沉了。 “雷哥?” “龙眼肉出问题了。” 雷守诺捏着信,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们那次去送龙眼,被一个高良县的人见到了,他到处同人讲这是瘟疫村种的龙眼,吃了会有病。现在越卖越差。” 梅小爹过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了?” 雷守诺说:“祝兄捉起来了。” 枣子问:“可是大家都信他了呀。” 雷守诺道:“就是这个问题,有人信他,然后越传越广。” 枣子道:“雷哥要去那边么?” 雷守诺道:“不,我去了也帮不上忙,祝兄说靠着祝家的招牌还撑得住。只是以后就难讲了,要想个办法。啧,讲到底,还是要先让我们村子的名声好起来。” 梅小爹沉吟道:“难啊……” 枣子看着旁边的刺绣,快绣好,有点难过地问:“他还会要我们的荔枝和龙眼么?” 雷守诺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又恢复了胸有成竹的模样,说:“要,祝兄说,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帮我,所以让我继续今年给他送荔枝肉。” 梅小爹倒是疑惑祝兄为什么要帮到这个份上,他大可以找商人给他运别乡别村的荔枝龙眼。 雷守诺没想明白,信上没有解释太多,只说详细的事见面后再详谈。但是,从字里行间不能看出祝邈的气愤,雷守诺猜可能是这次的事勾起了祝邈的一些往事回忆。 人对他人的事这样上心,要么是感情深厚,要么是别有目的,要么就是感同身受。 他对家里另外两个人交代,暂时别将这件事告诉村里的人,一切照旧。 这样心事重重之下到了五月,荔枝大丰收,枝头缀满一簇簇的红果子。剥开扎手的壳,里头是莹润得剔透的果肉。高良县的人都会沾了一点吃,可以清热解毒,吃前吃后喝一碗灯芯草煲的水,可以去湿毒。 麻子上村的人没那个闲情品荔枝,都忙着焙荔枝肉。龙眼肉赚了的钱让他们看到了出路,所以这次做得特别起劲,几乎将所有自家成熟的荔枝都摘下来焙成了干肉。 枣子是瞒不住事的人,所以这两个多月都不怎么出门,怕自己说漏嘴。现在见大家热火朝天地做,心里也更憋闷了。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告诉自己,要相信雷哥。雷哥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如是这般,渐渐地他就释怀了。 这次跟雷守诺一起上路的人比上次多,一些在外做事的人听说了这件事,都说要跟去帮忙,宁可赚少一点,也要帮村子洗脱坏名声,好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做打算。 于是六月初,雷守诺终于决定要出发了。 枣子的刺绣好了,比他想象的还要漂亮,他都有点舍不得这样送出去了。他让小榕过来帮忙,把绢布从大竹框上拆下来,卷好放进雷守诺准备的锦盒里。 梅小爹捧着一个布包交给他,里头装着几块手帕,是答应了给祝家大少爷的。本来只绣了一块,知道高良县的人整出了那个难缠事之后,他才加上了几块以前绣的帕子。枣子进门后绣的那块单独包着,另外几块叠好在外头,以免混淆了。 以前绣的手帕其实更精美,是小爹准备给儿子未来阿大的。只是说到要沾喜气,还是要新的这块才对时候。 叶小榕帮忙捧着布包,让梅小爹和枣子有空为雷守诺张罗其它要带上路的东西。 将东西都布置好,雷守诺背起比上次更重的竹筐,昂首挺胸踏出了家门。 这一次,就是圣贤讲的不成功便成仁了。 第十八章 抵达尚亭县,想象中的困境却没有出现。 雷守诺照旧来到祝家饭庄,掌柜殷勤得让他差点以为自己是微服私巡的皇帝。 坐下来喝了半盏茶,祝邈来了。 “雷兄弟!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雷守诺心道,难道是事情出现转机了?忙站起来施了一礼,“祝兄此话何解?” 祝邈让掌柜备上最好的酒菜,耍起了扇子,“这次真真是天助我也。这龙眼荔枝果肉的买卖必定成了!” 雷守诺松了一口气,但还不敢掉以轻心,镇静地听祝邈把事情前后说个清楚。 不久前,龙眼肉的生意真的已经走进绝境了,祝家的人万般保证,也抵不过众人对瘟疫的恐惧。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情势。 这个人是朝廷中某位大臣的正房阿大,身患怪疾,千里迢迢来到尚亭县求诊。 能让这位尊阿大——权贵的阿大都要称尊阿大——放下身段的人绝非泛泛之辈。即便是在出名者多如繁星的尚亭县,这位老大夫也是说得出名号的大人物。他无权无势,只凭借一手专对付疑难杂症的医术名扬四海。 大臣的正房重金求诊,脾气古怪的老大夫意外地没有拒绝。只是把脉之后写药方之时,他给这行人出了个大难题,那就是桂圆肉。 雷守诺惊讶道:“这也实在巧合。” 祝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扇子,“雷兄弟莫急,且听为兄道来。” 桂圆肉而已,何须大动干戈?这道难题,难就难在老大夫的挑剔。他说了,这一味桂圆必须出自深山,不能过多照料,天生天养为最佳。其次,必须趁新鲜时制成干肉,不可带壳和核。烘焙时只能用桂圆木头,别的其它柴枝都不行。最后,这焙也要先晒后焙,火候大有考究,一刻都不能差。 那一行人顿时就慌了,如此考究的桂圆肉他们从未见过,市上所卖大多是原颗晒干的桂圆干,要桂圆肉也只从那桂圆干上剥下而已。这一时半刻,哪里寻得到? 大夫老神在在,下了逐客令:只等三天,第四天若是没这味药,他绝不开药方。 此事一时街知巷闻,传到祝邈耳中时,他当下就拍了桌子:这当真来得及时! 他带上一小盒桂圆肉拜访那位尊阿大,尊阿大身旁的人知道这桂圆肉的由来,三番四次阻挠。祝邈不惜抬出祝家的名号,终于把桂圆肉送了进去。他只道:行或是不行,只消让老大夫一看。 到最后一日,尊阿大实在无计可施,便不顾旁人反对用上了这一盒子桂圆肉。老大夫捻须一笑,道:尊阿大,你遇到贵人了。 那位尊阿大才惊出一身汗来,要是尽信身旁人的话,他的命可就悬乎了。 老大夫利索开方子,寻人仔细煎好,尊阿大一天三碗,最后果真药到病除。他千恩万谢,老大夫挥手送客,道:你要谢的是那位贵人,没那一盒子桂圆肉,谅我有逆天的本事,也救不得你的命。 尊阿大听了这话,又想起之前对祝邈的无礼,赶忙差人办足了礼数,吹锣打鼓送到祝家。 这样一来,整个尚亭县乃至周遭县城的人都知道了:祝家的桂圆肉是救人命的好东西,救了以为尊大人的性命,连老大夫都称赞。 雷守诺难得笑出声来,“小弟大喜过望啊。” 祝邈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直呼畅快,道:“此事未完,有好事之人问老大夫,这桂圆肉可是从瘟疫村里出来的,怎就不怕带来病根?老人家怒了,骂那人,‘这话怎么说的!是要说老夫连这点能耐都没有,要用染病的药给尊阿大治病么!荒唐!’ 哈哈哈,老大夫气消后对外人道,我泱泱辰国,圣恩延绵,小小瘟疫早已湮灭,何来瘟疫再起一说。那好事人必然是不安好心,要逆天而行。” 雷守诺拍掌,“老人家好口才!” 祝邈道:“正是如此!他这么一说道,就再无人说三道四了。你送来的桂圆肉,早就卖光了。我估量着你这几日不来我就该差人给你送信了。” 雷守诺躬身一抱拳,道:“祝兄,此事对小弟村子的名声实在大有助益,大恩大德,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祝邈放下酒壶,长气一吁,“雷兄弟,实不相瞒,为兄如此帮你,一是为这门买卖,二是为你的才干,三……则是为兄的私心了。为兄小爹当年也染上过瘟疫,好容易痊愈了,却因此遭人嫌弃。此次之事,也是为我小爹出一口恶气啊!” 雷守诺与祝邈的兄弟情义更进一层了,两人不再多言,易杯为碗,一口烈酒胜于千言万语。 隔日,雷守诺送荔枝肉进库房,得了银钱后在街上走了一遭,听了不少新事趣闻,其中就有桂圆肉相关的一件——那位尊阿大原来是嫁入夫家几年都无所出的,这次染病后他买了祝家所剩大半的桂圆肉,每日吃几枚,身子竟逐渐好了,不出一月就怀上了孩子。 这事越传越神,祝家卖的麻子上村桂圆肉顿时成了天价之物,现在还是求而不得的。有人甚至要亲自前往高良县麻子上村,就为得那桂圆肉一二。可惜麻子上村地处深山,不是村中人根本寻不得路,许多人只得抱憾而归。 只是经此一遭,麻子上村再也不是那个遭人嫌恶的瘟疫村了。 雷守诺知道这些消息传回高良县是早晚的事,他当机立断,向祝邈求助,“祝兄,小弟欲向你借银钱。” 祝邈虽与雷守诺相识不久,却深感投契,他深知雷守诺不是轻易求助的人,连忙道:“雷兄弟,为兄早已当你是亲弟,需要多少,尽管开口。” 雷守诺报了一个数,不是小数目。他解释:“高良县有人觊觎麻子村地契已久,他们等着一个时机白得那块地与山头;现下,麻子村洗去丑名,那地只怕会水涨船高,有心之人未必沉得住气等下去。我必须赶在他们前头,收下村子的地契!” 祝邈深以为然,“确实,地在你手里,我们的买卖才能顺当。好!为兄信你!等下就让账房给你银票,只是这借款的字据照例得立。” 雷守诺道:“当然,亲兄弟明算账。” 两人一拍即合,立刻着手办起来。 雷守诺拿到银票就收拾包袱要起程了。临行前他把手帕交给祝邈,祝邈忽然拦下他,道:“麻子村可有原名?” 雷守诺点头,“有,马古村。” 祝邈道:“好,以后麻子村就是马古村。” 雷守诺了然,洗脱污名后,自然不能再用那旧名。 再次对祝邈道谢,雷守诺一人踏上了归家的路,风尘仆仆。 他一到高良县就直奔县衙。路上他问了几个行人,麻子村的龙眼肉被北方大县城嫌弃的事成了笑话,而龙眼肉翻身做主的消息却还不知道——这正好,麻子村的地应该更跌价了。 县令本来是不要见他的,但一听说他要用两倍的价钱拿下麻子村的地,这个贪财县令立马就来了精神,把人迎了进来。 雷守诺这一趟其实是胸有成竹的,因为这个县令即将调任其它县城,这最后一笔入袋银票,他有信心这人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县令过十几日就要离开高良县了,他暗示了几次雷家的人,要麻子村的地就赶早了。可是雷家的人不以为然,下一任县令来,他们照样能打通门路,到时候别说麻子村的地,附近再多的山头都是他们的,这一点收买的银钱跟那广阔的土地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县令不高兴了,可是又耐不了这家人如何。 他挤眉弄眼地问雷守诺:“你爹那边可是连那方圆十里的地都要吞了的,你这点钱,不够看啊。” 雷守诺佯作谦逊,道:“小人不敢奢望太多,我只要麻子村的地。”包括村子住的地方,附近五座山以及那一百多亩地。 县令挺着肚子,心里转了个几个道道,“双倍银钱。” “绝无虚假。” “成。” 雷守诺拿着地契走出县衙,腿脚略微虚软。一是紧张的,一是兴奋的。 麻子,不,马古村,总算熬出头了。 他路过雷家府邸,红砖绿瓦,他心中嗤笑了一声:不知道这家人知道马古村咸鱼翻身起死回生之后会是什么表情?再加上麻子村的地翻倍地值钱而他已经暗中买下……只是想想就觉得痛快! 天无绝人之路,当爹的人狠心,就别怪他做事决断不留情面。 雷守诺赶回村子,他要尽快把这些事告知村里人并且商量出对策。 他的想法是,地算他买的,他就是地主了。从今往后,村人对他交税,他再整合交税给朝廷县令。当然,他会给村子少收税,肯定比贪财县令要求的赋税要轻,这样一来村人肩上的重担就能减轻。 考虑到能和祝家搭线的只有他,他自然不能一直当老好人只赚一点领路钱。所以,他会跟村人讲清楚,愿意把果干果肉卖给他的,他出比外头高的价收下,在北方卖得越高价,他自然也会把回收的价提高,只要果干果肉卖得好,村人就只会赚更多而不用担心蚀本;不愿意卖给他的,可以自己拿去卖,可是外头的人认不认这个“招牌”就不是他该管的了。 他估计,马古村扬名后,其它粮食也就能卖出去了。马古村的番薯比其它地方的都香甜,煮出来之后表皮爆开,露出金黄的薯肉,看着就令人垂涎欲滴。这个可以作为另一个主要的买卖。 有一个方面他想得很清楚,那就是不能增加数量。物以稀为贵,马古村有多少地就种多少粮食和果树。东西好比东西多更加重要。 这样下来,只要雷家的人不动旁边几个山头,他终有一日能还上借款再买下周边的地。有了这一次“传说”帮助下带来的积累,村人也就能重新开始,过上寻常人家的好日子了。 第十九章 村里人知道这件事之后,都很高兴马古村脱难了。可是当雷守诺说出买地的事时,各人的反应就不太一样了。 有人想要从雷守诺手上买自己的那份地,但是被价钱吓退了。恼羞成怒的人埋怨雷守诺年少气盛,做事莽撞。叶家和花家是最明事理的,暗中同雷守诺说:你先别急着反驳,改日再说,缓一缓。 雷守诺其实也是有气的,觉得两位叔叔说得在理,就硬是把火气忍了下来。 回到家和小爹枣子说起这件事,小爹道:“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大家都是为自己子孙后代做打算,多讲几句也不是不能理解。” 雷守诺靠在枣子身上,道:“我当然知道,就是有点不畅快而已。” 枣子蹭了蹭雷守诺的头,给他拍心口,“雷哥不气。” 小爹叹气道:“看看明天大家怎么决定吧,可能会有大变动,儿子,你要做好准备。” 雷守诺同意静观其变。结果,四日后村里有十户人做了令人吃惊的决定:搬出马古村。 “马古村能翻身都靠雷小子,这点事理我们还是识得的。”某人说,“昨日吴家当家说话冲了点,都是急得的,雷小子你别放心上。” 雷守诺把情绪都藏在心里,镇定地问:“各位大哥叔叔,是嫌我年纪小管不了事吗?” 最开始说话的人摆手,“不是,你过了年虚岁都十六了,虽然资历浅,但也不可以说你当不了家。是我们自己想得更长远。” 吴家当家道:“昨日对不住了,可是我不能让我儿子一世困在这大山里头,买到地又不同说法,但是现在买不了。反正我知道隔壁县城的村子有地卖,不在山沟沟里头,怎么讲都比马古村多门路。” 同样打算搬出去的人七嘴八舌起来,讲的无非都是要闯大世界。 雷守诺当初没考虑到这一层——村子名声好了,村人出去也走动得开,会有人搬走。 他果然还是太年轻了,想事情不够周全。不过脚长在别人身上,他亦干涉不了那么多。 他说:“我明白了,各位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虽然地是我买了,但是马古村你们的老家,想回来就回来,好酒好菜招待不在话下。” 吴家当家重重拍了几下雷守诺的肩膊,“好!就冲你这番话,我们这群人以后也不会出卖你。” 雷守诺抱拳,“雷小子在这里多谢各位阿哥阿叔了!” 最初说话的人说:“没什么好谢的,都是一村人。” 几日后,雷守诺在家里摆了几桌,算是为准备离开的十户人送行。 剩下的人,愿意专门打理果树做果干果肉的人只有二十六户,剩下的二十户人还是坚持要租地种水稻和其它作物。反正交税给雷守诺比交给县令划算,跟之前没太大区别。 总的来说就是,二十六户人专打理果树,以卖荔枝龙眼给雷守诺为生;剩下的二十户平时该怎样就怎样,顶多就是在秋天种番薯时多用心,将好番薯卖给雷守诺。 现在人手勉强足够,往后肯定是不行的。雷守诺暂时安排好现在要做的事,慢慢开始细想今后的做法。 这样半个月过去,雷守诺才有了喘气的空闲。 枣子天天看着雷守诺跑出跑进,回家倒头就睡,敲锣打鼓都吵不醒。他有几次想跟雷守诺好好说说话,但是又不好意思打扰雷守诺做正事。 好不容易等到他雷哥得闲休息,他默不作声地趴在他床边,小眼神哀怨得不行。 “像只小狗。”雷守诺把人搂进被窝里。 “我不是小狗,我是大狗!哇唬!”枣子作势压倒雷守诺,又刨又挠的。 雷守诺伸了个懒腰,由得枣子在自己身上胡闹。 “回来这么久都没好好陪小爹和你,是我的错。今日我下厨!”雷守诺嘿一下把枣子搂起来,穿好鞋子走出房间。 小爹刚从小菜园里摘菜回来,问:“睡饱了?” “嗯。小爹,今日我来掌勺。” 枣子面露疑问,“雷哥,你会做菜么?” “怎么不会?”佯怒。 小爹捂嘴笑道:“你雷哥只会整个饭蒸个蛋,炒几棵青菜就顶天了。” 雷守诺咳了几声,道:“算可以了吧。” 枣子坚决支持自己的当家,道:“可以!叶家阿大说他家当家都不做饭的,雷哥好厉害的了。” 雷守诺心情那个畅快,问:“枣子最近都做什么了?” 枣子答道:“刺绣呢。”想了想,又道,“雷哥,上次那幅刺绣,祝大少喜欢么?” “……”雷守诺面露难色。 那时候走得太急,几乎是将东西塞进祝邈手上就离开了,不知道对方什么想法。 “枣子啊,那个……我……” 枣子歪头,眼神特别期待。 …… 枣子这几日心情似乎都不是太好。 雷守诺有点担心,那日坦白之后,枣子的眼神就黯了。虽然很快就又有说有笑,但是雷守诺知道枣子心里还是介意的。 雷守诺把枣子拉到自己面前,轻声细语地问:“好枣子,不生气了好不好?” 枣子低着头,“没生气……” 雷守诺点了一下他的嘴,“小嘴巴都可以吊起酱油瓶了。” 枣子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怕绣得不好,给你带来麻烦。” 雷守诺道:“谁说不好的!枣子绣的图案特别好看!祝兄一定喜欢的。” 枣子是挺自卑的一个人,知道雷守诺是在安慰他,所以还是无法释怀。 祝家是大户人家,要是因为他的刺绣影响到了雷守诺,他肯定会后悔死的。怎么要出那种主意,整这么多有的没的呢。 雷守诺百分百肯定祝邈会喜欢那幅刺绣,可是口说无凭。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打算给祝邈写一封信,让他回信说一下想法。 结果,隔日,他却率先收到了祝邈的信,还附带一个包裹。 在最初打交道时他就跟祝邈说过,有信都可以送到古同村的糕点店。马古村的人路过那里会带回来的。所以这次同样在那里拿到了东西,不过比上次还多了一大包东西。 祝邈在信中对枣子那幅刺绣赞不绝口,绣图中的美男子带来了不少生意。还有人打听绣图中人是否真有其人,竟然是动心了要迎娶之。 这下枣子总算放心了,不过他怎么都不肯讲那位美男子的原型是谁。 他可能会一辈子保留这个小秘密,因为绣图中的人正是他家雷哥。不过雷守诺长得有点凶,棱角很分明,枣子改动了很多地方,让那位美男子更秀气一点,到最后反而和雷守诺不太像了。 话虽如此,硬要说的话原型就是雷守诺。枣子怎么会肯别人来抢他的雷哥?所以枣子有了第一个自己的小秘密。 附带的一个包裹里装的是两大包西域肉干,祝邈说给他们尝尝鲜,信中尤其提到要将另一份送给绣翅膀手帕的人。 绣鸡翅膀的人?枣子和小爹都奇怪了,他们没绣过鸡翅膀呀。小爹绣的是花,枣子绣的是美男子和果肉,哪里来的鸡腿。 小爹不信邪,抱出装碎布的箩筐,和枣子一起翻找。没几下就翻出了两块布头,上面绣的是歪歪斜斜的鸡腿和鸡翅膀,好像还有番薯。 突然灵机一动,枣子啊了一声,“我知道啦!一定是小榕!” 梅小爹领着枣子抱着肉干和信一起到了叶家,叶小榕对此事供认不讳: “是我是我,”他笑得憨憨的,“你们都把手帕送出去,我也要送!” 叶家阿大拎着小胖墩的衣领跟梅小爹道歉,“阿梅真对不住,这孩子给你们惹麻烦了,等下我好好教训他!” 枣子躲在小爹背后偷笑。小爹把四爪乱爬的叶小榕救下,道:“一点麻烦没有,对方收到小榕的鸡翅膀手帕特别高兴,还送来了肉干呢,你们看。” 叶小榕眼前一亮,抓起一块啃了一小口,装模作样地摇了一会头,高兴道:“下了好多香料,好吃!” 叶家阿大还有点不信,“阿梅你说真的?”他手上还拿着叶小榕之前绣的鸡腿和番薯,“这种粗糙的刺绣还能让富家公子看上眼?” 枣子说:“可能大少爷也爱吃鸡翅膀和鸡腿。” 梅小爹笑道:“就是啊,说不定那位祝家大少爷亦是个爱吃的人。这不就一拍即合了嘛。” 叶家阿大的脸色转晴,把肉干拿出来几块,其余都收起放上到柜顶上,“放下面小榕能一天就吃光……阿梅,这个祝家大少知道我们家小榕?” 梅小爹道:“不知道。” “嗯……”叶家阿大把两个孩子赶出去晒太阳吃肉干,道,“阿梅,我是个平头小百姓,小榕也是,说实话,我不太想他和什么富家公子有瓜葛。” 梅小爹道:“我知道,富家大户未必都像外头看起来那么风光。” 叶家阿大道:“就是说,所以……” 梅小爹道:“我知了,我让守诺回信的时候别把小榕的事讲出去。” 祝家大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笃定,一口认定绣鸡翅膀的是个未出阁的小哥子,要雷守诺透点消息给他,他好做做准备改日过来拜访。 满心欢喜的祝大少没想到,他有意,人家这边却未必领情。 祝大少的心思枣子从雷守诺那里听到了,他偷偷问叶小榕:“小榕,你想嫁人么?” 叶小榕吮着肉干,反问:“嫁人有什么好?” 枣子被问住了,想了好一阵才答道:“我挺中意和雷哥一起的,他吃饭的样子帅,做事的时候帅,看书的时候也帅,他出门不在家的时候,我特别特别想他……”讲到最后自己脸红了。 叶小榕一脸的困惑,“我没遇到这样的人,不知道……枣子,你和雷哥什么时候圆房呢?” “啊?”枣子没料到叶小榕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叶小榕道:“我舅阿大说的,说过了年,你和雷哥很快就可以圆房了。圆房是什么,好吃的么?” 枣子终于想了起来,等过了今年的成年礼,就可以办圆房礼了。 他精神上多少比叶小榕大了几年,所以对这种事知道一些——圆房就是正式成夫夫了,要一起睡觉。不过具体怎么做其实枣子也知道得不彻底,他和雷哥不是一早就睡一起了吗? 反正里头肯定还有什么事的,到时候看雷哥怎么做就可以了。 只是……雷哥是什么意思呢? 第二十章 关于圆房,有人比他们更加着急,那就是雷家的人。他们盼着雷守诺跟枣子圆房,拿到分地的资格,等下一任县令来到就直接能将土地“入袋平安”了。这是金花阿大和他岳家打的如意算盘。 雷家当家被金花阿大制住之后,家里都是金花阿大在话事做主。 当初大家见这个金花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放心让他管家,等后来觉得他管太宽,干涉的时机已经过了。现在雷家的账房家丁都是听金花阿大的。 雷家当家身体开始走下坡路,稍微动个气就要喘半天,已经奈何不了这个正房阿大了。 否则,雷家当家怎么可能容许金花做这种违反律例的事。 金花阿大实质就是绣花枕头一个。从小到大,大门不出小门不迈,能有什么见识? 他就想折磨雷寒梅和雷守诺两父子,顺便再使劲给自己家捞好处。 他算着日子,雷守诺的生辰是八月十五,差不多该催催了。于是他找来了当初送枣子进村的喜郎,让他再次进村。 喜郎表面上欢天喜地应下,实际心里是有苦说不出。雷家谁敢得罪,可是,那个麻子村真是……算了,谁叫他今年犯太岁。 他找的轿夫还是上次那些,四个人里有一个是麻子村出来的,没多少人知道。但是要找到进村的路,就非他不可。其他人走个十次八次都不可能记得住路。 轿夫最初不肯,不愿成日带外人进村。喜郎就说,我是进村帮雷家小儿子办喜事的,有什么不好。 轿夫只得答应,村里人娶亲都是请邻里吃一顿饭就算了,有人可以这么正经办一场喜宴,他当然不能扫兴。 喜郎带上该带的东西——最普通的那种,风风火火进了村子。 枣子正坐在院子里绣花,雷守诺在旁边劈柴,突然见一个满身红的人闯进来,雷守诺差点就一斧头砍了下去。喜郎吓得摔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喊痛。 雷守诺将枣子护在身后,斧头对着喜郎的额头,问:“你想做什么。” 喜郎揉着屁股站起来,硬是挤出一脸笑,“雷小公子,你做什么这样见外,当年枣子还是我送进来的呢。”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没什么印象。 喜郎弓身躲过斧刃,一点点挪到枣子旁边把脸凑上去,“再认真看看?雷小公子你当时还叫我将人送回去的啊。” 枣子还是迷迷糊糊的,雷守诺倒是记起了,收起斧头往旁边一砍,斧刃稳稳插进了木桩里。 喜郎抖了几下,更殷勤地赔笑脸,“雷小公子啊,我这次是为你和贵阿大的圆房礼来的,你这样的礼数……可不对啊。” 雷守诺说:“你回去。” 喜郎怔了一下,“雷小公子,你的生辰是八月十五,过了那天就是成人了,成人礼办不办好说,这个圆房礼还是早点办比较好吧?” 枣子吃了一惊,“雷哥生日是中秋节?” 雷守诺侧头,“是呀。” 枣子问:“为什么不过生日?” 雷守诺不解,“过生日是什么?” 枣子捂住嘴,像说错话的孩子那样慌张。 雷守诺想了想,说:“如果你是指祝贺生辰,我们都不做的,富有人家的孩子可能会在成年或者整岁的时候办,我们这种就算了。” 枣子点头。吓死他了,这里的人不知道过生日和蛋糕,他差点就说漏嘴啦。不过他也真是疏忽了,竟然忘记了问雷哥的生日。今年要给他准备生日礼物才行。 喜郎被晾在旁边好一阵,挥了挥手帕,说:“枣子生辰是哪一日?” 雷守诺不想让喜郎知道,可惜枣子口直心快,答道:“十月一日。”他上辈子被抛弃在孤儿院的时候,衣服里放着写有出生时间的纸条。 雷守诺揪了揪枣子的脸蛋,“讲给他听做什么。” 枣子委屈地看着他,“他问……问我的呀。” 喜郎说:“那太好了,你们干脆就在八月十五将圆房礼办了吧!” 雷守诺冷答:“关你什么事。” 喜郎被噎了一下,心里那个火啊,熊熊地烧了起来。他怎么也是高良县城里来的,除了这个小子,真是没几个人敢给一个喜郎这样的脸色看。 他几乎就要甩袖走人了,可是想到雷家那个金花阿大出手阔绰,他硬是把这口气忍了下来。心想,这小子再傲又有什么用,没钱没地,处处被雷家正家打压,连新抱子都是正家那边的金花阿大特意找来的傻子。说不定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傻的呢。 这么一想,他的气立刻就顺了。当时从媒哥儿那里接人,媒哥儿就将这个当笑话跟他唠嗑过了。县城最好的大夫都说,这个枣子天生有心疾,病灶烧上到脑子,注定了比同龄人傻钝几分。 也就只有这个不被重视的雷家小儿子才会将他当宝贝,看,现在护得跟什么一样,有够蠢的。 心里头舒服了之后,喜郎又有了笑容,继续游说:“雷小公子啊,别怪我这个喜郎多嘴。我见你是特别爱护枣子,才这样讲的,你难道想这样草草做完圆房礼?什么都不张罗?这样太委屈枣子了啊,我这个外人都看不过眼啊。” 雷守诺冷笑,道:“我要做什么排场还轮不到你来插嘴。你收了雷家那个老金花多少银两?这种山野村子入不了你的眼吧,还真是委屈你风尘仆仆地滚进来了。” 好个最毒的小子!喜郎袖子一挽,暗忖:事不成我就不出山了! 雷守诺将人踹出院门,“好走不送。”揽着枣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做事。 枣子绣了几针,总是绣错位置,犹豫着开口道:“雷哥……” “枣子,雷哥要跟你说个重要的事,”雷守诺放下东西过来坐下,“刚才那个人讲的话你先别理。雷哥是真心要娶你的,而且不能是这么小家子气的排场,我要风风光光将你娶进我们家。让整个高良县都知道,你是我最宝贝的正房阿大。” 枣子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点酸,嘴不自觉抿了起来。 雷守诺继续说:“我们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还不是时候。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考量就是你的身体,虽然养了一年,可是你看,还是没几两肉。现在圆房生孩子,太累了。你会受不住的。” 雷守诺在枣子嘴上亲了一下,难得有点局促,“其实雷哥常常忍不住,但是一想到你还这么小,就无论如何都要忍下来了。宝贝一个人,就要先想到什么对他好,而不是总想要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小爹从小都这么教我。” “忍……不住?” “……咳,总之,你记着,雷哥是你的。”雷守诺挠挠脸,“再过两年,等你长大了,我们再圆房。” 枣子本身就不太知道圆房是什么样的圆,雷守诺都说那么清楚了,他就这样吧,反正他们还是天天在一起生活,是一家人。 喜郎将轿夫遣了回去,说好七日之后再来接他。他就不信治不了这两个小孩了。 他从村头问到村尾,只有唐家愿意让他租住。唐家的儿子就是给孩子们带糖葫芦的那个汉子。也就他那么好心,愿意收留这个外人。 喜郎就这样在马古村住了下来,每日都去雷守诺家敲门,跟在雷守诺或者梅小爹身后从早念到晚,饿了就回唐家做饭吃,唐家的两个老人上了年纪,不太灵便,他就干脆就做一大锅一起吃。吃完继续去烦雷守诺。 七日过去,在他看来恩爱得不得了的雷守诺和枣子硬是不肯答应办圆房礼。他咬碎了一口白牙,再次把轿夫遣了回去,这次他说死了,事不成他就不出山!不知道是鬼遮眼还是怎么的,他不做成这一桩喜事心里就不甘。 不过八月十五好快就要到,他就不信到八月底都还做不成。 结果……可想而知。 八月十五当日,枣子给雷守诺缝了一件现代款式的棉马甲,还有帽子,银红底祥云暗纹缎子填入上好的棉花。做成出来之后雷守诺和梅小爹都啧啧称奇。 这个地方原来是没马甲这种衣物的。枣子也是上辈子在一些旧杂志上见过,在小爹帮助下一点点琢磨出来的。 和普通衣服的做法差不了太多,还省下了缝袖子。 雷守诺穿上身,太大,大过头了,他却特别满意,笑说:“多谢枣子,枣子很贴心,知道我在长身体。” 枣子抱着雷守诺的腰感受了一下,好像真的粗了点,肉也结实了。 踮踮脚,也长高了。 那就好,他最初没想到会缝大那么多…… 小爹赞许:“这件衣服穿来下地干活很方便,暖心暖背暖腰肚,又不妨碍手上的事。我有意让枣子往大了缝,守诺这两年长得特别快,如果现在做得正合适,说不定过半年就不能穿了。” 枣子其实也在给小爹缝,不过还没缝好,小爹夸他有孝心,准他多吃几捧龙眼。 今年的龙眼大丰收,做出来的龙眼干也龙眼肉都比去年多。雷守诺准备早点动身北上。 田里稻子的长势也不错,大家的干劲特别足。 雷守诺借祝邈的钱还有剩,他雇了下村的人,一起运货。 有了上两次的经验,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 雷守诺走之后没多久,马古村在尚亭县的好消息终于传到高良县了。与此一同到来的还有在路上因为某些事耽误了的县令大人。 短短几日内,高良县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第二十一章 县城的人从最初的猜疑,到最后的确信,对马古村的想法真是起伏跌宕。前两天还不屑与瘟疫村来往,现下这条小村子却忽然成了最炙手可热的“极品桂圆之乡”。 他们倒是想巴结,好风气正在头上,搭上了他们也少不得好处。可是想起以往的态度,谁都拉不下脸来。而且唯一能和祝大世家联系的只有雷守诺,这个刚成年的汉子早就出发去尚亭县了。 能怎么样?等着咯。 说到这件事,最气的必须是雷家的金花阿大。就为这一次,他激得火气入脑,被头痛症折腾了足足四日。参汤阿胶燕窝各种补品连番上阵,才勉强得到半日安宁。 但是这半日他也坐不定,让人用小轿子抬着,带了一大群强壮家丁进山。 “我就不信了!那个死小子还能拽上天去!”大家都说雷守诺出去了,他当然也知道,但是地契这种重要东西肯定不会带着到处去的,他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地契挖出来!他软硬兼施,硬是逼一个瘟疫发生前就已经搬出马古村的人带他们上山。 这人离村已久,不太认得路了,带着一大群人兜来兜去,才在正午过后到了村口。 金花阿大终于鼻孔朝天地进村的时候,枣子却早已经跟着他小爹去下村买花生油了。 枣子以前都以为古代人是没有花生榨的油的,因为古代没那个机器。可是这次亲眼见到,他才知道是自己见识太少了。古人有时候比现代人还聪明呢。 枣子很认真地看了全过程,榨油的工具是一根比他还大还长的树干,中间挖出了一个差不多同样长的槽子,侧面留一道空,再把“大饼”放进去。 大饼是用炒过的花生米做成的,用木框和禾杆裹起来做成大饼那样,立着一个一个塞进槽里,塞到满了,还要将一条粗木棍卡进去,用木锤子一点点凿,凿出一些空位置,再塞一个进去。如此这般,直到再也塞不下去,继续加棍子去凿和压,把油都挤出来。 油流下来的时候就用盖着纱布的木桶接,纱布能将渣滓滤掉。最后剩下的就是香喷喷的花生油。不过没现代人的机器,没办法滤得清澈,但已经相当不错了。 剩下的油渣也很香,有些小孩子会求来当零食吃。不过大部分都会被养猪人买去当饲料,喂猪吃了好养膘。 枣子尝了一小片,不太习惯,有些腻,他喜欢吃清淡的东西。 小爹买了半斤,花了十几文钱。然后带他去小布庄看了别人做的刺绣和衣裳。 出来之后梅小爹悄声跟枣子说:“枣子,你做的那个马甲,要不要带出来卖?” 枣子问:“可以么?” 小爹答:“当然可以,枣子愿不愿意?” 枣子点头,“能给家里赚钱么?如果可以,枣子就愿意。” 梅小爹笑了,“这些赚到的银钱你就自己留住用。” 枣子不明白了,“不用给雷哥么?” “汉子要给哥子钱,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哪有哥子给钱汉子的。”