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这个人又自私又凉薄,牙尖嘴利,还刻毒无比,我想我唯一配当一个皇帝的优点,大约就是心狠了。 你既然看不惯,自去学你的道吧。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要为我发下那样的誓言? 我这样的人,可以一边喜欢你,一边带着笑容把你推进别人的怀抱,一边在意你,一边毫不留情地伤害你算计你 …… 你这个傻瓜,为什么还不知道回头,为什么还要喜欢我呢? 属性分类:古代灵异鬼怪强攻弱受正剧 关键字:沈约 赵筠 其他 1 父皇已经认不得我了。 庭院里的白梅花开了,混混沌沌的他一见着那一树白色竟罕见地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地从床上坐起来。 我守在他床榻边,充分扮演一个孝子的角色。 “那个……那个!” 他光着脚,来不及穿鞋就往外跑,内侍“呀”一声拽住他,“陛下,外面凉,使不得……”我扭头一瞅,大约是父子血脉潜藏的默契吧,在那一瞬间我领悟了他想要什么。 “找人去把那树上梅花摘下来。”我用手指点点窗外。 “是,殿下。”伶俐的小太监飞奔出去了,很快有三五成群的宫女提着剪刀在院子里忙碌。父皇闹腾一会,见着有人帮他折花,顿时不动了,乖乖躺在床上等着,像一个期盼礼物的孩童。 谁能想到他也曾经意气风发,君临天下。 天下着大雪,几乎快要分不清楚哪一朵是雪花,哪一朵是梅花。 好一片白茫茫的清静世界。我抱着膝盖靠着父皇床边坐下来,地上铺着厚厚的狐裘,床幔沉沉地垂着,静默无言地瞧着我,好像在说:看吧,这个孩子,他就快要被他的父亲抛弃了。 我扯出一抹冷笑——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被他给抛弃了。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这个儿子罢。 如此说来,我这样凉薄的个性,大略是拜他所赐。 太医说,父皇约莫撑不过这个年关了。这其实也意味着我这个半路捡回来的太子殿下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毕竟,朝野内外,翘首渴盼着那座龙椅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宫女抱回了一大束白梅花,冷香簌簌在室内颤动,我站起身来,刚想接过,父皇竟然“哗啦”扑过来,直接从宫女手上抢走了那捧冷清孤傲的白梅。 我挥手道:“行了,你们下去吧。” 宫娥太监掩门退了一干二净,幽深宽大的寝殿里点着烛光,忽明忽暗,外面的雪光透过窗纸映到室内,我看见父皇安详又满足地抱着白梅花,鼻翼翕动,嘴里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然而他重复了太多遍数,连我听得都要头皮发麻了,怎么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呢? 他拥着白梅,口里却在呼唤一个名字。 “念君……念君……我想你啊……好想你……” 我的手指,骤然在床沿上扣紧,红木漆面被生生刮下一层来,收回来的时候,中指食指的指甲都变得坑坑洼洼了。 对于这个名字我熟悉得很,岂止熟悉,我还知道,这个名字属于一个死人。 就是为了那个现在已经死了的男人,父皇抛弃了我和我的母亲。 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父皇就把我从母亲身边夺走,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对于她也没有任何记忆。 但是我宁愿相信,她是个温雅娴静,美丽端庄的女子。 小小的我被父皇带出皇宫,一直到离京城很远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在那里,父皇将我交给了那个男人。 我又哭又闹,“父皇,我要娘……” 父皇冷冷地说:“你没有娘。” 那句话一直刻印在我的记忆里。北风狂妄地刮过那个偏僻的小村子,父皇的这句话就像刀子一样,冷不丁地砍了我一个趔趄。 那个男人却将我温柔地搂在怀里,声音带点叹息,“毕竟自己血脉,何苦弄到这个份上。”他数落的语气也是冷冷淡淡的。 他身上有一股极其好闻的白梅香味——我不哭了,窸窸窣窣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我想,这个怀抱怎么这样温暖呢,好像我娘一样。 父皇低低地说:“你许过我的,无论我何时找你,有什么要求,你都会满足。”他又走进了几步,与那个男人贴得很紧,余下的声音更压低了,我什么也没听见。 “好……我替你抚养这个孩子。我保证,会还你一个合格的皇储。”沉默片刻,那个男人用极其好听的声音说道。 他说完就抱着我离开了,一步一步迈进了村里。 透过他肩头,我看见父皇一直站在原地,长远地凝望,那眼神给当时的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我遇见另外一个人,我才知道,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样的眷恋与纠缠。 2 今天显然并不是一个适合回忆的日子。 父皇念叨念叨着就自己疲倦了,抱着犹自带雪水的白梅花在床上蜷缩着睡着了。我的头突然疼得像要裂开,赶紧扶住床沿,自衣袋里摸出一只小瓶子,倒出一颗药丸直接吞下去。 我必须去见一个人,而这个东西——我拈着手里的玉质小瓶——这物什绝对要藏得好好的。若给那人瞧见,还不知道又要同我费多少无谓的唇舌。 庭院里的大雪渐渐停了,只有小小的雪末儿还在飘摇,宫人伺候我离开寝殿,我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正甜的父皇。 没有多久了吧,我想,得快一点了。 不由加快了步伐,急促地命令道:“快给我备马出宫。” “殿下,这种雪天骑马太危险了……”这把声音可不属于我的随身小郎官喜官,我抬眸,远远望见来人,提高了语气道,“谢小三子,你这么晚了还在宫里做什么?” 那人踩着一地洁白“蹬蹬”跑上台阶,旁边给他打伞的侍从紧赶慢赶,到我面前的时候还喘着粗气呢,他却一点事儿也没有,上来便抗辩:“这都多大啦,殿下老叫我的小名羞不羞。” 我回报以微微一笑,“不羞不羞,反正谢大官人皮糙肉厚,害羞了也看不出来。”这时候喜官已经牵着我的那匹马过来了,我没时间跟这纨!子弟废话,扯上缰绳就要跳上马。 谢小三窜过来阻止我,“殿下非要骑马的话,让我送你。”见我不依,又眨巴着眼睛道,“殿下学骑马,好像还不到三个月罢……” 他笑得灿烂,实在叫人恨得牙根儿里头痒痒。 “住口!”我眉头一横,他见我要动怒,也不以为然,一个箭步翻身上马,却要伸手来拉我。 这些个纨!子弟,仗着有个有权有势的爹就了不起了吗,见了我,连一点起码的礼仪都没有。想来,朝中那班老臣,也不曾把我放在眼里罢。 “不劳烦了——我骑术不精,难道连上马都不会了?”我冷笑,也跟着上马。 送上门来的马夫,怎能不要呢。 谢小三眉梢一挑,一夹马肚,我的“春风笑”精神百倍儿地扬声嘶鸣,撒开四蹄就往外奔,亏这畜生还是我的马。也罢,我骑术不精,糟践了这匹良驹快三个月,算是对不住它。 喜官要跟着我一起,我朝后一挥手道:“回宫里头等着我罢。” 出得宫门,谢小三才想起来问:“殿下还没说要去哪里。” 我放眼四顾长安城中一片夜白,吐露出五个字来,“大司监府邸。” 谢小三楞了,“这么晚去那里?” 接着面露了然的微笑,“听说大司监有一位女徒弟,端的倾城国色。雪夜约美人,殿下……果然好风流啊……” “你还送不送了?”我懒得跟他理论,他爱揣测且揣测去吧。 “啊——送——我哪儿敢跟殿下叫板。”谢小三连连讨饶。 算他识趣。 一路上都有雪末儿飘下来,我戴着斗篷,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仍能分辨出眼前开阔景象。 长安初雪,道路两侧皓白无华,纯然一片洁净之态,美极了…… 无怪词人有云: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到了地方,我一脚把谢小三踢下马。他委屈地说:“殿下这是卸磨杀驴了,当真狠心那!” 我淡淡地回答:“这里离谢大官人的府邸不远,走着走着,应该就到了。” 谢小三故作悲怆地长叹一口气,哀怨道,“今夜殿下若得一亲芳泽,可莫要忘记我的功劳。”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了。 长安道上,他颀长身影渐行渐远。我牵着我那没良心的“春风笑”,寒风迎面,禁不住轻咳了几声,伸手在门上重重扣了几下。 立时就有个童子来应门——我见过这小家伙,年纪不大,一双眼珠子可会滴溜溜乱转,小狐狸似的。 “哦——我见过您,您是来找主子的?” 果然,他眼珠子在我身上来回溜达了一圈,立刻便冲我露出了甜甜的笑容,瞧这份机灵劲儿,都快赶上他主子了。 “天寒地冻的,您赶快进来吧!” 我点头,他唤来另一个粗使的小厮牵过“春风笑”,就把我引进去了。 “你主子睡了没?” 他哀叹一声,“没呢,客人您说这叫什么事儿——下着大雪呢,谁知突然差遣我去寻葡萄来吃,可怜这长安城中大雪封路,我上哪里给弄葡萄来嘛……” 我在心里“啧啧”感叹一番,这听起来十足十地像是那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最后寻着了没有?” 童子吐吐舌头,“自是没有的,主子还笑我没用来着,自个儿冒雪出去找了——” 我吃惊道:“那找到了没?” 3 童子得意洋洋地笑了,“要是找不到,那还能是我的主子嘛!”他领我行到一处开阔地方,往里面一指,“您看,到地方了,主子快入夜时弄到的新疆马奶葡萄,现在还在品尝着呢。” 我点头,往园子里面去了。 初雪铺满小道,触目一片银白,几枝红梅点缀在墙角,幽香像游云一般浮动。 我的长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响。身上沾染的雪花这时候化开了,手上湿漉漉的,可是一颗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那个人就在园子里的某处地方等着我。 如果见到了他,我还有没有勇气,向他提出那个要求? 没等我把这一切都理明白,只见一个人仰面靠在一棵老梅树下,身边摆着一盘晶莹剔透的绿葡萄,白雪里闪着灼灼的光。 他眼尖地瞧见了我,远远地跟我微笑。一身长衣胜雪,一头青丝如墨,惬意地铺在脑后,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眼眸,在夜色与雪光的映衬下,居然闪烁着碧粼粼的水光。 我走得近了,那碧粼粼的水光却已经在他眼中消失。他漫不经心拈起一颗葡萄,懒懒地问我:“殿下怎么来了?” “我来求你一件事。” 他蓦然抬眸,深深看我一眼,“怎么,你回心转意了?” 我气愤:“沈约!你正经点!” 他将手臂枕到脑后,“殿下正经,唯有我不正经。”斜斜瞥我,“那又如何?”这厮又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 我咬牙瞪他,但禁不住冷风往脖子里灌,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 这厮居然能露出开怀的微笑,拍拍身边的狐裘垫子道:“殿下莫生气,外面风大,来这里坐。” 老梅树枝干遒劲,红梅点点,靠近树根的地方铺了一地狐裘,沈约穿着雪色深衣,姿态优雅地倚靠在梅树边。哼,这厮倒是很会享受。 我很不客气地弯下身子,撩起衣袍往他身边一坐。沈约脸上带笑,腰一扭就换了个姿势,却堪堪把头枕到了我的腿弯处,如墨青丝委地,眉梢上挑,一副作怪的表情。 “喂,你给我起来!”我试着挪动两腿,想把他的那张脸给踢远一点。 沈约这家伙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招数,总之他由着我闹腾,自己左躲右闪,到头来我不仅没把他给赶下去,反而让他越蹭越近,最后干脆把头搁到了我大腿根那里,沈约那引以为傲的一地青丝全散在我腰间。 “沈约!”我怒火中烧,扬手就要赏他一耳光。他明知道,明知道我最讨厌他这个样子,却还偏偏要来气我。 沈约啧啧笑了:“殿下,这就是你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我冷笑:“沈大公子还想让我怎样?” 沈约朝葡萄盘子努努嘴:“殿下瞧见了没?新疆的马奶葡萄,入口爽滑甜美,滋味妙不可言,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寻摸来的……” 我继续冷笑。 沈约不以为意,一脸沉痛地补充道:“可惜我现下两只手剥葡萄剥得不太灵便,能不能麻烦殿下……” “我找你师妹来帮你剥。”我截断他的话,撑着身子就要走。无奈沈约把我的双腿紧紧压住,我根本走不了。 “殿下这算是在吃醋吗?”沈约眯着眼睛,得意洋洋地微笑。 我认命了,沈下脸道:“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明着说好了。” 沈约抬眸瞅了瞅葡萄盘子,又回过来亮闪闪地盯着我瞧,干脆地宣布,“没什么,微臣只是想吃殿下剥的葡萄罢了。” “沈公子的谱儿一向不是挺大的嘛,这会儿倒自称起微臣来了。”我剜他一眼,手到底还是往葡萄盘子伸去,摸出一颗圆润饱满椭圆形的葡萄。 我用指甲撕开青色的外皮,沈约那厮早就张着嘴等我了,我嗤笑一声,像投石子一样把葡萄扔进他嘴里。 沈约枕在我腿上,十分受用地闭上眼睛,嘴巴还夸张地一鼓一鼓,样子活像条金鱼。那些平日里夸赞沈公子风度清绝的老臣们真该看看这副场景,保管让他们一个个眼珠子都掉一地。 他吃好了,又努努嘴巴瞅着葡萄,看样子我不接着喂他就要说出什么可厌的话来,我赶紧又摸出颗葡萄,除了外皮之后直接丢到他嘴里。 沈约突然苦了脸怪叫道:“哎呀呀——是颗酸的!” 我急切道:“怎么会……”不由自主想要凑近点去查看,这时候沈约的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亮光,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拉住衣襟,按下脖子,一道温凉的触感贴过来。我惊愕,来不及合上嘴唇,就感到他的舌头带着一颗滑溜的葡萄钻了进来,丝丝甜美的葡萄香渗进我口唇之中……完事之后,这家伙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我的唇角。 脸上像火烧一样,我一把推开他,“沈约!你做什么!” 4 沈约笑意盎然地问:“怎样,甜不甜?” 见鬼,谁知道那葡萄甜不甜……我抹一把嘴唇,恨恨道:“沈约,几日未见,你是愈发孟浪了。” “那我让殿下见识见识更孟浪的?”他厚着脸皮凑过来,我“啪”一声把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给挪开。 “该死,离我远点!” 趁着这个机会,我摸着发烫的脸颊像风一样站起来,“你最好把这满肚子的龌龊心思给我收起来,亏你还是个学道的,这个样子对得起大司监他老人家吗?” 沈约摊摊手,认认真真道:“天地为证,我这样的龌龊心思只对殿下一个人才有。” 我脸上才退下去的热度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情急之下,不由骂道,“沈约,你给我闭嘴!” 他默不作声看我,一头青丝披散,方才清绝的身影现在看来竟有几番寥落的味道。 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沈约,沈宁之,你最好莫要忘了我现在是谁,你又是谁。该心狠的时候,无论是谁也罢,我从来不会手软。” 沈约微笑道:“微臣怎敢忘记……”他目光转也不转地盯在我脸上,笑容一派云淡风轻,“还是说回正题吧,殿下要沈约去做什么,沈约听命便是。” 我浑身一震,每回沈约用这样的口气同我说话,只代表了一件事——我狠狠地伤害了他。 但那又怎样,他向我告白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明知故犯,是只有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而沈约碰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让父皇见一见那个男人吧……”我长吸一口气,终于完整地表达了我的要求。 “你终于肯原谅他了是不是?”沈约欣喜地追问我。 我讽刺地笑:“我哪里敢憎恨他呀——”转过头,手在衣袖里攥紧,“那个男人养我育我,没有他,我大概早就死了。” 沈约走近一步,想来拉我的手,被我敏捷地退开,我淡淡地说,“沈公子神通广大,只要能替我办成这件事,要怎样的封赏都可以。” 沈约被我拒绝,突然轻笑道:“怎样的封赏都可以?”他微微眯了眼睛,“殿下能给我什么?权力,地位,财富,还是你自己?” “宁之,你很清楚我会怎样回答你。”我改称他的字,礼数周全,笑意明朗。 沈约讥笑道:“我当然很清楚,只要能达成目标,殿下向来不惜一切代价——”他一脚踩碎了琉璃葡萄盘,圆溜溜的碧绿葡萄滚了一地,“只是,我原来也不知道,殿下对自己的身体也可以随便拿来封赏的?” “沈大公子还是快点想好条件吧,我恭候佳音。”我迎着他的目光,绽放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到时候让旁的人抢了先,可就要后悔了。” 沈约面色稍稍一变,一把擒住我的手腕道,“你还告诉谁了?” 我不怕死地哼了一声,“天下间通晓阴阳的名士,又不止沈大公子一个——” 他顿时气得脸色发白,连我另一只手腕也没放过,紧紧箍在胸前,眼神冷得可怕,危险地质问我,“赵筠,赵筠,你还有没有心?” 论力气,我自然抢不过他,论个头,我比他矮一截,再要是连说都说不过他,上苍岂非太不公平。 “宁之,天下间敢在我面前直呼这个名字,同时脑袋还没有搬家的人,唯有你一个。”我弯起嘴角笑,“我到底有没有心,自己也不知道。有机会,我让你挖出来看看不就晓得了?” 他气结,嘴角一撇,手上加力,我就被他拖着手腕揽到怀里去了,他一手拧着我两只纤细腕子,腾出另一只手托起我小腿内侧的腿弯,我挣扎不脱,仓促之间竟叫他给拦腰抱了个结实。 这个姿势催发了多年前的某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我怕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子,“沈宁之,你敢再碰我,我发誓我一定会宰了你!” “殿下不要胡思乱想了……”他的下颌就在我的额头上方,声音清清淡淡,“殿下的要求我会办到,只是需要时间准备,这段时间里殿下就安心待着我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我还要反抗,他凑近我,呼吸喷在我侧脸,“就当是……微臣跟殿下讨的一点封赏罢。” 他的语调遗憾又温存,我心里有一处极幽微的地方细小地颤抖了一下,不反抗了,由他抱着我,一步一步向园子出口去了……满园红梅,艳蕊吐幽香,好一个芬芳清雅世界,我靠他极近,近得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连同自己的心跳声,咕咚咕咚得像在打鼓。 还是眷恋着这个怀抱这个人的吧,毕竟,从七岁到十七岁,我曾经整整等了他十年。 5 沈约这家伙居然别的地方不藏,非要把我窝藏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大司监府就没有一间像样的客房?再说我暂住在你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吧……” 他脱了我的斗篷,除了我的外衣,把我扔到床上,没好气地说:“阴阳之术变化万千,殿下还是不要问了,我说了你也听不懂,还是先睡吧。” 可恶,他这是在质疑我的学识修养吗? 我抱着被子滚到床的另一侧,“在你这里住下可以,但是得把喜官叫来。” 他冷冷一笑:“叫他来做什么?” “端茶送水什么的,我都习惯他了。”我针锋相对地盯住他,誓死扞卫太子殿下的尊严。 “算了吧,那小子才陪你几天……还在篁村时,我日日与殿下耳鬓厮磨,殿下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沈约的火气有点冲,自己解了外衣,重重往地上一摔。 风闻沈大公子温雅清绝,白衣如雪,三千春闺梦里人,誉满帝都。在我看来,他不顾形象,脾气暴躁,言语下流,作风孟浪,简直没有一处优点。 这人平日在殿上言行,大约都是戴着张违和的面具吧。 “今时不比往日,就算我让你端茶送水,可你伺候得惯么?”我冷冷讽刺他,“你们修道之人,一个个架子比天上的神仙还大几分,要你放下身段服侍我,可能吗?” 他没有答话,兀自裹了一床薄被,在床的外侧躺下了。 他这一个沉默,反倒叫我觉得不好受了。我慢腾腾挪到他边上,伸一只手去摸他的发丝,缓缓道,“宁之,不要怪我心狠,但是有些事情你必须看清楚。无论你再怎么努力,我们也回不到原先的样貌。” 他的头犹自缩在被窝里,却也伸手来握我——那手指温润,指尖带几分暖意,我腕子却冰凉,给他一握,心里一激灵。 那头痛如期而至,我“啊”一声低呼,手死死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他掀开被子来看我,蹙着眉头道:“怎么了,可是又痛了?” 我偏头,就不肯叫他瞧见我狼狈的样子,他有点强硬地把我扳过来,俯身在我上方,“躲什么,你还有什么不能叫我看的……” 没来由地脸上一热,我闷着声音,疼得直哼哼。 能缓解这疼痛的药瓶就贴身放在里衣,可我不敢取出来。 奈何沈约绝顶聪明的一个人,他一摸我的手腕就清楚了,压低怒意责备道:“我不是告诉你那药对身子不好,是会上瘾的吗?” 我把脸埋在锦缎枕头里,赌气不说话。 “听了也当耳旁风是吗,赵筠,我的话你有哪句上过心了……” 我仍不理会他,一手揪住衣领,另一手死死掐着床单,只顾着大口喘息…… “把药给我。”他简短地吩咐,听不出感情。 我当然不会服软,仍旧趴着不动,脸蹭在枕头里,那上面还残留着沈约的发香。真奇怪,他人就在眼前,我却反而对他残留的气味更加眷恋。 他急红了眼,压到我身上来摸索药瓶——沈约了解我的习惯,他知道我一向把这种东西贴身存放。 他的手摸到了我的衣带,我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好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又重新上演…… “沈约,你放开我!”我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翻起身子,闭着眼睛对他又踢又揣,“自以为是的笨蛋,你凭什么管我?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相干?” 我真是昏了头,竟然忘记了,论起力气,我根本不是他对手——没过多久我那股疯劲就过去了,身子像被蒸干了一样软下来。沈约牢牢把我的腕子捏在手里,眼里翻腾着潋滟的水色,愤怒与悲哀在其中像星子一般闪烁。 “好……我来告诉你……” 他俯身欺过来,直直盯着我看。 我以为他又要用强来吻我,结果他没有。 他只是说:“如果没有什么相干,你为什么整整等了我十年?如果真能撇清纠缠,我早随师父云游去了,为什么要回来找你?如果真能放得开,你我何必摆出现在的姿态来伤害彼此?” 我嗤笑,抬头虚弱地说:“哼,别自作多情了,谁盼着你回来找我?谁等了你十年?不过就是七岁时候的一句话,傻瓜才会当真……” 不知道是因为全身脱力,还是因为违背心意,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能感到自己有些底气不足。 6 他蹙眉看我半响,把我重新按回怀中,拉过被子盖好,从背后环住我,柔声道:“筠筠,是我话说重了——你别闹。”顿了顿,又把声音放得更软道,“那药不是好吃的,你痛了,就掐我,我陪你一起痛。” 沈大公子温存哄人的本事一流,连我都消受不起。 我疼得翻江倒海,疼得差点就掉下泪珠来……可恶,这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趁我最脆弱的时候跟我讲这种话? 死死闭住眼睛,活生生把那到了眼角的泪花给逼了回去。沈约的手找到了我的手,而后在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我稀里糊涂地就把他的手指给攥到掌心去了,一阵又一阵的头痛袭来,像有人在拿凿子狠狠地凿穿我的太阳穴——我痉挛性地抽动身子,每当这个时候,沈约就死死抱住我,比任何时候抱我都要紧。 也不晓得是痛了有多久,我全身汗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然而顾不得清洗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不敢告诉沈约的是,我还做了一个和他有关的梦。 醒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用脸颊蹭一蹭枕头,意外地发现这回的枕头分外绵软有弹性,甚至还带着暖暖的体温,迷蒙地睁开眼睛,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真是不好意思,沈大公子的肚皮竟给我当了回枕头。 他的睡姿极其怪异,佝偻着腰,身体折在床上,像在怀里藏了个不足月的婴孩。他的手还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把甩开,他立刻不满地哼哼,手脚并用地到处摸索…… 奇闻奇闻,沈大公子也会哼哼唧唧做小女儿情状。 为了防止他醒来烦我,我随手捡起扔到地上的枕头,“呱唧”塞进他怀里,他不哼哼了,十分欢欣地重新搂住那只枕头,抱得紧紧的,嘴角竟还挂着一丝偷笑。 这么大个儿人了,还跟个小孩一样,幼稚。 难怪我几次三番跟他讲道理,这厮都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死都说不通。 接着这家伙的嘴角动了动,大概在说梦话罢。我一时没能管住自己的好奇心,趴在床上伸长了脖子在他嘴边倾听——真想知道这家伙在梦里面会想念谁。 哼,说不定是他那个国色天香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呢。 “筠筠——我回来了——”他声如蚊蝇,嘴角带笑,顺便涂了枕头一层口水。 我呆愣当场,耳边似有盛夏蝉鸣呼啸而过。 从七岁到十七岁,偏僻的篁村,孤独的等待……时光像漫山遍野的百合花,在记忆里的某一个角落摇曳生姿,容不得你忽视。 然后突然有一天,那个人又出现了。他高了,瘦了,变好看了,他结束了你漫长的等待。 他对你说:“筠筠——我回来了。” 那个时候我很没出息地哭了,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认错人了!谁是你的筠筠?我告诉你他早走了……谁会眼巴巴地等你,一等就是十年?谁会每天站在路边盼着你回来,像个傻子一样?谁会一个人住在那个破屋子里面不肯搬家,就怕你找不到他?” 他任凭我破口大骂,等我骂得累了,口干舌燥,才怜惜地将我纳进怀里,抱得紧紧地,来来回回重复一句话,“筠筠——筠筠——我回来了……” 他只字未提曾为我放弃了多么宝贵的东西,到现在,哪怕是被我无数次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也不曾提过。 所以我才说,沈约他是个大傻瓜,天底下最傻的那种傻瓜。 “主子,主子,不好了,快起来!” 门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接着被人一脚踢开。 这个时候床上的傻瓜终于醒了,他揉揉睡眼,两只手撑在背后半坐起来,头发自肩侧像匹练般垂下,一副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嘟嘟囔囔地埋怨我,“筠筠,我的门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拿它出气……” 昨晚上接待我的小童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两只圆溜溜眼睛交替闪现惊惶与诧异,嘴巴克制不住地大张着,看样子下巴都快摔到脚背上去了。 现在的情况是,我和沈约衣衫不整地躺在一张床上,更说不清的是,我们还睡在一条被子里。 可怜的小童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刚刚整理好心绪,上前一步,谁知这一脚踩上了什么不该踩的东西,再度把他吓得魂飞天外……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约昨天晚上脱衣服的动作似乎粗放了点,把我和他的衣服全撒地上了。 小童圆溜溜的眼睛继续在我身上转悠——不好,看样子他好像正在根据关键部位来猜测我是男是女。 被他这样活活地看着,我的脸现下烫得都能煮鸡蛋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在沈约反应了半天终于理清了形势,可是他的反应完全不对! 他一把搂住我的腰把我往被子里按,一面厉声道:“雪花,皮痒了是吧?没有我的命令谁准你进卧房来的!” “主子莫生气,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小童立刻脚底抹油般溜出门外,“!当”一声把门合上,他的声音脆生生地隔着门响起,“雪花不是有意要打搅主子——呃,实在是门外来了个砸场子的家伙。” 沈约正忙着把我按回被窝呢,随口问了句:“哪个不识相的敢来我这里踢馆?” 雪花显然是吃过那人亏的样子,愤恨地回答:“他还挺有两下子,连林华哥哥都拦不住他,这回儿大约是直冲进府里来了……不然我也不能来找主子啊。” 7 沈约一听,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强了,我被他按倒在枕头上,动弹不得,只得出声讽刺他:“赶快去看看吧,大司监不在,别闹出什么事叫他老人家丢脸才好。” 沈约烦躁地撇撇嘴,谢天谢地总算放开我了,他一面穿衣系带一面吩咐,“我去瞧瞧,你不许出来。” 这叫什么话,有热闹看,我这太子殿下怎能缺席,我迅捷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沈约你不要太过分了,我虽然答应暂住在这里,可是你也没资格管我。” 我说着说着底气就弱了,因为我发现一件事。 那就是我不晓得怎么穿衣服。 都怪这该死的宫廷服饰,怎么一层又一层,还有这绣花腰带,怎么扣都扣不上……那边沈约早就收拾停当,一脸好笑地瞅着我。 “笑什么?还不快动手帮帮我!”我怒了。 同沈约在一块儿的时候,我总是很容易生气,也很容易流泪。 他没回答,但是走过来替我仔仔细细把衣服套上了——我们两个对付那个繁复的盘绣腰带对付得满头大汗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凌乱而陌生的脚步声。 间或还夹杂着雪花的大声嚷嚷:“再乱闯我要报官啦!” 可怜的门板,被雪花踢坏了一次,还没完全合上呢,又被人一脚揣上,“轰隆”一声,它发出凄厉的哀嚎后倒地了。 沈约一把将我推到屏风后,右手扶住左手的手腕。 我太了解他了,那是他准备扁人的姿势。 “呦,沈大公子起得可真早啊。” 这声音碰巧是那样地欠扁,碰巧我也很熟悉,岂止熟悉,昨晚上我还跟声音的主人见过一面。 谢小三子怎么来了……我头疼,他同沈约远日无怨,今日无仇,但是稍稍有些不对付,这自然是因为沈约风姿卓绝,盖过了他原先的风头。 但他好歹是谢家嫡出的三公子,自恃身份也不会像这样随便闯进大司监府邸来找沈约的麻烦吧。 接着我还听见另一把很熟悉的声音,“殿下……你在哪儿啊?” 哎呦喂,这不是我那贴身小郎官喜官还能是谁……我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 “谢小公子起得比我早多了吧。” 沈约的声音里隐隐有种不怒自威的强势,这厮在我面前都是唯我独尊的样子,就别指望他还能对谁有好脸色了——尤其是,踢坏他家门板的这位。 “少废话,你把殿下藏哪儿了?”谢小三完全没被沈约给吓退,这小子还是很有气节的。 沈约听见这话半晌没出声,估计是完全没有料到谢小三会知道我在这里,接着他也藏不住火了,“这好像与你无关吧。” 谢小三冷笑一声,“沈大公子,少装蒜了,昨天夜里,可是我亲自将殿下送到你府上的,如今他一夜未归,东宫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不在你这里还能在哪里?” 