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劫 上——鼓瑟希
鼓瑟希  发于:2014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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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西天佛母孔雀明王的养子小白孔雀因为太过调皮,被送到下界栖梧宫给百鸟之王凤凰做徒弟。 孔雀骄纵天真,凤凰对小白孔雀很好很好,小白孔雀喜欢上了他。 有些事总是想要天长地久,但有些事就算是凤凰也瞒不住。 比如说栖梧宫的来历,比如说楚地神族的消亡。 比如说上古神族与佛界仙界的旧事,比如说那道无间深渊。 还有,这只天上地下唯一的红翎眼白孔雀。 师徒文,微养成。 大概是个HE吧,更新断断续续。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韶;孔宣 ┃ 配角:青缇;云舒萦;白云远;佛母孔雀明王;狐狸 ┃ 其它:师徒恋;轻养成;萌系正太 第一章 四月初八,佛诞,浴佛节。 西天灵山圣境上花雨如幕,妙音鸟迦陵频伽飞舞弦歌,乾达婆香气四溢。各路神、仙、佛、灵齐聚,共贺佛祖诞辰。 此刻,佛母孔雀明王正与百鸟之王凤凰一同游览妙境,共谈佛法。 佛界明王多现忿怒相,那面目凶恶的样子,放到人间、妖界,初生的孩子都要吓哭了做恶梦的。佛母孔雀明王却是八大明王中唯一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慈悲、庄严、寂静、凝定,看着就是个慈母,怪道封号是“佛母”。 佛母与凤凰边走边言,相谈甚欢。只是时间渐久,佛母脸上笑容如旧,眼中却隐隐有无可奈何之色。 佛母既有封号曰“孔雀”,八竿子扯起关系来算起来也和百鸟有些关联。凤凰身为百鸟之王,犹豫许久终是问道:“佛母今日,似乎有担忧之色,不知是何缘故?虽说若此事连佛母都担忧而无可奈何,小可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 他语气停顿,佛母心中有数,便笑道:“劳烦凤皇挂心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倒有些……唉……” 佛母长叹一声,面有愧色,道:“说起来,这也算是家丑了……” 家丑不可外扬。凤凰适时止住了话题。 笑话,佛母孔雀明王的家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佛祖如来,一个是大鹏金翅鸟,哪一个需要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下界之王劳心?真真是有心无力。 佛母看了看凤凰一眼,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不是那两位。” “嗯?”不是那两位?凤凰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混世魔王! 话说数百年前佛母下界普度众生,游于烈山时恰遇一枚蛋破壳。这本也不是何等了不得的事,天下之大,哪天没有几千几万枚蛋破壳呢?若是别人兴许就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然而佛母心存慈悲,见那小娃儿身边并无父母迹象,想来是个被遗弃的。那烈山是个险山恶水之地,这小娃儿如何能活得长久? 如是,佛母便停下了脚步要将它送到别的地方去。 哪知就这一停顿,佛母才发现,这壳中孵出的,竟是只红翎眼的白孔雀。 孔雀虽多为蓝、绿两色,但白孔雀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蓝孔雀族中每几百只里便有一只是全白的。只是寻常白孔雀的花翎眼睛多是淡黄色,有的甚至为白色,最深不过淡红。这一只,却是真真的朱红色。 佛母看着心中惊异,想这天下之大,时日之长,自己何时不经过此处,偏偏此时此刻在于此地,由此见了这小家伙,想来也是因缘甚深。由是便生了恻隐之心,将那白孔雀抱回了灵山,放在身边好生抚养。 孔雀族中以姿色论尊卑。本来么,白孔雀颜色单调,是孔雀族群中最受排挤欺凌的一份子。但那小白孔雀却是越长越美丽,白生生的羽翼配着红艳艳的翎眼,两相照应,白的越发无暇圣洁,红色更是鲜艳夺目。小小年纪,连人形都还未化出,便引得灵山上下的百鸟青睐有加。等到白孔雀满了三百岁化成人形,更是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银发黑眼,雪肤朱唇,活生生的美人儿,连佛祖看了都要摇头。 这白孔雀由是便骄纵了起来。 他本就是佛母唯一的养子、大鹏金翅鸟唯一的侄子,沾亲带故的连佛祖都是他亲戚。灵山虽不染凡尘,多多少少也要看那三位的面子,故上上下下都对那惹了事的小孔雀忍让多于教训。便是有些事闹大了告到佛母那里,佛母又生性慈悲,遇事也是劝说多于教训。加之大鹏金翅鸟对他处处维护,灵山上下没一个敢惹那小孔雀的。再者那小白孔雀天赋异禀、善于佛法,小小年纪便得到了佛祖的赞赏,佛祖对他从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小孔雀更是越发的骄纵起来,几乎日日都要将灵山上下闹个花飞鸟走、罗汉瞪眼菩萨叹气。佛母狠了下了几次心要好好地教训,每到此时,那小孔雀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软声叫道:“佛母……” 这一叫,佛母心就软了,佛母心一软,大鹏金翅鸟便跳出来将小孔雀抱到一边心肝儿肉地哄了起来。算起来那小孔雀如今也四百岁了,百多年来将这招耍得没皮没脸,真真是越发的炉火纯青。 唉……这还算什么教训?灵山上下是真没人能管教这小东西了,只能任由他混世魔王般一天闹过一天。 这不,今天是浴佛节,众生皆要香汤沐浴。龙女们为了迎接天地圣灵,特意在前一夜备好了香汤。他却好,偷偷地在准备好的香汤里加了一味薄荷,那个味道哟!气得龙女们差点没哭出来,连夜将那香汤给换掉,差点误了大事。 凤凰想到那此处,总算是明白佛母面有愧色的缘故了,只是明白之后更加有心无力——他一个十几万岁的老凤凰,连情爱是何滋味也没尝过,如何能给一个母亲出招管教孩子? 佛母见凤凰笑而不语,又再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春天是鸟族事最多的时候,不该叫你上来的。只是这孩子再放在灵山,只怕会一无所成,我如何对得起生他的父母?故而特特发了帖子让凤皇你来这一趟。” 凤皇想了想,道:“佛母难道要我收了他去管教么?” 佛母脸上愧疚之色更深,却点了点头:“除了你以外,天上地下我没一个放心交托的人了。我也不盼着我家孩儿能扬名六界,只求他收一收性子,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凤皇暗自叫了声救命,道:“这……小可从来也没带过孩子……您不如将他交与东华帝君。小可也算是他带大的,他比较有经验,知道如何教养孩子。” “唉……”佛母再次长叹,“我也不是没想过。佛界是没人敢收他了,仙族我又放心不下,也只有神族可以考虑。可你看,王母,玄女,东华,哪一个不是满脸冷厉动辄杀伐的?那孩子我捧在手心三百多年,是怕日晒怕雨淋,如何能送去给那三位折腾?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你了。你脾气又好,神力又高,心地……” 佛母顿了顿,忍了忍,道:“总之天上地下,我只放心你一个,还望凤皇莫叫老妇人伤心。” 人家母亲都说成这样了,何况这母亲还是佛母孔雀明王,凤皇就是脾气硬不卖别人面子,这佛母却是不得不卖的。当下只能哀叹三声,道:“佛母且容我见一见那孩子。” 小白孔雀这会儿正爬在一棵桫椤树上,等着在那万佛宴上捣蛋呢。 看着龙女、非人们正上上下下地忙着,小白孔雀皱着小小的秀气的眉毛,心中仔细算着时辰。待龙女们将瓜果素菜上齐了,正一坛子一坛子端着果酒往酒壶里倒的时候,忙忙双手结印,施了个解除定身术的咒。 这定身咒在人间是个了不得的法术,在西天却只要是个刚化身的妙音鸟都能解的小咒语。这小小一个定身咒,能捣什么乱?不过是对付些孽畜罢了。 哎,小白孔雀捂嘴呵呵直笑——可不就是些孽畜么! 他今早花了好大力气,用定身咒将狮王象王家那些未化人形的狮子大象一个个都定住了。又花了好大力气,施了搬运之法搬到这附近,为的可就是这一刻呢。 那头龙女们还在窃笑着议论“不知东华帝君来不来”,“ 哎呀,东华帝君多少年才来一次呀?还是八部天龙广力菩萨最好看也最有盼头了”,“ 哎呀,你莫不是天天在偷瞧?”“哎哟,姐姐坏死了!” 正笑闹成一团的时候,忽然几声狮吼象鸣,一时间地动山摇起来。前头的龙女“哎呀”一声尖叫,双手一扔果酒撒腿就跑。 “狮子发疯啦!快来人啊!” 众龙女回头,只见百来头狮子大象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了,几声吼叫就冲进了宴席里头,把那瓜果素菜、桌子席子弄了个稀巴烂。几个龙女逼闪不及,倒在地上,要看着就要被大象踩在脚下了。纵然龙女非人,却少有修习法术的。被这宝象大力一踩,只怕不死也要断几根骨头了。 一旁的龙女见此情形早吓傻了,何况那倒在地上的?眼睁睁的就看着那海碗大的象蹄正正地朝胸口踏下,连救命也叫不出。 便在此刻,只听一声清啸有如昆山玉碎,无数光芒笼罩而来,生生将那发疯了的孽畜笼住。有人清喝一声:“起!”那些孽畜便被凌空托起,远远地给搬走了。 众龙女不由得抚胸后怕,忙忙朝那来人处望去。 只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飞逝而至,端的是好风姿好风雅!龙女们不由得齐齐红了脸——救命的大恩呢,如何报答呀? 这厢龙女们羞涩扭捏了,那厢却有人却不爽了。 小白孔雀猛的从树上跳了出来,指着黑衣人的鼻子大叫道:“你做什么把我的狮子大象弄走了!” 那人低下头来,黑衣黑发黑眼眸,只一张脸羊脂白玉也似的晶莹透亮,衬着他额上那朱红色的印记,只叫人一瞬间就想起了上古神族里头的凤凰。他眼神原本幽深温柔,满满的都是关切,却在看到自己时莫名就冰冷了下来,浮冰一样尖锐——小白孔雀自小便在灵山,自然没见过什么叫做浮冰。可这世间真有浮冰,那就该是他现在眼中地样子:尖锐的,凌厉的,责怪的,不齿的。 小白孔雀第一次见到凤凰的时候,心中无限委屈:我做什么了你不能像看龙女们那么温柔关切地看我? 第二章 那来的两人自然就是白色缯衣的佛母与玄衣紫带的凤凰。 佛母看到小白孔雀如此胡闹,险些闹出人命,不由得怒道:“孩儿胡闹!” 小白孔雀看到佛母动怒,便一骨碌跑到跟前,扯着佛母的衣角,软声叫道:“佛母……” 佛母一听脸上就消了三分怒气,极力绷着脸不去抱那撒娇的孩儿,沉声道:“我儿如何又胡闹了?这万佛宴龙女们筹备多日,何等辛苦!给你这一闹,多少心血付之东流,更罔论方才险些要了他人性命!若不是佛母与凤皇及时赶到,你岂不是要造杀孽!” 小白孔雀仰头道:“孩儿知错了,佛母不要生气……” 他认错的样子极为诚恳,眼里还包着一泡泪水,眼角通红,眼泪汪汪,十足十的一个乖孩子。佛母就是明知他不过假装,心里也全软了——到底还是个会哭会撒娇的孩子,多多管教便是,如何能真的打骂惩罚? 心中叹一口气,佛母摸摸小白孔雀的头,道:“孩儿,你再这般下去,只怕要无法无天,佛母不能再将你带在身边了……” 小白孔雀一听,“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边哭边道:“佛母……佛母不要孩儿啦?” 佛母听着心口都绞疼了,忙忙将他抱在怀里,拍着背哄道:“孩儿乖,莫哭莫哭,乖啊。佛母没有不要我儿,只是给孩儿找了个师父。孩儿且跟师父到下界学些本领,等孩儿学艺有成,佛母自然就会接孩儿回来了。” “送孩儿去下界?哇——”小白孔雀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双手抱着佛母的脖子不放。“佛母都要将孩儿送给别人啦还说不是不要孩儿!呜呜呜……孩儿果然不是佛母生的,佛母不疼孩儿要将孩儿丢掉了!” 佛母闻言,一时止不住双眼含泪,“我儿!你虽是佛母捡回来的,但这四百年来,佛母几时不拿你当亲生!孩儿这般说话,佛母也要伤心死了!” 凤凰在一旁看着那哭成一团的母子俩,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拎着那小白孔雀的脖颈后的衣领子将他从佛母身上剥了下来,飞起了剑眉道:“你如今也快四百岁,放到人间都有七八岁了,还这般撒娇抱着母亲胡闹,成什么样子?这样没用的徒弟,不要也罢!” 小白孔雀本来被他凌空拎着,正手舞足蹈地乱抓乱踢要收拾这胆大妄为之人的,听了这话不由得大怒。“你不过是个下界之人,我一个佛母之子给你做徒弟那是天大的荣幸,居然敢不要?” 凤凰挑挑眉,道:“哦?你也知尊卑长幼么?那如何不知孝道?” 小白孔雀双手爬着在空中转了个圈面对凤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里头怒火熊熊:“我如何不知孝道了?这天上地下就一个佛母是真心疼我的,我不孝顺她难道要孝顺你么?” 凤凰道:“你最孝顺佛母?真是好笑,你连学好本事给佛母长脸都不晓得,整天只知道胡闹惹事,这也算是孝顺?” 小白孔雀举了举小拳头,大声道:“我如何没有本事?你去问问,灵山上下除了我还有谁能在四百岁上下就能把狮王象王的狮子大象定身了搬过来的?” 凤凰嗤笑道:“这也算本事?你能搬大象狮子,你能在佛母普度众生时超度怨灵么?你能在佛母为世人忧苦落泪时开解说法么?你能在六界威名远播,别人提起你不说‘佛母之子’而提你的名号么?你可知何为天地正道?何为慈悲为怀?何事当做何事不可?你知道六界之中提起你时如何评价么?” 小白孔雀被他一长串的话噎住了,半天才道:“如……如何说的?” 凤凰冷笑一声,道:“教出这么个是非不分的顽劣小儿,佛母妄称明王!” 小白孔雀一听立刻气红了脸,怒道:“谁敢这样说我佛母?我杀了他!” 凤凰拎着他的衣领子晃了晃,直把那小白孔雀晃晕了头,才道:“你连我这么个下界之王都打不过,何况龙女、阿修罗之流,何况天地众神灵!我且问你,若别人也像我这般将你拎住了,你该如何打他?” 小白孔雀张了张嘴,白了一张脸,没话说了。他只知道这是下界百鸟之王,料想本事不过尔尔,在六界之内恐怕连名号都没有,自己一身傲气,却叫这么个无名小卒抓住了拎在半空,心中顿时就气馁起来。 可怜的小白孔雀,你日后方知,这凤凰可不单单是个下界之王这么简单。更何况,你佛母如此疼你,岂会找个没本事的给你做师父? 小白孔雀呆愣半晌,方咬牙道:“你放开我!我此后一定跟佛母好好学法术,谁敢欺负我与我佛母,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凤凰轻笑一声,道:“你跟你佛母学法术?你可知若要学有所成中间要吃多少苦头?你敢说你受了苦头不会抱着你佛母的脖子大叫道不学了?你敢说你佛母要罚你时你不会找你大鹏舅舅帮忙?” 小白孔雀抿紧了唇,再度无语。 佛母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才走过来,双手接过小白孔雀抱在怀里,柔声道:“我儿,你在佛母身边是学不好本领的,自古慈母多败儿。你便随凤皇到下界去吧,等我儿学艺有成,在六界闯出了名号,佛母就把我儿接回来。” 小白孔雀双手环着佛母的脖子,小脸紧紧埋在佛母的怀里,只是不说话。 佛母又柔声哄道:“我儿乖呀,我儿若是学成了本事,佛母脸上也有光。以后有人若是欺负我们母子,我儿就可为佛母出头了。我儿看看,佛母都几十万岁了,眼看着都要老了。” “佛母长生不死与天同寿,才不会老呢!”小白孔雀在佛母怀里呜咽着说道,又用力蹭了蹭,哽咽着咕哝:“可是孩儿为什么要跟个下界之王啊?不能跟元始天尊爷爷或者观世音菩萨么?不然斗战胜佛的花果山也很好玩啊!” 佛母笑着蹭蹭小白孔雀的头顶,道:“凤皇可不是一般的下界之王,其中缘由,此后你自会有分晓的。” “什么呀……”小白孔雀不满。有什么特别?也不过只是百鸟之王! 凤凰失笑,“有人肯收你为徒便是天大的好心了,你还敢挑?你去问问,这天上地下,除了我,谁还敢收你?” 小白孔雀抬起泪花花的小脸,冲他怒目龇牙。 佛母失笑,将小白孔雀放下,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衣裳,抬头问道:“凤皇准备几时回去?” 凤凰笑道:“此刻。” 佛母吃了一惊,道:“怎地如此匆忙?” 凤凰道:“佛母,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怕呆久了,回去要被那只天鹅拿文书砸死了。” 佛母叹了口气,没说话。小白孔雀心知这便是妥协了,扁扁嘴,转身道:“我……我去收拾东西。” 凤凰再度拎起他的衣领子,道:“收拾什么?不准收拾,敢把这灵山上的一丝娇气带到我那里,我就把你扔回来。” 小白孔雀被他拎得哇哇大叫:“做什么又拿我衣领子?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凤凰冷哼道:“孔雀不善飞行,你连五百岁都没满,学过乘云之术?我不拎着你,难道要直接仍你下去么?” 语罢对佛母笑了笑,道:“佛母莫心疼,这孩子是该好好管管了。有我在,您且放心。” 佛母点点头,转过身去不再看,只是依稀从动作中看出在以袖拭泪。 小白孔雀看着,大叫道:“佛母!孩儿一定好好学本事,早早回来!佛母不哭!”他话倒是安慰,自己却泪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凤凰看着心中一软,心道这小白孔雀虽顽劣不堪,也不过是小孩儿习性,本性却是纯孝善良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念及此处,心中顿时喜爱起这孩子起来,将他提起抱在怀里,腾云而去。 小白孔雀从来没腾云驾雾过,听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不由得心中害怕,双手忍了又忍,终还是紧紧环住了凤凰的脖子,闭着眼将头埋在他脖子上。 凤凰被他那温热的小脸蛋贴着,脖子上说不出的亲昵舒服,不由得就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兄长姐姐们胡闹的日子。现如今自己什么都不剩了,能有个孩子来疼,也是不错的。想着便拍拍他的头,笑道:“好啦,以后你要是听话,师父也会好好疼你的。” 小白孔雀闭着眼,咕哝道:“你就会训我,还拎着我的衣领子,难受死了,才不会疼我呢!” 凤凰低头笑道:“你乖我就疼你。” 小白孔雀问:“那不乖呢?你要打我么?” 凤凰道:“打你做什么?你不乖我就留你在一边,任你自生自灭好了。” 小白孔雀想了想,双手抱紧了点,道:“那你还是打我吧,我最讨厌别人不理我了。” 凤凰失笑:“傻徒弟!” 小白孔雀紧了紧双手,回骂道:“臭师傅!” 第三章 凤者,阳之精也,故而凤凰虽属火,居处却不在南方而在东。 东海日出之处,有无名仙岛,岛中有上古梧桐木。梧桐木生于天地鸿蒙之时,现已不知其岁数,这梧桐木之前便是百鸟之王凤凰的宫殿栖梧宫。 小白孔雀将头窝在凤凰怀里,也不知飞了多远,总之一炷香的时间是有了。这么久还没到……小白孔雀打了个呵欠道:“好久……我睡一下,到了叫我。” 凤凰笑了一笑,忽然减了速度落地,道:“到了。” 小白孔雀猛地睁开眼。 身后有海水拍岸之声,脚下是数尺青石之台。抬眼,眼前是一道高高的汉白玉牌坊,上书“百鸟之王”四字。再往后便是没入青云的汉白玉石阶,青云上头,隐隐有飞檐画角露出。再远处,便是青翠的梧桐木隐隐参天。 “嗯……”小白孔雀看了一眼凤凰,点头表示赞许,“你家虽比不上我们灵山,却还是蛮气派的。”说着跳下怀抱就往前跑。 “哎……”凤凰才要叫住。 小白孔雀哪里理他?蹭蹭蹭跑过青石台。就要穿过牌坊时,忽然刷的一下闪出两道青色的人影挡在他身前,“砰”的一下长戈交搭,喝道:“来者何人?” 小白孔雀被吓了一跳,赶忙止住脚步,瞪大了眼道:“吓死我了!你们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敢拦我?” 那人影是两个青色衣袍的小童,不过十四五岁,身量都未长足。虽作横眉怒目的忿怒样,看着却十分幼稚可爱,哪里能吓住人? 不过眼前要硬闯的人却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儿,两下相较,小童很是自信,再度用那带着三分稚嫩的声音喝道:“无知狂徒!此乃百鸟之王凤凰之栖梧宫,也是你能闯的?还不快快退下!” 小白孔雀登时怒了:“我乃灵山佛母之子,大雷音寺都闯下来了,小小破山算甚?” 青衣小童听闻“大雷音寺”四字,,面上也有了一份犹豫,却依旧喝道:“便是如此,亦不能乱闯栖梧宫!” 凤凰在后头看着几乎失笑——三个小孩儿吵架么?可惜当年没能与青缇、溪荪好好吵一架,恐怕真吵起来也是这个样子,两个大孩子对阵一个小娃儿。 摇摇头,凤凰走上前笑道:“好了,是我回来了。” 青衣小童一听道凤凰的声音立刻敛息凝神,躬身道:“吾皇。”随即又跑过来抱住凤凰的衣角,哭叫道:“吾皇!烛寰大人扣我们月钱!” 凤凰抽出衣带,正要说话,忽然有微显粗哑的声音轻喝道:“还敢告状!继续罚!” 小白孔雀抬头,只见一道纤细的人影自石阶上头飘然飞来,盈盈地落在凤凰身边。却是个美貌女子,一身白衣,衣襟上缀着朱红色的花纹,淡雅而高华。 那女子面容清冷,看到萧韶也不过是微微地展颜,躬身道:“恭迎吾皇。” 这一说话便打破了众人的幻想。唉……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怎么声音如此粗哑? 小白孔雀却不由得对她有了大大的好感,跑过去扯扯凤凰的袖子,仰着小脸说:“这姐姐是谁?我喜欢她!” 那女子,便就是青衣小童口中的烛寰大人不由得皱眉道:“吾皇哪里弄来的孩子?”想扯开又顾及着怕摔倒孩子,只管皱眉,好生为难。 凤凰笑道:“这是佛母孔雀明王家的小白孔雀。” 烛寰微微睁大了眼,道:“竟是那位?那如何……” 凤凰叹了口气,道:“佛母叫我收他做徒弟。” “收徒?佛界那头的?”烛寰面容顿时就冷了下来,眼中顾虑重重。“吾皇……” 凤凰摆摆手,道:“无妨。上去吧。”伸手牵着小白孔雀的手便往上走。 烛寰点点头,知道凤凰的意思,便不作言语,只跟在凤凰后面。 小白孔雀回头看看身后,自语道:“我还以为百鸟之王的宫殿里,除了你以外,所有的大臣侍从都是飞禽呢。” 凤凰闻言轻笑:“烛寰也是飞禽。” “什么?”小白孔雀吃惊,“这么漂亮的姐姐也跟你一样是只飞鸟?”想了想又恍然大悟:“烛寰烛寰,原来是朱鹮!” “什么叫‘跟你一样是飞鸟’!”凤凰敲了敲小白孔雀的头,轻斥道,“你是孔雀,忘了么?” “痛!”小白孔雀用空着的手打了打凤凰,扬起下巴道:“我是佛母之子,怎能与下界飞禽相提并论!” 凤凰道:“佛母的真身也是只孔雀。” 小白孔雀被噎住,涨红了脸,半晌道:“那也比你们高贵!” “……”凤凰停下了脚步,放开了手。 小白孔雀立即不满道:“你干嘛?” 手上的温暖的手掌忽然没了,海风越过千顷汪洋吹来,衣衫烈烈,身上凉意阵阵,叫人不由得有些害怕。 仰头,却见凤凰面色凝重,一双眼里全是冰冷的神色,全然没了方才的笑意暖暖。小白孔雀心头一抖,道:“你……你干嘛?” 凤凰面容严肃,沉声道:“你既做了我凤凰的弟子,那便要忘了天上那些高低贵贱。我栖梧宫虽有凤皇有朝臣有侍女,那却不过是称谓不同罢了,没有谁比谁高贵。你若是敢对众人无礼,我便立刻将你送回灵山去!” 小白孔雀被他眼中神色吓到,心头止不住地发抖,嘴上却争辩道:“这世间哪有真的众生平等?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就是在灵山,龙女能冒犯菩萨么?迦陵频伽敢啄伤大鹏么?佛界尚且做不到众生平等,你这里怎么偏要如此?” 凤凰点头道:“你年纪虽小,却也有些见识。但是……” 凤凰神色一冷,厉声道:“众生自然不能全然平等,就如我可以是皇而侍女必须做苦力一样,但这不能成为你欺侮蔑视他们的原因!我栖梧宫不以身份论高低,只以德行辨上下。就是我凤皇有错,众生皆可责骂。你若不懂这点,现在便可回灵山!” 小白孔雀叫道:“又没人跟我说过,我怎知道你们这里规矩不同?我虽不愿到下界来,但既然答应了我佛母,我便会尽力学本事,什么时候说过要回灵山了?你嫌弃我便直接说,不愿教我也只管明说,也不必开口闭口就是送我回灵山!” “你!”凤凰横眉,心中动怒,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高傲,不作教训,将来还了得?但心中却又有些欣慰,这小白孔雀年纪虽小,见识却不浅,力争之时斗志昂扬无所畏惧,如此临危不惧,倒是少见。” 再低头,却见那小白孔雀先前的话虽说得硬气,眼里却止不住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那样子,说有多可怜有多可怜。 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教而杀谓之过。 “把眼泪擦了,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流泪作甚?撒娇耍痴这一招对我就不要用了,我不是你的佛母,不会受你蒙骗的。”凤凰稍稍放软了语气道,“我从来也没收过徒弟,不知如何带孩子。你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差,我也不会将你当做孩子。先前没说清楚是我错,现在我将栖梧宫中的规矩说与你,你且听清楚了,若是能遵守呢,就留在这里。若是受不了,我也不把你送回灵山,另替你找东华帝君做师傅就是了。” “我才不要去别处!我就要在这里!”小白孔雀心中的傲气给激出来了,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扬起下巴道:“你说!” 凤凰道:“第一,不得矜骄作势,轻视他人。” 小白孔雀道:“好!” “第二,不许懒惰懈怠。” “我恨不得早早学好本事,早早回灵山!” “第三,不许撒娇扮痴!” “我以后才不会在你面前流泪呢!哼!” 凤凰点点头,道:“记得你答应过的话。”说着转身就走,走着走着又发现不对。停下来一看,原来是小白孔雀没跟在身边,手上空空荡荡的。 转身,远远看着小白孔雀那几乎没在云雾里的小小身影,正一步一步爬着阶梯。烛寰站在他身后,脸上神色莫辨,只看了一眼凤凰。 凤凰叹了口气飞回去。“做什么不叫我?” 小白孔雀吸吸鼻子,双手扒着青石阶梯又爬上一层,口中哼道:“才不要求你呢!不会乘云之术又如何?我自己可以走!” 这气鼓鼓的小样子……倒还蛮可爱的!凤凰失笑,“好了,我承认是我气昏头了,你跟我较什么劲?”说着伸出手,“来。” 小白孔雀看了看凤凰,见那一双细长的凤眼中暖意融融,半是好笑半是温柔,才用力抓住那修长的手指,道:“才不是我求你呢!这次是你错了!” 凤凰牵着他往上走,也不端师父的架子,很干脆地承认道:“是,这次是我错了。” 小白孔雀得理不饶人,死命记仇。“等我学会了乘云之术,等你老了,我也把你扔下自己飞走!” 凤凰忍不住笑了。“等我老了?那你可要好好修炼,我怕你等不到那天就羽化历劫了。” 小白孔雀举起小拳头道:“我比你小一定比你活得久!” 凤凰挑挑眉,道:“哦?” 小白孔雀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哼!” 心中却想,这凤凰还真是好,又严厉又温柔,跟佛母一样好。 我的小白孔雀儿,你倒是倒戈得快,这么容易就认人家是好人了?怪道最后被吃得干净。 第四章 小白孔雀跟着凤凰飞了好久,又跟凤凰在山下吵了一架,末了还爬了好一会儿石阶,终于看到栖梧宫碧色的檐角时不由得欢呼一声,一把甩开凤凰的手,握起拳头就往里头冲。 才冲到一半,里头忽然掠出一个白色的人影。那白色的身影根本没料到会有这么个孩子,小白孔雀也是卯足了劲根本收不住脚,两人“砰”的一下就撞在了一起,禁不住双双叫了起来。 “唉哟!” “何人放肆!” 小白孔雀原本摔得就疼,一听到训斥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你自己冲出来撞的我,居然还有理怪我放肆?” 也不看是谁乱跑。 来人是个浑身上下除了头发眉毛眼珠嘴唇,哪里都是白色的男子,长得还不错,可惜眉头皱得太紧,脸色太严肃。“哪来的孩子如此放肆!来人!抱下去!” 小白孔雀顿时瞪眼道:“我乃灵山佛母之子,你是何人?敢对我此放肆?” “灵山佛母之子?”白衣男子轻轻哼一句,“白某不知什么佛母,这是我凤皇之栖梧宫,谁敢放肆!” 凤凰在后头听他们俩放肆来放肆去,不由得又好笑又头疼。走过来牵了小白孔雀的手,笑道:“云远,是我回来了。这是我刚收的徒弟。” 白衣人睁大了眼,惊道:“你收了佛母家那小白孔雀做徒弟?” 小白孔雀顿时又跳了起来,要不是被凤凰牵着一定就扑过去了。“你还说你不认得我佛母!分明就是故意欺负我!” 云远望了他一眼,道:“佛母又怎样?欺负你又怎样?” “你!” “云远!” 又一个白衣的女子走出来,看着像是妇人,笑着训斥道:“这还是个孩子,你做什么跟个孩子斗气?” 云远冷哼道:“孩子也是从天上来的。” 白衣妇人摇了摇头,走过来叫了声“吾皇”。等凤凰点点头,又蹲下看着小白凤凰,道:“你就是佛母家的小白孔雀?虽说确实调皮了点,却和我家那孩子一样可爱啊。” 小白孔雀点点头,觉得这妇人好生温柔。想叫她却不知称呼什么才好,急得一张小脸微微地泛着红色。 白衣妇人看了一笑,伸手顺了顺小白孔雀肩上的头发,柔声道:“我是这栖梧宫里的总管云冉,你可以叫我冉姨。” “冉姨好。”小白孔雀乖巧地叫了一声,忍不住仰头问凤凰:“为什么他们三个都穿白衣啊?你们这里都穿白衣么?烛寰姐姐是飞禽,他们也是飞禽么?” “你想得还挺多。”凤凰笑着回答道:“他们会穿白衣不过因为他们的真身都是白色羽翼的飞禽。烛寰是朱鹮,云远是白鹤,至于冉冉么,是天鹅。” “吾皇!”云冉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我嫁人很久了,别叫我冉冉了。” 凤凰一笑,“出嫁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什么?”小白孔雀吃惊,“你不是凤凰么?怎么有个天鹅的孩子?难道你的王后是天鹅?” 想到凤凰不仅有王后,连孩子都有了,小白孔雀忍不住又道:“你比我老这么多!” 一语说出,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捂住嘴轻笑起来。栖梧宫存于世间已将近十万年,凤凰更老,只怕有十一二万岁了,这小白孔雀不过三百多未满四百岁。想想,自己确实比小白孔雀老很多很多。 凤凰叹气,试图解释道:“冉冉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没有王后,我说了我是看着冉冉长大的。不仅是冉冉,云远、烛寰、番奚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都十几万岁了,你才多少岁?我当然比你老很多,否则怎么当你的师父?” 小白孔雀点点头,问:“番奚是谁?” 凤凰道:“我们鸟族的大将军,现在在巡视边界没回来。” “哦……是个官哦。”小白孔雀又问,“那他们三个也是你们这里的大官么?” 凤凰道:“云远助我处理政事,烛寰掌管族中财务,冉冉负责整个栖梧宫……算是大官吧。” “哦哦……”小白孔雀似懂非懂,忽然眼睛一亮,问道:“对了,为什么他们不叫自己的名字?” “嗯?”凤凰道:“什么名字?” 小白孔雀很耐心地解释道:“好比说冉姨明明就叫天鹅,可是你们为什么叫她冉冉?” 凤凰失笑:“冉冉的名字不叫天鹅,她姓云名冉。” 小白孔雀忽然顿住了没再继续问。 凤凰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怎么一下子就沉默不语神色可怜得要哭呢?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猛地才想到:“你佛母没给你取名字?” 小白孔雀扁了扁嘴,没有回答,眼圈却红了。 凤凰是个极其护短的人,心中既已将小白孔雀当做自己的弟子,便看不得他伤心委屈。摸摸他的头,笑道:“你佛母大概是应着我华夏族的习俗,所以才只给你取乳名。委屈什么?也罢,师父给你取名字。” 小白孔雀一听立即吸了吸鼻子,仰着头看着凤凰,满脸的期待。 凤凰微微沉吟,道:“你既是孔雀,那便姓孔吧。我给你取一个‘宣’字,宣者,通达也,盼你以后遇事好好听人言,莫要固执己见一意孤行。”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孩子,道:“从今以后,你便叫做孔宣。” “孔宣?”小白孔雀轻轻叫了自己一声,“孔宣……” 云冉看着一笑,柔声道:“那以后我们就叫你宣宣啦。宣宣,吾皇外出已久,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好不好?” 小白孔雀,啊,不,孔宣点点头,任由云冉牵着自己往里走,脑子里还在回想着自己的名字。“孔、宣,宣……” 等孔宣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给牵到了一个房间里了。 栖梧宫外面看着青青的,屋子里也没多少金色。白墙朱红窗棂,红木或紫檀的桌椅,白色或青色的纱帐,角落或有一个两个花瓶,里头插着一枝两枝时令的花。 孔宣扫了一眼,嗯,还是很舒服的。 云冉含笑道:“我们不知道吾皇会收徒,没有准备好房间,这屋子虽然没人住,但一直都在打扫,你就先住这里吧。贴身的侍人也没能好好准备,这随侍的你先用着,明日我给你好好挑一个。” 孔宣点点头,总之不是在佛母那里,该怎样就随他们的规矩好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想——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给忘了。 云冉看他皱着一双小眉毛认真思索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笑,叮嘱道:“从这里出去一直往西,穿过垂花门就是吾皇的院子,记住了么?其他的地方先别乱跑,天看着就黑了,明日我再带你走一遍栖梧宫。” 孔宣再点点头,继续想,到底是遗漏了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在孔宣脑袋里回荡。眼看着云冉出去了,眼看着天黑了用过晚饭了,眼看着沐浴后躺在床上了,眼看着眼前的景象都花了,还是没想到到底是漏了什么。 眼皮子渐渐重了起来,将睡将醒之时,脑子里还在响着凤凰的声音:“从今以后,你便叫做孔宣。” 小白孔雀迷迷糊糊地咂着嘴,“你叫做孔宣……” “砰——” 小白孔雀立刻清醒立马翻身滚下床——终于想起来了!他叫做孔宣,天鹅叫做云冉,那凤凰叫做什么? 孔宣记着云冉的话,一口气出门往西,看到第一个垂花门立刻就冲了进去。那个院子暗暗的只有廊下有盏灯笼,灯笼下便是房间的门。 小白孔雀一鼓作气地冲过去推开门,叫道:“那你叫做什么名字?” 屋子里有书有案,像是个书房,只是后头有重重的纱帐。凤凰自纱帐后走出来,皱眉道:“怎么半夜跑过来?” 他身上只穿着单衣,看样子像是要睡的样子。 孔宣狠狠地喘了口气,跑到他面前仰着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凰失笑:“你大半夜衣也未披鞋也未穿地跑过来,就是为了问我的名字?” 孔宣用力地点头,第三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凰笑着摇摇头,道:“回去。我做什么要告诉你?终归你也不能叫我名字,只能称我为师父,知道了又如何?” 孔宣皱眉道:“我就是要知道你名字!要是有天你不见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找得到你?” 凤凰道:“这天上地下只剩我这么一只凤凰了,你只消说你是凤凰的徒弟,谁都会送你回栖梧宫的,又怎么会找不到我?” 孔宣顿了顿,找不出别的理由了,急得抓住凤凰的衣袖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回去!为什么其他人都知道我却不知道?我既是你的徒弟,不该是你最亲近的人么?” 凤凰听到“最亲近”三字,不觉就愣了愣。确实,现下自己身边,亲人或羽化或远走,养大的孩子各司其职各有心事,算起来,还真的就只有小白孔雀这个徒儿该是最亲近的。 孔宣见凤凰沉默不语,似在思考,便说道:“你看,你说不拿我当小孩的,你都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叫什么,这不公平!” 凤凰想想还真是不公平,便颔首道:“好。我叫萧韶。” “萧韶?” “不错。”凤凰转身,“好了,回去吧。” “萧韶……也是两个字的……”孔宣的声音软软地在房间里回荡。