小爹说。 枣子伸长脖子表明意志,“我愿意给雷哥。” 梅小爹道:“好,你喜欢,你们两个人商量好就行。还有,那马甲先不可以让布庄的人买到,他们有裁缝师傅,没几天就能看出来门道了。我们要注意些。” 两人一路上边走边聊怎么个卖法。枣子是从现代过来的,记着一些别人卖东西的做法,到现在很有用。 回到村子路口,叶家阿大领着叶小榕在那里焦急地左顾右盼,一看到就把他们拉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梅小爹正奇怪,叶家阿大立刻捂住他的嘴,“嘘!别出声。” 叶小榕跟着做,也捂住枣子的嘴。 梅小爹扯下叶家阿大的手,小声问:“我们静静地说,到底怎么了,看你慌失失的。” 叶家阿大探头探脑看了村子方向一阵,才道:“有人来抄你们家了!” 梅小爹道:“抄家?!我们家好端端的抄什么家!” 叶家阿大摁住他的肩,连忙解释,“不是官府抄家,是雷家那朵臭金花。” “哦……”梅小爹恍然,“守诺做的大事终于传到他耳里了吧?” 叶家阿大道:“就是这样,他带了一大群人上来搜你们家的屋,吵着要把地契翻出来。” 梅小爹搂住枣子,轻轻拍着,才说:“好啊,那就让他翻,他要是能翻出来我就跟他金家姓!枣子不怕,几只老鼠进家里,我们在这里玩一会才回去。” “小爹,来老鼠了要赶走啊。” “不用,它找不到要的东西自然就走了,我们不费这个力气去跟它斗。小榕,你不是说山上结了野果么,带枣子摘点回来当零嘴吃。” 叶小榕眼前一亮,牵着枣子就往更里面跑。叶家阿大在后面小声喊话让他们小心蛇,不要吃不认识的果子。 叶小榕和枣子跑远之后,梅小爹跟在叶家阿大身后,潜行到一个隐秘的山坡后。从这里可以刚好看到他们家的半边天井。 那个金花就坐在能看到的位置,扶着头喊痛,脸皱得像过时的苦瓜。几个下人揉头捏肩锤脚,但似乎都没用处。 梅小爹看着这个人,心里真是百味陈杂。当年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哥子把他给赶出来的,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自己都成“阿叔”了,这个人还青春貌美,从没变过似的。 不过梅小爹不在意这些,他有一个好儿子,现在又多了一个好儿郎,一家三口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过得都是实在日子。等枣子养好身体,孙子也差不远了。 他望了一阵就没兴趣了,拉着还想八卦的叶家阿大上山去找枣子和小榕。 枣子第一次跟小榕跑上山,山上有已经干得差不多的山稔,但很甜,还有长得像草莓的果子和像木梗的不知道什么果,其它的果子有酸的有甜的,在身上擦擦就吃了。还可以用衣服兜着装回去吃。 后来小爹和叶家阿大也加入了他们,四个人装了满满四兜才满足地下了山。 这个时候那朵金花已经离开了。据围观的村人说,金花什么都没搜出来,还想要继续搜,结果头痛得厉害,花家的大夫过来一看,受了风头痛症更重了,必须赶紧下山。 这朵娇弱的金花痛得连话都讲不清楚,拼命挥手,下人急急抬着轿子出山去。 梅小爹带着枣子回家,里头乱七八糟的,连腌咸菜的缸都翻了,还好里头的咸菜都不是很多,没漏出来。 枣子跟着收拾了两间卧房,睡醒一觉到第二天才接着整理其它房间和杂物。 枣子心里觉得小爹脾气真好,他这次可生气了,但是小爹说不要陪着那个刁蛮人闹,他只好不去理论。 要不然,枣子可是要抓着人好好讨公道的——凭什么你可以乱翻乱拿别人的东西?这屋是雷哥买的,东西都是小爹置办的,他也有帮忙的呢!那个阿叔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闯进来,还讲不讲道理的啊。 小爹说:“枣子,以后就算我们家富有了,也绝不能做金花那样的人。你以后共守诺有了儿子,也要教育他,不能骄横。” 枣子认真把话记在心头。他们是好人,不能做那种没道理的事。 …… 地契梅小爹藏在一对破布鞋里,和其它破鞋子整齐排在衣柜下。一般人都只会以为这家人特别穷特别爱惜衣鞋,好好存放着不舍得丢掉。所以是很安全的。金花爱慕奢华,自然不会想到那么贵重的地契不好好放在锦盒里反而压在烂鞋底下。 不过梅小爹怕金花还会来闹事,所以让枣子去叶家住了几晚。 枣子和小榕睡一张床,却想起了雷守诺。雷守诺都会帮他掖被角,而且雷守诺睡觉很安静,不像小榕,半夜饿了还可以从床头里扯出两块面饼,吧唧吧唧吃得像只小老鼠。 枣子说:“小榕,吃宵夜会长胖的。” 小榕则说:“长胖就长胖,吃饱了我才睡得着。枣子你要吃么?” 枣子甩头,他从来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吃了才会睡不着。 小榕继续吃,吃完了一个把剩下一个重新包进油纸里塞回枕头底下。枣子心想,难怪老是闻到一股面饼味,把小榕的枕头塞进木筒里说不定也能榨出小半碗油呢。 他还是喜欢自己家,枕头边会放点安神的香包,香包是小爹缝的,里面的草是雷守诺跟着花大夫的指示上山摘回来做的,闻着就觉得舒服。 枣子这样想着,第二日一大早小爹就来接了他回家。 金花阿大再也不会来找麻烦了。为什么?因为金花阿大倒霉咯。 下山之后撞了别人的轿子,他不管不顾地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了一顿,连祖宗十八代都骂进去了,都不知道他好好一个养在家里的大户哥子是从哪里学这些字眼的。而且头痛那么厉害,竟然还中气十足,让人摸不透他之前是真累到了还是假装柔弱。 反正他骂完之后舒爽了,高高兴兴被抬起来送回家,还甩了对方一脸鞋底灰。 被骂的那一行人其实真的无辜,他们好好走在路上,是金花阿大抢道才撞上的。结果非但得不到道歉,还要被人骂。任谁都要生气。 如果这些人真像外表所见的只是普通路过商人也就算了,不敢得罪雷家,但是偏偏老天爷不帮金花阿大,这些人好死不死正是新上任的县令一行人。 新县令照样收钱办事,唯独有一样和历任县令不同——脾气冲。只能顺着毛抚,哪怕讲大话吹捧都行,反正不能吼他败他兴致。 他这次想学那些受人爱戴的清官来个低调上任,暗中察看民意,结果被雷家的正房阿大彻彻底底坏掉了事。 雷家的人上新县令家送礼吃了一鼻子灰,不得其解,直到那日跟在金花阿大旁边的下人有次无意中见到新县令的模样,才知道坏了大事。 雷家的人怕死了,忙着讨好县令,自然而然就顾不上马古村什么事了。 枣子听得一乍一惊的,拍了拍胸口,“好紧张啊。” 梅小爹波澜不惊地说:“紧张什么,都是他自找的,人在做天在看呢。” 枣子还是在拍胸口,梅小爹就给他为了一勺白糖,“吃口糖,甜一甜就不怕了。” 嘴里甜滋滋的,枣子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放松下来。他就是这样,一旦对一件事集中了注意力,就特别容易投入。 第二十二章 这次雷守诺在北方逗留得久,春节前几天才回到家。 将东西放下后,连热茶都来不及喝一口,他第一要做的事反而是冲澡。带着一身冰凉的水汽出来,拎着厚礼就下了山。 枣子追着跑到了村口,“雷哥雷哥……雷哥你小心感冒啊……”他气喘吁吁地坚持要追,话都讲不顺。 雷守诺哭笑不得,停下脚步,拦下枣子,用衣袖把他额头上后背里的汗都擦干。“雷哥要去县城一转,你追过来是不是想一起去?” 枣子摇头,几缕湿哒哒的头发黏到了脸颊上。雷守诺帮他拿开,撩回到耳后,道:“那雷哥最咯。” 枣子揪着雷守诺的衣袖不肯放手,说:“雷哥去哪啊,你才刚回来……”枣子想你,为什么才回到又要出去了? 雷守诺亲亲枣子的脸,说:“我有正事要去县城办,办好了我们村就更有前程,办不好,以后做什么都不顺。乖,雷哥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你先回家,穿这一点点衣服,冷到了怎么办。” 枣子一听见是正事就放开了手,攥着背在腰后,“那,你快点回来。” “一定的。”雷守诺看着枣子沿路回去,才拎起要送的礼快步跑了起来。 他专挑难走的捷径跑,下了山就直奔县令私宅。 梅小爹之前出去了,现下回来,见到雷守诺的东西却没见到人,枣子就把雷守诺说过的话尽量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梅小爹心下了然,让枣子别担心,好好浇菜,等雷守诺回来了肯定要吃清淡菜粥的。枣子不解,但是照做了。 …… 春节当晚,枣子和小爹吃过了晚饭雷守诺才回到来,一身都是酒气,还是村里的阿唐路过县城酒家见到他帮着扛回来的。 枣子帮他换了衣服,又煮热水帮他擦身体。雷守诺醉了很安静,半睁着眼注视枣子的一举一动,那眼神……枣子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雷哥快睡。” “枣子……陪……一起……”醉汉讲话不清不楚,枣子捕捉到这几个关键的字眼,爬了上去。 雷守诺搭了一只手在枣子腰上,拢着人昏昏沉沉地合了眼。中途不时会说几句梦话,枣子听不清楚。 雷守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枣子煲了些青菜粥给他当午饭。 枣子问:“雷哥,你去做了什么?” 雷守诺嗓子很哑,喝了几口粥才发得出声音,说:“我去送礼给县令了。雷家那边的人得罪了县令,到现在都讨不到好处。这是我们翻身的好机会。” 枣子问:“县令大人肯见我们?” 雷守诺笑道:“马古村正当红,给我们几分面子他也有好处的。这种事都是讲求双方都有得益。” 枣子担心,“雷家正家比我们有钱多了,怕……” 雷守诺安抚道:“这个县令很记仇的,金花阿大那次得罪他太重,再多钱都拉不回来的了。我的好话县令很受用,他已经偏心我们这边了。所以,以后做事低调一点,稳妥一点就不怕出事了。” 今年马古村过了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个春节和年例,孩子都穿上了新衣服,手里有鸡腿,嘴里有糖,大人也能好好吃上一顿肥猪肉了。 雷守诺这次送荔枝肉过去,赚了很大一笔,祝家的招牌真的做起来了。不要说权贵富商,生活好一些的平头百姓都以能买到一两祝家“宝果肉”为荣。不止一个人跟祝家的人提议多进货,甚至有人找到来高良县,要村子的人多种树,或者偷偷把宝果肉卖给他们。 不过祝邈和雷守诺吃了秤砣铁了心,说限定数量就不会多卖哪怕半两。来高良县偷买果肉的人拿出去也讨不到好,招牌不是摆着好看的,他们说的没人敢信。 于是,有些说要来偷树偷果的人也心淡了,没人认他们,偷了卖不出好价钱还要冒被送官府的险,不值当。 不过雷守诺没掉以轻心,组织了一部分村人,每天照顾果树的时候顺路巡逻。 这日,他刚巡完果树回来,却见到院子里挺了一顶特别风光的轿子,旁边候着大夫和护卫。 他心里隐约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整了整衣襟,大步迈过门槛,喊道:“小爹,枣子,我饿死了,有饭吃了么。” 堂屋上的人循声望了过来,雷守诺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不属于这里的人是谁,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啊,是雷家当家。 枣子拘谨地缩在小爹旁边,听到雷守诺喊饿,终于找到了理由脱身,逃进了厨房。 雷守诺正在揭锅盖,见人进门就一把捞了起来磨了几下鼻尖,笑话:“看你这个胆小样,他又不是洪水猛兽,怕什么!” 枣子长吁了一口气,“不是啊,雷哥,小爹的样子好凶。” 雷守诺脸色微变,“枣子,我回来前你们讲了什么?” 枣子歪头想了一会儿,“那个大叔说,要带你回雷家,说那个恒……恒什么人不生性,不争气,要你回去撑起那头家。” 雷守诺气乐了,“他真是有脸面说这种话啊。恒什么人,雷恒富吧,那朵金花生的儿子。走,我去会一会那个老头子。” “雷哥不是饿么,吃饭……” “端上饭桌呀,我们一边吃一边看好戏。” 春节年例还有菜剩,白切鸡和蘸料一起回锅炒过,又香又入味,比平时多加了油的生菜脆甜又滑口,还有酱炒的猪耳朵,拿来佐酒就再好不过了,当然少不了雷守诺最爱的蒸鸡蛋,表面洒上了一层小虾米,特别鲜香。 雷守诺捧着菜到了堂屋,连个眼角都没给那个汉子,招呼枣子和小爹一起上桌吃饭。 一家三口里吃得最尽兴的是枣子,因为雷哥和小爹都让他专心吃饭。他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早就饿了,可是小爹板着脸对着那个大叔,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太沉重,他不好意思喊饿。 枣子吃饭慢,雷守诺哗啦哗啦就吃好了,小爹吃得很少,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枣子终于吃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三对眼睛盯得紧紧的,还以为自己耽误了大事,默默挪到了雷守诺的背后。 雷震对雷守诺说:“儿子,你长大了,是个好汉子了。” 雷守诺道:“雷当家,这声儿子我担当不起。你来我们家是打算用软的说服我们交出地契吗?” 雷震年轻时也算个人物,现在仿佛一夜苍老,才三十多岁就白发杂生了。眉目间是道不清的疲惫。 他叹气,道:“你……你是这么想我的,我好歹也是你的爹啊。” “哪个当爹的会把自己的儿子赶出家门?”小爹强忍哽咽道,“我就算了,不是明媒正娶,但我怀的怎么说都是你的骨肉啊!你就狠得了心下这个手!如果你还有良心,为什么十几年来对守诺不闻不问?不指望你送金送银,就是一封信都能让守诺知道他还有个爹!是你将人推出去的,现在说再多都没用了……” 枣子从来没见过小爹这么脆弱的样子,赶紧跑过去扶住小爹,紧紧扶着不敢放手。 雷震愧疚地低下了头,“是我错了,寒梅,有生之年,我还有没有被原谅的机会?” 小爹拿起茶杯泼了出去,脸上已经恢复了淡漠的表情,“雷震,至此我对你只有一个词要说——覆,水,难,收。” 雷守诺杵着拐杖的手绷起了青筋,他苦笑,“是我作的孽啊……” 雷守诺问:“你这次来到底图的是什么。讲完快走。” 雷震抹了一把脸,勉强挺直了腰板,道:“我本是要接你回去的,现在怕是无可能了。这个局面我能料到,所以,我准备了一些东西,希望你收下。” 他喊管家,管家捧了一个两掌长宽的木盒进来。木盒造工异常精巧,几乎看不到缝隙,一把巧妙小锁在盒盖的凹陷处,用锁匙开了之后,还要摆弄几下才能顺利打开。 里头铺了红绸银缎,掀开后得见一枚青玉印端放其中。方正的二寸底,雕的是雷公像。青玉颜色沉静,水头足,唯独是雷公的楔与锥略带糖色,更显得工匠巧思。 雷守诺不明所以,这块玉虽然比不上白玉羊脂玉,但有这种成色和好雕工,也绝对不是几两银就能买到的。拿出来是做什么? 雷震对管家使了个颜色,管家匆匆跑出屋外,招呼来护卫守在门外,一副闲人勿进的样子。 雷震不知第几次重重叹了气,道:“这是我们雷家的传家印,拿到这个印才算真正接管了雷家。” 这话一出,梅小爹愣住了。雷守诺心里也惊了一下,但面上不动声色,等着雷震继续把话说下去。 “娶金花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他似哭似笑道,“他和他家的人,快将雷家现有的殷勤败光了。现在还觊觎这个当家之位,要拿光雷家的所有土地。守诺,这个印,应该由你拿,我不容许它落到那个不肖子手上。” 雷守诺从都至尾都在观察雷震的神态和动作,一点没被这番话打动,他只问一句: “是我太争气让你另眼相看,还是那个雷恒富太不争气让你气上头了?” 第二十三章 雷震顿时无话可说了。 雷守诺将木盒盖好,退回去,“从你赶我和小爹出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成了毫无瓜葛的陌路人。我自认没这个资格也没那个本事为您收拾烂摊子。雷老爷,出门直行,好走不送。” “你!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姓雷的人都是同一个祖宗,流的都是同一种血。”雷守诺开始送客,其实他还想补上一句:您非要跟我一个穷酸小子拈亲带故,我也奈何不了你,不是吗? 不过对方看上去一把年纪,未老先衰,他始终要表示一下尊老。 雷震站在门外,气得用力杵了几下拐杖,“你、你也是个不肖子!” 