沈约干脆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他了,双手抱胸淡淡地说:“就算在我这里,也轮不到你来过问。” 喜官一听他这么说,沉不住气了,白皙脸颊气得通红,“沈大公子,我一直敬你是个人物,但若是你敢擅自扣留殿下,我不会放过你的!” 沈约一眯眼,笑道:“你就是喜官?” 喜官点头,瞪圆了两只眼睛瞧着沈约,恨不得要把沈约身上烧一个大洞。 沈约笑意消失,冷冷地说:“我有说过不让你见殿下么——”他把脸一转,留个侧脸给谢小三,“只不过,好管闲事的闲杂人等,还是赶快给我滚出去吧。” 他这话说得冷气森森,连我在这里都能感到逼人的寒气。 “打得过小爷再说这话不迟!” 很显然谢小三也是位人物,哪里受得住沈约这番侮辱,他手按剑柄,一副“咱战场上说话”的姿势。 那柄剑自我认识他起就看他别在腰间,剑柄上缀一对鹅卵大小的明珠,轻轻一弹,清音荡耳,煞是好听。因为从来没见他用过,我以为那剑只不过是个装饰而已。 纨!公子,白马仗剑,这是帝都女孩子都喜欢的打扮。 他却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殿下,你不要老拿我跟那些没出息的世家子相比……我这把剑,绝不是吃素的。” “那你拿来干什么?”我不以为意地笑笑,伸手去弹那两颗明珠。 他躲过我的手,两眼望天,神色是我所未见的坚定,“我要用它来守护我爱的人。” 这个说法可以说是幼稚的了,但是他认真的语气让我有一种无法忽视的触动。 “算了。”沈约摆手,阴阳怪调地说,“我担心一时力道没收住,不小心伤了谢小公子的千金贵体。” 他这简直是在刺激谢小三跟他一战了——沈约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对打架这种事情向来没有兴趣。 没办法,两个幼稚的男人碰到一起,除了打一架以外好像就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 8 从内心来说,我挺期待他们两个轰轰烈烈干上一架的。 不过,考虑到理由有些尴尬——比如,两个男人为了另一个男人打架这种事情。特别是这理由还直接跟我有关,传出去那些老臣还指不定要怎么说呢。 “你说那位太子殿下啊,可了不得呦……这还没登基就已经成了祸水,引得长安城里两位最有前途的青年斗得你死我活……”像这样的坊间传言我可不想听到。 于是我只好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讪笑,“两位能不能先消消气儿?” 这二位瞅了我一眼,没一个说话的。 倒是喜官先大呼小叫着向我冲过来:“哎呀,殿下,我可算找着你啦!” 我微笑:“小喜子,东宫里可还平安?” 喜官道:“殿下一夜未归,我不敢透露风声,就一个人出来找殿下,正好碰见谢三公子,于是……” 于是就被人家诓骗到这儿来踢馆了? “殿下,您的腰带怎么还没系上?”喜官大叫起来,活像我少了块肉一样,“沈公子没把您怎样吧……” 见鬼,这小子难道不能小点声儿……这下好了,本来要打架的二位目光齐齐向我这边转过来,尤其谢小三,眼睛都红了。 “沈宁之,你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谢三公子的风度荡然无存,像个莽夫一样拔剑就往沈约那里冲。 沈约皱眉,也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早有胜算,总之就梗着脖子在那等着他砍。 “谢如墨,给我住手!” 我说过,平时嘻嘻笑笑无伤大雅,但是该心狠的时候,我从来不手软。 谢三公子的剑顿住了,他低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哑着嗓子道:“殿下……你果然还是护着他的。” “我护不护着他,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淡淡地回答他。 我能大略猜出来他这么做的原因,可是有些事情,我不能向他挑明。 “小三子,这件事,我改天向你解释,今天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的事情,麻烦你替我保密。”这样的要求可算是无理了,然而我知道,他会答应。 谢小三直直盯着我,他的眼神挚烈而悲伤——我心里猛然一缩,还想送一松他,他已经还剑归鞘,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沈约的声音隔了许久才响起:“这事儿就这样了结了?谢如墨砸坏我的门,这笔帐我记到谁头上?” 我没好气地回他,“记我头上,回头赔你个新的。” 沈约掀掀眼皮,“这不行,你算是他什么人,凭什么代表他?” 这话里好大的一股醋味。 我最讨厌他这样的语气,“他不是我的什么人,你也不是。” 沈约脸色微微发白,但是碍着喜官在这里,他不好直接发作,于是他找了个理由将人支开,“你家殿下要暂时住在我这里,听说没你的侍候他过得不习惯,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过来陪他吧。” 喜官用眼神询问我的意见,我微微颔首,补充道:“东宫对外就说我病了,不见客,别让人知道我在这里。” 喜官应了声诺,也自去了。 那么多郎官之中,我看重喜官的原因,就是他从不多问,既懂得保守秘密,又不无趣。我正需要这样的人来巩固我的位置,便宜行事。 是的,我要继承这个国家,我毫不隐晦我的野心。 “既然知道谢如墨对你的心意,为什么不直接跟他挑明让他死心?”等人走远了,沈约果然敏捷地将我按到墙上,攥着我的腕子质问我。 我盯着被他攥住的手腕,嘴角微微带笑:“我想沈大公子没这个资格质问我。” 沈约立刻变得很恼火,咬牙道:“赵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他以一种危险的挑逗姿势抬起我的下颌,“谢小公子背后是谢家一族的支持,将来谢丞相百年之后,谢家大权早晚交到他手里——你对他不冷不热,却又吊着他的一丝希望,图的,不过是谢家的势力罢了。” 我没有反驳他。 他又接着讥笑:“既然这样,殿下为什么要严词拒绝我呢?要知道,比起那谢小公子,我能给你带来更大的利益。”然而他的讥笑里掩盖不了眼底深处的破碎,不行,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我会无法呼吸。 我想我又一次伤害了他。 我之所以拒绝他,就是不想让他再为我牺牲。 在篁村时,他为了能回来见我,放弃了修行,放弃了飞升的机会。 飞升成仙,一朝跳出轮回,人世光阴从此不过弹指一瞬,多少千古帝王梦寐以求的事情,多么宝贵的机会……他这个大傻瓜,竟然为了我,竟然仅仅是为了七岁时候答应我的一句话,活生生地给割舍了。 9 我幽幽一笑:“沈大公子想让我怎么回答你?” “我想听你的真心话。”沈约漆黑双瞳注视我,那眼里有数不尽的眷恋与期盼,他放开我的手腕,两只手围拢在我身侧,整个身子呈现一种全然包裹的姿势,“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我偏头,“没记错的话,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一遍了。” 沈约惨笑:“我不信。”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凄惨的眼神,那凄惨之中还带着一点点希冀,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为什么……”我伸手去抚弄他的发丝,“为什么要这样执着呢?” 不值得,沈约,我不值得的。 “道有云:求不得最苦。可若是不执着,只有更痛苦。”沈约反握住我的手指,“殿下如果真的不喜欢我,那就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不用试就知道,这话我是说不出口的——我曾经使尽浑身解数地拒绝过他一次,可最多也只能拒绝他这么一次。 原因很简单,我还爱他。 但是,这世间有许多事情,不是靠爱不爱就能解决的。身份变了,情境变了,我和沈约也不能依赖过去的回忆活下去。 回忆不过是回忆罢了,回忆不具有任何力量。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回答。 “殿下……”沈约的凄惨眼神飞快转变为笑意,把我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我浑身抖了一下,连忙把手指拔出来,可是脸上还是烧起来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发疯了……” 不行,太近了,这家伙总能轻易左右我的心,我需要一个安全的距离。 沈约不笨,他看出了我有逃跑的意图,于是用手把我牢牢地圈住。我逃不出去,气急败坏地学小鹿用头去撞他,他猝不及防,却还是顺着我往前冲的方向紧紧抱住我。 “筠筠,筠筠,你别这样,是我的错,我不逼你了,别伤害自己。”依旧是昨夜梦中那温柔低沉的嗓音。 他如今却在这里傻愣愣地道什么歉?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 “沈约,你懂个屁!”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太紧,终于在这一刻断裂了,我咬他的肩膀,我捶他的胳膊,我踢他的小腿。 除了紧紧抱住我,他没有做任何反抗。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还会跟从前一样,不会有半分进展。既然我不能让他死心,就努力让自己死心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总是出乎意料的,在我心里有了算计的时候,显然沈约也在飞速思考着走出僵局的策略。 不仅如此,他反应的速度比我反应的速度快多了。 在我的脑袋里刚刚有让自己死心的念头的时候,沈约已经扣住我的腰身,欺过来,在我脖颈处落下一连串绵密的亲吻。 “沈约,你……唔……”我挣扎着要重复我那个威胁——关于他要是再碰我,我一定宰了他之类的话。 他却已经不管不顾地扳过我的头,倾身吻上嘴唇。 脑袋一空,那一瞬间似乎是极短极长极险的,我是谁,他是谁,好像已经不再重要。我的手绵软地在他的肩膀上做着推拒的动作……为什么,明明是要严词拒绝他的,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殿下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的……”吻毕,他带点狡黠瞧我。 我慌了,不知道我落在他眼中是怎样的景象,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泄露了我对他的心意,甚至不知道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面对他才好。 “殿下在怕什么?”他拥住我,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颤。 “谁怕了?”我企图拿手遮住眼睛,却被沈约一把挡开。 “我会很小心。”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我的脸再也掩盖不住,“腾”一下子红了,“沈约你别自作多情,谁要和你,和你……” 谁知沈约压根儿不理会我,长手长脚地把我抱起来就往床边走,满脸写着得意,跟怀里揣了只小肥母鸡的小狐狸似的。 他一把拔下我束发的簪子,满意地看着我的一头长发披散在枕畔,带着笑道:“殿下这一头青丝,可只许撒在我这里。” 看看,这说的是什么下流话……我一怒之下抓起身边枕头,狠狠向他砸过去。他张手接过,竟又原地放好,“殿下拿它撒气干嘛,待会儿还少不了它。” 这样下去,我迟早得给他气死,奈何手脚毫无缘由地发软,眼前也阵阵发黑,竟至于一头栽到沈约肩上。 沈约紧张地拍我后背道,“殿下怎么了?” 10 “你还好意思问……”我咬牙,额头抵在他肩窝里,架不住虚弱,原本怒气冲冲的语调也变得软软糯糯,“我,我饿了……” “哎呀呀,殿下这也太心急了吧……”沈约坏笑。 才发现这厮的心思已经不晓得转到哪个下流的角落里去了。 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放弃了争辩的打算。他将枕头靠在我背后,把我半躺半坐地安置在床上,神采飞扬道:“今次就由微臣伺候殿下用早膳如何?” 说完身形一转就踩着破烂门板出去了。 还听见他喊道:“雪花,留着你干什么吃的,赶紧换了新门过来——” 那厢雪花委屈地说:“主子,不是您不许我接近卧房的嘛——” 沈约被这么一堵,想必是心情好所以没有发作,“算了——今次就放了你去”他压低了声音,可我还听得清楚,“快去弄个新门,天冷风大,别让殿下吹着了……” “主子对殿下可真是再好也没有了——”雪花的话里藏着笑意。 “别贫嘴,干你的事儿去。”沈约的声音立马高了八度。 “对了,厨房里还预备着早饭,主子什么时候传?”天可怜见的,雪花终于想起来吃饭这回事儿了,给他一说,我好像更饿了。 沈约低低答道:“你去忙吧,我给殿下端过去,你不晓得他的口味。” 隔着一段距离,他的声音说不出地低沉温和,像极了那个浑身上下带着白梅香气的男人,总是能让我一不小心就沦陷到回忆中去。 那个时候,那个男人一字一句教我背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问他:“老师,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他沉思了一下,眼中波光流转,“大概是……怀念吧。” 小时候,我是个不怕死的好奇宝宝,于是继续问,“怀念谁?” 他摸一下我的头,“若能控制住自己去怀念谁的话,便不叫怀念了。” 正常人听到这话应该作似懂非懂状,表示自己有所体会,可惜我完全是一根筋,一问到底,“那到底怀念谁呢?” 他被我问得笑了,眉尖上挑,色泽浅淡的嘴唇微微翘着,“阿筠很有慧根呢——”伸出修长的手指来梳弄我的垂髫发,眼中又转作一片淡淡的感怀之色,“但凡怀念,都是已失去。” “阿筠还是不懂,那究竟是杨柳好还是雪花好呢?”我并没有被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给糊弄住,“只要等到来年春天,杨柳不是还会在那儿吗?为什么又要怀念呢?” 他止了感怀神色,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可是我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因为这个时候沈约冲进来,拉一下我的头发就叫道:“筠筠,我们出去玩雪吧!” 沈约是那个男人捡来的弃儿,从小与我养在一处。我尤其讨厌他“筠筠——”“筠筠——”地叫我,显得我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他却自得其乐,每一次都拿那两个叠字出声地唤。 这个时候,我没有同他计较这个,他的脸冻得红扑扑,一双手伸出来也跟胡萝卜似的——沈约小时候远远没有现在好看,胖胖的,圆圆的,推一下好像就能自动滚起来,而且只要一笑眼睛就找不到了。但是他抓住我的手,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满足,身子不由自主跟着他往外走。 这才想起对老师似乎有些失礼。 “老师,这两句好难懂啊——相比于杨柳,阿筠还是比较喜欢雪花嘛……”我回头对那个男人说。 “无事,你去玩吧。”他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就被沈约拽出门去了。 若时光能一直停留在那时,经年不改,有多好。我不想懂得所有的悸动,不想了解所有的责任,不想揭开所有的真相。 “殿下——” 我迷迷蒙蒙睁开眼,发现沈约正端着个盘子在上方俯视我,“真是的,殿下怎么老这样看我,我会想做点别的。”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我一点也没察觉? 一进来就说这样孟浪的话,也不害臊吗? 我刚想给他泼点冷水,一勺粥已经递到唇边,瞪他一眼,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张口咽下去了。 “我自己来就好。”真是不习惯他的伺候,我如坐针毡,劈手去夺碗筷。 他晃了一晃,我扑了个空。沈约淡淡道:“殿下当真这样讨厌我?” 他似是也不很期待答案的样子,自顾自舀了一勺粥,又执着地递到我嘴边来。这回我乖乖地吃了,也不废话。 沈约果然就露出舒心的表情,一勺一勺地喂过来,我都一一咽下了,热流滑进肠胃,温暖的感觉流溢全身。 一碗瘦肉粥很快见了底,他将我鬓边的一丝乱发别到耳后,问道:“怎样,还合口味吗?” 我点头。如他自己所说,他了解我所有的口味与偏好。 “也让我尝尝看——”沈约微微一笑,我还没回过味儿来,唇齿就被他灵巧地撬开,那厮在里面席卷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我,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嗯——果然滋味是不错的。”他流露出飨足的表情。 总是像这样被他搞突然袭击,心跳急速攀升又下降,我能鲜明地感觉到自己对这个人的在乎和爱意。这无疑是很危险的,并不是对自己的定力没信心,而是再和他单独相处下去,我那点小秘密早晚得兜不住。 “想吃不会吃自己碗里的吗?非得——”我有了力气,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祸害推远一点,“以后这样的事情,就不劳烦沈大公子亲力亲为了,叫喜官来就可以。” 沈约眨眨眼,“我不信旁人有我伺候得舒服。” 11 “沈大公子不要执着了,总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不该是你做的事,就不要强求。”我刺刺地说,活动活动手臂想翻身下床。 还没沾地就被沈约给按住了,“算来算去,殿下还是在床上最乖,外面风凉,莫下去了。” “沈约,你再这样不正经,小心我不客气——”若有可能,真想把他那张嘴给缝上,看着省心,一了百了。 “殿下要怎样不客气?”沈约挑眉,“殿下若嫌我言语孟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是了,还是说殿下不敢?” “够了!你真以为我不敢治你的罪?”我冷笑。 沈约摊手,“殿下真是不乖,好吧——”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殿下预备怎样治我的罪?罢官还是罚俸,总是这样折腾,也不嫌累的慌。” 说起来,我罢他的官,罚他的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自从我被父皇捡回来当太子之后,我就拒绝了沈约的告白。但这没能阻止我和他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那段时间我几乎把能想到的法子都折腾完了,弄得自己和他都伤痕累累,然而这厮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了,扬言我除非杀了他,否则绝不放手。 无奈,只好这样一天天拖下来……他拿一颗赤诚的心待我,就算我原本不喜欢他,也要给他捂化了,更别说我本来就喜欢他,再拖下去迟早夜长梦多。 我与他之间,需要一个干脆利落的了断——我已经误了他的修行,将他绑在尘世中这么久,不能再成为他的枷锁。 “宁之,你能为我做什么?” 他挚烈而深沉地盯着我:“任何事。” 我微笑,轻轻搂住他的肩膀,他睁着一双惶急的眼睛看我……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无须掩饰,泪水想必已在我眼眶里打转了。 这句话一旦出口,所有的事情都无可挽回。 “既然这样,我只求你做一件事——离开吧,不要成为我的妨碍。” 听我说完这句话,他眼中的神采渐渐熄灭,脸色如死灰。然而还是迫切地攥住我的手,不甘心地在我眼中搜寻着。 我离他很近,近得能在他眼瞳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还好,我的伪装无可指摘。于是我淡淡地添了句,“宁之,放手吧!” 用尽所有力气甩开他的手,不再看他,拼命忍耐泪水。 “筠筠,这就是我对你的全部意义吗——妨碍!”他一把掀翻托盘,瓷碗摔到地上,碎成片片。 连同着我与他之间的某样事物也一起碎了。 他一面惨笑一面后退,脸色发青,头发散乱,一脚踢翻了立柜,再一掌劈碎了屏风。“哗啦啦”的响声惊天动地,没有门板的阻隔在庭院里头都能听得很清楚罢。 “沈约,你冷静点……把事情闹大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心里十万分地担心这个傻瓜,掀开被子就跳下床想阻止他。 “呵呵,闹大?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你放心,沈约可没有胆子玷污太子殿下的清誉……” “啊——”我发出一声痛苦,原来情急之下,我来不及穿上袜子就踩在冰冷的地砖上,随即一脚踏在摔碎的瓷片上面。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心传来,我疼得呲牙咧嘴,但是顾不得了,一歪一斜地往他那里挪,“沈约,你别这样……” 沈约尖刻地瞧着我,但眼中的神采是破碎的,就像地下沾了血的瓷片。他依然伸手来扶住我,那是多年以来的惯性。我曾是那样依赖他,我以为,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沈约永远都会保护我。 “殿下小心。”他哑着嗓子说。可我听得分明,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何必难过呢,是我,是我亲手毁弃了这颗赤诚的心。 他面无表情,终是见不得我血流双足的样子,一把将我横着抱起来,安置回床上。脚心嵌着好几块碎片,血丝慢慢滴到地下,疼得我一头一脸的冷汗。 然而最疼的地方不是那里,最疼的地方,永远流不出血来。 他习惯性地查看我的伤口,可是动作忽然一滞,伸出来的手犹豫几下,又攥回去了。 “我去叫大夫来给殿下处理伤口。”他僵硬地说,转身就走。 小时候我常常贪玩摔伤,一向是沈约为我处理伤口。还记得,他一面数落我,一面耐心地给我包扎……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不厌其烦地叮嘱我忌口这个忌口那个,我笑他罗嗦,样子活像个老妈子似的,又指着树上的老麻雀夫妇,说他像孵蛋的母麻雀,“哎呀,我又不是你屁股底下的蛋,没那么脆弱,又不会随便坐一下就碎掉……” 我趾高气昂滔滔不绝地嘲笑他,末了,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一直一直低着头——真奇怪,他明明能回嘴的。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不回话了,我顿时也没了意思,于是没话找话地问他:“我问你,我都这样欺负你了,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沈约圆圆的脸映上一点红晕,腼腆地笑,“我,我愿意给筠筠欺负。” 我没料到他能这样回答,还是嘴硬地说:“你不要以为这样说,我就不敢欺负你了。” 沈约笑得更开,眼睛都快看不见了,“那筠筠就一直欺负我吧。” 我白了他一眼,心想,真是一个傻瓜。 那时候绝没料到,我对他的悸动,竟然绵延历久,一往而深。 沈约的身影慢慢在我眼中消失,我没有拦住他,只是捧着膝盖坐在床上,紧紧地抓住床单,任凭乌发遮住了眼睛,身上冷汗如潮,脚心的阵痛一会儿浅淡一会儿剧烈,思绪好像飘了好远好远,许多流逝不可追的往事在记忆里鲜明,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不,我没有做错,因此不需要后悔! 忘情绝爱,是每一个帝王的必修课。我是太子,必将继承这个国家,必将辉煌这个王朝,而沈约,他该去修他的道,度化他的世人。 只是,为什么会这样难熬呢? 12 喜官抱着包袱大呼小叫地进来,其时我正在床上养伤——脚心的破口虽然处理好了,但是大夫吩咐,无事还是尽量不要走动的好。 于是我就暂时寄居在大司监府上的客房——像那样决裂之后,我怎么可能还待在沈约的房间。现如今,我们只要看到对方,就是一种折磨。 “殿下,这是怎么了?”喜官一眼就瞅见我包裹得跟粽子似的两只脚。 我坐起来讪笑:“没事,是我自己摔伤了。” 门“吱呀”一声轻响,雪花将一大包伤药送进来,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主子说,这些伤药调理起来,每日三次涂在患处,不出三天殿下便能大好了。” 我低声应了,回了句:“放那儿吧。” 雪花还绞着手指不肯走的样子,左右顾盼,似是有话想说。 我轻叹一口气,挥手道:“雪花,还有什么事吗?” 雪花怯怯瞥我,犹疑着开口:“每一次殿下来看主子,主子都是很高兴的……可是这一次,雪花从来没见主子像这样消沉过,一连弹坏了七根琴弦,那可是主子心爱的东海冰弦琴啊。殿下——殿下——”他欲言又止,这小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表达什么了。 是么,沈约,你连雪花这样毫无心机的小童也瞒不住了吗…… “你放心,我不会再来了。”我截断这小童的话语,“告诉沈约,三日后,我便离开,在皇宫等他,请他不要忘记答应我的那件事。” 雪花先是一惊,但是看我可怕的脸色,什么也不敢问,“雪花……知道了,一定转告主子。” “行了,下去吧。”我突然觉得说不出地倦怠。 这一切的结果都是我想要的不是吗?为什么,我不开心,只觉得冷清疲惫。 “殿下,喜官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喜官蹙着眉头,一脸担忧地望着我,“您为何再也不来见沈大公子了呢?” 我抚摸那一包伤药,微闭双眼,没有回答喜官的问题,“喜官,你替我送一封口信给谢小公子。” 喜官好奇地瞅着我,清俊的面孔上是淡淡的不解,“殿下请说吧。” 我挑眉,“你不问一句为什么?” 喜官敛眉立目道:“殿下做事,自有殿下的道理,喜官追随殿下,万死不辞,不是成天来问殿下问题的。” “你告诉他,三日后,进宫等我。”我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入夜后小心行事,莫要让其他人察觉了。” “是,殿下。”喜官大约瞧出了我的憔悴,便轻声道,“喜官不打搅殿下休息了……就在门外守候,殿下醒时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呼唤。” 我让他去了,拉过被子蒙住头,方才一直压抑着的纷乱思绪这才决堤般涌上心头。 于是,就这样,结束了么? 幼时的悸动,长达十年的等待,永不退却的执念,就在一呼一吸间,枯萎了。 那日之后,沈约再没有出现过。我们极有默契地躲避着彼此,极有默契地对周围人的询问缄口不言。 三日后,我离开大司监府邸的时候,沈约也极有默契地没有出现。他送我的伤药,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我想,既然要断情,那便了断得更彻底一些吧。 脚上还没好利落,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踉踉跄跄,伤口不时隐隐作痛,喜官紧紧地扶着我,我推开了。 我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是父皇所有的希望,这点小伤算什么呢?不仅不要搀扶,我还要骑着马,威风凛凛地进宫。 失去了沈约,那又怎样?还喜欢沈约,那又怎样? 当我位极至尊,当我建立了千古功勋,回首往事,这一切的牺牲都将会是值得的。不,我不会后悔的,绝不后悔! 我一扬马鞭,“春风笑”发出一声长嘶,撒开四蹄载我在长安道上一路狂奔。雪花已经渐渐消融,长安景致自两旁飞速掠过。 那时候我是那样年少轻狂,虽然摆在面前的未来充满坎坷与挑战,我却始终是无比自信的——我总以为自己能够渐渐淡忘沈约,娶一位端庄贤淑的皇后,就像我母亲那样的,然后悉心培养自己的儿子,让这个国家在我的手上重新辉煌起来。 我以为这就是我自己的责任了。 我绝不要像父皇那样,为了一个男人,仅仅为了一个男人,倾家,误国,乱天下。 父皇还没有完全认不得我之前,偶尔会清醒片刻,我冷冷地讽刺他根本不配当一个帝王,不配君临天下。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神态异常平静,跟身上凌乱的衣着与发丝形成了鲜明对比。父皇用浑厚的嗓音对我说:“阿筠——不要后悔,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愣住了,他话里的深意无从体会,也来不及体会。 这平静自父皇的脸庞上一闪而过,他马上咧嘴大笑,拍着手唱道: “白梅花,簪髻侧,谁在月下唱情歌,难道你还不懂花堪折时直需折——唱情歌,谁来和,美人如花一水隔,最是回眸一笑,人间无颜色。” “青莲花,绽天边,远道芳草思绵绵,黯了音容难断,相思因缘有无间。羡只羡,梁上燕,若是天也遂人愿,但愿来生年年岁岁能相见。” “但愿来生年年岁岁能相见……” 父皇像个小孩子一样,拍着双手,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调子怪异而酸楚,声音慢慢变哑了,到最后几乎是生生喊出来的。 终于发不出声音了,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伏地哀哭,泪痕顺着扭曲的面庞河流般淌下,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刺痛感,他用嘶哑嗓音怅然呼喊:“念君,念君啊——念君!”声音在梅园里游荡,连绵不绝。 我知道我的父皇至死都在想念着那个男人,那个一身白梅花香气的男人。以至于在那个男人死的时候,他抱着他的尸体发疯了。 如今父皇疯也疯够了,还将自己原本强健的身体糟践得一塌糊涂。然而一天天地苟延残喘着,像一只垂死的金鱼。太医说,父皇是因为心里有记挂,所以迟迟不肯撒手人寰。 我明白他记挂着什么。既然这样,我就让他再见那个男人一面。 沈约猜错了,我没有原谅那个男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就是因为他,父皇才抛弃了我和母亲。 只是,只是——我也很想很想他,想念他充满了白梅香气的怀抱,想念他温和好听的声音,想念他一字一句教我背诗。 我好想好想扑进他的怀抱里大哭一场。 13 “殿下——皇上刚刚才睡下。”恭敬的侍从为我打开父皇寝殿的大门。 我微微点头,直接迈步往父皇的床边而去。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闹腾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帘幕掀开,我差点与里面的人迎头撞了个满怀。 “殿下没事吧?” 这声音——我浑身一颤,假装吃痛,借此连忙弯腰去揉膝盖,从而避开他的目光。 我还是不想面对他,还是不能面对他。 沈约抬了抬脚,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墨绿色深衣,随着他的动作飘飘转转,在寝殿里闪着幽暗的丝质光泽。 他终于没有向我走过来,只说:“我给殿下的伤药,殿下没有用吗?” 眼看对视在所难免,我一手扶墙,一手撑在腰际,终于强迫自己仰头直视沈约,眼神甫一接触,立刻轻轻笑了起来,“用不着了,沈大公子还是把它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沈约微微抿唇,我把头一偏,正好看见父皇安详地卧在床榻上。 几乎是顾左右而言他,我说:“这是你安排的?” 沈约点头:“这是必要准备。” 我淡淡应了声,挪动身子滑到墙角的靠背椅子上坐下来,温暖的鹿皮褥子散发出浓烈的檀香味道,厚重帘幕遮挡了日光,寝殿之中仅有我和沈约两个人。 逆着光,我看不清楚沈约的表情。不过,我很庆幸,因为我昨夜一夜未眠,脸色很差劲。这样昏暗的环境中,他不可能看清我憔悴的模样。 