“萧韶……萧韶……” 凤凰听了听,又等了等,终是问道:“怎么了?做什么一直叫我?” 孔宣负手于身后,很深地低着头,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凤凰皱眉:“快回去。” “……” 凤凰道:“有话便大声说!” “天太黑我不敢回去了!” 凤凰一时竟不由得无言。 孔宣跑过纱帐,揪住萧韶的袖子,仰着小脸道:“萧韶,我能不能跟你睡?” 萧韶隐约记得义父说过男孩子不能宠,断然道:“不能!等我披衣,我送你回去。” 小白孔雀在眼里蓄着泪水:“可是那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栖梧宫到了晚上哪里都是黑黑的,灵山上什么时候都是亮亮的!” 萧韶心软了半分,强自冷下脸:“我才说的规矩你就忘了?不许撒娇耍痴!一个男孩子,怕什么黑?” 孔宣叫道:“可我才四百岁!” 萧韶说不出严厉的话了,低头看着他。 孔宣也睁着双大大的眼睛看他。 半晌,萧韶叹了口气,道:“只这一个晚上。” 孔宣弯了眉眼抿了嘴巴勾着唇角,看准萧韶的床就要冲过去。 萧韶及时一把抱住他,“一身脏兮兮的,先给我洗干净!” “哦……”孔宣这下倒是很乖,抱着萧韶的脖子,由他将自己抱到一旁的屏风后。屏风有一池清水,在深夜里袅袅的冒着热气。 萧韶把他放到池边,道:“自己洗,我给你找衣服去。” 孔宣看他出了屏风,这才将衣服脱了。才跳到池里,外头萧韶就喝道:“不许弄湿头发!”孔宣乖乖地应了一声“哦”,仔仔细细将身上擦了一遍,叫道:“我好了!” 萧韶随即走了进来,手上拿了件小孩的衣裳,道:“穿上。” 孔宣从池子里爬出来,湿湿嗒嗒地跑过来问道:“哪里来的衣服?你为将来的孩子准备的么?我不要穿别人的衣服!” “是我的衣服,用法术变小了。站在那里别动!看把房间弄得湿漉漉的。”萧韶皱着眉拿了毛巾把他身上的水擦干,再指着衣服道:“穿上。” 孔宣把那小袍子穿上,才要走动,萧韶又叫道:“站住别动!” 孔宣登时生气:“又干嘛!” 萧韶用力叹了口气,走过去将他抱起:“别踩地上,弄脏了不准睡我的床。” 孔宣用热热的脸蛋贴着萧韶微凉的耳朵,道:“地上不脏。” “很脏!”萧韶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了上去,盖上被子,闭目。“睡觉。” 仰躺了一会儿,又一会儿,萧韶受不了,皱眉道:“怎么了?不许动来动去!” 小白孔雀一个翻身滚过来趴在他身边,“冷,我要靠着你。” 皱皱眉,又道:“不挨着你,说不定我睡到一半你就把我抱回去,或者你自己去别处睡了。” “我……”萧韶努力回忆云冉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忍不住道:“云冉小时候都没有这么黏!你是不是男孩子?” 孔宣一个小脑袋窝在被子里,嗡声嗡气道:“冉姨小时候也是跟你睡的?” 萧韶道:“不是,没人跟我睡过。但是云冉父母也未曾提到她如此黏人。” 孔宣嘟哝道:“你又不是她父母,你怎么知道她与她父母如何?灵山上的小迦陵频伽都是跟父母住一个窝的。” 萧韶心中一阵柔软,摸摸他的头,道:“好吧,随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小白孔雀快快乐乐地往前一挪,抓住萧韶的衣襟,把头靠在胸膛上,用力地应道:“嗯!”随即闭目闭嘴,一副安然入梦的样子,心中却道: “才怪!这么舒服的地方,当然夜夜都要抱着睡了。” 第五章 孔雀这种动物,长得漂亮性子高傲,修行天资也不错,可惜,不善飞行,嗓音粗哑。所以,一般孔雀都不是很喜欢长得漂亮又善于飞行声音又好听的东西。 孔宣虽然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红翎眼白孔雀,却也逃不过这个习惯。不喜欢飞得好的,不喜欢声音好的。外加一条,不喜欢长得比自己漂亮的。 因为这原因,栖梧宫里,白云远那只白鹤首先成了孔宣不喜欢的对象。原因无他,就因为白云远飞得高本领好还有一腔好嗓子。小白孔雀今年还不满四百岁呢,嗓音已经快没了孩童的娇软要变得沙哑了。那白云远都十万岁的老头了,还是一副清远悠然的好嗓音,怎能不叫人嫉妒? 当然,烛寰和云冉也飞得远,但是烛寰嗓子也不好啊,云冉的嗓子虽然温柔但也不是娇美可人。孔宣思量再三,觉得自己在这栖梧宫里除了萧韶便无亲无故,不能讨厌太多人,所以决定不讨厌烛寰和云冉。 再说了,男子汉何必与女孩子计较。男人跟男人才是正理,孔宣决定卯足了劲讨厌白云远,见面便瞪他三眼,惹得白云远莫名其妙。 可还没等孔宣的劲蓄满,一个更讨厌的人出现了。 孔宣来到栖梧宫的第二天,云冉带着他在宫里转了一圈以后,告诉他哪里是云冉的屋子哪里是烛寰的院子,哪里是正殿哪里是偏殿。转完了,又将他领回了他的院子。哦,对了,萧韶给他的院子取了个名字,叫做疏影轩,取“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之意。 萧韶说:“栖梧宫位东方而属木,凤凰又属阳火,弄得这宫里的颜色偏青偏朱红,阴沉沉的不适合小孔雀。取杏花疏影之意,让这孩子活泼一点,免得又养出个东华帝君。” 孔宣跟着云冉回到疏影轩,里头正站着一个梳着双鬟穿着杏红衫子的小女孩儿。那小女孩儿听到响声转过头来,小小年纪便生得黛眉朱唇,长大了不定要掀起多大的祸水呢。 “萦萦,过来。”云冉向那小女孩儿招手。 那小女孩儿便提着裙摆跑了过来,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姨母。” 声音娇柔又清脆。 云冉笑了笑,对孔宣道:“吾皇说不可娇惯你,所以只准配一个书僮。恰好萦萦也是要学着接我的班的,吾皇便让她跟着你,一边跟我学学管理之术,一边陪你修习法术。” 孔宣的好心情忽然没了一半,应道:“哦。” 想想又对那小女孩儿说道:“我是萧……凤凰的徒弟,叫做孔宣。”说着忍不住一笑,“这名字是凤凰取的!” “嘁,有什么了不起。”小女孩儿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道,“为什么我求了吾皇那么久他都没收我,现在却收了你这么个坏孩子?你有什么了不起?” 小女孩儿说着就瞪起了眼,“你昨天还撞了云远叔叔!真是太坏了!一来就这么坏!” “萦萦!”云冉喝道,“不得无礼!再这般放肆,我就送你回你娘亲那里去!” 小女孩儿嘴一扁,眨了一下眼,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我说的是实话嘛!姨母,你怎么不帮我反倒帮着个外人?” 云冉敛眉,喝道:“放肆!还不道歉?” 小女孩儿不敢再顶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道:“我错了,姨母不要生萦萦的气。” 云冉点点头,道:“还有呢?我怎么教你的?” 小女孩儿哭得抽抽噎噎的,“孔、孔宣好,我是云舒萦,从今以后就照顾你的起居,陪你读书学法术了。” “嗯。”云冉点点头,对孔宣道,“宣宣可以叫她舒萦,也可以叫她萦萦。萦萦比你大,若是不嫌弃,叫她一声姐姐也是可以的。” 孔宣皱眉道:“我佛母只有我一个孩子。” 云冉笑容顿了一下,道:“好,总之随你。以后你们每日辰时起床,辰时一刻宣宣到吾皇书房中读书,萦萦到我那里学习处理宫中事务。下午未时三刻两人一同到到吾皇那里,直到酉时方可回来。听明白了么?” 两个小孩听到这满满的时辰安排,不由得都苦了脸,有气无力地应道:“知——道——了。” 云冉点点头,又道:“今日先不用学习,萦萦以后就住在疏影轩,不必回我那里了。”而后露出笑容,摸摸两个小孩子的头,柔声道:“好了,你们且好好地玩,我要去做事情了。” 云舒萦应道:“姨母慢走,萦萦会听话的。” 云冉笑了一笑,再看了两个小孩儿一眼,这才转身走掉。 孔宣看着云冉出去,皱皱眉头道:“我才不要叫你姐姐,我佛母只有我一个孩儿。” “谁稀罕,我有自己的爹娘!”云舒萦轻哼一声,忽然问道,“你为什么总说你佛母啊?你佛母是你娘亲么?那你爹爹呢?” 孔宣顿时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关你什么事!我有我佛母就好!” “啊……!”云舒萦看他一眼,咬咬嘴唇,不敢看他。眼看着孔宣走到那头的草丛里,忍不住走过去问:“你在干嘛?” 孔宣不理她,钻到草丛里找蟋蟀去。 云舒萦在一旁看他这里翻一下那里翻一下,忍不住跟在他身后,问道:“孔宣,你真的是白孔雀么?” 孔宣瞧着那好不容易看到的蟋蟀就被这一句话给惊走了,不由得没好气地回答道:“是啊。” “真的真的?我还没见过白孔雀呢!”云舒萦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看着孔宣,“从来没见过……他们说你连尾巴上的翎眼都是红色的!” 那双眼睛里闪着的是羡慕么?孔宣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道:“不错,我就是这天上地下唯一一只红翎眼的白孔雀。” 云舒萦摇摇头道:“怎么可能会有红翎眼的白孔雀?我才不信呢!你快露出真身给我看!” 孔宣瞪她:“你说要露出真身就露出真身啊?我做什么要听你的话?” “我……”云舒萦噎住,好声好气地商量,“我也给你看我的真身,你看!” 小女孩儿说着摇身一变,一只白羽的凤头百灵便用云舒萦的声音说话了。“你看你看,我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白羽凤头百灵!” 她说着又恢复了人身,眼巴巴地看着孔宣。“孔宣,到你给我看了。” “才……才不给你看呢!”孔宣红着脸转过身去,冷哼道,“我才不要给你看!” “你你你……”云舒萦二话不说就哭了起来,“你怎么欺负人?我都给你看了,你为什么不给我看?我……我不要理你了!” 小女孩儿越说越委屈,抹着眼泪“哇”的一声就跑了。 孔宣看着小女孩儿跑向院子外头,心里好生难受,咬咬嘴唇,不由得也红了眼。抹抹眼角,再吸一下鼻子,孔宣继续找蟋蟀去。 云舒萦这一跑到了晚上都没回来,晚饭是一个漂亮的姐姐送来的。孔宣默默吃完,眼看着那漂亮姐姐也要走了,忍不住跑过去叫道:“姐姐……” “嗯?”那侍女转过身来,脸上带笑,“小公子唤我何事?” 孔宣看她笑得一点也不开心,心中不由得有些怯怯。“姐姐有没有见到云舒萦呀?就是……”孔宣比划着,“就是这么高,红色衣服的,很漂亮的……” “你说的是云家的舒萦小姐么?”侍女笑着应道,“舒萦小姐中午不知给谁气哭了,云总管正哄着她呢。” 孔宣忍了忍,没忍住,“那她今晚回来么?” “回来?”侍女奇怪道,“舒萦小姐是云家的孩子,自然是回云总管那里了,来这里做什么?” “哦……”孔宣扁扁嘴,道,“谢谢姐姐。” 那侍女一笑,转身离去了。 孔宣回屋子里坐在桌子前,双手支着下巴望着院门。望着望着,眼皮子都打架了,也没见有人回来。 “哼,谁稀罕!”小白孔雀哼了一声,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模模糊糊之间,忽然觉得身边有人,孔宣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叫道:“你回来……” “什么回来?”来人玄衣紫带,竟是萧韶。萧韶皱着眉头道:“怎么趴在这里就睡了?人间四月还是很凉的,受了风寒怎么办?” 孔宣一见萧韶,眼泪就往上涌。想起萧韶说过不准他撒娇,忙忙将那泪水忍住。又想到云舒萦在云冉那里正给人哄着,又想起白天,那眼泪怎么都忍不住下,禁不住叫道:“萧韶……” “怎么又哭了?”萧韶看着他那样子,忍不住头痛,“忍住!男孩子不许哭!”嘴上这样说着,人却坐在了桌边,问道:“怎么了?” 孔宣忍着泪说:“白天冉姨带了个漂亮的小女孩儿来,长得比我还漂亮,声音比云远还好听,我不喜欢她!” “那是云家的小姑娘,将来是要跟着你的。”萧韶好笑,这小孩子是见不得人家比他还漂亮啊?“因为这个就哭了?男孩子不要计较漂亮不漂亮,人品才是评价的标准。” “才不是!”孔宣叫道,“白天云舒萦要看我的真身,说不信这世上有红翎眼的白孔雀。我不愿,她就自己变出真身,一定要看我的。我不给,她就哭着跑了,说我欺负她,到现在都没回来!” 原来是小孩子吵架。萧韶觉得好生新鲜,小时候与青缇、溪荪,也有过这样的事么?心中叹了口气,十几万年了,都不记得了。萧韶耐心地问:“那你为何不给她看你的真身?” “我……”那泪珠子在孔宣眼眶里滚来滚去,“我不会……” 萧韶闻言吃了一惊,“你不会?” 孔宣吸了口气,不敢眨眼,道:“我从孔雀化到人形是受了灵山佛气的滋养,不是修炼得来的,我……我不知道怎么变回去,佛母……大家没告诉我。” 原来佛界竟完全不教白孔雀法术?萧韶暗自皱眉,却念着小孔雀这委屈可就大了,赶忙摸摸他的头,哄道:“好了,别哭了,我教你就是。” 握着孔宣的小手摆了个姿势,萧韶吃惊,小白孔雀体内内息充沛,隐隐有佛界刚柔并济之势,不由道:“你在灵山可真是幸运,旁人要修炼多少年才能有你这般的修为呢。你且听着,这法术简单得很,你一定一学就会。”随即教了孔宣一个口诀。 孔宣睁着眼不敢念,问:“要是我变过去了变不回来怎么办?” 萧韶失笑,道:“怕什么?不是有我在么?” “哦。”孔宣点点头,顿时放心下来,闭上眼默念口诀。 萧韶只觉眼前一花,一只白羽孔雀便在出现在了地上。雪白的羽毛,只在长长的尾羽上点缀着鲜红的翎眼。雪白做底再衬着鲜红,就像是雪地红梅,说不住的动人。 那小白孔雀快百多年没见到自己的真身了,自己也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要得意洋洋地说一句“如何?我漂亮吧”,却又想起眼前这人活了十几万岁了什么没见过啊?人家还是凤凰呢,什么能美得过凤凰? 小白孔雀心中忽然觉得赧然,不安地在地上跳了跳,一个用力就跃上了桌面。萧韶给他翅膀扑腾得,忙忙站到了一边。 “萧韶……”小白孔雀的脸上要是没有羽毛,估计红得都能滴血了。 萧韶放柔了眼,伸手摸摸小白孔雀头上的羽毛,轻声道:“嗯。很好看。” 小白孔雀登时心头一跳,颤着声音说:“开屏了更加好看。”说着抖抖尾羽。 再抖抖,没反应。 “怎么回事?”小白孔雀急得跳来跳去,“我看到其他孔雀都是这样抖抖就开屏的!” “哈哈!”萧韶忍不住笑了起来,“傻孩子,你还小呢。等有天找到自己喜欢的姑娘,你就能开屏了。” 施了法术让他变回来,萧韶捏捏他的鼻子,笑道:“小宣儿,孔雀开屏是给自己心仪的人看的,不是给师傅。” “我就很喜欢你啊!”孔宣扁着嘴,“为什么它不开?” “这个喜欢可不是可以开屏的那个喜欢。”萧韶把他抱在怀里,起身往外走,“那种喜欢啊,你会想跟她一生一世,会想她只看着你你只看着她,会想亲她想抱她……总之不是对师父的这种喜欢。” “哦……”孔宣抱着萧韶的脖子,懒得去想开屏不开屏、哪种喜欢是喜欢,开心地问,“我今晚是要跟你睡吗?” “是啊,奖励你学会了变身。”萧韶笑道,“回头记得给云家丫头看看,把女孩子气哭可不是君子所为。” “好!”孔宣仰着身子看向萧韶。 离得好近好近,都可以闻到萧韶的呼吸,都可以看到萧韶细长上挑的凤眼,眼里黑黑的,像是很深很深的湖水。哦,湖水里头还有自己的影子,里头还有个小孔宣在对孔宣笑。 看,云舒萦有自己的爹娘有自己的姨母哄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师父眼里也是只有他的! 吸了吸鼻子,眼泪又上来了,孔宣小声地说:“云舒萦被我欺负了以后就跑到冉姨那里去了……” “嗯,回去找人哄她了。” “萧韶,以后我被欺负了,也可以像她去找冉姨那样跑去找你吗?” “嗯。” 小白孔雀把脸贴在凤凰的脖子上,热热的。 “萧韶你真好,我喜欢你。” 不管哪种喜欢,都是喜欢。 第六章 这天一大早的,小白孔雀睡得正香,忽然觉得身边一冷,脑子“哄”的一下立刻就清醒了过来。一把掀开被子,孔宣爬起来叫道:“萧韶你去哪里?” 萧韶站在那头穿衣,道:“到外间书房处理些事情。今天就要开始正式学艺了,你还能睡上两刻钟。” “你起了我也要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孔宣一个骨碌滚下床,站在萧韶身边穿衣。 萧韶轻笑:“我还以为小孩子都喜欢赖床呢,也罢,这倒是个叫你起床的好方法。”看小白孔雀皱眉对付着自己的衣带子,不得章法乱成一团,只把一张笑脸急得通红。 萧韶蹲下教他:“这样,这样,再这样,记住了?” “嗯。”孔宣爬上一边的凳子,伸出手,“萧韶,来,我也帮你系带子。” 萧韶听着不由得有些……奇怪的感觉。走过去站在凳子前,小小的孩子的头顶就在自己下巴那里。孔宣低着头,才才学会系衣带,手脚还不利索,又怕打坏了叫人笑话,一步一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 这还是萧韶懂事的十几万年以来,第一次有人给自己系衣带。 萧韶家里是上古神族中赫赫有名的一支,真真的皇天贵胄。只是上古神族远没有今日天界那些森严的等级,故而萧韶家里从来不允许将人当做奴仆,能自己做的事都自己做,不能做的就自己去学。在印象中,除了一个远亲的姑姑因为身体太弱所以必须要三个小丫头服侍以外,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侍婢。萧韶自己又是一个又一个男人带大的,更是没有这样贴近亲密。 没有人像现在这样,晚上抱着睡,朦胧间睡梦里都是他柔软温暖的身子与呼吸。早上自己一离开,他就止不住跳起来怕自己走。起来了,两人一起穿衣,各自帮对方系衣带——等下岂不是还要帮对方梳头束发? 萧韶发笑,忽然想起当年冰冷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司命。 难怪当年大司命那么大一块冰山最终还是缠不过少司命的温柔,少司命她是不是也是这样每天帮大司命系衣带子,让大司命的一低头就闻到她身上的味道?萧韶隐约记得,溪荪身上是有淡淡的香味的,不过不是小白孔雀身上这种孩子的香味。 大司命也会像自己一样,很想抱一抱眼前的人么?想把眼前这人揽到怀里,揉揉他的头发。 “好了!” 孔宣扬起小脸,脸上是一个大大的笑。拍拍自家师父的衣襟,小白孔雀很是自豪,“我师父萧韶最好看了!” 萧韶一笑,把他从凳子上抱下来。两人就这么散着发洗了漱,吃了早饭。萧韶牵着孔宣到了书房,指着一旁的书案椅子说:“你在这里读书。” 孔宣问:“那你呢?” 萧韶指着另一头的书案,“我在这里处理事情。”说着拍拍孔宣的头,道:“去,把案上那本书读熟了。” 孔宣应了一声,坐到书案前,只见上面放着一本大大的书,书面上写着三个大字:《山海经》。 小白孔雀想:“嗯……也是经。佛母整天就读些《金刚经》、《华严经》、《般若波罗蜜心经》。我还以为离开佛界了就不用读经了呢……不过听灵宝天尊爷爷跟前那个小哥哥说,他们天界也是要读经的,像什么《道德真经》之类的。唉……看来不管到哪里都要读那些‘般若波罗’、‘唵嘛呢叭咪吽’啊。” 小白孔雀深吸一口气,翻到第一页,大声念道:“南山经之首曰……”顿住,“这是什么字?什么山?” 萧韶低头朱笔批阅不停,道:“鹊。” 孔宣道:“这个不是喜鹊的鹊!那边是另一个字!” “这个也念鹊。继续。” “哦……”孔宣继续念道,“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咦,吃了不会饿?这么好?” 萧韶问:“哪里好?” “吃了不会饿肚子!” “那我找祝余草来给你,以后不用吃饭了,隔几个月吃一次祝余草。” 小白孔雀想了想自己不能吃其他东西只能吃祝余草,而且吃了祝余草后也不想吃其他东西的情景,立刻摇头:“不要啊!没有东西吃多难受呀。” 萧韶道:“难受什么?又不会饿。” “我吃东西又不仅仅是因为饿了,有时候看到那东西没见过就想吃啊。”孔宣弯眼笑道,“想吃然后吃到了,这才是最开心的。” 萧韶放下笔笑道:“你还是有些慧根的,你可知我为何叫你读的第一本书便是这《山海经》?” 孔宣歪头道:“不是因为它是‘经’么?佛母也读经呀。” 萧韶笑了一笑,望向窗外,道:“这可不是你口中的‘经’,那是上古神族的史书。” 孔宣看他脸上虽然在笑,却总觉得他心里不欢喜,不由得跑过来站在他身边。拉拉他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开心?我会好好给你念经的!” “什么念经?我还没死呢你就想超度我?”萧韶转过头来,摸摸他的头发,道,“我没有不开心。” 孔宣瞪眼道:“乱讲!我哪有那么笨,连你开不开心都不知道?” 萧韶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指尖卷了卷他雪白的长发,轻声道:“我只是想起我小时候了,我小时候呀……” 孔宣靠过去,仰头问:“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想想又道:“先不说这个。神族的史书为什么这么小本?我听灵宝天尊爷爷家的小哥哥说,天界的史书那么厚一本,有一大屋子。” 小白孔雀边说边比划,双手张开划了个大大的圆圈。萧韶捉住他乱舞的小手,问:“为什么不说这个?” 孔宣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因为觉得你可能会更加不开心。” 说完立刻又补充道:“像我,我就不喜欢跟别人说我伤心的事。不说自己就觉得忘记了,说了不仅心里因为伤心事难受,别人还会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也值得伤心?所以你先不要说,万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伤心,就不能逗你开心,不能逗你开心你岂不是更伤心?所以,先不说这个,等我长大一点你再说,到时候我好好安慰你,你就不会伤心啦。” 这说法好新奇。凤皇心中一软,将小白孔雀抱在怀里,轻声道:“那你要快快长大呀,自从……很多年都没人知道我为什么伤心了。” 小白孔雀抱着师父的脖子,用力点头。“嗯嗯,我就要四百岁啦,佛母说我五百岁就可以找小姑娘玩了,你再等我一百年。等我长大了,你就可以尽情伤心了,到时候谁欺负你我就打谁,我来保护你。” 萧韶笑道:“嗯,好啊,我等你一百年。” 孔宣还没忘记那史书的事,不想回去读书。“你还没说神族的史书为什么这么小。” 萧韶作沉思状,叹气道:“这也是伤心事。” 孔宣立刻抱住他,连连说道:“那就不要说了!等我长大再说!” 萧韶忍不住大笑出声,道:“好啊,我等你长大了保护我。”说着拍拍他的背,“为了你快些长大,快去读书。再抱下去,云家丫头都要来了。” “哦。”孔宣着实有些恋恋不舍。那木头椅子哪有萧韶的怀抱舒服呀?只是为了快快长大,小白孔雀狠下心跑回自己的椅子,拿起书继续大声读道:“……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云舒萦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在这么一副情景。 两个人,一个白衣红纹银发如雪,一个玄衣紫带黑发似墨,一个靠墙壁有海棠脉脉,一个在窗下临翠竹森森。窗外龙吟细细,屋内书声琅琅。萧韶一手支颊一手执笔,边批阅边时不时地看一眼那头正襟危坐认真读书的孩子。那头的小白孔雀每每总是能捕捉到凤凰无意掠过的眼神,然后边读书边回一个大大的笑。 许多年以后,云舒萦取代了她姨母的位置。有次随侍在白孔雀身边的时候,她忍不住说:“王,那时吾皇就是这么坐在这里看你读书的。” 白孔雀闻言,手中的笔“啪”的一下就掉了。 啊……那些伤心事,等小白孔雀长大再说吧。小白孔雀,快快长大,凤皇有很多伤心事,你要好好安慰他呀。 长大以后的白孔雀问:“那现在我很伤心,怎么办?” “你可以去找一只小孔雀养着,等他长大了,你就不伤心了。” 白孔雀摇摇头说:“不要,我要凤凰,我等他。” 唉……长大可真是烦心的事,对不对,小白孔雀,吾王? 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第七章 这天下午云舒萦来了以后,孔宣特意跳到她面前,道:“你个爱哭鬼,来,给你看真身!”然后唰的一下变出真身,把小百灵看了个目瞪口呆。 凤凰在一旁看着摇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招手叫两个孩子过来,开始教法术。 萧韶道:“学法术,说得好听点是为了修炼成仙,但我栖梧宫从不以成仙为志……” 孔宣应道:“成仙有甚好的?谁稀罕他们天界!” 云舒萦瞪他道:“你懂什么?兽族修炼都是为了成仙,年年都听说谁谁谁飞升了位列仙班。但那是兽族,我栖梧宫才不稀罕天界呢!” 萧韶看了丫头一眼,心道这丫头倒是学得快,看孔宣没规没距自己也跟着插嘴打断了。也罢,栖梧宫离楚地太过久远,受天界影响甚深,养出了多少规矩人!当下也不责怪两人,只是道:“我栖梧宫修习法术是为了……” 孔宣道:“打架!” 云舒萦道:“保卫栖梧宫!”说着蔑视孔宣,“就会胡闹,可知什么是大义?” 孔宣回道:“保卫栖梧宫不就是跟人打架么?” “好了你们两个!”萧韶发笑,“再吵下去我就叫云远来教你们了,到时候打手心可不准哭!” 孔宣立刻道:“我错了师父!” 云舒萦拍手道:“好呀好呀,叫云远叔叔来!” 孔宣睁大眼道:“你喜欢被打手心?” 云舒萦道:“我不喜欢。可是能天天跟云远叔叔呆在一起,我愿意被打手心——云远叔叔最好了!” “才怪!那个人就会叫道‘放肆’!”孔宣学着云远的语气,又扬起下巴道,“我师父才是最好的!” “才不是!” “就是!” 萧韶看那俩孩子面对面几乎就要捋袖子打起来,便取出一条竹片,沉声道:“都伸手出来。” 两个小孩顿时水光一现就要哭,萧韶横一眼,道:“敢哭就加三板子!” 两个小孩扁扁嘴,对望一眼,眼中说道:“看看,都怪你!” 凤凰暗笑,脸上却是严肃正经的怒容,抡起板子在两个孩子的手心“啪啪啪”轻轻打了三下,道:“以后我教课时不准吵嘴,不准打断我的话!” 两个孩子顿时笑嘻嘻地应一声:“是!” 萧韶继续道:“你们方才说的都不错,我栖梧宫修习法术,是为了不受人欺侮。要学好打架之术,首要的便是要有一件趁手的兵器。”说着不由得放柔了脸色,问:“你们想要什么兵器?” 孔宣道:“要最漂亮的也是最厉害的!” 萧韶点点头,道:“云家丫头呢?” 云舒萦道:“我爹爹给我做了条鞭子。”说着把头上一根骨簪一拔,簪子随着她手一甩划出一道银光,如同水光潋滟,闪得人睁不开眼。 萧韶看着点头道:“原来云将军给你做了兵器,也难怪,虎父岂有犬女。”而后道:“兵器不急,你们需学会些最基础的入门法术,等你们将根基打牢了,我再教你们伤人武术。” 两个孩子点点头,开始跟着萧韶学习。 云舒萦家世渊源,基础入门的早就学过,孔宣却是完全没碰过,得从头学起。云舒萦牢牢记得孔宣先前不给自己看真身非要自己哭鼻子才答应的事,逮了机会就对孔宣嘲笑打击。 孔宣道:“学过又如何?会有如何?不能看真身就哭的小女孩儿,有什么好神气的!” 云舒萦怒道:“我哪有!” 孔宣学着她那天的语调道:“你你你……你怎么欺负人?我都给你看了,你为什么不给我看?我……我不要理你了!”说着将身一扭,跑到一边去了,那身形样子语调,分明就是那天的云舒萦。 云舒萦涨红了脸,眼里水汪汪的,哭道:“你……你欺负人!” 孔宣道:“欺负你怎么了?女孩子本来就是给男孩子欺负的!” 云舒萦“哇”的一声就哭了,也不管萧韶还在,抹着泪就往外跑,边哭边叫道:“姨母……” 萧韶看着摇摇头,问道:“为什么故意把她气哭了?” 孔宣低头看着地上的花草,咕哝道:“谁叫她总是那么神气——有爹娘了不起啊?” 萧韶发笑,道:“怎么?伤心了?” 小白孔雀别过头,“才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才不会为这点事就伤心呢!” 萧韶蹲下身,拉拉小白孔雀的手,道:“有爹娘很了不起的,因为有爹娘可以跟爹娘撒娇,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爹娘挡着。不过你看,你有佛母不是么?就算佛母不在,你还有我呢。” 孔宣看着他,嘀咕道:“你又不是我爹娘。” 萧韶笑着摸摸他的头,道:“除了生你养你,其他的,你爹娘能做的我都做得到,你爹娘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比方说,你爹娘不能陪你一生一世,我却可以一生一世都疼你,生生世世都陪着你。” 孔宣瞪大了眼,道:“可你都十几万岁了!” 萧韶笑道:“凤凰不死,你不知道么?” “那不是说我死了你都还活着?”孔宣瞪大了眼,想了想,忽然黯然道,“那我死了谁陪你呀?你一个人怎么办?晚上睡觉会冷的。” 萧韶闻言一愣,心中不知是悲是喜,说不出的感觉,暖中又带着酸楚。点点头,只能柔声道:“那你就好好学本领,将来成仙了,就能永永远远陪着我了。” 孔宣抱着他,很认真地道:“好,我一定好好学本领,长大了威名远播六界,陪你照顾你,永永远远不叫你伤心。”想想觉得不对,又加上一句。“还有佛母!” 萧韶笑道:“好啊,如此说定了。小男子汉,以后可不许把云家丫头弄哭了。你可不知道,云冉那唠叨我想想都头疼。” 孔宣得寸进尺:“那你也要帮我做兵器,你既然说了会疼我的话,那别人有的我也要有!” 萧韶道:“好,你既是我凤皇的弟子,自然不能输给别人。” 孔宣点点头,想想又扯扯萧韶的衣袖,道:“那以后云舒萦回冉姨那里了我就去和你睡!” 萧韶失笑:“这个也要比?” 孔宣点头:“要!” 萧韶轻笑道:“刚刚还说说得那么壮志凌云,一下子就小孩子。好,依你,都依你!快练习!” 孔宣扮了个鬼脸,到一边继续练习去了。 孔宣答应是答应得好,可惜小孩子的脾气经不起挑拨。云舒萦牢牢记得孔宣两次把她气哭,逮到能嘲笑孔宣的机会绝不放过。孔宣如何能受她一个女孩子的欺负?每每总是要还回去,把云舒萦气得上蹿下跳,虽然的确没再将云舒萦气哭,却总有办法将云舒萦气到云冉那里。 每每云舒萦一回去云冉那里,孔宣便眨着一双大眼道:“云舒萦又跑到冉姨那里了我也要跟你睡。” 萧韶只是无奈,原来还想训他“男子汉大丈夫”,渐渐地也习惯了,也就随他去了——有个孩子抱着,夜里睡着其实也蛮舒服。 过了些日子,萧韶对孔宣道:“你的兵器做好了。” 孔宣顿时一蹦而起,叫道:“在哪里在哪里?” 萧韶一笑,手掌翻转,一把扇子便出现在了手心。 “哇!”两个小孩同时叫出声来。 萧韶将扇子打开,扇叶是用白玉一块块雕成的,上头用红珊瑚镶出一个个翎眼。云舒萦道:“好像用孔宣的尾巴做的!” 孔宣喜滋滋地接过,笑得眼睛完成一条线。 萧韶道:“这扇子可直接拿来打架,等你学会凝气成形,也可用来发暗器,甚至凝气成刀剑。” “那我一定好好练功!”孔宣扬起小脸,“我还记得我答应你的话,名震六界!” 萧韶笑笑。 日子渐渐过去,孔宣原来修为就高,只是不善法术而已,根基却是在那里的,慢慢地便在法术上超过了云舒萦。这下子轮到他整日嘲笑云舒萦笨了,两人整日吵吵闹闹,感情竟日渐深了。慢慢地,孔宣在栖梧宫里熟了,他是佛母之子,又是凤凰的亲传弟子,颇有几分栖梧宫少主的架势,趁着萧韶不注意就带着云舒萦在宫里胡闹。 每日都有人告状,云冉一听就头疼,抱怨道:“吾皇……” 萧韶笑道:“有什么关系?我们小时候没得来闹,现在可不正是宠孩子的时候么?” 孔宣听了更加肆无忌惮,带着云舒萦将栖梧宫上上下下折腾了个遍。云冉看着侄女满脑子怪点子给孔宣出主意,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干脆把你嫁给宣宣得了!” 云舒萦答道:“孔宣是佛界的人,是和尚,我才不嫁呢——嫁个和尚多丢脸?要嫁就嫁云远叔叔,看着多舒服!” 孔宣听云舒萦说他是和尚,立刻就与云舒萦打了起来,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春去秋来年复年,山中不知岁月走。 第八章 一转眼,孔宣到栖梧宫已经四年了。 这四年里,小白孔雀读熟了《山海经》、《淮南子》,背透了道家佛家的经典,学会了腾云之术,短时的隐身术,还勉强地能凝气成形发几丁暗器了。 可是小白孔雀还没出过栖梧宫。 云舒萦对孔宣道:“栖梧宫外可好玩啦。外头有梅花鹿有白狐狸,还有鸟族的村镇集市,有人卖东西呢。” 孔宣不信:“真的假的?你不要骗我了。” 云舒萦生气:“谁骗你?”转转眼珠子,忽然道:“今日番奚将军要回来,吾皇没空理我们,不如我们下山去吧。” 孔宣就等着这句话,点头道:“拿好你的簪子,我们从后山下去。” 两个小鬼对望一眼,各自检查了一回自己的武器,往后山跑去。今日鸟族大将番奚归来,人都跑到大门去了,留守的也是漫不经心地说着番奚将军又如何如何。两个小孩在小门那里勉强隐身,一阵风也似的跑过去,“砰”的一声砸到路边的草丛里。 “什么东西?” “估计是兔子什么的吧?番奚将军都回来了,谁还敢在栖梧宫闹事?” 也对,两个守卫打着呵欠,继拼凑着“番奚将军大战狐族元帅”的故事,没看到草丛一路摇动,两个孩子往山下去了。 孔宣和云舒萦一路往山下走,左顾右看目不暇接。 栖梧宫在的这仙山原本无名,众人就依着栖梧宫的名字叫做凤鸣山。凤鸣山上天灵地秀,养出了许多奇花异草,配着山光水色,是孔宣没见过的山川秀丽。两个孩子兴奋得不行,见花摘花遇草拔草,看到像是能吃的果子就摘下来。小孩子么,哪里会想有毒没毒?只管往嘴里塞就是了。 一路走着,云舒萦头上插着红黄蓝紫的花,孔宣嘴角染着红的紫的果汁。两人正在寻找云舒萦口中的“鸟族城镇”。 “是往这里走么?”孔宣走在前头开道,挡着花草树枝不让云舒萦受伤。“真的往这边走?” 云舒萦一手扯着孔宣的衣带一手抱着花,边闻边道:“应该是……” 两人又走了半天,还是只有一片苍翠。云舒萦开始有点慌了,紧紧挨着孔宣,小声道:“我们似乎……找不到城镇了……” 孔宣拉拉她的手,道:“怕什么?反正都是出来玩的,哪里都是玩呀。” 云舒萦开始后怕:“回去会不会被罚呀?吾皇要打手心了。” 孔宣白了她一眼,道:“怕什么?不过就是一顿打!”视线左右看着,忽然双眼一亮:“那里有个好漂亮的果子!我们带回去给萧韶吃!” 云舒萦想想道:“也对,我看有人求姨母办事,都是送东西的。” 孔宣拉着云舒萦跑到一颗大树下,仰头看那淡青色的状如鸡蛋果子,估测了一下,道:“云舒萦你在下边,我上去摘。” 说着念了诀腾身而起,一下子坐在树枝上,伸手就把那果子摘了下来。向云舒萦扬了扬,孔宣高声道:“摘到了,我们等等就回去!” 云舒萦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不怕被打了!” 话音才落,只听远处一声怒吼:“谁人偷我菩提果!” 两个小孩被吓了一大跳,孔宣嗖的一下从树上滑下来。才挡在云舒萦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远处嗖的一下掠到两人跟前。 来人狼头人身,一口白森森的獠牙,两只爪子上拳刃闪闪的发着光,一身纠结的肌肉,高大得两个孩子才到他的腰侧。 云舒萦吓得缩在孔宣身边,颤声道:“好凶……好可怕……” 孔宣也吓白了一张脸,却犹自扬起胸膛喝道:“你……你是什么人?” 狼妖怒道:“你们又是哪来的小鬼?谁命你们来偷我的菩提果?” 孔宣蛮劲上来了,也不管现在什么情况,只是回道:“什么你的?这果子写了你的名字?这果子是你养的?你叫它它答应么?我白孔雀摘了便是摘了,还能给你接回去么?” “小子无礼!”狼妖长嘶一声,举拳击来,“摘我菩提果,我杀了你们!” 孔宣一把推开云舒萦,取出孔雀扇便迎上去。“舒萦退后!” 万年寒玉做的扇子与精钢制的拳刃“叮”的一下击在一起,孔宣力气不足,一下子就退了好几步。 “孔宣!” 孔宣咬牙顶住,叫道:“不要过来!” 才说完云舒萦就抽出骨簪鞭一鞭子打了过来:“我才不是不讲义气的人!敢伤孔宣,我打死你!” 狼妖背上吃了一记鞭子,不由得大怒,一手抵住孔宣另一手就要去抓云舒萦。孔宣心下大惊,顾不得受伤一手赤手挡住狼妖的拳刃,另一只手一扇子将云舒萦扇到一边。“舒萦快走!” “孔宣!”云舒萦被这一扇子扇出好远,吓得在半空里大哭起来,“呜呜……吾皇快来救孔宣!” 正叫着,忽然身子一顿,有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腰,带着她在空中转了一圈,轻轻落在了地上。 云舒萦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心中大喜,抓着来人的袍角叫道:“你快救救孔宣!” 来人是个颇为英武的少年,生得浓眉大眼,身上还披着轻甲。少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云舒萦,点点头飞身而起,手中忽然多出一把长枪,“砰”的一下就架住了狼妖的拳刃。 那里,孔宣为了护云舒萦周全,手上已是鲜血淋漓,疼得一张小脸发白,却依旧举着孔雀扇不肯走。 少年浓眉一横,沉喝道:“何方妖孽,敢在凤鸣山撒野!” 狼妖想着菩提果被摘,一双眼急得通红,喝道:“多管闲事!连你一起杀了!” 少年反手一枪,两人便就此激战起来,一路从地上打到半空。那少年看着也不过五六百岁,却是好生英勇,对战一个成年狼妖犹有余力教训道:“凤鸣山禁止私斗!你是哪一方妖主管的?竟敢伤栖梧宫的人,还不束手就擒?” “栖梧宫的人又如何?我照杀不误!” 少年眉目一冷,道:“好大口气!” 语罢枪式一转凛冽无比,挑荡抖刺,三两下就用枪头抵住了狼妖的脖子,冷声道:“我栖梧宫中人,也是能任人打杀的?今日且给你个教训,他日若还敢如此伤我宫中人,定叫你灰飞烟灭!” 说着一枪将那狼妖打晕,才转向孔宣,问道:“你的伤如何了?多谢你救我栖梧宫中人。” 