梅小爹一盆洗脚水泼出来,淋了外头几个人半身,“这位老爷,您的儿子在迎春楼陪风尘哥子撒钱送乞丐呢,别老糊涂了捉到个人就叫儿子。我们家受不起。” 枣子难得这样机灵一次,果断将门关上。 梅小爹可以不顾自己,但是受不了那个人讲自己儿子半点不好。 三个人安静地收拾饭桌上的碗筷,梅小爹有点像在走神,雷守诺则是气鼓鼓的,眼里好似能爆出火来。枣子主动多做点事,让大家可以尽快回房睡觉。 睡醒一觉,雷守诺宣布:“我们家以后改姓,姓梅!” 梅小爹终于恢复了笑容,“雷这个姓是我爹留给我的,你自然也是跟你的阿公姓。怎么可以因为那个人就胡乱改姓?况且,你这样一改,金花阿大还以为你是怕了他们家呢。” 雷守诺冷静了下来,道:“那姓不改了,等我以后赚够钱买田买地,我们家的府邸必须叫梅府。” “好,你中意就行。” 这件事就算是早早敲定了。 雷震回家之后,听说终于和金花一家撕破了脸皮。雷家和金家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还惊动了县令衙门。 他们两家的人长期都很骄横霸道,这次也不例外。他们一路大吵大闹,硬是闯进了公堂。这 衙门落了县令的面子。县令重赏两家当家三十大板。这才是真要命的大事啊,两边的人都不敢吵了,雷家当家是个药罐子,金家当家是个老头子,三十大板下来,还能有命剩下? 家眷们哭的哭,求的求,不但没有哭得县令心软,反而更让县令躁火,简直就像是在痛脚上再踩多两钱重。 听说县令当时气得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们竟然还敢喊冤,就是说我判错咯?好!再每人多加十大板!” 雷震和金家的当家听得惊堂木一拍,一个捧心一个翻眼,齐齐晕死了过去。 县令将他们收进了监牢,谁都不准探视。 两家的人连贿赂都不敢送了,怕再气到县令,来个“病死狱中,择日收尸”。 金家有一个孙辈略有计谋,知道县令不会再见金雷两家的人,所以找来一个富商朋友当说客。 最后县令勉强松口放两个当家出来,但有条件,罪不能少更加不能减,要两个当家的儿子来顶替受刑。 擅闯公堂和污蔑朝廷命官,随便一个拎出来往大了说,都是可以加刑的。两家人不敢耽搁,赶紧找替罪人去。 金家当家有好几房阿大,挑了一个最不显眼的侧房哥子送去,死了也不可惜。雷家就没那么幸运了,雷震只有金花一房,金花这么多年来就生了一个雷恒富,虽然怒其不争,但最后雷家以后还是只能传给他,受刑之后留下什么病症就糟糕了。 雷震让人转告县令,他的大儿子在深山里,捉他来受刑就得了。县令嗤笑,真的派人进了山,不过不是捉人,而是去找雷守诺要龙眼干和北方好酒。 “有那样的爹,你还真是倒霉。”捕快说。 是啊,如果不是私下跟县令打通了关系,雷守诺他被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捕快大哥多谢了,回去请替我转告县令大人,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你个小汉子倒是比雷当家聪明得多。好,大哥我也承你的礼,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大方来找我。” “多谢多谢。捕快大哥我送你下山。” 到了山脚,雷守诺说:“捕快大哥回去可以跟县令大人说,雷守诺的户头是落在马古村的,族谱中的亲属也只有雷寒梅和雷枣子,和雷震没有半点关系。” 捕快回去之后如实上报,原本雷家族谱是有雷守诺的,但金花持家之后暗中找人涂掉了,这样一涂就涂掉了他们的后路。 金花死活不肯让雷恒富去受刑,找家丁将雷震押回了衙门。 雷震万万没有想到,老天爷要绝他到这种地步。他更加没有料到,当初柔情蜜意的情郎会变成送他进死门的夜叉。 他悔啊! 可惜他的悔恨来得太迟,大富大贵的命就因为一步走错,沦落到最后命丧公堂。 雷震死了,瞪着眼睛像是死不瞑目。 雷家和金家的丑事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大人教训小孩:瞧!那就是抛妻弃子的下场!千万别学他。 这个消息最后传到了马古村,梅小爹听到的时候反应不大,只是回家之后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足足一天没出来过。 雷守诺坐在堂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忽然,他站起来,从小木柜里拿出一壶酒,倒了一杯。他端着酒杯大步走到门口,像梅小爹那天泼雷震一样,泼向了门外。 枣子问:“雷哥做什么?” 雷守诺遥望远方,对着门外轻声说:“喝了这杯酒就上路吧,下辈子带眼识人,别再娶什么金花银花了。” 枣子想了想,这些话应该是对雷老爷说的。 雷震死后办了很隆重的法事,雷守诺一家没有去。人都凉透了才来做这些表面工夫,有什么意思。 据说金花一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隔天就靠着金家的帮手将雷家仅余的家产全转移到了雷恒富名下——雷恒富也不姓雷了,改姓金。 曾经羡煞旁人的雷家大宅也变成了金宅。从此之后,高良县就算是没有“雷家”这个大户了。当真教人唏嘘不已。 坊间纷纷好奇雷震到底有没有给那个深山里的大儿子留一份家财,可能有吧?毕竟是亲生的。只是大家都看在眼里,曾经的雷家大宅没有差使任何一个人进过那个马古村。看来是连根鸡毛都不会留了。 雷守诺对此报以一笑,“就算真的留了,你觉得金花阿大那种人会答应吗?” 枣子摇头,“他特别讨厌我们,肯定不答应的。”这段时间以来,他也知道了很多事。 “所以啊,我们不贪图那份家产,做人要靠自己,脚踏实地才是实际。” 枣子跑回屋子里,捧出了一吊钱,眉眼里都是期待,“雷哥你看,枣子会赚钱。” 雷守诺故作惊讶道:“枣子好本事哇,足足一吊钱,果然是雷哥的贤内助!” 枣子羞涩地笑了笑,“这些是卖马甲赚的。” “一件一吊钱?” “第一天一件能卖一吊钱,”枣子仔细回忆道,“第二天也是一吊钱,到第五天就没有一吊钱了……” 雷守诺笑了,“是有人学着做了吧?我看那个马甲也不是特别难做,有底子的人几日之内琢磨出来也不奇怪。” 枣子叹了一口气,“赚钱,真难。” 雷守诺倒是新奇了,“我们家枣子什么时候学会像小老头那样叹气了?” 枣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叹气了,愣愣的。 雷守诺就说:“别怕,这些钱你好好藏起来,想买什么就买,养家的钱有我赚,你们不用担心。知道吗?” 枣子说:“我也要给雷哥买东西。” 雷守诺说:“可以,你买什么我都中意。” 晚上睡觉的时候,枣子抱着睡熟的雷守诺,成晚没合眼。 早上雷守诺见到枣子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心疼死,煮了个鸡蛋给他敷。 梅小爹从房间里出来,眼睛下方亦是黑的,雷守诺又心疼了,赶紧为自己的小爹也煮了个鸡蛋。 雷守诺道:“小爹,你多注意身体。” 小爹浅浅一笑,“不会再有下次了。” 雷守诺转头戳了一下枣子的脸颊,“枣子你也是,好好的做什么不睡觉?嗯?” 枣子眼睛有点肿,眯眯眼地发呆,嗫嚅道:“枣子长大了……” 雷守诺凑近,“长大了?枣子哪里长大了,给雷哥瞧瞧。” 枣子迷迷糊糊地说:“会叹气,长大了。” 梅小爹被逗乐了,“这孩子,谁教他这些的,什么叫会叹气就是长大了?” 雷守诺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枣子今天别干活了好不好?”他把人扶回房间,“睡一觉,中午起来吃饭,帮小爹打扫一下卫生,晚上吃完饭我们接着睡。” 枣子在床上躺下,朦胧中笑了笑。 雷守诺怔了一下,清了两下嗓子,“快、快睡,不睡好就要变丑八怪的。” 帮人盖好被子他逃也似的跑出去。 枣子现在的模样实在不算好看,但刚才那一笑确实挺勾人。雷守诺不由得感慨,枣子真的开始要长大了。 把房门关上,他把小爹也送回了房间。家里两个哥子都要睡回笼觉,他去做饭。先是煮了一锅粥,水特意放多些,这样搁到中午也不会变得太稠。小爹和枣子起床之后煲热就可以吃。粥里头放了两个鸡蛋,也熟了,配粥吃。 接着,他从甖里挖了两条细长的萝卜干条,洗净了切成丁,混入昨日买的一小块猪肉里一起剁成肉饼,加上几样调味之后蒸熟,就是一道好吃的下粥菜。他剁肉的时候多使了点时间,这样肉饼更好吃。这个菜还是叶家那个小哥子教的。 他们睡醒之后再灼个麦菜就可以开饭了。 做好这一切,他才出门上山。 第二十四章 今年的荔枝收成似乎会比去年差一些,荔枝历来都有大小年的说法,有时候今年大丰收,到了隔年收成会减少。经验老道的果农说,可能是天时气候不好,也可能是肥料不足。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雷守诺在山上巡了半日,枣子起床后分了一半肉饼,带上捞出来的饭送上去给他做午饭。最后干脆两个人一起吃了。 下山之后,雷守诺去了廪房,存放粮食的地方。 现在这里堆满了红皮番薯,十之八九都是小个头,偶尔才有几个大的。这怎么得啊,雷守诺叹气。外头卖的番薯都大条,就算细,也没村里这么细的。怎样拿得出手? 番薯在辰国的历史并不长,从外邦坐船回来的作物,近百年才越来越多人种。在瘟疫的时候,稻米缺人种,没多少收成,不少人家都是靠着番薯撑过来的。叶子和番薯都能吃,又不太需要打理,还耐放。 近十几年种的人更多,大家都想方设法令番薯更大,在大家眼中,番薯是口粮的一种,当然越大越能吃饱。这种两三根手指大小的,拎出去有没有人要都是问题。 雷守诺虽然脑筋灵活,但在耕地种田这种事上还是新手。毕竟没有自己家的田地,小的时候会帮村里人的忙,终究不是从头至尾都亲力亲为,人家也不会让你播种插秧割禾,不少关键的东西他都知一分不知全部。 年纪稍长,他跟梁阿叔跑生意,更加没空琢磨种地的事。 现在啊……终于有自己的地了,收成打果不好,他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雷守诺觉得自己没用,是个当家的汉子,结果连种番薯都不清不清,以后怎样给枣子和小爹安稳日子? 做生意可以发家致富,但是他被雷家的人影响了,始终觉得只靠经商不稳固,还是有田有地最实际。 他在心里打算,再跑两年,将钱还给祝邈,他就专心做回耕地农民。 番薯的事眼下想不到解决办法,雷守诺决定出去走走。他跟枣子去下村,帮枣子卖衣服。 说到枣子这边,卖马甲也碰上钉子了。 下村的布庄现在有马甲卖了,手工做得比枣子好得多,还绣了花。一看就知道是有经验的裁缝和绣工一起做出来的,而且布料他们自己店里就有,本钱大大地降低了,卖出去的价钱很划算。 枣子虽然有做针黹的天赋,但始终只是个新手,而且他的天赋基本都体现在刺绣上,衣服打样打版他是一窍不通,基本都仰赖小爹的帮手。 可是,小爹再厉害也拼不过专门吃这行饭的啊,于是高下立现,马甲卖不好了。 小爹就说:“下村人少,枣子,我带你去县城卖,正好今日是十五墟。” 雷守诺主动请缨,“小爹你去县城不方便,我带枣子去就行了。” 于是雷守诺牵着枣子,扛着包袱,赶路到了县城。 枣子上一次在县城,被媒哥儿揪着打和掐,留下很糟糕的记忆。这次再来,他紧紧抓着雷守诺的手不敢放开。 县城里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枣子放开胆子之后才敢仰头到处看。 不愧是城里的人,穿的都是枣子不敢想的好衣服,连发簪都特别精致,连金子做的都有——成过亲生了孩子的哥子会将辫子缠起来,做成一个简单的盘头,插上得体的发簪。 一般人只会插一根大的一根细的,超过两根反而会惹人笑话。 枣子好奇,跑去人家档口看。一支木头做的,没有花纹图案,说是什么北方来的好木头,自带香味。一问价钱,够他吃几顿好肉。枣子伸出去的手立刻缩了回来,怕碰坏了。 雷守诺暗忖:过两年行圆房礼,好簪子好梳子绝对不能少。 两个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空位,墟上的摊位要收钱,边边角角的有时候不收。他们运气好,慢一步都被人抢了。 路过的哥子们打扮得风华各异,清朗的冶艳的俊秀的……汉子也不输,穿得端正整齐,别有一股气势。枣子以为汉子是不爱打扮,像他家雷哥,从年头到年尾,来来去去都穿那几件,破了就打补丁,从没见雷哥嫌弃过。但是现在他才知道,汉子身上也有的是可以奢侈的地方。 “我这道领子就不止一贯钱。”一个过来看马甲的男人说。 雷守诺想,一分价钱一分货,好衣服值得好价钱。虽然也有一些是吹捧起来的,但在县城里,实在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枣子却有点担心,怕自己的马甲卖不出去。 这个汉子将衣服里外翻了一遍,摇头道:“你们的衣服式样是新鲜,但是做工不行,恐怕入不了城里人的眼。” 雷守诺施礼,道:“还望大哥指点一二。” 汉子说:“你看这个针脚,密实整齐是好,但是全都露出来就不对了。城里的裁缝现在做衣裳,能把针脚藏起来,再不济也可以让针脚细到几乎看不到。还有,布料的色选得不好,哥子穿嫌老气,汉子穿又嫌不够沉稳。” 这个汉子原来是有一个擅长缝纫的小爹,才耳濡目染懂这么多。 最后他什么都没买,走了。 枣子道:“雷哥,要不我们便宜点卖吧?” 雷守诺道:“嗯,回去我们再想想办法。” 这次带出来的是最后三件,枣子有过上几次的经验,知道怎样开口喊卖。只是县城里人声鼎沸,他喊出了青筋都招揽不到几个人。 这时候雷守诺帮腔,枣子的声音立刻就被盖了过去。雷守诺的声音很厚实,像是从肚子传出来的,咬字清晰,喊完第一遍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不过围过来的人都是看的多,买的少。枣子即场套上马甲,把帽子也戴好。 “多趣致的哥子。”有个特别高的哥子阿叔半蹲下来,端详了枣子一阵,“小汉子,是你的弟弟?许人家没?” 雷守诺脸色板了起来,“他早就许给我了。” 哥子阿叔面露尴尬,“对不住了,我就是见你的小阿大乖巧……”他的同伴都哈哈大笑起来。 为表歉意他买了一件马甲,穿上身之后感觉不错,就在摊子前面多聊了一下。还因此吸引了不少人过来。 直到下午,剩下两件马甲才终于卖掉了。 回程的时候,枣子想,原来古代的人是那么聪明厉害的,现代人的衣服都由着针脚露出来,他们却可以缝到那么细,一点都不比机器弱。 枣子的想法代表了不少现代人,都以为古代人粗布褴褛吃不果腹,其实啊,现代不少东西都是古人传下来的,古人又会笨到哪里去? 枣子觉得在这里要学习的东西,和在孤儿院里要学的一样多。他要再加把劲才行。 另一边的雷守诺想的是另一件事:他和枣子长得很相似吗?竟然有人误认枣子是他的弟弟……啧,难讲以后不会有登徒子之流也垂涎他家的人,太让人担心了。 他偏头注视着枣子,琢磨怎样才能让枣子快点长大。 第二十五章 雷守诺思来想去,还是汤水最补人。鸡鸭鱼猪牛,什么肉都能配瓜果或者药材炖出好处,上火了可以喝冬瓜排骨汤,虚了可以买人参枸杞等药材炖鸡,脾胃不适可以做猪肚汤,补脑就用天麻炖猪脑子……基本上全身上下都能顾及到了。 这个汤不能放太多水,要小小地炖,够两个人喝就行了。炖得浓浓的,一次能让小爹和枣子都补上。 不过他对炖汤不在行,需要什么他可以去找,只是煲的事要小爹和枣子自己来。 现下也没法买特别好的药材,欠祝邈的钱还没还清,他尽可能从山上挖或者找认识的人买比较好的料。 就是这样子,枣子和小爹的脸色都好了不少。两人都心疼他赚钱辛苦,说偶尔喝一次就好了,但他坚决不退步,好汤一天一煲,一定要喝光不能剩。 雷守诺想得很清楚,赚钱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家里人过得好吗,银钱可以适当存一部分,但该使的要使,怕钱变少那他就用力去赚,又不是只使出去不赚回来,他雷守诺再有钱也不会当败家子。他都是用到实处的。 为了让钱多起来而节衣缩食,甚至省坏身体,就真是本末倒置了。 雷守诺知道北方有上好的人参,上次去尚亭县的时候还问了一下,贵得教人咋舌。他天天到廪房看番薯,越看越觉得愁。 今年荔枝是小年,龙眼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好,连番薯都这个样子,他都快有点无法可想了。 他天天想,怎么想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已经收割下来的番薯涨大,难不成只能留作种薯,等下一年的收成?