我必须尽力做出开怀的样子来,为摆脱他的苦苦纠缠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于是我开口,话里带笑:“沈大公子想必已做好离京的准备了罢,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朋友一场,我一定尽力而为。” “殿下……”沈约带点恳求的眼色看我,“殿下放心,完成这件事之后,我绝不会再留恋帝都。” 我心里泛上点苦涩,努力压制住了,又做出一脸微笑来看他,“沈大公子客气了,请开始吧。” 沈约低头,自怀中取出两段檀香,他将大的那一根交给我,“殿下拿好了,这是颠倒阴阳的法器,千万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维持住这一点紫檀不灭。” 我伸手捻起来。沈约继续嘱咐道:“由于陛下已经失了心智,不能一个人独自完成离魂的过程。殿下是陛下的血肉至亲,由殿下来引领,再好不过了。” “什么?”我惊诧,“还要捎上我一起去见那个男人?” 沈约平静地点头。 我心里一缩,顾不上保持掩饰性的微笑,苦着脸问:“非要如此不可?” 沈约面无表情,俊雅清和的脸庞全是专注肃穆之意,一字一句答道,“殿下,非要如此不可。” 我转头看了看在梦里也露出微笑的父皇,点头答应了。 也许这都是命数吧,欠下的债,终究要还。 沈约点燃了两根檀香,把短的那根攥在自己手中,走近了,俯下身子轻轻对我说,“殿下,闭上眼睛。” 我坐在椅子上仰面看他,沈约着一身墨绿色深衣,漆黑如缎子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束在发冠中,手中檀香点点,烟雾嫋嫋,他的面容就隐没在清浅的香氛之中。 那是我十几年如一日眷恋着依赖着,爱着的脸庞啊…… 突然感到无比疲倦,我扶着额头,眼睛颤动着合上了,迷蒙中挨到了一个温暖的胸口,腰也被人搂住,这怀抱是如此地令人安心,我的头脑一空,随之沉沉睡去了。 鼻尖嗅到一阵冷淡的白梅花香,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手心处还握着那根冉冉的紫檀。 “我的小阿筠——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是梦吗? 我看见父皇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还恶劣地伸手来揉我的刘海。他年轻得不可思议,神采飞扬,双眸如电,可气的是,还比我足足地高出了一个头。 这让他随意蹂躏我的脸颊变得异常方便。 “咦——这手感没有小时候的可爱了嘛。”他抓住我的腮帮往两边扯,我气不打一处来,奈何手里攥着檀香,只好任他欺凌。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的魔爪,我恨恨道:“想不到父皇是如此扭曲恶劣的人!” 父皇很无赖地笑:“那还不是都传给你了……” 我气结,挥舞手中的檀香,“要不是为了让你见见他,我何至于费这样大的力气。” 果然,抬出那个男人是最有力的武器。父皇立刻东瞄西瞄,像揣着十五六个兔子似的,“他在哪里?” 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沈约那厮可就只告诉我闭上眼睛。 放眼望去,周围一片白雾,看不清楚究竟身处在怎样的环境中,就连脚下也绵绵软软,好像踩在云端一般。 “等等吧。”我无奈发话。 父皇也沉默了,我们低着头面对面站了好些时候,我才听见父皇轻轻地说:“也许是很迟了,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阿筠,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 我瞅着自己的脚尖,不去看他,倔强地回答:“确实……太迟了。” 又何止是迟了而已! 我攥紧了手指,将这些年来深藏在内心的话语一股脑全倒出来:“你把我丢在篁村,一丢就是十几年,我不憎恨你,那个时候我已经认命了,因为做一个普通百姓反而更好,我只想和旁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接着你大发恩德,一道圣旨就说要把我给接回去,太子的荣华富贵,储君的无上尊崇,可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稀罕!” “我还是回来了,是因为觉得你需要我——我长到十七岁,终于有被自己的父亲需要的感觉了……可是,你叫我回来,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在临死之前想最后见我一面……”我声音哽咽,心如刀绞。 我原本不想的,不想这样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丢失所有的尊严,像个幼稚脆弱的孩子。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好啊,那个男人不是想见我吗?你说,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呢?这个夺走我父亲的男人,我恨他!” “你的眼里除了那个男人根本就看不见我了,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可那不代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我的人生。是,你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的继承人了,这就是你和我唯一的一点联系。除了这一点呢?你从未想过要了解我的需要,像一个父亲对他的孩子那样的关心与了解,不,我从未得到过,从来没有得到过哪怕一丁点儿关怀。” “阿筠……是父皇不好……”他流露出动容而悲伤的表情,长手一捞就将我抱到怀里。我蹭着他的胸膛,就和梦里千万次设想的一模一样,父亲的怀抱宽阔得像山岳,温暖得像冬日里的火把,我很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来。 14 “然而,我还是无法憎恨你,因为你不曾将我当做儿子,我却着实把你当成了父亲。为了辉煌你的国家,为了洗刷你的名誉,为了血脉之中深藏的那一点点气血,我不惜亲手葬送我最宝贵的东西!” “父皇,你知道吗?有一个傻瓜执着地喜欢我,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我。你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这种‘喜欢’要坚持下去是多么不容易吗?你知道等待一个人整整十年的滋味吗?你知道这种感情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吗?它曾经是我最最珍贵的东西啊,父皇……”我再也克制不住,在父皇的臂弯里失声痛哭。 “孩子——我懂,我都懂……”父皇的声音有些沙哑,“父皇不要你洗刷名誉,也不要你辉煌国家,你好好地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别管这个国家……乖阿筠,去把他找回来——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一直期盼的,等待的,渴望的,可是这句话为什么来得如此之晚?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父皇,现在说这个太迟了——我已经把沈约给赶走了——我已经不可能回头。 “孩子,你听好,父皇用一生的时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用手指轻柔地点在我的左边胸口,“听从自己的心啊,孩子。家国百年,江山万里,君临天下,都是骗骗别人的把戏,任何事情都没有从心所欲重要。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你要记得——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后悔。” “父皇,我记得了。我要辉煌我的国家,建立千古功业,我绝不后悔!”我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父皇用袖子替我把泪水擦干。 “乖阿筠,父皇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父皇不应该逼你坐这个位子,可是你既然坐了,就要懂得心狠。你记住,一个帝王,只有国,没有家。” 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宫廷朝堂,如履薄冰,稍有不慎,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我已经无法解脱,又怎能让不染俗世尘埃的沈约陪我一起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最后能做的事情,就是放他离开,让他追寻他此生挚爱的道,让他重新拾回他为我放弃的快乐。 这也许,是我爱沈约的一种方式。 周围白雾突然一阵晃动,我又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白梅馨香。父皇将我搂在怀里,激动得浑身颤抖:“阿筠,你闻到了吗?是他,是念君啊!” 我捏紧檀香,目不转睛地注视那片迷蒙的白雾,心里既紧张又难过。 先响起的是乐声,曲调悠扬委婉,闻之令人忘情。 听着听着,我发现这旋律竟然说不出地熟稔,父皇脸上洋溢着惊喜,眼角泛着晶莹的泪光,他攥住我的手,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阿筠,梅花落,这是梅花落啊。” 梅花落? 我想起来了,就是父皇发疯之后时常玩命哼唱的那首不成曲调的歌。 “羡只羡,梁上燕,若是天也遂人愿,但愿来生年年岁岁能相见。”父皇闭着眼睛,跟着残存的曲调轻轻唱着,眼角滑下一连串的泪珠。 “但愿来生年年岁岁能相见。”这声音温柔低回,还隐隐带着一股白梅花的冷香。 一曲罢了,我看见他平平淡淡地站在我眼前,父皇还犹自闭着眼睛,沉浸在歌声的余韵里。 “老师……”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水竟有重新泛滥的趋势。 “阿筠,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可曾落下功课?”他朝我微笑,我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贪婪地嗅他身上白梅的香气。 这暌违多年的味道,让人眷恋的怀抱。 后领子突然一紧,接着给人像提小鸡儿似的提起来,我还想多跟老师腻一会呢,父皇皱着眉头把我往旁边一丢,“小孩子家家的,让一边去……” 真不愧是见了美色就忘记亲人的父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念君——我好想你。”父皇一把将老师捞到怀里,来来回回在他颈项磨蹭——那场景看得我都有点脸热心跳。 “你可知道,我想了你十几年——想得都发疯了——”父皇说起绵绵的情话还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我看连一向淡雅的老师脸上都露出了淡薄的红晕。 老师淡淡笑了,拍拍父皇的后背,丹唇微启:“兰渊,我都明白——我们的事情再无须多说。” 他招手让我过来,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敢直视他凝澈的目光,“老师,还有什么吩咐要对阿筠说的吗?” “阿筠,你可知宁之对你的心意?” 我的老师一句话点到了我的死穴上,我躲躲闪闪,张口结舌,眼看檀香即将燃尽,一狠心道:“老师,是我不对,我伤了他。” 老师面露遗憾,“感情之事,从你与他幼时便埋下种子,历久弥深,宁之又是个痴心的人。阿筠,想要舍弃谈何容易?” 我抓紧那一点檀香,迎了老师的眼光,缓缓道:“不能舍也要舍,断不了也要断,老师,阿筠还年少,忘记并不是最痛苦的。” 老师还想劝我什么,父皇却轻轻地掩了他的口,道:“罢了,念君,你我都曾年轻过……情这个字眼,非亲身体会不能明白,亦不会珍惜。是爱是恨,是劫是缘,就让阿筠去体会他自己的波澜吧。” 我刚想赞一句,父皇你对感情的体悟是越发精进了,但很快他就藏不住本性了。 他更近一步拉起老师的手说道:“念君,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年轻时候不也照样做过许多伤害彼此的蠢事吗,如果没有那些事情,我永远不能体会你对我的珍贵,也永远无法明白自己对你的需要……” 眼看父皇又要开始你侬我侬长篇大论地抒发他十几年来的情话了,我赶紧咳嗽几声,“父皇,时间不早了。” 父皇这才打住,回头对我说:“阿筠,我要走了——以后这万里河山,都交付到你一个人手上,不求你开盛世辉煌,你自己仔细着点,可别给为父的败光了!否则你几十年之后下来,就不要见我,也不准见你老师。” 我捏着指间仅存的檀香,忙不迭地应承他:“知道了,父皇。” 他们两个相携相依,渐渐在白雾中消失,白梅的芬芳由浅淡至浓烈,再由浓烈转为浅淡。 父皇走了,老师走了,马上沈约也要走了,不用很久,这苍茫大地,浩瀚河山,将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檀香烧到最末,火星灼伤了我的指尖,想起沈约曾说过,“殿下请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守住那一点紫檀不灭。” 然而怎能不灭呢? 15 迷迷蒙蒙中,紫檀在我掌中熄灭,整个幻境立刻就漆黑如死,沉寂得没有一丝声响,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像一根蜡烛,在热量的炙烤下慢慢全都化开了。 该死,我好像回不去了,早知道是这样的后果,干脆让父皇带我一起离开得了…… 脚下一轻,我立刻开始无止境地陷落。听说冥界有一条隔绝阴阳的轮回道,好事的小鬼跳进去了,结果还没等到出去就先饿死了……真遗憾,还没来得及跟沈约告别呢…… 我稀里糊涂地想了好些有的没的,脑袋里面搅和了一团蜂蜜,甜的,黏的,沈的。 我是给一阵剧烈的摇晃给吓醒的。 “赵筠!你不要命了吗?我叫你守好紫檀香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听?”这是谁在质问我,声音真难听,我烦恼地用手堵住耳朵。 为什么不让我沉溺在轮回道里面呢——那一瞬间我竟有这样轻生的想法。 我疲惫地睁开双眼,一张愤怒怨恨还扭曲的脸冷冷地瞧着我。 这是谁? 费了好半天劲我才反应过来,“啊,你是沈——约——”接着立刻追问,“我,我在里面说了什么你不会全听见了吧?” 沈约带着一种“你说呢”的神色看我,“殿下莫非吐露了什么不该吐露的大秘密?” 看这样子我就知道他应该没听见,还好,面对老师时,我没有心头一软亲口承认对他的感情。就算听见了,大略也不会妨碍到他的离京计划。 “殿下已经如愿以偿了罢。”沈约的容色转为平静清和,转手把一方白绢递到我脸旁边,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脸颊,这时我赶紧劈手抢过来,才觉得自己的姿势分外不对劲。 我整个人还虚弱地靠在沈约的臂弯里,两只眼睛也肿肿的,酸酸的。他的墨绿色深衣上晕湿了一大片——好像是泪水。 怎么回事,我方才在他怀里哭了? 立刻推开他的怀抱,将白绢随手一丢,笑道:“沈大公子居头功,可曾想过要什么赏赐?” 沈约低头俯身,由我手边拾回白绢,牢牢攥在手里,面无表情道:“微臣——没有什么想要的,请殿下准许微臣辞官离京。” 我没来由地对他这种态度感到生气,抿唇道:“沈大公子这么说,可是以为我给不起吗?” 有些话并不是出自本意,但是却总在生气难过的时候把它当成武器去伤害别人。 我最后悔的,便是说出了那句话。 “没记错的话,沈大公子不是早就想与我度一夕欢娱了吗……”我抚摸沈约的衣襟,“只要沈大公子开口,我自当为你宽衣解带……” 他猛地捉住我在他襟口作怪的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够了——” 我挑起三分故作疑惑的笑意看他,“怎么?沈大公子这么快就不喜欢我了?” 沈约松了手,后退一步,脸上是平和的颜色,“殿下恕罪,微臣先前一直对殿下抱有不该有的念头,几次三番令殿下为难,今后——不会了。” “父皇殡天,国丧三月——”我顿了顿,“沈大公子不留下来看一看我的登基大典?” 我还是,想要留住他,哪怕只是一小会也好。 “不必了。”沈约拒绝我,“我知道殿下会是个好皇帝。” 他第一次拒绝我。 “沈约告辞。”他对我深施一礼,带着衣襟上那一大团触目惊心的泪痕退却了。 他离去许久,我走出寝殿,寒风迎面,如刀似剑,在宽阔的平台上,还能眺望得见那一道渐行渐远的墨绿身影。 喜官凑到我旁边,跟我咬耳朵:“殿下既然舍不得,那就留住他罢。如果害怕抹不开脸面,喜官替殿下去。” “算了……”我微笑,“他不属于这里,随他去吧。” “殿下——”喜官面露戚戚之色,漆黑瞳眸里的神色却很郑重,“殿下也许不知道罢,喜官却晓得——殿下越是悲伤的时候,就笑得越好看。” 我有吗? “好了,不说这个,谢小公子来了没有?”我收了笑容。 “早就来了,偏殿里候着呢。”喜官也随即进入了状态,我喜欢的就是他这份收放自如的本领,好像是天生为争权夺利而生的一样。 “走罢,去见见他。”当日我那样对待他,又三日没有消息,那家伙一定快要把肺都气炸了吧。 “我嘱咐送他的一壶顺气茶,他喝了没有?”一面往偏殿行走,我一面向喜官询问消息,一会儿好采取合适的措施缓解他的火气。 “谢小公子的脸色一直沉着,那壶茶喝了之后,倒是稍稍缓和了一些。”喜官果然是观察入微的,我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算计。 16 我推开偏殿的门,谢小三就在阴影里头坐着呢。他今天穿一袭灰袍,头发一丝不乱地束着,露出光洁额头,腰里却没有悬着那把熟悉的佩剑,换成了三五环佩,迤逦着拖下来,倒有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 “呦,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殿下终于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我一面了?”见我进来,他连茶杯都没放下,闲闲地用杯盖去挑开杯里的茶叶。 我冷着一张脸,走到他身边坐下,第一句话就把他镇住,“父皇殡天了。” 果然将他骇得不轻,茶杯也落了,起身关切地瞧我,大约是看见我脸上的泪痕,慌了神,“殿下——你哭了?”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又怎样?谢小公子心里有气,我这副样子不是正顺了你的意么?” “没有……”谢小三忙不迭解释,“我怎么会生殿下的气,我是气不过那个沈约态度傲慢而已。” 眼看计谋得逞,我努力做出一副平淡表情,“如今情形,你有什么计策?” “继承大统,殿下是理所应当的人选,谢家上下,都会支持。” 我要的话都得到了,抿一口茶,轻声道,“谢家是朝廷栋梁,我不会亏待谢丞相,父皇遗诏中,首位顾命大臣,他是不二人选。” “那么我代父亲谢过殿下了。”谢小三笑了,身形一转,环佩叮咚作响。他慢慢在我面前单膝跪下,“谢如墨立誓,只要有我在一天,谢家上下就永远忠于殿下,鞍前马后,至死不渝。” 我淡笑,扶他起身,“你我相识,不过一年光景,谢小三,你为什么能为我发下这样的誓言?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你自己押对了宝?” “因为——”谢小三脸色微红,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我,“因为,殿下是殿下啊。” 我朗声一笑,“说得好,说得真好。谢小三子,你如此待我,我就应你一诺如何?” “我为殿下,不求回报。”谢小三有些急了,我按住他,眨眼道:“哎——先不急着推脱,这样吧,我应你一条性命。来日你谢家无论是谁犯下死罪,有此一诺,我都饶他一死。” 谢小三不能体会我这句话的深意,还想说些什么,我扬手一挥道:“不必说了,世事难料,这一诺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沉重的话题暂时到此为止,我眯了眼睛,这才想起他的佩剑不在身上,于是打趣道:“那柄长剑你平日里看得跟宝贝一样,我碰一下也不让碰的,今天怎么不见你佩它,莫非给摔坏了?” 谢小三脸色微红,“我以为——殿下唤我过来,是要同我划清界限,那剑也——再用不着了。” 我懂他未说出口的意思,却不能做半分回应,因而挑眉道:“谢小公子怎能没有长剑伴身,那不是成酸秀才了?” 谢小三急了:“殿下说谁是酸秀才?” 我摸摸下巴,故意做仔细端详状:“不说我还没发现,你这身穿着,倒有几分薛凝波的神韵啊。谢大才子——请千万多指教。” 薛凝波乃本朝第一才子,诗书文墨,无有不通,可惜太过教条迂腐,顶了个翰林待诏的虚名,有一次见到我“之乎者也”了半天,愣是把我给绕晕了。但此人风致倒是高标,心思也单纯,等以后有机会把他提溜过来当个解闷的闲差好了。 谢小三生得秀美白净,却酷爱学武,性格也大大咧咧,因此最忌讳旁人说他文弱书生气,此刻听了这话那还了得,摔了茶杯扑过来就想同我理论:“哪里像了?殿下别是又逮着空儿来取笑我!” 他用力过猛,我猝不及防给他扑倒在软榻上,手里的茶水都洒了一地。 “作死啊——你敢以下犯上?”我笑骂他,手撑着软榻想要起身。 谢小三倏然握住我的手按到肩侧,阻止了我起身的动作。他手掌的温度与触感让我心里一动……其实我并不明白,仅仅相识一年罢了,为什么我对谢小三总是不同的,那感觉比平常的好朋友近了一个尺度,但始终替代不了沈约的位置,远远不能。 我仰面在下,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谢小三同样呆呆地俯视我……他好像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这么做似的,眼睛里面也带着犹豫和试探,气氛一时变得模糊而暧昧。 连我将腕子抽出来,他也完全没有反应,好像被我的眼睛给吸住了一样,慢慢低下身子贴近我,在我眼中他的身影渐渐地与某个人的重叠起来,虚幻的,温暖的…… 不是说要对沈约死心吗? 赶走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欢迎另一个人进入你的生命。 这是谁创造出来的道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阿墨——不行——”就在他将要挨到我的那一瞬间,我猛一偏头。 谢小三脸色由红变白,“是因为沈约吗?” “你说什么?” “殿下是因为喜欢沈约所以拒绝我吗?” 我沉默。 “那么我愿意等,只要我一直守在殿下身边,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比过他的。” 我背过身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也许吧,也许会有那一天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有,谁知道呢。 17 “陛下,今年的雪,格外的大呀。”喜官伸脖子往殿外瞧了一眼,又急速缩回来,瞪着眼睛感叹道,“比您登基那一年不晓得大了多少倍。” 我神色不动,“瑞雪兆丰年,雪下得大了,自然就没有这处饥荒,那处流亡的烦心事儿要操心了。” 喜官展开一抹欢欣鼓舞的笑容:“那么不是很好吗?少点奏章让您操劳辛苦,陛下的身体就可以恢复得快一些了。” 恢复……我戏谑地在心里重复了这两个字,仿佛是特意为了拆穿喜官的话似的,喉头一甜,便俯身剧烈地呛咳起来。 “陛下——不要紧吧。”喜官连忙递过来一杯热茶,复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年秋天是撞了什么邪了,明明一开始是头痛的老毛病,怎么搞着搞着变成了高热,最后倒成了这缠死人的咳嗽之症了呢……” 我抱着热茶猛灌,也不理会喜官的唠叨。跟了我这些年,这位侍卫长大人兼保姆,医官,保镖,箭靶子数职于一身,不仅武功见长,连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那年秋天啊,算起来,是沈约离京快要一年的时候。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人生不过浮梦而已,又有什么是真正留下痕迹的呢? 皇帝的生活很有节律,何时起床,何时上朝,何时召见臣子,何时就寝,仿佛板上钉钉一样,过起来飞快飞快。而且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千头万绪,加之国事天下事常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班臣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优待了这个亏待了那个,就比后宫争宠的女人叫得还凶,待到终于解决完满了,两边都不得罪了,头已经大了两圈。这还没个完,下面又出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经那班老臣一渲染,可了不得啦,该祭祖的祭祖,该安抚的安抚。如此这般一圈下来,一年都已经过去了。 我常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因为无论何时,我登上高高的汉白玉宫阶,坐上金灿灿的宝座,从权力的巅峰俯视沐浴在晨光里的宫廷时,它都呈现出一模一样的样貌。 我的父皇,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他们坐在这里时,眼睛中看到的,也不过是一样的画面罢了。 群臣叩拜,山呼万岁,倾轧夺权,勾心斗角,这是亘古不易的主题。虽然这是残酷的,但是看得多了,仍叫人止不住地觉得麻木。 但是那年秋天,那年秋天,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想多了,这当然不会是沈约回来找我。 来找我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想干什么?”喜官一步跨到我身前,手按剑柄,忌惮地看着来人。 我坐在南书房的椅子上,微微抬眼,秋阳将要落山,泛着血色波光,来人全身都笼罩在这样的光芒里,叫我忍不住眯了眼睛。 “皇帝陛下,不欢迎我吗?我只不过是来谈心的,对皇帝陛下的性命可没有兴趣呐。”来人凝视我半响,手指带着自己的发丝擦过耳背,发出愉快悦耳的冷笑声。 这是个女人。 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她白裙飘摇,神色倨傲而谦恭,眉梢吊起,两只眼眸像两弯泉水,只不过是冻住了的泉水。她随手一招,书房的门就闭合了,关住了外面闻听消息赶来“救驾”的一群“窝囊废”,只听见凌乱地拍打声和撞门声。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我认识的。 我皱眉:“叫他们别撞了,小心怠慢了我的客人。” 喜官难以置信地回头看我,最终什么也没问,拱手道:“是,陛下。”他走到门口,隔着门呼喊道,“不许撞,门外候旨。” “你也下去。”我紧接着命令道。 “陛下!”喜官拿目光刺了一下那个危险的女人。 “你没听懂朕的话吗?”我淡漠道。 “是。”喜官低着头离开了,腰间的佩剑与衣甲撞击,叮咚作响。 我整个人陷在椅子里,懒懒地瞧着这个女人:“你是来同我叙旧的吗?” “奇怪了,我从不知陛下是个念旧的人。”她咄咄逼人,将“念旧”二字咬得格外慎重。 她无疑是个很漂亮迷人的女子,她的美不在于外表,而在于周身凛冽的气魄,似冰雪般,以幽芒刺破长空,撕裂出一块自己的天地。幽兰节操,冰雪身骨,大抵如此。 她的名字就叫兰操。 我苦笑:“那你来做什么?” “不是我要来。你该知道,我有多么不想见到你。”兰操注视着我,目光里有我读不懂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想见到自己的情敌。特别是,将自己所爱的人完完整整全部抢走的情敌。” “但为了他,我必须来。”她迅疾补充道,身形一掠,就到了我的书案前,充满讥讽地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想必陛下,一定很享受位极至尊的日子吧。” 我深吸一口气,搁下手里的笔,笑道:“没错,我享受极了。” “唰”一声,我只感到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左边脸颊高高地肿起五个鲜明的指印……稀里糊涂之下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而她的衣摆甚至连动都没动过,眼睫半开半闭,温柔地说:“陛下也享受这样的滋味么?” 18 我捂住脸,冷笑出声:“还真是好修养啊,真不愧是大司监他老人家教出来的好徒弟。” 她不以为意,盯着自己指尖,仿佛那里还带着我脸上的余温似的,“这一巴掌且算是轻的了,你将师兄害成那个样子,要你抵命都不为过。想来,师父他老人家那么疼爱师兄,应该也不会反对吧。” “抵命?”我忍不住惊呼。 “怎么?害怕了?”兰操轻蔑地扫了我一眼。 我第一个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如果要我给沈约抵命,那至少说明了一件事。沈约遇到了性命之危,并且还是因为我。 又是因为我! 想问沈约到底怎么了,但末了又想,问出来了又能怎样……一呼一吸间,只觉五内俱焚,痛不欲生,于是翘了嘴角道:“好,我给他抵命就是。” 他要死,我便陪他一起,如此简单而直接的道理,何必管那么多其他的。 “少在那假惺惺。”惊诧自兰操的脸上一闪而过,但她仍维持着冷清的容颜。 我冷笑:“你不是有道行吗,难道连我是不是在装腔作势都看不出来?” 兰操直直盯着我双眼,我也抬眸看过去,实则双手已经在袍袖下交握在一起,一股隐隐的疼痛慢慢自太阳穴升起,像静水中微微荡起的涟漪。 兰操突然笑了,冰面从脸孔上裂开,春水般温柔甜美的笑靥奇迹般绽放。 我说是奇迹绝没有夸张,因为自从我认得沈约的这位师妹起,就晓得她是一位冷美人,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除了冷笑以外,从未发自真心地笑过。 她这样笑着笑着虽然是绝美无伦,但也让人心里发毛。 该不会她要杀人之前就会露出这副美丽笑容,以宽慰将死之人的心吧! “你还不知道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就这样给他抵命,不觉得不甘心吗?” 我抿抿嘴,她说中了我的心事,刚想顺坡下驴来询问沈约的情况,就被她打断了。 “我不是很明白,你既然肯为他抵命,却为何又要用尽手段来拒绝他,伤害他?”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笑吗?” 这个问题就更难回答了,我摆出一副“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笑”的表情。 “我虽然修心清心,但毕竟是个女人。有些事情沈约不明白,我却看得很清楚。”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丁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但仍然死撑着不作答。这个问题绝对不能回答,怎么答话,怎么错。 “你不要误会,我虽然了解了事情,但方才那个巴掌,你还是挨得不冤枉的。” “沈约他……”可恶,这样听她绕来绕去什么时候才有正题,我已经快急疯了。 兰操挥挥手,第二次打断了我,“这样关心他?那么我接下来的话可就要令你伤心了。” 我心里蓦然一紧,好像有刀锋架在了脖子上将落未落,全身都凉丝丝的。 “师兄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数都数不清了,但你可记得,他最后一次为你做了什么事?”兰操慢条斯理地发问。 我怔住,随即脱口而出:“让父皇再见老师一面。” “虽说你不懂得阴阳术,可你也真是个笨蛋了……”兰操眼中似有泪光,半是数落半是叹息,“还不明白吗?