孔宣这才小腿一软坐在地上,疼得直想抱着萧韶大哭一顿,说都说不出话来。云舒萦哭花了一张小脸,跑过来抱住孔宣,先叫了声:“孔宣你不要吓我不要死啊!”才对那少年说:“你是谁?烦劳送我们回栖梧宫!” 少年看孔宣那满手的血,又看看云舒萦一身泥泞满脸焦急,点点头不再多问。收起枪,双手背起孔宣,对云舒萦道:“我空不出手,你且抱着我。” 云舒萦抹抹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紧紧抱住少年的腰,哭着催道:“快走快走!孔宣要死了!” 少年点点头,拈诀腾云而起,向栖梧宫飞去。 云舒萦少有乘云的机会,吓得将头紧紧埋在少年的怀里。她前些日子过了五百岁,也是个小小的少女了,一副微微玲珑的曲线身子。少年被她紧紧抱住,脸上止不住一阵阵发热,实在忍不住了,才说了个“姑娘……”那头已经见了栖梧宫,少年只能徐徐落在正殿前。 云冉正好从正殿里出来,看到孔宣满手血被背在身后,吓得心头一抖。“萦萦!宣宣!” “姨母!”云舒萦一头扑进云冉怀里,大哭道:“孔宣流了好多血,要死了!” “怎么回事?”云冉只来得及摸摸云舒萦的头发,萧韶听到动静已经从正殿里出来了。看到少年背上的孔宣,嘴角一抿飞过来将孔宣抱住,沉喝道:“谁伤的?” 孔宣听到他的声音,顿时身子一蜷往他怀里缩,迷迷糊糊凄凄哀哀地叫道:“萧韶……我痛……” 萧韶紧了紧双手,脸颊贴贴孔宣的脸颊,轻声道:“好了,我立刻给你治,等等就不痛了,宣宣乖,且忍一忍。”语罢也不看其他人,抱着孔宣飞也似的往自己庭院掠去。 “那孩子便是吾皇的弟子?” 一个玄衣重甲的高大身影自正殿中走出来,皱眉道:“看情形是私自下山遇到私斗了,怎么不按宫规先罚五鞭子?” “番奚,孩子都伤成那样了!”云冉皱眉道,抱起云舒萦转身,“我先去给萦萦压压惊。寒翎晚上到我那里吃饭,再跟着这块铁,你都要变得冷冰冰了。” 番奚看看云冉又看看远处凤凰的庭院,皱眉道:“女孩子宠宠也就算了,男孩子也这样娇养,他们是准备要栖梧宫给天界欺负死?” 语罢声音一沉,喝道:“寒翎!” 少年顿时身子一直,沉声应道:“孩儿在!” “身在宫中应心在战场,敢学得他们一分娇气,敢懈怠一分,一军棍打断腿!听到没有?” “是!” 第九章 孔宣受的伤全在手上,流是流了很多血,伤势却也不是特别重。之前会神识迷糊,不过是流血过多。等萧韶帮他包扎完不久,手不再那么痛了,孔宣也就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萧韶……” “我在这里。”萧韶弯下身,伸手掠了掠他的头发,问道,“还痛不痛?” 孔宣摇摇头,头一歪就要去蹭萧韶的怀,软声道:“萧韶……”伸手要去抱萧韶。 “不要动,手上还有伤。”萧韶一把抓住,伸手把他轻轻抱在怀里,道:“醒过来不曾?” 孔宣闭着眼道:“不曾。萧韶要先说不罚宣宣,宣宣才能醒。” 萧韶笑着,又有些生气,伸手捏捏小白孔雀的脸蛋,道:“小东西,偷跑下山跟人打架,还受伤了,居然要我不罚你?” 孔宣吃痛,一下子睁开眼睛,叫道:“我错了嘛!我怎么知道摘个果子也会被人打呀?” “你摘了什么果子?”萧韶看到他满手的血就只顾着帮他止血了,没留意还有别的东西。 孔宣想掏出果子,双手才动一动就被萧韶捉住了,只能挺挺小胸膛,道:“在怀里。” “果子怎么能藏怀里?”萧韶一手抓着孔宣的双手,一手在他怀里摸索。“只怕要给压烂了。” “才不会,这果子结实着呢。”孔宣扭扭身子,“这边,滚来滚去的。” 时下正是夏日,孔宣贪凉,里头什么也没有穿,被萧韶一只微凉的手贴着摸索着,身子止不住地一阵阵颤抖,叫道:“就在怀里的!你怎么摸了那么久!” 萧韶看了一他一眼,道:“怎么长的?全是肉。” 除了来栖梧宫的第一夜以外,孔宣都未曾在萧韶面前脱衣过,晚上抱着不觉得,现在一摸才知道这人与自己相比,身上多了了好多肉。 孔宣涨红了脸,道:“不过就是多吃了点!回头就掉了!快把手拿出来!” “胖乎乎的!”萧韶捏了捏他腰上的肉,听得他“哎呀”叫了一声,才从他怀里取出淡青色的果子。看了一眼,惊讶道:“菩提果?” “对呀。”孔宣道,“这果子很金贵么?为了个果子那头狼把我打成这样,太小气了!”小白孔雀想着心中就怒火熊熊,“回头等我学好本事了,一定要去挑他的老窝揍扁他!” “还揍扁他,你摘了这果子,人家不跟你拼命才怪。”萧韶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头,把果子塞回孔宣怀里,捏捏他的鼻子道:“你这错可犯得大了,等你伤好了,我一定要罚你。先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孔宣一听说要被罚,嘴先扁了想求饶。但萧韶给他上的药里有一味迷魂引,他止不住睡意,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等第二天醒来,哪里还记得要被罚?萧韶的药又是极好的,只一夜便叫孔宣的手上连伤痕也没留下。孔宣只乐得和云舒萦继续修习法术兼胡闹,哪里还记得什么狼妖菩提果? 过了几日,萧韶却忽然叫住了他。“孔宣,跟我来。” 孔宣仰头问:“去哪里?” 萧韶牵着他往山下走:“你不是要看妖怪的集市么?我带你去。” “真的?”孔宣开心得几乎跳起来,一路上不停地东张西望。 萧韶牵着他慢慢走,没有乘云,好让他记住下山的路。孔宣指着一边的岔路说:“上次我和云舒萦走的是那条。” “所以你们走错了啊。”萧韶道。 两人沿着小路悠悠闲闲地走,萧韶间或教他认识路边的花草树木,走了好一会儿,渐渐地便看见了一幢幢屋子。萧韶牵着孔宣走进集市,便看到路边三三两两有人在摆摊。 孔宣看着好奇,问道:“他们在做什么啊?” 萧韶道:“他们在摆摊。” “摆摊?” “以物易物。”萧韶示意孔宣看那边。孔宣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拿着一壶酒在跟一个老婆婆交谈,最后用那壶酒换了老婆婆手中的果子。 孔宣看着好奇万分,“我也可以换吗?” 萧韶含笑问道:“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人家的?” 孔宣翻了翻身上,掏出一个青青的果子来。“这个?” “菩提果?”萧韶笑了,“嗯,这东西可名贵得很,要找个好东西才能换。” 菩提果一出现,顿时引来好些目光。众妖原本见是个十一二岁样子的孩童,原本要哄骗一番的,却有些忌惮萧韶,最后是满街的议论纷纷,却谁也不敢上前。 “喂。”孔宣看一个都不来跟他换,心中不高兴。“这个是菩提果,你们谁有东西能跟我换?” 众妖两两对望一眼,最终一个红衣女子走出来笑道:“小公子,你这菩提果虽然还未成熟,却是名贵得很,我们……没有东西能换。” “谁也没有么?”孔宣有些气馁,仰头问萧韶,“怎么办?” 萧韶拍拍他的小肩膀,扬声问道:“以一半菩提果,换一味往生草,谁有?” 妖怪中一位老者出声道:“往生草虽不及菩提果珍贵万分,却也是百年难遇,谁会带到这小集市上?” “你有么?”孔宣问道,“我们跟你回去拿。” 老者闭口不言,脸色却不由得白了一白。 “老先生莫怕,我等不是强抢之徒。”萧韶笑道,“我们需一味往生草救命,还望老先生割爱。” “我们不是坏人!”孔宣脱口而出道,“我们是栖梧宫的凤凰和白孔雀。” 此言一出,在场众妖都不由得“啊”了一声,齐齐拜倒在地,呼道:“拜见凤皇。” “诸位不必多礼。”萧韶有些头疼的看着跪倒的妖怪们,“我们师徒今日只是来换东西的,并未想要用身份逼迫。” “是凤皇仁慈宽下,我们却不能无礼,妖界上下,莫不感激凤皇之大恩。”老者颤颤地站起,“凤皇若要往生草,老头甘愿奉上。” 萧韶点点头,“那便去取吧。” 老者一躬身,道:“凤皇请随老头来。” 说着便拄着拐杖走在前边。孔宣看他那风烛残年的样子,忍不住瞪了萧韶一眼,说道:“你怎么能乱要别人的东西?不是说以物易物么?” 老者笑道:“小公子莫要这样说,若不是凤皇守着,我们妖界如何能有今日的和平?早被天界灭掉了。” “妖界?天界?”孔宣不解。 萧韶敲了一下他的头,轻斥道:“叫你读书,你却给我读到哪里去了?六界之分,不知道么?” “哦……”孔宣恍然大悟。 从前孔宣在西天灵山,以为哪里都是和灵山一样的,来了栖梧宫才知道,原来天地之间,是有分界的。 上古之时天地鸿蒙未分,在天地中间化生了盘古始神。盘古始神用一柄大斧子将天地劈开,然后分离天地。天地一分开,盘古始神也就羽化了,身躯化作天地万物。随后这天地便有了第一批上古神族,其中就有龙身的雷泽神。雷泽神与华胥氏生了伏羲父神与女娲母神,父神与母神结合,生下了帝俊天帝与少典上神。 神族便在此时开始成为天地之主,帝俊、少昊、颛顼,三位天帝具是神力通天的之辈。后来天地之间物种渐多,便有了妖、人、神三界。人死魂存,便有了鬼界。天地怨念郁结,便有了魔界。妖与人修炼飞升,仙族飞升之后受神族所管辖,又有了仙族。 五界既成,纷争不断。颛顼天帝便隔绝了天地之间的通道,惹得魔界大怒,由此开始了神魔大战。魔界之魔尊本领高强,神界损兵折将,主神之中只剩王母、三青鸟与九天玄女而已,若不是后来佛界西来助神族一臂之力,将魔尊封在无间深渊,这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不知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这一场大战是十二万年前的事了,那之后神界无人,便由仙族中人做了天帝,称为玉帝。随后,六界形成。天上是在天庭的天界与在灵山的佛界,在地上的人界与妖界,在地下的鬼界与魔界,故而有云曰:六界之争。六界之中,只有人、妖死成鬼或修成仙,而鬼、天、佛三界有来往而已,魔界在十二万年前与外界来往的通道无间深渊被烈山印封住,与五界再无来往,不知还有没有血脉在世。 孔宣想清楚了六界,却不明白了缘由。“老爷爷为什么说你帮妖界挡住天界?难道天界不许有妖怪么?” 萧韶点点头,道:“天界与佛界不同,佛界将妖怪称为‘非人‘,又有不杀生的戒律在,不会对妖怪出手。天界却认为妖怪尽是坏的,所以要灭掉。” “我好像也听说过。”孔宣歪头想了想,“从前听龙女们讲故事,他们说到斗战胜佛时讲,斗战胜佛便是一路斩妖除魔才成了佛的。对哎,都说斩妖除魔斩妖除魔,这么说来妖魔该是坏的。萧韶,你为什么要护住妖界?” “那你觉得这老爷爷是坏的么?”萧韶反问道。 孔宣认真地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我觉得他是好人。” “那就好了。”萧韶笑道,“其实妖怪与魔也是父母生养的,不过是血脉不同而已,就像我们一样有好的也有坏的。若是不作恶,为什么要杀他们?所谓斩妖除魔,妖并非指妖界,魔也不是指魔界,妖魔二字,指的是入魔作恶的毫无理智之徒。” “这样啊……”孔宣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萧韶,你是什么?我是什么?凤凰与孔雀,我们也是妖么?” “哈哈……”前边的老者笑了起来,“小公子,你便是那灵山上的佛母之子白孔雀?竟是这般天真的孩子!” 孔宣问道:“老爷爷,你知道么?” 老者捋捋胡须,笑道:“你虽然在灵山长大,又是凤皇之徒,却也是世间的孔雀,故而是妖。凤皇却是上古神族之后,乃是神。” “我是妖?你是神?”孔宣忽然有些难过,“那岂不是差很多?”他原来还以为自己和萧韶是一个等级的呢。 “乱想什么呢。”萧韶敲敲他的小脑袋瓜子,低低地一叹,“依我说,做神仙还不如做妖怪呢。妖怪可爱人恨人,百种情绪皆可有。神仙却要求无情无欲,不动凡心……” “啊……”孔宣想了想,点头道,“难怪你不上天庭去。” 萧韶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前边的老者已经在一个山洞前停了下来。“凤皇,小公子,到了,请进来吧。” 萧韶点点头,牵着孔宣走进去。老者找出一个盒子,取出一束艾草一般的东西交给凤皇。“这便是还魂草了。” 萧韶点点头接过还魂草收在怀中,抱拳说了声多谢,便牵着孔宣走了。 孔宣看着那山洞越来越远,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萧韶问道。 孔宣眨着大眼睛说:“我看见啦,你悄悄的把半个菩提果放在那个盒子里了,萧韶你不乱拿人东西的小人。” “小混蛋。”萧韶捏捏他的鼻子,笑骂道,“眼睛越来越利了嘛。” “哼哼!我很厉害的!”孔宣甩甩头躲开萧韶的手,问道,“等下去哪里?回宫吗?” 萧韶抱起他,笑道:“去给你收拾烂摊子!” 说完乘风一飞,便不知去到了哪里。 第十章 萧韶抱着孔宣御风而去,瞬息之间就落在了孔宣摘果子的大树下。抬头左右扫了一遍,又向南掠去,在一个山洞前停下,扬声道:“洞中是哪位?那日小徒多有得罪,现下我师徒赔罪来了。” “好哇!老子还愁打不上栖梧宫呢你就找来了!吃老子一拳!” 萧韶抱着孔宣轻掠,躲避着那一道快似一道的银光,又拍拍孔宣让他不要说话,这才道:“偷摘菩提果是小徒之错,在下此番深夜拜访,除了赔礼,还希望能亡羊补牢一番。” 狼妖一听眼中怒火更甚,“你既知菩提果之用途,又何必多言!今日不见血老子誓不罢休!” 孔宣生气,叫道:“我师父都说亡羊补牢啦,肯定有办法的嘛!你这狼妖怎地不讲理?不想要菩提果就算了,谁稀罕啊?” 狼牙闻言手上不由得一顿,红着眼道:“菩提果已摘下,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自然有法子。”萧韶道,“否则也不会来这一趟了。” 狼妖立即收起拳刃,看了看萧韶,惊疑道:“你是何人?” 萧韶笑道:“栖梧宫凤皇。” 狼妖闻言呆了呆,忽然跪倒在地,俯身道:“求凤皇救我妻子一命!” 萧韶抱着孔宣不能相扶,只能道:“快快请起!若不是我徒儿……” “不,菩提果若没有高深修为配合,也是于事无补。”狼妖跪地不起,“凤皇,求您看在我痴等数百年的份上……” “我知道。”萧韶道,“快快进去吧。” 狼妖立即站起,道:“凤皇请随我来。” 萧韶点点头,抱着孔宣随其走进洞中。 山洞中别无他物,连火把也没有,孔宣靠在萧韶怀里不作言语,好一会儿才看到亮光。却是山洞顶上的月光投了下来,正正的照在一张石床上。石床那里躺着的,应该就是狼妖的妻子了。孔宣伸长了脖子看去,不由得轻轻地叫了一声,止不住地往萧韶怀里缩了缩。 那石床之上,是一只巨大的野狼尸体。 狼妖丝毫不觉有甚好惊讶可怕的,走过去俯身亲亲狼尸紧闭的眼,轻声道:“安安,我方才又打架了,你不要生气。” “萧韶……”孔宣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在亲尸体么?” 萧韶摇了摇头,把他放在一边,轻声道:“好好看着,不要乱动。”随后走到石床前,道:“多久了?” 狼妖低声道:“快五百年了。” 萧韶叹息道:“难为你了,是每日渡修为与她么?你也不过千年修行,这样耗下去,难怪今日寒翎都能……” 再叹息一声,萧韶取出那半个菩提果放在手心,双手结了个印,闭目开始念咒。 菩提果开始发出淡淡的光,盘旋而起渐渐化作粉屑洒在狼尸身上。萧韶口中咒语越念越急,菩提果的光芒越来越盛,随着果肉的剥落渐渐露出透明的核来。待光芒最盛之时,菩提果果核之上便一点果肉也无,晶莹得有如不参杂质的水晶。 萧韶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又取出还魂草放入狼尸的口中,肃容站立,双手结印,念道:“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孔宣一听顿时睁大了眼,萧韶念的,竟是人间编的《楚辞?招魂》!再抬眼,忽见那月光竟突然消失不见了,黑暗中有白色的银光从四面飞来,渐渐汇集于菩提果核上。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萧韶的声音由缓而急由低而高,银光也越来越密集,等萧韶念到后面时,那光芒竟渐渐凝成一匹狼的形状,菩提果核就在心脏的位置上。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萧韶蓦地睁眼,高声道,“魂兮——归来!哀——江——南——” 伴着萧韶的声音,菩提果核带着那银光凝成的狼影在虚空里似乎是仰头长嚎的了一声,一跃而起又直冲而下,与狼尸丝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石洞中光线渐暗,月光又透了进来,洒在那狼尸之上。孔宣专注地看着,只见月光下那狼尸的眼皮动了动,竟睁开了眼! “……”孔宣惊得跳了起来,被萧韶眼疾手快地一把抱在怀里,这才没有发出声音。 孔宣心头一跳,转头看去,只见那狼妖好似也呆住了。那狼尸的眼睛睁得极缓极缓,眼里的光华也是渐渐地缓慢凝聚着。这样长的时间,那狼妖却始终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看着狼尸。 狼尸眼中水光渐渐凝集,呆了一呆后身影一动,一个灰衣女子便趴卧在了石床上。那女子眼中全是泪水,张了张嘴,半天才哑着声音叫道:“相……公……” 狼妖闻言身躯一震,几乎是抬脚的一瞬间就跌倒在地了,他却一路滚爬着到了石床边,用抖得不像样子的手轻轻抚摸女子的脸,轻声道:“安……安安?” 孔宣忽然心中酸酸的,抬头看萧韶,萧韶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像是释怀像是喜悦又像是悲伤。 狼妖紧紧将那女子抱在怀里,颤声道:“安安……凤皇……我……” 萧韶笑了笑,道:“可怜可敬有情人。”语罢抱起孔宣,转身走了。 孔宣抬头,萧韶的脸色还是淡淡的,他却知道萧韶心里不开心——萧韶都没有御风乘云回栖梧宫,只是抱着自己在这山间慢慢地走。 他这样沉默,孔宣忽然心里闷闷的痛,用手去环着他的脖子,用脸颊贴着,轻声道:“萧韶,你是不是想起了你喜欢的人?” 萧韶看了他一眼,道:“做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不开心。你可别说你没有不开心,我说了,你开不开心我都是知道的。”孔宣道,“你是看到了狼妖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就想起你喜欢的人了吗?” 萧韶沉默了许久,走过一道一道的树影,在一棵巨大的桂树下停下了脚步,轻声道:“我从前有个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就像你和云家丫头那么好,一起玩一起学法术一起长大。我看着她变成美丽的姑娘,看着她成了新娘子。可是后来她受伤了,我上天入地地找,也没能找到菩提果来救活她。” 孔宣问:“她怎么受的伤?你那么厉害,为什么她还会伤得这么重?” “因为伤她的人比我厉害还多了,我那时只是个小孩子,就和现在的寒翎差不多大,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那时候我们家在和别家打架呢,对方把她抓去了,等我们把她带回来,她已经快没气了。” 月光下的萧韶眉目都沉在阴影里,暗暗的满是悲伤。“其实当时找到了菩提果也没法子,她的情人救不活,她也不会活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对方知道我们家会招魂术,就把她丈夫的尸体砍成一块一块的。一魂配一身,他的尸体没了,我们就算找到了菩提果,他也就不回来。” 孔宣心中又酸又闷又痛,顾不得手上的伤,固执地环住萧韶的脖子,道:“萧韶,你想家了,对么?” 不等萧韶回答,孔宣又道:“你看你会用招魂术,那是楚地的上古咒术。萧韶,你家原来是在楚地么?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家人呢?” 萧韶皱眉。“栖梧宫不就是我的家么?云冉跟云远烛寰、番奚不就是我的亲人么?” “不一样的,当做亲人和真的亲人不一样。”孔宣想了想,“就好像我把冉姨和云舒萦当成亲人,但他们和你还有佛母是不一样的。我把他们当做亲人,可是你和佛母才是我的亲人。” 萧韶沉默了一下,叹道:“你真是……这事不能对别人说,知道么?说了,鸟族就完了。你也不能再知道更多了,不要再想这件事,再继续追究下去,你也会被杀的。” 他深知以孔宣天不怕地不怕又爱任性胡闹的性子,若是不出言警告,他势必要好好追查一番。若是等到那时候才出言责骂,必定悔时已晚。 孔宣闻言扬起下巴道:“谁要杀我?谁敢杀我?我是佛母之子、凤凰之徒!” “要杀你的人,可比佛母凤凰厉害多了。孔宣,听话。你也说我们是亲人了,你看我好难得又有亲人了,可不想转眼间又没了。”萧韶低头蹭了蹭孔宣的脸颊,“孔宣,不管什么情况下,为我想想,不要任意妄为。” “嗯,萧韶,我一定为了你好好的,天天逗你开心。你看,我不能像你帮狼妖那样把死去的人变回来,可是我能替那些死去的人喜欢你、陪着你啊。”孔宣很认真的说,然后仰着头吧唧一声亲了一下萧韶的脸。 萧韶愕然万分,心头猛地就是一跳,不知作何反应。孔宣眨着一双大眼睛,眼眸有如楚地最清澈的湖水,问道:“呐,萧韶,我亲你你就不伤心啦。” 原来是孩子的纯真。萧韶送下来一口气。才要出口训斥,却见孔宣皱起来眉,说道:“萧韶,你能不能也亲我一下?我不开心。” 萧韶哭笑不得,叹了口气道:“你长大了,以后不许亲来亲去的。长大了,只有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才能亲。” 孔宣扁了扁嘴,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萧韶看了就想笑,捏捏孔宣气鼓鼓的脸,笑问道:“来,说说为什么不开心?” 孔宣想了想,说道:“我想到你有喜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就好难受。” “我哪里有什么喜欢的人?”萧韶失笑,“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怪念头?再说了,我就是有喜欢的人,也不会少你一份疼爱的。” “我不是怕你不疼我!”孔宣叫道,又摇摇头,“不对,我是怕你不疼我,但是我并不是怕你不将我当做徒儿那般疼……我是怕……” 小白孔雀越说越乱,自己都弄不清了,抱着脑袋想了一下才说道:“我就是怕你有喜欢的人了,不喜欢我了。” “我做什么不喜欢你?”萧韶被他弄得都糊涂了。“我就是有了喜欢的人,也一样喜欢你的。” “不对不对!”孔宣叫道,“书上说过的,只能喜欢一个人!” “那是指男女之间的喜欢,不是我们之间的。”萧韶解释道,“我们之间,是师徒之情。” “有什么不同?我觉得一样啊。”孔宣不明白。 萧韶又头痛了,当年可没人教过他怎么分辨,这该怎么教这孩子?想来想去,只能说:“那你对我的喜欢和对云丫头的喜欢一样么?” 孔宣侧头想了想,道:“不一样。我喜欢跟云舒萦玩,云舒萦如果出事了我也会帮着他。但是如果云舒萦像刚刚的狼妖妻子那样死了,我就不会像狼妖那样等她……” 萧韶一惊,打断他道:“若是我呢?” “若是你……”孔宣想了想,说道,“若是你死了,我也跟着去死算了。” “童言无忌!”萧韶沉下脸低喝道,“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你难道还要为我殉情?” 孔宣被他的低喝吓得缩了一缩,却忍不住问道:“什么是殉情?” 萧韶看他一脸天真,依旧是懵懵懂懂的孩童,心中又放松了一份,解释道:“若一对男女相爱,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跟着去死,那便是殉情。” “这样子啊……”孔宣若有所思,“可是我说真的,萧韶。我习惯你宠着我疼着我了,你对我比佛母还好。要是有天你不宠我疼我了,我一定会难过死的。你要是死了,我就会不停哭不停哭,活活哭死的。” 他双手板着萧韶的脸,仰着小脸问道:“萧韶,我对你,是男女之爱吗?” 萧韶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担忧惶恐惊慌失措,沉声道:“不是,我们之间是师徒之情。” “可……”孔宣说不出话来反驳,却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好了,快回去了,今晚不准再跟我睡了。”萧韶拍拍他的头,道,“以后也不准说什么我死你就死的话,也不许说你喜欢我,给我听到了,听一次打一次!” 小白孔雀见师父生气了,只能应一声“哦”,心中却不知作何想法。 第十一章 云舒萦发现自从吾皇将孔宣带下山以后,孔宣就变得奇奇怪怪的,时不时就皱着眉头在那里发呆。 这天云舒萦和孔宣两人不用去上课,便坐在一起下棋。结果下着下着孔宣就发呆了。云舒萦推推他,叫道:“哎?” “嗯?”孔宣猛地回过神来。 云舒萦窃窃一笑,揶揄道:“发什么呆呢?莫不是……我们小公子终于长大了会想女孩子了?” “谁那么无聊!”孔宣眨眨眼,问道。“云舒萦,你是不是知道很多关于栖梧宫的事情?” 云舒萦扬起下巴得意道:“那当然,想知道什么,好茶伺候着,姐姐告诉你!” 她不过是说说笑,结果孔宣一骨碌跑去换上热茶,拉了椅子在她旁边坐下,问道:“你知不知道萧韶有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是个女孩儿,成过亲的,后来却没了?” 云舒萦见他一脸严肃,不是调笑的样子,便认真想了想,道:“我没听说过,若说是特别好的朋友,吾皇和东华帝君挺好的。但东华帝君是个男的,还没有成亲。” 孔宣气馁。“怎么你都不知道?” 云舒萦来不及嘲笑他,看他一脸着急失望,开始为他出主意。“要不去问问我姨母?姨母是吾皇带大的,她该知道很多的。” “不行。”孔宣耷拉着眉毛道,“萧韶说不能叫我知道得更多,冉姨那么听他的话,一定不会告诉我的。” 云舒萦闻言叹了口气,道:“怎么这样?姨母和云远叔叔他们可是栖梧宫的元老,他们肯定知道。” “栖梧宫的元老?”孔宣心中一动,问道,“栖梧宫竟是萧韶和冉姨他们建起来的?我还以为是萧韶的父母他们那一辈呢。” “不是啊,”云舒萦想了一下说道,“我记得我爹说过,栖梧宫是十万年前,吾皇带着姨母等几人建立的。” “竟然是萧韶建的?”孔宣沉思,忽然问道:“云舒萦,冉姨的娘亲是谁?” “姨母的娘亲?”云舒萦很仔细地回忆了一回,摇摇头,“我不知道是谁。” “你不知道?”孔宣惊讶,“你外婆你都不知道么?” “我娘亲和姨母是结拜的姐妹,姨母和我娘亲不是亲姐妹的。”云舒萦皱眉,“给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姨母、云远叔叔、烛寰姑姑还有番奚大人,我都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宫中也没有记载。栖梧宫就像是突然建起来的一样,不知法术缘由,不知来历……” “法术缘由我知道,”孔宣说,“我看见过萧韶施展秘术,那咒语像是楚地的歌谣。说不定……栖梧宫源自楚地?” “楚地?”云舒萦也皱眉,“楚地繁盛时都是十几万年前了……” 云舒萦说着忽然一顿,不由自主地与孔宣对望了一眼。 十几万年前,岂不是萧韶出生的时候? 孔宣立刻跳了起来。“云舒萦,帮我打探一下楚地的过往。” 云舒萦点头道:“好,你等着,我去找一找琳琅阁的钥匙,那里头应该有记载。” 孔宣点点头,云舒萦便起身出去找钥匙去了。半天之后,云舒萦悄悄地回来招手道:“我将姨母的钥匙偷出来了,我们快走。” 孔宣面色一喜,两人避开众人,悄悄去了琳琅阁。 这琳琅阁是栖梧宫收藏书册典籍之处,分作里外两层。外层放着日常用的书籍,里层放着的都是法术秘籍。孔宣和云舒萦避开守卫悄悄走到里层密室的门口,孔宣在外头放风,云舒萦轻轻打开门。只听一声几不可查的开锁声,云舒萦轻轻地说:“好了。” 孔宣亦是点头,拉着她走近密室,再轻轻关上门。 “不用放风么?”云舒萦小声地问,“万一给人发现了怎么办?” 孔宣小声道:“留个人在外头才容易被人发现呢,又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得到的。”说着抬眼打量了一下这琳琅密阁。 琳琅密阁也与一般的书阁没什么差别,一架子一架子的书。有纸质的,有竹简案牍,还有丝缣帛书。孔宣上上下下看了一眼,说道:“我们从帛书找起。” 云舒萦点点头,知道若是栖梧宫真的源自楚地,为保存典籍,必定不会用宣纸。两人相视一眼,埋头寻找起来。 虽说要从帛书找起也算是缩小了范围,但琳琅阁中帛书也不少,其中大多数都是法术秘籍。孔、云二人怕有遗漏,不敢草草浏览,一个架子翻下来,都花了快一个时辰,只累得头晕眼花脖子痛腰酸。 “云舒萦,对不起。”孔宣忽然小声地说,“我胡闹还要拉上你,辛苦啦。” “真是的,我们之间还需要说对得起对不起吗?上次在山下你舍命救我,我也没说谢啊。”云舒萦展颜一笑,“我们是好朋友嘛,自然是同甘共苦了。何况……”她放低声音说,“我也想知道过去啊。” 孔宣笑了一笑,不再多话,两人继续埋头查找。又是两个时辰过去,云舒萦抬头转了转脖子,心中沮丧得简直要放弃了。叹一口气,转头去看孔宣,孔宣也是白着一张脸,满目的疲惫,正将一卷帛书小心放好要去取旁边的一卷。 那张脸那么苍白,那双眼这般坚定。云舒萦心中禁不住想问,孔宣这时怎么了啊?忽然就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 正想着,忽然孔宣脸上一阵激动,低声叫道:“云舒萦,你来看!” 找到了?云舒萦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跑过去看。只见孔宣手上拿着一卷古旧的帛书,上面只有断断续续的字句。 “五月初五,至于楚地。” “七月初十,太一生。” “少昊帝君羽化,太一为楚地东皇。” “九月十八,东皇于东海之畔遇婴孩,收为义子,取名青缇。” “大司命收徒溪荪,当是时,凤凰所遗之蛋破壳,东皇大喜,取名萧韶,乃‘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溪荪年七百一十二岁,为少司命。青缇年八百七十三岁,为东君。萧韶五百。” “五月初一,大吉。大司命娶少司命。” “这是……”云舒萦睁大了眼。 孔宣点点头,“这是楚地史书的残卷。” “上面说‘至于楚地’,又说少昊帝君,难道指的是帝俊天帝之子少昊天帝么?”云舒萦回忆道,“我记得上古的时候,天帝是伏羲,随后是伏羲之子帝俊,随后是少昊、颛顼,然后是现在的玉帝……难道当年少昊帝君没有羽化,反而是来了楚地?为什么?” “我觉得是颛顼和他打了一架,少昊输了,所以走了。”孔宣解释,“我关心的是后来,照这个记载,东皇太一是少昊帝君之子,东君青缇是东皇的义子,萧韶是凤凰之后,也是东皇的义子。” “我记得楚地在上古的时候是很繁盛的,书上面都有记载,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就没了。”云舒萦皱眉,“楚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地没有的话,应该是在十二万年前……”孔宣忽然白了脸,“十二万年前……十二万年前岂不是佛祖西来之时?难道是……” “乱说!别自己吓自己!”云舒萦打断他,“若是佛界灭了楚地,吾皇为什么收你做弟子?不说别的,云远叔叔见到你就第一个将你踹出去了,会留你在栖梧宫么?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的记载。”云舒萦低头寻找,叫道:“孔宣,看这里!” 孔宣凑过去,这卷帛书的最后写道:“魔尊出世,神魔大战,楚地义不容辞。”再往后却没有关于此事的记载了,只在最后写道:“凤凰萧韶、湘君与湘夫人之子白云远、山鬼之子烛寰,并楚地神族后裔云冉、番奚,于东海之上上古梧桐木之下,建栖梧宫,延楚地血脉。” “神魔大战?”云舒萦回想,“我记得是这么一场大战,那时候连颛顼天帝都战死了,神族几乎没剩下什么人。原来……原来他的家人是在那时候死的……” “萧韶的家人也是在那时候死的。”孔宣默默将帛书收好放回去。 两人对望一眼,神色未定。这个秘密,未免有些大,他们要怎么办? “不管了,先出去再说。”孔宣小心将帛书放好,拉着云舒萦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两人在里头一呆就是大半天,幸亏平日里两人就喜欢到处跑,不在住处一天半天都是常见,这才没叫人发现。 可是,小白孔雀,你知道这些事情,是要干什么呢? 第十二章 “可是,孔宣,你为什么想知道栖梧宫的过往呀?” 这天夜里的灯下,云舒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从哪里知道了吾皇有个很要好很要好的女孩子?” 孔宣也是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坦白道:“那天去给狼妖的妻子治病回来的路上,萧韶说的。” “哦……”云舒萦点点头,斟了杯茶,猛地想起道。“不对,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想知道!” 孔宣接过她斟的茶,低头想了很久才说:“云舒萦,我觉得……我喜欢萧韶。” “哦……”云舒萦眨眨眼,“我知道呀,你一直都是喜欢他的。” “你……你知道?”孔宣唰的一下红了脸,跳起来想叫又不敢大声叫,最后只能压着声音说。“你居然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早就知道了呀,你整天黏着吾皇,谁都知道好不好?”云舒萦奇怪,“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谁……谁都知道?”孔宣不由自主就红透了脸,“可……可是萧韶不准我说喜欢他,还说听一次就打我一次!” “吾皇也太大惊小怪了吧?你喜欢他又不是什么秘密……”云舒萦说着说着就呆住了,神色惊慌,说话结结巴巴的。“孔……孔宣你对吾皇的喜欢不是师徒之间的喜欢?” 孔宣皱眉,满脸的无力。“别又叫我解释师徒之间的喜欢和这喜欢有什么不同,我要知道就不会被萧韶训得哑口无言了!” 话说到最后恨恨的。 “……”云舒萦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起身将头伸出窗子仔细看了看,才关起窗子道。“孔宣,你这胆子也太大了点!” 孔宣看云舒萦斟茶的手都在发抖,又一口气喝下热茶给自己压惊,便皱眉道:“有这么严重么?” “怎么不严重?吾皇是你师父,师徒相恋,天理不容!”云舒萦睁大了眼,再喝一口茶压惊。“幸好吾皇和你都是男的,要是男女,恐怕会被天界劈一个炸雷下来,一个天雷劈死!” 孔宣问:“为什么师徒相恋就天理不容?” “伦常如此,不可违逆。”云舒萦说着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幸好你们都是男的。” 孔宣问:“为什么我们都是男的就幸好了?” “因为大家说起夫妻都说‘男女之情’,古诗里头传说里头都没说有男的喜欢男的啊。”云舒萦很仔细地想了想,确实没有。“男的怎么会对男的动情?”说着就拍拍孔宣的肩膀。“依照这样推断,你对吾皇的喜欢不是情=爱的喜欢。” “不是吗?”孔宣心里忽然很难过,“男的对男的就不会有那种喜欢吗?” 云舒萦也很忧愁:“孔宣,这个难受的样子很像我那些爱而不得为情人忧愁的姐姐,你不是真的喜欢吾皇吧?不要喜欢他啊,你们是师徒,又都是男的,会被大家骂死的。” 两人对望了一眼,双双趴在桌子上相对叹气,默不作声各想各的,一直到天黑了孔宣的眉头都没有放开。 “哎。”云舒萦用胳膊肘捅捅孔宣。“要是你对吾皇的喜欢真的是那种喜欢,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孔宣想了想道,“不怎么办,告诉他啊。要是他也喜欢我,我就待在他身边陪着他。要是他不喜欢,我就努力叫他喜欢我,我还陪在他身边。” 云舒萦想象了一下,苦着一张脸道:“你居然敢去对吾皇说喜欢?” 孔宣睁大了眼。“为什么不敢?” 云舒萦道:“你想想,那是你喜欢的人,你在他面前不会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吗?你不会害怕他不喜欢你吗?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你站在他面前,说:嗯……” 云舒萦不敢直呼名讳,含糊过去道:“我有话对你说!然后他看着你,眼睛亮亮的,问你:有什么话啊?你看着他的眼睛,真的敢说:哎,我喜欢你!” 孔宣闭着眼想了一下,告诉自己现在在萧韶面前,萧韶的一双丹凤眼正含着笑,神色温柔却又隐含威严地看着看着自己,问:“有什么话说?” 好了,现在他看着萧韶的眼,亮亮的,幽深幽深的,满含对自己疼爱的。孔宣在想象里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阵害怕。他……他要是说了喜欢,会不会萧韶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对他笑了?会不会以后再也不疼他了?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听一次打一次? “怎么样?”云舒萦趴在桌子上问。 孔宣苦着一张脸点头。“真的会害怕。” “看吧。”云舒萦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都是会害怕的,都是会说不出口的。” 