不行啊,他早想好了的,这一房番薯赚的钱能帮补不少。现在突然少掉一块,从哪里补上来? 他晚上睡觉都不安稳,终究是年轻没经验,沉不住气。 有一晚,他心烦得上火,辗转到半夜爬起床,在天井喝起了酒。他没喝多,茶杯装的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眉目低垂,不知道想什么。 枣子翻身的时候摸到空的被窝,醒了。 “雷哥?”他揉了揉眼睛,披上外衣摸出房间。 “雷哥,你醒得好早。” 雷守诺把枣子拉到怀里,坐在自己大腿上,说:“好枣子,陪雷哥说说话。” “嗯。” “如果经商失败,日子可能又会变得艰难,甚至更差。”雷守诺口齿不太伶俐地说。 “雷哥,你是不是醉了?” 雷守诺的头轻轻靠在枣子的肩上,平日里的坚毅都卸下了,浅笑道:“是有些醉了,枣子,如果我们家又没好日子,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枣子愣住了。雷守诺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你不好,你可有……怨恨?你可能不知道,新抱子还是可以许给别人的,我可以帮你找处更好的人家,不跟雷哥吃苦……你瞧,那天墟市上还有人跟我讨你做儿子的阿大呢。” 枣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动了气,捏上雷守诺的耳朵,狠狠一拧,“你,你,你……”你了半天都讲不出后续。 雷守诺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对上了枣子的眼睛,混沌的眼神仿佛猛然惊醒般清明过来,用力抱紧枣子,颤声道歉:“对不住,枣子,对不住,雷哥错了!别跟其他人走。” 梅小爹站在门后,透过门缝听到外头的话,心酸得想掉泪。如果把枣子许给别人,守诺肯定是不惜以死相逼都不会松手的。这两年雷守诺对枣子怎样,长眼的人都看得分明。枣子没提过什么要求,否则守诺连天上的月亮星子都愿意摘给他。 会讲出送枣子给别人这番话,守诺怕是藏不住心里的怯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成年礼过去才多久?刚长成的臂膀就要挑起那么多的担子,不是谁家小汉子都能做到的。一路来看似顺利,但个中的担惊受怕和思虑又有几人看到?他总是一个人忍耐与承担,从来没露过一丝脆弱。 枣子刚来的时候那样的试练,是守诺最后悔的事情之一,他怕枣子会因此心存芥蒂。 枣子越来越能干,守诺怕给不了枣子好日子,怕枣子受苦。这么好的人啊,却要跟着他熬苦,他心里也是煎熬的。 所以,这两年做的事才急切了。 过了今晚就该好了吧,梅小爹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井边上,雷守诺仍旧抱着枣子不肯放手,他呢喃道:“枣子,雷哥有点累了,借雷哥抱一会儿。” 枣子渐渐消了气,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但他知道雷哥刚刚说要送他走是假的。就像以前…… 回忆一点点回到眼前: 有许多穿西装的人说要接走孤儿院里所有十二三岁的孩子,送到另一个更好的地方。 院长爷爷说,你们跟着我没好日子,走吧,都走吧。已经长大工作的哥哥姐姐赶回来,不让大家走,‘您老就是拧!这些孩子哪个不是您的心头肉?您爱他们就诚实点说出来,想他们留下来也老实说出来,讲那种场面话有意思么?’ 姐姐跟大家说,孤儿院是正规的,只是有些历史了,偶尔补助也跟不上,但很多善心人都在帮忙,所以一定没问题的。这些衣着光鲜的人也就是看着人模人样,谁知道内里是什么人?你们要是想留下就大声喊出来,你们的院长爷爷别扭,没信心了,想要听你们亲口说要留下呢。 那一次之后他记住了一句话:爱一个人,偶尔会没信心,偶尔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时候,你要扶他一把,让他走出泥潭。 雷哥这样子是爱他吗,也和院长爷爷一样,要他喊出来“我想留下”吗? “雷哥,枣子想留在你们身边。”枣子用力拍了拍雷守诺的后背。 他其实对“喜欢”和“爱”仍然懵懂,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让人嫉妒,让人想推另一个人下楼,也不太懂为什么“爱”一个人自己反而会没信心。但他知道,他的“喜欢”是高兴的事,喜欢院长爷爷,所以要院长爷爷笑,他现在知道自己也是喜欢雷守诺的,所以也要雷守诺笑起来。 雷守诺更加收紧了手臂,不说话。 两个人抱了大半夜,最后双双回房睡觉。 隔日醒来,雷守诺被梅小爹抽了一顿,用细细的藤鞭抽得霍霍作响。 梅小爹怒道:“堂堂大汉子,敢作敢当!你既然要买马古村的地契,要揽起那些生意,就要把担子好好扛住,回来跟自己阿大泄气有什么本事!小爹这顿打就是要让你知道,路是自己挑的,谁也不能怨,经得起风浪输得起才叫本事。” 雷守诺咬牙,俯首应是。 这一顿打,打的是他意志和毅力,就像铁不打不成器,打一次就是锤炼一次。 或者更像是一种立下决心的仪式。 到这一天,雷守诺才觉得自己真正走过了成年礼,眼前豁然开朗。 他不觉得疼,旁边的枣子却急得跳脚。 为什么小爹打起来了?雷哥快道歉,说以后都不会了呀。 他想过去帮忙挡几下,小爹回头,微笑着送他回凳子上坐,还塞给他一根番薯,“枣子吃东西。” 枣子不禁想,原来家里还是小爹最厉害。 打完之后,一家人聚起来吃番薯。正是从廪房拿的,还分了点给村里人拿回去吃。 虽然个头小,但是煲出来比其它番薯都香。薄薄的红皮爆开,露出金黄色软糯的薯肉,咬一口满口甜香,咽下去喉咙里都能感觉到滑嫩的滋味。 “我从来没吃过哪里的番薯比马古村的好吃,这个种太好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得来的。”梅小爹感慨,“可惜啊,卖不出去。” 枣子把番薯当成雪糕,吮着吃。听到小爹的话,歪头问:“为什么?” 雷守诺又剥好了两条,分给小爹和枣子,说:“不够大,吃不饱。” “可是很甜啊……”枣子盯着自己手里被吮得有点不像样的番薯,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道,“做成番薯干也会很好吃的。” 雷守诺眼前一亮,“番薯干?” 梅小爹问:“枣子怎么想到番薯干?” 枣子被问倒了,番薯干……就是番薯干啊。在现代世界,哪里都有卖的。 梅小爹为他解了惑。辰国的番薯传入不久,大家都只当是口粮,煮了吃就好,吃不完塞进地里还能生出新的苗。所以都没人想过做成干。 “只是,番薯干是什么样的?和这样煮着吃有什么区别?”雷守诺想象不出来,没人做过番薯的干。 枣子描述道:“这样的,一条条细细的,像花生油一样的颜色。” 他吮着番薯回忆了一下,“吃起来是韧的,又甜又韧,嚼很香。” 雷守诺问:“听起来枣子你好似吃过?” 枣子当然吃过呀,院长爷爷晒过,“爷爷每年都做,我从小就帮忙了。” 雷守诺问:“能教教雷哥么?”枣子当然是答应的。 雷守诺抱住枣子的脸狠狠亲了一口,“你真是个宝贝。我现在就去找大家商量。”说完,一个箭步出了家门。 第二十六章 雷守诺把番薯干的想法告诉村里的人,大家都不太看好。 想想看啊,荔枝龙眼能晒成干,是因为有汁有水,晒得透。你番薯硬邦邦的,晒了焙了不就更干硬了?能不能吃都难讲。 而且为什么要做成干?果子晒成干就说是为了方便储存,也有药效。番薯想吃就到地里拔,去廪房拿,何必费这样一番功夫做成干。 雷守诺也有过这样的考量,但听枣子简单描述过后,他觉得番薯干做出来还是和新鲜番薯有很大不同的。尤其是那个“韧”,谁吃过又香甜又韧的番薯?这个就是卖点了。 他们的番薯味道够重,制成这样的干条肯定好吃,重点是番薯的大小就不用计较了,即便每年种出来的番薯还是这么小这么细,做成干条之后谁都看不出来,不用挑。 “要不这样,我们先试做一点。有什么好想法都要试过才知道行不行。”雷守诺说。 有人不同意,“守诺啊,试也是费时间精力的,还不如多打理一下田地和山上的果树。万一失败了呢?不值得啊。” 雷守诺被小爹抽了那一顿,心志坚强了不少,说:“谁敢说一定会失败?既然有五分失败,自然也有五分成事的可能。成了,我们大家都得益,败了,就算死心,起码知道这条路不通,可以专心找新的路。” 不懂的人仍然不懂,但雷守诺展现出来的气度已经颇具大人物的感觉,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大家都在潜移默化中认同了这个小汉子当领头人,连长期住在下村的村正都默认了让雷守诺管上村的事。所以大家最终还是同意让雷守诺试这一次。 雷守诺挑了两批番薯,一批是占绝大多数的细番薯,另一批是拣出来的大个头。他多留了一个心眼,想看看大小不一样的番薯晒成干之后有什么不同。 枣子作为军师,被慎重请到了叶家。 雷守诺家阳光不够好,叶家的位置是最好的,叶家当家也很愿意帮忙。当然了,叶家那个最爱吃的哥子也是跟足全程的。 枣子被当场将近十个人期待着,心里忐忑。雷守诺说:“枣子不用紧张,讲你知道的就好,其它的大家会一起想办法解决的。” 枣子的心才定下来,陆续说出自己记得住的部分: 番薯要先放一段时间,这样才够甜。他们廪房里的番薯放够久了。 然后要煮,加水浸过番薯,煮熟之后切成条,拿出去晒。 “这样简单?”叶家阿大以为要更复杂点的。 枣子挠头,“我的爷爷就是这么做的。” 雷守诺说:“我们就这样做一次,有叶小榕在,怕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是啊,叶家的哥子最懂做吃的,常常有新奇点子,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跳出来的。 这样一笑,氛围就好多了。大家挽起衣袖,开始干起来。 第一次,他们煮的番薯太熟,切不成条,勉强切成了片,一捏就掉。 第二次大家知道分寸,成功切成条,雷守诺特意留了一部分是切成片,看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之后就是晒干。其实说是晒干,倒不如是晾干的。因为太阳不够猛,风却够大。 不过最后好歹是成了,颜色就像蜂蜜一样漂亮,帮手的没帮手的都围了过来,雷守诺也不计较之前有人反对,将薯干分吃了。 甜,有点糯,嚼起来很有味道,吃了一根还想接着吃。条状的有嚼劲一点,片状的就糯一点。而且说来奇怪,大只的番薯做成的薯干没有小只的甜,村里的番薯倒是意外长对了。 本身做得不多,刚够大家分一轮。 有人感慨,没料到这番薯换种做法,真的能做出完全不同的口味来。 节日的时候拿来招呼亲朋戚友多好啊,闲来没事能啃啃,饿了也可以咬咬,怎么说都行。 这下所有人都愿意做了,雷守诺却说不急,“说不定其它做法会更好吃或者别有风味呢,先等我们再试几次。” 最初反对的人真心佩服雷守诺了,敢试,多想法,他不成事谁成?再也不反对了,第一个举手支持。 雷守诺将村里厨艺好的人都聚在一起,让大家各抒己见。 最后得出的做法有几种: 接着用枣子说的那个方法做,放些在屋顶半晒半晾,放些到阴凉处晾,看哪个味道更好,煮番薯的时辰和晾晒的时辰也可以记一下,看哪个最好。 第二个是半晒半蒸,这个是叶小榕提出来的。 “蒸的不怕味道被水带走!”他原来是要整个番薯都蒸的,可是被叶家阿大驳回去,“番薯蒸多久才能熟啊。” “那就先煮一下,再蒸!”叶小榕笑呵呵地说。 这样可行,雷守诺准了。 第三个做法参考了焙荔枝龙眼,煮熟切好了焙。 第四个做法是雷守诺自己想的,既然都是煮熟,干脆煮糜了,加点芝麻碎花生,拌成饼子,摊开在布上晒。 确定好了做法,得闲的人家分工合作,几户合力做一种,争取缩短时间。 那些天,马古村随处飘着番薯的甜香,连喝的水好似都带着甜味。 第一个做法大成功,几户全部番薯干都能拿出来卖。 第二个做法出了不少岔子,幸好做的人都有几下板斧,多话了好些时间,做出了的更美味的薯干。他们最后试出来的做法是一煮三蒸三晒,颜色没第一种做法的好看,但甜味和香气都最足,简直像吃蜜糖一样。 第三个做法大家不太喜欢,做出来太硬了点。 第四个做法失败了,番薯蓉不好把握,摊不够薄,气候也不合适,晒不透。 但是大家都觉得这个做法可行,只需要等到夏季再试一次就知道了。 雷守诺看着成品,心里松了好长一口气。他决定专做晒的和蒸晒的两种,等荔枝龙眼熟了一起做好再去一趟北方。 …… 一切紧锣密鼓进行的时候,村里头出了点不愉快的事。 有下村的人来偷番薯,被人当场捉住了。 原来是自己村里头的人跟下村的人提起了番薯干的事,下村的人心思活络了,也跟着晒,当然,做法村人是不说出去的。但人家也可以试,试了几次都不成功,疑心是上村的番薯才能晒成干,所以爬山涉水来偷。 雷守诺细细一问,下村的人煮熟了整条搬出去晒,那么大一条,怎么可能晒得透?但是这事关自己的生意门路,他没有指出来。 他把人送去县衙,由县令跟律令发落。这叫以儆效尤,免得再有其他人觊觎。 只是有些人不怕死,说不定还是会以身犯险,所以雷守诺开始安排人去守廪房。地里遗漏的那些小番薯苗都一一拔起来收回廪房或者烧掉。 他们的番薯种不能被人偷走,必须牢牢守住。 为免夜长梦多,他们趁空闲的时候陆陆续续把番薯都晒成干,整理好放回廪房里。 而这次番薯的大功臣枣子,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以前大家都以为枣子是没人要的才沦落到这田地,但现在看看,见多识广,多好的人啊。 枣子很高兴,能帮上忙他就满足了。 只是他也有自己的小苦恼,那就是马甲。 接下来天气会逐渐变暖,马甲应该更加卖不出去了,所以他没敢再接着做新的。可是他始终心有不甘,明明是他想起来的做法,为什么都被人抢走了呢? 他还想着靠马甲给雷哥和小爹买大肉吃的,现在全泡汤了。 他翻来覆去的想,果然还是不甘心。他用力想,使劲想,将能记得住的衣服图片都用木炭画在木板上。 他其实也只能画个大概样子,歪歪斜斜的,能勉强看懂。 梅小爹指着没袖子的衣服问他:“这件半袖单穿?里面不加其它衣服?” 枣子点头,“这叫短袖T恤,夏天穿很凉快。” 小爹摇头,“顶多卖给做苦工的人穿,普通人家都爱穿有袖子有领子的。可是做苦工的人也未必肯买,他们穿没袖子的衣服才方便做事。” 枣子有点失落,又指了指连衣裙。这次小爹更加不看好了,布料太少了,样式也奇怪,说是“裳”吧,上面还拼了一段没领子没袖子的衣服,里头又不穿裤子,这谁敢穿出去?太败坏风气了。如果只是做下裳,那大家都会做,除非在布料和刺绣下功夫,否则不太有意思。 枣子还画了其它的衣服,有些小爹看不懂,有些还是不适合。 雷守诺来看过,宽慰枣子说:“辰国穿衣都有规矩,实在不行就再想别的。” 枣子说:“我真没用……” 雷守诺笑道:“枣子不许这样说,番薯都是靠你才找到了出路,怎么能说是没用?你是我的大宝贝,厉害得要紧呢!” 枣子不确定,“真的?” 雷守诺拍胸膛保证,“雷哥说的话你放心相信!” 枣子终于释然了。最后放弃了将现代衣服样式搬到古代来的想法。 其实他专心做刺绣还可靠多了,这是小爹说的,枣子成日惦记着做衣服,刺绣都有点荒废了。按枣子的天赋,要绣出精品是很有可能的。到时候一幅精品就值数金,哪里还用发愁? 想想也是,刺绣绣得好也可以赚银钱。枣子重拾信心,将精力放回到了刺绣上。 第二十七章 没多久,收获的季节接连而至,今年龙眼结果早,雷守诺连中秋都没过就出发上路了。这次要雇人运货,村里的人在路上跟着护送。 番薯干终究只是零口,没荔枝龙眼那样有另一层功效,所以祝邈和他都觉得可以多种多做,赚小利卖数量。 祝邈有意让雷守诺将番薯移栽到尚亭县周遭,再教人怎样晒,这样可以节省本钱。赚到钱分成的时候,会将这些都算进去,给雷守诺算得公道。 雷守诺仔细想过,没同意。且不说南北方的气候不同,就是马古村这个名号他轻易不想丢掉。番薯能移栽,荔枝龙眼是不是也可以?让大家产生这样的想法的话,对这门买卖会有影响。 祝邈也不勉强,他只是提议而已,成不成都不损他和雷守诺的兄弟情义。 说到情,祝邈强留了雷守诺几天打听事情。雷守诺每来一次,祝邈就要问一次。 雷守诺答应过小爹和叶家阿大,不该说的一句都不透露。任凭祝邈软硬兼施,他只管拍对方的肩笑道:“祝兄,小弟实在不好说太多,你若有心,不如另想法子。” 祝邈用扇子敲了几下头,“为兄这不是怕唐突了佳人么?” 