你真以为沈约是神仙?所谓颠倒阴阳就跟过家家一样简单?” “什么?”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颤抖的手指攀住了桌子边缘。 “皇帝陛下,一切事物皆有代价。”兰操用这样一句话草草结束了我的疑问。 我几乎不敢去问,但还是挣扎着开口:“代价——代价是什么?” “一半寿数。” “一半,寿数?”我瞪大了双眼,很快就有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模糊了视线,“不会的,不可能,若真是这样,他怎么没告诉我?他怎么不拒绝呢?” 兰操的脸庞在我眼前摇摇晃晃,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我的泪像开了闸的洪水,连她都被我吓了一跳。 “陛下——你怎么了?” 我渐渐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只看得见她嘴唇开合…… 其实,没什么好问的,我自己心里都明白,不是吗? 沈约从来不拒绝我的要求,从来不,就算会要了他的命,他还是会替我完成的,这个大傻瓜! 兰操扶住我的肩膀,一只手扣住我的脉门,一股温暖的气息顺着血脉向四肢散布,我隐约瞧见她低垂了眼睛,皱着眉头道:“师父他老人家得知师兄擅自做这样的事情,差点没气个半死,偏生这个时候师兄又一个人失踪了——” 失踪了!?我的心随着她的叙述提到了嗓子眼儿。 “费尽力气将师兄找回来时……” 找回来了——我的心又随之放下。 “师父询问他,才发现,他已经,记不清事情了。” 记不清了? 我有些迷茫地拽住兰操的手臂,“什么意思?” 19 像没听到我的问话似的,兰操自顾自地叙述,冰雪一般的脸庞也挂着点点泪花,“师父也已经看开了……他老人家说,师兄为了你,先毁修行,后断寿元,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无药可救。”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无药可救呢……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我慌张无措地扣住兰操的肩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请一定,一定要救救他!” 兰操挪开我的手指,神色悲戚,空洞地看着我:“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你当这句话我没有说过吗?可是,没有用!没有用的,皇帝陛下。” 没有用了。我脑袋里什么也没有了,全是空的,空的…… “师父说,师兄不记得前事,这对于他接下来的岁月而言,未尝不能说是一件好事。”我听见兰操这样告诉我。 “师兄虽然不记得了,却执意要返回长安,我带他进了城门,他又慌张地要逃出来。最后,我在长安郊外替他寻觅了一处道观,嘱咐一番,也便离去了。师父说,这样而来,我与师兄,缘尽于此。” 长安郊外? 为什么呢?失忆了都记得要来找我吗……可是到了城门口为什么要逃呢?既然要逃为什么不索性逃得远远的? “但是——你与师兄,未曾缘尽。” 我蓦地抬起头来,惨淡一笑:“老家伙骗人都不打草稿的,他都记不得我了,如何能说缘分未尽?” 兰操幽幽道:“我也问过师父同样的问题。本来,我不应该来找你的,可是……可是……我不想以后只有我一个为他而痛苦。我相信你也是爱他的,因此,你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这真是女人矛盾又扭曲的心理,就算她是个修道的女人,也不能幸免。 “你呢?要去找他吗?看一看师兄,会不会再一次地,爱上你。” “不——”我坚决地否定,毫不犹豫,“缘尽了就是缘尽,他既已不记得我,我又何必去给他添麻烦,修道本就是他最执着的追求,我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是一场意外。” 兰操又笑了,泪光中的笑意格外动人:“道家有言,世间没有意外之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是吗?那我倒想见识见识,所谓命运。”我扣住桌角,扬眉看她。 “想知道吗?临走之前,我曾为你与师兄卜卦。”兰操拭去泪水,真诚而飘渺的目光注视着我。 “听听倒无妨。”我的语气放得很尽量轻松,面上绽放出一个艳若桃李的笑容。 谁说过的,我心里越悲伤,脸上就笑得越好看。说这话的人必定很了解我。 “南国有枝,共结连理。” “这算是什么卦?” “卦象者,似是而非,若有还无,模糊而朦胧,千人千面,若叫人一眼就瞧出端倪,也便不叫卦象,而叫唬人了。” “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懂?” “时候到了,自然能懂。” 兰操的面孔又一次模糊,连她的声音也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头痛欲裂,脖颈那里沈甸甸的,让我好想睡觉。 “陛下,陛下!”什么人在呼唤我。 额头好凉,全身却热得要被烤焦了。 “怎么回事?” “陛下,陛下——像是,高热之症。” 高热?谁发烧了?我迷迷糊糊地这样想,不自觉地伸手去摸索——对了,沈约,失去了一半寿数,失去了所有记忆的沈约,他怎样了? “沈……”我焦急地喊,喉咙却像被烙铁烫过,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在这里。”一只手将我伸出的手指尽数包裹。这手掌的温度与触感,真像那个人啊。可惜,仅仅是像而已。 我紧闭着眼,还是能感觉得到一滴泪珠漫出眼眶。又一次,我为了沈约而哭泣……想来,这一生的眼泪,好似都无条件奉送给了那个人。 那个人却已经不记得我了。 恐惧让我不自觉把自己蜷缩起来,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我,他的姿势与沈约相仿,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因着这陌生的感觉,我猛然睁开双眼。 “陛下,好些了吗?”那个人从后方探手过来试我的额头,贴着我的后颈放心地笑起来,笑得我的后背都跟着他的下巴一起颤抖,“幸好——热度已经退了。” 我本能地挣动,一把将他推开——除了沈约,谁也不行,谁也不行,如今就算是那个沈约来了,也不行! 因为,他已不记得我了。我的沈约,不存在了。 我身上穿着白缎寝衣,头发披散,半坐在自己寝殿的床上,谢如墨靠床沿趴跪着,身上还是绛红的外衫,但脸色掩不住地憔悴。 “陛下别动怒,我离开就是了。”也许是整夜看顾我的缘故,阿墨的声音有稍许的沙哑。 我看见他这副样子,也没了责备他的意思,一手扶额,皱眉道:“我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在南书房批阅奏章,微臣进来发现怎么也叫不醒陛下,才知道陛下竟然晕过去了,连忙传太医来探……陛下也真是的,怎么批奏折批睡着了也不知道,着了凉,足足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热,现下可算是退了……” 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兰操给的那火辣辣的一巴掌还隐隐作痛,“那个女子怎样了?” “什么女子?”阿墨疑惑地打量我,大概怀疑我烧傻了。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就是在南书房的那个……” 阿墨担忧地看着我:“微臣并未见到什么女子,陛下一直独自在南书房批阅奏章,连喜官也没看见什么女子……” 是了,我竟忘了,修道之人总不能这样大喇喇来见我的。话说,这托梦手段着实让我牺牲很大啊——足足烧了两天。 发生在那年秋天的那个奇异的梦就这样过去了。 此后我并未刻意寻找所谓“长安郊外”的道观来自寻烦恼。我想,大概只要再也不见面,也许就能够逃过去吧。 20 自从父皇驾崩之后,院子里的白梅花就再也没有开过了,如是三年过去了,竟然开始一株接一株地腐烂凋零,到现下,已经死气沉沉地不像样子。长安的大雪掩盖了院中的荒芜,如今,自寝殿的窗户望出去,再也看不见高傲清雅的白梅花。 死死生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倒没觉得什么,偏偏钦天监的一帮“神算子”天天逮着空儿就跑我耳边唠叨,说这个迹象是不祥啦,长安城将有血光之灾啦,更有甚者,编出什么邪神灭世的语言,一定要我找个人来作法驱邪。 我说:“作法驱邪,这不一向是你们钦天监自己的活儿吗?” 钦天监的头头张衡拱着手诚惶诚恐:“陛下,兹事体大,实非我等能力范围之内。” “这倒奇了怪了,连你们都管不了,谁还能管得了?总不能叫朕亲自上阵给你们驱邪吧?”我挑起眉头冷笑一声。 唬得张老头“扑通”跪倒,连声辩解道:“陛下,民间出奇才,这也不是未曾有过先例。陛下可下旨网罗道行高深人士,老朽虽不能驱邪,但可选出能用之人。” “哦?这可有什么讲究吗?”我顿时来了兴趣。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邪神临世虽然可怕,但是一旦找到邪神的克星,驱邪也就指日可待。”张老头激动得胡子都一抖一抖,“老朽卜卦可知,此位克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听到“卜卦”我的头都大了几圈,实在懒得陪他罗嗦下去了,因此道:“那此事就交给爱卿去办,若有消息,告知于朕。” 张老头这才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我从来不相信预言,亦不服从所谓命运,所以这件事仅仅是在心头一掠而过,并未觉得重要。既然驱邪仪式能安定臣子之心,在可承受的范围内,我没有理由反对。 “陛下!陛下!陛下!” 挥退了张老头,正恍惚着呢,突然就听见几声清脆而怪异的呼唤,声音是捏着嗓子喊出来的,活像宫里的太监装起小媳妇儿娇嗔……听得我脖颈后面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盯着门口,径自好奇能发出这种的声音的是哪号人物,冷不防自窗口跳进来一只鸟儿,“扑棱棱”撞到我眼前,两颗眼珠琉璃似地盯着我瞧,嫩黄的喙一张一合,欢快地歌唱起来:“陛下!陛下!陛下!” 这鸟儿长得机灵极了,全身羽毛乌溜溜的,没有一根杂色,头上一绺飞扬的白色翎毛,两条小短腿金红金红的,在桌上蹦躂来蹦躂去。 我与它对视片刻,它微微偏偏头,神情严肃,似在谨慎考量着什么……一只鸟儿也懂得思考吗?我开始对它产生了兴趣。 片刻之后,它拍着翅膀得出了结论:“饿了!饿了!饿了!” 果然,只是一只鸟儿。 我摸了摸它脖颈上细腻的绒毛,它友好地啄两下我的手指,接着宣告:“小米!小米!小米!” 还是一只挑食的鸟儿。 “你是谁家的鸟儿?”我饶有兴趣地问。 “陛下!陛下!陛下!” 我明智地放弃了这个问题,毕竟,我怎能指望一只鸟儿用人话来回答问题呢…… “要用这个来喂,它才会回答陛下的问题。”谢如墨捧着一只青瓷小碗,面上带笑跨过了门槛。 “就知道是你搞的鬼。”我头也未抬,有些倦倦地回应他,反倒是馋嘴的鸟儿一见阿墨跟见了亲人一般,热络地扑过去,想去伸头啄食那小碗里的小米。 谢如墨把小碗递到我手上:“试试吧,陛下,这是宣州太守周鸣献上来的灵物,在当地小有名气,一直替人批命,据说可灵验了呢。” “阿墨,你知道我不信这个。”我兴致缺缺地推开了。 “便是权当玩笑也好——我只盼望,能令陛下开怀。”谢如墨执着地把碗塞过来,诚恳而期待地说,“陛下这几年,有好些时候没有真心笑过了。” 是么?我下意识扯了扯嘴角,这几年忙于朝政,几乎脚不沾地,偶尔闲下来,灵魂也像是空空荡荡的,根本找不到一块土地来歇息。 再看看阿墨坚持的样子,我还是接过了小碗,抓出一把小米。鸟儿乐呵呵地跳过来,就着我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啄食小米,还不时抬头瞅瞅我,脖颈弯成了一个优雅的姿势,只是一个低头进食的动作,居然有点仪态万方的趋势。 这鸟儿还是有些意思的。 “它有名字吗?” “在宣州,原先的主人管它叫阿绿,大家便都这么叫开了。”阿墨晃晃脑袋,“不过微臣看,这鸟儿浑身上下没一处是绿色的,这名字起得怪。” “阿绿……”我微笑着重复了,拿指甲弹弹它的小脑袋。鸟儿吃饱了,忽而站到我掌心,尾巴一翘一翘,一会儿将尾羽展开,一会儿又合上,那短短的尾羽油光水滑,像一面漆黑的小扇子忽闪忽闪的,又像孩童天真的眼眸眨啊眨。 我开始有些喜欢这小鸟儿了。 “陛下,快,它要开始批命了!”阿墨把头凑过来,两只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自从带进宫里,我还没见它给谁批过命呢。” 阿绿金红的小爪子在我手心里踩来踩去,摇头摆尾,像浪人吟诗般吐出八个字来,它说得极其缓慢,调子平平的,丝毫没有起伏跌宕。 然而我的心跳却猛然加速,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手一抖,差点将阿绿给摔下去。 “南国有枝,共结连理。” 21 “咦,这是什么意思……”阿墨浑然不知地笑起来,发觉我不适的样子才惊诧地问道,“陛下——你怎么了?可是又头痛了?” 我手心冰凉,勉强对他笑道:“不是。” “陛下不喜欢这只鸟儿?”阿墨攥紧双手,低下头。看样子,如果我说一句不喜欢,他就要自责到死了。 我赶紧摇摇头:“它的确很聪明,留下来吧。”手一伸,阿绿竟然顺路爬到我肩头去了,发出那种得意洋洋志得意满的“唧唧”声。 “它在宣州时,曾为哪些人批命?我想看看它原先批命的话。” “陛下对这个也有兴趣?”阿墨笑弯了眼眸,探手过来敲敲阿绿的翎毛,“不过,这小东西能得陛下开怀一笑,嗯,是举国的大功臣。” 我被他认真的语气给逗笑了,“谢小将军说得对,那么改日朕赏它一缸小米如何?” 阿墨的手绕过阿绿的翅膀,变为虚虚地环住我肩膀的姿势,原本落在我肩头的阿绿“哗啦”一下惊飞了,站在对面的窗格上好奇地打量我。 我感到肩上的触感微微一沈,接着腰侧也被搂住,阿墨的声音近在咫尺:“陛下……终于笑了,真好……” 我知道很多事情,一直知道。比如,这几年来,向谢家小三公子求亲的名门闺秀几乎踏破门槛,但都是无功而返,被拒绝得多了,渐渐地有些人不满意,说谢小公子眼高于顶,把那些个名门闺秀都没放在眼里。阿墨仅仅放出了一句话出来。 他说:“国不成何以为家,此生不靖平边关,绝不成家。” 长安城里的流言蜚语于是都安静了。 父皇殡天之后,边关夷族趁势起兵犯境,我将他外放三年,受尽塞外苦旅,他也并未多言一句。返回帝都时,我去迎他,他拍拍腰间佩剑道:“陛下,我用这把剑砍下的人头已经不计其数。”他说话时,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华彩,仿佛,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对于他而言,是种荣耀。 他曾说过,“我要用这把剑来守护我爱的人。” 这话里面的意思只有我和他才明白。 当时我站在高高的城楼边,北风席卷而过,我眺望远方的八百里秦川,用手指抵住下唇,重重咳嗽几声……讽刺的是,那之后我竟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来。 “谢小将军居功至伟,不知想要什么赏赐呢?” 沈约如果听见了,应该会嘲笑我吧。 同沈约一样的,阿墨没有向我索要什么,这些年来,除了偶尔的拥抱,他将感情克制得十分得体。说句心狠的话,这也是我一直允许他留在我身边的原因。 我不曾抗拒过阿墨的拥抱,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矛盾,竟然会在旁人的怀抱中,借着那一点点似是而非的温暖去思念另一个人。 “羞不羞!羞不羞!羞不羞!抱抱,抱抱,抱抱!”阿绿尖利的嗓音骤然响起,自窗缘上,猛得俯冲下来,瞪着眼睛用翅膀去撞阿墨,还委屈地瞧着我。我能感到阿墨搂住我的手指明显怔了怔,我露出一丝笑意来,仰头看他。 我不清楚他能从我的眼中读到什么,总之我亲眼见他由欣喜转为怅然,微微松了怀抱,但还是靠我很近,所以他叹气的时候有温热的触感直接喷到我侧脸。 “陛下知道么?”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脸颊寸许位置,像是隔空触摸着什么,“你对我笑的时候,虽然是看着我的,但是眼神连一分也没有落在我身上。我已经知道了,他纵然已经离去,我却永远也比不过他的……从前我还会骗自己说,总有一天你会……” 他话音顿住,手颓然落到我肩膀上,“可是,现在看来,不会了,再不会了。” “英雄一泪,黎民万千。”又是阿绿,突然没头没尾地念出了这么一句,用的是给我批命时那种平板无奇的调子,干巴巴的没有半点生气。 英雄有泪,当然有泪。那些说英雄不流泪只流血的人,只不过未曾看见英雄伤心难过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这只鸟儿,这只不及手掌大的扁毛畜生,有时候非常可怕。 因为它说中了我的心事。 明知道阿墨对我有情,却不肯直接点破,若即若离地待他,还欺骗自己,是因为对阿墨有什么超过友谊的依恋。不是的……不是!我是为了将这一把锋利的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是为了通过他来掌控谢家膨胀的势力,是为了利用他来成就我的千古功业。 我何尝不是在用英雄一泪来换黎民万千? 22 我总怀疑那只过分聪明的鸟有些蹊跷,因此想找回原来的主人详加询问。当然在阿墨面前我并没有表露这样的怀疑,只是显露出好奇的样子,他大概还以为我是难得童心发作吧,很是好笑的样子。 “怎的……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撇撇嘴,把头扭到一边。在阿墨面前,我似乎总是一副天真任性且憨态可掬的模样。是因为知道,无论如何,这个人总是放纵着我的,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吧。 阿墨掬起一把我的头发,微微笑道:“自然愿意,为了陛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咦——为什么你要这么说?”我偏头看他,懵懂地问。 其实有时候我是会想要一个答案的,让他将多年的心思倾吐出来,把一道似是而非的选择直白地扔到我眼前,那么我就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放他离去。 “因为……”谢小将军那一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庞悄悄地染上些许可疑的红云,“因为——”他重复着,仿佛舌头打结,渐渐地便没了下文。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有时候,过分的理智也是一种残忍。 然而让阿墨调查的事情不多久便有了回音。 这天看他喘吁吁地奔进来,我正蜷在躺椅上等他,一面喂着阿绿消磨时光。那天之后,阿绿显得十分乖巧可爱,再没有用那种可怕的平板音调给谁批过命了。 我开始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疑神疑鬼,是啊,再神奇也只是畜生而已,畜生的性命还不都是捏在人的手上。 阿墨给我见礼的时候还不住地喘着粗气,呼哧呼哧,跟拉风箱似的。 “后头着火了吗?这般火急火燎地,先别忙,茶在那里,润润嗓子。”我懒懒地指了指桌面,自躺椅上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谁说皇帝只得劳碌命的,浮生偷来半日闲,能躺着我绝不坐着。 “陛下……”阿墨勉强灌下去一壶茶,眼睛圆睁着,“这事臣要是说出来,比着火可骇人多了。” “哦?就你会卖关子……”我轻轻笑了一下。 阿墨深吸一口气,“那天同您告退后,臣未敢耽搁,直奔那户籍之处探访神雀儿原来主人的资料。谁知道……刚到路上我就碰见了一个人。” 他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我,我不负厚望地回应了,“碰见谁了?” “臣只觉见他眼熟,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阿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显露出有些孩子气的惭愧来。 我只得忍住笑道:“那还说碰见人家了?闹半天连碰见谁都不知道?” “陛下——总要听完才知道嘛,臣当时记不起来,不一定以后都记不起来。”阿墨扁扁嘴,又继续道,“话说回来,我去查户籍的时候,并没有找到这个原主人。” 我点头道:“那本也是常事,天下广阔,人口登记之事耗时历久,岂能人人都在册上?”顿了顿,又问,“这位神秘的原主人,叫什么名字?” “据献宝的宣州太守报呈的资料看,是叫于常。这小雀儿几经转手最后才到周太守手中,中间几个主人早就不可考了,关于原主人的资料记载的很少,只说了姓名。” “那倒奇怪了,于常这名字如此普通,户籍处登记造册的于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怎会一个都找不到?”我开始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不由地坐起了身子。 未料刚起身就被按住了,阿墨轻车熟路地取了披肩盖住我,“天凉,太医说还是多暖和将养,对陛下的身子好些。” 自从征战归来,他跟喜官变得一样爱唠叨个没完了。 我又躺平了,眼睛眨了眨,还是记挂着方才的疑惑。阿墨知我心意,因而道:“臣当时也益发觉得事有蹊跷,但终究还止不住想,许是巧合,也许是户籍处的官员粗心看错了也未可知。第二天忍不住又去了那里一趟,这一次,还是碰见了那个人。” “他和你一样也是去看户籍的?”我问。 阿墨摇头,顺手又喝下一杯茶水,说出来一句话险些没把我给呛死,“不,他只是路过。” 我不说话了,径自伸手戏耍阿绿,把小米搁在它引以为傲的翎毛上,看它扑扇翅膀上蹿下跳的可笑模样。 “这也是臣后来才知道的,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上前便与他搭话攀谈,如今想来,该是两个人都碰了一鼻子灰的境遇同病相怜吧。”阿墨浑然不觉地继续着他的故事,“或许臣不去找他闲聊,也就不会发现这么惊悚骇人的怪事。” “怪事?”我很快被吊起了胃口。大抵生而为人,都是对一些奇闻怪谈有着亘古不灭的兴趣的。 “聊着聊着,臣与他自报了家门,这才发现臣为什么看他很眼熟了。原来臣果然见过他一次,就在宣州太守周鸣来京城献宝的时候。” 我掀了掀眼皮,“你该不会想说你碰见的人是周鸣吧,地方官员无事先通报,擅离职守,可是一项大罪。朕可不能装作耳朵聋了,得办他。” “陛下误会了,当然不是周鸣,您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这位是周鸣身边较为信任的书记官温若谦,得过进士及第,文质彬彬谨慎小心的一个人,同他上司一样。那次和周鸣一起进京,臣对他存有印象。” “周鸣还好好待在宣州主事,他的书记官没事跑来京城游历不成?一次撞见不够,还两次给你撞见?这是什么荒唐的规矩……朕还是要办他。”我有些不太满意。 阿墨却笑弯了眼睛,“有谁惹陛下不高兴了吗?” 我莫名其妙,“何出此言?” “陛下好像……火气很大呀。”阿墨轻声细语,嘴角掩不住的喜悦。 “奇怪,朕火气大倒霉的是你,你为什么心情这么好?”我更加莫名其妙了。 23 “没什么……”阿墨转脸看向别处,“就是陛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早些年,陛下不笑也不发怒,只是一味病着……现在很好,很好,陛下生气要罚我,也很好。” 傻话,真是傻话!可是听见这样的傻话,我心里为什么会有止不住的暖意流动呢? “好端端的朕罚你干什么,快接着说。”我含混着糊弄过去了,然而一段心情却永远沈淀了下来。不管以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哪怕是片刻的真心,也是值得珍而重之的。 “那温若谦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臣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宣州做事,要上京城来折腾。他长叹一口气,甚是无奈。臣还道他犯了什么事,给周鸣打将出来,寻不到差使做。那条道上连着六部中的几处官署,臣以为他两次都碰了个不愉快。他这个人诗书文采倒是不凡的,也算是个可堪大用的士人,刚想安慰安慰他,倒没想到他先臣一步开口了。” “他说什么了?” 阿墨把滑落的披肩重新给我盖得严实,才道:“陛下莫急,且听臣慢慢给您道来。” 后头他说出来的境遇确实诡异,当真叫人忍不住拍案惊觉。 那温若谦闻听此言连连跺脚,有些气愤有些无奈地说:“承蒙谢小将军关怀,下官正是给太守大人差遣到京师来的。可也不晓得触了哪个霉头了,这份差事真真儿地是份苦差。” 阿墨饶有兴趣地问:“是怎样的苦差?” 温若谦道:“下官是带着疑案的卷宗专程来求刑部提点的。结果,两次都吃了闭门羹。”说到这里,这位文质彬彬的书记官也按捺不住火气,“刑部的人上来看也不看,说我乃越级申报,就把我的卷宗给驳回去了。下官也晓得越级申报不妥,但是这案子实在是破不了,委实牵连太大,又不敢广而告之,而不去求刑部帮忙,还能怎样呢。这倒好,太守大人还眼巴巴地等着,我交不了差事,岂非气闷。” 阿墨这个人一听“疑案”顿时来了精神,“却不知是怎样的疑案,或许我有办法让刑部接下。” 岂料那温若谦一听竟感激得差点给他行大礼了,“素闻谢小将军侠名,若能让此疑案昭雪,下官代宣州城所有百姓,感激不尽!” 阿墨当时便觉得事情重大,于是就将他领到一处酒楼的包厢雅座中,叫他把疑案的详情细细道来。 温若谦刚刚坐下,茶水也来不及喝,直着嗓子便说起来,“此事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宣州城里出了一桩怪事。”他的手忽而抖了抖,“一夜之间,全城人家的井口竟然都打不出水来了。就算勉强能汲水出来,也是呈现很骇人的红褐色,粘稠滑腻,还散发着一股怪味,一时之间,人们都不敢从井里打水。太守大人得知此事,派人去查看,下官亲眼见到打水的木桶里被从井里拉上来,里面盛满了痰液般的褐色东西。说来惭愧,下官差点给恶心得晕过去。后经仵作查验,那东西里面似乎混有人的血肉,但不晓得被用了什么方法,全成了液体。这种事情,若非亲眼得见,打死我也是不信的。” 阿墨皱起眉头,他觉得这温若谦越说越像是只有志异怪谈小说里才有的诡异事,因而道:“那么此事可有眉目?” “根本来不及细细查看,过了几天,那恶心的东西突然就不见了,早上有人路过井口,不小心给绊了一跤,爬起来往里面一瞅,可不得了了!”温若谦不住地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看来那可怖的景象着实把这书生文官吓得不轻。 “那个村民慌里慌张地跑到衙门口报案,说他在井里发现了人头。衙门支使捕快跟着他,这一看,只见那井口处漂浮着一个人头,宛然如生,嘴角带笑,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捕快把井里的人头捞上来,再一看,又傻眼了。”温若谦描述起来,好似自己身临其境一般,阿墨也不由自主地给他带进去了,此刻觉得自己恍惚就站在井口边一样。 “看见什么了?”阿墨着急地问。 “井里面还有一个人头。”温若谦心有余悸地补充,“捕快只好又捞上来,结果,井里竟又浮着另一个人头,如此这般,第一次少说也捞上三五十个人头。” “什么?”阿墨的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这么多人头?” “县令不敢怠慢,连夜通报了太守大人,大人下令封锁消息,派出人手秘密查验辖境内的水井,结果……都是人头,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一个库房还多,也有人骨头,仵作说,起码死了一年以上才能腐烂到这个地步,但那些人头偏偏一个个表情都很生动,远远看上去,摆满架子的人头还会对人微笑,把几个捕快的胆子都给吓破了,一个个趴在地上干呕,下官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温若谦惊魂未定,一脸战战兢兢。 “查清楚人头的身份了吗?既然没有腐烂,应该很好查才对。”阿墨保持了一贯的冷静,一针见血地问。 “贴出告示来让家属认尸,总共捞出五百多个人头,骨头更是堆积如山,有五十七个已经被认出来,但至今家属还不知道死法那样诡异,这件悬案至今为止还是保密的。但最恐怖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怎么回事?”阿墨感觉到了案子的棘手,如果一切真如温若谦所言,这可能是一场规模浩大,惊天动地的屠杀。 “那五十七个死者虽然年龄各异,相貌不同,但是他们的名字竟都是一样的。” 24 “陛下身体不适,张大人,你不能进去!”这是喜官的声音。我迷迷糊糊中这么想,懒懒地翻了个身,又昏睡去了。 那边似是斟酌了许久,终于道,“老臣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陛下,事关国运,再迟就来不及了……” 咦?这不是钦天监张老头的声音吗? “既然这样,容我回报陛下。张大人请在此稍候。” “什么事,这样急的?”这声音是……阿墨?真对不起他,我那样朝他大吼大叫地发脾气,其实我心里清楚,一切都与他无关。 是我自己,一旦遇见沈约的事情,从来无法冷静。 “我也不知道,陛下还没醒吗?”有脚步声窸窸窣窣地由远及近。 “叫他进来……”我勉力支撑着起来,喜官挑开幔子,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是,陛下咳了一整夜,刚刚醒转就议事,似乎不妥。” “咳咳,朕没事。”我半坐起来,刚想下床,阿墨阻拦道:“下来就不必了,臣看还是放一层帘子,让张大人说完就得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披上一件外衫靠在枕头上。 张衡挪步走进来,整整衣摆,在幔帘外跪拜。隔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垂帘,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张大人年迈,又有急事,免了吧。” “谢陛下。”张衡颤巍巍地起身,声音透过帘子传进来,“禀告陛下,昨夜天象突变,老臣与钦天监众位合力推算,终于找到破解这邪神临世的方法。” “是什么?” “老臣要找的人已经有了眉目,陛下,请速速依老臣的线索将此人寻来,以挽救我天朝国运啊!”张衡字字恳切,看样子是昨夜太过激动的缘故。 难为这老人家为了国运操劳,虽然我只想敷衍他,可是还得装装样子。 “你有了什么线索?” “星轨之事,推算演绎太过复杂,简单告知陛下,就是命定之人出现的方位老臣已经得知,陛下只需按图索骥,可是一定要快,去迟了,很可能不再灵验。而错过了这次机会,下一次推算又不知道能是什么时候。”张衡絮絮叨叨地解释,从袖口里摸出一卷发黄的羊皮纸,“臣的推算所得,全写在这上面了。” 阿墨赶紧掀开帘子,将那卷羊皮纸接过来,还未等我看上一眼那玩意,那头张老头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揉揉发痛的太阳穴,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只好暂且把羊皮纸放一边,出声探问道:“张大人这是何意?” 张衡伏地不起,我透过帘子只看得见他若隐若现的花白头发。 “老臣请辞钦天监掌管之位。” “为什么?”我淡淡地问。 “国有大变,老臣无能,光是占卜出命定之人的所在就已经耗尽心血,愿献出官位,留于命定之人,必能……驱除邪神,保我朝国运昌隆。”张衡始终未抬头,苍老的声音里全是忧虑与期盼。 可怜这两朝开济老臣心,我却再坐不住了,掀起被子,踩上鞋子,一把掀开帘子。张衡被我这一番举动给吓到,趴在地上抬眼看我,复而又低下头去。 “张爱卿,朕没有记错的话,在灵台观星可有五十年?” 灵台是钦天监掌管的居所,钦天监这活儿实际上比宫女还累,一入灵台,终生为卜,夜观星,日演算,皓首穷经。不像白头宫女,还有个什么偶尔话玄宗的闲暇。虽是如此,钦天监掌管仍旧是一门肥差,想一想,谁能一句话定天下命数,要皇帝祭祀就祭祀,要皇帝大赦便大赦。