孔宣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壮壮胆子就好了。” 云舒萦跟着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可以壮胆啊……” 才说着两人由是一个对望。 云舒萦说:“我想到了一样东西!” 孔宣问:“酒?” “嗯。”云舒萦回忆,“我记得有人告诉我一个词,借酒壮胆!” 孔宣转转眼珠子,扯扯云舒萦道:“宫里有没有烈酒?” 云舒萦想了想道:“地窖里有,我记得前几天姨母还派人去取了。” “啊,云舒萦,”孔宣眨了一下眼,道,“我们也去喝酒吧,喝完之后是不是也能像这人一样大胆了?” 云舒萦红了脸,满眼的心动,就是不敢说好。 “没出息!”孔宣甩甩袖子,转身就走,“我自己去!” 云舒萦咬了咬嘴唇,追了上去:“你故意的!没有我的钥匙,你进得了地窖么?” 孔宣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嘴上说:“有本事你别来啊?我一扇子下去就不信那破门不开。” 云舒萦气得打了他一下。“地窖在这边!” 两人猫手猫脚地转进了地窖,栖梧宫少有饮酒之人,地窖里的酒都是为宴席准备的。可怜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少女哪里知道这是万年佳酿?进到地窖以后就一坛子一坛子揭封泥,一坛一坛地尝,遇到好喝的就多喝两口,遇到不好的就由着酒坛开在那里不理,要给管事的看到一定一口气提不上来立马就在那里蹬腿了。好在两人都是第一次喝酒,酒量太浅,揭了十几坛就有点走不了路了。 “孔……孔宣……”云舒萦先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我不行了,我……我要去找云远叔叔……” 孔宣看着总觉得有两个云舒萦在摇来摇去,也放下了酒坛,道:“我……我也要去找萧韶!”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地窖,一路摇晃居然还知道方向,在岔路分了方向,相互拍了拍肩,各找各的人去了。 这厢萧韶洗了澡,正披着衣斜靠在灯下看书呢,远远地听到有人乒呤乓啷地闯了进来。眉头一皱,正抬眼想叫人,就见孔宣红着一张脸东倒西歪地闯了进来,一跤摔倒在房门口。萧韶忍了忍,看到他在地上挣了几下手,脚又踩到衣带摔倒,终是过去抱了起来。 孔宣察觉萧韶靠近,双手一抓就拽住了他的衣襟,傻笑道:“萧韶……” 萧韶眉毛皱得都快合成一条了,沉声道:“谁给你的酒?!” “我……和云舒萦……撬了地窖!”孔宣仰头,酒气混着气息洒在萧韶脸上,“不喝酒,我……我不敢跟你说……” “说什么?”萧韶抱起他走到屏风后,气得手一扬就把那醉孩子给扔到了池子里,“先醒了酒受了罚再说!” “唔……萧韶!”小白孔雀在池子里扑腾了一下,叫道,“我要现在说!醒了我不敢!” 萧韶看那人就知道扑腾,连站起来都不晓得,怕他真给呛到,叹了口气下去把他捞在怀里,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小白孔雀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嘴唇湿漉漉地开合着,道:“萧韶,我喜欢你。” 说完又皱眉道:“可是,你说我不能说喜欢你……” “萧韶,因为我们是师徒又都是男的,所以我不能喜欢你,对吗?” 第十三章 “萧韶,因为我们是师徒又都是男的,所以我不能喜欢你,对吗?” 萧韶神色愣了愣,手上顿了顿,孔宣趁机扑到他身上,追问道:“对不对?萧韶?对不对!” 萧韶提起孔宣扔到地上,低头扒着小白孔雀的衣服,“先把这身湿衣服脱下,好好洗一洗,清醒了再说!” “我怎么不清醒了?”孔宣由他脱着衣服,叫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在害怕!萧韶你怕我会喜欢上你!你怕我对你有那种男女之间才有的喜欢!” 萧韶手上一顿——半分因为他的话,九分半因为手上的身体。 是什么时候,那个孩子居然已经长得和他齐肩高了?什么时候,这幅身体居然有了少年的形状?上次掏菩提果还笑他“肉呼呼的”,却不知剥了衣服,这肉呼呼的身体却也叫人手上留着温暖细滑的触觉,揉了一把,还想揉一把,直到将这个人揉进身体里。 萧韶只觉得声音要哑了,被火烧哑的。 孔宣还不清不楚,跳起来叫道:“干嘛不继续脱?不洗干净等下你又有借口说我不清醒了!” 说着就伸手蹬腿将身上的衣物脱了个干净,甩甩银色的长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因为醉了哪里站得住?腿一软就要往池子里砸去。 “小心!”萧韶吓得一把接住,心口砰砰直跳。这一下去正对着池子边沿,真磕到了非将脑袋撞出凹坑不可。“醉了就好好呆着!我的话也不听了?” 孔宣自己也给吓了一下,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埋脸在他下巴那里,抖声道:“我听你的话就要被你赶走了!” 触手的是少年腰背上柔滑又带着韧性与强硬的肌肤,触目的是少年修长的赤裸的身体,宽肩修身,细腰窄臀,一双腿又长又直,直直的线条暗说着这腿的力道,白白的颜色又告诉他这腿的柔滑。 萧韶长在一个严谨而古老的家族里,家里的男丁早早没了,剩下的只有一位兄长。自从他满五百岁,连兄长也外出在外,以至于他这十几万年里还是第一次见到算是成人的身体。 这其实不算成人,却比成人更可怕。将长成未长成的少年,身体有女子的柔韧有男子的刚强,比什么都有诱惑力。萧韶心头一跳,差点就移动手掌上下抚摸了起来。 “萧韶?”孔宣见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便仰起脸看他。 他埋首的时候萧韶只看到他被长发遮得若隐若现的背,一抬头,见到的却是他水色潋滟的双眼和殷红如朱的双唇。萧韶忽然想起他真身的摸样,也是这么浑身上下白莹莹的缀着几点朱红。 雪地红梅,何等美艳,叫人想摘下来嗅一嗅。 孔宣见他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脸,眼中迷蒙一片,是从来没有过的失神。 从来从容自若的凤凰也会为了自己不能自已? 萧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嘴唇微微张开了,吐出的气息一下一下洒在孔宣额上。 孔宣心口砰砰直跳,脸上一热脑袋一乱,踮起脚就把自己的嘴唇送上,贴着他的嘴唇吃糖一样就要咬。 萧韶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什么温温热热柔柔软软的东西就贴着自己的嘴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舔了上去,闭着眼止不住含着吸着。将舌头伸进那人嘴里搅着,那里还留着桂花酿的味道。 桂花酿?! 萧韶猛地清醒,一把抓开怀中人。 “嗯?”孔宣双眼迷蒙,一张脸也不知是酒意熏的还是情思催的,红成一片。 雪地红梅待君采。 萧韶被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半天才稳住心神,沉声道:“你听话,我就不赶你走。”说着就把少年放到水池里,不敢再抓着。 “我听话,你能好好跟我说话,不摆师父的架势么?” 萧韶点点头。 少年双手叠在池子边沿,下巴靠在手臂上,微微抬头看着,道:“那你说,你为什么不要我跟你睡?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我说了我喜欢你?” 萧韶沉默半晌,终于点点头:“你还小,怎么分得清哪种喜欢是喜欢?” “要是我分得清呢?”孔宣问,“我分得清你就会顺着让我喜欢吗?” 萧韶四两拨千斤:“你先说你对我是哪种喜欢,对云家丫头又是哪种。” “我喜欢云舒萦被我欺负哭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喜欢你拍我头的样子,让我觉得对你而言,我就是最重要的。我不喜欢牵云舒萦的手,但是我喜欢抱着你。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和云舒萦一辈子,但是我想要天天看到你抱着你睡觉,直到我死的那天。” “萧韶,自从你说我分不清以后,我就读了很多很多人间的诗词集。在你不理我的这段时间里,我天天想我跟你在一起时怎样,和云舒萦在一起时又怎样。我问自己,要是我是那个狼妖,你是那个狼尸,我等不等你?我会不会亲你的尸体?我会不会因为你就向别人下跪?” “我会的,萧韶,我也会的。”孔宣看着萧韶的眼,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因为我想要永永远远和你在一起。” 他的眼里涟漪潋滟的,是醉意。那沉沉如水的,是什么? 深情如水水难断,脉脉此情情为难。 萧韶别开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是你师父!” “那又怎样!”孔宣叫道。 “你不过是将我当做你爹爹。” “我又不是天生就喜欢男的!我也不是佛母生的,在佛界的时候为什么不喜欢佛母?” “那时你还小。” “哪里会有孩子想亲自己的爹爹!” “你又没有父亲,你怎么知道不会?” 孔宣被堵的半天说不出话,太阳穴一阵阵发疼,心口比太阳穴更疼。他说不出话,萧韶也没有继续说话,两人在暖气袅袅的池子边各自沉默。 “萧韶。”孔宣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我对你是父子之情?你害怕是吗?可是萧韶,我不是溪荪,你也不是大司命。” 萧韶猛地转头,沉声道:“你如何得知溪荪与大司命之事?” 孔宣也豁出去了,反正撬了地窖也是要被罚的。“我……”不能把云舒萦供出来。“我偷了冉姨的钥匙,进了琳琅阁里层,找到了楚地史书的残卷。” 萧韶握紧了拳头。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的,有些事情不仅仅是天意如此在劫难逃,更是有心为之避无可避。今日如此,他日更甚。但……饶是天定人为,他也还是希望能好好地保护这个孩子,哪怕最后……伤这个孩子最深的,还是自己。 用力闭了闭眼,萧韶努力叫自己的声音不要过于严厉。 “你既知溪荪与大司命,那我也不瞒你。当年溪荪从小就喜欢她师父也就是大司命,但大司命一直对她冷眼相待。她不肯罢休,一直呆在大司命跟前,烈火一般的性子,缠绵的温柔。溪荪等了很久很久,有七八百年吧,终于忍不住了,给大司命下了药,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大司命迫不得已,只能娶了她。你可知溪荪后来的日子过得如何?纵然那时礼法尚不如今日严苛,她却也受尽了苦楚。一面抵御这种种不堪的风言风语,一面心生愧疚,觉得自己一时任性连累了大司命。若不是她任性,大司命高高在上,谁人敢对他指责半分?她一心谋求自己的幸福,却将心爱之人陷入困境!” “所以他们最后都死了?”孔宣在冒白气的温泉水里轻轻地颤抖。“萧韶,你想说我这么做不考虑你的心意,很自私么?” 萧韶摇摇头,“并非如此。若你我两情相悦,我凤皇岂会在意那些东西?什么众口铄金,在我看来不过尔尔。但你可知你将面临什么样的境地?与师父相恋,还是两个男子,六界之中将如何评价你?将如何评价你佛母?你我年纪相差甚远,还有种种天意难违,等我涅盘了。你待如何?” “退一万步说,我今日一时糊涂答应了你,你确信将来你不会后悔?你现在年纪还小,真的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知道爱一个人便应当一生一世么?你我都是仙神,千秋万岁的寿命,你真的能陪我千秋万岁?现在是痛快了,将来即便是后悔了离开我了,也要永远被人看不起的。” “这些,你可想过?” 孔宣呆愣住了,半天才张开嘴道:“萧韶,你字字句句都在说我如何如何,为何不谈你将会怎样?” 萧韶一时呆住,竟找不出话来。 “萧韶,是不是我清楚自己的心思,你就会喜欢我,跟我在一起,千秋万岁都不变?” 萧韶心中一慌,低喝道:“什么喜欢?我怎么会喜欢你?你是我徒儿!” 孔宣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宣儿,”萧韶顿了许久,柔声道,“不管怎样,我一直都是将你看作自己的孩子的,会将你放在心口上疼爱,只是这些话,这些动作,以后不能再有了。再有一丝逾矩,我就把你送回佛界去!” 孔宣一听到“送回佛界”就红了眼,慌乱道:“可是你方才也亲我了!” 萧韶摇了摇头,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有时候,男人是控制不住身体的。”说完转身而去,留下孔宣一个人站在水池里,怔怔地落下泪来。 第十四章 次日,云舒萦和孔宣跪在栖梧宫正殿中。 萧韶端坐于百鸟朝凤椅上,沉喝道:“小小年纪便学会纵酒胡闹,长大了还了得?给我跪上两个时辰!每人抄一百份《楚辞》!” 两个时辰?!云冉吓白了脸,忍不住叫道:“吾皇……” 两个孩子更出格的事都做过,这点算什么?云舒萦满五百岁的那天两个孩子学人间放烟火差点没把栖梧宫给烧了,凤皇连眼都未曾眨一下,怎么这次发这么大的火? 她只知两个孩子不过把酒窖翻了个底朝天,毁了几十坛万年佳酿而已,哪里知道喝醉之后的事! “不许求情!”萧韶一眼扫过去,“平日里是太惯着这些孩子了,纵酒!若是昨晚……”顿住了说不下去,心中犹有后怕。“谁敢求情一同罚!” 云冉泪眼婆娑,还想求情。 “冉姨!” “姨母!” 地上的两个小辈同时出声,对望了一眼挺直了背脊,齐声道:“罚就罚!谁怕谁?” “你们!”云冉气得差点抽过去。 “跪着!”萧韶剑眉一横站起拂袖而去。 两个孩子就在大殿冰冷的青石砖上跪了两个时辰,下午云冉和烛寰来抱他们,被两人硬着脾气拒绝了。 “不要扶,回头他又要生气说我娇气!” 孔宣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膝盖止不住地发抖,他却还逞强扶着云舒萦。云舒萦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们总算是同患难一回了。” 两人相识一笑,白着脸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摇摇欲坠地走回了疏影轩。云冉气得边帮他们敷着脚边骂道:“怄什么气呢?不知道身体最重要么?” 两个孩子只是不说话。云冉抹了把眼泪,确定伤药都上好了,咬牙切齿地一甩手走了。 孔宣仰躺在暖榻上,问那头躺着的云舒萦:“怎样?” “还能怎样?一辈子都没这么丢脸。”云舒萦说话间一颗泪珠子掉了,“扒了衣服往他身上爬,结果被他一个法术弄晕了,醒来就给丢到正殿去了。” “我更惨。扒光了亲到了说喜欢了,还是被一堆大道理给堵住了。一句‘不过当你是徒儿’差点没叫我哭死,脑袋迷迷糊糊地从浴池里爬起来在他床前睡了一晚,醒来就在正殿了。”孔宣道,“亲了我,却说什么男人都会这样,欺负我还没长成男人不懂呢?他还说他会一直把我当成儿子,谁要做他儿子啊?他一只凤凰生得出孔雀么?” 云舒萦想了想道:“可以的。比如说我,我娘是天鹅,我爹是云雀,结果我是白羽凤头云雀。他要是娶了只白孔雀,说不定就能生出只红翎白孔雀。” 孔宣瞪她,两人对视许久,各自捶榻边大笑起来。 “不过就是被丢出来了被罚了嘛,有什么好伤心的啊?” “大不了再来一次嘛,反正以后还有几百年的时间!” “才这一点就哭着喊着要死要活丢脸死了!” “才不要哭呢,谁要哭啊?” “喂,云舒萦,不准哭啊!” “你才是!孔宣你要长成男子汉的啊,流泪做什么啊?” 两个孩子再次对望一眼。 “云舒萦……” “孔宣……” 萧韶站在窗外,只听里头“哇”的一声,忙撩起帘子望去。只见两个孩子各自抱着被子哇哇大哭,眼泪夏日暴雨也似的哗啦啦地流,边哭边骂道:“萧韶是混蛋!”“白云远你欺负我我恨死你了!” 萧韶叹息一声,转身走出院子,在院门处停了一下,轻声问道:“云远,会太狠心了么?” 白云远靠在藤蔓葛葛处,轻声道:“吾皇,至少您心里没有人,要是心疼得紧就试一试吧。” 试一试么?萧韶听着疏影轩中哭声,忽然很想问一问溪荪和青缇。 “不能怪我们,”白云远忽然出声道,“他们不知道,我们却也不知道么?明知前边是深渊,怎么能带着他们往下跳?” 萧韶苦笑一下,感叹道:“不能不说,天上那一群耍的这一招,还真是高明啊。” “拿个白孔雀来诱惑你,打不得骂不得,爱不得恨不得,一举一动皆是牵动全局,确实高明,却也真是舍得!那白孔雀好歹也是佛母养了三百来年的,就这样送上刀口……”白云远冷笑,“所谓的仙神佛灵,倒真是绝情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真真断绝贪=欲,那可真是天下太平了!” 忍住了接下来的话,白云远凝下神色,沉声道:“吾皇,你须早作准备,万万不能叫天上那些东西得逞,妖界……不可重蹈楚地的覆辙!” “我自然明白,否则如何这般对孔宣?”萧韶叹了口气,再望了一眼那院子,“只是苦了这孩子,我原本想好好疼他的。” “这般狠心,未必不是疼惜。”烛寰忽然从一旁走了出来,接着说道,“无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他小小年纪,若是知道了这些事,如何能承受?不如让他们小儿女情长。恩恩怨怨,断在我们这一辈就好。” 白云远挑眉,“你的功力倒是见长啊,我俩竟未发现你的声息。” “是你们太大意,只顾着防备里头两个小孩子,哪里想到他人?”烛寰皱眉,“也太不小心了,在这空旷之地便谈论这些事,给人听到怎么办?若今日来的不是我,而是天上那些人,你们岂不是要被人听了去?” 萧韶不禁笑道:“也只有烛寰敢这么训我们。”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烛寰说道,“到屋子里去。” 三人转身走去萧韶的院子,云冉正在里头挑着茶叶,看到三人进来,便左右检查了一遍。确认安全之后便进屋为落座的三人煮茶,问道:“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全都集齐了?” “在想着怎么处理白孔雀的事。”白云远敲着桌面,问道,“云姐有何看法?” “宣宣本性不坏,这几年来,我仔细留意过。”云冉边煮茶边道,“这点想必吾皇也清楚,否则也不会真的疼爱他。” “这才是个问题。”白云远皱眉道,“若他顽劣不堪本性恶劣,那就有的是借口将他送走。现在他天真可爱又本性良善,这要怎么做?真的留着他么?” 云冉沉默不语,烛寰却忽然问道:“吾皇,您准备如何?” 萧韶一手手肘撑在桌上,细细地抚着额上的朱砂印,沉声道:“先避着。” “若是避无可避呢?”烛寰不肯放松,事关鸟族、妖界乃至天下安危,她须知道将来如何方能做出决断。 萧韶伸手接过云冉奉上的茶,笑道:“若是避无可避,那便迎上去——楚地与天界佛界的旧账,总是要理一理的。” “对。”白云远端着热茶,冷笑道,“不实实在在地斗一回,他们还道自己能一世横行呢!” 云冉亦是点头道:“吾皇,栖梧宫自是上下一心,誓死追随!” “不必。”萧韶摇摇头,“我若出了什么事,一定带着孔宣走得远远的,你们将这栖梧宫照顾好。” “吾皇!”白、云二人立即叫了起来。 萧韶摇摇头笑道:“你们一个个枉费比烛寰年长这么许多,怎么不如烛寰看得清楚?烛寰,你跟他们说。” 烛寰道:“天上那些人要的就是你们的誓死追随呢,多一个人追随,他们便能多杀一人。届时吾皇不仅要保护孔宣,更要腾出手保护你们,岂不是给吾皇多一份累赘?我们若是按兵不动,天上那些便进退两难——多派些人追杀吾皇,六界便要说他们怕了凤凰大动周折。若是派的人少了,又怕栖梧宫突然出手救下凤凰。这般时时刻刻担心,岂不是寝食难安?” “听听,跟你们的小妹妹学学。”萧韶笑道,惹得烛寰雪白的脸上一红,方才将茶盏放下,沉声道,“无论如何,都要将楚地血脉保住。我如何,不重要。” 三人闻言忍不住心中酸楚,却也只能点头应道:“谨遵吾皇训导!” 这便是立下誓言了,萧韶心中松了口气,忍不住又加上了一句。“无论如何,不要怪孔宣,此事之中,我们人人都是污劣不堪的,只有他,最最无辜。” “吾皇何出此言?”云冉皱眉打断道,“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成亲的人就是不一样,都还在乎吉利不吉利。”萧韶叹息,不顾众人面色难过,继续说道,“此劫若是避不过,我会如何,你们心中清楚。我们楚地与天上的争斗,却叫孔宣做了火折子,天界怪他那是拿他当挡箭牌,他不过是被利用,你我都明白。若是到了最后,他必定六界不容,届时……” “届时栖梧宫便是他的容身之处!”烛寰站起来沉声道,“吾皇不必有后顾之忧,一切照您的意思,你若涅盘……我等便尊孔宣为王,但凡烛寰有一口气在,便替您将他照顾得好好的,您……”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哭腔道:“您且按着心中计划行事,不必有所顾忌!” 萧韶微笑着点点头,伸手拍了拍烛寰的手臂。 烛寰双眼通红,却硬是忍着不哭。萧韶不禁一声叹息,低声道:“好孩子,不愧是山鬼之女!” 倔强果断,刚烈明智。半柔半钢,一身傲骨。既许诺言,必守一生。萧韶已经能看到许久之后她尽力辅佐孔宣、照顾孔宣的样子了。 第十五章 那一厢疏影轩里,少年少女哭累了,又开始说昨晚的事。 “原来你喜欢的是白云远啊。”孔宣躺在睡榻上说。 “干嘛?”云舒萦瞪他,“你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没,”孔宣看她眼里一闪一闪的全是忐忑和倔强,心中顿时生起了同道中人的感觉。“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那种人。” “什么叫那种人啊?”云舒萦再次瞪他,恶狠狠地。“云远叔叔最好啦,从小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他抱我的时候,暖暖的,最舒服了!” “嗯,”孔宣评价,“看喜欢的人果然什么都是好的。” 两人沉默了一下,云舒萦问:“孔宣,你说我们会成功么?他们是不是一直当我们是小孩子啊?” 孔宣想了想,道:“我觉得他们现在都当我们是小孩子。昨晚萧韶跟我说,若是跟他在一起,会被人看不起,就算将来不跟他了,别人也会笑我,说我的坏话。他还说我们都会活得很久,而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一生一世的。” “这也是我之前不告诉你我喜欢他的原因啊。”云舒萦道,“年纪相差太多了,我怕到时候会被人说闲话。孔宣,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人言真的很可畏。一想到将来会被人随时随地说我如何如何,他怎样怎样,我心里就害怕。” “真是女孩子,”孔宣斜眼她,“你觉得被人说闲话难受还是不跟他们在一起难受?” 云舒萦想象了一下,说:“不在一起难受。” “那不就是了?”孔宣道,“既然喜欢上了,那就不要怕,除非是他喜欢上别人,否则不要放弃。” “嗯!”云舒萦一下子觉得心里怪怪的,明明自己年纪比较大,为什么有种他更加明白事理的感觉呢?看着他不肯放弃,自己也觉得不应该再畏畏缩缩。 “所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孔宣想了下,道:“先把伤养好吧,然后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小孩子了,那些喜欢他们的后果,我们都知道,而我们,不怕!” “嗯嗯!”云舒萦用力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间,忽然门上传来一两声敲门声,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在下寒翎,奉吾皇之命前来照顾二位。” 寒翎?来照顾两人? 房中两人对望一眼,孔宣扬声道:“请进。” “吱呀”一声,一个英武的少年领着三个侍女走进来。两人转头一看,寒翎今日不似初见之时身穿轻甲,一身青色的衣袍衬得少年英姿勃发,立如劲松。 寒翎走上前来,抱拳道:“吾皇吩咐了,二位虽从小相伴,但如今不复童稚,还是分开睡的好。相宜相草,去把云小姐扶到隔壁房去。” 两个侍女应了一声“是”,走过来就要搀扶云舒萦。云舒萦皱着眉头,低喝一声“慢着”,转头看向孔宣,用眼神问道:这是怎么了? 两人从第一天见面起,云舒萦就是睡在孔宣房间外头的碧纱橱里的,从前都好好的,长大也不是这一天两天,怎么忽然讲究起男女之分了? 孔宣心思一转,狠狠地回了一眼,心中道:还有什么?定是他们觉得我们俩再呆在一起肯定还有各种各样的鬼主意要商量,所以将我们拆开。 云舒萦急得直使眼色:那怎么办? 孔宣看了她一眼,回道:不怎么办。哼,有本事叫你搬回冉姨那里呀,只要还在疏影轩,睡哪里不是一样? 也对。云舒萦安心下来,对那两个侍女伸出手,道:“来,扶我一下。” 侍女点点头,小心地伸手搀扶。哪知云舒萦跪得太久,双脚一踩地面就针刺一般,痛得她“啊”的一声,脸都白了。 “慢着慢着!”孔宣急得直叫,云舒萦是没法子走路了,要是他自己没受伤一背就把她背到隔壁去了,可恨现在动弹不得! 他为难,两个侍女也不好过。这云舒萦虽然名义上是孔宣的侍女,却谁知到将来是不是栖梧宫的少主夫人?就算不是少主夫人,也是要继承云冉的总管之位的,身份重要,断断不能伤到。这扶又扶不得,背也背不动,叫两人怎么才好? 正两厢为难之间,寒翎忽然上前一步,道了声“失礼”,然后一把横抱起云舒萦。云舒萦猝不及防,惊得“啊”的一声低呼,双手慌乱之间直接环上了寒翎的脖子,这才安下心来,瞪着寒翎道:“你干什么?” 寒翎被她双手一环抱得脸上微热,这一声虽是斥责,声音却是少女的娇美,更是叫他脸红,生平第一次,张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干什么?抱你过去那边啊。”孔宣看看寒翎,心中滑过一丝预感,脸上却笑道。“我动弹不得,侍女们背不动,还不就是叫他抱你么?难道你还想……” “好啦好啦!”无论如何下定决心,女孩子对于暗恋之人,总是没有男孩子那么说得出来的。云舒萦脸上泛红,生怕孔宣说出那个名字,只动了动身子,催促道:“寒……寒大哥,快走快走!” 她一动,寒翎便怕她摔下去,手上收紧,结果脸上更热了,幸亏他从来都是脸热而不红,这才没露馅。当下对孔宣点点头,抱着云舒萦离去不提。 当晚,云冉来看两人,对寒翎一事解释道:“番奚此番回来,停留的时间应该不短,寒翎将来是要护卫栖梧宫的,更是要在宫里住下。吾皇的意思呢,是你们三个年纪相近,干脆就住在一起。寒翎性子沉稳宽厚,你们两个总是闹事,跟人家学学!” 原来是嫌弃我不够好,叫个榜样来给我们看呢。孔宣心中原本对寒翎的好感全都烟消云散,奈何他养伤期间寒翎对他还颇为照料,他心中有不舒服也没出撒。 孔宣心头还没算计出怎么找机会和寒翎打一架呢,那头就有更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萧韶不理他了。 第十六章 孔宣下定决心要和寒翎打一架,男子汉要什么沉稳宽厚,打架厉害那才是真的厉害!可还没等他找出机会,萧韶忽然就不理他了。 也不是说萧韶对他不理不睬。教习还是用心教习,甚至比之前还要用心,却再也不准孔宣对他撒娇,再也不抱孔宣。自然,也不准孔宣再跑去和他睡。 孔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想来想去,只想到萧韶大概是不喜欢自己了。想当初萧韶抱着他从灵山回来的时候就说过,如果他不喜欢自己了,不会将自己送走,只会把自己放在一边任自己自生自灭,再不理会自己的。 想到此处,孔宣顿时六神无主,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拿出架势撒泼打滚。 每晚锲而不舍地跑去萧韶那里,先是一路哭喊着被萧韶抱回来扔床上,被栖梧宫上下一阵嘲笑,说他长不大依旧是个顽劣不堪的孩子。而后是孔宣无视那些嘲笑,继续跑去萧韶那里,萧韶被他烦到不行,干脆弄晕了继续扔回疏影轩。 孔宣不伤心么?孔宣伤心呀,可伤心又能怎么办?不去找萧韶,萧韶就要不理不睬了,不理不睬之后岂不就是永远不会喜欢? 至少昏迷的时候,萧韶是抱着自己的。 某一天,孔宣继续去萧韶那里要和萧韶一起看书睡觉,结果被萧韶一个法术扔过来弄晕了。在自己床上醒来,云舒萦坐在他的床边,一脸的担忧。 “是吾皇叫寒翎大哥把你抱回来的。” 孔宣顿时就呆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停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男子汉死命忍着才没掉下来。 云舒萦看着心中难受,才要安慰他,孔宣却忽然一把掀起被子,就穿着单衣一路跑了。萧韶正坐在书房里处理事务呢,看到孔宣就这么跑过来,脚踝给冻得一点血色也没有。萧韶看得心口都发闷,忍住了去抱他的手,冷脸问道:“怎么了?” 孔宣站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九月的风透过窗子吹得他浑身打哆嗦。“萧韶,你不要我了吗?” 萧韶低下头继续批改公文,道:“我几时不要你了?” “你对我不理不睬,”孔宣红着眼眶说,“你将我从灵山抱回来的时候说过,若是不要我了,也不将我送走,只留我自生自灭。” 萧韶批阅的朱笔顿了顿,沉声道:“你也还记得我说的话么?那你记不记得我说什么情况下我才任你自生自灭?我的原话是,‘你不乖我就留你在一边,任你自生自灭好了’。你且说说,这些日子以来,你可听过我一句话?哪一次不是我说不准做什么你便去做什么?” 孔宣握紧了去拳头低头不语。 萧韶看他那样子,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又是不甘愿又是不知所措,语气不由得也软了几分。“宣儿,我并未任你自生自灭,这些日子我难道不是用心尽力传业授道么?你觉得我对你不理不睬,不过是为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跟我有搂抱之类的亲密。你就要五百岁了,难道希望别人提到你时加上‘乳臭未干’四个字么?” “……”孔宣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泪水。他却眨了一下眼,没有像平时那样哭出来。“萧韶,你说要我乖,要听你的话。听你的话是不是就是不能抱你?是不是就是不说喜欢你?” 萧韶闻言心中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却又别样的丝丝失落,正想点头,却听孔宣抹了把眼泪继续说道。 “可是萧韶,我就算不抱你,不跟你睡在一起,不说喜欢你,我心里也还是喜欢你的。萧韶,你看着吧,我以后听你的话,不跟你亲密,不说喜欢你,然后把你放在心里。” 孔宣说完,眼泪终于还是止不住了,动一动就从眼眶里往外冒。他也不敢去看萧韶的表情,更不敢听萧韶说话,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飞快地跑了。 “宣……”萧韶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这就没了徒儿的踪影。 “唉……”顿在那里良久,满心的烦躁,萧韶皱眉,顺手就将手上的笔给折断了。 事情便如萧韶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了,孔宣从那一日期再不跟他撒娇闹腾,每日用心修习。有时候萧韶路过疏影轩,都能听到他劝云舒萦好好学法术别捣乱的声音。 这就是孩子,训一顿就好。孩子的喜欢,并非那种喜欢——虽然暗处的人,都希望是那种喜欢。 萧韶说不清心中的想法,只能对自己说防患于未然是最好,这是在保护他。 对,保护,萧韶仰头靠在浴池的边沿上,在心里轻轻地重复着。在这个庞大而日深月久的计划里,各种心思与欲=望挣扎纠缠,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不想他被命运碾碎。 宣宣,师父在保护你,你懂么? 正想着,忽然身后一声“啪”的声响,耳边传来东西倒塌的声音。 “谁?!”萧韶立刻扬眉厉喝道。 转身一看,却不由得呆愣住了。那倒塌的东西是隔断卧房和浴池的屏风,屏风之所以会倒塌,是因为上面趴着一个人。那人应该是依着屏风看着,不自觉之间就往前一步,结果失神之下,连人带屏风一起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萧……萧……”那人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在地上挣扎了半天也起不来——被衣带子缠住了。 孔宣只觉得嗓子发干,一阵阵热气在四肢百骸流窜,一股往上冲到脸上,叫他的脸又红又烫,火烧一般。另一股往他的小腹处集中,灼热难耐,不知名的萌动越积越多,叫他不知如何是好。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听到自己的心擂鼓一般砰砰砰直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萧韶的身体,真好看!” 一头黑发披在身后,只余一丝丝挂在肩头。萧韶的的身体与自己相同又完全不同,一样的胸膛与腰腹,却又因为那些分明的肌理,透着完全不同的力量与坚实。一串串水珠从他的脸上脖子上胸膛上滑下,滑过锁骨,滑过胸前的两点,滑过结实的腹部,落入水中。暖气氤氲在水面,将小腹以下的部分遮得若隐若现。 半遮半掩,叫人想掀开。 孔宣如受蛊惑,扯断了衣裾爬过去,伸出手就想摸。却不料浴池边沿太滑,他一个不稳就要栽下水里。 哪能叫他一头栽下去?下面的自己什么都没穿! 萧韶下意识就抓住孔宣的手臂将他抱在怀里,低喝道:“不准看!” 这一抱,孔宣便紧紧靠在萧韶赤=裸的胸膛上,热得发烫的脸贴着他同样湿热的肌理上。坚实的可靠的温暖的胸膛,沉沉的快速的心跳,孔宣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低低叫了声“萧韶”,双手贴在他的胸前,嘴唇一合就含住了他胸前的珠子。 他实在是没了理智,只知道依本心行事,含住之后,无师自通就伸出舌头舔了舔。 “啊——”一阵酥麻从尾椎直传而上,莫名地快感从胸前传来,萧韶下意识就抱紧了怀里的人,仰头长叹一声。 这一声长叹如同鼓励,孔宣有种奇异的感觉,他知道这么做萧韶很舒服,因为知道萧韶很舒服,所以他自己也觉得好舒服。他的舌头更加灵活,点着舔着,用舌头拨来拨去。 萧韶亦是从未经历情=欲,竟然不知如何控制如何遏制。身上的舒服叫他不想放开,手上一用力就将孔宣从水中抱在池沿上。孔宣的身上也在发热,不自觉地扭腰蹭着紧紧贴着萧韶,双腿悬在空中无处着力,干脆就紧紧环着萧韶的腰。忽然,孔宣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硬硬的顶着自己。他这时才发现,萧韶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他的臀,一边用力揉着,一边将他紧紧地压向那处硬顶顶的地方。 更奇怪的是,感觉到这种硬度,他身下的某一处也开始发胀疼痛,难受得想要某种安慰。 可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孔宣放开嘴里的红点,身下更加用力地蹭着,双腿缠得如同两条白色的软弱无骨的藤蔓,仰头叫道:“萧韶……” “我在……我在……”萧韶亲吻着孔宣的额头与眼角,脸颊与嘴唇,脖子与锁骨,急促地喘息着,温柔地回应道。“宣宣,师父在……” 孔宣抱着他的脖子扭动,呜咽道:“萧韶,我难受……”他动动胯部,往前顶了顶,“我难受……萧韶……” “不难受,萧韶帮你。”萧韶低头吻着徒儿的嘴唇,伸手握住徒儿第一次站起来的小家伙,开始忽快忽慢地动作。 “唔……嗯……哈……”孔宣躲开师父的嘴唇,双手紧紧抱着师父的脖子,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只觉得羞恼难当,干脆一口咬在师父的脖子上。最开始是止住了声音,却越来越忍不住,最后的舒服好似能叫人发疯,孔宣忍不住,仰头叫道: “萧韶——” 就在仰头的一刹那,孔宣身忽然伸展出无数雪白的尾羽,每一根尾羽上都是朱红色的翎眼。如同隆冬白雪之中,红梅遍地盛放。而在这雪地红梅的背景下,怀中人衣衫尽湿,肌理毕现,一张雪白的脸上红晕遍布,眼里水汪汪的。 萧韶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他的徒儿,在第一次的发泄里高叫着自己的名字,打开了象征着求=欢与爱意的孔雀屏。 他的白孔雀,为他开屏了。 第十七章 太清境,大赤天。日出之处,太一宫。 小僮守在宫门口打呵欠,揉揉眼睛,忽见宫门不远处有道人影在踯躅。凝神看去,只见那人身材高挑颀长,玄衣紫带。 “啊呀!”