雷守诺劝道:“请恕小弟多言,祝兄此番姻缘恐怕只难不易,若非非君不可,还是慎重为上。” 祝邈耍着扇子,风流倜傥。 “谢雷弟关心,容为兄再想想。” 之后,便不再提及这件事,仿佛禁口了一般。 …… 祝邈这一禁口就禁了三年多。 期间白马过隙,日月匆匆。雷守诺终日马不停蹄,辛苦劳碌,还清了欠祝邈的银钱,更赚了不少银钱。 三年多里雷守诺很少在家逗留超过一个月,他打通了县令的关系,买下了周遭几个山头,从福善堂挑了不少诚实勤劳的成年汉子哥子,雇用来照顾山上的果树。至于烘焙果干果肉则还是由村里的人负责。 金家的金花没少来找麻烦,但每次都被村人齐心赶了出去。 雷家家财虽然说落在雷恒富头上,但其实真正是落入了金花手中。只是金花没高兴多久,坊间传出了他命硬克夫的流言蜚语。而且嫁入雷家那么多年只有一个儿子,也没什么好的手艺。种种加起来就成了笑话,坊间的人都笑他有金花胎记却没金花的命,还终日嚣张跋扈,殊不知自己连普通哥子都比不上。 还有人挖出了雷寒梅的往事,拿来与金花做比较,完全是相反的风评。 雷府周遭的人说起雷寒梅都要赞一句这人温和心善。当年他被雷震负心,净身出门,金花别说铜钱,连一个馒头都不让他带走,路上的干粮还是周围被雷寒梅善待过的人送的。 现在雷寒梅熬出来了,不再嫁,专心养大了儿子。儿子还尤其争气,这几年风生水起,还帮助了福善堂的孩子。大家都夸啊,夸这家人是好人有好报。 提到雷寒梅的儿子雷守诺,大家除了对他的生意和善心津津乐道之外,还特别关心他的亲事。 当年金花别有所图,硬给雷守诺塞了一个有心疾导致脑子不好的新抱子。雷守诺不但没嫌弃,还如珠如宝般捧在手心里。 几年来这个哥子长大了,一手刺绣连县城的绣工都不得不夸。 有人见过这个哥子,回来跟街坊邻里碎嘴:这个哥子不得了啊,长大了,拔高之后那叫一个俊朗,还照样同以前一样乖巧,跟在他小爹身边鞍前马后,又是一个孝顺孩子。 大家都八卦:这个哥子还同往常一样傻么? 那人连连摆手:哪里还有傻,我打听过,据说那个心疾是受过几次刺激才留下的毛病,现在好好养过来,慢慢地就恢复了许多。人家现在连诗词都能背了,一手字说不定比你和我写得都好。 这个是怎么养的啊,众人万分好奇,县城里偶尔亦有患上心疾的人,没听讲过恢复得这样好的。 有人断言,一定是因为老天爷开眼啊。而且雷寒梅和雷守诺两父子真是没地方可挑剔的,对一个被强送过来的外人都能这样好,天天煲汤炖羹,变着法给那个哥子补身体。那个哥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忙到连喝水的空闲都没有的雷守诺还会特意腾出时间陪他说话。这样贴心照料,能不好吗? 那个哥子自己也生性懂事,处处为自家人着想,有什么事不到紧要关头都不会说出来,自己忍着。 雷守诺和那个哥子站在一起也特别登对,看来圆房礼今年能成了。 大家越讲越振奋,好像这些好事都是发生在自己家里的。 这些话传到金花耳朵里,气得砸了两尊花瓶。 “儿子!我儿子呢!” 雷恒富,现在叫金恒富了,一脸憔悴地走出卧房,打着哈欠问:“你昨晚又死哪里去了!你瞧瞧那个贱人的儿子,都要爬到金家头上了,你还有心思去迎春楼找哥子……” 金恒富被狠狠骂了一顿,堵了一肚子的气。 他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被小爹这样骂,不但没想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反而把所有的过错都记到了雷守诺身上。 他把心一横,带一伙人上去马古村找麻烦。 七月,烈日当空,娇贵的公子大人一路颠簸着进了村。田里绿油油一片,村里的人忙着做事,村道上没什么人。金恒富命下人直接抬他到井边,渴死了,带来的一竹筒水几下喝光,他要人立刻打水煲给他喝。 没想到在井边他见到了一个清秀的哥子。他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像发现鸡蛋的黄鼠狼,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见惯了冶艳妖媚的哥子,这种衣着朴素的哥子显得特别顺眼。哥子拉高了袖子正在打水,手臂上的嫩肉看上去十分紧致,不太明显的肌理反而恰到好处。 金恒富色心上脑,下轿过去,道:“好生俊秀的哥子,能不能赏面陪我金家大少爷去喝口茶吃个包?” 枣子刚使尽力气拎起来一大桶水,就听见耳边传来油腻腻的声音,不由得往侧面移了两步。 金家大少爷? 枣子这三年多以来脑子越来越清醒,记性也慢慢变好了,记得金家大少爷是个纨绔子弟,他的小爹跟雷哥处处作对。 他拿起扁担,准备直接挑水走人。金恒富拦住去路,色迷迷地打量着他脖子上的胎记,说了几句龌龊话。 枣子气得眼睛溜圆,抡起扁担砸金恒富。金恒富躲,他就追,也不知道那些轿夫是没眼色还是巧合,轿子刚好拦住了去路,金恒富带来的人看傻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想要插手,却动不动被轿夫“不小心”绊倒。 金恒富叫得跟杀猪一样,很快就引来了村里的人。 大家纷纷把枣子和金恒富隔开,赶金恒富到村口。 金恒富嚷着要告官,告枣子打人,要让枣子坐牢。大家都很担心,枣子气得直喘气,心里不解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无赖,明明就是这个人先来侮辱他的! 就在这个时候,说笑声从山路捷径的出口传来。枣子偏头一听,扁担都不要了,飞跑过去,刚到路口,一个英武汉子同样跑出来,一下就抱起了他,“宝贝枣子,雷哥回来了。” 这个宽额挺鼻的汉子正是刚从北方回来的雷守诺,等下个月一过,他就该满十九岁了。 他奔波在外,不但没有垮形,反而练出了一身好体魄。枣子已经长高了足足一头,他却还比枣子高一头有余。奇就奇在他没有莽夫的粗壮,身形强健而修长,穿上端正衣服俨然就是世家子弟的模样。 枣子越看越中意,笑得灿烂。雷守诺也开心,但他同时注意到了周遭的不妥。 一起回来的朋友伙伴见状,识趣地走到旁边对着农田吟诗作对起来。 雷守诺扫视一周,见到了金恒富,他问:“什么风吹你来了,金大少。” 金恒富龇牙咧嘴地开始骂人,骂枣子没教养,竟然对贵客动粗,甚至连枣子是傻子这种事都拿出来骂。 雷守诺放下枣子,快步上前,一把将金恒富拎了起来,跟抓小鸡似的。他淡淡的说:“道歉,收回你刚才臭不可耐的话。” 金恒富腿软了,歪歪斜斜地被吊着,几乎笼罩在雷守诺的阴影里。他死鸡撑饭盖——死撑着不知悔改。 雷守诺也没跟他客气,拖着人进了旁边树林。 等了一会儿,雷守诺出来了,拍了拍手,对枣子说:“没事了,我们回家。”转头对大家说,“大家都去忙吧,这里没事了,那边的人,进树林里带你们家大少爷回去,以后没事别来这里讨打。” 雷守诺捡起扁担,挑起水桶,领着枣子和一群客人回家。 枣子边走边回头看,金大少爷回去会不会真的告官? 他又看了看跟雷守诺回来的这些人,其中有一个特别有气度,一把扇子耍得很好看。应该是贵客。他小跑着追上雷守诺,心想,金恒富的事还是晚上回房了再问雷哥吧。 第二十八章 雷守诺进门就喊:“小爹,我回来了!” 梅小爹从厨房出来,腰上还围着蓝布围裙,高兴得眉开眼笑,“回来就好。饿了没有?饭马上就好了。” “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雷守诺把水桶挑到水缸边,装好水。对外喊道:“祝兄,你先到堂屋上坐一阵……枣子,给大家上点茶水吧。” 原来是帮了雷哥很多的祝大少爷啊,枣子暗暗惊讶。为什么跟着回来了? 可能是有大买卖要做,所以过来看几眼吧,他想。而且,听说有钱人家的公子常常会到处游历,说不定祝大少爷只是途径这里而已。一般很少有大县城的人会来高良县这种边远小地方。 枣子应了雷守诺一声,低头跑上堂屋拿茶壶,回到厨房换上新的茶叶。茶叶是雷守诺从外头带回来的,平时只会放一点点,但今日有贵客来,他才舍得多放一撮。 添上热水,雷守诺拦住他,“祝大少爷他那里喝茶考究。”说着将刚添上的水慢慢倒了出来,“第一道是不要的,其它的工序我们这里做不了,这个做法却不能少。” 枣子明白了,这是茶道。他接回茶壶,重新加水,捧进堂屋里。 一行十几个人,祝大少爷坐在桌边,三四个人聚在天井不知道聊什么。枣子帮祝大少爷斟满了一杯,视线不自觉地找起了那些不见了的人。 祝邈放下扇子,抿了一口茶,微笑道:“那些人闲不得,都看稻田去了。弟郎无须记挂。” 枣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怕招呼不周到。” “怎会,都是自家人,何须计较繁文缛节。”所以初见时,他也不多作寒暄,知道马古村的人不喜这一套。 枣子被祝邈的腔调唬得一愣一愣的,笑了一下,跑回了厨房。小爹去叶家阿大那里了,叶小榕会做一种好吃的鸡,用海里的粗盐焗,小爹早两日就拜托小榕做了,现在可能是去取鸡了。 枣子站在雷守诺旁边,说:“雷哥,祝大少爷讲话好斯文啊。” 雷守诺怔了一下,突然爆发出豪迈的笑声,“枣子,你真的……” 枣子蹲下来和雷守诺一起往灶口添小柴枝,“真的怎样?” “真的太令人中意了。”雷守诺光明正大地在枣子的唇角偷了一口。 枣子不再像以前那样羞红脸——动不动被偷亲他,再薄的脸皮都会习惯的。 雷守诺垮下了肩膀,“枣子长大之后都不像以前那样会脸红了,雷哥好失望。” 枣子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雷守诺,“枣子早就长大了……” 雷守诺嘴角弯起,一把揽住枣子的肩膀,凑过去耳语道:“明天让小爹帮我们找个好日子。” 枣子最终还是没忍住红透了脸,小声嗫嚅:“你说的。” 雷守诺注视着枣子软红的耳朵,啃上去抿了几口,“一定。” 他本身就是打算这次回来就办喜事的,祝邈知道之后执意要跟来,说贤弟的喜事不能错过。雷守诺相信祝邈的情义,这几年来,他们早就像亲兄弟一般了。只是,祝邈的小心思,作为结拜兄弟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怕醉翁之意既在酒,也不止在酒。 不过兄弟自己的事他不好多嘴插话,也就假装不知道了。反正,这次祝邈是来祝贺他和枣子喜事的,喜礼也在路上了,不日就能送到。 祝邈的喜礼绝不会小,雷守诺为枣子想的排场自然也不会小。 雷守诺早在懂事之初就决定了,日后娶亲,只要一个正房,什么乱七八糟的侧房,哪怕美若天神贤如圣人他都不会要。 所以,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喜事,他不会马虎,更不会令枣子委屈。 两人讲完悄悄话,一人捧花生,一人端糕点,回到堂屋。祝邈揶揄他们黏如糖丝,连准备糕点这点时间都要用来温存。 雷守诺不怕被讲,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 喝了一会儿茶,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一张小方桌坐不下,叶家阿大主动要借出自己家的大桌子。桌子很重,只有叶家阿大和梅小爹根本搬不动,叶家当家在山上料理果树,不在家。小爹回来让雷守诺过去。 祝邈像被火燎到了屁股似的,突然站起来,拉住雷守诺出门,“走,雷弟,怎能教阿叔们做这粗重活儿?此时正该汉子挺身而出。” 几个祝家随从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也去帮忙。祝邈回头叮嘱道:“你们留在此处,帮弟郎布菜。” 枣子疑惑地看着两人出门,似乎想到了什么。 走在村道上,雷守诺甩开祝邈的手,“祝兄,你此举太不同寻常了。” 祝邈双拳握在胸前,揉按得啪卡作响,“雷弟,为兄甚是焦心。” 雷守诺扯了路旁一根野草,把玩着道:“你怎就不怕绣鸡翅膀的哥子是个丑郎?说不准他已经许给他人了呢。” 祝邈脸色一僵,“你非要这般落为兄的兴致么。” 雷兽见状,知道祝邈是当真了,真没想到啊,这样的人物也有紧张得连揶揄都听不得的时候。他也不再逗弄了,说:“小弟错了。” 走出被两旁高树草丛夹着的小道,祝邈停了下来,“雷弟,你会帮为兄么。” 雷守诺不说帮,也不说不帮,只道:“你我兄弟定然是守望相助的,只是姻缘一事天注定,尤关当事二人,旁人倒未必能多言什么。” 祝邈拍了一下额头,“瞧为兄糊涂了,贤弟说得是。” 到了叶家,屋里只有叶家阿大一人,没见叶小榕的踪影。虽然失望,但时间不多,两人只得扛起原路折返。 一顿饭吃得大家都很满足,枣子和小爹收拾碗筷,雷守诺要帮忙,被枣子推了出来。 “雷哥刚回来,在外面休息一下,和大家聊聊就好。我和小爹平时都很闲,难得有事情做,不许你跟我抢。”枣子哼一声,转回厨房。 雷守诺只好领情照做,在堂屋和众人商议大事。 这一次来了十一个人,祝邈和他的随从有六人,剩下五个汉子哥子是两人的好友。包括祝家随从在内,十一人各自能文能武,各有擅长。早在尚亭县的时候他们就商量过怎样办雷守诺和枣子的喜事了。说了一路,大家都卯足了劲想法子,反而乱作了一团。 其中三个哥子特别积极——辰国县城里有不少哥子乐意出门跑动,做买卖或别的,有时候倒是比汉子还强。 这三个哥子都是未曾有许配人家的,对亲事喜事有大大的兴致,恨不得当成自己的亲事来操办。惹得其他汉子直呼头疼。 雷守诺乐得大家这么用心,只是要不时提醒他们小声点,以免被枣子听见。 这时的枣子洗碗洗得专注,倒是旁边的小爹耳朵尖,听到外头提到“红帕子”“大凤冠”“信物”,料到是在讲喜事怎样布置了。不由得多看了枣子一眼:这么好的孩子总算要真正进他们家门了。 枣子养了几年,脸颊终于有了粉红的颜色,虽然不算最漂亮的,但眉目间的文静的是谁都及不上的。虽则成天跑上跑下有点晒黑了,还是比村里其它哥子白。个子也长高了长开了,显得特别俊朗。 枣子也成日锻炼自己,为的是练好身体,好配得起雷守诺的身量。长高特别快的那两年,晚上还会膝盖疼,小爹就用艾草帮他敷,好歹能缓解一点。 为了今日,两个孩子都不容易,尤其是枣子——为了让枣子到时候更多惊喜,梅小爹决定帮雷守诺瞒住这些布置的内容。 第二十九章 梅小爹翻遍黄历,在十月十六找到一个好日子,诸事大吉。距离现在大概三个月,足够雷守诺和他的朋友们做好所有准备。他早两年就开始为枣子和雷守诺缝绣喜服喜鞋,到十月刚好能完成。 雷守诺听到之后决定就把喜事定在那日。 在此之前,大把事要忙。首当其冲的就是为房子换新瓦,重新刷一次墙壁,再找一位大师来做法事。雷守诺说不上信不信神魔鬼怪,他从来觉得,做人行得正坐得正,自然有正气护体,什么都不怕。只是有个哥子朋友坚持要做这一套,“超度了那些可怜人,也算得功德一件,有何不好?况且枣子早晚要生孩子,正是体弱气虚的时候,一点邪风都受不得。” 雷守诺一般做事都谨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照做了。 屋子里焕然一新,这样还不够,家私也要都换了。家里的东西这几年都没换过,也基本没什么新的东西买进——祝邈一行人因为雷守诺家房间和床铺都不够,而不得不到住到下村的一个小客栈。早些年的时候客栈只住客,酒家只卖酒与小菜,饭庄只卖饭菜饮食,到现在已经分别不大。客栈可以在掌柜的小厨房里开小灶为客人备一些吃的,酒家也会准备几间客房以备租给醉酒的客人,饭庄算是最纯粹的一个了。 祝邈一行人早上在客栈吃过清粥小菜,才会骑马进山,帮雷守诺布局屋子。 家私怎么放,桌椅屏风柜床塌选什么样式,花草树木和花瓶花盆要怎样安排,甚至细到窗用什么纸糊窗棂漆什么颜色都一一有人包揽安排。 雷守诺每天送枣子去叶家陪叶小榕研究菜谱。枣子不疑有他,还带上了自己的小竹绷,以便随时绣几手。 屋交给那几个汉子朋友他放心,于是又领着剩下的人出县城,小爹做喜服已经很累了,又不能够叫枣子绣其它物件,所以他们来到布庄找裁缝定做。布料是从北方最好的布庄挑到合适才带回来的,令高良县的布庄掌柜都看圆了眼,雷守诺选了一个简洁又精妙的花纹和鸳鸯图案。除此之外,他还让掌柜用他带回来的其它布匹为枣子和小爹做几身平常的衣服。 细细碎碎的物件买了一大堆,全都安放在家中新整理出来的客房里。最大的麻烦反而是吃的东西,普通人家新抱子正式入族谱的圆房礼,只需要准备三牲祭祖祭天,然后做一桌好菜请亲戚好友来吃,当日早上在床上洒过一遍莲子花生,晚上圆房,这样就算可以了。这还是有良心的人家会做的,苛刻一点的人不会摆酒席,就宰一只鸡祭祖祭天算了事,莲子花生都没有。 雷守诺找高良县德高望重的媒爷问过,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圆房礼正经不简单。