因此,让出这门职位便显得更加可贵。 “回禀陛下,臣十六岁继承家学,早记不清在灵台消磨了多少时日……如今一算,竟有五十年了。” 我卷了卷袖子,“既是如此,待朕寻回那个人之后,你便隐退吧。” “谢陛下。”张衡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连磕了三个头,“陛下,老臣还有一言相告。” 我笑了:“你还有什么事?” 张衡直起上半身,目光幽微地闪动,花白胡子拖曳到地,他机警地向左右看了看,对我说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我饶有兴趣地又打量了他几下,继而道:“都下去。” 阿墨第一个躬身出去了,剩下的宫女太监也退了个干净。 “你起来吧,有什么话就说,朕不会治你的罪。”我坐到了一边的软凳上,老实说,我对张衡要说的话不怎么好奇,让我好奇的是他的眼神。 他要说的话我能猜到,无非是临别卦象,告诫我几句,但他的眼神却告诉了我并非这样简单。屏退左右,可谓意义深远。 张衡年迈,爬了半天才起得来,对我长揖到地,“陛下是明慧之主——” 这话我从当太子殿下开始就听他念叨,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然而,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陛下要毁,也就毁在这明慧二字上。” 他这话说出来,我立即就可以把他拉出去杀头了。可是我没有,谁让我明慧呢,于是我问,“此意何解?” 张衡却岔开了话头,“陛下可听闻,上古时期,在南国的千里密林之中,曾生长着一对连理枝……” 我倒吸一口凉气,“腾”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然而腿脚发软,差点站不住直接摔倒。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知道?我心里电闪雷鸣惶惶不安,表面上却做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请爱卿明示吧。” “密林之中,树冠高大,遮天蔽日,阳光和水分十分有限,若是分开发散,尚能有转圈的余地,可是这一对连理枝却偏偏要缠在一起,越虚弱不堪,越要依赖对方,就缠得越紧,缠得越紧,便越发不能接受到充足的阳光,于是越虚弱不堪……直至最后,抱在一起,枯死了。这样的现象,古书有载,往往称为‘绞杀’。” 我全身紧绷,坐立难安,勉强笑道:“这与朕有什么关系?” 张衡道:“也许没有关系,但这是陛下的命盘。臣占卜只得八字,查阅典籍,方才有解答。” 25 “爱卿占卜所得,是哪八字?” 也许我早就知道答案,也许我根本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望着张衡沟壑纵横的脸,既希望他赶紧说出来,又希望他永远也别说。 “南国有枝,共结连理。”他还是说了。 这八字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带着似是而非的解答,一次又一次地击溃我的防卫。我花了这样久的时间,好不容易才筑起一道屏障,耗尽气血,痛不欲生,终于将沈约牢牢地隔在外面,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这样去做了,伴随着惨烈的破碎声,案头的一只越窑双耳花瓶被我丢出去,撞在墙上。我一边踩着碎瓷片,声音一点都不好听,“吱吱喳喳”地,一边回头问张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估计张衡已经被我的举动吓傻了,可是少顷功夫,这位人生阅历极其丰富的沧桑老人忽然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懂了吗?该死的,他竟然能明白? “陛下,我们都有无法舍弃的过往,无法忘记的人。坚持未必就是坚强,有时候放弃才是。老臣观星观了一辈子,陛下的命盘是最后一次。陛下——老臣没有要说的了,老臣告退。” 他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还是不懂,就连我也不懂…… 张衡走的时候我还踩在一地的碎瓷片上,聆听瓷器哭泣的声音,原来是那样美妙。我又抓起另一只汝窑三足瓶,用尽全身力气掼到地上,碎片飞溅,寝殿里一片狼藉。 正当我恍恍惚惚,手里抱起第三只瓷器要往墙上摔的时候,突然有人自背后死死地将我拖住,双手绕过来牢牢覆盖住我的手背,“陛下,冷静些……” 怎么冷静?我根本没疯,要怎么冷静? “你放开我——”我双手被制住,只能跺跺脚,露出一脸痴迷的笑意回望他,“阿墨,你听,这些瓷器在哭泣呢,多么动听的天籁啊……我再摔一个给你听好不好——” 阿墨摇摇头,眼底带着悲戚,他侧过头,忽而用唇堵住我将吐未吐的话语。 只听“哗啦”一声,我手里的瓷器应声而碎,等回过神来,我已经仰面躺在书案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泰然自若地接受他的亲吻。 坚持与放弃……原来根本就不用懂,原来没有人能懂! 如果真有人能懂,那能不能麻烦告诉我一声,心怀一个人,却与另一个人毫无顾忌地接吻,这样的行为该称为什么? 口腔里炙热到无法呼吸的时候,阿墨放开了我,我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突然有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在脸边。抬眼看去,阿墨的眼里满是水光,他不得不微微向后仰了仰脖子,以防水光漫溢出来。 我拾起腮边那颗眼泪放到唇边品尝——英雄泪,原来我终于见到了英雄一泪。苦的,涩的,热的,与平常的眼泪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掂在手指上的时候,说不出地沉重。 “阿墨——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今天,也换我来报答你,好不好?”我勾住他的脖子,背抵着桌面,慢慢地,拉开了他的衣领。 “臣该走了。”他阻止了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啄。 “到哪里去?”我眼波浩渺地凝望着他,我不信他能从这里逃开,“不能留下来陪陪我么?” “边关——臣突然想念那里的月光了。”阿墨温柔地看着我,抚平我散乱的丝发。 “我不准!你不去,朝中还有别人,为什么一定要是你?”我失控地抱住他,双手在他后背一分一分收紧。我已经赶走过他一次,不能再让他走了,边塞苦寒不是开玩笑的,战争更不能儿戏。 我缠绵病榻的这些年来,他四处征战,一身甲胄,满面尘灰,却始终甘之如饴……他一直在等着我,他一直辛勤地保护我,而我却一直在利用他。 我晓得,他妥协了,他失望了,他这样一走就不会再回来! “陛下,臣会在那里看着你的,一直一直——看着你。臣会替你守好万里河山,用那把剑砍下仇人的头颅,高高挂到旗杆上。陛下——那时候你会高兴的吧!”他扣住我的肩膀,有些期待,有些不确定,“你会是——高兴的罢!” 我的眼前却连续回闪着一些过去的画面。 “我要用这把剑保护我爱的人……”他别开我的目光,自顾自地说。 “陛下,我用这把剑砍下的人头数都数不清了……”在城楼上,他曾那样充满了期许地看着我,我却卑鄙地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明知道我给不了那东西。 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他原来只是要我高兴而已。 我几乎抽泣了起来,深深把脸埋进他胸口,“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陛下如果侥幸还能想起臣,那就去未央湖畔走走吧。臣永远忘不了,未央湖畔的风。” 我也忘不了……那个时候,未央湖畔迎面走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旁边有人提醒我说:“殿下,那就是谢丞相家的三公子。” 我笑得风生水起,指着他的鼻子道:“哦——原来你就是谢小三子嘛。” 英姿飒爽的少年面上立刻浮起一层羞恼的轻红:“不准叫我的小名!” 未央湖畔的轻风吹动他领口系着的红巾,腰间的剑穗因为他的动作而叮咚作响, “我是殿下,爱怎样叫你就怎样叫你……不过嘛……要我不叫你的小名也有一个办法。” 他谨慎地开口,眼睛却里跳动着急切的目光:“什么办法?” 我指了指他领口围着的红色丝巾,“你把那个送给我。” “真的?”他迟疑片刻,有些犹豫地解下来,递给我。 我抓过来,方方正正的红色领巾在手中一抖,幻化出明亮如火焰一般的光彩,而后我带着战利品掉头就跑,嘴里欢呼道:“啊哈哈——兵不厌诈,谢小三子,你中计啦!” 一开始的目的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耍耍他,挫挫这些世家子弟的气焰。没有想到,却与他最为投机,渐渐发展成了同榻抵足的至交。 “陛下,你可记得,从那以后,我再没有戴过领巾。”阿墨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很快便微笑道,“未央湖上的风啊……真叫人又爱又恨。” 26 我手里捏着一卷羊皮纸,靠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喜官骑马跟在轿子旁边,贴着轿帘同我低声说话:“陛下,这样能行吗?” 我咬咬牙,“别叫我陛下,要叫公子,听见没有。既然是我们诚心诚意地请人家出山,那就不能怠慢,总要做足了姿态。” 实在也不能怪我这样,要怪只怪张衡他没写清楚,那卷该死的羊皮纸上只有寥寥数语——长安西北郊,灵殊观。 灵殊观虽说是个偏僻的道观,可是观中大大小小的道士加起来得有三十多号人呢,再加上在里面寄居的其他人,要从这么多人里面搜刮出一个“命定之人”来,简直是非常有难度的。更别提关于那个人的相貌体征一无所知,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说句气话,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后来把张衡又拎过来查问了一遍,谁料那老头子胡子笑得一翘一翘地,慢吞吞地说:“这命定之人么,只有陛下才能辨别。老臣不敢妄断。” 这才有我和喜官一行人隐瞒身份去道观里头烧香。着实无奈,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无量天尊,施主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刚到门口,就被一个扫地的小道士拦住了。 喜官下马道:“我家公子来观中静思,快叫你们道长出来相迎。” 我从轿子里出来,寒风迎面,禁不住轻咳了几下。 这时候门里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听这位施主咳声,很像是命不久矣。” 这是谁家杀千刀的千里耳老道士,说话这么欠?也不怕天尊面前损了阴德! “大胆!”喜官气得立马就要拔剑,我按住他的剑柄,回头冲门里笑道:“神医扁鹊尚且需要望闻问切,道长何以下此断言?” “有点意思,我不习惯同有意思的人隔着门说话,末之,请他们进来。” 被称作“墨汁”并且长得也跟墨汁的颜色神似的小道士收起扫把,弯腰请我们进门。 进去是一个敞亮的院子,正对一面山墙,上书:“求之,遇之,逃之,思之,忘之。” 果然有意思。 绕过山墙,老道长就在正厅里面的蒲团上等着我们,观其行止,倒是响当当的仙风道骨,慈眉善目。殊不知口德原来与长相真是没有关系的。 我上前一步,一边在心里磨牙霍霍,一边和煦地笑道:“区区还未知道长法号,请赐教。” 这位道长回我一个淡笑,眉间染上些许无奈:“贫道法号真一,方才对施主狂言妄语的人非是贫道,而是贫道的师弟。” 这下出丑了,我正思谋着如何扳回一局,那真一道长双掌合十道:“师弟顽劣,最爱与人斗嘴,贫道这就带施主去寻他。” “哈哈,何必来寻?难得遇见有意思的人,倒履相迎又何妨?”方才咒我早死的声音传了过来,继而从东边厢房跃进来一个疯颠颠的道人。 长袍灰不溜秋,东一只破洞,西一块泥点,发髻蓬乱,脸也好像一百年没洗过了,胡子更是四处打结。这——这哪像一个道士,活脱脱个糟老头子。 灵殊观果然都是灵殊人物,真是……真是不可小觑啊。 “这位正是贫道的师弟,法号嘉一。”真一有些抱歉地给我引见他的这位师弟。 我冷笑道:“嘉一法师医术过人,听我的咳声便可晓得我的寿命无几?果真如此,那真是连皇宫大内里的御医都自愧不如。” “非也非也,要论医术,没人能比得上我师兄的乖徒儿……连我这几下子,都是跟着他学来的。”嘉一十分正经地回答我。 师叔跟着师侄学医?骗谁啊,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真一却看出了我的心思,因而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天下有德有才者皆可为师,不计长幼序。贫道那徒儿确实了得,师弟跟他学医术,也无不可。” 细想之下,他这些话很有道理,我微微点头,表示受教。 这时候嘉一拈着打结的胡子,满不在乎道:“师兄,说这么多干嘛,我看这位小哥苍白瘦弱,命格浅薄,静思是假,八成是慕名求医来了。” 等一下,苍白——瘦弱?还命格浅薄?我在心里默念佛号,极力压制回去以后找人抄了这家道观的冲动。 “你放肆!”喜官上前一步,目中射出凛冽寒光,“再这样诋毁我家公子,少不得要叫你受些苦头了!” 嘉一“嗖”一声躲到他师兄背后,笑嘻嘻地冲喜官说:“这位小哥身体倒是康健得很,可惜遇事太过冲动,性子又执着,小心以后钻了牛角尖儿害人害己。” “师弟!”真一道长的面色不善,责备性地甩开嘉一的胳膊,“施主远道而来,不得无礼!” “唉——世人皆误,说出实话来,反而要招来灾祸!我还是回去喝酒,喝酒去吧!”嘉一不以为意地笑着,竟然看也不再看我们就从原路返回去了。 是他吗?我们所有人的救星。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喜官攥住腰间的佩剑,看来与我的意见是相同的。若把这人请回去当了钦天监的掌管,我迟早被他气死,还谈什么昌盛国运。 “无量天尊——贫道的师弟从小妄言胡语,幸而心眼倒是不坏的,贫道在这里代他向公子赔罪了。”真一向我深深作揖,我哪里受得起这个大礼,再说还要有求于人家,再多不甘心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道长说笑了,这实在不算什么。不瞒道长,我现下确实有一事相求。” 喜官闻言惊诧地看着我,估计肯定在想,我怎么这样快就和盘托出了。 真一但笑不语,我故意做出一脸沉痛表情道:“嘉一法师料事如神,我身染重病,命不久矣,本想来此静思,向上苍祈求怜悯,未料听闻贵宝地有医术过人的道士,能否请求让他为我诊治一番,无论结果如何,再无遗憾。” 喜官眨眨眼睛,我知道他想说,陛下您怎么又变主意了? 我略略挤了挤眼角,计划赶不上变化。 27 真一果然有些动容,道:“贫道自是没有意见,只是我这位徒弟并非我亲传身授,乃是一位故人相托寄住在此,他性子寡淡,尚不知肯不肯为施主行医。” 我道:“道长只需引见,无论他是否愿意,我都毫无怨言。” 现在的情形,能多见观中的一个人就多见一个人,见风使舵,找各种理由拜见,我总能找到“命定之人”。 “既然如此,施主请随我来。” 我和喜官随着老道长绕过山墙,踏上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栋茅草屋。真一指着那茅草屋对我说:“徒儿向来不与其他人同住,少言寡语,平日里只有我那个师弟常常过去,跟他讨教医理。我有时在早课上询问他几句,他的见解竟是渊博深刻的,贫道惭愧,一世求道,可能还未必及得上他。” 我淡笑:“道长能说出这番话来,胸襟二字,最为难得。可知您为何是师父,他为何只能是徒弟了。” “无量天尊。”真一低头念道,说话时已经走过小径,直来到茅草屋的跟前。他轻轻敲门,道,“忘之,有位施主特来向你求医,开门罢。” 我常常想,如果世上还有后悔药的话,我会不会祈求那一日那扇门不要向我打开。 门里立刻传来脚步声,随即“吱呀”一声,门开了。 里头站着一个素白衣袍的年轻道士,发髻高挽,面容清绝。 在这样突兀的对视下,我立刻浑身发抖,像胸口上压了块大石头般,气喘如牛,却仍然有窒息的感觉。我喉中一甜,捂住嘴巴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却暗自庆幸能够不用面对那双眼睛。 “施主体弱,快进来吧。”门里的道士皱皱眉,往旁边挪开了一点。 “无妨。”我脚步虚浮,手按门框,勉强扬起头来对他不出声地笑笑,“咳咳——只是,旧疾而已。” 喜官刚要跟上来扶我,他已经伸手支撑住我的手肘,冲喜官道:“请在门外等候,我自会替施主诊病。” 喜官张口结舌,愣愣盯着他,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是真一笑道:“且安心等着吧,忘之若答应替人诊病,必是尽心尽力的。” 他们在我身后还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清楚,脑子里嗡嗡的,那些见风使舵的话,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着意试探,一切停摆,一片空白。 这是间狭小的房子,陈设简单古朴,南面临窗,窗边有桌子,桌上压了枚镇纸,镇纸下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小小的卧榻摆在墙根,显然只容一人酣睡,他就扶着我坐到了那里。 我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他……为了掩饰只能不停地咳嗽,他用手揽住我,轻轻敲打我脑后的穴道,我渐渐觉得血脉畅通起来,咳声也缓和了。 无法再一言不发,一句话没来得及思考就冲口而出——不,或者说,这句话自从我见到他就一直在口中打转。 “你叫忘之?”我轻声问。 “我入观时,师父为我取的。”他答得好平静。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真是好名字。”我不清楚自己如何能笑得出来,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在不惹尘埃的年轻道士面前吟出那些风花雪月的诗。总之我就含义不明地对他笑着,他终于在我的笑意中微微低了头。 “我改变主意了——”笑够了,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不要你替我诊病。” 他依然是很平静的样子,仿佛我是无理取闹的香客,他是独坐莲台的佛陀,万法归心,拈花一笑,淡看天上云卷云舒。 寡淡……早该如此了,你若肯早些寡淡一点,哪怕是稍微一点点,也不会……我控制住自己的步伐,不想叫他看出我的失态。 经过他时,我攥紧手指,指甲片片嵌入掌心,想用疼痛来割断自己心里最后一丝可笑的留恋。 赵筠,你够了没有?你已把他害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吗?你怎么好意思还厚着脸皮求他回去给你卖命,然后再耗尽他为数不多的另一半寿命? 赵筠,你于心何忍! 我听着自己的咒骂声,静静地推开门出去了。 真一不在外面,只有喜官还候着,看见我这么快就出来,诧异下巴都快找不到了。 “看什么看,回去吧!”我没好气地吩咐。 “可是……”喜官却好似给人钉在了那里一样,“公子不找他回去诊病,我如何向府里人交代?大家都期望公子早一天好起来,公子是大家的希望!公子不肯看病,莫非里面的那位竟是个庸医吗?”他的话说得很大声,像是故意说给什么听一样。 “给我住口!”喜官是什么用意,我一看便知。可是喜官想错了,激将法对他不会有用,他从来不受任何人摆布,连我也不可以。 喜官一见我疾言厉色的样子,一时间也不敢发作,我一摔袖子,便沿着小径快步离去,喜官在原地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最终还是跟着我一道了。 “施主怎么了?不瞧病了吗?”迎面居然撞见嘉一这个疯汉,我心神不宁,实在懒得理会他,他却反应灵敏地伸手拦住我。 “是不是我那宝贝师侄他不肯给你医呀?我告诉你,我这师侄脾气可怪了,请他瞧病的人多了去了,他肯医的却寥寥无几——唔,我给你数数,他进观不少年了,医过的人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要怪也只怪你们没有缘分了。”他还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没有缘分,没有缘分!我又给他当头敲了一闷棍,这疯汉的话语血淋淋的,却直指真相。不过没关系,我受得起,这些年我煎熬得还少吗?这都是我该得的。 “嘉一!”真一道长闻听声音走了过来,看样子给他那番胡话气得不轻。 疯汉嘉一就像看到天敌似地偃旗息鼓,讪讪地说:“我去找我师侄玩了。” 我微微冲真一点了点头:“承蒙道长关怀,我要告辞离去了。” “施主这是何意?这么多年来,施主是忘之第一个一眼看见便决定要医治的人。此乃命中注定。”真一脸上写明了惊诧,大抵他还从未见过像我这样不惜命的愣头青罢。 28 “谢道长好言相劝,是我自已没有福分。”我微笑,回头对喜官说,“走吧。” 喜官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也晓得这次回去无法交待,我辜负了已然赶赴边关的阿墨,辜负了甘愿辞官归隐的张衡,我甚至也辜负了陪我做戏的喜官,可是,我不能辜负他。 我宁愿负尽天下人,也要让他保有这一段平静无忧的日子! “施主真的决定了吗?”身后,真一含笑问我。 我的脚步略微顿了顿。 “看来,施主的决心并非如你想象的那般坚定。”真一继续说,他点破了我苦心埋藏的犹豫,他看穿了我平静之下的愧疚。 我没有回头,没有说话,手触到了道观的大门,深吸一口气,正待用力将门推开。 身后突然袭来一把清亮的声音。 “施主留步。” 我不想理会,努力克制回头的冲动,可是手边的门板突然间好像变得有千斤重,使尽了力气,怎么也推不开这一层阻隔。 只要推开它,只有推开它…… “喜官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帮忙!”急怒交加之下,我跺脚大叫,连自己都嘲笑自己有多么歇斯底里,这回来灵殊观转了一圈,把脸都丢光了。 “施主请留步。”声音又近了一些。 我屏住呼吸,驱除杂念,力气灌注在两只手上,只一门心思想着怎样才能把门给推开。 “公子……”耳边是喜官有些犹疑的声音,特别压得低低地,“门好像——是闩上的。” “那就赶快给我打开!”我厉声吼道。 有一只手果然伸过来,将门闩轻轻地拨开,我立刻迫不及待地往外推门,可门像是特别跟我作对似的,依旧纹丝不动。 那只手不徐不疾地扣住门里的拉环,“嚓”一声,门就乖乖听话地被从里面拉开了。 耳边第三次响起那把清亮的声音,近在咫尺,“门已开了,施主请便。” 这一次我不得不回头,眼角余光却突然扫到那座山墙,“求之,遇之,逃之,思之,忘之。”黑色的行楷圆转自然,像一道咒语般刻进我的心里。 忘之——忘之,原来你的名字是由此而来。 “我不是说了我不要你医了吗,你还过来干什么?”这么近的距离,我只敢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又飞速扭过头去了。 他没有回答我,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合力把门完全地拉开了,来时所见的山川景物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眼前,长安城有得天独厚的位置,背靠层峦叠嶂八百里秦川,面临冲波逆折飞奔入海的黄河。 此刻我站在长安西北郊外,放眼望去,来时路上郁郁葱葱的山川河流尽数映入眼帘。 我身后是他清浅的呼吸声。 向前一步,还是往后一步? 是劫是缘,是对是错? “我说过要替施主医治,没有改变主意。放弃的人是施主,不是我。” 没错,放弃的人就是我,就是我抛弃了你,你都这么清楚了,还不赶紧回去! “施主既然要离开,我只好随施主一起离开。我既然许下诺言,没有不成就的道理。” 这又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赌气般一脚跨出了门,他竟也毫不示弱地跟了出来。 我强迫自己抬眼看他清绝脱俗的面庞,板着一张冷脸,“若我没有记错,你们道家有一句话,叫做,执着是苦。” 这话是以前他告诉我的。 “施主明慧,确有这样一句。”他倒承认得快。 “你现在就是在受苦。”我淡淡地说,目光放到了壮丽的山河景色之上。 “有些执着,明知是苦,也要义无反顾。千金一诺,绝不更改。”他也是不咸不淡的口气。想不到记忆全没了,这厮唯我独尊眼高于顶的架势还是能气死人! “你若一辈子治不好我呢?” 他倒着实沉默了一会,似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我心里嘿嘿冷笑,于你而言,我终究只是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罢了,谁能轻易对着陌生人许下一辈子? 径自得意之余,免不了有些失落……还有些隐约的期待。说不清楚的复杂感觉,也许,我仅仅是想试一试,看他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记得我呢? “那便这样了。” 他安然地扔下一颗炸雷,“轰”得一声炸得我七窍生烟。 那片刻,浑身抖了两抖…… 什么叫“那便这样了”? 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驳斥:“你这道士好厚的脸皮!你打算赖着我一辈子不成?”话一出口,一阵凄凉席卷了我,因为沈约已没有了“一辈子”,他只有“半辈子”了。 思及此处,只觉冷风吹在身上,从里到外都凉得透彻。 他闻言却轻笑出声,一点也不气恼的样子,好像一个对自家顽皮孩子妥协的无奈家长,“随便施主怎么说吧,我无法不履行自己许下的诺言。” 我一言不发,喜官跟过来,给我掀开轿帘,我要坐进去的时候,突然咳嗽起来,眼看他要凑过来抓我的脉搏,我一侧身子,把半数重量全倚在喜官身上,靠在喜官怀里不停咳嗽,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给他。 他果然站住了脚步。 我就是要让他知难而退。 咳嗽缓和了,喜官几乎半抱半扶着我坐进轿子,自己也上了马,我掀开轿帘淡淡吩咐:“走吧。”没有再看多余的一眼。 若是比谁心狠,沈约,你永远输给我。 29 软轿离地,接着稳稳当当地走起来,我拾起丢在轿子里的羊皮纸,看了半天,忽而苦笑一下,把它揉成了团团。 “哎呦喂!这位施主可真有办法,一下子就拐走了我最可爱的小师侄啊!哎呀呀,可要记得对我那小师侄好一点哦……忘之,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了你的师叔就跟着人家跑啦……”嘉一那个疯汉又开始在门口大声胡说八道了,一会哭,一会笑。听声音看,好像灵殊观一大家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劝他。 “拟把疏狂图一醉,半生空寂对月明,千古最难是情关,呃——秦时明月汉时关……小师侄,你可惨啦!” 我皱紧眉头,开始认真考虑连锅端掉灵殊观的想法,这时喜官骑马过来,用手敲敲我的轿子,我掀开帘子,探寻似地问:“什么事?” 喜官悄悄伸手一指,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见了一个素白的人影,目光险些与他撞上,连忙心慌意乱地拉扯回来。 “陛下……沈公子要怎么办才好?” “不许叫他沈公子!”我立刻截断他的话,“传令下去,加快速度,他爱跟着由他跟着好了。” “是,陛下。”喜官微微颔首,随即在马上做了一个加速的手势,轿夫会意,我感到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就提高了。 他会知难而退的,我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心情并没有因为安慰而有所缓和,一颗心还是高高悬着,遇着崎岖点的山路,软轿不免摇晃几下,我的心仿佛也跟着摇晃。 那个人他怎样了,他这些年过得好吗……类似于这样的问题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我,实在是很想他,想他抱着我时温柔的手指,想他叫我“筠筠”时微微泛红的面颊,想他墨发如丝,白衣胜雪,甚至会想他一向爱吃的马奶葡萄……关于他的一切,我全都想,想得要绝望,也还是停不下来,想得要发疯,也只能任自己发疯。 可是我不能——不能留下他,我对他的留恋只会加速他的死亡,最终会令我们更加痛苦。 仿佛是特意为了考验我的决心一样,天边的霞光隐没,铅灰色的乌云聚集起来,倦鸟的长吟弥漫在山间,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喜官在我的轿子外头说:“陛下,下雨了。” “无事,先暂停下来,你取你的斗篷,轿夫们也备下了蓑衣。”我淡淡道。 “陛下,您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轿子停下,喜官下马,一面套斗篷一面对我说。 山里下的雨不小,那个人素白的衣裳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给浇透了,他清绝脱俗的仪容也受到了影响,但他好像当周遭的雨都不存在似的,目光仍旧是淡淡的。 沈约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点,一旦做出决定,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绝不放手。 在这一点上,我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轿夫们穿戴好蓑衣,我让他们抬起轿子上路了,迷蒙雨丝中,那个人也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湿透的素白衣衫,纤瘦修长的个头,远远一望分外显眼。 这雨为什么还不停呢——我心下烦躁不安,既想掀开帘子看看,又怕撞上他的目光。这厮该不会让雨给浇傻了吧,快点回去啊! 走着走着,喜官陡然勒马,马作长嘶,吓了我一跳。他吩咐轿夫如常前进,自己却把马丢到一边,向后面走去。 我微微挑开帘子,看见喜官在同沈约攀谈,最后递给他一件斗篷——沈约第一个动作不是伸手去接,而是向我这边望过来。 我赶紧放下帘子,心扑通扑通乱跳。他一定会要这个斗篷的吧,谁会拒绝雨天里的斗篷。 喜官忽然又在轿子外重重敲了几下,我兴冲冲揭开帘子,结果他兜头砸过来一件斗篷,我怔住了,他没好气儿地说:“人家问,这是不是您的意思……不是您的意思人家不敢要,还是愿意淋着好。” “他不要就算了。”我心里那个窝火,但是嘴上仅仅憋出来这么一句。 “陛下早说,我何必跑那一趟,还不是怕陛下舍不得……”喜官贴近轿帘,“可是当真不给他了?这雨眼看还等下好一阵子呢。” 我揉搓着手里的那件斗篷,听着帘外“哗哗”的雨声,正是初冬,雨丝打在身上可谓穿心透骨的凉,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的感觉我根本不敢想象。 “罢了,你去,把这个送给他,叫他穿上赶紧回去。”我再度把斗篷丢给喜官。喜官接过去,朝后面瞄一眼,道:“陛下,前半句可以遵命,后半句臣可以不说吗?” “你还想讨价还价?”我瞪他一眼。 “陛下,臣如果说了后半句,这斗篷他肯定不会要的。”喜官为难地叹了口气,“您何必跟自己为难呢,明明就是舍不得……” “不要说了,你去吧。随便你怎么说,叫他披上斗篷算你功劳。”我妥协了。 “陛下放心。”喜官立刻露出一副笑模样,“这事儿包在臣身上!” 我放下帘子没有说话。 实际上心里千头万绪一起涌动,我太清楚了,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把他给劝回去,难道要这样带他回宫里?真的给他封钦天监掌管的官位?他还傻愣愣地以为自己是给我瞧病的呢。可是刑部还压了一件七百多条人命的案子,阿墨还在边关等我给他一个交待。 我到底该怎样做?