左边的小僮推推右边的,“是凤皇!快去禀报帝君,凤皇来啦!” “凤皇?”右边的小僮拔起小短腿就跑,边跑边叫道。“帝君,帝君,凤皇来啦!” 正殿之后的花池边,紫衣白发的东华帝君正泡着茶看经典,听闻小僮的禀报微微皱眉。放下手中茶盏,身形微动,瞬息之间就到了太一宫外。 “怎么来了?” 语气之中有严厉的询问,有隐约的关心。 来人转过身来先叹了口气,皱着一双剑眉,正是萧韶。 “我……” 才说了个字就没了下文。 东华帝君眉头更深,转身道:“先进来,站在外头像什么样?” 萧韶面有赧色,跟着进去了。 穿过正殿走到后院,坐在花池边喝茶,盯着茶杯水面半天不说话。 “你来我这里就是喝茶的?”东华帝君敲敲桌子,“有话便说,从前怎么教你的?” 萧韶低头道:“我已经十几万岁了,别动不动就训我。” “那你倒是拿出个叫人放心的样子来。”东华帝君将看完的书抛在石桌上,斟了杯茶道。“怎么回事?神色不对,连身上的仙气都乱了。” 萧韶抬头看看对面之人,终是摇摇头道:“没事,只是最近心神不宁,总不放心,似是有事将起。” “能有何事?”东华帝君捡来一本佛经慢慢翻着。“若是那事,你不必担忧,我们自有万全之策。” 萧韶道:“白孔雀最近不对劲。” 东华帝君道:“知道,不过就是说喜欢你么。” “嘶……”萧韶一个不小心就给热茶烫到了舌头。 “前些天察觉有人用楚地咒术,故而用太虚镜看了一下,见他说喜欢你。”东华帝君看了他一眼,道。“怎么?” “没……没事。”萧韶咳了一声,恢复神色道。“那不过是小孩子分不清师徒之情与男女之爱罢了,所谓喜欢……在他心中觉得好的便是喜欢。” 东华帝君又看了他一眼,道:“我并未说他口中的喜欢不是师徒之间的喜欢,你说这一大串做什么?” 萧韶一下子就噎住了,喝了口茶躲避探寻的目光,道:“如此,不会乱了事情么?” “无妨。”东华帝君道,“不过就是顺了那两边的心意而已,只要你不动心,也不会如何。” 萧韶点点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神。 东华帝君确定今天这人有些不对劲,想想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每一步棋我们都洞若观火,最后如何,全在我等掌控之中。便是你动心了,也无妨,那就顺着他们的计划往下走。” 萧韶被最后那些话呛到,咳了一声道:“什么叫我动心也无妨?你们难道还要顺着他们的意思,真看着我被白孔雀迷惑了么?” 东华帝君面色一沉,呵斥道:“胡说!”顿了顿又道:“怎么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何谓‘看着你被白孔雀迷惑’?说你动心亦无妨,乃是觉着你不必受这计划影响,若是觉得喜欢,那便去喜欢,不必左右为难。我与他人商量过,你既不愿上这三十三重天来,那便好好守在下界,不必掺和进来。” “什么叫掺和?”萧韶笑道:“难道我不是神族中人?你们不要我了?” “这么十几万岁的人了,说什么要不要?别跟你那小白孔雀一样。”东华帝君轻斥道,“少一个也不会缺什么,却能给神族留个后代。” “难道我活着就只是给神族留个后代么?”萧韶笑道,“要是我喜欢白孔雀,那可是断袖,哪里来的后代?” “别拿那套插科打诨的来对付我,比我少活了那么多年,我岂能被你糊弄?”东华帝君训斥道,“我话里是何意,你心中自然明白。” 萧韶默默然,道:“自从那以后,谁还能真的自由自在活着?身在下界,心在三十三重天的,不止我一人。何况当初便说好了,一明一暗,一强一弱,一阴一阳。义父教我的东西,不是来给我儿女情长的。” 东华帝君沉默片刻,道:“你既如此,我也不多作言语。我只有一句话送你,”他看着萧韶的眼,沉声道:“依心而为。” 依心而为……萧韶在心中重复这三字,说得轻巧,若真的随心而为,只怕这一场谋划,尽数都要毁了。罢了,罢了,该如何其实心中自己清楚,怎么能因为一个晚上就乱了目光,心神不宁呢? 萧韶暗自深了一口气,叫心中那些烦乱沉静下来,起身道:“如此,我回去了。” 东华帝君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只是淡淡道:“这么快?难得来一趟,且歇一歇,见一见其他人。” “不了,这天都要黑了。”萧韶振振衣衫,举步往外走。“我回去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担心,现在听你一说心安了,还逗留做什么?回去了。” 若是不回去,那小家伙还不知怎么闹呢。 我说吾皇,您大概忘了,栖梧宫乃是下界,天上一日,地下可是一年呐! 第十八章 “萧韶——” “喝!” 云舒萦刚走到孔宣床前就听孔宣一声大叫,猛地就坐了起来。拍拍被吓得砰砰跳的胸口,云舒萦抱怨道:“干嘛?一大早的,吓死人了!” “萧韶……”孔宣的脑袋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晃了晃,脑子里总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萧韶精壮的身体,萧韶的吻,萧韶熏得通红的眼,萧韶的手……伴着这些画面,那些酥麻的感觉,那些逼人发疯的快=感,种种感觉与叫人脸红的画面重合在一起…… “孔宣?孔宣?孔宣!” 孔宣明明醒了还在发呆,脸上一下子惨白一下子泛红,最后红成一片,只是低着头发愣不语。云舒萦怎么看都不对劲,在耳边一声大吼,总算把孔宣飞走的魂魄给唤了回来。 “啊?什么?” 云舒萦坐在床沿上撑着手左看右看,下结论道:“孔宣,你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了,昨晚……昨晚萧韶似乎对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可到底怎么了不起,他却弄不清楚。想去问萧韶,有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好意思。怎么办才好? “孔宣,你病啦?”云舒萦伸手探他的额头,再试试自己额头的热度。“不烫呀。” “云舒萦,你知不知道那些事?”孔宣六神无主,想来想去只能和云舒萦商量。 “那些事?”云舒萦不明所以,“哪些事?” “就是……”孔宣满脸通红,“就是两个人之间的……没了衣服,手上那些……嘴上那些!” “没……没了衣服?”云舒萦顿时也满脸通红起来,手足无措地爬下床躲得远远地,瞪着孔宣道。“你……你这……你有辱斯文!” “不是我!”孔宣急忙争辩,想想又觉得不对,说道。“是我……”最后恼羞成怒。“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怎么会知道!”云舒萦红着脸跺脚,“你……我还没嫁人呢怎么能知道这些!” “也是……”孔宣垂下肩膀,又急又恼,“那怎么办?” 云舒萦看他神色不对,想想昨晚孔宣应该是去萧韶那里偷看的,怎么没听说是谁将他抱回来?他一大早地就问这些叫人脸红的问题,难道…… 云舒萦脱口而出道:“吾皇对你……” 心念一转,顿时生气起来。“太过分了!他昨晚才对你做了这些事,怎么能一早就不见踪影?真是……薄幸!他……” “不是,他没有!”虽然听说萧韶不在栖梧宫心中顿起一阵伤痛,孔宣不想她指责萧韶。“唉!总之要弄清楚他昨晚对我做的那些是什么程度!” 云舒萦问:“要怎么弄清楚?琳琅阁是不会有这种书的,难道要去问姨母?” “不行!”这么大了还弄不清楚这些事已经很丢脸了,还去问别人?难道要告诉他们萧韶的身体是怎样美丽好叫人也喜欢吗?孔宣一口否决,皱眉想想道。“云舒萦,我要去人间一趟。” “人间?”云舒萦想想便点头,“好主意!你快洗漱穿衣,我去准备一下!” “你准备?”孔宣惊讶,“你也去?” “去啊,为什么不去?”云舒萦回身奇怪道,“我们不是一个阵营的么?有难同当啊。再说了,你去弄清楚你的事情,我也要弄清楚我的啊,不然什么都不知道,像你一样被……被了还不清楚。女孩子的名节可是大事,怎么能迷糊?” 说完转身就走了。 孔宣想想也是,女子的评价之一便是贞洁,要是有天云舒萦也像自己一样被……被了,依云舒萦死要面子的又脸皮薄的性子,估计死都不会和别人商量的,那岂不是要吃大亏?当下便起床洗漱穿衣去了。 只是白孔雀未曾想,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若是对这事什么都懂,岂不是不大妙?男人对自己的喜欢的女孩儿,还是希望她单纯懵懂,由自己一点点教化的。白孔雀儿,你拿男子看男子的心思去帮人家女孩儿出主意,小心坏了事。 闲话休提,且说两人收好武器,并着肩便往正门走去。下了青石阶,在牌坊处遭到小僮的阻拦,两人在宫中地位今非昔比,连盘问都是客客气气的。 “小公子与云小姐要下山么?” 孔宣点点头,牵过云舒萦的手道:“我带云舒萦去一趟灵山见佛母,吾皇知道的。” 青衣小童一听就面有难色。“这……小公子,吾皇早上出门了,没有吾皇的手谕……” “你也说吾皇出门去了,我们哪里来得及问手谕?”云舒萦眉一横冷声道,“我们去灵山是大家都知道的,你要问,好啊,我跟你一起去姨母那里,看到底有没有说谎!” 一番话理直气壮还不怕对质,小僮哪里想到两人敢假传指令?当即即退了下去。孔宣和云舒萦相视一笑,乘云往西边去了,还真像是去灵山的样子。 那也不过是恰好骗骗青衣小童罢了,两人在海的对岸落下云头,捡了一处顶繁华的城市走了进去。 是时天色将晚,城市中点起盏盏红灯,一片繁华。两人仙姿神貌,俊美与脱俗,不似凡尘众人。又衣着华丽,一看即是出身不凡,身边却没一个随从跟着。十四五岁的年纪少年少女,却不避嫌地牵手游走,实在是闻所未闻,众人心中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小姐私会呢。 一路走下来,街上人都在偷偷打量。 云舒萦被看着心里不舒服,往孔宣处靠了靠,小声问道:“他们为什么看着我们啊?” 孔宣想想道:“大概是我们好看吧。” 云舒萦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晃了晃孔宣的手道:“我们要去哪里问那些事呀?” 孔宣想了想,道:“书阁吧。” 云舒萦问:“书阁在哪里?” 孔宣举目四望,忽然看见一间屋子里全是书,便拉着云舒萦跑进去。“这里!” 书肆的老板一看大金客上门了,忙笑着迎上去,做了个揖问道:“公子小姐想要什么书?小店有最新的文集和新写的传奇……” 孔宣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问道:“有没有书是告诉人那些事的?” 老板一愣,“那些事?” “就是……”云舒萦到底是女孩子,还没说完脸就是一红。 老板看看两人牵着的手,看看两人懵懂的年纪,再看看女孩儿羞红的脸,顿时明白了过来。“哦!这边请!这边请!” 孔宣和云舒萦对望一眼,心中高兴道:果然应该来书阁!跟着老板就走进内室去了。他们哪知老板心中在摇头,叹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如今的男女越来越出格大胆呢? 老板在内室的书架上搬出一摞书,嘿嘿笑道:“二位可算是找对人了,小店的书,可是……嘿嘿嘿!” 孔宣和云舒萦听着这笑声,禁不住心中一阵发抖,恶心得厉害。孔宣接过那些书,翻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赤=条=条缠抱在一起的男女,那图画得栩栩如生,男女身上纤毫毕现,搂搂抱抱,勾股交颈。孔宣只看了一眼,赶忙把书丢开,满面通红道:“我不是要这些书!” “哎呀!小心!这可是珍本!”老板忙不迭地将书接住,好好地收起,皱眉道:“不是这些?我说公子,这可是整个临安城里最好的了,你去别家绝对找不到这儿活=色=生=香的!” “你……”孔宣急得团团转,“不是这种!不是要教人做么做,是要教人为什么做……不对,是教人这么做是为什么……也不对……” 他说得乱七八糟,老板听得糊里糊涂,想了半天也搞不懂这两个孩子要什么,禁不住就发了火。“我说你们不是来小店闹着好玩的吧?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什么这么做是为什么?这么做自然是为了舒服了!小小年纪不懂就先去问父母,再不懂去问娼优,来我这闹什么!” 边说边将人往外推。 “你……”孔宣护着云舒萦,只被那老板推得一个踉跄,不禁就要发怒动手。便在此时,只听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哟——” 三人停下动作一看,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穿着红色衣衫的美貌女子,一双眼眼波欲流,正含着笑看着三人。见三人停下动作,女子便将手中的书册放在柜台上,笑道:“王老板这是要发大财了?怎么将客人往外推呢?那我今日可是要多收钱的。” “我说绿蚁姑娘,您别笑我了,要是没有您的画,我哪里能发财啊?”老板放了孔云二人,苦笑道。“今天不知是什么回事,晦气得很。你看这两个,得罪不起,有说不出要什么书,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来寻我开心。” 名唤作绿蚁的女子看看孔云二人,笑问道:“二位想要什么样的书啊?居然叫王老板也为难。” 孔宣将云舒萦护在身后,道:“想知道那些事。”想想又道:“不是教我们做那些事,是关于为什么做那些事……” “哦……”绿蚁弯眼一笑,“原来如此,哎,真真好生新鲜,王老板,下个月的传奇我有主意了。” 孔云二人一愣,绿蚁问道:“你们要不要跟我来?我可以告诉你们。” “你?”孔宣皱眉。 “嗯,”绿蚁笑着点点头,云鬓上的流苏一晃一晃的,分外美丽。“我。” 第十九章 珠帘半卷,红纱低垂。烛火摇曳,兽烟沉沉。绿蚁的阁楼,在一个烟波浩渺的湖边。 弯腰给少年和少女斟了茶,绿蚁在一旁坐下,笑道:“好了,二位要问的是什么?可以说了。” 孔宣喝了口茶,想起方才在书阁那里的事就皱眉。“说不清楚……不知从何说起。” 绿蚁眼眸微转,问道:“二位说不要教怎么做的书,难道是懂得如何行男女之事么?” 孔宣一愣,摇头道:“不懂。” “唉,好生烦恼,还是从头教起吧。”绿蚁转身去了一本画集出来,翻了一页,指着上边的两人问道:“懂得他们在做什么么?” 孔云二人炭头一看,点点头。“这个男的在亲这个女的。” 绿蚁闻言翻了一页,道:“现在呢?” “在摸对方啊。” 绿蚁再翻一页。“这张?” 孔云二人对望一眼,齐声道:“练功!” “噗……”绿蚁忍不住一笑,道。“傻孩子,这是在做事了!”看看两人傻傻的脸,便将做事之时男的如何女的如何,那滋味如何如何,说了个清清楚楚。 “啊……那个……”孔宣和云舒萦的脸顿时红成一片,嗫嗫嚅嚅不知说什么才好。绿蚁看着好笑,忍不住问道:“你们做这些了不成?” “没有!”云舒萦跳起来摇头道,“怎么能跟孔宣做?想想都觉得难受!” “就是!”孔宣也赶忙说道,“我是要和萧韶在一起的,怎么能跟你!” “啊?”绿蚁呆了呆,“你们不是小情人儿么?” 孔宣摇头。“不是,我喜欢的不是云舒萦,是萧韶。” 绿蚁好奇。“那你们怎能想到要来问这些事?这胆子……当真不小!” “因为……”孔宣看了看对面的女子,总觉得的有种长姐一般的和蔼亲近,虽然觉得不好意思,却也知道机会难得。“因为昨晚萧韶亲了我,抱了我,还摸了我……” 绿蚁心道,这叫做萧韶的女孩儿,胆子可真是大,居然将这小少年吃了还不管?“她摸了你?就摸了你?你没有像方才我说的那样,进到里面去?” “没有啊,”孔宣想想,很苦恼。“我要怎么进去啊?萧韶的身体和你给我看的图不一样……” 不一样?绿蚁总算明白那叫做萧韶的女孩儿为何如此大胆了,感情这是个石女呢?正想着,只听孔宣恼声说:“对啊,你一直说男女男女,男女是云舒萦要问的,我和萧韶都是男的啊!” 什么?绿蚁再呆了一呆,猛地看着孔宣,只见那少年皱着眉一脸苦恼。“男的和男的怎么办?” “男的和男的……”绿蚁头痛地取了另一册书,翻开道。“龙阳之事,是这般的。” 孔宣闻言赶忙凑过去,云舒萦却一下子跳开了。孔宣不解。“云舒萦你干嘛?” “我……我看你们男男做什么?这种事情……”云舒萦红着脸就要走。 孔宣拉住她。“你去哪里?等等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我不管!”云舒萦跺跺脚甩着孔宣的手,“总之我不要听!” 绿蚁看他们两个,忍不住摇摇头,道:“这样,云姑娘在外头坐着,孔公子在里头也能看见她,不怕她给人拐了去。我们在里头,小声地说。” 孔宣点点头,云舒萦手一挣裙角飞扬地走了,坐在外厅里低头喝茶。 “这下放心了?”绿蚁笑道。 孔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云舒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豁出性命不要,也要保她周全的。谁敢动她一根头发,就是跟我白孔雀孔宣过不去!” 绿蚁只当那白孔雀是武林中的称号,也不多说,只是一页一页翻着书跟孔宣讲解,声音低而轻柔,保证外头的云舒萦听不见。孔宣红着脸听下去,边听边回想昨晚萧韶的动作,禁不住更是满脸通红。 两人足足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将这事讲清楚,孔宣终于知道昨晚萧韶对自己做了何等了不得的大事。想想这事乃是人间夫妻之间才有的,心中禁不住暖意阵阵。 “还说不喜欢我,只拿我当弟子,哼,看吧!” 他自言自语,绿蚁却听得心头一跳,忍不住出声道:“公子……公子你与那一位,是……是师徒么?” 孔宣回过神来,道:“是啊,怎么?” 绿蚁咬着嘴唇看他,少年面如冠玉,一双眼大而灵动,实在是潘安之姿,这样好看的人儿,一腔心思喜欢着自己的师父? “姐姐,怎么了?”孔宣见绿蚁忽然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奇怪。 绿蚁张了张嘴,问道:“公子可知……你们……” 孔宣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点头道:“我知道,我们是师徒,又都是男的,大家会诋毁我,会说我们的坏话。可是这些我都不怕。如果萧韶也是喜欢我的,那就是世上最值得开心的事了,我还要在意别人的话做什么?” 可那是你的想法,你师父呢?他当真不怕么?绿蚁想问,却不忍心打破这孩子的一腔深情。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等长大了就会慢慢消退了喜欢。这世间,不是没有真情么? 牵动往事,绿蚁笑了笑,柔声道:“好勇气。” 孔宣抓抓头笑了笑,开心地说道:“好啦,谢谢姐姐,这些东西以前都没有人跟我们说,我么什么都不懂。要不是你,恐怕将来吃亏都不知道呢。” 他说着扬声叫道:“云舒萦,你进来!” “干嘛?”云舒萦撩开珠帘走进来。 孔宣站起身与她并排站着,低声道:“今天多亏了这位绿蚁姐姐。” 云舒萦会意,两人一同行了个礼,齐声道:“多谢姐姐教导!” 绿蚁吓了一跳,忙道:“客气了,这……这可真是……” 孔宣正色道:“姐姐,天色晚了,我们要回去了,今天多谢你了,将来……将来若是能与萧韶成连理,我一定带他来见姐姐!” “我也是我也是!”云舒萦道,“多谢姐姐,我回去就跟云远叔叔说,你看过云丫头的身体了,那可是云丫头丈夫才能做的事情,你快快娶了云丫头吧。” 绿蚁点点头,心中真切的期盼这两个孩子能得偿所愿,起身问道:“你们家住何处?我叫人备车送你们回去。” 两人相视一笑,牵起手对绿蚁再拜了一拜,道:“姐姐再见!”语罢拈诀起身,乘云瞬间离去。 “这……”绿蚁目瞪口呆,腿一软就坐在了凳子上,惊慌间手一扫,将桌上的茶杯撞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娘子?”外头的侍女听到声音忙进来,见绿蚁一脸惨白地坐在那里,那少男少女却不见了踪影,还以为来了武林高手掳人,急声问道:“怎么了?娘子,要不要报官?” 绿蚁半天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不必了,今日之事,不要说出去。” “是,婢子知晓。”那侍女给她斟了杯热茶,又给她顺了顺气,忍不住问道:“娘子,你做什么要管这闲事啊?” 绿蚁笑了笑,低头看着茶水里隐隐约约的影子,道:“大约是……不想他们像我一样,什么都不懂,到头来坏了名节,弄得个凄凄惨惨吧。” “娘子……”侍女忍不住落泪,俯下身靠在绿蚁的膝上,摇了摇,道。“娘子不伤心,公子终究会想通的,到时候他就会回来的。” 绿蚁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抚了抚侍女的长发,抬头望了望天边的弯月。 第二十章 孔宣斜靠在窗下看书,云舒萦在一旁自己和自己下棋,满屋的静寂和无聊。 那天两人偷偷跑出去,回来居然没有人发现,顿时心中一阵开心。但是云冉告诉他们凤凰出门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萧韶怎么能在对我做了那些事之后不见了?”孔宣顿时又是一阵难过。 云舒萦安慰道:“也许是吾皇觉得不好意思,也要想一想?” 孔宣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在栖梧宫里专心等待萧韶回来。萧韶不在,两人的课业也不能丢下。于是佛理之类的课便由白云远来教授,而法术与武艺,则由番奚来上课。 “云远叔叔每天都跟我们讲课呀。”云舒萦说着说着就会笑出声来,开心得不得了。 “可是还有个番奚将军!”孔宣高兴不起来。 番奚与白云远差不多大,也是栖梧宫的元老之一,加之从小修习兵法,成年后又担当大将军这样的职位,故为人威严肃穆,镇日不苟言笑。教授兵法的时候完全将孔云二人当做自己手下的士兵,要求严格,稍有差错便要打板子。 孔宣对番奚是敢怒不敢言,私底下跟云舒萦抱怨道:“我怎么觉得番奚将军老是真的对我啊?” 云舒萦因为是女孩子,所以被罚的时候常常将刑量减半,所以很同情地安慰道:“你多心了吧?” 孔宣默默无语。 这天番奚给两人讲解枪法,演练了一遍之后便要孔云二人练习。过了半个时辰,番奚道:“好了,演给我看看。” 孔宣一听就皱眉。 这枪法是番奚自创的,枪式沉重,总共有七十二路之多,短短半个时辰怎么能练成?两人只能硬着头皮摆了架势。刚开始还有几分样子,越到后边就越没章法。看到第四十枪,番奚忍不住沉喝道:“停下!” 两人停了手上的动作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又要被罚了。 果然,番奚面色一沉冷声道:“这也算是耍枪?上了战场被人一个挑刺就能把你们杀了!”他负手于后喝道:“云丫头一边去看着,孔宣再来一遍!” 这分明是抢人所难,哪里是教习枪法?孔宣当即就发了火。“这枪法这么难,怎么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学会?” 番奚冷笑道:“当年我创出这套枪法,只在吾皇面前舞过一回他便能记住。” 孔宣争辩道:“那是因为他是萧韶。” 番奚道:“你莫忘了你是吾皇的弟子!” 孔宣登时语噎,握紧了枪说不出话来。 番奚严厉道:“去,先练三个时辰的枪!” 这是故意找借口罚他!孔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砰”的一下用枪锤了一下地面,大步离去。番奚在他身后冷冷地哼道:“骄纵任性,顽劣不堪,不知尊卑长幼!简直有辱我栖梧宫的名声!” 孔宣咬紧了牙不说话,当天练了足足五个时辰的枪,第二天就将那套枪法娴熟地演练了出来。番奚嘴唇紧抿没有说话,孔宣扬起下巴看着他,云舒萦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想着梁子算是结大了。 孔宣觉得委屈。番奚教授的全然不是他平时熟悉的,枪法兵法阵法,这些都是兵家战场上的东西,与法术修炼完全不沾边。说与番奚听,番奚却道这是保卫栖梧宫必须的课程。如果孔宣说得多了,他便冷笑道:“吾皇文武双全,惊才绝世,无论是法术还是佛理亦或是兵法谋略皆是六界中的佼佼者。你身为吾皇唯一的弟子,竟然连吾皇百分之一都做不到么?” 不知是不是孔宣的错觉,说到“唯一的”三个字时,番奚的语气里竟有种怨恨一般的感觉。 于是孔宣只能用心学习,萧韶一去就是半年多,完全没了消息。孔宣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去多久,所以也不知道他回不回来。两人相识以来,无论萧韶是不是冷落,两人至少都朝夕相处。像这样半年多都杳无音讯,直叫孔宣惊慌。 是不是萧韶出了什么事情?他是不是不回来了?孔宣在夜里惊恐。转念一想,这栖梧宫是他一手创立的,他就算丢下自己也不会丢下云冉白云飞等人,怎么可能不回来? 想到此处,心中略安,却又忍不住伤心起来:孔宣猛地想起,在萧韶心中,只怕栖梧宫与云冉等人要比自己重要得多。自己当他是除佛母以外唯一的依靠,他却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 “那是当然啦,”云舒萦听了他的话以后说道,“吾皇毕竟是一族之王,怎么可能跟我们一样只想着自己喜欢的人?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是要考虑的,比如说鸟族怎么样啊,栖梧宫怎样啊,还有什么六界安宁之类的东西。” 孔宣听了以后沉默,心中隐约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无知了些,什么都还不懂的样子。 这样的念头叫孔宣更用心地修习,不管是佛理还是兵法。无论如何,要对得起凤凰之弟子这一称呼,决不能辱没了萧韶的名声。 春去秋来,萧韶离开的时候是春天,这冬天都快要过去了,萧韶还没有回来。 云舒萦跑进疏影轩的时候,正好看到这样一幅情景。疏影轩里的红梅开了第一枝,而那银发白衣朱带的少年正仰着头伸手去摘枝上的梅花。 君且远游不知方,墙角梅花有暗香。一枝折得玲珑好,何处堪寄,不如随尘,香丝留长。 “孔宣,”云舒萦忍住激动轻声道,“吾皇回来了。” 孔宣手上的梅花“啪”一声就折断了,抬脚就要往外冲。动了一步,有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云舒萦。 “哎呀!”云舒萦跺跺脚,“我再怎么捉弄你也不会拿这事来说呀!快去快去,在他屋子里呢!” 孔宣一下子抓紧了手中的梅花,立刻就冲了出去。 萧韶回来了萧韶回来了萧韶回来了……他有变样子吗?一定没有的,你看他好几十年都没变过。见到萧韶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萧韶我好想你?萧韶你回来了?萧韶我喜欢你?萧韶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对我做了什么了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萧韶我跟着番奚将军修习学会了好多东西,萧韶……萧韶我好想你!特别想你! 思来想去,脑子里竟然只有这一句话。 实在是太……太莽撞太不经事了,还这样横冲直撞的,等等见到了又要被说小孩子了。 孔宣在萧韶的院子前猛地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好久的气,确定自己的心跳跟平常一样了,才握着梅花往里面走。 院子里没有下人,静静的只听到朔风扫落梧桐叶的声音。才走到院门边的梧桐树下,就见萧韶睡在窗下,他院子里的梅花也开了,一枝红梅低低地伸在窗下,恰好映在他脸侧。萧韶额上有一枚朱砂印,那花纹与那红梅相映着,孔宣只觉得这世上一定不会有比萧韶更美的人了。 孔宣蹑手蹑脚地走去,想趴在萧韶的榻边等萧韶一醒就亲他一下,然后笑着说“折梅且寄为君好,萧韶这枝梅花送给你。” 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一笑,孔宣快步跑过去,却不小心踩了一下地上的枯叶,“啪”的一声响惊动了院子里的人。 是院子里,不是屋子里。 孔宣看到窗边的红枫叶中一个人蓦地转过身来,眼中的惊讶、担忧、恐惧、杀意,种种情绪汹涌而起,却掩不住眼底最初饱含的神色。 那种神色,是云舒萦说起白云远才有的。 那是鸟族大将番奚,呆在萧韶身边几万年的番奚,是萧韶亲手养大的番奚! 第二十一章 番奚站在萧韶窗外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上,正低着头凝视窗户里闭目养神的萧韶。 孔宣看去,只见番奚转头过来那一刹那,眼中分明有眷眷深情。只是在看到孔宣之后,那些神情被惊讶、担忧、恐惧、杀意,种种情绪汹涌而起,迅速掩埋。 “你!”孔宣心头“噌”的一下冒起了火。那火焰烈烈灼人,烧伤他的肺腑心肝,痛得他“啪”的一下召出孔雀扇,一扇子就扇了过去,怒喝道:“谁准你这样看他的?!” 番奚蓦地飞起掠开,身后的梧桐树被孔雀扇斩断,轰然倒下。孔宣一击既出,人也飞掠而上,逼紧了凝剑气于孔雀扇上,扇子一挑便是一刺。 番奚右手一翻召出银枪,双手将枪身一抖便荡开了这一剑。孔宣顺势将掠开,左手一个惊雷咒便劈了过去。番奚却不再迎敌,荡开敌人之后便拈诀飞起,惊恐地看了一眼窗内,那里头萧韶听到动静已经睁开了眼。对上那平静如常的眼眸,再恨恨地盯了一眼孔宣,番奚一语未发,瞬间便消失了。 他不看孔宣便罢,只这一眼叫孔宣心中怒火更高,只恨不得将他一扇子扇出六界之外,再也不能出现在萧韶面前。 “不准跑!” 孔宣双眼中有红色骤起,提气就要追上去,却被人一把抓住了肩,萧韶的清喝传来。 “住手!” 孔宣身手本来就与番奚相差,被这一按又失了先机,哪里还追得上?心头怒火直往上窜,一把甩开肩上的手,叫道:“你为什么拦我?” 萧韶被他那一甩惊了一惊,顿时不舒服起来。他早早便去了太一宫,回来的时候才记起栖梧宫中已过了快一年了,心中担心孔宣,怕他没了自己在身边不适应。正在屋里想着要怎么跟孔宣解释这离开的一年,听到孔宣进来的时候心中还暗自开心了一下,哪知变故突然,孔宣竟一语不发就大打出手。 “番奚乃是你的长辈,怎么能对他动手?我教你的长幼尊卑都忘了?” “长幼尊卑……谁管你的长幼尊卑!”孔宣气得眼睛都红了,“你看他是什么眼神?他那是喜欢你!” 萧韶愣了一下,训斥道:“他被你撞破私情,何等有失颜面,你还追上去,是要整个栖梧宫都知道他喜欢男人么?” 孔宣道:“喜欢男人有什么大不了?我还不是一样喜欢你?你为什么这样担心他?” 萧韶道:“他与你不一样,你是我凤凰的徒儿,顽劣一点无所谓。他却是六界中赫赫有名的战将,名声何等重要,若是被人知晓,岂不是整个人都毁了?” “你居然这样担心他?”孔宣握紧了扇子,“你早就知道?” 萧韶点点头:“许久之前我便发现了,只是我没那份心思,给不了他想要的。他不言明,我也不好说破,只希望他能渐渐淡了这念头。未曾想……” “未曾想什么?”孔宣狠狠地一甩扇子,把那倒下的枫树又劈成了几段,“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偷看你!怎么可能是第一次?他又不是现在才喜欢你!你当我是小孩儿呢?” 萧韶沉默了一下,孔宣以为他是默认。“为什么?萧韶,这不公平,为什么你允许他喜欢你偷看你,却不准我说喜欢你?萧韶,这不公平!他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又如何?他的名声重要我白孔雀的名声就不重要了吗?你说我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天长地久不知道人言可畏,但是在你离开的这一年里我很认真地想过了,就算我以后不能名扬六界,就算我以后天天被人看不起,我也还是喜欢你!我心心念念等你回来,你一回来,居然为了个喜欢你的男人训斥我?你……” 孔宣双眼一红,在说不出话来。孔雀扇收了他的怒气与伤心隐隐闪着红光,全不同于平日里的白光灿灿。萧韶心中一惊,才要动手制住他,却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孔宣!” 云舒萦忽然从外头跑了进来,一把抱住孔宣扬起的手,急声道:“住手住手!你忘了我们的话啦?不要胡闹快住手!” 孔宣被她拉得手脚顿住,心中不禁一阵清醒。眼中红光渐退,捏着扇子站在那里直喘粗气。 云舒萦松了口气,转头看着萧韶,皱眉道:“吾皇你太过分啦!孔宣等了你很久的,他为你吃了很多苦你知不知道?你一回来就训他,孔宣会很难过的!” 萧韶看着少女紧紧地抓着少年的手,看着少年本来都要暴怒了还给她抓得服服帖帖的,禁不住心头就有火。冷声道:“我的事,轮得到你来管?谁准你乱跑来的?云冉是太骄纵你了!上次的罚还不够么?” “你做什么这样骂云舒萦?”孔宣手一挣就要冲上去,被云舒萦牢牢抱住,只能在原地怒目。“你的事轮不到我们来管,是番奚才能管对吧!他是赫赫有名的战将,他武艺高超兵法了得战无不胜!你眼中根本就没有我们,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永远都不重要!” 萧韶一听他维护云舒萦,心中更是怒火熊熊。“你看你这样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对师尊大呼小叫,与女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哪里有点大人的样子?” “那要什么样才是大人?要我也像番奚那样抱着喜欢你的心思守在你身边却什么都不说,几万年了都只是在远处看着,因为别人发现就害怕就想杀了那人?萧韶,我白孔雀孔宣做不来这样的事!我喜欢你我就会大声说出来,我要看你就会光明正大地看你!” 孔宣极力挣扎,把云舒萦弄得手忙脚乱。 “萧韶,我告诉你!”孔宣嘶声叫道,“我喜欢你,不是小孩子乱闹脾气,光明正大,不怕被六界知晓!” “孔宣!”云舒萦看到萧韶眼色顿变,赶忙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不要操之过急!不要挑痛处踩!小心功亏一篑!欲速则不达!切记切记!” “我痛!”孔宣呜呜地模糊地叫着,“不踩他痛处我痛!我心口痛你知道吗?!” “好了好了!”云舒萦拖着他要往外走,“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你跟说说方才到底怎么了,做什么把他院子里的树都砍了?” “我看到番奚在看他!他不准我喜欢他却让番奚那样看他!我……” “原来如此,确实有点可怜……” “云舒萦你到底帮哪边啊?我要伤心死了你知道吗?” 萧韶看着少年被少女拖着渐渐远去,逐渐消失在重门之中。少年的声音渐渐含着哽咽渐渐远去,应该是少女在安慰开解他。 这两个人,是默契自然,是欢喜冤家,是青梅竹马,是天作之合。没有十几万年的距离,不同为男子,不是师徒。两个人在一起,何等的众望所归。 萧韶闭了闭眼要平复心中的怒火,却在脑中想起方才少女一把捂住他嘴的情形,又记起他嘴唇是何等柔软。猛地一睁眼,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忙伸手按了一下身边的石桌,再度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进屋去。 等他走进了屋,那石桌才“喀拉”一声,化作碎块摔在地上。那一声碎裂声传入耳中,像是心中的城墙又裂开了一道缝隙。 风吹过,有红梅花瓣在风中飘开,零落到一旁的草地上,碾做尘土。人说梅花高洁不屈,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香如故。可那是自然凋零的,这一枝,却是在争执之中被忽略被掐断,被纷乱的脚步碾碎的,也可以暗香如故吗? 萧韶,萧韶,你看一看,这是孔宣要送给你的梅花。 第二十二章 萧韶负手站在书房里,外头是隆冬大雪。 栖梧宫虽是仙岛仙山,萧韶却不喜欢像别处一样用法术做成四季如春的样子,因此栖梧宫有春夏秋冬。还记得孔宣刚来的时候是春天,栖梧宫和灵山的天气差不多。等过了一段时间,却又艳艳烈阳,热得他直叫唤。而后秋雨绵绵,冬雪阵阵,引得孔宣拉着他满栖梧宫跑。 那时的孔宣,现在的孔宣…… 他从太一宫回来已过了半月多,这半个多月来,孔宣照旧每日与云舒萦一同前来上课。这些天下雪了,萧韶便停了两人在屋子外头的课,只在屋子里教读经典。这样枯燥的课,孔宣自然是喳喳叫着嫌弃无味的。他一嫌弃就和云丫头一起撒娇,要停课去玩。关于那天两人的争吵,竟不提一字,像是未曾发生过一般。 萧韶不知道是他依旧小孩儿心性,所有的争吵与不快在刚发生时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等第二天睡醒了,又将一切抛在脑后,该玩的时候还是玩,该闹的时候还是闹。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是小孩子了,他记得两人之间的伤痛,也想生气也想大闹一场,但是云舒萦在劝他,在他要胡闹的时候拉着他管着他。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萧韶都觉得不开心。更不开心的是后一种,云舒萦那丫头可真是有本事,居然能劝住孔宣那魔王?真不愧是青梅竹马。 想到青梅竹马四字,萧韶心中更是烦躁。 “吾皇。” 