他用纸和笔逐项记下,回去再逐一安排。 枣子每日坐在叶家门外,看不到自己家,却牵挂得不得了。他曾经和小榕偷偷爬上山偷看,很多人在他家忙碌,不见雷守诺和祝大少爷,偶尔见到了,也是来去匆匆的。 这天回家,雷守诺躺在天井里睡着了,额头上汗湿一片。枣子用袖子帮他一一拭去,心疼他累成这样,黑眼圈都出来了。 只是圆房礼而已,枣子问过小爹了,就是……而已,何必这样麻烦。只是认真一想,心里又是觉得甜滋滋的,毕竟这代表雷守诺很重视他,不愿他受委屈。 “枣子。”雷守诺睁开眼,用力伸了一个懒腰,抓住枣子的手咬了一口,“你的手粗糙了。” “我也要做事的呀,你看看小爹的手,更粗呢。”枣子嘟囔道,“你嫌弃枣子了?” 枣子眼见着雷守诺日渐高大,怕自己太瘦弱站在对方旁边太不协调,所以才努力锻炼,但后来又担心自己这个样子不再得雷守诺中意了。现在还被说手粗,改日会不会嫌弃自己太黑或者太硬邦邦? 他是从现代社会来到这里的,在原来的世界,他只见过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女人都软软香香。来到这里,他不怎么出门,又不敢找人问,所以根本不知道这里挑伴侣是怎样的标准。 越想越不是事,枣子不自觉地揉起了衣角。 雷守诺认得枣子的这个习惯,不安或者不高兴的时候都会揉衣服。他抹了一把枣子的脸颊,说:“雷哥的手比你的粗多了,你都没嫌弃雷哥,雷哥又怎么会嫌弃你。” 枣子蹭了蹭,真的,指腹都是粗茧。他想了想,既然这里都是男人,那和男人比较就好了啊。嗯,他和雷哥比就好了。他笑了开来,“那我也不嫌弃雷哥。” “雷哥,你让我帮忙做事吧,我太闲了。” “不准,就只有这一次你要听雷哥的。”雷守诺眨了眨眼睛,“等着。” 枣子没办法,只好继续天天去叶家干等。随着定好的日子临近,他紧张得连饭都吃不下。 圆房礼前两日,枣子干脆住进了叶家。 枣子来到这个世界,除了在媒哥儿和雷府逗留过一日半日,其余日子都是在雷守诺家度过的,他早已经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从来没离开过。突然被送到陌生的房间,他慌得像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幸好梅小爹随后也跟了过来,还跟着两个哥子——秋庚和成悟,雷守诺的朋友。他们一人背一个大竹筐,也留在了叶家。 梅小爹和叶家阿大在房里商量事情,秋庚和成悟陪着枣子在另一个房里聊天。 枣子有点怕生,但是秋庚很活泼,让他很快就卸下了心防,放松下来。秋庚拍拍自己的胸膛,说:“多紧张,原来成亲是这般让人急不可待的。枣子,你可紧张?” 枣子按着心,“紧张。”紧张死了,明明还有两日,他现在就紧张得喉咙发紧、坐立不安了。 成悟温和地说:“瞧你们二人,到那天可要怎么办。放宽心,大喜事的,顺其自然便是。” 秋庚搂着枣子回道:“又不是你办喜事,你自然平静了。” 枣子噗一声笑了出来,成悟忍笑道:“可也不是你的亲事呀。” 秋庚红了脸,枣子拽了两下他的袖子,说:“我只是圆房礼,到秋庚哥你真正成亲的时候,可能更要紧张。” 秋庚按着额头,“那倒是……算起来,枣子你比我俩还小几岁,能得这样一个好当家,以后一定会更福气的。” “承两位哥哥贵言。”枣子也学了一句客套话,笑得脸颊像苹果一样红。 …… 喜事的日子千呼万唤之下终于来到。梅小爹前一晚就回家了,接下来的事情将由叶家阿大代劳。 枣子睁着眼睛辗转了一宿,鸡打第三次鸣的时候,叶家阿大推门进来了,外头天色刚泛起鱼肚白,彩霞才露出薄纱几缕。 “枣子,起床梳妆了。”叶家阿大笑着拍了拍枣子的被子。 枣子立刻爬了起来,来到叶家后面的小院子仔仔细细地梳洗了一番,眼角耳朵脖子,全都不放过。 进屋之后他被叶家阿大拉进了客房,这里的窗正好朝向东方,逐渐明亮的光线从这里透进,金灿灿的,教人打从心底欢喜,仿佛吸饱了一整日的满满朝气。 叶家阿大解开枣子的长辫,纤柔的秀发顺着背脊的弧度散开。这时候,房门开了,两个哥子领着一个老人进了来。 “梳头的阿爷我们接来了。” 叶家阿大让开一边,“有劳阿爷了。” 枣子不解地转头,被叶家阿大扳了回去,“乖乖,让阿爷为你梳头,不管是成亲还是圆房礼,都要做这一步的。” 阿爷是雷守诺众人翻遍了高良县找到的最有福气的老人,他慈祥地抚了两下枣子的头发,“好顺的头发,孩子,不要怕,你有的是福气。” 成悟在左边,躬身打开一个锦盒,里头放着一把精致的玉梳。阿爷拿起梳子,另一手撩起枣子的头发。从发根至发尾,他缓缓梳下,嘴里同时说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梳完三遍后,阿爷将长发仔细分成三股,每一股都梳理顺服,逐寸逐寸编起来,编成一根光滑的长辫子,然后比枣子平时做的多了一步,就是盘成一个扁圆的髻。阿爷手势很好,枣子一点都不觉得疼,发髻却紧实得怎么甩都不会乱。 这时秋庚出现在他们右边,同样微微躬身打开另一个锦盒,这次是一支小簪,清秀的小木簪雕工精湛,方寸之地刻了青竹绿水,栩栩如生。阿爷夸赞了一番,将小木簪从下往上别入发髻上,压住收尾的位置。 上髻终于完成,枣子紧绷的肩膀才得以松下。叶家阿大笑了,“小枣子这样就累了?才刚要开始呢。”说着,他拿起一只小毛笔,在桌面上的小盒子里沾起桃红色的水液,一点一点为枣子的胎记上色。 枣子脖子有痒肉,笑着闪躲,叶家阿大无奈笑道:“忍一忍,秋庚成悟,你们来把枣子摁住吧,小心不要弄乱发髻。” “叶、阿大……”枣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会、会染上颜色吗?” 叶家阿大全神贯注,说:“不会,只会在成亲或者圆房礼当日上色,这个染料是能吃的,过了今晚就没有的了。” “洗得掉?” 叶家阿大停下手,笑了一会儿才继续,“到时候你就知道。” 枣子心想,看来晚上洗澡的时候,要多搓两下脖子了。 第三十章 叶家阿大描得极其细致,好不容易画完胎记,还要为枣子的唇点红,眉毛也要轻扫两笔,让整个人更精神。 等这些都弄好天色已经大亮,到了换衣裳的时候。 喜服是梅小爹前一晚放在叶家这边的,红料玄边宽袖长袍,用银线杏黄线绣出层次丰满的图腾,沿着二色接缝处蔓延而上,细密而不凌乱,看得出绣工的用心。 其他人先出去,等枣子自己换好白绢单衣,他们再进来帮忙穿上喜服。喜服料子用得中,枣子一个人穿不端正,他也从未穿过这样郑重的衣服,在其他人帮他整理的时候,他腰板也不由自主挺得更直了。 最后穿上鞋子,来到门边,叶家阿大让枣子半蹲,对着屋内施礼。枣子照做了,感觉叶阿大将一个什么东西扣到了他的发髻上。 “这是凤冠,虽然这么叫,但是龙凤都是帝王家世家才能用的,我们平头百姓定做的是小凤图样。”叶家阿大解释道。秋庚抱着铜镜过来,让枣子看自己头上的小小凤冠。 银色凤冠刚好与发髻同宽,底座半圆拱形,顶镶花丝银小凤,银叶叠翅展伏于头上,只半指高;尾羽里垂下一帘流苏,坠着小巧的玄色琉璃,盖过发髻。银珠帘随着走动,轻轻摇晃,偶尔可听见叮叮细响。 枣子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凤冠两端有长齿,可以插入发髻两边作为固定。他以前以为这里的凤冠也是像帽子一样套在头上,重得抬不起头,现在看来,反而是十分轻便简约的。 “这是雷守诺找好工匠做的,以后还有大把时间让你慢慢看,现在要出门了。”叶家阿大扶着枣子转过身来,走出房门。 到了正门,一顶奢华的大红轿跃入眼中。还有整个奏乐队伍十几二十人,雷守诺坐在高头大马上,看来是等了不短时间了。他见到枣子出来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眉目。 枣子进了轿子,心里忽而有些忐忑,记得进村也是类似的轿子,只是这顶要大上很多。不过很快地他就不怕了,喜气洋洋的乐声从村头响彻村尾,甚至在山头间回响,热闹得教人心安。 枣子从微微支起的帘子间见到村里的人都围了过来,交谈声和喝彩声不输奏乐。许多下村的人也来了,将村道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水泄不通。奇怪的是他还见到了县城里出名长舌爱八卦说事的几个阿叔,不知道是谁领他们进村的。 轰轰烈烈地回到家门,枣子被雷守诺领出轿子,院门修葺过了,簇新的。 秋庚成悟捧着两筐金灿灿的谷壳出来,站在枣子他们的左边,说:“我们洒‘金谷’,枣子你只管跟着‘金谷’道子走。”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慢慢洒出一条简单的谷壳小道。 这时候正是晌午,谷壳被阳光照射着,像细碎的金色一般熠熠发亮。叶家阿大帮枣子解释,这个寓意新抱子经过许多年月后终于长大,将踏着金子的富贵大道正式进入夫家,为夫家带来好意头。 这条路很长,哪怕新抱子“出门”的地方离夫家很近,也会绕到足够的路程——雷守诺不愿枣子受这份苦,所以执意用轿子取代了枣子步行到家门的这段路。其实只有正式的娶亲才是直接用轿子抬进夫家的。 “金谷”由夫家指派的人来洒,路程多少有说法,至少要绕夫家三圈。如果夫家有新刁难,那这段路就要绕很久。虽然说绕得越多越有福气,但对盛装的新抱子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眼下,熙攘的人群都等着看枣子要“绕金谷”几圈: “我猜顶多五圈!” “怎么可能,雷守诺能答应吗?一圈就不错了。” “宝贝归宝贝,一圈不合规矩,福气不够啊。” “就是说,就算雷守诺不在意,也要为枣子着想嘛。” …… 这些议论雷守诺自然一字不漏地捕捉到了,他在心里得意地笑了笑:他雷守诺的想法,怎么会是你们能猜到的? 秋庚和成悟交换一个眼色,忽然加快了洒金谷的速度,枣子连忙轻提起衣服下摆,就要开跑。 就在他一脚踩出,众人鸦雀无声的时候,雷守诺从后赶上,一下就把枣子横抱了起来。 所有人惊呼出声。 雷守诺抱着枣子原地转一圈,大笑几声,忽而飞奔起来,“秋庚成悟,洒快点!” 连知晓雷守诺别有打算叶家阿大都看呆了,等雷守诺抱着枣子跑完一圈他才反应过来,跺着脚喊胡闹。叶小榕拍手笑,最后也跟着跑。 有人帮着叶家阿大追人,有人在旁边挥舞汗巾加油,一时间人声鼎沸,乐成一锅沸水似的。 雷守诺脚下生风,越跑越快,到最后叶家阿大叶小榕……全部人都追不上他。两个终于洒完金谷的哥子累得瘫倒在地,呼呼喘气。 跑到后来,大家都忘记数数了,只记得万分感慨:谁家的新抱子能够这样被当家宠着?连“绕金谷”的这点路都怕累着,亲自抱着跑,还跑那么久……雷家小子的体魄的确好啊。 最后,祝邈出来找人,终于让雷守诺停下了脚步。 祝邈看了一眼旁边,把玩着扇子对雷守诺笑说:“你们让梅阿叔好等。” 雷守诺长吁一口气,放下枣子,扣起十指走上台阶,“小弟只是要福气更多些罢了,见谅了。” 枣子偷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也帮雷守诺理了理。 进了门口,枣子抬头,顿时被焕然一新的家惊呆了,不但新和干净,还多了不少好东西,从之前简陋的屋子变为了小富人家才能有的样子。 屋里站满了宾客,却不见桌椅,见到两人进门,大家的说话声更大了。枣子被刚才绕金谷闹一下本来放松不少了的,一下被这么多人盯着又猛地紧张了起来。生怕自己踩到衣服或者左脚绊右脚。 雷守诺握紧他的手,小声说:“别怕,当他们都是贪吃的叶小榕就得了。” 枣子噗一下笑了出来,那么多叶小榕,可能会把他们家米缸吃空的。分神想了一下最好的朋友,他也就不怎么注意周遭的人了。 天井中央摆着一个火盆,跨过火盆之后紧跟着就是瓦片,要一下踩破。雷守诺袖子一挽,又想抱着枣子完成,结果被两旁的人拦住了。这是一定要枣子自己做的。 枣子紧紧抓着雷守诺的手,小小地助跑了两步,哟嘿一声,成功跳了过去。瓦片应声碎了,枣子却差点没站稳,被扎着马步张开双臂的雷守诺抱了个满怀。两个人抱作一团的样子,逗得客人们笑声不断。 耳根都微微发红的两人缓步走上堂屋,梅小爹穿着一身素净衣服,端坐在堂屋主位上。 已经成为唐家阿大的喜郎喊跪下,枣子和雷守诺面朝小爹同时膝盖落地。 喜郎站出一步,对熙熙攘攘的宾客喊:“吉——时——到!” 这一喊就是暗示大家闭上嘴巴,安静看人家拜堂。 果不其然,人群中立时静下,再也没有一点杂音。 “枣子,于辰国乙德六十年小嫁入梅府……”喜郎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卷轴,上头写满了蝇头小字,他仿佛很习惯这种叫人眼花的字体,开始诵读新抱子转为正房阿大的措辞。基本都是赞美的词缀。 之后,他从另一边袖子也掏出一个卷轴,念的是雷守诺成为当家之主的措辞。照样是让人云里雾里的溢美之词。枣子听得晕乎乎的,连紧张都不记得了。 两边都读完,三盏茶的时间过去。 他高唱一声拜谢双亲,枣子和雷守诺差点没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成揖,深深地对梅小爹拜下。 埋首许久,直到喜郎喊他们起身。堂下宾客立即掌声雷动。 梅小爹将两人扶起,接过旁人端着的木托盘,送到枣子和雷守诺面前。 上面铺着一张文书,用的文法很复杂,枣子看得懂字却看不懂整篇的意思。但是没关系,他只要跟着雷守诺做就好了。 于是二人双双按下了红指印。雷守诺悄声解释,这份文书写着两人结成夫夫的事实,将会送到村正处,再呈上到县城里,以后如无大事,绝不会变更。 到这里,枣子正式成为雷守诺的正房阿大。 村里的人、下村的人和县城里来的客人,纷纷上前道贺。梅小爹看着身穿喜服的两个儿子,忍了大半日的泪,终于淌了下来。 雷守诺执着枣子的手,说:“我们是一家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不离不弃。我会对你好,一生一世好。我的名叫守诺,这个诺言,至死不移。” 枣子嘴巴扁了扁,忍不住埋进雷守诺怀里也哭了。雷守诺一手揽着枣子,另一手揽过小爹,觉得整个家都护在了自己的翼下,再不怕风吹雨打。 宾客满门,金银满屋,却都抵不过挚爱在怀。 鼎沸的人声,来去的身影,仿佛都进入不了这一家三口之间的平静与安宁。当真是教见者动容。 梅小爹轻轻放开雷守诺的手,说:“该摆起宴席了。” 雷守诺抬起枣子的脸,刮走两行清泪,对他笑了一下,“饿了吗?” 枣子偷看了一眼周遭,连桌子都没有,可能是没准备让客人吃宴席?还是说要到县城大饭庄去办?毕竟家里地方实在太小,坐不下这么多人。 他摇了摇头,“不是很饿,等下我和小爹煮点吃的,你带客人去县城吃吧。” 雷守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忽然抬头对外面喊:“你们可以开了!爽快点!” 枣子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帮雷守诺照顾果树的工人们将客人往外送去。 雷守诺一脸正直地说:“我们的喜事宴席怎么要跑去县城吃?” “可是……” “走,跟雷哥出去喝酒!” 第三十一章 来到院子,三牲酒茶元宝蜡烛都准备好了。雷守诺要喝酒,还要等一等。 枣子探头望向外边。虽然院门已经关上,看不到围墙外什么样子,却可以听到络绎不绝的谈笑声,近得仿佛就在路边。 枣子和雷守诺在院子里祭天祭祖,又要跪着听喜郎念念有词。之后等元宝烧完,他们才能踏出家门。 枣子被外头的阵仗吓到了,门口正对出的小道上摆了长长一列大圆桌,每桌都宾客满座,工人们不停从村里送来凉菜和零口小吃。路只剩下三分之一,枣子紧贴着雷守诺往前移动,不停有人对他们道贺,甚至有人自备了好酒要立刻同雷守诺喝起来。 雷守诺婉拒了,继续护着枣子走向村子正中。 枣子瞠目结舌道:“雷哥,这……”连村道上都摆了桌椅,也都坐满了人。 雷守诺道:“还有好多人要来,我只请了认识的,至少也要见过的。想要趁机巴结的人,来了我也会拦下。” 宾客中,有枣子熟识的马古村人下村人,也有完全陌生连讲话都听不懂的人。穿普通布衫的人和衣着华贵的人虽然分开不同桌子,但吃的都是一样的小菜喝一样的好茶。 枣子和雷守诺一出现,众人纷纷停下,陆续站起对他们道贺。 “弟郎好生俊俏,一对璧人羡煞旁人!” “枣子哥你今天特别好看哦。” “恭祝两位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雷大哥你一定要对枣子好啊!” …… 雷守诺站在前方,一一回应,枣子则躲在雷守诺后方,对众人报以微笑。其实他有点怯场,不过喜悦的心情比什么都强烈。 