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30 我还是一路返回了皇宫,不晓得他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宫人们的脸色已经很好看了。沈约从前的官职是太子侍读,从前东宫里的人差不多都认得他,这下看见已经辞官归去不知所踪的沈大公子又出现了,可想而知他们会怎样惊诧了。只不过碍于我的面子,没有人敢随便发作,但是,毫无疑问地,明天一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宫廷。 “陛下,他来了。”喜官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微微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他仍旧是那一身素白的袍子,清绝而高标地立在我眼前。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我淡淡地问。 “陛下。”他慢慢地低下了头,终于不再直视我的眼睛。 “朕有宫廷御医,他们每一个都不见得比你差。朕不需要你诊病,你回去吧。”我捞起一杯香茶,放在唇边抿着。 “不。”他清清淡淡地说。 “你说什么?”我好似没听清楚般,皱眉问道。 “众生皆平等,皇帝也好,平民也罢,在我眼中都是我的病人。”他倒答得顺溜,末了,又加上一句,“陛下不用赶我,我是不会走的。” “你……你凭什么说朕要赶你?”我气不打一处来,然而话一出口就露陷了,我这样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假的!假的!假的!”我没注意,阿绿那只扁毛畜生站在鸟笼旁边拍着翅膀高声叫着。它这一叫不打紧,吸引了三个人的目光,尤其沈约,样子尤其古怪。 “喜官,快给我把它弄走……”我伸手一指那不识趣的鸟儿,结果阿绿像是能听懂我的话一样,像孩童般撒娇着叫道:“不走,不走,不走!” 喜官苦着脸道:“陛下,这鸟太滑,臣逮不住它,从前就只有谢小将军才能抓到它……” “抓不到!抓不到!抓不到!”阿绿在房里飞来飞去,兴奋异常,大抵是阿墨走了,没人能制得住它,这扁毛畜生于是以为自己可以大展宏图了。 沈约慢慢走过去,阿绿正在吵吵嚷嚷,冷不防跟他对视一眼,顿时噤声,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天敌一般,“嗖”得一声飞走了。 “妙啊妙……”见一人一鸟如此情状,喜官忍不住啧啧感叹,我怒气冲冲地瞪他一眼,“罗嗦什么,你给我下去!” 喜官眼神晶晶亮地瞅瞅我和沈约,一叠声道好,退下了。 “陛下,我是否长得很像一个人?”喜官走后,他上前一步,目光丝毫不错地望我。我就晓得,那些宫人的窃窃私语早晚要坏事。 我不回答他,仍然低头喝茶。 他继续不死心地问:“这是否就是陛下要赶我走的原因?” 这厮也太聪明了一点,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心虚地把茶杯一放:“你没事瞎猜什么,吵死了!” 他却只回我轻轻一笑,我顿时心里一凉,好像一瞬间,什么思绪都给他看穿了一样。遂恨恨地想,果然跟他见面谈话是个错误的决定。 “朕就是不高兴给你诊病,这皇宫不是花园,你爱走便走,但是想留下来却要看你的本事。茶凉了,你好好考虑吧!”我把袖子一摔,姿态极其优雅地扬长而去。 绝不是落荒而逃。 事实证明,我那一日想得太过简单了点。自从沈约留在宫中之后,我简直走路都要绕着走,但是大小人物去探访他的居然络绎不绝,首当其冲的就是张衡,居然跟他在里面嘀嘀咕咕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结果张衡出来的时候春风满面,还特意跑到我这儿来了。 “陛下,怎的还不行封官典礼!”张老头匆匆忙忙给我见礼,嘴里还埋怨上了。 “怎的,爱卿是来向朕问罪的?”我坐在椅上,眉头一挑。 “老臣只是不懂陛下究竟何意。”张衡也不对我客气了,“陛下既然已经寻得命定之人,就该让他担此重任,昌盛国运。” “他是我以治病为由诓骗回来的,爱卿怎知他一定愿意?”我决定做负隅顽抗。 “若是为了这个……陛下不由担心,老臣已向他提过。他说,如若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没有意见。”张衡不动声色地投下一颗炸雷。 “什么?你全跟他说了?”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出来,“你……张衡……你……”我只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费尽心思守住的秘密竟全给这老头搅黄了! 张衡一脸无辜地看我,睿智的眼珠转动几下,忽然道:“莫非……这与那传言有关?” “什么传言?”我迷茫。 “忘之长得与当年的太子伴读沈约一模一样,彷如再世。陛下难道对沈约有什么心结,所以,不愿见他?”张衡试探性地问。 “张衡……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啊。”我冷笑几声,如愿叫张衡后退了几步。 “老臣不敢当,这全是忘之的猜测。”张衡拱手答道。 这话无异于当头敲下的一声棒喝,晴天里的一道霹雳。我一把抓起手边的茶杯丢了出去,笑道:“他倒真是会猜啊……” “老臣不敢揣测陛下的心思。但是——恳求陛下为天下苍生着想,距离邪神临世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住口!”我忽然高声喝住他,张衡低头不再言语。我又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道,“朕替天下苍生着想,又有谁来替朕着想?” 又有谁来替沈约着想?又有谁能替沈约着想? “陛下——不妨再问问自己。”张衡低头,这看尽沧桑的老人平和地说,“如果真的不想找到忘之,为何不直接派人将他轰出宫门?如果真的不想封官,为何不干脆将他软禁,还允许臣等去探望他?如果是真的不想,为何不封锁传言,还叫他有机会胡乱猜测?” 我听完这席话,如闻醍醐灌顶,无力地坐回椅子,手指颤抖,心里也在颤抖。 原来我真的,还是自私的。嘴上叫嚣着要保护他,其实心里早就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 31 天气已经很寒凉,夜幕降临,点点灯光落在远处。我一个人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面喝酒。 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就算是场面上不得不喝,那也是在灯火辉煌中,百官瞩目下,我执起杯盏,象征性地只喝那么一小口。如今夜色里独酌,倒是破天荒头一遭。 封忘之为钦天监掌管的圣旨我已经嘱咐喜官拟好了,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很高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都在说他们的皇帝陛下终于开窍了,可是只有我想醉一次。 我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要保护沈约,这样简简单单的信仰,竟也成了违背天下人的逆举。我虽然是个皇帝,名义上的天之骄子,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天下人为敌。除非我想辜负父皇的重托,我想毁灭老师的期望。 从来,都是这样。我不可以辜负任何人,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辜负沈约。 轰走了喜官,赶跑了宫人,我在御花园里呆呆地坐到了傍晚。冬季百花凋零,景色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我却很出神。直到落霞把酡红的微光射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恍如隔世地清醒过来,头疼得要裂开了。 我对自己说,我需要好好地醉一场,在这个没人能找到我的凉亭里,作一回酒鬼,自顾自地醉一场。 这么对自己说的时候,我已经从凉亭的美人靠下面摸出了三坛美酒。这是我白天命人放在这儿的,三坛波斯烈酒,隔着泥封就能闻到扑鼻醇香。 把其中一坛搬上桌,拍开泥封,倒进碗里,迫不及待地灌下去。辣……烈……醇……我咂着嘴回味,眯起眼睛又倒了一碗。 月色照人,我一碗又一碗地往嘴里倒,喝着无声的闷酒。转眼间,一坛酒已经见底,我晕晕乎乎地又拖出第二坛酒,皎洁的月光撒在酒碗里,像晃动了一碗的碎银。 低下头,清澈的酒液能照出我隐约的眉目,那是一张惨淡的脸,脸色是毫无血色的白,嘴唇因为醉了的缘故而呈现反常的玫瑰红色,睫毛又浓又密,一对眼珠子黑沉沉的,我自己看着自己的眼睛都会给吓到。 奇怪,我已喝了这许多,为什么连丝毫醉意都感觉不到。有些气恼地碰歪了酒坛,酒坛晃动几下,竟又在原地立住了。我呵呵笑了,如今就连一只空酒坛也在欺负我,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飞起一掌把那可厌的坛子拍出去。 我眼睁睁地看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进漆黑的夜里,却没有如意地听见它落地的哀嚎。我想我现在总算是有些醉了,因为我并没有深究这件显然反常的事情,而是继续蜷缩在美人靠上喝酒。 酒这玩意真是好东西,醉卧尘寰,物我偕忘,正是古今一大乐事。 我打了个酒嗝,头也有些晕乎乎的了,手中的酒碗也拿不住,险些要洒到身上,这时有一只手握住我的腕子。 接着烦人的嗓音响起在耳畔:“陛下,别喝了。” “你管我!”我大着舌头叫嚷起来。 月光从凉亭的西边照到来人的脸上,他又蹙起了好看的眉头,继而一把夺过我的酒碗,随手一丢。我眼里只有酒,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给我……” “陛下,侍卫长大人告诉我,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让旁人靠近……” 可恶,又是那多嘴的喜官!他以为沈约就能阻止得了我吗…… “放肆……朕就是要喝,你给朕下去!”我指着凉亭外面,大吼大叫地赶他走,“不要一副你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自作聪明,真恶心!” 他不为所动。 像某种导火索被点燃了,我立刻暴跳如雷,浑身发抖,不停地喊:“出去!你出去!滚出去!再不出去信不信朕宰了你!” 也许是醉了的关系,我只感觉热血上头,脚下不稳,“哧溜”一滑,眼看要摔倒。懒得挣扎,我闭着眼睛等着疼痛降临。 可是并没有,我直挺挺地摔进了一个人怀抱里。 他穿着雪白的长衣,身上带着一股冷冽的芬芳。这味道我太熟悉了,熟悉得想要流泪。我迟缓地把头抬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么近的距离,我根本克制不住自己那一颗悸动的心。 我好想,摸一摸他的脸。 结果只是喷了他一脸的酒嗝。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欣赏他狼狈的样子,我傻呵呵地笑:“哈哈——沈约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他脸上的平静神色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怔怔地问我:“沈约是谁?” 我浑然不知自己的错误已经犯下,“沈约?你竟来问我他是谁?你是傻瓜吗?”我又发出一阵含糊不明的笑,再度喷了他一脸的酒气。 “陛下,你喝多了……”他嘴上这样说,可是没有拂开我的脸,很坦然地准备接受我第三次喷给他一脸酒气。 一直是这样……无论我做出什么事情来,沈约,都是纵容我的。 “我才没醉,呃……醉的是你这个笨蛋……”我又打了个酒嗝,手扯住他的衣领,“你问我沈约是谁?沈约?你不就是他吗,啊哈哈……”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告白一样激动地搂紧我,我给他搂得一阵气闷,禁不住咳起来,一面咳一面笑,笑着笑着,眼泪流了满脸。 “陛下累了……”他把我整个横抱起来,让我斜斜地躺在凉亭里的美人靠上。湖面上风吹过头发,反而将我的脸颊越吹越滚烫。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色太温柔,微风太和蔼的缘故。 那眼底的深情始终未曾改变,即便久经波折,即便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 我忘情地抬手去触摸他的脸颊:“沈约……你丝毫未变……”他反握住我的手,结果他自己的手抖得比我一个醉鬼还厉害。 习惯性地把头在他颈侧蹭来蹭去,叫他身上冷冽的芬芳也染上了酒气,嘴里傻笑着感叹,“真可惜,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我才能见你一面。你可不可以等一会再走,求你了,就一小会,再让我靠一会好不好?” 即便是在醉意中,我仍然怕听见否定的回答,我怕他再一次拒绝我,就像那一次我求他留下来看我登基一样。 万幸,他没走,而且还好像被我这一通话给说傻了。机会难得,我以醉鬼特有的机灵和见缝插针往外侧挪动,满足地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 我乐颠颠地笑,神志不清地拿手勾住他的脖子,“沈约,啊……你亲我一下。”我说完话就乖乖地闭上眼睛做出一副期待的样子,喝醉还真是任性的借口啊,像这样的话平时打死我都不可能说出口的。 我真的很想念沈约的亲吻。都醉得一塌糊涂了,还是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吧。 面上有清浅的呼吸越靠越近,像湖畔和煦的春风轻拂脸颊,唇被人轻轻一啄,温凉的,羞涩的,还甜丝丝的,带着芬芳的酒意。 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他别开头,拿手背慌张地擦拭唇畔,面颊都是可疑的红云。很少能看见沈约真正羞涩的表情,如果我不是醉得这么厉害,大概会揪着他的小辫子使劲儿地嘲笑他罢。 可惜现下我的智力只够让我来回扭着腰极其不满意地哼哼:“不对……不是这样的……”说着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拽到眼前,嘿嘿一乐,道,“我教你!” 然后不由分说地对准他的嘴唇凑上去,被我碰到,他浑身先是抖了抖,接着连大气都不敢喘,木木地等着我下一步动作。我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沾染了全身冷冽的芬芳,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几乎是靠着本能伸舌撬开他的牙关,学着沈约以前的样子在里面一通翻搅。 真没劲,他毫无反应,连最起码的回应都没有。我推开他,躺回美人靠上,“换你了。” 他呆住了,两眼怔忪地瞧着我,似乎无法适应我这样直接的说话方式。 “算了……算了……”我无意识地嘟囔着,扭动着腰想换一个更舒服的躺法。 却突然被人扣住腰身拖了回去,因为醉意熏天而慢半拍的身体来不及反应,沈约就以他特有的迅捷和灵敏欺身过来了。 好像一瞬间被打开了阀门一样,他的吻热烈滚烫,叫人猝不及防,唇齿相交,险些被他给熔化。好不容易分开时,我已经气喘吁吁,眼冒金星,醉意和疲乏一起发作……模糊地丢下一句,“哈,学得好快……”然后我头一歪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32 所有的醉鬼,宿醉醒来的第一感觉都是一样的。 头疼,不仅头疼,而且还浑身酸痛,简直像昨天晚上跟个死敌不要命地干了一架。 全身上下暖洋洋的,从头顶到脚尖都冒着热气,奇怪,我的被子从未如此温暖过。能回忆起来的事情,不过是昨晚上我醉了,再努力一下,只记得一个荒唐梦的碎片。 谁抱我回寝宫来的?谁替我换的寝衣?一点儿印象也无。 想要卖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我这是怎么了,不过宿醉一场,搞得跟中了十香软筋散一样,只好张嘴叫道:“喜官……” 外面没有人应我,好半天了,我正准备喊第二次,喜官的声音才从门外传来,还特意压得低低的,像有什么秘密一样。 “陛下……确定要我进来?” “废话,你不进来谁帮我换……”我刚出口一半的话倏然咽下去了,因为我调转目光,发现床外侧还躺着一个人,他离我离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我刚醒来的时候居然没发现他。 他正对着我,保持侧身的姿势端端正正地卧着,从这个角度看,他昨晚是注视了我一整晚然后渐渐睡着的吗? 立刻拍一拍自己,想多了,只不过是他修道多年,所以睡相稍微好看了一点罢了。 但这没能解释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到,底,怎,么,上,来,的? 我这上蹿下跳的一番动静终于把沉睡中的傻瓜给吵醒了,这厮迷茫地看我一眼,我回敬他狠狠一记眼刀,他居然只是掀了掀眼皮,继续用无辜的神色瞧我。 太可气了,你以为你霸占的是谁的床? “你怎么上来的?”我毫不留情地掀开他的被子,“敢扯谎朕治你欺君之罪!” “陛下不记得了?”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脸颊随即浮上浅浅一层红晕,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我立刻一阵心慌意乱,我对于近看沈约的样子没有一点招架能力,第一反应居然是检视自己领口脖颈,确定没有什么暧昧的痕迹之后才放下心来…… “ 昨晚只是喝多了,我送陛下回来而已。”他一脸正经地给我开释迷惑,殊不知越解释越有问题。 送回来睡觉?骗谁呐,只是送一送还用得着一起躺床上吗?喜官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回头我得好好治治他。 “你不要说了……”我翻身下床,迅速远离这个总有办法打破我平静的“危险人物”,捡起一件外衫,随便套在身上,扯着嗓子叫唤,“喜官,给朕赶紧地滚进来!” 门几乎是同一时刻被推开,喜官先是探进来一颗脑袋,讨好地看着我:“陛下,昨夜睡得可好?” 好你个大头鬼! 我脸色微沈,他立刻耸搭了脑袋晃进来,先是向内室瞟一眼,一看形势不好就急忙解释说:“可不能怪他,昨夜的情况臣都看见,是……” “是我逾矩了……”后头传来沈约的声音,他头发半披,衣带也是松松地垂在地下,“陛下不要迁怒于侍卫长大人。” 他为什么不让喜官说下去?他为什么连句解释也没有?还是这样死猪头不怕开水烫的蛮横态度,不过是仗着我不敢真罚他。 一直是这样,不管失忆了还是没失忆,沈约就是沈约! 我一瞬间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火气,扬手冲着沈约的脸就是一耳光,“放肆,这里有你插嘴的份吗?” 室内一阵静默,喜官被我吓傻了,他怎样也不会料到的吧,我会向沈约出手,这个我不惜负尽天下人都要保护的家伙。 沈约的态度倒是平静得多,他莹白的脸上带着五根鲜明的手指印,神色如常地穿衣系带,连目光都是静默的,像死水。 他微微颔首,无声地向我告别,转身一拉门,出去了。 喜官试探性地清了清嗓子,我冲他露出一丝宽慰性的笑容,“想说什么就说吧,放心,朕现在很正常,不会把你拉出去活剐了的。” 他扭头示意我门外:“臣倒是觉得陛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听臣说话……”他是在叫我追出去,笑话,追出去能怎样,难不成要我给他道歉吗? 连打他的理由都编织不出来,我拿什么给他道歉? “昨天夜里,陛下喝多了……臣不敢去寻,恰逢他来找陛下,臣就对他说明了情况,他立刻表示要去劝您,他……很担心……那一份关怀,臣第一次看见……”喜官轻轻地笑了,“不,应该说不是第一次了,因为,曾经在以前的沈公子身上也见到过。” 我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捏着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陛下,从前您生病高热的时候,十次里有九次叫的是沈公子的名字,您不说我也晓得的,您的病是为了他而活生生熬出来的……臣当时还很是为您不值得,现在看来……”喜官收住了话头,转而道,“昨晚上的事,您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这唠叨的家伙说了一大堆煽情的话,终于要切入正题了……可为什么,现在我就有些后悔……方才那一巴掌,扇得重不重,打在脸上疼不疼,真是的,情急之下,我竟忘记了控制力道…… 平时里扇一个不得力的臣子我都会记得控制力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人有时候是这样残忍的,对越亲近的人伤得越狠。 “忘之抱您进来的时候臣就候在寝殿未离开过,您醉得酒气熏天,说什么都忘了,竟也不认得臣了,但只是一直拉着忘之的袖子叫沈公子的名字。臣要替您换衣服,您踢来蹬去,差点把衣裳都撕破了……可是忘之一帮您换,您就看着他一直笑,回想这些年,臣有多久没见您像那样笑过了……”喜官说着说着忽然扭过头去,极快地拭过眼角,“陛下不是想知道为何忘之会与您同榻而眠吗……那是因为昨天晚上您说过的一句话。” 我愣住了,后背抵上了门板,拼命在脑海里面回想有用的字句,奈何烈酒冲刷了我所有的记忆,“朕……朕说什么了?” “您不停地说,我后悔了,留下来,沈约,留下来!”喜官模仿我的语调模仿得一点也不像,可是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刹那间快要停止呼吸。 “他……他听见之后是怎么说的?”我有些艰难地问。 “忘之没有说什么,脸上表情也看不出来变化,臣也觉得奇怪,他居然一点疑问也没有。他将您安顿好后,在您的身侧躺下。臣没有打搅,只是退了出来,守在门口。” “陛下,请恕臣随意置喙您的私事。臣本来以为,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喜官向我俯首低眉,我却连叫他平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来得及吗?我的手按在门把上,厚重的松木门随着我的动作闷哼一声……他带着一个火辣辣的耳光默不作声地推开门离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多年前又怎样呢? 他肩膀上带着我的泪痕,却毫不回顾地离去时,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如今却已无从得知。 33 34 35 “你不是还有话要问么?”我将下巴一磕,脸转到了别处。 他蓦然一笑,“是我太冲动了……以为逼得急一点,就能听到真话。”笑容转为迷茫中的苦涩,“其实到现在,其实我连自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也还没搞清楚。” 你的感觉,你对我还能有什么其他感觉? “你要听真话吗?”我心如死灰地自他怀抱中挣脱出来,“我们曾相识过。那时候你叫沈约,字宁之,官职是太子伴读。” 他一脸鼓励地等着我说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了……” 他略微惊讶。 “你还想听到什么——”我气力不继,话到中途不得不停下来换气,大抵方才那一吐确实伤到了心脉,话一说得急了就能感到一颗心在腔子里别别直跳。 大抵是终于确认我不可能再吐露更详细的话,他有些怅然地捂住胸口,不再满含期待地看我,眼光放得很空,很远。 过了许久,仿佛是听见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清清淡淡地说:“多年前,仿佛一场大梦初醒,我记不得我是谁,好像很疲惫,又好像是解脱了。后来,我拜入道门,一颗心也随之入定。”很快又嘲弄地笑起来,“我该知道的,那根本就不是入定,修道之人悲悯天下,万物兼爱——而我,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感情。我既不能爱,也不能恨,不得悲伤,无法欢乐,万事万物都不能在我心中激起半点波澜,我只是残缺的……这里,残缺的。”沈约用修长的指头狠命地朝自己的心口戳下去,眼底燃烧着类似于悲愤的火焰。 他悲的是谁,他愤的又是谁? 仿佛当空一道霹雳,又仿佛有人提着一壶滚烫沸水自我头顶浇下,我跳起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指,眼眶一热,将那修长坚韧一如往昔的手指捂进怀里,声音打颤,“不是,沈约,不是你的错……” 我原本还以为,没有我的打扰,他能够安然平静地度过下半生,我原本还庆幸,起码现在,他是满足幸福的。我竟自欺欺人地说服了自己那么多年不去看他!我竟任由他一个人抱守着残损的记忆痛苦地挣扎!我以为他不再受我的约束,不再被我牵绊,却没想到正是我的所谓“爱”残忍地褫夺了他的灵魂! 他长手一捞,搂紧了不知所措的我,耳边听见他哼笑起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不曾责怪任何人。”那只被我紧紧捂在怀里的手抽了出来轻轻拍拍我的背。 “相反,我应该谢谢你,你叫我头一次懂得求而不得的滋味,而我从不知道自己骨子里竟是那般硬气。过去怎样,甚至我是谁,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悲伤与快乐,你轻而易举地就能带给我,我认得了你,好像又渐渐完整起来……”他扣在我腰上的手加了力道,我的心却随着他的话而扑扑乱跳,理智被他一句又一句地驱散,这拥抱,这喁喁低语,这属于沈约的冷淡芬芳,我梦见过千百遍的场景,我想念了这么多年的一切一切…… 我的沈约又回来了!乐不可支地沉浸在这一事实带来了巨大喜悦中,生怕他一个反悔扬长而去,我忙不迭地往他怀抱深处蹭去。 感应到了我的回应,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发,低低地道:“你带我回来,总是在逃避我,只有那次醉了的时候让我留下来……你叫我沈约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他的替代品,你醉了,才看不出来区别。”沈约说到这里,突然语声凝滞,我正要说话,他却又自顾自地接下去了,只是声音更加低落,“如果……真的只是替代品……” 我突地一阵揪痛,他没了记忆,他不是那个我为之等待十年的沈宁之,我何尝不是把他当做一种安慰愧疚与心碎的替代品? 他在看我,目光沉静如水,一眨不眨地看我,似在等待我的答案,这眉眼,这神态,这目光,他分明就是我的沈约,却又不是。我的嘴唇无措地动了动,沈约忽然抬手,轻轻按在我的嘴唇中央,“我还是不要知道那个答案了。”他沉静面容渐渐化开,荡漾起一个春风般的笑靥,沈约向来风度清绝,这一笑简直快把我整个儿给晃晕了。 趁着我还弄不清楚的空当儿,他凑过一张脸来,按在我唇上的手指微微挪开一点,就十分顺路地亲上了。 我竟然还是傻愣愣地瞧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凑近又后退……一种滚烫的烧灼感后知后觉地爬上我的脸颊。 他,他竟敢……他果然是该死的一点都没变! 我气急败坏,扬起手就想给他一巴掌,他坦然回视我,那神色之中还透着一点诡异的委屈……我突然想起他上一次无缘无故挨的那一巴掌,再想想之前我伤他至深,想着想着,心软了,巴掌扬在空中,到底没能打下去。 没能下手,于是只好讪讪地缩回去。 沈约有点眉开眼笑的意思了,干脆搂着我的腰站起来,“陛下这么有气力教训我,想是能走动了。” 我“哗啦”一下推开他:“有喜官在,就不劳烦沈大人了。” 未料脚下还是不稳,刚走出几步便东摇西晃,被沈约很快伸臂捞了回去。我压制住眩晕,揪住他衣襟质问他:“你老实说,我的病是不是还有什么古怪?” 沈约还是平静的神态:“确有些反常之处,但我会查出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的症候很罕见……很像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哈——鬼神之说。”我不以为意地甩开他的衣领。 “陛下……”他微顿了顿,眉目低垂,“最近可曾与特别冶艳的女子……欢好过?” “你说什么?”我扬起眉毛,他摆了个不卑不亢的姿势瞧我,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活该被他质问一样。 差点给堵得一口气上不来,整了整衣衫,冷冷地说:“就算是这样,也轮不到你来过问!” “的确不由我来过问,陛下是天子,身旁从不缺旁人陪伴,但是这样的症状,又明显是被艳鬼吸取精气而生的虚耗之象。” 我冷哼一声:“那又怎样?” “我能怎样?”他苦笑一声,“无非两样罢了,若是真的,我便替陛下猎杀这只作怪的艳鬼。若不是……”他又顿住了。 “只希望,不要是第二种状况罢。” 他这么一说我更加疑问了,因为,恰恰是第二种状况。我哪里来的心情跟什么“冶艳”的女子欢好……但最近总是出奇地疲劳,咳嗽原本快要痊愈了,又开始频繁起来,太医查看,又说不出病因,开了一大堆滋补的药来给我,我吃着吃着都没耐心再吃下去了。 但是艳鬼吸取精气这种说法,委实也太荒谬了点。总觉得沈约对我提出这样的猜想,隐隐透着古怪。 有一种他不怀好意的错觉。 但愿只是错觉。 36 径自懊丧之际,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周围吹起了一阵很奇怪的风,没有声息,只有凉意……风停止的时候,阿绿突兀地叫起来,嘁嘁喳喳,好不欢乐,此时才察觉,身上的压迫感消失了。 “好了,睁开眼睛罢……”这声音是如此轻柔,如此带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以至于轻而易举地瓦解了我的坚持。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沈约。 然后好悬没背过气儿去。 这实在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房间里的气氛太暧昧……我的衣衫被齐肩褪下,微微敞开的前胸添了几点暧昧的痕迹,腰带早不晓得流落到哪里去了,头发在刚才与艳鬼的纠缠中散开了,整个人仰面躺在地上…… 最要命的是沈约一点也不忌讳地将我半抱在怀里。 完完全全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姿势。 “没事了……”沈约还以为我受惊过度,一个劲地安慰我,“陛下没有受伤……” 我努力想把衣服穿回去,才发现身上软得厉害,丝毫动弹不得,估计是被艳鬼做了手脚,无奈之下,只好红着脸瞪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发狠的模样,可惜功亏一篑,最后只小声地哼了一句:“你……你不许看……” “看什么?”好不容易才听清楚的沈约一脸迷惑。 我磨了磨牙,恨声道:“现在是什么季节?” 沈约更奇怪了,“小雪刚过。” 我再接再厉,“冷不冷?” 沈约的目光片刻不离地扫视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正确答案来,他终于试探性地回答:“也许是冷的?” “那这么冷的天气是不是应该多穿点?”我孜孜不倦地引导他,还恰到好处地咳了一声。 他恍然大悟,我不禁流露出期待的表情。 但是,接着他就说:“但这里是东暖阁,四季如春。”他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眉梢却往上微微挑着,似乎一个想笑又极力忍住的样子……我太了解他了,这厮分明就在跟我装蒜。 他说不定从一开始就躲在暗处,等待一击必中的机会,将我那副狼狈可怜又无奈的样子尽收眼底,直到最后一刻不出手不行的时候才解决那只艳鬼……我一向不吝从最可怕的角度去揣测沈约的行为。 沈约清清嗓子,臂膀紧了紧,道:“那只艳鬼已经魂飞魄散了,陛下不用担心她会泄露今日之事……不过……” 我紧张地问:“不过什么?” “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沈约淡淡地说。 “哪句?” “陛下闭着眼睛脸红红的时候……很可爱。”沈约的脸上波澜不惊,眉梢却得意地都快要飞起来了,嘴角保持一个微妙的姿势,似乎是上翘了一点点,又飞快地拉了回来,紧接着又忍不住要翘起,再被拉回来。 想笑便笑了,做什么要忍得这样辛苦! “你……你……”我气得恨不得一根一根拔光他那可恶的眉毛,可是身体跟不上大脑的节奏,原本应该气势汹汹的语气,也因为我和他这样亲密的姿势和场合,而变成了无伤大雅的嗔怒。 他慢条斯理地拉好我的衣襟,用一种可笑的老母鸡护幼崽的姿势将我圈起来,嘴里还不肯停歇:“陛下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宜动怒,还是快快歇息吧。”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想问什么他都不会回答我,只好乖乖地任他抱着,沈约穿过帘幕,走进内室,借着昏暗的烛光,我看见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是很美好的弧度。 美好得让人忘记了忧愁。 就是一刹那的晃神儿,他已经将我放在床榻上,拉好被子,带着微翘的嘴角埋头在我脸颊边缘,我的心咚咚直跳,而他轻轻地啄在我的鼻尖上…… 好像春夜里抬头看星空的时候一不小心蹭着了一朵开放在幽深处的绯红桃花。 原本有一大串儿词来痛骂他的,不知道为什么,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他啄下来的一瞬间,脑海里飘过一个贪婪的念头。 一辈子,要是能一辈子都这样,该多好啊…… 好想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能得到他的一个亲吻,我忍不住这样不切实际地期望着。 烛光被人吹熄,阿绿“叽叽”叫着,扑腾两下翅膀,发出满意的咕噜声,我在这一片静谧中沉沉入梦。 难得的,安稳一梦。 想不到麻烦第二天就来了。 来找麻烦的不是沈约。 刑部尚书梁漱玉挂名求见,说是为了重大案情。 案情?我听完通报眉头微皱,这位梁漱玉性子沉稳,处理案件滴水不漏,执掌刑部多年,从未因为案情之事来找我麻烦,所以阿墨才能如此放心地将那件七百多条人命的案子交给他。既然得到我的首肯,就该按部就班地去研讨案情,跑来找我干什么? 我带着疑问召见了他。 谁知这家伙一上来便跪倒在地,口中连连请罪。 “陛下恕罪,臣管理不善,毁坏了证物。”梁漱玉一身重紫官袍,白皙的脸色上尚且浮着一层薄汗,但是面色却很镇定,“于常案的重要证物已经被毁坏,此案缺失了重大线索。漱玉之罪,罪不可恕。” 因为那案件中能确认的死者都叫做于常,所以刑部将其代称为于常案,这件案子可称得上是我朝空前疑案,线索扑朔迷离,死亡人数巨大,我听阿墨口述过,足足给吓出一身冷汗。 “漱玉莫要紧张,毁坏的是什么证物?”我问。 梁漱玉微微颔首,清俊的脸上露出些微的苦笑,“若是旁的,倒还好说,正是那成堆的人头出了事情。” “就在昨夜,原本栩栩如生的七百多颗人头腐烂成白骨。颗颗都变成白森森的骨头——臣都亲自验过了,起码腐烂了有一年以上。” 我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梁漱玉保持着介于自嘲和苦笑之间的表情:“原本而言,人头是早该腐烂了,偏偏自发现以来都一直栩栩如生,现下却在一夜之间,由血肉成枯骨,几个经验老到的刑部老手也觉得蹊跷得紧,合议了一番,决定一早便来秘密禀报陛下。” “依你之见,这是什么原因?”我了解这位年纪轻轻便掌管刑狱的臣子,他一向不打无准备之仗,此次前来,怕也是胸中早有主意的。 梁漱玉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足足叹了一大口气:“臣这番话,也实属无奈之举,绝非推脱之词……陛下,这件案子,恐怕无法再深查下去了。” “哦?”我挑眉,目光遇见漱玉那奇怪的表情,像是惭愧,像是气愤,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天下间还有漱玉束手无策的案子吗?”我拉长了语调,心里已经有些不悦。 “臣仅仅司掌人间刑狱,对于阴阳鬼神之力,请恕臣无能为力。”年轻的刑部尚书端端正正地跪在我眼前,说出“无能为力”的时候,嘴角带点挣扎,“最初谢小将军移交此案的时候,曾对臣有过嘱托,臣还不甚信他,如今看来,要破这桩疑案,非得请出陛下倚重的沈大人不可。” “沈大人?”我冷笑,手重重地在桌上敲了一记,“朕倚重的那位沈大人看来很吃香啊,惹得你们一个两个地都非他不可!” 梁漱玉没有辩驳,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低着头,露出脖子后面一圈白瓷一般的皮肤。 我才有些恍然,力不从心便请人代替,的确,我的臣子们只是提出了最好的建议来,完全没有针对沈约的意思……针对沈约的只是我而已。 从来就只有我而已。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我疲惫地摆摆手,梁漱玉明智地没有多说话,正要起身离去,我突然又叫住了他,“慢着,朕要去看看那些人头。”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事情,还是不要亲力亲为的好。”梁漱玉平静地拒绝我。 “怎么,你怕朕见了腿软给吓破胆么?”我微微一笑,“你不是说,破此案非沈大人不可,有沈大人陪着,朕总归是要好些的。” 既然阻止不了沈约的命运,那么,是好是坏,是劫是缘,我与他一起走下去。 过去已成逝水,未来还无法知晓,但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我都要陪着他,直到他先放开我,直到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 梁漱玉离开很久了,我才看着自己的手心,露出一丝苦笑。 还是,舍不得的。 37 我觉得我有些高估自己了,不得不承认,在深宫之中批了这么多年奏章的我,其实……根本就没有长多少见识。 叫一个皇帝承认这一点很艰难,但是,当这个皇帝面对琳琅摆满了架子,白森森地占据了整个库房的人头骨时,要想不承认这一点就很艰难了。 我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不过脸色想来是极其不好看的,因为陪同的梁漱玉颇有些担忧地瞅了瞅沈约,沈约回他一个淡淡的眼色。这二位显然是身经百战,目不斜视,徒留我一个人腿软无力还勉强死撑。 “陛下……这就是所有的头骨了,臣仔细检查过,上面毫无血肉的痕迹。”梁漱玉拱了拱手,声音稍微有些迟疑,“无论是谁剔除了上面的血肉,都剔除得非常干净。事发当夜,库房是锁着的,臣亲自检查过,门锁没有丝毫损坏,值夜的看守也没有线索。”他又交待了其他一些琐事,便说在库房外候着我和沈约。 我一挥手便准了他。 沈约走到一侧架子旁,像抽出一本书一样抽出了一颗头骨,他的手抓在头骨上两窝黑洞洞的窟窿里,若有所思地凑近查看。 我深吸几口气,勉强抖擞精神从椅子里爬起来——梁漱玉安排的这把椅子显然是很有用处的,但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像个娇气的姑娘。 头骨稳稳地倒放在沈约的指间,那白森森的质感和白皙修长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在光与影的重叠下,竟然生发出一种致命的诱惑来,我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住。沈约微微将头骨转了个角度,我就跟着不由自主地转了转头,倒吸了一口冷气——头骨在沈约手中转动就好像是熠熠生辉的宝石在阳光底下晃动,每一个刻面都反射出变幻灵动的流光。 “很漂亮是罢?”沈约看破了我的心思,颇有深意地说,“这里面,盛的是一条生命,生命的光辉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头颅是人体气脉的集聚之地,翻转头颅,修道之人能看见生命的流光。” 我仍然移不开目光,只回了他一句,“可惜朕不是修道之人。” “但陛下已看见了。”沈约说得笃定。 我疑惑地问:“不是修道之人难道也能看见?” 沈约沉默不语,放下手中的头骨,又拿起架子上同排的另一个,转了话锋,“头颅上的血肉不是被剔掉的,而是……” 我等他的结论,他微微地低头笑起来,那笑里面有一点凉意,连带着他的话里也捎带了一点,“若我说,是被啃掉的呢?” 他话里的凉意隔空窜上了我的脊背,像条冰冷软腻的小蛇一般直溜溜地爬到我脖子,我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看充斥视野的头骨,不小心和一对空洞的眼窝对视……啃掉的?一夜之间,啃掉这么多原本栩栩如生的头颅? 沈约指了指头骨上的眼窝,“人的眼珠子一向是妖魔的美餐,我没研究过,吃起来的口感大约类似于马奶葡萄吧,就跟吃葡萄要剥皮是一样的道理,妖魔吃眼珠子的时候,一般都会把它单独挖出来。” 马奶,葡萄?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一看居然真看出来一道小小的印痕,也不晓得哪里来一股冲动,居然伸手上去触了一下——没有凹陷下去的感觉,就只是一道极微小的痕迹。 但它在那里,一旦被我发现,我的眼睛就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我又去挨个搜寻其他的头骨,结果都在同一处地方找到了那个痕迹。 沈约颇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头,问了个古怪的问题:“陛下也看得见?”他手指用力一按,按在那道痕迹上,淡淡的痕迹成了妖异的碧绿色,看上去挺诡异的,好像头骨的眼窝生了块铜绿。 我“呀”地一声低呼,“怎么回事?” 沈约的脸上有什么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掩饰性地笑了一笑,“没事。”他慢吞吞地描绘那个碧绿色的痕迹,姿态表情就像在郑重其事地临摹名家碑帖,“这个颜色可不常见。” 我有些光火,十分肯定这家伙藏着些什么不让我知道的东西,大概这些年我的帝策背得太熟,喜怒不形于色演练得太好,沈约并没有发觉我的怒气。 好在他继续解释道:“这满屋子头颅上的血肉不是给谁神不知鬼不觉地剔掉,而是被某个东西一夜之间吃掉的。”他姿态优雅,环视一圈,操着波澜不惊的语调陈述这个事实。 我只觉得自己的腿好像更软了…… 他顿了顿,又说:“虽然不能肯定,但我觉得,我们只要找到这个东西,就能解开于常惨案的真相。” “你,你是说他们都是给妖怪吃掉的?”我瞪圆了眼睛,有往后急退五步的冲动,满室白花花的骷髅都在我眼前乱晃,活像一层层的招魂幡…… 沈约抓住我的手,把我已经有些半边瘫软的身子带进了怀里,一面轻轻地笑:“人对于妖怪来说,就像母鸡之于狐狸。只不过……” 好奇心让我忘记了推开他,扬起脸等他的下文。 沈约淡淡地说:“只不过——这只妖怪出乎意料的贪婪,也出乎意料的可怕!” 贪婪,看看这么多血肉变枯骨的骷髅就知道了,可怕……看看一夜之间啃噬殆尽的速度就可见一斑。虽然我不通晓这方面,凭着直觉也晓得这是一只大妖怪,恐怕道行很深。 “当然,妖怪只不过是猜测而已。”沈约的语气有些飘渺,那里面藏着一丁点儿不能被外人察觉的,失落。 我正准备推开他的动作因为这份失落缓了下来。 “自从那一场大梦初醒后,我便感知不到妖鬼精怪神的气息了……”他自嘲地叹了口气,“恐怕是因为,我修行尽废的缘故,修道之人的五感,已成烟云。” 心里蓦然一痛,仿佛有谁拿着刀子活生生地剜了进去,抬眼看他,他仍然是有些迷茫的表情,然而这迷茫却叫人揪心地痛苦。 这是不公平的……一个念头升起,对于这样的沈约来说,我已将他害成了这个样子,怎还能再隐瞒过去继续欺骗他的感情? 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能做的,只是紧紧地回抱住他——反倒是他给我吓着了,轻拍我脊背,温声安慰道:“没那么夸张,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语气急转,沈约斩钉截铁地宣告:“就算没有五感,那只东西也休想遁形!” 我将脸埋在他怀中闷闷地笑了……这样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样子……还真是久违了。 38 一连几天,我没再见到沈约,他四处奔走,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最近一次听见旁人回报他的消息,说是这厮上山采药去了…… 那道碧绿色的痕迹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盘盘绕绕,总像是能组成什么更熟悉的图案,搞得我茶饭不思,就连早朝时俯视众臣,看每一位卿家的脑门上好像都在冒绿光。想抓住沈约来仔细问一问,偏偏这家伙死活不给我机会,皇帝陛下我体谅他查案的辛苦,也不好意思老着脸皮屡屡传唤他。 不,我才不承认我只是单纯地有些想念他。 就这样忍耐着,终于有天把他给盼回来了,他穿着一身梨花般洁白的衫子,高高地束了发,带着一股子草木清香施施然走进来。 哦,腰间还不伦不类地系了个青不拉几的葫芦。 他见我的眼光只盯住他腰间的那只葫芦,于是不负我期望地拍了拍,葫芦一前一后地晃悠,他恭敬地向我见了礼,起身的时候,那葫芦还在止不住地摇晃呐。 益发肯定,这葫芦有古怪。 我酸溜溜地瞥了他一眼,道:“呦,卿家在山中待了不过几日,倒骗了一身仙气回来。” 神仙永远是我心里的一个结,这话说完了,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 他倒笑容满面地解下葫芦,“笃”一声放到我眼前。 离得进了,才发现他墨云一样的头发上凝着几滴露水,一笑便濡湿了鬓角,发如鸦羽,眼神如玉。我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不动声色地侧开了。 “陛下似乎喜欢微臣的这只葫芦?”他把葫芦往我这里推了推,“既然这样……” 在沈约白皙纤美的手指衬托下,那只原本青不拉几的葫芦居然显得青翠可爱起来。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看再看,目光被吸在那儿,不动了。 今天以前我不知道,原来我还喜欢小葫芦。 “陛下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花儿?”沈约岔开了话题,声线拉得细细幽幽的,“朝开夕落,暮生晨死,一生绽放一次,花色浓重深紫,蕊青绿,常生长于岩缝谷底之中,非要强悍的猎户或是经验丰富的采药人,才能一睹她的容貌。” 沈约慢慢地拨开了小葫芦的塞子,语调放得很轻,很不在意,“这花叫做朝暮堇,葫芦里装的,是花心上凝结的露水,传说中,百鸟之王凤凰性子好洁,鸟雀取此露水敬献,往往能博得凤凰大人浅浅一笑。” 我向葫芦深处望了一眼,依稀瞅见水汪汪的一团,花心的露水,能有几滴?那什么堇又如此难找,聚集这一葫芦怕是非常不易。如今沈约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就把他几日来的辛苦成果送给了我。 从小到大,几次相聚,几次分离,他,他还是第一次送这样重要的东西给我……虽然心里痒痒的想伸手就把葫芦夺过来抱在怀里,但脸上还是绷紧了,谨慎地问:“这东西能做什么用,朕可不需要招凤凰。” 沈约眨眨眼,“送给陛下的东西一定要有用?” 我险些给他气破肚皮,“也就是说你这几天在山里待着一无所成?朕叫你查的案子呢?尽弄这些有的没的!” 沈约还是一脸淡然的样子,但我注意到一抹暗色滑过他眼底,似乎又在隐瞒着些什么。 他送这个小葫芦给我,有什么用意呢? 非到谜底揭晓,我想从他嘴里套出答案来简直就是做梦,我也不抱这个希望。 “如果没有用处,陛下就不愿意要我的东西了,是吗?”沈约目光一紧,接着尾音上扬,眼神也冷下来,“陛下只愿意留下有用处的东西,只愿意在意有用处的人,对吗?” 如出一辙的神态,这就是沈约以前受到伤害时的表情,宛如一只重锤,把我的心敲得粉碎不留渣。 我忙将那葫芦圈进自己怀里,笑道:“爱卿多心了,朕岂是那样不留情面的人。既是爱卿所赠,朕好好留着便是。” 算来我捡回他至今,也没一日像今日一般说出这样的软话——我已经见不得他露出受伤的表情了,这份依赖,这份眷恋,在与日俱增。 我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深深地不安。 见我答应了,而且态度出乎意料的好,沈约的脸上滑过一丝吃惊,转瞬即逝,接着神情一变再变,望着我把葫芦收起来,似是想说什么。 他忽而狠狠把牙一咬,好像要把自己的念头给活活咬断,然后我听见一句毫无边际的话。 “月上流火,此心不休。”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刚刚反应过来他作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表白,立刻面颊发烫,头向右侧,两手下意识交握,把小葫芦攥得紧巴巴的。 我非常憎恨自己这样不庄重的举动,但是身不由己,这时候做主的已经不是我的理智,而是那颗砰砰狂跳的小心脏。就算理智跳出来说了一千遍要克制,就算帝策里一堆一堆的箴言都变成石头砸过来,不,不要说帝策了,哪怕父皇和老师再世恐怕都吓不住我。 蠢蠢欲动的情念,压滞多年的相思,一旦失去控制,冲破堤防,便是洪荒灭世的灾祸。 这不怕死的情,熬不烂,斩不断,冻不僵,烧不穿,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它的爆发,它自胸口燃起,像一簇热烈的火焰,又像一波汹涌的浪潮……身为皇帝的我,只能向它臣服。 只能,臣服。 我眼角余光瞥见沈约慢慢挨近,愈发僵直在椅上不敢动,我心里明白接下来会是怎样的结果,却还暗自期待那种结果……终于,风雅清绝的沈大人带着满身的草木清香直接抱住了坐着的我。 这与前几次鼓励安慰性质的拥抱完全不同,我能够从里面嗅到一丝火热而蓬勃的烈焰——这是绝无仅有的独占欲,是风雅清绝或油嘴滑舌的沈约从不曾对我展示的另一面。 察觉到这一点的刹那,我着实僵硬了一段时间,不习惯这样直接的身体接触,自从小时候无意中目睹了父皇与老师的那一幕,我对这样的事情简直可以说是厌恶憎恨到了极点! 我还记得那是平日里老师教习我与沈约的书房,只斜斜安放了一方窄窄的睡榻——那日是黄昏,我和沈约去打枣,一人打了一箩筐小枣,有青的,有红的。 红的脆甜,青的酸涩。 我又想捉弄沈约,捡了最大最红最好吃的一把,用衣角兜住,剩下一箩筐一股脑甩给了沈约。自己抢先一步溜进村里,想捧一把甜甜的小枣孝敬老师。 他一定会露出那种好看的笑容,抱我到膝头坐了,让我枕着他的肩看落日。 我依恋他,我喜欢闻他身上淡淡的白梅花香。 可还没走到近前,我便听见一种很不寻常的声音,这声音很轻,以至于若不仔细捕捉就会察觉不了。我放低了脚步,猫着腰,一点点挪到窗下。 窗户显然是匆忙之间推上的,最下面留着一丝丝缝隙,如果我不是个垂髫小儿估计根本不能够将头探进里面。 我艰难地别着脖子,尽量让一边的眼睛和耳朵取得均匀的角度,甚至还不忘将小枣谨慎地揣在怀里。一丝细细的抽气声传到耳朵里,于此同时我看见老师修长的五指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身子弯曲到了一种极致的弧度,宛如天鹅尊贵的颈项,笔直的双腿有一只正无力地侧垂在边沿,另一只高高地驾在了身上那人的肩膀上,随着规律的摆动,两人的黑发密密匝匝扑满了整个窄窄的睡榻。 他身上压着的人吐露了一声极重的呻吟,沉沉地呼唤:“念君……” 那声呼唤熟悉极了,熟悉得好像一想就能明白,熟悉得我只要一想起,就止不住地呕吐。 竟是这样残酷又直接的戏码。 我替我那未曾谋面的母亲,无辜的母亲,憎恨着……我替我自己憎恨着,我甚至还替怀里快要捂热的小枣憎恨着…… 老师,你为什么要对我笑?为什么要教我念诗?为什么要教我知礼?为什么要让我去定国安邦?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光,我趴在墙角下,怀中的小枣迸散一地,我静静地望着它们,它们却已经身不由己地停不下脚步。 这些最大最红最美味的枣儿啊!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跟着直溜溜滚动的枣儿顺着墙根往远处爬,刮破了衣衫,两手里全是污泥。枣儿顺着坡滚动,我有些渐渐跟不上了,没头没脑地追着,一头撞上一件物什儿。 哦,这不是物什儿,物什儿没有这么温暖。 一双肉呼呼的小手刮刮我的脸颊,手的主人歪着脑袋脆脆地问:“筠筠,你怎么哭了?” 39 “筠筠,你怎么哭了?”经年光阴霎时如尘埃般散去,一缕清风吹散烟尘,有个人站在风里这样问我。 他的手,怎么能这样温柔呢,他的唇,怎么能这样柔软呢?他的吻,怎么能这样叫人沉醉呢? 昔年雪里,他背靠梅树,衣衫胜雪,墨发如丝,手边一盘碧盈盈的葡萄,瞬间回望,眼波四溢,扎根在我心里。 西郊再逢,他发髻高挽,面容清绝,手在门边,如幕眼帘见了我微微开合,不惊不讶,无喜无悲,谁承想在那里时候,就已沦陷。 兰操曾对我说,世间没有偶然,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我用手碰了碰脸上,真的有泪。 沈约把我的手拨开,将我怀里捂着的小葫芦取下,放到桌边,然后用自己的唇来描绘眼泪的轨迹。 湿润的,咸涩的,冰凉的,温热的,我紧紧地闭着眼,挡不住眼泪汹涌。 为什么会哭呢?也许是羞恼,也许是后悔,也许仅仅是,惋惜罢了。 “筠筠……”沈约抚摸我的头发,再度开口低唤。我睁眼,一片泪水的迷蒙之中只见到隐约眉目,我的……沈约啊! 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像梦里百转千回的那样动作,细细描摹沈约脸上的棱角,他一直垂目看我,此时罕有温顺地合上眼,翘翘的眼睫毛在我的手掌心扑腾,像一只不安分的蝶。 我的心跳跟着这只蝶的节奏,心尖尖一突一突——我喜欢他,始终如一。无论我怎样嘴硬心狠,丝毫不能改变事实。 我就是可悲地喜欢了他,无计可施。死心地垂了手,面对沈约投注在身上的视线,耳朵尖跟点着了一把火似的——有些认命性质地扭过头,感觉到沈约扣在我腰上的手蓦然一紧。 烧着的耳朵尖被谁轻轻地吻了一下。非但不能缓解热度,反而让我觉得更烫,这回连脖子都烧着了。 不由地把身子再向里缩了缩,鼻梁简直贴到了墙壁。沈约低低笑了声,一把拉我出来,麻利顺溜得像是勾出藏在田螺壳里的小嫩肉。 唇齿一凉,再一热,有什么可恶的东西放肆地卸掉了我的防线。我半张着嘴,舌头在里头无措地躲藏,他翻天覆地地追,我慌里慌张地躲,一口气上不得下不来,憋得我眼泪又往下掉。示弱地扯扯他的衣袖,他终于肯放过我,然而只是缓了小小的一口气,又蛮横地欺过来。 我只觉得周身发软,魂魄发飘,意识都升到了半空中,理智早就不晓得在哪个角落里打瞌睡。若不是沈约搂着我,恐怕我整个人就没形象地瘫倒了。 生生叫他一个吻欺负成这样子。我不甘心,也要叫他吃吃苦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冲着他的腰眼狠狠地揪下去,他略微吃痛,回敬性质地在我脖子上啃了一大口…… 我早该知道不能轻易惹上沈约,他的报复是我所承受不了的——只听一阵“撕拉”声,他干脆果决地扯散了我的衣袍,春日微醺,我穿得也轻薄,外袍连同里衣一到散开,还开得很彻底,没给我留半点脸面。 “你干什么!”我慌了,一面遮掩一面质问他。 他用行动回答了我——直接堵上了我的嘴,两手一使力,我立马双脚离地,眼前天旋地转,竟被他一甩手给扛起来了! “喂!放我下来!”我使劲捶他的肩头,却不敢闹腾得太大声——喜官就在不远处,若给他听见我还要不要脸了! 沈约却像得了什么赦令一样,“哗”得把我按倒在桌上,他动作太快以致于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双腿就被他分开了。 “你……你……你……”我越说越小声,脸颊却越来越烫,更恐怖的是,居然无法推开他。似乎一接触到他的那双眼睛,全身的力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人,我曾欠他那么多,他如今就是要我的性命,我也要照给不误的。 何况他只是…… 内心深处有一个羞耻的声音细细地说,别犹豫了,你想要的!你想念沈约这么多年,你以为是什么原因?是的,你愿意,你愿意接纳他,来吧,就像十七岁那年一样,到后来你难道不是乐在其中吗? 这声音越来越洪亮,铜锣一样在我脑海里面敲打,我昏昏沉沉地躺在桌上,两只眼睛虽然是睁开的,但只见到一片朦胧。 “筠筠,抱紧我……别怕……”沈约将我的手环到了他的脖子上面,我知道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因为在十七岁的时候,我疼得天翻地覆…… 那个时候很单纯啊,沈约搂着我的腰,白净的面庞上尽是紧张的汗珠,瞅瞅我,又低下头,睫毛不安地抖动……我也十分不好受,虽然我一喊疼,他就立刻停下动作,但那样丝毫不能减轻痛楚。如此这般反反复复,两个人都是一身淋漓大汗,我更是痛得死去活来。 最后是沈约先结束了那场酷刑,之后我再没有让他碰过我。 可是,现在他已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我和他年少钟情的岁月,那些青涩的,懵懂的天真。我用雪团砸他的脸,他把雪抓下来傻呵呵地笑。沈约小时候真可爱,圆滚滚的身子时常走不动路,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喘着粗气,叉着腰,不停地喊:“筠筠,你慢点!” 经过的农妇对我们无奈地叹气,有时候抱怨上一两句,“先生的那个娃怎么一点也不安生……这么小就会欺负哥哥了!” 我听了,只会笑得更加放肆。 林间月下,曾有多少回见证了我和他的欢声笑语? 那样憨憨傻傻,笨笨又胖胖的沈约,怎么会有吸引道学高人的气质?这是小时候的我怎样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但是,有一天,一位修行的老道士瞅见了正在湖边摸鱼的沈约,笑着问了他几个问题,就搂着他的肩膀去找先生了。 我才知道,沈约要走了,他要离开我去学道了……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我装作镇定淡漠的样子,没有挽留他,直到他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皮来跟我道别,我的内心才有些地动山摇的前兆。 他是真的真的要走了……我没机会欺负他了,我没机会指使他上树打枣下河摸鱼了。 沈约的眼圈红红的,他攥紧包袱皮,他对我说:“筠筠,你等我。” 我硬撑着回他:“等你干嘛?” 沈约昂着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长大了,我总要与你一起的。”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其实,我也不想走的……但是,师父他说他可以教我修仙,唔,就是很厉害的那种修仙法,我要是学会了,就能保护你了。我,我还可以帮你找到你娘……” “谁要你来帮我?”我狠狠地一跺脚,“我娘我自己会找,我也是个男孩子,难道还不会保护自己吗?你这个笨蛋!” 沈约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忽然往身上摸出把剪子,“哢嚓”一声剪掉我的一绺头发。我气得一蹦三尺高,“你搞什么?” 他呲牙笑了,“书上写过,结发做相思,我不太懂什么意思,老师说,只要两个人把头发栓在一起,就一辈子都分不开了——老师又说,相思很痛苦,肯定是不好的,所以就由我一个人来。” 他说的话我有泰半听不明白,但好像是晓得这一绺头发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于是我大方地说:“那就送你了吧。” 沈约把那绺发丝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揣进怀里,眼睛亮亮地瞅着我,“筠筠,你会等着我吗?” 我直觉地无法拒绝他,鬼使神差地承诺了:“嗯,我等着你。”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里发生过许多事情……首先是老师离开了,我听村口的老村长说,战火绵延到了中原,帝都眼看着就要失陷了。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帝都,那是什么地方,跟我有关系吗? 但是,我的老师他显然是坐不住了,他关心我的父皇……哼,他当然得关心! “阿筠,你留在这里,这里是最安全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出去!”临走前,老师这样嘱咐我,他看起来十分不安,神色倒还是镇定的,“不要叫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如果有可能,隐瞒一辈子!” 老师摸了摸我的发旋,神情有些飘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千古艰难唯一帝。” 我住在那个偏僻的村子里面,偶尔听见人们议论一些战事的消息,大概晓得,金兵曾一度攻陷帝都,但不知怎的,又莫名其妙地退兵了,再来就是父皇又重新主持了大局,老师却失去了踪迹。 这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我仅仅在等待而已。 终于有一天,我等到那个人,然而,已经十年踪迹十年心了。 有的时候我宁愿沈约一去不回头,也好过被他的师妹指着鼻子骂,兰操是个文雅的女孩子——大司监教出来的徒弟没有一个差的。但就是这样文雅的女孩子,冷冰冰地,嫌恶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肮脏的饭团,以一种不堪的姿态死死地黏在了沈约的衣领上。 她轻蔑地指责我,只不过是一块阻止沈约跨上云端的绊脚石。 “只差一步,师兄只差一步就可以聚齐三花,飞升成仙——我们修道之人,殒身不恤所追求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她的目光化作利剑刺穿了我的身体,“可是你,把这一切全都毁掉了!你毁掉的是我的师兄!如果你还有哪怕一点点良心,你还念着我师兄当年的一点点好处,你都应该忘记他!他找不到你,也就不会自毁修行,他找不到你,他就死心了……” 40 我很庆幸兰操没有像骂街的泼妇一样扑上来揪我的领子,拽我的头发,划我的脸,她自始而终都是冷淡而克制地发泄她的怒火。 她的话里没有一丝脏字,却字字句句戳得我体无完肤。在她面前,我像个羞愧的罪人,被绑缚刑场途中还要挨上路人的口水,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不,我感觉我比那些臭鸡蛋和烂菜叶子还不如。 是我引诱了他。 他如果不碰我——没有我们那一次酷刑般的下午,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是我让他回不了头,是我逼他留下来。我晓得,沈约对修道并非没有眷恋,否则他也不会有飞升的机会。 怪只怪,他先认得了我。 如今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他不会再记得,结发做相思的是他,离离从此辞的是他,恩爱不相疑的是他,何如盛年去的也是他。 沈约仅仅是具空壳罢了,里面盛的是大梦初醒的迷茫灵魂,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把他当成了寄托相思与悔恨的替代品——我的沈约回不来了! 可悲的是,我虽然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每当面对他的眼睛,我就会变得不能控制自己……我紧紧地缠住他的腰,痛楚与欢乐像交叠不休的浪头,渐渐令我不能自持,我拼着本能合抱着他的脖子。起码在这一刻——起码在我接纳他的这一短暂的时刻,让我相信,这是他…… 在那一波快感的最高峰,沈约用牙齿细细地咬住了我的耳垂,接着他沉沉地说:“筠筠……我不会离开你。” 他怎么知道?这正是我隐藏在最深处最脆弱的恐惧! 我后悔了,我害怕他知道真相后又一次离开我……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先是老师,再是父皇,然后是阿墨,最后,我绝不希望最后是他! 