一声娇软传来,萧韶转身,原来是孔宣和云舒萦来上课了。 云舒萦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衫子,外头披着白狐裘。头上带着她的骨簪和一支点翠步摇,清雅矜贵。外头下着大雪,她手上却没有伞,只是抱着一个汤婆子。萧韶转眸,原来伞在孔宣手里。孔宣依旧是白衣朱带,与云舒萦一站,不禁叫人赞叹公子温润,佳人娇柔。 端的是一对好璧人! 云舒萦盈盈一拜,起身笑道:“吾皇,今天还上佛理么?” 萧韶淡淡道:“怎么?觉得枯燥了?” “可不是么!”孔宣抢在云舒萦面前说道,“这佛理整天般若菩提萨摩可的,念得头疼!” 萧韶原本心中的不快被他这一句话逗得烟消云散,禁不住笑着训斥道:“胡闹!忘了你是灵山出来的?连佛理也不懂,回头我如何向你佛母交代?” 这话是说佛理不学也得学,学也得学?孔宣和云舒萦对望一眼,双双垂下了肩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萧韶见他们那心不甘情不愿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真真要笑出声来了。他虽然不能对孔宣生出那种情意,师徒之间的爱怜宠溺应该还是有的,哪里真的舍得叫孔宣不开心?故而将口气放软,道:“这般不情愿!也罢,今日天寒,你们便回去吧,不必上课了。” “真的?”孔宣和云舒萦惊喜地叫出声来。 这笑脸看着可真叫人心胸舒畅,萧韶此刻终于知道佛母为何舍不得对这人严厉了。当真疼爱起来,莫说舍不得他哭,便是他脸上的笑也舍不得停下。“再不走,我可要反悔了。” “大丈夫说话算话不能反悔的!”孔宣哗的一下撑开竹扇,拉着云舒萦的手就跑。“快走快走,再不走要上课啦!” “哎哎!”云舒萦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忍不住打了他一下。“你慢点!我都要摔了!” 孔宣哪里管那么许多?拉着他只管跑了。 “等……等等!”云舒萦跑得气喘,忍不住甩开了孔宣的手,怒道。“跑那么快干什么?” 孔宣撑着伞站在雪地里,也喘了口气,没有说话。 云舒萦围着他左右打量了一遍,奇怪地说道:“怎么了?你不开心的样子?那干嘛刚刚作出一副开心得要跳起来的样子?” 孔宣低头踢了踢地上的雪,低声道:“我还是想到那天的事就生气,我看到萧韶就想扑上去抱着他说,不准叫别人喜欢你,你也不准喜欢别人!” 云舒萦瞪眼训斥道:“不是说好了么?按兵不动,蚕食而行。要一点点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 “我也不想太急躁啊!”孔宣恼声道,“可是一想到番奚天天在他身边,抱着那种心思,我便不舒服!我便想将番奚从他身边……” “何谓‘那种心思’?”一个声音忽然问道。 孔宣想也不想地回答道:“还有哪种心思?番奚要与我抢萧韶!”回答完了才发觉不对,这声音分明是男子,可这里除了他不是只有一个云舒萦么? 猛地转身,只见雪地修竹那边,一个身穿黑甲的男子大步走出,沉声问道:“休要童言无忌!义父守在吾皇身边那是职责所在,乃是尽忠职守,怎能与你小孩子一般的撒娇邀宠一样?此语与我听也就罢了,若是给不知情之人听见,岂不是要毁了吾皇与义父的名声?” 这话里一个“童言无忌”,一个“尽忠职守”,一个“小孩子”,一个“撒娇邀宠”,还扯上“毁了名声”,只叫孔宣心中顿觉怒火熊熊,禁不住冷笑道:“我童言无忌?你以为你比我大多少?不过就是比云舒萦年长一些罢了,与我一般皆是少年,休要拿年纪说事!你不知实情,哼,‘撒娇邀宠’?‘尽忠职守’?我与你义父对萧韶的心思都是一样,都是爱慕之情,哪来的幼稚成熟、玩笑崇高之分?若是真的有,只怕也是你义父不如我!” 寒翎怒道:“胡说!我义父如何不如你?” “我……” 孔宣才说了一个字就被云舒萦拉住,“孔宣,这个时候,难得吾皇不责罚你了,不要惹事,快走快走!” 孔宣咽下舌尖上的话,狠狠地跟着云舒萦举步,却被寒翎一把拦住。“站住!先说清楚!” 云舒萦抓着孔宣的手一紧,却被孔宣一把甩开。 “云舒萦你别拦着我,今日非说清楚不可,如何我对萧韶的情义便是如此幼稚的邀宠,他番奚对萧韶就是值得敬佩的尽忠?一样的都是爱慕,一样的都是男子对男子的倾心爱意,如何我就要被制止,他番奚却可以抱着这样的情意守着他?我尚且敢说出喜欢,他番奚千万年来除了在暗处偷偷看着,敢做什么?他若是真的喜欢,那便说出来,与我一同争!这么在训练中折磨我,被我发现又动显杀意到头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逃走算什么?难道萧韶都不值得他放开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么?” “你……满口胡言乱语!”寒翎唰的一下召出红焰枪,摆开了架势喝道,“莫要仗着你是吾皇之弟子便如此污蔑宫中长者,今日我便把你抓去与我义父赔罪!” 孔宣冷笑道:“打不过你义父,我还打不过你了?想抓我白孔雀,只怕你道行还不够!”语毕召出孔雀扇,五指一抹,折扇张开便迎了上去。寒翎亦是不再多说,红焰枪一抖就与孔宣打了起来。 那银白与火红缠成一团,乍分乍合,满院的修竹被仙气法术激东倒西歪,断了好几棵。云舒萦看得着急,骨簪一拨就冲了上去。 “孔宣,孔宣快住手!快住手!” 孔宣正扇面一甩将扇子中的剑气凝成光剑激射出去,看到云舒萦插手,不由得吓了一跳:“舒萦退开!” 云舒萦没注意那些光剑,恰巧身子一偏躲了过去,叫道:“快住手!给吾皇知道了怎么好!”才说着忽然被孔宣揽着腰一个转身。 原来那头的寒翎亦是没料到云舒萦会插手,见光剑袭来便横枪一扫,将那些剑光给挡了回来。眼见那光剑要打在云舒萦身上了,孔宣别无他法,只能将云舒萦抱过转身,自己给挡了下来。这光剑乃是他剑气凝成,锐利之至,幸好他打斗之时身上有剑气护体,否则真要给伤到了。 “孔宣……”云舒萦也给吓了一跳。 孔宣拍拍她的肩膀,道:“没事了,你怎么……” 话还未说完,便听一声沉喝道: “孔宣!” 第二十三章 “孔宣!” 来人人未到声先闻,在栖梧宫如此呵斥,除了萧韶还有谁?孔宣转过身,只见白光一闪萧韶便站在了一旁,喝道:“为何在宫中与人争斗?” 孔宣一听他先呵斥自己,心中顿时委屈,别过头一语不发。云舒萦见状忙帮他解释道:“孔宣没说错话!是寒少将先动手的!” “住口!何时问你话来?”萧韶喝道,吓得云舒萦肩头一缩,不敢说话。又沉着脸色看着孔宣,喝道:“说话!” 孔宣扬起下巴道:“我与云舒萦从你那里回来,云舒萦问我为何不开心,我便道我依旧对那一日的事难以释怀,我依旧在意番奚在你身边,我依旧不能忍受番奚他带着那种心思在你身边!而后寒翎忽然出现问我何谓‘那种心思’,我便道那是与我对你一般的喜欢。寒翎便说我对你是小孩子的撒娇邀宠,寒翎对你便是尽忠职守。我不服,我与她对你都是一样的爱慕喜欢,如何我便是幼稚?寒翎便说我污蔑番奚,要抓我去给番奚赔礼!” 他说得满腹委屈,心想自己全没有做错,满心期待着萧韶此次为他说话,便是主持公道地说一句:“你对我不是小孩子的玩闹,与他番奚一样都是喜欢”。这便可以了,不用训斥寒翎什么。就是因为今次之事罚他,他也毫无怨言。哪知萧韶眼中怒气顿起,沉声道: “番奚对我自然是尽忠职守,没有牵扯私情,你怎可这般胡言乱语?” “什么?”孔宣睁大了眼,叫道,“萧韶你怎么能这么说?那一日在你的院子里……” “哪一日在院子里?”萧韶截断道,“我如何不记得了?你快快随我到书房去,今日需好好罚你一顿!” “你……”孔宣心中又气又委屈,一股酸涩直冲眼眶和鼻子,若不是他生生忍着,一定要落下泪来。 “我如何?”萧韶皱眉喝道,“你这是不认罚么?” 孔宣道:“我认罚,我在宫中与人动手,是我不对。只是你说番奚的那一番话,我却不能同意!” 他眼中泪光闪闪,抖着声音问道:“萧韶,是不是到现在,你都还当我对你的情意是小孩子的玩闹?” 萧韶别过头不去看他的泪眼,怒道:“此事随后再说,现在先跟我回书房去!” 说着便要手一伸就抓住了孔宣的手腕。“走!” “不走!”孔宣一下子甩开萧韶的手,转头对云舒萦笑道。“舒萦你看,他从来都不将我这一份情意放在心上。” “孔宣!”萧韶要再来抓孔宣,孔宣却将手放在身后,快步后退。 “萧韶,难怪番奚这么多年来从来不说对你的喜欢,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不管什么样的感情到了你这里都会变成别的的样子?他番奚的千万年都是尽忠职守,我白孔雀的满腔热情都是撒娇胡闹!之前在集市老爷爷说你是上古神族我还不相信,你又不是天界那些无情无欲的神仙,怎么能是上古神族呢?我现在才明白,你与天界那些神仙没什么两样,一样的无情无……” “啪——”一记耳光迎面而来,孔宣被打得摔出半丈来远。 “孔宣!”云舒萦扑过去,回头哭道:“吾皇你太伤孔宣的心了!” “闭嘴!”萧韶一甩袖子怒目道,“你怎知他如何伤我的心!半点都不曾体会我的用心,不知其中隐情苦衷……” 猛地住口,用力地闭上眼,萧韶深吸一口气,不想再说下去。 正在此时,云冉与烛寰匆匆赶来,云冉远远地喝道:“何事吵闹?” 走近一看,寒翎在一旁不知所措,云舒萦坐在地上哭,孔宣一手撑在地上正站起,左边脸颊红肿一片,嘴角哦犹有血迹。而萧韶站在那里,脸上全是怒不可遏之神色。 “怎……”云冉长这么大还未曾见过萧韶如此动怒,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吾皇……宣宣……这……” 萧韶摆摆手制止云冉的话,望着孔宣沉喝道:“先前要你去书房领罚,那是怜惜你是我弟子,不忍伤你颜面。你既如此冲动莽撞、不知体惜,那便去地牢里呆着!” “吾皇!”云舒萦哭叫道,见萧韶怒容全没有松动之色,只能拉拉孔宣的袖子,劝道:“孔宣!” 孔宣一把甩开她的手,一语不发,转身便往地牢走去。 “吾皇……”云冉见状也忍不住要求情,才说了两个字便被喝道:“今日看谁敢求情!我一片苦心,他都当杂草一般糟蹋!烛寰将他关到地牢去,给我关到他认错为止!没我的号令谁敢放出来就等着受五色光剑之罚!” 说完袖子一甩,径自回房去了。 “这……”云冉和烛寰转头想问云舒萦到底怎么了,云舒萦咬住了嘴唇摇了摇头,一语不发,只流着泪走了。 云冉和烛寰对望一眼,只能叹气,一齐追上了孔宣。云冉看孔宣眼睛都红了,眼里一片泪花,只是抿着嘴忍着,心中也是难受,忙安慰道:“宣宣别怕,等等吾皇气消了冉姨就去劝他。” 孔宣吸了口气,咳了一声,哑着声音说:“不必了冉姨,宣宣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罚是应该的。往后……” 孔宣顿了顿,握紧了拳头。“往后也不必为我求他什么,既然我想要的他永远都看不到,永远都不会给,那他怎么做我都是伤心,还不如不见他。” 云冉吓了一跳,“什么叫‘不见他’?小孩子别胡说!” 孔宣摇摇头,道:“冉姨,我说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等过了明天……”他忍了忍泪,才继续道:“我一定要好好修习法术,快快回到灵山去!” 烛寰与云冉摇摇头,只当他是小孩子说起话,将地牢好好地整理了一遍,才锁了上去。云冉看看里头坐着的孔宣,柔声道:“宣宣不要怕,外头就有人的,明日我们便劝吾皇将你放出来。” 孔宣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十四章 云冉在萧韶屋子里走来走去。 “你这次到底怎么了?平日里宣宣与萦萦胡闹的还少么?怎么这几次都罚得这样重?宣宣是你弟子,你唯一的弟子!你不是要把他宠上天去的么?你也忍心?你怎么忍心!” 萧韶端坐椅上,低头喝茶不语。 云冉看着心头生气。“萧韶!问你话呢!” 这宫里也就云冉和萧韶的年纪最接近,虽然两人也差了五千岁,但在仙界这都不算什么。故而惹恼了云冉,她也是敢直呼萧韶姓名的。 “萧韶!你说话啊!那地牢里头多冷?也是孩子能呆的么?回头伤了病了还不是你自己心疼!”云冉一把抢过萧韶的茶,“别喝了别喝了!我都急死了!” 萧韶看着眼前这几个孩子的娘跟小女孩一样没大没小,不由得就想起了孔宣。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冉冉,孔宣他今日在寒翎面前说番奚喜欢我,对我乃是爱慕之情。” 云冉一下子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腿一软就跌坐在椅子上,扶着额道:“他……他怎么知道的?还有谁知道?” “番奚家那孩子寒翎也在场,寒翎以为宣宣在污蔑番奚,这才打了起来。”萧韶垂下眼道:“还不过不要紧,寒翎那孩子一心向着他义父,不会说出去的。” 云冉闻言松了口气,皱眉道:“宣宣怎么知道的?这么久了都没有人发现,怎么他就看到了?” 萧韶道:“我从太一宫回来的那天,番奚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看我。宣宣恰好要来偷偷找我,便给他知道了。他与番奚动了手,番奚不作一语便走了。” 云冉叹息道:“真乃天意……”又抱怨道:“番奚真是块木头,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好歹说些什么糊弄过去也好,只要叫宣宣不起疑,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都不为自己想想么?” 萧韶摇摇头,“宣宣聪颖得很,拿话搪塞糊弄这种招数,对他不管用的。” 云冉只能默然,坐在椅子上与萧韶相对饮茶。沉默半晌,忽然发现不对。 “那也只是宣宣与寒翎打斗而已,你既知缘由,将宣宣抓回来好好地跟他说不就好了?做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萧韶这话说得一愣,低声道:“我原本也是如此想的。” 云冉问:“那怎么生了那么大的气?” 萧韶沉默半晌,方道:“他说我跟天界的那些神仙一样。” 云冉心中一痛,忍不住安慰道:“宣宣生在佛界,与天界少有来往,并不知晓那些人的真面目。他大概是觉得天界那些神仙都只是无情无欲,而你一再忽略他的心意,所以才这般说的。他……并非指那些。” “我知道。”萧韶皱眉道,“只是当时不知怎么的,就生了那么大的气,容不得他他这么说我——他是我唯一的弟子,怎能……” 他没有说下去,云冉却懂得了,只能劝道:“他都不懂得。他若是知道了一切,岂能到栖梧宫来?” 这话听得只叫萧韶心中一痛。若是知晓一切,他便不会到栖梧宫来,这些日子的烦忧喜乐,便不会有…… 萧韶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就心口发闷起来,笑了一笑,才要回答云冉的话,烛寰忽然神色匆忙的跑了进来,叫道:“吾皇,孔宣不见了!” “什么?”萧韶和云冉一下子站了起来。 烛寰道:“我方才察觉有人乘云离开,心中不安,追溯了一下,发觉那是孔宣的仙气。再到地牢一看,守门的士兵都被人施了咒,牢门被人打开了……” 萧韶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一手负在身后在屋里来回走了几个来回,沉声道:“冉冉,地牢的钥匙呢?” 云冉手一转,一串钥匙便出现在手上。“在这里啊!”才说完又忍不住轻轻叫了声:“啊……” 萧韶一听便知道了,立刻喝道:“去把云家丫头带过来!” “不必了,云丫头在这里!”云舒萦自院子外走进屋来,跪在萧韶面前,道,“就是我放走孔宣的。早在与孔宣偷偷进琳琅阁密室的时候,我便将姨母那里的钥匙都打了一份。” “萦萦!”云冉心中大急,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求助地看着萧韶。 萧韶面色一沉,冷声道:“云丫头,你可记得我白日说的话?” 云舒萦仰头道:“记得。‘没我的号令谁敢放出来就等着受五色光剑之罚’,云丫头这就是领罚来了。” 萧韶点点头,道:“你没看到过五色光剑,故而骨气如此之硬。”再笑了一笑,忽然眉目一冷,只见银光闪过云舒萦已经被钉在了地上。云舒萦还未来得及痛呼出声,便听到一声爆喝道: “说!孔宣往哪里去了?!” 云舒萦肩上被银光穿透,痛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摇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吾皇!”云冉扑过去抓住云舒萦的手,哭道,“萧韶你且冷静下来!萦萦不过是担心宣宣,你做什么把气出在她身上!” “云冉,你也知孔宣不一般!若是他就此……”萧韶剑眉一凛,喝道,“说!孔宣呢?” “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找!”云舒萦额上一颗一颗的汗珠混着眼角的泪掉了下来,却犹自强笑道,“你……你们这些大人,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们的伤心!就会骂我们,就会罚我们!将我们的真心都当做幼稚的胡闹,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今日……今日是孔宣五百岁生辰,你……你知道么!你还骂他……你还打他!你……” “你说什么?!”萧韶猛地冲到窗前,只见远处乌云渐渐密集,有雷声隐隐传来。 “你们这些大人……怎么懂得我们的认真……我们是那么认真……”云舒萦意识渐渐模糊,嘴上却犹自说道,“你们为什么不珍惜……为什么不相信……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相信……还不如去喜欢别人!还不如走了去喜欢别人!” “萦萦别说话!”云冉早已哭成了泪人,转头叫道:“萧韶!” 萧韶却恍若未闻,一转身便冲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十五章 小白孔雀走在深夜的山里,冻得浑身发抖。 早前云舒萦来找他,将他从地牢里放了出来。孔宣先前还不肯,怕萧韶责怪他。云舒萦说:“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一顿打,我有姨母在呢,吾皇不会重罚的。” 孔宣还是不肯,云舒萦跺跺脚叫道:“我们两个里,总要有一个是欢喜的吧?我便罢了,得不到,离不开,放不下,终究这一生只能不快活。你有灵山可以回去,离开了栖梧宫,大不了回去。你在那里还有你的佛母,灵山上下那么多佛灵菩萨,难道还没有人能比得上吾皇么?快走快走,别耽误!” 孔宣听了沉默了一下,还是偷逃走了。倒不是真的像云舒萦说的那样,要放下萧韶,找一个比萧韶更好的。萧韶这么好,怎么会有比他更好的?孔宣只是在这时候分外地想佛母,想要见一见佛母,看看这世上还有有人要自己的。 他从地牢里出来,乘云出了栖梧宫,却不敢再乘云。栖梧宫对外出管得甚严,他这一乘云想必已给宫里发现去报告给萧韶听了。要是还乘云离开,那就等着被萧韶抓回去吧。只能用双脚走着,叫萧韶想不到他还在凤鸣山中,等萧韶去别处找了,他再乘云离开。 凤鸣山在东海之上,晚上雾气缭绕,冰冷冷的全是水汽。林子里大雾一片,远处乌云密布,隐隐有电闪雷鸣,是有暴雨要来。 这样的夜,应该和萧韶坐在书房里,给他读《楚辞》,读《山鬼》或者《招魂》。应该故意装作害怕扑到他怀里,扯着他的衣襟埋首于他的怀里,闻他身上的香味,听他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训自己,说要做男子汉。 应该…… 孔宣急忙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继续往前走。 应该不想萧韶!就这么走着,不御风乘云,不叫萧韶发现。 但是……这里这么冷,萧韶还是快些发现快些找到自己吧。 快些找到自己,说一声“宣宣我们回去吧”,然后把自己搂在怀里,抱回去放在池子里,好好地暖一暖,然后吻吻自己的额角,抱着自己睡觉。 可是萧韶怎么还不来?自己都从栖梧宫走到山腰了。 孔宣想起萧韶关起自己时那冰冷的脸色,心里头是一阵难过,脚步一顿,再也走不下去了。 天上飘起了雪,冷得浑身发抖,冷得心头发痛。 孔宣靠在一棵树上再抹了一把眼泪,吸吸鼻子,忽然闻到一阵酒香。转头看了一下才发现树干上有个洞,洞里有像水一样的东西。孔宣皱起鼻子闻了闻,真的是酒。 孔宣想起上次喝酒的感觉,晕乎乎的,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萧韶。这次再喝一点,会不会有勇气回去抱住萧韶大哭说“萧韶你不准不要我”? 孔宣抛到一边摘了张大叶子,卷成了个筒状舀起酒就喝。第一口下肚,嗯……味道还不错。一口两口三口,三下五除二将那树洞里的酒喝个精光,打了个酒嗝,孔宣眼睛开始有了重影。 “萧韶……”孔宣裂开嘴一笑,摇摇摆摆地开始往栖梧宫走。 “我的猴子酒!” 身后一声惨叫,孔宣只觉得耳后风起,才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掌打到了一边,肩上火辣辣的疼。 来人是个白衣白发白眉毛的少年,一双眼怒气腾腾又媚态横生,“你是哪里来的小东西?做什么偷人家的酒喝?我守着这猴子酒好多年了,本想着等飞升之日用来庆贺的!你你你……” 孔宣觉得好笑,站起来学着他的样子跳着脚伸着白白的细细的手指,尖叫道:“你你你……”完了又大笑道:“啊哈哈哈!笑死我了!” “你!”少年红唇一抿,祭出一把白扇子就打了过来。 孔宣正心头一阵火呢,有人陪自己打架那是再好不过了,当下也祭出孔雀扇迎了上去。 两人年纪差不多,孔宣胜在修为深厚,少年胜在迎敌灵活狡猾多变。一时间法术齐飞光亮四射,两人从树上打到地上又从地上打到树上。少年根基不牢,渐渐不支,一个闪神扇子被孔宣打给了。 “哈!”孔宣停手用扇子虚指着少年,“还打不打?哼,打不过番奚,打不成番奚的徒弟,我难道还打不过你么!” “……!”少年龇着牙,忽然化出真身扑了过来。“哪来的杂碎,也敢对爷爷无礼!爷爷可是九尾白狐!” “九尾白狐有什么了不起?”孔宣觉得好笑,身子一晃也变出真身,“看见没有,红翎白孔雀!” 白狐狸呆了呆,“假的吧?哪有红翎的白孔雀啊?”而后走过来围着孔宣团团转,瞪大了狐狸眼,“真的是红翎眼的白孔雀哎,我听都没听说过!” 孔宣也瞪大了眼:“你居然不知道我?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什么?爷爷孤陋寡闻?!”白狐狸和他大眼瞪小眼,忽然恍然大悟,“哦!你是佛母家的那个!是凤凰的弟子!” 孔宣那骄傲地点点头。 “你不是栖梧宫的少主?这么晚了还下着雪,跑来这里做什么?”白狐狸奇怪,又气愤道,“栖梧宫里多少好酒!你还偷我的喝!你知道我留了多久么?” 孔宣耷拉了头,轻声道:“我师父不要我了。” “啊?”白狐狸愣了愣,同情地拍了拍孔宣的背,“你不要太伤心哦,天涯何处无芳草……” 孔宣正要回答,忽然有人一声沉喝道: “孔宣!你敢私逃出宫?” 孔宣心头一惊,扑棱着翅膀就要飞。但孔雀不善飞行,扑了好几下也没飞高,赶忙变回人身,立马转身就跑。 “还敢跑!” 孔宣身形才动便给捉了个结实,那人看着有副不甚强壮的身子,双手却似铁一般牢牢箍住了白孔雀的身子。 孔宣身上原本冷得厉害,给他一抱,只觉得他的怀抱比平日要暖上许多许多,心头委屈涌上来了,眼睛里就有泪。立刻挣扎着大叫道:“我不跟你回去!我不跟你回去!你放开我!你放开!你去找那什么番奚好了,要我做什么!放开!” “还闹!”萧韶一声沉喝,空出只手捏了个诀,五色光笼立时将孔宣困住。 五色光笼虽名为笼,却似一层衣裳一般紧紧贴着人,叫人是一点挣扎都没办法的。 他这样狠心。 孔宣咬着嘴唇不让泪流下,转过头去狠狠地瞪着萧韶,而萧韶只是猛地将他抱在怀里。 “萧……”孔宣心头一跳,脸顿时就红了起来。 “轰——” 便在此时,天边一声炸雷,一道闪电从九天劈下,直直落在萧韶身上。 孔宣一刹那间就呆住了,只觉得抱着自己的人身子晃了晃,更紧地抱住了自己。他原来还是比孔宣高了一个头,还是比孔宣高大。孔宣才长成的少年的纤细的身体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浑身上下都被护得紧紧的,只剩一张脸留在外面。 “……韶”孔宣白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嘘,不许说话。”萧韶轻轻地皱了皱眉,手一拂就封住了他的声音。然后,第二道闪电就这样下来了。 孔宣清楚地看到那白色的闪电好似天地之间最锋利的刀刃,眨眼之间就劈在了萧韶身上,没入萧韶弓着的背脊里。萧韶身子晃了晃,伸手将他的头按在肩上。 孔宣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闪电看不见森林看不见月色,眼前一片漆黑,或者这是只萧韶玄色的衣袍,唯有一双耳朵还能听见。轰隆的雷声,萧韶沉沉的呼吸,萧韶稳稳的心跳。 萧韶萧韶,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上天知道了他的心思上天也觉得龌龊所以惩罚萧韶?孔宣睁大了眼,心头被恐惧填得满满的。 萧韶又没有错!萧韶又没有喜欢自己!是他自己自作多情硬缠着萧韶好不好? “没事。”萧韶抱紧了他,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竟然是温柔的安慰和微微的担心。“不是上天在罚你,是你在历天劫。” 历天劫?孔宣睁大了眼。他凡胎妖生,纵然在灵山与栖梧宫受灵气滋养,骨子里也还是妖,没有修仙,为什么会有天劫? 才想着,又是一阵惊雷,萧韶极轻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孔宣只觉得一股子血红渐渐弥上了眼。 这是他白孔雀的师父,这是栖梧宫的凤凰!谁敢动?谁敢伤? 天也不能! 萧韶察觉怀中人颤抖的身子上有气息在渐渐缭绕缠乱,那气息不似孔宣平日里的纯和,十分霸道狠厉,立时沉声喝道:“不许动妄念!不许动杀机!” 孔宣试着闭眼,眼角的泪却止不住一滴一滴滑下。 怎么能不动杀机!这是萧韶!这是萧韶在为他挡天雷!要是萧韶……要是萧韶有什么,他就杀上天庭,把上头的人杀个干干净净,用他们的血来偿还! 萧韶闭目念咒,在孔宣身上再加了一分法力。双手紧紧抱住少年,沉声道:“孔宣,我教你本事就是为了让你逆天而行的?就是为了让你弑天的?想想栖梧宫上下,想想你的云舒萦!” 孔宣闭上眼,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牙关紧咬,几乎渗出血来。 萧韶,世间所有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你重要! 又是连着的两道雷。 “吾皇!” “萧韶!” 云冉和烛寰闻声赶来,齐齐惊叫出声。 “云冉,烛寰,你们来得正好。”萧韶放开孔宣,除掉了孔宣身上的法术,抹去嘴角的血迹,冷声道:“孔宣不尊师道不守规矩,顽劣不堪不受教养,我栖梧宫没法子再教这尊大佛,你们这就将他送回佛界去!” “萧韶!”云冉哭花了一张脸,伸手扶住萧韶,“哪里还能计较这么许多!你先回去疗伤!” 萧韶被云冉扶着犹喝道:“现在就将他送走!” “我不走。”孔宣白着一张脸站在焦黑的土地上,眼中还有血红未退,衬着雪白的一张脸,就好像是他雪白的尾羽上一枚翎眼。他没有动弹更没有扑过去扶住萧韶,只是轻声道:“萧韶,如果我知道我喜欢你会这样……我以为我喜欢你只是有人说闲话而已……我……” 他眨了一下眼,眼角的泪滑下。“萧韶,我不喜欢你了,你不要赶我走。” “烛寰,将他送回佛界去。”萧韶咳了一声,抬眼看向孔宣,那里头是森冷如万年寒冰的眸子。“要是你敢半路逃走,我就罚云冉一家,罚云舒萦一族,谁都逃不过五色光剑!” 语罢推开云冉转身离去,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天雷过后是漫天的大雪,孔宣站在忙忙白雪中,身上一点凉意都没有。 因为心头冰冷冰冷的。 “宣宣……”烛寰叹了口气,走过来握住少年的手,“走吧。” 第二十六章 西天灵山佛界,佛母正潜心念佛,忽然金童来报: “佛母,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栖梧宫凤凰驾下朱鹮,奉凤凰之命将小公子送回来。” 是孩儿学成归来?佛母心头一惊一喜,放下经文,没等二人进门就急急地迎了出来。 “孩儿?孩儿?” 孔宣在路上一语不发,这时才抬头说了句:“佛母,孩儿回来了。” 声音干干涩涩平平静静,颇有几番死水波澜不起的可怖。 自家孩儿去的时候还是个七八岁的娃娃,回来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了。佛母有一刹那的震住,继而满眼都是泪。“我儿,你终于学成归来了!” 孔宣一下子红了眼圈,轻声道:“佛母,孩儿对不起你,孩儿……”他止不住哽咽了一声,“孩儿是被赶回来的……” “什么?”佛母禁不住上前抱住自己的孩子,沉声问烛寰,“怎么回事?” 孔宣抓着佛母的手摇了摇头,道:“佛母,不怪萧韶,总之是孩儿不好,是孩儿不该。” 佛母摸摸孔宣的脸,上面还是一片苍白,不由得心疼道:“凤皇对你不好么?怎么脸白成这样?” 孔宣再摇摇头,“不是,萧韶他对我很好,他方才还……总之是我自己不好。” “方才?”佛母想想,道,“方才凤鸣山电闪雷鸣,是你在渡天劫么?”看着自家孩子除了脸色白了点,哪里都是好好的,佛母心中也就明白了过来。“凤皇帮你挡了?” 孔宣点点头,眼圈红色加深,差点哭出来。 “好了好了,有佛母在。”佛母拍拍少年的手,道,“走,佛母带你回去栖梧宫。” “佛母,”孔宣没有动,“我不回去,萧韶不愿我回去,我要连累萧韶的。” 佛母脚上一顿,随即握住了孩子的手,柔声道:“无妨,有佛母在,他会留下你的。” “他不愿的。”孔宣低头道,“他赶我回来,说我要是敢偷跑回去,他就要罚冉姨和云舒萦。” 佛母轻轻地摇了摇头,柔声安慰道:“放心,我一定叫他留下你。孩儿,你不想留在凤皇身边么?他还受着伤呢,你不担心么?” 一旁的烛寰忍不住皱了眉,道:“佛母!”何必叫栖梧宫难做人! 佛母转头看着烛寰,叹了口气,道:“这位是凤皇驾下的朱鹮姑娘?姑娘莫怪老妇人,若是不烦劳凤皇,这世间还有谁能叫我这孩儿安分?姑娘也知道这天上是什么样子,难道真的忍心叫我儿称为他人手中利剑么?” 语罢也不等两人反应,拉着孔宣就往栖梧宫走。 “佛母……佛母!”孔宣被佛母抓着手,不敢大力挣扎,只是不停地叫着母亲,语气里渐渐带上哀求,“佛母!” “孩儿,你就当是佛母不讲理一次。”佛母拉着他只管往前走,“佛母也是为了你好!” 两人连着烛寰一同到了栖梧宫前的青石台。石台还是那个石台,白玉坊还是白玉坊,连冲出来的青衣童子也还是喝着那一句:“来者何人?”只是物是人非,连喝止两位童子的都不是那个人。 “放肆!”烛寰轻喝道,“快去通报吾皇,就说佛母孔雀明王来了。” 青衣童子被吓了一下,才应了声“是”,后头就有人冷冷接口道:“不必通报了,凤皇在此。” 孔宣身躯微微一震,抬起头。只见白云缭绕处,那人玄衣紫带,正一步步从石阶上走下来。他的脸慢慢出现在眼前,有些白,但看不出病态,想来晚上伤的也不是很重。 孔宣暗自松了口气,垂下头不敢看他。 萧韶站在白玉坊下,眉目淡然,不见温情,连礼也不行,只是道:“佛母为何而来?你家白孔雀犯了宫规私自下山,已被我遣送回门了。” “凤皇,”佛母一手抓住孔宣不准他逃,淡淡一笑道:“我孩儿被宠坏了,还请多多见谅,再饶了他一回吧。” 萧韶笑了一笑,道:“公子天性骄矜,不是我栖梧宫容得下的。” 佛母道:“之前百多年不是也容下来了么?” 萧韶道:“凡事都要有个度,佛母。佛界想的什么主意,我不是不清楚,佛母若还当他是自己的孩子,就趁早把他带回佛界去。总之他也满五百岁了,你们想要如何,便能如何。” “就是清楚佛界打的什么主意,我才要老着脸求凤皇收下他!”佛母吸了口气,道,“凤皇也不是不清楚我家孩儿,你也带了他百来年了,若是真的下狠心,如何还替他挡天劫?将来他会如何,凤皇心里也清楚。我是没那个本事阻止的,只能把希望寄在凤皇身上了。凤皇就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我儿被上面那些人……” 佛母落下泪来,说不下去了。 “佛母也知我狠不下心杀他,佛界的主意落空,天界的打算不是正好么?”萧韶冷冷一笑,“他将来会如何我自然清楚,但我若是能阻止,哪里还会将他送回去?佛母,你且听凤皇一句劝,好好地养着他,莫要再想其他。” “你与我儿因缘甚深。”佛母道,“元始天尊曾与我说过,太极八卦,阴阳相生。你能救他,将来若是真的有个万一,他也能救你!” 萧韶轻笑道:“我凤皇何须人救?” “凤皇且莫尊大,你手上有什么,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佛母也笑了一下,“你也经历了那许多年前的事,别人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你也不知道?天地之间只有你一个能制住他,你就是再不愿意,身为神族后人,你也不为天下苍生想想?若将来真有个万一,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以为栖梧宫能逃得过么?” “佛母不必拿天下苍生来说我,”萧韶道,“我在意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不是我义父,我没有那么一颗兼济苍生的心。” 佛母顿住了,手紧紧抓着孔宣的手腕。孔宣才要说话,佛母便开口道:“凤皇就是不顾天下,难道也不顾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人了么?你当真要帝……” “佛母慎言!”萧韶沉喝一声,抿紧了薄唇。 佛母顿了一顿,轻声道:“凤皇,今日因是明日果,当年他也不是一定要如何,若不是被紧紧逼迫,又如何会有你额上朱印?孩儿难得有个除了我以外疼他爱他的人,如若是你就此放手,如此绝情,不是在逼迫孩儿么?你恨佛界天界狠心,但你这般,又与佛界天界众神何异?将来他若是如何了,推他的手里必定有你凤皇!” 萧韶闻言心头一颤,与天上那些人无异……他禁不住伸手去轻轻按住额上的朱砂印。 若是将来孔宣也走到那一步,自己也是推他的人之一么? “凤皇,”佛母声音柔和而哀切,“慈悲方可度魔,若是没了温情,如何能不疯狂?” 萧韶轻轻地叹了口气。 佛母也长吁了口气,转头对孔宣笑道:“我儿,此次回栖梧宫,需好好听凤皇的话啊。” 孔宣闻言抬头看向萧韶,萧韶面无表情,眼神也是冰冰冷冷,只微微颔首,便转身走了。 孔宣看他又对自己转身而去,禁不住向前一动,而后才想起佛母。回头,孔宣忍不住问道:“佛母,你们方才说的人,是我么?我怎么了?” 佛母摇摇头,道:“是你也不是你,以后会不会是你,还要看缘法。我是佛界中人,不能告诉你,等等吧,以后凤皇会告诉你的。” 孔宣转头看看白云深处的栖梧宫,又看看慈爱的佛母,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长大,或者自己根本不能长大。若自己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得孩子,那自己也不会惹得萧韶那么生气,也不会要佛母不顾身份与凤凰争执,自己也不会听到那一番话,心中生了许多疑惑。 “好孩子,别傻了。”佛母拍拍他的手臂,“你要长大的,要长成一个男子汉的,将来佛母可是要你保护的,栖梧宫也是要你保护的,连天下,都要受你保护。去吧,不管出了什么事,凤皇都会保护你的。” 孔宣再看了佛母一眼,纵身一掠便上了栖梧宫。 他前后离宫不过半天多,众人只当他是偷跑出去又被凤凰抓了回来,如何能想到中间出了多少曲折?是归来池苑皆依旧,奈何心境已不同。 云冉站在疏影轩门前等他,执着他的手进院子,道:“且好生歇着吧,吾皇无妨的。” “嗯。”孔宣应了一声,就听到那头叫他:“孔宣!” 云舒萦扶着门站着,肩上隐隐有血迹,脸上苍白一片,眼神更是担忧。“你……”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孔宣赶忙走过去扶着她进屋,“他打的?” “嗯。做错了么,总是要受罚的。”云舒萦乖乖在床上躺下,问道,“你怎么样?他怎么说?” 孔宣低头笑了一笑,道:“云舒萦你说我们傻不傻呀?为了那么个永远不会喜欢我们的人,弄得这么兴师动众的,脸皮都不要了。” 云舒萦肩上疼得厉害,哪有力气跟他绕弯子?“直说!又不是姑娘!” 孔宣再笑了一笑,忽然正经起脸色来了,认真地道:“云舒萦,我将来可能是个大麻烦,可能是个祸害,所以,我不要喜欢萧韶了。我喜欢他,就是连累他。” 第二十七章 萧韶虽然嘴上逞强,到底还是伤到了,闭门不出在院子里养伤。云冉时时过来照顾,孔宣每每躲在墙角下偷听,都听得到云冉唠叨的声音。 院子里的声音起起伏伏,一下子是萧韶说不吃药,一下子是云冉呵斥他不吃药怎么好。一下子是萧韶捂着嘴轻轻咳嗽,一下子是云冉担心地问“要不要告诉帝君呀”。 孔宣顿在墙角掐着指算着,四天了,还是咳,这怎么得了?别是伤到肺腑了吧?然后忧愁着一张脸想着该怎么办。可惜他法术还行,药理却连最差的佛理都不如,简直是一窍不通。 只能整天愁着张脸干着急。 云舒萦给他出主意:“小贼似的整天听人家墙角,去问一句会死啊?你是他的弟子,就是决定不喜欢他了,那也要尽孝道的啊,去看一下没关系的。” 而孔宣只是沉默着。 云舒萦忍不住摸摸他额头:“不是给吾皇吓傻了吧?