枣子踮起脚尖,在雷守诺耳后问:“雷哥,你为什么请那几个长舌多嘴的哥子阿叔来?”他有点担心。 雷守诺微微侧头,答道:“他们我都打点好,回去只说好不说坏,再说,我们的大喜事哪里会有把柄给他们说,你放心。”今天排场够大,但雷守诺觉得还不够,所以就找来这几个阿叔,有他们回县城多嘴一番,自然全城都会知道他的新抱子正式成为阿大了,也知道在梅府这个阿大有多被爱护,谁都不能欺负。 有雷守诺保证,枣子也不介意了。突然,旁边桌子边上的一个阿叔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锦盒。枣子手一缩,盒子差点掉地,他定睛一瞧,是一个不认识的人。“阿叔,你有事吗?” 阿叔重新把小盒子放进枣子手里,说:“弟郎,这只玉镯可是阿叔专门从西域挑的,在菩萨庙里开过光,戴了保平安。” 枣子连忙把盒子递回去,“阿叔,我不能收,大家的贺礼都送了,不能再要其它东西。”家里客房的贺礼都快堆上屋顶了。 阿叔再塞,枣子再退,引起了雷守诺的注意。阿叔抢先说:“这是我给弟郎的小礼,雷子你不许拦着。” 雷守诺笑了,将锦盒放进枣子怀里,“还不快点多谢阿叔,再拒绝就是落长辈的面子了。” 枣子诚惶诚恐地连忙道歉再道谢。 这个头开了之后,大家仿佛都找到了突破口,枣子经过哪里,哪里就会有好几双手给他塞东西。给他的,给雷守诺的,给小爹的,有金银珠宝也有一些普通人家买得起的饰品。 到后来枣子抱不动,立刻有人挎着竹篮帮他分担。看来雷守诺早就预料到了? “雷哥,你让大家送的?” “当然不是,都是大家自愿的。”这一点雷守诺倒是没说谎。 礼都收完,热菜也陆续做好送上来了。梅府的厨房做不了这么多菜,所以村里人都让出自己的厨房,一时间,各家各户都纷纷飘出饭菜香味,炊烟袅袅。 雷守诺牵着枣子回家,坐下来就拼命夹菜,枣子嘴巴塞得鼓鼓的,挡下筷子道:“吃、吃不下。” “多吃点,等下可能要被人灌酒。” “灌酒?不对啊,雷哥你才是要多吃,他们不是都灌当家的吗?” 雷守诺拍头,“对啊!我搞错了,枣子你快给雷哥夹菜。” 枣子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将肉一样样往雷守诺的大瓷碗里搬。见他吃噎了,连忙盛一碗汤递到他嘴边。“雷哥还像小时候那样,吃得火急火燎的。” “咳,咳咳,小时候是饿怕了,现在?是急了!”雷守诺吃起东西像头野兽一样凶猛。等下那些人说不准会怎样整他,不赶紧找东西垫肚子,等阵肯定讨不了好。 枣子其实很爱看雷守诺吃东西的样子,大口吃饭,大口扒菜,这才像个男人,在他经历过现代生活的记忆里,男人就应该豪迈点。而且,听祝大少说,雷守诺在外面应酬的时候吃东西可斯文了,然后一回饭庄就喊饿,包一个厢房挽起袖子,吃得跟饿了几辈子一样。 雷守诺也只在家人面前才吃得最爽最尽兴,在外头?要顾及着面子,还怕落了祝兄的面子。经商这点也不好,做什么都要顾及重重,不如寻常耕田人,想怎样就怎样。 勉强吃了个三分饱,敬酒的人进门了。 首当其冲的是祝邈,他端了个秀气的小酒杯,说了一番祝贺的话,一口喝尽。雷守诺也一口喝光,不过是个小酒杯,算不了什么。 “祝兄真为小弟着想。”幸好没拿大海碗。 “那是当然,兄弟理应相互照应。”话中有话。 雷守诺瞥了一眼旁边,叶小榕一边啃鸡腿一边看大家进进出出。他一拱手,“那就劳烦祝兄与小弟一同会一会诸位宾客了。”好兄弟,挡酒既是尽了兄弟情义,又能让你显露些许锋芒,算不错了吧。 祝邈欣然应下,“君子好美酒,为兄乐意奉陪!” 枣子跟了雷守诺那么久,多少猜出来怎么回事了,招手道:“小榕,你也陪我一起走吧。” 叶小榕应了,跑了过来。他转头对祝邈道:“阿邈你好厉害。” 阿邈?枣子刚好对上雷守诺的视线,看样子他们都错过了一些事情。 祝邈突然意气风发了,扇子开开合合噼啪作响,“几杯酒水,算得了什么。雷弟,请!” 雷守诺乐得有人挡在前头,和枣子并肩再次出门。 这一趟只能用“洪水猛兽”来描述。宾客如扑食猛兽,酒水如汹涌洪水。雷守诺在前方与宾客们豪气地干杯,红光满面丝毫不见疲态。 枣子也一路被劝酒,体谅他不懂喝酒的村里人都用酒杯装茶,做做样子,不熟识的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实打实一碗要枣子喝。他喝一口就觉得热气冲脑,从耳根红进脖子里,拼命扇风都没用。雷守诺这时候都会过来帮他干掉。但有时候他自己也应接不暇,叶小榕的用处就显现出来了。 枣子没想到叶小榕的酒量好成这样,面不改色,跟喝水似的,越喝也带劲,谁都劝不停。 喝到村子中央的时候,雷守诺休息了一阵。祝邈和叶小榕在外边挡着,他将头靠在枣子身上,闭目养神。 枣子给他擦了擦汗,“雷哥,要不要喝点茶?我去给你倒……” “别,”雷守诺圈住他,“你出去……要喝的。” 是啊,现在都不停有人要往这边来,找他们两个喝酒,他要是单独出去,估计要被抬着回来了。枣子有点急,“大家都太乱来了。” 雷守诺笑了,“喜庆嘛,免不了乐、乐晕头。” 枣子抱住雷守诺,让他休息得更舒服点。 宴席一直吃到下午太阳开始西斜,村子里没有安置外人的地方,所以众人不得不陆续离开。梅府的工人找来了马车,一车一车将人往下村或者县城送。 雷守诺搭着枣子的肩膀,走得歪歪斜斜。枣子勉强撑起他,回到家,小爹守在房门,等着他们。 “快进来。” “小爹,雷哥喝得好醉,赶紧让他睡吧。” 梅小爹拦住他的动作,“还不行呢,等一下。”说着,小爹掀开喜被,原来是床上还有东西要执拾。红枣花生龙眼莲子……寓意早生贵子。意头是好,从早上就洒了一直到现在才能收起来,明天会用这些干果煮一锅甜粥,两个新人一起吃。 枣子和小爹一起把雷守诺放在床上,小爹退出去,说:“接下来就由你来了,我去安置一下大家。” “小爹劳烦你了,要不,我去帮你吧……” “傻孩子,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哪里需要你们做这些事,放心,还有很多人帮我,累不到。” 小爹离开了,枣子站在床边,手脚不知道怎么放,面红耳赤起来。 他和雷守诺一直以来都只是牵手亲嘴,再后来的他长大了之后才被告知,大概知道要发生什么,他最初还觉得很难接受,但想到这是和雷守诺做的,慢慢地也能接受了。 他拍了拍的脸颊,振作起来,“雷哥,起来了,我们还要喝酒。” 雷守诺睁开眼,波光流转,看向小桌上的两个小铜杯,“好枣子,扶雷哥一把。” “好的,你小心点。” 枣子起身,被雷守诺摁住了,他安抚了一下,道:“雷哥你别急,我去把酒杯端过来。” “我去。”雷守诺扣着床柱,用力站了起来。他脚步有点浮,却一步不差地走了个来回。 枣子心下奇怪,雷哥不是喝得烂醉了吗?现在看起来不像啊…… 他接过酒杯,抬起手,刚好与雷守诺的眼神对上,他不自觉地脸红了,心跳砰砰地加快。两人交叉手臂的时候,脸靠得尤其近,额头几乎贴在一起,枣子往后缩了缩脖子,嗫嚅道:“雷哥,太近了,喝不到。” 雷守诺勾唇一笑,拉开了距离。 酒下肚,枣子还没来得及擦掉唇角的水迹,雷守诺欺身贴近吻住了他。 第三十二章 一夜过后,卧房里遍地狼藉。 雷守诺最先醒来,为枣子掖好被角,他拾起地上的东西放到凳子上。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新衣服,进厨房洗澡。 一身酒气随着凉水冲刷淡去,澡豆加入了花汁,气味更加怡人。雷守诺从头到脚洗了个彻底,精神也逐渐回笼。 这时候天色刚亮,他顺手煮了一锅热水,用木盆盛着端回房里。枣子昨晚受累了,他没料到自己半醉半醒的时候会这样失控。 他挠了挠脸,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的一角,“枣子,雷哥帮你擦一下身。” 枣子轻轻应了一声,眼皮有点肿,微微撩起,只透露出一缕暧昧的眸光。雷守诺忍不住亲上了被自己啃得鲜红欲滴的薄唇,余光中,柔韧的躯体上有不少胎记似的红印紫印,连寻常难见的部位都没漏过。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禽兽,强忍着渴望离开了枣子的唇。 他镇定心神,将人扶起擦身。枣子安静地靠在他的身上,睡得似乎不太安稳,他加快动作擦完,将人塞回被子里。 三盏茶时辰未过,枣子迷糊醒来,雷守诺将漱口洗脸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直接捧到了他的面前。又喂他喝了两杯水,才帮着他穿好衣服鞋袜,送到镜边坐下,“雷哥给你梳发。” “等等……”枣子的声音沙哑,讲话有点吃力。雷守诺将耳朵凑过去,问:“还有什么要做?” 枣子捏起雷守诺的长发,埋怨道:“雷哥的头发好湿,受风寒了怎么办。” 雷守诺这才想起自己的头发,“没事的。” “次次都说没事……我去拿布巾吧。” “行,雷哥去拿,枣子坐着。” 雷守诺拿到布斤放进枣子手里,背转身坐在地上,屁股刚挨到地,又被枣子叫了起来,塞了一个软垫在下方。软垫本来有两个,都是给枣子做的,枣子硬是分了一个出来。 他把雷守诺的长发抱到膝盖上,轻轻揉搓,从头至尾慢慢擦干。 干了以后还要晾一下才能绑起来,这时候就轮到枣子被伺候了。雷守诺虽然是个汉子,但梳头的手艺绝对不输一般哥子,几下就让枣子的辫子恢复了整齐顺滑。最后,他郑重地将那支秀气的木簪别入发髻中。“这是雷哥特意为你找的簪子,在这世上独一无二。” 枣子微微一笑,“谢谢雷哥。” 雷守诺半蹲着从后抱住枣子,用力亲了一口,感慨道:“长大的枣子太勾人了真令人顶不住。” 一听到“顶”字枣子的全身都泛起了红,“流氓。” 雷守诺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你直接说禽兽也没关系,雷哥受得起。” 枣子别开眼睛,别扭到不行。朝夕相对了那么多年,一夜过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陌生的部分让他心如鹿跳,却也更加亲密,教人安心。 换枣子帮雷守诺梳发,成家的汉子照样绑一束简单的马尾,只是束发的发带会有所不同,未成家的都用麻绳棉绳,成家的则要在绑绳子之前裹上一块玄色的缎子,半指宽,缠几次,最后用两根绳子,一上一下绑稳。布绳的料子相对来讲都会用得更好。 这些步骤比单单用绳子绑麻烦,一般都是由自家阿大每天早晨帮着打理好的。如果那户人侧房多,这个小小的动作也能显出那位阿大的地位。 雷守诺坐在枣子腿间,两手搭在枣子大腿上,动不动就摸两把。枣子初识人事,哪里经得起挑拨,气急了就扯住雷守诺的头发往后拉,逼他做保证不再逗弄自己。 “枣子……” “……”枣子不出声,默默地梳理黑且硬的长发。昨晚的记忆陆续回到了脑海里,那些狂乱和放肆的举动,自己的叫声和雷守诺的调情话语……他现在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原来圆房是这样子的,自己之前所想的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而且,他终于知道脖子上胎记的颜色为什么要用能吃的染料描了,因为,根本就是给人吃的。 越想越丢人,枣子紧紧抓着雷守诺的头发,停下了动作。 雷守诺疼得龇牙咧嘴,却忍着不发出声音。他拍了拍枣子的膝盖当做安慰,又唤了一声:“枣子……” “在……” “还疼么?” “……”枣子狠狠揪了一把雷守诺的耳朵。 雷守诺虽痛犹乐,大笑开怀。总算将人彻底收了,以后想吃就吃,想逗就逗,小小的揪耳朵算得了什么。 两人又闹了一阵,枣子主动喊停,他笨拙地将雷守诺的长发梳好。绑发绳那里耽误了一点时间。 梳好头发之后,枣子忽然发现自己脖子上痕迹明显到铜镜都能照得分明,不得不用绢布围了起来。雷守诺委屈地露出自己领子下的小半截脖子,那里几道血红的抓痕也不可小觑。 扯平了。枣子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想着改天要剪掉磨平才行。 最后,为对方检查一遍,他们一起离开房间,到了堂屋。梅小爹刚梳洗好,坐到了主位上。 枣子连忙用雷守诺早备好的热水泡了一壶茶,一人端一杯,在小爹面前跪了下来。 “小爹,请用茶。”两人异口同声道。 梅小爹接过茶饮下,心满意足道:“好了,你们快起来。枣子,以后你就真正是我们家的人了,赶快让小爹抱上孙子,知道吗?” 枣子连忙应是。其实他还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个生法呢,毕竟他以前没听说过男人生孩子的。他想过很多次,但是想不明白,也想不通,正如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最后他决定顺其自然。 俗话说,傻人有傻福。不聪明的人有时候反而能乐天知命,少许多烦恼。 梅小爹对雷守诺说:“那些帮工孩子昨天帮了大忙,你等下去巡山记得给他们派红包。” 雷守诺也连忙应是。 三人坐着讲了一阵,又吃了粥,雷守诺回房间拿了东西出门做事去了。好些宾客还要他安置,也有不少人要答谢,有得忙呢。 枣子回房间包红包,准备等下去给村里的人还礼,回来之后还要洗衣服。梅小爹没什么事要忙,进厨房炖汤。 汤水煮开,梅小爹掀开锅盖,扒出两根比较粗的木柴,让火小下来,慢慢熬。 他走出厨房,见俩孩子的房门半掩,心里疑惑。他走到门边,敲了几下,“枣子?是你在里头吗?” 没人回应,他推开门,却见枣子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了。他连忙把人抱回床上盖上被子,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他改而掐人中,枣子轻咛着转醒了,但是看样子也是迷迷糊糊的,脸色红得不对劲。 他往额头一探:糟糕,发热了。“枣子,哪里不舒服?” “好累……没力气……”他刚刚见到地上有一条发绳,蹲下来捡了,再站起来的时候突然眼前发懵,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梅小爹关好门,跑到村头花家找花大夫,又托别人去叫雷守诺回家。 早上见枣子脸颊飘红,他还以为是这孩子害羞,没为意,没想到竟然是病了。 花大夫看完诊,雷守诺满头大汗地赶到,捉住就问:“怎么了!花大夫,枣子怎么了?” 花大夫道:“你别急,圆房后发热是正常的。” 雷守诺松了一口气,不放心地问多了一句,“真的?没别的地方不妥?” 花大夫悄声道:“真的没事,硬要说的话,就是你这个臭小子精力太好了。下次留点力吧,你的阿大可不是铁打的。” 雷守诺咳了几声,这才肯放花大夫走。梅小爹终于放下心来,踮脚敲了雷守诺额头一下,“教你乱来!” “儿子知错了。” 梅小爹没好气的说:“你这孩子……我刚才也太慌了,怕枣子哪里不妥,忘记了有些人圆房后会发热。” “儿子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昨晚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与枣子的第一次,再加上喝得醉醺醺的,才一时失了分寸。不过这些都不是借口,他错了,下次要多多克制。 花大夫离开的时候没开药方,说枣子休息几天就会痊愈。雷守诺实在放心不下,带上刚才的诊金上门找花大夫开点调理身体的药。没想到花大夫前脚刚到家,后脚又被人请去了。 雷守诺将钱交给花家阿大,“花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花家阿大喝停到处捣蛋的儿子,回道:“这我就要问你了,是你的兄弟祝家大少爷请去的。” 雷守诺怔了一下。他今早只来得及给帮工孩子们发红包,山下的宾客还没去拜访呢。 “祝家随从来的?祝兄难道是昨天酒喝多了?” “不是,祝大少亲自来的,那样子比你火急火燎多了。” 这倒是奇怪了,雷守诺叫来一个帮工,让他下山去探听探听,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顺便转告祝兄,内人身体不适,改日再登门道谢,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交待完,雷守诺就把这件事暂放到了一边。他还要回家照顾枣子,帮小爹分担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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