真没出息。” 而孔宣只是摇摇头,一语不发走开了。 把云舒萦吓了一大跳。 拖着孔宣到萧韶的院子外,云舒萦恨铁不成钢:“就去看看就好,你担心什么啊?你们之间还能更坏么?没得来了!快去快去,就是能回到普通师徒之间,也是好的啊。” 正说着,忽然天边一阵风来,一个青衣男子就站在了两人面前。来人长得比孔宣还漂亮,可惜面容好似冰雕的一样,连声音都冷得掉渣。 “小韶受伤了?” 孔宣听着他对萧韶的称呼,一下子就白了脸。只有云舒萦还无知无觉,问道:“你是何人?敢在栖梧宫无礼?你……” 孔宣拦住了云舒萦,对来人道:“请进去吧。” 云舒萦气得掐他:“你知道这人是谁啊?就往里头带!” “我知道。”孔宣走在前头,微微扬起声音,道,“这边请。” 那青衣人看了孔宣一眼。 “这时候吾皇该在午睡,您进去的时候小声一点。”孔宣站在门口,拉住了云舒萦,“请吧,我们先退下了。” 青衣人看那少女狠狠踩了少年一脚,才随着少年离开,心中顿时有了数。走进院子,就见萧韶正靠在院门边的一棵梧桐树上,倒还是老样子,只是眉间多了几分愁意。 萧韶见他进来,也不吃惊,只是皱眉道:“你怎么得空来?谁告诉你的?真是多嘴!” “还用谁告诉我?这不到一天呢天上地下都传遍了,栖梧宫的凤凰以身为盾给自己的弟子挡天雷。”青衣人冷声道,“还想瞒我?我不来,你岂不是要把自己给弄死了?” “哪有那么严重?不过就是几道天雷而已。”萧韶有些心虚,“先进去吧。” “只是几道天雷!我当年历劫怎么不见义父去挡?天雷天雷,苍天之怒,也是随便能受的?”青衣人横了他一眼才随着他往里走,问道,“方才你偷听的,就是那个你那个宝贝徒弟?做什么贼一样?” 萧韶忽然有些不自在,“我哪有偷听?” “当我聋了呢,那孩子修为浅听不出,我还听不出你从屋里出来的声音?” 萧韶脸上的神色僵住了,半天才无奈地叫道:“青缇!我也十几万岁了是个皇了,给我留点面子好么?” “也不过十几万岁而已,叫什么叫?”青缇拂拂衣袖坐下,道,“倒茶。好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人还是一副严兄的样子。萧韶叹了口气,斟了茶给他,避重就轻,“没什么好坦白的,那孩子修为浅——你也说了,哪里受得起五道天雷?真劈到他身上哪还有命在?我受了佛母的托付,自然要保他周全啊。” 青缇冷眼,“这么担心?你不是忘了他是什么来历吧?” “什么话啊?我岂能忘记?”萧韶解释道,“我不过是想着既然决定将计就计,那便要护着他直到最后。到底,这孩子是无辜的。” “这般护着他?”青缇沉思,“你不是真的被白孔雀迷住了,喜欢上他了吧?也罢,那便收了他吧——我是说那种收。” “青缇!”萧韶脸上闪过一丝红色,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我们是师徒,又都是男的,你也太……亏你还是我兄长!” “我就是你兄长才这般向着你!我楚地神族,怕什么人言可畏蜚短流长?若是喜欢,尽管去的好,两个男的又如何?”青缇怒目,“别不识好歹,回头仔细我家法!” “青缇你……”萧韶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又是生气,又是莫名其妙的开心,禁不住笑出来。“不敢了不敢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正笑着,忽然眼角一转,心中不禁一跳——孔宣提着包东西,正站在门口呢! 萧韶清咳一声,收敛了笑容端肃了脸,皱眉道:“怎么进来了?” 孔宣给他这句话说得眼神一动,垂下头低声道:“冉姨说别用你屋里那些茶招待贵客,叫我另给你送过来。”说着看看桌上袅袅热气的茶盏,便低头道:“原来有茶了,那我走了。” “站住。”屋里两人同时喝道。 孔宣转过身,还是没进屋:“怎么了?” 萧韶还没说话,青缇就冷下了脸:“这也是你对师长该有的样子?如此无法无天没规没距,你师父怎么教你的?” “我……”孔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望向萧韶,而萧韶正好转头不解地看着青缇。 青缇继续冷着脸,他在天上掌管男仙飞升赐爵之事,冷起脸来威严端肃,一点情面也没有。“你师父为你都受了伤了,怎么也不在跟前照顾着?还跟女孩子在外头拉拉扯扯!” “青缇……”萧韶皱眉,他的弟子,自己都舍不得多训一句,他怎么就教训起来了?“他住这里你住哪里?别说你又回去!” 谁信啊?这人不来则已一来就是有大事,不办成了绝不走。 “我住院子里原来的那房子,你,”青缇抬了抬下巴,“晚上就睡在小韶房里,在那碧纱橱里,省得他晚上有什么想要的没人答应。” “在天界养出使唤人的毛病了?”萧韶皱眉,“我不用人照顾。” “还敢犟嘴?”青缇横眼一瞪,“义父叫你听我的话,你忘了?” “每到这时候就搬出义父……”萧韶小声嘀咕。 孔宣听着他语气里的无奈与温情,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欣慰。看吧,他在这青缇面前多自在,要你做什么呀? 青缇挥手道:“先去吧,该收拾的收拾一下,晚上再过来。” 孔宣无法,只能应一声“是”,退了出去。 萧韶看着他走出院门,回身皱眉道:“你做什么?” 青缇道:“你对他就算没有那爱慕之情,师徒之间也是亲厚的,不必为了我们的事烦恼,亦无需将他排在外头,什么都不叫他知道。你只当自己是保护他,岂不知他终究有知道的一天。若是将来骤闻真相,他岂不是要崩溃?” 萧韶闻言沉默,许久不回话。 青缇道:“就这么决定吧,好好跟他说一说。我先前说的不是玩笑,你若真与他如何,我也不会训斥你,只要你开心就好。这……也是义父所希冀的。” 萧韶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了,容我想想。” 第二十八章 夜,万籁俱寂。窗外树影寒蛩,窗内烛影摇红。 青缇看看那个做师父的,做师父的坐在书案那里看着书;再看看那个做徒弟的,做徒弟的在灯下抄着佛经。 满眼满心都是自己,竟都像是旁边没人在似的。 这要拖到何时才是?青缇暗自叹气,站起来道:“我去睡了——小韶,下午的话不要忘记了,趁着现在把话说一说吧。”语罢长袖一挥,往厢房去了。 留下那师徒面面相觑。 孔宣先别开眼,站起低头问道:“师父,您要歇息了么?” 萧韶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不急,我有话对你说,你且煮一壶茶来。” 孔宣心中咯噔一下,不知他要说什么,顿感不安。站起来煮茶,偷偷看萧韶,萧韶低着头像是沉思般。 不多时,茶煮好了,孔宣给他斟了一盏,垂手站在一旁道:“师父,您……您有什么话要嘱咐徒儿,便……便说吧。” 萧韶接过茶,先是道:“一旁坐着吧。”又皱皱眉,道:“你还是叫我萧韶吧,也不必自称徒儿了,栖梧宫也没这么多规矩。” 孔宣不知道要回应什么,只能说了声“是”,在一旁坐下。 萧韶想了一下,开口道:“你是不是在疑心自己的身世?” 孔宣心中一颤,低头应道:“嗯。总觉得……你与佛母都知道,我将来是个祸害。” 萧韶问:“这话从何说起?” 孔宣道:“你与佛母说的那些,我虽然不懂,却也知道你不愿我在待在你身边。我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你若是不疼我了,做什么要为我挡天雷?你若是喜欢我,为什么要赶我走?” 萧韶问:“你还是怪我那一日当着寒翎的面说你与番奚的话?” 孔宣沉默,没有回答,低下头去摆弄茶杯。 萧韶叹了口气,道:“我那不过是说与寒翎听的。孔宣,你心底纯澈,率性而为,觉得即便是男男相恋,也不是什么大事,于人言或风语全然不在意。你不在意这些,我也未必在意,但是我们不在意别人未必不在意。你以为这么多年来番奚为何不说出口?何况这种事若没有真凭实据,本人也不承认的话,六界皆以为你在诬陷番奚。番奚在六界中交友甚广,你在栖梧宫中无事,难保将来不会被他的朋友教训。” 所以这是在保护他也是在保护我么?孔宣想问, “所以叫你跟我去书房,不是真的想罚你,是想保护你。” 孔宣想起当日的冲动,不禁低声道:“对不起,萧韶,都是我……” “没事,都过去了。”萧韶道,“我今晚想说的,不仅仅是这些。你不是想不清楚我为何对你忽冷忽热么?” 孔宣心中一紧,猛地抬头,只见萧韶转头看着自己,眼光似悲似喜似叹息。 “因为我与佛界有仇。” 孔宣脑袋一时空白,不能理解萧韶说了什么,愣在那里。直到一声砰响,萧韶叫了他一声过来握住他的手,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他自己将手中握着的茶壶柄握断了,茶壶从手中摔下来就砸在脚上,滚烫的热茶烫了他一个脚面,而他竟毫无察觉。 “手怎么样?”萧韶先检查了一下他的手有没有被划伤,又将他抱去软榻上坐着,脱了他的鞋袜。“我看看脚烫到了不曾!” 除了鞋袜,只见孔宣的脚只是红了一点,未曾烫伤。萧韶才记起孔宣历经天劫,已有仙气护体,这种程度的热水根本伤不到他,这才松了口气。 “幸好……”萧韶忍不住训斥道,“怎么如此……”说着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了一愣。 孔宣脸色惨白,低头看着萧韶,用不敢置信的声音问道:“萧韶,你……你方才说什么?” 萧韶站起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重复道:“我与佛界有仇。” 孔宣身子微微一震。 萧韶道:“我叫你读《山海经》时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孔宣抖着声音说:“你说……那是上古神族的史书。” “不错。”萧韶缓声道,“只是我未曾说全,那也是我帝俊一族的史书。” 孔宣握紧了软榻边沿,重复道:“帝……帝俊一族?上古第一位天帝,帝俊一族?” 萧韶点点头。 “不对……”孔宣摇摇头,“你不是凤凰么?帝俊……帝俊不是凤凰,我记得的。萧韶,”孔宣笑了一下,眼里闪闪的。“你不喜欢我就明着说吧,我这就回灵山去,我保证一定拦着佛母不叫她来烦你……” 他说不下去了。 萧韶心中一痛,走过来在孔宣身前蹲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问道:“《山海经?大荒东经》中,‘有五采之鸟’,下面是什么?” “有……有五采之鸟,相向弃沙,惟帝……帝俊下友。”孔宣背诵这那段话,每说一个字眼眶便红一分。“帝下两坛……采鸟是司……” 萧韶道:“那两只五采之鸟,一凤一凰,是夫妻,也是我父母。其实我的封号乃是凤皇,五彩鸟雄者为凤,我乃凤中之帝皇。” 孔宣低声道:“我……我都不知道……我以为是凤凰……”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六界中若非经历过十二万年前那场大战,谁能知道凤凰便是凤皇?”萧韶笑了笑,握紧了徒儿的手,轻声道,“待师父给你讲个故事。” “可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六界起源?盘古始神、父神、母神,还有那些上古神族,炎黄二帝,帝俊少昊,都记得么?” 孔宣点点头。 萧韶道:“嗯,那雷泽神便是上古天地间的化生而来的第一条龙,父神伏羲是龙与凰之子,而母神女娲是他的妹妹,是凤与华胥氏之女。那时,化生的神族都已无影无踪,天地间多的是凡人。父神与母神眼见神族无后,不得已结为夫妻,生下了三个神族后人。长子帝俊,承父神之位而为天地之主。次子少典,封于渭河之岸。幼子……幼子我已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只知他封在南边。不过幼子有个很有名的后人,叫做蚩尤。” 居然是百妖之始祖蚩尤?孔宣睁大了眼。 萧韶笑着用另一只手顺了顺他的头发,笑道:“对啊,就是百妖之祖蚩尤。人间有说法道三皇乃是伏羲、女娲、神农。其实三皇乃是神之皇伏羲,人之皇女娲,妖之皇蚩尤。蚩尤乃是父神与母神之后,却能统帅世间万妖,着实了不起。” “可是……”孔宣不明白,这与佛界跟他凤皇有仇有什么关系。 萧韶继续道:“帝俊有三个妻子,日神羲和,月神常羲,后来还有个穷桑女神的公主娥皇。穷桑乃是从前掌管阴司的地方,穷桑之主主管一切死去之物,现在的鬼界,从前也是穷桑国的一处小郡。羲和与常羲给帝俊生了很多孩子,帝俊担心他们卷入中土纷争,就都把他们封到了海外……” 孔宣问:“便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山什么岛什么国么?” 萧韶语气温柔,又说着久远有趣的传说,孔宣几乎忘了这传说是为什么做的铺垫了。 “对啊,就是那些——不许用乱七八糟这个词。”萧韶要的便是这个效果,笑斥了一下,站起来坐在软榻上,依旧握着孔宣的手。“到了帝俊老的时候,娥皇给帝俊生了个儿子,叫做少昊。帝俊也有很多臣子,比如大家都熟知的射日之羿,还有五采之鸟凤凰。凤凰也有很多孩子,其中有三只是青鸾鸟。” “哎?”孔宣忍不住插嘴。“凤凰的孩子不该是凤或者凰么?” 萧韶轻笑道:“龙生九子,难道个个都是真龙么?” 孔宣闭嘴了,抓抓萧韶的手等着继续。 他这样子,叫萧韶不忍心说下去。 如果这真的是一个故事,不是关于你我的事,那就好了,我就陪着你一起笑。如果笑过头了,就捏一捏你的鼻子,训斥道:“那是关于上古尊神的传说,怎能如此不敬?回头罚你!” 可是…… 第二十九章 夜阑,软榻上孔宣睁着眼看着对面坐着的师父,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萧韶道:“再说父神次子少典。少典也有两个儿子,就是炎黄二帝——黄帝轩辕氏,炎帝便是神农氏。黄帝有个孙子,叫做颛顼。颛顼小时候不听话得很,黄帝便将他送到少昊身边,让少昊教习他。” 孔宣点点头,道:“《山海经?大荒东经》说‘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 “不错。”萧韶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继续道:“颛顼去的时候帝俊尚且在位,帝俊对少昊说:此子不可小觑。少昊不信,到后来,颛顼果然顽劣到他也管不动。又恰值帝俊羽化,少昊承帝俊之位做了天帝,没空再教导,才将颛顼送了回去。颛顼才回去,黄帝便要不行了。黄帝那里有个帝俊臣子在帮忙,叫做共工。黄帝一死他便与颛顼相争为帝,输了就一头撞上不周山,把天柱给撞塌了。” 孔宣叫道:“女娲补天么?” 萧韶点点头:“那时母神还在,拼着命练了五色石去补天。你可知母神为何迟迟未曾随父神而去么?因为母神腹中还有一胎,却过了几万年也没生下来。这一场补天,母神动了胎气,产下一名女婴便去追随父神了。那女婴体弱,帝俊与少典皆羽化,连南边那位也不在了,少昊分身乏术,担心女婴遭遇不测,便没有告知他人,让凤凰之子青鸾鸟带到昆仑山悄悄养着了。” 三青鸟?昆仑山?孔宣“啊”了一声,抬眼去看萧韶,萧韶点点头,继续道: “再后来,众神不服少昊,说少昊身上没有纯正的龙凤之血,争相起兵。这起兵的众神里头,还有做了炎黄部族首领的颛顼。少昊没有帝俊那般神力气魄,凤凰等臣子又相继战死,最后终于被颛顼打败了。颛顼坐上了天帝之位,给少昊封了个什么山之主。少昊如何能忍?不多时便往南迁了,来到了楚地。” 孔宣听到“楚地”两个字,终于想起这个故事是为什么而说的了,原本要恢复正常的脸色顿时又开始苍白。 萧韶却没有注意到,望着不知名的地方,目光悠远。 “凤凰与其留在少昊身边的子嗣尽数战死,幸亏凰临死之前留有凤凰蛋一枚,少昊念及凤凰之忠心,一直好好照顾着那枚蛋。只是那枚蛋倔强得很,少昊在楚地教化了万民,娶了妻有了孩子,那孩子后来都做了东皇……” “东皇太一?”孔宣讶然。他只当帝俊一族在少昊手中没落了下去,谁知竟然还有东皇太一这位赫赫的尊神。 “嗯,少昊天帝之子便是天地史册上最骁勇睿智的战神,东皇太一。” 萧韶停下许久,似在怀念,半晌才道:“再后来,连东皇太一都从东海捡回了个孩子,那孩子都两千岁了,那个凤凰蛋也没什么动静。少昊还以为那不过是一枚死蛋,谁知等到他临死心灰之时,那蛋却忽然裂开了,孵出了一只凤。” “……!”孔宣差点又叫了出来,忙咬紧了唇,却忍不住一手抓住了萧韶的手臂。 萧韶也不自觉地抓紧了孔宣的手,继续道:“那……便是我了,义父东皇太一捡回来的孩子,便是青缇。” “那时候楚地很热闹,虽然少昊帝君不在了,但还有东皇,还有大司命,有山鬼,有湘夫人与湘君。我出生时青缇与溪荪已经一两千岁了,我虽然说着是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的,但其实是他们将我带大的。等我满五百岁的时候,他们一个就做了少司命,一个做了东君。” “东君?”孔宣想起最初见萧韶的时候,萧韶说过若是自己不听话便要送自己去东华帝君那里。又隐约记得东华帝君的宫殿叫做太一宫。“青缇便是东华帝君么?” 萧韶收回了飘忽了很久的目光,点头笑道:“不错。” 孔宣皱眉道:“你骗我,若是楚地的东君,如何又能是天界的东华帝君?少昊天帝既是被颛顼天帝打败的,楚地与天界便是有仇,青缇身为东皇之义子,如何能去认贼为主?” 萧韶握紧了孔宣的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 “之后又过了很多年,天地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丝盘古始神的气息。那气息化生成了三清,那三清便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清之后又天地间生出四御,四御之后又有许许多多的仙人。仙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颛顼管得很吃力,总是怕仙族的人造反。幸好那时有些关键的东西是神族掌着的,比如说九天玄女,那也是南方那位的后人——算起来是蚩尤的姑姑吧,掌着兵书。再比如昆仑山西王母,司刑掌法。再后来,佛祖西来,欲与颛顼共主华夏。天上岂有二日?两派人打得天翻地覆,简直就是天昏地暗、不死不休了,你可听过十大神器?那时为了抵挡佛界,都用了上去。” 十大神器,轩辕剑,黄帝所制,斩魔杀神。女娲石,母神女娲补天所遗,可复活再生。昊天塔,少昊天帝所制,囚神困佛。昆仑镜,昆仑山自然所化,可时光逆转。九黎壶,蚩尤所制,可炼化万妖。烈山印,炎帝神农氏所制,可封印万物。盘古斧,盘古始神用于开天辟地之物,无物不摧。神农鼎,炎帝神农氏所制,熬炼百药。伏羲琴,父神伏羲所制,操纵人心。东皇钟,东皇太一所制,毁天灭地。 这六界之中人人想得到的神器,孔宣尤其会不知?“东皇钟之十大神器之首。” “嗯,不错,因为那上面凝着帝俊一族的神力。”萧韶想起遥远时空里的义父,脸上犹有敬畏之色。“当时我们都不想去参与这一场斗争,但是义父说佛界非我中土之人,若是他们做了华夏之主,那我们岂不是要被同化?父神辛苦留下的华夏一族,不能就这么没了。颛顼再如何,也是父神与母神之后,故而带着楚地协助天界。但……” 萧韶沉默了很久很久。 孔宣不敢催他。 萧韶闭了闭眼,轻声道:“总之,最后佛界留在了西天灵山,没能入主华夏。但天界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天帝颛顼一族尽数战死,帝俊一族除了我与青缇,一个也没留下。” 原来如此。 原来两人之间竟有着灭族的血海深仇……萧韶,真是为难你了,你一定很想报仇的,但是又不能破坏这用楚地一族的鲜血换来的安宁。你明知我是佛界之人,你看着是不是就会想起当初的血流成河?可是佛母求你,你便不能不答应,只能将我收下。 孔宣闭上眼,身上不住地颤抖,眼角的泪珠一颗颗滑下。心中到底是为自己痛一点?还是因为萧韶若无其事仿佛说故事一般的语气伤心?亦或是因为终于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不得不绝望? “宣宣……” 萧韶叹息一声,转身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一手紧紧搂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我没事……”孔宣哽咽了一声,笑着说道,一手环着萧韶的腰,一手还试图拍拍萧韶的背,想要安慰他。“我本来就跟云舒萦说过的,我不要再喜欢你了。现在……现在就真的不能再喜欢啦,反正喜欢了也是不能在一起的……萧韶我没事的……只要你不伤心就好,只要你不难过,只要你不为难,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萧韶一时间心痛如绞,轻声道:“不是你的错,宣宣,不管这件事最后悔变成什么样子,你要记住,你一点错都没有。是人心险恶,天意弄人,是天不遂人愿,是苍天作弄!你没有错……” 亲了亲孔宣的额头,萧韶在孔宣耳边重复道哦:“宣宣,你一点错都没有。” “可是……我是佛界来的。”孔宣抱住萧韶眼泪渐渐浸湿了萧韶肩头的衣衫。“萧韶,我是佛界来的。” 萧韶亲着他的面颊,急乱地说道:“宣宣,你没有错,错的是佛界,杀戮永远都是不能原谅的错。但你是你,天上那些人是天上那些人,我不恨你,相信我,我一点都不恨你,我喜……我希望以后一直当你的师父,我会一直疼你的!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喜欢你。” 孔宣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在他怀里无声地痛哭,呜咽着回答道:“我知道,萧韶,我知道……我会一直做你的好弟子的……” 萧韶,我相信你不恨我,你现在都还记得安慰我,现在这么着急,我怎么会不信呢?我只是不敢了,不敢再喜欢你。喜欢你,便会叫你想起楚地的血,便会叫青缇骂你,说你忘了帝俊一族的仇。我怎么舍得你为难?我怎么舍得你难过?我怎么舍得你被唯一的亲人责骂? 所以,做你的好弟子,只是好弟子。 第三十章 云舒萦趴在桌子上,不断地往外看。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厚厚地铺了一层,雪白雪白的。院子里的其他花草树木都凋了,只剩几杆翠竹、三株红梅。那红梅已是满树盛放,红艳艳的看着明艳非常。要是孔宣在的话,叫孔宣变回原形到上面去站一站,不知道有多漂亮呢。 孔宣……孔宣昨晚去凤凰那里睡,居然没被赶回来!这是事情有转机了?云舒萦心里七上八下的,又为孔宣担心,又为孔宣高兴,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一大清早,天都还没亮呢,这就起来守在这里了。 一直等一直等,辰时二刻,终于看见孔宣跨进院门了。 “孔宣!” 云舒萦立刻跳起来迎上去追着问:“怎么样?怎么样?” 孔宣笑了一下,回道:“什么怎么样?” 云舒萦急得跳脚:“你昨晚没回来!怎么样?是不是……” 孔宣转过身来,看着她扯了一下嘴角,道:“你看我这样子,觉得怎么样?” 云舒萦抬头一看,只见孔宣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眼皮浮肿,眼角还留着些许红色。这样子,分明是哭了许久才有的。 “这……”云舒萦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 孔宣可不是从前那喜欢拿眼泪骗关心的小孩子了,什么事情能叫他哭成这样? 云舒萦心中一沉,马上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哈哈,没事没事,不就是又伤了一回心嘛!我昨天还叫他骂了一顿呢,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孔宣笑不出来,他低声道:“云舒萦,从前楚地的血仇,和佛界有关。” “……”云舒萦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不敢看孔宣,又担心得忍不住偷偷地打量。 孔宣见状不由得笑了,道:“你别这样子,最伤心的时候都过去了。萧韶说他不怪我,也不恨我,只是不能喜欢我。我想了一夜,也想清楚了。我不能叫萧韶为难,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徒弟好了,其他的……” 他说着顿了顿,转头望向院子里的梅花,说道:“其他的,我再也不会想了。” 云舒萦有如听到晴天一个大霹雳,惊得差点站不住。 “孔宣……”她担心地叫了一声,觉得眼泪都要掉了。却也知道孔宣恐怕已经哭不出来了,要是自己一哭,恐怕还叫他更担心,所以也只是叫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孔宣转回头,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便笑道:“干嘛?我都还没哭,你怎么哭了?” 云舒萦吸吸鼻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举起袖子抹了一下眼泪。 她都还为他伤心呢,他自己却不能伤心了。能容许他撒娇伤心哭闹的人,已经不能再宠着他了,他还怎么能伤心呢? 孔宣心中一痛,笑道:“哎,云舒萦,我带你下山去找妖界的集市玩吧,我认得路。” 云舒萦看看他,忽然明白了过来。孔宣现在一定不想呆在有凤凰的地方,出去散散心也好。于是点头道:“好啊,要带什么东西吗?” 孔宣回想起上次萧韶带自己去时的情景,道:“带些东西去跟妖怪换东西吧,那里的集市是以物易物的。” 云舒萦点点头,两人回到房里乱拿一气,往乾坤袖里一塞就往侧门走去。守门的小兵看到两人,忙抱拳道:“少主和云小姐要出宫么?” 云舒萦皱眉道:“你要拦我们?” 小兵忙道:“不不,云总管交代过,以后少主和云姑娘出宫不必阻拦,只是必须在天黑之前回来。” 云舒萦和孔宣对望一眼,孔宣思忖道:“应该是萧韶……” 他忽然想起以后若只是做萧韶的弟子,还是要尊师重道的好。于是改口道:“应该是师父嘱咐过的,他大概是觉得我伤心得厉害了,所以任我胡闹一下。” 云舒萦听到这称呼,心中又是一酸,这样算是补偿吗?还不如不管呢,徒留牵连。点头道:“嗯,我想也是。” 孔宣笑道:“他还真当我是那受不起一点事情的小孩儿呢,我都满五百岁了!” 云舒萦笑了笑,两人一同往山下走。孔宣顺着记忆里的路前进,果然找到了当初的那个妖怪集市。 此时离冬至不远,冬至乃是天地至寒之时,若有妖怪要修炼寒冰之术,在此时最最有益。所以集市上的妖怪不但不因为天寒而减少,反而更多了熙熙攘攘,挤成一片。 孔宣带着云舒萦在集市里东走西走,拿宫里的那些珠玉准备要换一些感兴趣的东西。哪知满街都是仙药法器,没什么好玩的。正在两人泄气之时,忽然一阵酒香传来,孔宣不由自主地就举目寻找,云舒萦叫道:“在那个老伯那里!” 孔宣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角落里坐着一个白头发的短衣老头儿,雪白的胡须,头发却是灰色的。那老头儿听到云舒萦的声音转过头来,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精光闪烁,笑问道:“二位是闻到老头儿的酒香了么?” 云舒萦拉着孔宣跑过去,两人闭上眼用力吸了一下鼻子,齐声道:“好香!” 那老头面前摆着个大酒坛子,封泥未揭,那酒香也不知怎么的就飘了出来。云舒萦想了想,道:“孔宣,我们将这酒换回去,一起大醉一场怎么样?醉过之后,什么不开心的都忘啦!” 孔宣点点头道:“好啊。” 两人将袖子里的珠玉宝器都拿出来,问那老头道:“老伯,我们拿这些跟你换这坛酒好不好?” 那老头猛地睁了一下眼,又回复常态,淡淡地说道:“我这酒乃是天山上藏了千年的,对修炼大有裨益,你们这些珠玉却是死物,怎能相比?不换不换!” 云舒萦想着要弄些酒给孔宣喝,急声问道:“那老伯……你,你要怎么样才换啊?” 老头儿看了一眼云舒萦,叹了口气道:“老头儿看你们如此有眼光,也不多加为难了。用你们这堆死珠玉再加上小姑娘手上那个镯子好了。” 云舒萦手上的镯子是云冉在她满五百岁的时候送的,有防身护佑之效。云舒萦平日里喜欢得不得了,这下却顾不得许多,伸手就想脱下来。孔宣一把拉住她,皱眉正想说话,那头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老头儿,你也好意思漫天要价?人家手里光那个红玉玦就能换多少坛你手里的酒了?别在我的地盘上欺负人!” 三人转身一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大步走来。那人眼含秋水,口如敷朱,一张脸艳如桃花,眉梢眼角全是盈盈的笑意。孔宣见到忍不住道:“是你?” 那少年看了一眼孔宣,笑得更开心了,也道:“居然是你?”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孔宣历天劫那天与孔宣在林子里打斗的那只九尾白狐。 九尾白狐看着孔宣道:“你怎么这么好骗啊?人家讹你你都不知道?这老头儿在骗你们东西呢!” “什么?”云舒萦一听就生气了,一下子放开了镯子要去拿原先掏出来的那堆珠玉。老头一看不对,长袖一卷就将那珠玉卷好,身形一闪就跑了。才跑了没多远,忽然脚下一顿,啪的一下摔倒在地。 云舒萦甩甩鞭子横眉道:“居然敢耍我白骨簪云舒萦?不想活了你!” 老头儿也不是个吃素的,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起身。那头一道白光砸过来,又把他打飞了一丈远,啪的一下砸在一旁的摊子上。 孔宣负手于身后笑道:“可不能叫我一个人不痛快!” 老头儿挣扎了一下,叫道:“你……你们是谁?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凤鸣山上伤人?不知这是栖梧宫凤皇的地盘么?” “哟,还敢搬出凤鸣山的名字?”九尾白狐身形一动,一脚踩在他的胸膛上。伸手掠了掠垂在肩头的白发,唰的一下打开扇子,白色的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字——“莫失莫忘”。 “啊……”围在一旁的一个红衣女子低低地叫了一声,可惜声音太低,被九尾白狐冷冽的声音盖过了,没人听见。 “老头儿,今天不将你那一身狐狸皮拔下来,我九尾白狐方静伦的名号算是白叫了!” 第三十一章 老头被方静伦踩着,立刻高声呼痛,杀猪一般地叫道:“你们……你们仗势欺人,巧取豪夺!你们……为了一坛子酒就要草菅人命!” “呀嗬,还敢倒打一耙?”方静伦一脚将他踢出两丈开外。老头趴在地上哀嚎,只是不起来。 “喂!”一旁的一个年青大汉看不过去了,走出人群将老头儿扶起来,骂道:“这是哪来的小妖怪?莫仗着血统高贵便无法无天!凤鸣山中血统一概不论,有错者人人得以责罚!” 方静伦睁大了眼,好笑道:“你居然敢责罚我?” 年青大汉将老头扶到一边坐着,召出两把大锤子,怒气腾腾地站在方静伦面前,沉声道:“无知小儿,今日我便替你父母教训你一回!” 孔宣看那大汉被老头骗来打架,方静伦路见不平居然还反被诬陷,不由得皱眉叫道:“喂,你讲不讲理?” “没事。”方静伦摆摆手,摇摇折扇道。“我还愁找不到机会立威呢,这就来了。也不要多说了,上吧!” 那年青大汉立刻大吼一声,舞着两把大锤子就砸了上来。方静伦旋身躲开,手中折扇合拢,轻轻一拨一点便将那重逾千斤的两锤给破了。这一招潇洒干净,周围人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好!” 孔宣见状便知道方静伦修为不知比那大汉高多少,立刻放下心来。转头去寻找那老头,却见那老头躲躲闪闪正一步步往人群外头跑。孔宣轻轻跃到老头面前,挑眉道:“别人在为你出头打架,你却要独自逃走,这是什么道理?” 那老头一见孔宣追来,抓起旁边那一个摊子就往他头上扔。那摊子上放着的是一罐用法术融着的蜂蜜,孔宣最烦这种黏黏答答的东西了,急忙闪身躲过。那老头看穿了孔宣的弱点,一个劲地抄起东西往他头上砸,什么黏糊什么脏什么恶心就扔什么,还将自己身上也弄得脏兮兮的,孔宣想抓他都恶心得不能下手,气得差点大骂。想要一扇子将他扇飞,又怕伤到人,真真左右支绌。 两人一进一退,不一会儿几乎将半条街都毁了。最后还是半空里一道黑影落下,“啪”的一杆红焰枪将那老头打得跪倒在地,这才罢休。 孔宣停下动作站定,那黑影又扑的一声单膝跪地,俯首行礼道:“少主!” 孔宣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周围的妖怪里就有认出了黑影的,不由得惊呼道:“寒少将?少……少主?这是栖梧宫的少主白孔雀么?” 在场的妖怪没一个不是受过栖梧宫恩惠的,对凤皇万分敬重。得知孔宣便是凤皇唯一的弟子白孔雀,不由得齐齐跪下,叫道:“参见少主!” 孔宣在栖梧宫可没受过这礼遇,顿时吓了一大跳,忙摆着手道:“你们不必如此,快快起来!寒少将,你快起来!” 寒翎应了一声是,与众妖站起。便在此时,一声娇柔妩媚的声音叫道:“红狐月容参见少主,恭迎少主归来!”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红衣的美貌女子正对着方静伦盈盈拜倒。方静伦早收拾好了那年青大汉在一旁看热闹了,听到红衣女子的话,笑道:“起来吧。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月容站起笑道:“少主这把扇子,当年还是月容献给王后的,那时上边还没这四个字呢。” “是么?”方静伦展开扇面,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莫失莫忘四个字,轻轻地温柔地笑了一下,眼神说不出的柔软。 寒翎看他那样子,想了想上前抱拳道:“原来是狐族的少主,在下栖梧宫凤凰驾下少将军寒翎。” 方静伦微笑着回礼道:“原来是红焰枪寒翎寒少将,久闻大名啊。” “些许微名,不足挂齿。”寒翎面色不变,道。“方少主,这老头是只雪狐,是交予我栖梧宫处置,还是带回你狐族?” 方静伦看那老头被打得嘴角都破了,便说道:“将卷走的东西收回,查明无误之后便放了吧。” 寒翎一愣,但栖梧宫对妖族内部之事甚少插手,便抱拳道:“那听从方少主的。”说着便走到老头那里翻了翻,将卷走的珠玉收了回来,道:“云姑娘,少主,看看有没有少的。” 云舒萦走过来翻了翻,摇了摇头。孔宣伸手在里头挑了挑,选了个白玉环交给老头,问道:“方静伦,这个玉环能换老头儿的酒么?” 方静伦看了一眼,道:“至少能换百来坛。你要他那坛干什么?你想喝酒,我回去狐族王宫给你搬,想喝多少随你。” 孔宣道:“我还就喜欢他的那坛,今天打了一场架,心情舒坦了不少。再能喝醉一场,恐怕还真能烦恼全消。” 云舒萦点头道:“管他值多少坛,自己开心就好了,在乎那么多干什么?孔宣快将那玉环给他,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方静伦看着孔宣将那玉环交给老头,不由得笑道:“我说孔宣,你将这一条街都打烂了,你赔些东西给人么?” 孔宣看看那乱成一团的街道,心中顿时觉得愧疚,忙道:“这个……对不住,我一时没想那么多。要不,我将这些东西都赔给你们?” 月容抿嘴笑道:“这里坏的东西一样有一样的价,等孔少主算清楚,恐怕天都黑了,还喝什么酒?不如将东西交给月容,月容帮您收拾好。” 孔宣点点头,将东西全都交给了月容。寒翎暗自皱眉,抱拳道:“少主,赔偿乃是栖梧宫的责任,末将陪月容姑娘一同将事情处理妥当吧。” 孔宣点点头,道:“好啊,寒少将,劳烦你了。” 云舒萦转身对方静伦一笑,问道:“方家小狐狸,你要不要来喝一杯?” 方静伦笑道:“云丫头相邀,我当然却之不恭啦!” 他与孔宣意气相投,能坐下来喝一杯交个朋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三人相视一笑,将一堆烂摊子交给寒翎月容,一起跑了。方静伦说他知道个好去处,将孔云而人带到凤鸣岛的西南角的一处草地上。那草地背山临海,苍山青翠,草地白雪覆盖雪白一片,临百尺悬崖,下有波涛翻涌,确实是个喝酒的好去处。 三人一同坐到地上,孔宣变出三个酒杯,方静伦道:“男子汉喝酒要什么酒杯?用大碗才好!” 孔宣笑着点头称是,换了酒碗。云舒萦给三人斟满,端起酒杯道:“我,栖梧宫白骨簪云舒萦。” 孔宣也端起酒碗道:“白孔雀孔宣。” 方静伦亦道:“狐族九尾白狐方静伦。” 三人将酒碗碰在一起,一同饮尽了。孔宣和云舒萦一齐道:“好酒!” 方静伦笑了一下,道:“这算什么好酒?过几天你们还出宫来找我,我给你们带真正的佳酿。” 孔宣道:“好!但今天先叫我醉一场再说。” 方静伦看看他的神色,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也没有多说,只是劝他喝酒,反倒是叫云舒萦喝得少一点。云舒萦也担心孔宣醉了没人照顾,不敢多喝。那一坛子酒有十有七八都是进了孔宣的肚子,到了最后孔宣软成一团,倒在地上直接醉死了。 云舒萦试了试,没力气将孔宣背起来。方静伦帮她扛着孔宣回到妖界集市,寒翎还在那等着。见到孔宣的样子,寒翎皱了皱眉,道了声多谢便接过孔宣背在背上。两人与方静伦告了别,云舒萦替孔宣越好明日再找他一同玩耍,便一起回宫去了。 孔宣醉得一塌糊涂,先前还什么都不觉得。给寒翎背着被风吹了一下,迷迷糊糊的便有了几分知觉。他猜测寒翎停下了脚步,有人接过他,由背变抱。那怀抱又坚实又暖和又温柔,舒服得不得了。他想叫一声,却好像给魇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九分醉意一分清醒之间,孔宣知道那人将他抱上床,给他擦了脸,又灌了他一杯苦苦的东西。醉酒的滋味不好受,他的肚子喉咙难受得厉害,哇的一声吐得昏天黑地。那人将他半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背,拿水给他漱口。孔宣吐了一阵,肚子舒坦多了,睡意沉沉地袭上来,他再不能抵挡,往后便再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来,睁眼便看到萧韶坐在他的床头。他一愣,萧韶将他扶起坐好,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孔宣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低下头沉默。 萧韶暗自叹息一声,心中酸痛,脸上却板起了神色,问道:“怎么喝成那样子?若是我不派寒翎跟着,你与云丫头岂不是要出事?” 孔宣垂着头,低声道:“对不起,叫你担心了。” 他自来性子高傲顽皮,甚少有这样不顶嘴便认错的。萧韶愣了一下,起身道:“你知道错就好,且好好歇着吧。” 孔宣抬头看他的背影,忍不住道:“我以后还会喝醉的,因为我有些伤心。但我长大了自有分寸,师父,你不要担心。” 那一声师父只叫得萧韶脚步一顿,过了一下子才道:“与你喝酒的都是些什么人?” 孔宣道:“是狐族的少主方静伦。就是……我历天劫时站在一旁的那只九尾白狐。” 萧韶点点头,道:“以后出宫,需有寒翎跟着。” 孔宣才要回绝,萧韶便道:“宣宣,我予你伤心的余地,你却也要叫我放心才是。” 孔宣默然无语,萧韶举步离去。 第三十二章 孔宣在屋子里休息了一天,到底还是呆不住,拉着云舒萦就要下山。寒翎见状一语不发,只是跟在后边。 云舒萦余光瞟了瞟,忍不住道:“寒大哥,我们不会闯祸的,你不要担心啦。” 寒翎抱拳道:“寒翎奉了吾皇之命,今后无论少主与云小姐去何处,都必须跟着。” 云舒萦吐吐舌头,孔宣道:“我们去找方静伦玩。” 三人一同走到那妖界集市,街口处,一身红衣的月容正在帮一个断了腿的老婆婆治伤。看到三人,华月容展颜笑道:“三位可算来了,我们少主昨日白等了一天,如今正生着气呢。” 云舒萦忍不住笑道:“你家少主也小孩子气得紧,为这么一点事情就生气了?” 华月容道:“可不是么,他说了,在老地方等着。若是方少主找不到,那以后也别想喝他的酒了!” 孔宣撇撇嘴,道:“什么老地方,我们不过就去过一次而已。”说着与云舒萦一同向华月容道了谢,一同往那海边的山坡去了。 等走到那山坡的位置,却发现那地方叫方静伦用法术结了结界。寒翎见状脚步一顿,站在结界外不动了。孔宣和云舒萦走了几步才发现,云舒萦转头问道:“寒大哥,怎么了?” 寒翎抱拳道:“末将在此等候即可。” 孔宣笑道:“方静伦设这个结界是拿来生我和云舒萦的气的,可不是防着你。” “原来是因为这结界。寒大哥,你可真是受我们连累了!”云舒萦抿嘴笑了,跑过来扯住了寒翎护腕上突起的地方,拉着寒翎往前走。“走走走,一起进去喝光方静伦家的酒!” 孔宣也笑道:“就是,寒大哥你可要帮我们出口气,不要叫我们给方静伦欺负了去。” 寒翎自小在番奚身边长大,没有玩伴,所见所闻都是军旅中令行禁止的严谨。番奚对他期望颇高,要求更是严格。像现在这样被人拉着去喝酒,还是被女孩子拉着,从来都没有过。寒翎心中一阵慌乱,看着那只白皙的手脸皮直发热。 云舒萦没听到回答,又晃了晃他,叫道:“寒大哥?” 寒翎忙点头道:“末将遵命。” 孔宣走在最前头,道:“不要自称什么末将了,栖梧宫哪来的那么多尊卑规矩啊?直接叫我们名字就好。” 寒翎道:“这如何行得?” 孔宣道:“为什么不行?” 寒翎一脸为难。 孔宣叹息道:“那你叫我的名字就好,叫云舒萦姑娘,这总算可以了吧?” 寒翎想了想,只能应道:“是,寒翎遵命。” 孔宣回头与云舒萦对望一眼,皆是无奈地笑了。三人走到结界面前,本以为方静伦会弄出什么阻挡一下,谁知竟没什么就进去了。正奇怪着,忽然云舒萦惊喜地大叫一声:“哇……”放开了寒翎跑上前去转了个圈。 “孔宣,孔宣,好漂亮!” 这时候还是寒冬,结界外头还是白雪皑皑,里头却温暖如春。绿草茵茵,蓝天湛湛,风从无边无际的海上吹来,五颜六色的野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没有奇花异草,却胜在一派自然,看了一冬天的白雪枯树以后,乍见这春光融融,怎能不叫人心喜? 云舒萦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在风中转了个圈,招手大叫道:“孔宣,寒大哥,快来!” 自从当年醉酒之后,两人甚少有顺心顺意的日子,许多年都没见到她笑得这样开心了。孔宣就像终于将妹妹哄开心了一样,对方静伦顿时一阵感激。转头去寻找方静伦,却见寒翎面无表情地站着,目光却似看痴了一样,眼里又是温柔,又是伤心。孔宣心中噔的一下,心中又喜又忧,忍不住思考起来。 寒翎是栖梧宫的少将军,从那天那打败狼妖以及后来两人的交手来看,虽然现在的本领是远远不必上白云远,潜力却是无可估量。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将来必定与番奚一样,是六界赫赫威名的战将。他与云舒萦年纪相近,又都是年少,英雄红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决不像和白云远那样受到别人的风言。只是不知道寒翎人品如何,是不是长情之人。若是样样俱佳,不如…… “孔——宣——” 耳边忽然传来云舒萦的一声大叫,孔宣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只见云舒萦双手叉着腰站在面前,一双柳眉倒竖一般。“发什么呆呢?叫你好几声了都不应我!” “噗……难道是被我这幻象迷住了?”方静伦枕着手臂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转过头来笑道:“孔宣,你未免——” “未免什么?”云舒萦回头,看不得孔宣被人欺负。 方静伦好笑。“没,姑娘饶了我吧。” “哼,这还差不多。”云舒萦回过头来脸上又恢复了笑,拉了拉孔宣的手,道。“你快来,我们也躺在这里看海。你不过来,寒大哥都不肯坐下,说什么‘公子还站着呢,末将岂能失礼’,哼哼,木头一个!” 孔宣看看云舒萦笑着一双亮晶晶的眼说着木头两个字,声音又欢快又娇美,显然是开心极了。心中又浮起方才的念头,忍不住打量了寒翎一眼,惹得寒翎立刻回了一眼,既疑惑又警觉。孔宣被那一眼看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云舒萦拉着他一同坐到方静伦身边,然后一放手躺了下去,笑道。“是不是也觉得这天特别蓝,特别干净,看着特别舒服?” 孔宣心中道,我在帮你观察喜欢你的男子呢。这样想着,又是一笑,嘴上道:“嗯,不错,看着很舒心。” 他自己比云舒萦还要小上近百年,却替自己的姐姐操起心来了。但转念一想,栖梧宫里只怕也没有谁能比他更知道云舒萦用情之深、情伤之痛了,若是他不为她谋幸福,那还为谁呢? 若能放手,便是解脱。云舒萦,我是不行了,但你要比我开心。 “又笑了……”云舒萦搓了一下手臂,打了个哆嗦。“你笑得别有意味,我心里怪不舒服的。” “不关你什么事,我只是在想,这狐族少主是要多小气,才用这一副幻象之景,叫我们忘了这次本是来喝他家的美酒的。”孔宣叹了口气,“云舒萦,我们要不要回去栖梧宫搬些佳酿来?对此美景,没有酒,还真是可惜啊。” “喂!”方静伦差点跳了起来,孔宣方才一副酒徒挑酒一样的神色看那寒翎,分明就是在思考与寒翎有关的事,怎么反倒将他拉下水了?还是滩脏水,这可真是不讲道理。“孔宣你等着,不将你喝倒,明天我便改口叫你少主!” “不敢当,不敢当。”孔宣笑吟吟地说道,“凤鸣山的妖族尊栖梧宫为主,我本来就是你少主。” “孔宣!”方静伦一下子跳了起来,将原先搬出的酒都找了出来。也不用酒杯了,伸手一拍酒坛,那二十几斤的酒坛就直接飞向孔宣。方静伦挑眉道:“男子汉大丈夫,逞口舌之快做什么?巧言令色,那是小人行径!我们酒碗上见真章!” 孔宣接过酒坛也扬起了眉,笑道:“到时候我可不扛你回狐族去。” 两人说完就向对方举了举酒坛,一拍封泥仰头就要开始喝。 “喂!你们当我和寒大哥是死人吗?”云舒萦也抱起一坛,笑道,“寒大哥,我们也来,看谁先喝倒!” 寒翎眼中微露难色,军中有过不少将领喝酒误事的,他不知道番奚准不准他喝酒。 “没关系,寒大哥你喝少一点好了。”孔宣挑衅地看了一眼方静伦,“到时候方静伦醉倒了,你帮我们将他扛回狐族去。” 方静伦立刻回道:“我看是扛你回栖梧宫吧?” 两人对望一眼,再不多说,立刻开始喝酒。云舒萦从没见过别人拼酒,兴奋得也跟他们俩一起搅和。结果两人酒龄都不长,不到半坛酒就醉得不省人事,而寒翎只是脸色微红。 “哼!”方静伦面色如常,眼神也依旧清明,只是那得意洋洋之色藏也藏不住。“这点道行,还敢来跟我比?再练几百年吧!” 寒翎看那两个醉倒的,顿时一阵叹气。他原本想劝孔云两人不要多喝,奈何身份在那里,不好出口。再说了,孔宣和云舒萦的脾气上来了,又岂是他能劝得住的?只能看着两人醉倒。 方静伦看着他的神色,笑道:“好了,幸亏寒少将没有喝醉,烦请寒少将将他们二人弄回栖梧宫去吧。” 寒翎看看草地上醉成一滩烂泥的两人,顿时皱眉:“这……” 方静伦趴在一坛未开封的酒上,笑道:“孔宣么,你就扛麻袋一样扛着就好了。乘云的话,这里到栖梧宫不过眨眼,他不会吐的。至于云丫头……” 方静伦笑得一双上挑的眼角满是妩媚。“你便将她抱在怀里吧,女孩儿可是要好好疼的。” 抱……抱在怀里?寒翎心中一跳。 方静伦特比无辜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难道寒少将还有更好的法子么?” 寒翎无奈,只能将孔宣扛在肩上,一手扶住,再用一只手将云舒萦抱在怀里。云舒萦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头一歪就靠在了他的胸膛上。寒翎的下巴贴着她光洁的额头,心跳更是如擂鼓一般。这脸已经不仅仅是发烫了,贴着酒坛子都能在冬夜里烫酒了。 “方……方少主,”寒翎勉强镇定,对方静伦点点头。“末将先行离去了。” 方静伦笑眯眯地回道:“寒少将慢走。” 寒翎登上云头,驾云飞离。云舒萦软软地靠在怀里,这情景,就和两人初见时一模一样。寒翎担心孔宣会吐,想着要快一点回到宫里。另一方便,却又巴不得这短短的旅途长得如同一生一世。 瞬息之间,三人已落在了疏影轩的门口。凤凰适时路过,皱眉道:“怎么又醉了?”语罢接过孔宣抱在怀里。 “回吾皇。”寒翎一边回答,一边悄悄地将云舒萦抱好,叫她睡得舒服。“还是与狐族少主一同喝的,狐族少主在西南海岸用幻术结了一个结界,里头绿草鲜花,很是漂亮。少主和云姑娘看着开心,所以就多喝了一点。” “又是狐族少主?”凤凰皱眉,“寒翎,依你看来,这狐族少主为人如何?” 寒翎想了想,答道:“狐族少主方静伦曾帮了少主两人免遭奸商坑害,与少主结交之时目光坦荡。寒翎今日与之同饮,觉得他不是坏人。吾皇且放心,寒翎一定会好好保护云姑娘和少主的,不叫他们受人欺负。” “嗯。”凤凰点点头,抱着孔宣回房。 那样子,倒像是随口问问而已。 凤鸣山西南角,狐族少主仔细回忆着方才那三人的神色语言,自顾自地斟着酒,临风唱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第三十三章 这一日天气正好,凤鸣山腰上,狐族的集市正开。各路妖灵精怪拿出自己的宝物——仙草,灵丹,法器之类的,正相互交换着,好一副热闹的情景。 “有什么好东西?”一个白衣男子边走来边看,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街边的一个女子笑道:“今日也没什么好的,要有好的便该是火狐林老头家那一坛子万年佳酿了,听说是放在昆仑山寒冰地下埋了几千年的。” 女子说着抿嘴一笑。“少主还是快些去吧,若是去晚了,栖梧宫的那位……” “孔宣也在?”男子一下子瞪大了眼,急得拔腿就跑,“不早说!酒要被他喝光了!” 跑了不远就看到三个人站在一个老头儿面前吵吵闹闹。这三人的衣服一白一紫一黑,黑衣的高大男子站在最后,一语不发地守着。紫衣的女子站在一旁,时不时地插——上一句。白衣朱带的男子站在最前边,口中噼里啪啦不停地说着话。白衣男子走近,便听到那白衣朱带的男子叫道:“老伯,我知道你身上有好酒。你跟我换吧,跟我换吧!等下方静伦来我就抢不到啦!” 白衣男子闻言一笑,纵身掠起一下子闪入老者和白衣朱带的男子之间,叫道:“孔宣,又抢我东西!” 那白衣朱带的男子是栖梧宫中的白孔雀孔宣,余下两位,自然是云舒萦和寒翎。这白衣也不必说了,狐族少主方静伦是也。 孔宣见了方静伦,顿时笑道:“老伯你看,我说方静伦来了我就要不了了——我看您也是狐族中人吧?这么帮着你家少主!” 林老头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怀里确实有一坛佳酿,却不是拿来这集市上交换的。不知道谁将他有好酒的消息给泄露了出去,惹到了栖梧宫中的三个小魔头,躲也躲不开,打又打不过,更得罪不起。正头痛着,见到自家少主,顿时一把老泪纵横起来。 “少主!你要为老头儿做主啊!这酒可是孝敬给狐王的!” 方静伦手上折扇一摇,一个小瓶子便从林老头怀里飞了出来。落在地上,那瓶子变回原来酒坛的样子,方静伦拎了拎那酒,足足有四五十斤重。道:“既是给我爹爹的,那便是给我的,你想求我爹爹办什么事就去吧,就说礼物少主我已经代他收下了。” “这……”林老头为难。 “怕什么?满大街都是见证,还怕我诳你不成?”方静伦摆摆手,“要去快去,否则我们喝了你这酒也是白喝。”说完便当揭开了封泥。 这封泥一揭开,酒香便扑鼻而来。孔宣与云舒萦、方静伦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好酒!” 孔宣手一转手心便多了四个酒碗,将之放在地上。云舒萦噔噔噔跑开,不一会儿就带了好些盐水花生回来。方静伦将酒坛子一倒,三人也不管这是大街上,席地而坐端起碗就要喝,只剩一个寒翎站着。 “寒大哥,站着干什么?显得你好高么?”孔宣扯他得他一个踉跄,“坐下坐下,一起喝个够!” “就是就是!”云舒萦也扯他,“寒大哥你就不要顾忌那么多了,这么好的酒!” 寒翎无奈,只能坐下。才着地,方静伦便道:“寒少将可不能多喝!” 寒翎端着碗的手一僵,方静伦又笑道:“否则谁把这两个醉鬼搬回去?我可是要大醉一场的,不过这是我的地盘,回头自会有人来扛我!” 孔宣和云舒萦不禁哈哈大笑,孔宣道:“寒大哥,这都多少次了,你怎么还给他捉弄到?” “寒大哥这是稳重可靠,哪像你们两个滑头小鬼?”云舒萦拍拍寒翎的肩膀笑道:“寒大哥你别介意,方疯子不是有意的,你也不要拘谨了嘛!” 寒翎只能坐在方静伦旁边。 方静伦忍不住揶揄道:“孔宣,看看你家云丫头,哪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孔宣斜了他一眼,扬起下巴道:“那又如何?” “就是,那又如何?”云舒萦端起酒碗,大声道:“来,干了!” 四人端起酒碗碰在一起,一同道:“干了!” 语罢一饮而尽。 孔宣赞叹道:“真是好酒,栖梧宫中的酒窖里好久都没有这样的佳酿了!” 云舒萦笑骂道:“好意思说!原本多少好酒的?还不知道是谁,四百年不到,差点将酒窖给喝光了!也是吾皇……”她本想说宠溺无方,临到嘴边又改口道。“疏于管教,才教出了你这么个酒鬼!” “酒鬼有什么不好?”孔宣又干了一碗,笑道,“一醉解千愁!乐于酒乡不知忧,瑶池琼殿任遨游!” 方静伦接口道:“醉死杏花最深处。凡尘埋骨,魂魄犹寻,比邻杜康且为友!” “两个醉鬼!”云舒萦脸上泛起醉红,笑骂道。“也不讲平仄格律,还算人家做酸诗!” “非也非也!”孔宣晃了晃食指,“此乃酒令,并非诗词!” “酒令也不是这样的,我读的诗词比你喝的酒还多呢,还想糊弄我?”云舒萦给他倒酒,“说错了就要罚!” “罚这个?”孔宣大笑道,“方静伦你别眼红啊。” 方静伦顿时拍着地面大叫道:“云丫头,你这是变着法子向着他!” 三人一同大笑,惹得周围的妖怪纷纷转过目光。三人却毫不在意,只管席地而坐,开怀畅饮。那四五十斤的酒给三人喝了一大半,最后倒下了三个,只有寒翎面色微红,还是清醒的。 “又是只剩少将军一个?”那个提醒方静伦的红衣女子便是火狐华月容,在一旁掩口笑道,“这还真是……” 寒翎站起来对华月容抱了抱拳,道:“烦劳华姑娘跟狐王说一声,将方公子给搬回去。” 花月容点点头,转头拉住一个小妖吩咐了一句,那小妖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有华月容在,寒翎也不用担心什么了。将孔宣扛在肩头,怀里单手抱着云舒萦,寒翎对华月容点点头,道了声“告辞”,便乘云走了。 一路回到栖梧宫,才落地面就遇上了萧韶。寒翎无法行礼,只能低头叫道:“吾皇。” 萧韶接过孔宣抱在怀里,低头闻了闻,皱眉道:“怎么又喝得不省人事?” 寒翎将云舒萦横抱起,云舒萦咕哝了一声,转头往怀里更深处依偎去,脸颊蹭了蹭寒翎的衣服。寒翎心中一阵温柔,连回话的声音都放软了。“狐族的一个老头儿得了一坛万年佳酿,还在昆仑山下埋了几千年。少主馋得厉害,就和狐族的那位少主一起诳了来。” 一番话将云舒萦的干系撇得干干净净。 萧韶看寒翎的只管低头看怀里睡着的云丫头,眼神温柔而隐忍,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气恼。叹息一声,萧韶转身抱着孔宣往疏影轩走,道:“将云丫头也送回去吧。” 疏影轩是两进的院落,东西厢房各三间。西厢原本住的是云舒萦而东厢空着。后来寒翎从外边回来,萧韶便叫他住进了东厢。再后来,萧韶让云舒萦和孔宣一起住北边正房,调进来三个侍女分别跟着三人,那西厢便给侍女住了。 北边正房是五间开的格局,中间的明间,东西各有次间与梢间。孔宣住西边,云舒萦住东边。萧韶抱着孔宣走进梢间,轻轻将他放在床上。那跟着孔宣的侍女唤作暮商,是三个侍女中最伶俐的,看到寒翎回来,便叫了云舒萦的侍女霜序一同上来服侍。准备了浓茶打了热水送上来,又一语不发的退下。 萧韶接过醒酒的浓茶喂孔宣喝下,解开孔宣的衣服用热水擦了擦身子,又取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等孔宣皱紧的眉头终于展开了,他这才离开。 暮商在门外等着,看到萧韶出来忙行了礼道:“吾皇。” “嗯。”萧韶脸上没什么别的表情的,吩咐道。“若是他醒来,便照从前的说是寒翎帮的他。” 暮商躬身应道:“是。” 萧韶点点头,转身离去。 他都不知道屋里那人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闭着眼,双手抓紧了被角又放开,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孔宣醒来沐浴换衣走出去,云舒萦正在东次间下首的榻上坐着,榻上的小几上摆着一盏茶、一碟豆腐皮包子、一盘棋。听到孔宣起床,云舒萦也没将目光从棋盘上收回来,只是低着头说道:“快来吃早饭。” 孔宣走到她对面坐下,暮商适时端上一盏茶放着。孔宣问道:“暮商姐姐,昨晚也是寒大哥帮我换的衣服?” 暮商笑道:“是少将,少主要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孔宣点点头,笑了一下,问道:“寒大哥呢?” 云舒萦道:“早用过了,听玄月说被番奚将军叫去了。” 孔宣点点头,不再多话,拿了个包子也吃了起来。暮商躬了躬身,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暮商在门外道:“少主,姑娘,云总管来了。” 孔宣一听赶紧用茶漱了口,才放下茶杯,云冉就走了进来。孔宣和云舒萦站起来行了礼,云冉在榻上坐下,孔宣跟云舒萦坐一边。暮商奉上茶来,站在一边。孔宣和云舒萦知道不好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云冉一看他们那心虚又作出一副甘心认罚的样子就来气,板起脸道:“怎么又跑出去喝酒?女孩儿……” 孔宣和云舒萦一齐在心里背道:“要端庄贞静,只管好好修炼,学好本事,将来嫁个好人家。这样胡闹,你叫六界谁敢娶你?” 云舒萦低头用眼角狠狠地瞥了孔宣一眼,心中暗叹着不平。云冉不敢训孔宣,每次两人一起闯祸,都是她被念叨。 孔宣用眼神回她道:看我带你玩儿的份上,先替我挡一回骂。 云舒萦瞪他:一回?从你来栖梧宫都快七百年了! 孔宣眨了眨眼,很无辜地笑了一下。 “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云冉说得口都要干了,却发现两个小孩在眉来眼去,谁也没注意听她的苦口婆心。 孔宣和云舒萦一下子坐直了,一齐仰起头道:“有!” 云冉瞪着两人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道:“你们也该长大啦,都快一千岁了!男孩儿不稳重,女孩儿不端庄,一个比一个顽劣,猴儿一样!看看人家……” 孔宣和云舒萦同时接口道:“……寒翎,多么稳重得体!哪像你们……” “你们……”云冉气得作势要打,云舒萦笑嘻嘻地一旋身躲在孔宣身后,孔宣双手护住头,叫道:“啊哟!” 云冉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暮商忙笑着上前道:“云总管,您也不用生气,少主和姑娘一起长大的,又岂会叫姑娘出半点意外?便是姑娘的终身大事,少主也是放在心上的。” “对啊对啊。”孔宣附和道,“我最担心云舒萦嫁不出去了,所以一直在帮她挑丈夫。” “什、什么丈夫?”云舒萦红了脸,打了一下孔宣的肩头,叫道,“孔宣你再胡说看我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喂喂!你别恩将仇报好么?我是为你好!”孔宣跳下榻,边躲着云舒萦的拳头边叫道,“你再打我还手啦!我真还手啦!哎哟……别打了!” 孔宣在次间里跳来跑去,云舒萦在后边穷追不舍。两人闹着闹着就出了屋子,声音渐渐远去,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冉一肚子的唠叨就这么被两人逃过了,气得脸色发白,端着茶杯重重地叹了口气。 暮商见状忙笑着安慰道:“云总管,你且放心吧。” 云冉皱着眉头,端着茶杯沉思,忽然抬头问道:“暮商,你在疏影轩也快三百年了,你觉得萦萦和宣宣两人如何?” 暮商笑道:“少主和姑娘虽然调皮,心底却是极好的。” 她问的是两人之间如何,得到的回答却是两人的为人。这暮商果然是萧韶亲自选来放在疏影轩的,这才多久就学的如此滴水不漏。再叹了口气,云冉放下茶盏,站起道:“那两个也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也罢,总之我的话他们也是不听的。我先走了,等他们回来你说一声吧。” 暮商将云冉送到院门口,躬身道:“总管慢走。” 云冉回到自己宫里,将要处理的事物处理完毕,心中总是有些放不下。她心中早在几百年前便有了个念头,后来出了许多事端,这才按下。现如今又冒了起来,还有几分不肯罢休的样子。 思量再三,云冉折了只纸鹤,施了传音之术,道:“萧韶,晚上过来我这里吃饭吧。金陵那边的水妖一族送来了好些水八鲜,晚上我给你做荷叶莲蓬汤和枣儿梗米粥。” 纸鹤从她手中悠悠飞去,不多时又飞了回来停在云冉案上,萧韶的声音道:“冉冉,不要枣儿梗米粥,要绿畦香稻埂米饭。” 云冉笑了笑,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放下手中的事情,开始准备。 栖梧宫是鸟族王宫,不食荤腥,从来只用蔬菜草木。云冉先去后花园亲自选了荷叶莲蓬,又将刚送来的水八鲜取出。所谓的“水八鲜”指的是莲藕、红菱、茭白、芡实、荸荠、水芹、茭儿菜、慈姑八种。云冉做了个了做了份荷叶莲蓬汤,还有绿畦香稻埂米饭。想了想,又加上油盐炒枸杞芽儿、莼菜羹、炒芦笋。将将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便听到门口的小丫鬟叫道:“姑姑,吾皇来啦。” 萧韶依旧穿着他那一身黑色的衣衫,走进来笑道:“我都闻到香味了。” 云冉将碗筷布好,先给他盛了一碗荷叶莲蓬汤,笑道:“香的话就多吃一点儿。” 萧韶在案边坐下,问道:“不要弄得像我长辈一样,坐下来吃。” 云冉也不多说了,只是坐下陪他吃饭。两人各用了一碗汤,那莼菜羹做得很合萧韶胃口,萧韶几乎将吃光那一盘子。等小丫鬟们撤下饭菜,两人一同在榻上坐了,用茶漱了口,萧韶才问道:“说吧,怎么了?” 云冉嘴唇一抿,忍不住就脸上一红。 萧韶笑道:“你还想瞒得过我?我算起来不比你爹爹小多少——你今天去了疏影轩,是关于云丫头还是宣宣?” 云冉低下头双手绞着衣带,低声道:“萧韶,我想给萦萦成亲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萧韶笑道,“好啊,云丫头今年也过了一千岁了,早该成亲了。你今日说这话,难道是有了什么人选?说来听听。” 云冉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我想叫宣宣娶了萦萦。” 萧韶正笑着接过丫鬟送上来的热茶,闻言手上一顿。那丫鬟不防他忽然住了手,递出去的茶收不住,一下子摔在萧韶膝上,腾地就是一阵白气。 “萧韶!”云冉吓得跳了起来,扑过来帮他擦拭,转头骂道。“怎么如此不小心!” “我……”小丫鬟吓得脸上煞白煞白的,眼里全是泪,腿一软就要跪下。 “无妨。”萧韶手一挥将小丫鬟托在虚空里,又用法术将衣服弄干净。对那吓白了脸的小丫鬟道,“没事的,你出去吧。” 小丫鬟眼里都是泪,话也说不出,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萧韶……”云冉心里后悔不迭,她这些年看着,真是没料到萧韶会如此失态。 萧韶摇了摇头:“宣宣……也不错。他们一同长大的,若是两个孩子都没什么意见,佛母亦是同意,那便着手办了吧。” 云冉看看萧韶脸上的笑,再看他眼中的温柔,忍不住解释道:“萧韶,我……我不能看着他们胡闹下去了,六界都说成什么样了!若是将来他们各自成亲,不知道别人要说多少胡话,我……萧韶……” “我知道的,没事。”萧韶站起来道,“其实说起来,只要萦萦心中喜欢宣宣便可,宣宣那里……无论如何都会同意的。” 他举步走出,几步之后又停下,回身笑道:“冉冉,你是云丫头的姨母,这种事,不必来问我的。” 云冉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没忍住,掉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 夏日炎炎,栖梧宫中众人都躲到屋子里去了,一路走来除了蝉声高噪,再没有其他的声音。走进疏影轩的垂花门,云冉便看见院子东北角的大梧桐树下,孔宣躺在摇椅上,脸上盖着一本《楚辞》,正枕着双手在睡觉。 树荫遮住了东次间,打开的窗子里,玄月和霜序坐在榻上,云舒萦正在教她们下棋。暮商坐在云舒萦旁边,手里拿着一个绷子在绣花。 玄月下了一子,拍手叫道:“我赢了我赢了,霜序,今天你自己去搬冰块吧!” 霜序嘟着嘴道:“姑娘你太偏心了,我才是你屋里的呀!” 云舒萦板着脸道:“我才不偏心呢,我一句话都没说啊,有道是‘观棋不语真君子’,我堂堂栖梧宫白骨簪,岂能坐那小人之事?” 霜序不依,伸手过来要打云舒萦,玄月拦着不许,三个人闹成一团,谁也没有见到有人来。倒是一直低着头绣花的暮商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笑着站起来道:“云总管,您怎么来了?” 云冉笑着在大床上坐下,接过暮商递来的茶,笑道:“不过是闲得无事,所以过来看看。” 霜序笑道:“云总管放心,这几日我们少主和姑娘听话着呢。” “是么?”云冉浅浅的尝了一口茶,微微扬起了声音,道。“屋外那个,有没有带着萦萦调皮啊?” 孔宣没办法继续装睡,只能起身进屋道:“没有啊,不信你问玄月和霜序。” 玄月和霜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玄月道:“云总管可是我们栖梧宫里最有办法的人啦,我们少主和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就因为云总管的一阵唠叨,生生呆在屋子里三天都没出宫!” 云舒萦板起脸道:“怎么说话呢你们?亏我才教了你们下棋,这般忘恩负义!” 霜序和玄月吐舌一笑,双双跑了。“姑娘我们去搬冰块啦!” 暮商看着直叹气,“云总管,教您笑话了。” 云冉笑着摇了摇头,道:“暮商,用了午饭不曾?我那里有好些你们嘉平姑姑做的菱粉糕。我来得急,没拿过来,你去取了来吧。” 暮商会意,笑道:“那可真是多谢云总管了。”说完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待那三人出了院子,云冉看看两个孩子都苦了脸,忍不住笑道:“今天不是来给你们说教的。” 孔宣和云舒萦对望一眼,问道:“不是来念叨我们的,难道是来说我们可以下山玩了?” 云冉无奈地摇了摇头:“怎么这么大了还想着玩?” “冉姨!” “姨母!” “好好好,今天说好了不训人的。”云冉笑着摇了摇头,“我老了,记性不大好——你们俩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一千一百三十一岁啦,”云舒萦应道,“孔宣也快一千岁了。” “这么说来,宣宣来栖梧宫都有五百多年了?”云冉笑着叹了口气,“一转眼,你们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宣宣刚来的那天撞了云远,萦萦还因此不喜欢宣宣呢。” “姨母!”云舒萦想起当年还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因为白云远而跟别人生气,心中不觉就害起羞来,跺跺脚娇声叫道。“您老提从前干嘛呀?我那时候不喜欢孔宣还不是因为孔宣老是欺负我!现在不是跟孔宣很好了么?” 云冉笑道:“那现在宣宣不欺负你了,你喜不喜欢他呀?” 孔宣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他也没想到那一处去,更没有类似的经历。但他从小心思敏感,对某些不好的事情总是能预知。“冉姨,你这是……” 云冉看了一眼他,暗自赞叹着这孩子的敏锐,点点头道:“宣宣,我与吾皇想要你与萦萦成亲。” 萧韶?孔宣一下子就呆住了。 云舒萦见状急声道:“姨母,这……” 云冉道:“我仔细想过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六界中你这个年纪都能当娘了。你不能这么一直胡闹下去了,整日里喝酒打架,可知别人会说闲话?你从没出过凤鸣山,脾气急躁又不懂事,将你嫁到别处去,我放心不下。你与宣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是青梅竹马欢喜冤家,就这么成亲不是很好么?宣宣虽然比你年纪小一些,却比你稳重可靠,将你的终身托付给他,我也不必担心了。” “可是姨母……”云舒萦神色焦急,云冉问道:“难道你有喜欢的人?” “我……”云舒萦欲言又止。 云冉道:“既然没有,那为何不愿意在一起?也罢,也是我太急躁了一点,你们也不必着急着回答我,先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来与我说。” 说完留下呆愣的两人,走了。 云冉虽然嘴里说着要两个孩子想一想,心中却着实担心他们性子上来了就一顿闹腾。萦萦还好说,也没听说她有什么喜欢的人,但是孔宣……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叹气。 “怎么了?”白云远皱眉问道。今日栖梧宫中的四位元老聚在偏殿里商议事务,还没到一个时辰,她倒是叹了不下百来次气了。 云冉回过神来,看到众人都在看她,心中一动,问道:“你们觉得……萦萦与宣宣在一起如何?” 番奚第一个问道:“他们两个?孔宣会同意?” 云冉叹了口气道:“宣宣不是问题,关键是萦萦。” 烛寰皱眉沉思道:“若是两人情投意合,那是最好不过。但若是两人之间有一个是勉强的,只怕就要坏事了。成亲这种事,怕的便是流花有意流水无情。” 云冉再叹了口气。 白云远看着她忧愁的样子,忽然道:“你不必担心了,丫头那里,我帮你去说。” 云冉惊讶道:“你?” 白云远点点头,道:“总之你不必烦恼,我必定帮你叫丫头点头就是了。”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 白云远看看众人脸上怀疑的神色,站起道:“我这就去疏影轩。”说完将身一掠,不见了踪影。殿中三人再对望了一眼,烛寰皱眉道:“他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不是过去审问的吧?我不放心。” 余下两人点点头,各自敛了气息,悄悄地步行至疏影轩。垂花门那里坐着的是玄月,西厢的游廊上坐着的是霜序,暮商坐在北屋的台阶上,看到走进来的三人顿时神色一松站了起来。云冉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三人一同站在东边的窗下。 屋里静悄悄的,半晌才听到云舒萦轻轻地说:“所以你真的是来劝我嫁给孔宣的?” 白云远的声音冷清清的,波澜不起。“成亲是何等大事,也是能说笑的?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好什么呀?什么为我们好呀?”云舒萦的声音有些奇怪,带着笑意,又像是在哭。“你这是为了自己好吧?若是叫别人知道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是不是你就要被人引诱晚辈?” 云冉身子猛地一颤,烛寰转头,见她的脸色瞬间煞白,洁白的牙齿将红唇咬出白色的一道印子,都要流血了。 房里,云舒萦继续道:“白云远,我能喜欢你这么多年不叫除了孔宣之外的人知道,就能永远不叫人知道,你怕什么?我活上一千万年,就能瞒上一千万年。若是我羽化去了,这份喜欢也会随着羽化,绝不会叫你为难的。” 白云远顿了一下,道:“丫头,你对我的喜欢,就是叫我为难。” “所以你这是一定要我嫁给孔宣?”云舒萦笑道,“白云远,你觉得你耽误了我,所以你愧疚了?为了不叫自己继续愧疚,你就想将我嫁出去?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感受?我已经不能像孔宣那样大声地说喜欢了,难道连偷偷喜欢都不成?被最喜欢的人劝着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白云远,你还真是狠心你怎么开了口?” 白云远道:“这也是为了叫你姨母放心。” “好……真是太好了……”云舒萦笑道,“我……我真是怎么想,都想不到你会来劝我。白云远,我那么喜欢你,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为了你瞒住这份心思,为了你日日醉酒将自己的名声弄得狼藉不堪,只怕自己被嫁出去。你……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真的是铁石心肠么?我为了做了那么多,辛苦了那么久……” “我并未要求你为我这么做,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屋里的话音还没落,忽然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瞬间破窗而入,两个拳头一左一右打向白云远。 “孔宣不要!”云舒萦哭叫了一声扑了上来拉住其中一个,却没能拉住另一个。白云远猝不及防,被那黑影一拳打中脸颊,顿时退了好几步。黑影提拳还要再打,却被一声沉喝止住:“阿翎住手!” 黑白两道人影被止住,同时怒视着白云远,胸膛起伏,喘着粗气。白云远抹抹嘴角,站起来,目光看向窗外的来人,忽然身子一僵,失声叫道:“冉冉……” 云冉猛地抬起头来,脸色煞白。 白云远神色焦急,顾不得屋里乱七八糟的事没有善后,冲过去叫道:“冉冉你听我说……” 云冉摇了摇头,脚尖一点转身掠走。 “冉冉!”白云远提气追上,完全没有看到身后云舒萦震惊而绝望的目光。 “混蛋!”孔宣骂了一声,身子一动要追上去,却被拉住了手臂。“云舒萦你放手!” 云舒萦摇了摇头,低声道:“算了吧,你看,这…… 连他都说了,我不过是一厢情愿,自甘堕落,怨得了谁呢?” 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低声道:“孔宣,我们终于同病相怜了,你……你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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