我怀着这样强烈的渴望与祈愿,疼痛到了极点,欢乐也到了极点,同时疲惫也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最后昏昏沉沉地倒在沈约的怀中。 “唧——唧——” 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耳边扑扇翅膀,好像有什么凉凉的东西钻进来了,我的脸颊被什么东西“笃”地啄了一下……尖尖的,滑滑的,凉凉的,像涂了层蜡。 掀开被子一睁眼,阿绿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审视我——这让我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有了一种捉奸在床的感觉。 给沈约玩了命地折腾一下,全身都快散架了,与此同时这只不懂得审时度势的笨鸟站在脸旁边盯着我猛瞧,任谁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吧。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指望把它赶走,谁料到这鸟只是往旁边腾挪躲闪了一阵,不多久又飞回来了,严肃而认真地瞅着我。 这样可怕的样子——好像在它的眼底隐藏着什么未说出来的话。 我全身的寒毛“嗖”得一下立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定是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东西在我脑海里忽闪而过。酸痛疲惫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挺身半坐起来,强迫自己回溯过去的思路。 头痛——想到那场疯狂的欢爱,我就有种古怪的感觉。我明明不是那样荒唐的人,怎会任沈约予取予求? 沈约在隐瞒着什么,这是我早就知道的。 但我从未想过他到底瞒了我什么,以前我以为只不过是于常案的真相,可是现在……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叫我“筠筠”,不止一次。 这是失忆的沈约绝无可能知晓的名字。 我的目光突然落在桌上的小葫芦上,阿绿“喳喳”地叫起来,自床边像箭一样冲到葫芦嘴上站着。 葫芦没有塞上,阿绿把小小的脑袋凑过去瞅瞅,又抬起头来看一看我,它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呢? 我忍着痛楚翻身下床,尽量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地去摸小葫芦。 葫芦里面是空的——所谓什么朝暮堇的露水没有了。 阿绿一拍翅膀,我回头,它扑棱棱地飞走了,尾羽展开又迅速合上,像一柄黑缎面的小扇子。我愣愣地看着它飞行的轨迹,心里面说不出怎样的滋味。 沈约一直没有出现过,我也不想传唤他,直接带着装朝暮堇的葫芦去找已经隐退的张衡。 讽刺的是,他现在是我除了阿墨以外唯一相信的人。我相信,他能给我一个答案,尽管这个答案可能不是我心里面真正想要的。 张衡仔细端详了那个葫芦,又向我反复确认了朝暮堇的名字。他的眼睛里面闪烁着稀有的激动的光,拿着古籍的左手在颤抖。 那古籍缺页烂角,脆薄的纸张上用精致的油墨印了一种花,花色深紫,蕊色青绿,花开重瓣,妖娆婀娜中有一种亭亭玉立的兰花之美。 很少有深重色的花能美得如此清丽的。 “如果真是朝暮堇……”张衡整理出一句完整话来,“这葫芦装的可不是露水。” 我挑了挑眉,等他的下文。 他不负所望地接口道:“而是朝暮堇的花蜜。” 我将沈约告诉我的那些重复了一遍,还十分想问那些东西是不是也是他骗骗我的,忍了又忍,没能问出口。 “朝暮堇的露水传说中确实能引来凤凰,但是它的花蜜却更加稀有。”张衡轻叹一口气,“我只是在古籍中看到记载,绝没想到此生还有缘分见到它,实在是……”看样子他又有激动万分的趋势。 我赶紧打断他:“它的花蜜有什么讲究么?” 张衡摇头晃脑地诵道:“凤兮凤兮,百鸟取蜜。雀兮雀兮,我心戚戚。”他回味完余韵之后,才慢慢地说,“朝暮堇的花蜜是最昂贵的贡品,也是鸟雀,特别是凤凰,用来求偶的上等材料。” 求,偶?我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沈约把它送给我,那岂不是…… “陛下——”张衡老头看我完全跑偏,终于忍不住把我的思绪扯回来,“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这花蜜的香气凡人是闻不到的,它对普通人而言就像一滩水一样平常,扔到哪里都不会多看一眼。但是——” 最怕就是他口中的“但是”,我硬着头皮问:“怎样?” “对于鸟雀一族来说,朝暮堇的蜜,尤其是它的香气,具有催情的效果。” 我耳边“嗡”得一声,接着张衡的声音就只是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地传过来了,“它只能保存在青苗的小葫芦中,一旦拔开盖子,香气四散,就会挥发得一干二净。它的宝贵也就在于它的易逝。” 41 一时间我感到头晕目眩,阳光是那样刺眼,手腕是如此酸涩,稍稍往后挪动一下都要筋疲力尽了……胸口牵扯起一股刺痛,这样的痛觉我已经很熟悉,这是要咳血的先兆。 然而,比这更让我绝望的是——沈约欺骗了我。 我向他交付了我的全部,他欺骗了我。 “陛下?”张衡关切地叫了我一声,我茫然地摇摇头,抓住那只青翠可人的小葫芦,忽然抡圆了臂膀就狠狠向下摔去! “啪” 它好像一块碧琉璃般碎了,只发出一声极微小的惨呼。与此同时还有张衡的浅浅一叹,“可惜了……那可是古籍里才有记载的青苗小葫芦啊……” 很遗憾,破碎的宝贵已经太多了!值得惋惜的东西还少吗? 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这句话做出什么表态来,喜官的声音就隔着门缝蹿进来。 “沈大人,未经陛下传召,您不能进去……”他的声音提得高高的,好像是特意为了让我听见。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失去任何反应能力了,可是这一次我的动作迅疾如电,一出手就把门反扣上了——张衡和我被关在里面。 这里是张老头为了退隐而盖的茅草屋,三面环水,只有一处小径通向大路,推开窗户就能看见碧波万顷的湖。 “陛下这是何意?”素来喜爱沈约的张衡似乎对我这样的举动很不满意,而这一次本就是我和沈约之间的事情,将这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家牵扯进来,我也十分抱歉。 我背靠门板,仰面朝上看,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了,“区区一扇门,拦不住沈大人。” 从早上起床,我没有进食也不曾饮水,此刻急怒交加,更感觉不到饿了,只觉腹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灼灼地疼,也不知道是否是饿过了头的缘故。 门板外面很是寂静,我几乎能想象白衣清绝的沈约立在那里对着门思考的模样……也许是微微皱着眉头的? “筠筠,开门……”片刻之后,他简短地命令道。干脆果断地直接丢弃敬称和名字,是他的风格。 虽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张衡还是听见了,这位老人家用某种惊恐的眼神看着门板——我想他是在替沈约捏把汗。 我不回答。 沈约又敲门,有些急躁地催促:“开门,以后我什么都能依你……你现在的身体根本……” “够了!”我截断他,顾不得受到了惊吓的张老头,“既然这样,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我来问,你来答。”这种时候,我在沈约面前已经不是一个皇帝了,多年的积欠,索性一朝还清吧。 还想说话,腹中突然一阵绞痛,我大汗淋漓地滑下来,以一种十分难看的姿势蹲到了地上。 但是那个问题对我而言太重要了,它几乎快要夺去我的生命……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我带着一点嘲笑,拈起一片青苗小葫芦的碎片。 那边隔了一会,我听见他答:“是。” 简短不带感情的一个字,或者说,我已经没有揣摩他语气的精力了。 “但这不是重点,你快开门——”沈约的语速加快,声音里明明白白透露着焦灼。 “等我问完!”我再一次掐断了他,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撑地,张衡要过来搀我,被我挥退了。他识趣地退到房屋一角,沉默地观看着这场对峙。 病弱的皇帝和他的臣子,张衡不会想象得到,竟会有那么多说也说不完,道也道不尽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 “昨天是你安排的,对不对?”我接着问。 我为自己此时此刻的平静而惊讶,那就像是,尖针刺进腐肉,皮肉外翻,伤痕累累,却没有半点痛觉。 那边比刚才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没有直接回答,“不是你认为的那样……”顿了良久,近乎恳求地再次叩门,“筠筠,开门好不好?你现在的状况……” “我认为的是哪样?”我用反问压住了他的话,我知道,只要让他有机会劝说我,他一定会胜利。我这个人心软又脆弱,对他,更加没有半点办法。 我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打动我的机会。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七年前那么狠心地抛弃了你,残忍地丢下你在痛苦中挣扎,却在昨天……如果这是你的报复,我不得不说,那很有效果。”我骤然攥紧了手中的碎片,掌中现出几缕血痕,深吸一口气,方才接下去,“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那么你已经可以离开了——当然,如果这还远远不够,那你就进来吧,用你愿意的所有手段,向我报复。” 我向旁边让了让,给沈约留足了开门的空间,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或者说,我甚至没有力气给自己换一个稍微体面点儿的坐姿。 门微微一动,我就狼狈地蹲在那里,看着它先展开一条缝,接着大大地敞开,露出白色袍子的一角。 我用尽气力,朝沈约绽出一个微笑,而后者脸上露出了哀伤。 他有多爱我,就有多恨我,换句话说,他有多恨我,就有多爱我。所以我宁愿看见的是一幅仇恨入骨的表情——总好过,他用这样哀伤而同情的样子,像望一条无家可归的老狗一样,看着我。 在这目光下,我自己都会嫌弃自己。 张衡见机地闪出门去,一个老头能有那样的速度也算是奇观了。 沈约心痛地朝我低下身子,而我下意识地往撤退——我的后面就是门板,所以后背与门板撞击发出一声响亮的“砰”。 疼得我眼前直冒金星。 沈约没有停住,一步跨上来,直接将我困在他与墙之间的小小距离中,不老实的手摸上了我的肚子,正正好好贴在那片灼痛的区域,凉凉的感觉让我很是受用。 似是再确认什么,而后飞快地放下心来,“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么?”这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 我愣住了,他这个样子十分像一个照顾怀孕妻子的丈夫,兴奋地听完胎音之后,再关切地问妻子:“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该死的,我都要给他气炸了! 他好像根本就没听见我方才说的那番话,手臂揽住我的脖子,再用力就想把我抱起来。我方寸大乱,急忙喊了声:“你,你住手!” 沈约瞒着我许多事情,而我一定要弄清楚,决不能被他轻而易举地就糊弄过去。 “我要听你解释,关于这许多事情。”我理理思绪,“你是怎样想起一切来的?七年前又为何失去记忆?谁在暗中帮我你?还有,朝暮堇是鸟雀一族的……催情药,为何会对我……有效力?”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我审视他,一字一句慎重地问。 沈约苦笑:“筠筠,这么多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个?”他转脸看见了碎成八瓣的小葫芦和我手上的血痕,眼光没有落在我身上,说起话来格外飘渺,“——你还信我吗?” 如果不是屋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不会认为他在跟我说话。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自己……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大概只有无尽的悔恨和遗憾吧。 “如果信我,就不要问——不要问这些问题。”沈约还是没有看我,这无疑是很少见的,他说话时总爱盯着我的眼睛,那种深切诚恳又高傲的目光,说句不争气的话,能把我的整个儿灵魂给吸进去…… 只有在撒谎的时候,他才不敢看我。 我想到这里,心都凉了。 我回答他:“我不问——却不是因为信你。”手握成拳,几乎到了强迫自己的地步,“而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听了……” 他蓦然怔住,倏地抬头,露出罕有的失措表情。 我揪紧领口,死命忍耐着,微微弯起嘴角,使劲地翘高弧度,淡淡地说:“沈约,从今以后,你我只有君臣之义。你尽臣子之道,我也会行使为君的本份,” 腹痛如绞,让我把下一句话给活活咽在了喉咙里,但它很快就随着一口鲜血一起喷出来了,“道理很简单,你背叛我,我便要你死!” 一个死字尾音未落,沈约居然笑起来……我没看错吧,他确实是在笑的,由悲而喜,一瞬之间。 他的手环过我的脖子,用雪白的袖子为我擦拭口角的鲜血,说出来的话像是什么庄严的承诺,“是啊!如果我背叛你的话,陛下,就请取走我的性命吧。” 我太虚弱了以致于没有反驳的机会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他的手摸到了我的肚子,我觉得一股温暖的气流随着他的动作在皮下游走——温暖得让人想睡觉。 这么想着,然后我竟可笑地蜷在他怀里睡着了。 42 “你确定他能承受得了吗……这些年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有个清亮而陌生的声音这么问,那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凉意,没有关切,有的只是旁观者的自在愉悦态度。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另一个回答的声音倒是很熟悉,唔,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等一等,我快要想起来了…… 一波剧痛打断了我的思路,疼痛仿佛一柄板斧,从容地劈开了我的身体,震荡的余波令我昏聩茫然。 “快要出来了……”陌生的声音透着一点兴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后裔出世,只可惜这小家伙注定要沦为……” 沦为什么?我想听下去,可是声音没有再响起。 疼占据了我的所有意识,两腿之间那个羞耻的部位好像一块破布被人活生生剪开,“刺啦”,支离破碎。 “可真是漂亮啊……不过,你确定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不会被吓死么?”陌生的声音挨得近了点,饶有兴趣地问。 吓死?我为什么要被自己吓死……意识还是很模糊,但我想睁开眼…… 手指努力地动了动,手边毛茸茸的——像铺了一床的羽毛垫子。不对,我的床上可没有这种东西……这里是哪里? 说话的人是谁? 再一次阵痛像浪潮般席卷了我,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无尽的黑暗,我知道我已经快要疼昏过去了。 “这样不行,你再为他度一些!”陌生的声音急促地命令道。 口唇上袭来温软的感觉,接着,一股娟娟细流渗进来,甜美的,滋润的,像夏天的西瓜汁,“筠筠……筠筠……”耳边有谁这么轻轻呼唤。 那是谁呢?那是我最最重要的人啊!他的面庞像薄薄一层雾水,远远漂浮在对岸,前进一步,就烟消云散。 潜意识里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它提醒我,必须睁开眼睛,必须找到那个人,否则你会永远失去他! 失去他!这样的感觉就像凌迟,失去他还不如直接剜下我的心! 我这样奋力抗辩着,与铺天盖地的昏暗作斗争,与口唇间那甜美液体所带来的安逸作斗争,睁开眼睛,为了这个小小的动作我几乎快要耗尽一辈子的力气了…… 还是不行么,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眼睛边缘传来一点光感,循着那丝光感我睁开了眼睛——有一个人紧紧地搂住我,这个人好熟悉。 几乎没有犹豫,我自然而然伸手回抱住了他,他的耳朵在我的唇边,我就顺势挨上了,“宁之……”叫出这个名字,我有些慌张,“不要骗我!” “别骗我!”我声嘶力竭地喊。 身体毫无挂碍地与对方的衣料接触,这种奇怪的感觉只有在……我心一沈,手臂往下一坠,再一次摸到了铺满床榻的羽毛。 羽毛是洁白的,有丝质的光泽微闪,到了末梢,还点缀着鲜血一样的颜色,就像白丝缎上散落的红宝石。 比这些更可怕的是,这些羽毛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 “筠筠!”沈约一把捂住了我的眼睛,这充满刺激性的画面却没能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它不停地回放着,深深刻印在脑海里。 “迟了,他都看见了。”陌生的声音懒洋洋地说,“他自己是谁,早晚都必须面对,你无须替他遮掩——我们这样的种族,不接受软弱的后代。” “你看好那个东西就行了。”沈约冷冷地回答。 那边的人讶异地笑起来:“你竟然称呼它为‘那个东西’,要知道,这可是你的……” 与此同时,我拿下了沈约的手。 我本来指望方才见到的奇观是一场幻觉,或者说,起码是我想错了。可是,眼前的一切告诉我,没有变,没有错。 身后铺满了长长的羽毛,连最短的部分都延伸至脚踝,每一根的尾部,那些鲜红的部分闪闪发亮,像一个个眼睛,瞪视着我。 原本穿着的白锻寝衣敞开着,除此之外再无衣物,寝衣的下摆可怜兮兮地遮盖着身体。 求助性地望着沈约,指望他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在说,筠筠,这都是真的。 他旁边,有一个绿衣青年,手里抱着什么东西,正用软布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嘴角挂着一缕笑——那笑容是我所未曾见过的,那个独特的弧度有一个名字,叫做魅惑。 我一见到这个青年,他甚至不曾抬眼,可我错不开目光。 他先笑了,无声的微笑,红唇里露出细碎的牙齿。然后他才抬眼,晃一下颈项,很是优雅地调整了角度,接着那一双蓝宝石似的眼睛扫视过来——那真是货真价实的蓝宝石,甚至,是比蓝宝石更夺目的美丽。 “我叫殃。”说话的时候,他是不笑的。然而这更加令我惊讶了——因为不笑的时候,他的五官叫我迅速地回想起一个人来。 老师。 除却那双魅惑众生颠倒阴阳的蓝色眼睛,他们二人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得诡异,像得离奇,叫人背后的寒毛止不住地竖起来防备着。 殃的美丽是一柄切入骨髓的钢刀,美得叫人战栗,美得叫人发抖。奇怪的是,人对于恐惧好像有着一种天生的向往,愈恐惧,愈好奇,愈发错不开视线。 于我而言,最悚然心惊的还不止这些。 简单打量了我一阵,殃好整以暇地眯起眼睛,“不过,在很久以前,啊,记不清多久了,有一个人硬给我取了另一个名字——阿绿。他也不管我喜不喜欢,那样的人,还真是霸道呢……” 我如遇雷霆,五脏六腑连同头皮都在发抖,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阿绿不是那只扁毛畜生吗? 见我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他无辜地偏了偏头,向着沈约的方向,有些委屈地说:“你看,我吓到你的心肝宝贝了……” 沈约的表情类似吃了一堆数目可观的老鼠屎。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这诡秘的情景,妖魅难言的人,始终沉默的沈约,陌生的自己,大大超出了我所能接受的极限。我甚至觉得,能坚持到现在而不晕倒,实在是做皇帝多年宠辱不惊磨练出来的意志。 43 最终,打破沉默的人是我自己。 我忍住心头一波又一波奇异的感觉,指着阿绿的鼻子,问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难回答的问题——的确,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桩桩光怪陆离的陈年旧案杂合而成的泥淖。 “你是谁?”我吃力地问。 此言一出,沈约的脸色白了白,但他仍然抿着唇努力忍耐的样子。 阿绿笑了,“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你想要长一点儿的答案,还是短一点儿的?” 沈约的脸色白得像纸,看得出来,他十分不愿意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但他又毫无选择。似乎,现在控制着整个局面的人,已经不是他。 不是他……会是谁呢? “都要。”我直直地盯住阿绿美丽的面庞,虽然那让我产生一阵阵痉挛性的眩晕感,好像面对的是某位神祗,直视便是无可饶恕的罪孽。 “啊……”阿绿皱着眉思索了一下,“怎么说呢,用人类的话来解释——我可以说是你的母亲。” 我的眩晕感直接变成了剧烈的天旋地转日月无光,整个世界好像都暗淡下来了。 “我赐予了你高贵的血统和生命,是的,按照人类的想法,你该称我一句母亲。”阿绿笑眯眯地继续解释,唯恐我不能明白“母亲”这两个字的全部含义。 也就是说,我身上莫名其妙长出来的羽毛就是拜他所赐?我胀痛的脑壳得出了这样一个还算合理的结论。 “但是,对于孔雀一族来说,是没有‘母亲’这个字眼的。”阿绿的笑容骤然消逝,“我们的信条很简单,谁给了你生命,谁就是你的猎物。毕竟……孔雀永远是爱好吞噬的种族,刻薄而残忍,美丽而淫乱,就是我们的图腾。” 孔雀?我耳边一直回放着这两个字,好像重愈千斤的铁块,一下子把我心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我就捂着窟窿感受着汩汩流出的,温热而粘稠的血。 “美丽而淫乱,是我们的图腾。”阿绿这么说,而沈约的脸色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他就那样地看着我,但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惊讶或否认的意思。 有的只是沉痛的悲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背的一句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觉得冷,很想不相信他的说法,很想跳起来甩给他一个巴掌,怒斥他不要拿这些胡编乱造来吓唬我,但我最终只是把自己蜷起来——身下那个隐秘的部位痛得要命,我只能尽全力把双腿合拢。 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难以做到。 沈约张开双臂,把我搂到怀里,“筠筠,别再问了……” 他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脸朝着内侧,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算了,我才不信,风姿卓绝的沈大公子也会哭红眼睛,哭得连声音也变了。 阿绿微微张开的眼帘似在询问我,还要不要继续了? 我并没有闪躲,只是伸手在沈约背上轻轻抚摸了两下,“帮你恢复记忆的,是他,对不对?” 其实还有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我没有说出口,也没有那个胆量去证实。 回答的是阿绿,“是我。就在他跟着你回宫,你第一次宣召他的时候,我在殿下盘旋,第一次看见了他。”美丽的孔雀轻轻笑了起来,“和人不一样,我眼中所见的,只是一个残破的灵魂。” 唯恐我不能理解究竟已经“残破”到了什么地步一样,阿绿语气悠然,似在回味:“想象一下被虫蛀过的杨木料吧,原本光洁平滑的灵魂已经变成了坑坑洼洼的一团,中间一道长长的裂缝,很像一道横贯胸膛的巨大伤口。其实他并非失忆,只是活生生被撕裂了一半魂魄,因而好像一个行尸走肉那般活着。” 他玩笑般描述,我听得鲜血淋漓,胸口直发堵……可我不能去记恨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使沈约遭受那般痛苦的元凶,最不能原谅的人,就是我自己! 阿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意道:“最开始我只是惊叹——怎么一个残破到那样地步的人,居然还能活着?出于好奇,我窥探了他的前世今生,才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与沈约之间离合聚散,悔恨痛楚,已经苦不堪言,他竟将其定义为“有趣”。 还真是恶魔般的嘲弄啊! 他用手点点我,“你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两个人,魂魄中都是一样的伤痕累累。有趣的地方在于……”阿绿顿了顿,似在考虑措辞,“他的伤痕是拜你所赐,可你的伤痕也是因为他。哦,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就要死了……但是你却可以活着。” “你,你说什么?”我本能地感到害怕,是的,我太害怕了——怕沈约一直瞒着我的,是这个。 阿绿没有回答我,他交握的双手微微使力,只听“嚓”一声脆响,他手里的东西破了,流出透明的液体。我莫名地有些心痛的感觉,好像破裂的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而且,一旦破碎,就再也找不回了。 沈约听见那声轻响——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他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就像经霜的茄子在寒风里发抖。他把脸搁在我的肩头,我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错觉。 不是他在安慰我,而是我在抚慰他。他紧紧地抱住我,那就像是,我的身上有一种让他坚持下去的力量,他有了我,就可以坚定,他有了我,就有了一切的理由。 到底是什么事,把他逼迫到了这一步?我找不到答案,只能茫然失措地看向阿绿, 那堆破碎的东西已经不见了,阿绿手中只剩下一粒小小的丸子,散发着极淡的晕光,好像薄雾里的星星。 他一手拿着丸子,一手抬起了我的下颌,“吃下去,乖乖的。”他这么说,“阿筠,听母亲的话,母亲从来不会害你的。” 明明是那样美丽的青年,明明是那样凉薄的孔雀,为什么他的嗓音听起来这么温存呢? 我渴望母亲的怀抱已经很久了——久得我都记不清上一次被母亲揽在怀里抚摸是什么时候。沈约许过我的,他要帮我找到我娘……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沈约慢慢地松开了我,我睁大眼睛望着阿绿,而后者伸出一只臂膀,像一个温柔和蔼的母亲那样环住了我。 我倚靠在阿绿的胸口,耳边只听得见他深情的呼唤——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母亲的样子,我想那该是和煦如三月春光的面孔,柔软如柳枝的怀抱。 “乖阿筠,张嘴……” 我听话地张开了嘴,这个时候哪怕他喂给我的是毒药,我也认了 44 那粒丸子一接触到我的舌头,立刻就融化了,我甚至还没有尝出是什么味道,就像是张嘴舔到了一层霜。 阿绿笑起来——又恢复了独属于他的那种,魅惑难言的笑意。 残忍而刻薄,美丽而淫乱。 我的“母亲”,我那才匆匆见过一面的“母亲”,如晨起朝露般,消失在梦中。 他一把将我推了回去,沈约飞身上前接住了我。 我身上的羽毛不见了——我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沈约微微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有点苍白虚弱的味道。我的心突然像擂鼓一样剧震,阿绿说,孔雀的天性是吞噬,孔雀和后代是天生的敌人。 刚刚我吃了什么?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完,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阿绿淡淡地说,他的姿态高贵而清冷,收起笑容的时候,他的气质和老师有些神似。 老师……有什么事情不对,有太多的线索找不到答案。 “你走吧。”沈约冷淡地回应他。 “不——我怎么能走呢?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我的乖阿筠。”阿绿笑起来,蓝眼睛里像猫眼石一样聚集着一条细而亮的光线。 某种阴谋的丝线。 “滋味怎样?吞吃后代,这样的感觉如何呢?要知道,那可是一只还没有出壳的小孔雀呀……若是长大了,不晓得该有多乖巧,多漂亮。” 他话音未落,我霎时觉得浑身冰冷,手脚麻木,连动一动指尖都困难,腹腔内升腾起一股作呕的感觉。 我扶着沈约的肩膀,忽而排山倒海地吐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了,能呕出来的,全是酸楚的苦水和胆汁。 同时落下的,还有眼泪。 沈约不发话,既不辩解,也不喝止。他就静静地支撑着我,用手轻拍我的脊背,像一樽会动的雕像。 “他倒也真是心疼你了……苦心孤诣地瞒到现在。与此相比,我那外孙未免就有些可怜,还未能睁一睁眼,瞧瞧这个世间,看一看他狠心的父亲。”阿绿拈起一根线香,香燃到中间,金红的火点像一只眼。 “还不知道,他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阿绿天真地发问,探究性质地朝我歪了歪脑袋,就和以前他作为一只好笑的鸟儿时审视我的那些动作如出一辙,“不过,你就不太像我,更不像你那讨厌的父亲……唔,倒有些像我以前的主人,一样的善良,稍微难听点儿,就是滥好心。”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阿绿每刺激我一下,我就捂着肚子呕出更多的苦水。眼泪像是某种腐蚀性的液体,划过面颊时,痛如刀割。 “差点忘记说了——我的样貌,就是照着我的第一个主人描画的。那时候我还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孔雀,他收留了我,教我修炼。等我能够化身成人的时候,那帮烦人的老头子终于允许我位列仙班,作神仙嘛,没有一个体面的样子怎么行。我可不想和那些老头一个模样,于是就照着他的样子定下了自己的容貌。”阿绿的神色突然有些飘渺,似乎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些淡薄的时光,“后来……后来……” 他笑道:“后来我便有了你。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一颗蛋,唔,和你刚吞下去的那个是一样的。等后来破壳的时候,丑极了,偏偏赵兰渊拿你当个宝一样。他明知道,你根本不是他的骨肉。” 正在呕吐间歇的我闻声而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与思考。 赵兰渊是我父皇的名讳,而他刚刚告诉我,我和我的父皇连最后一点血脉上的牵绊也没有了。 “孔雀一族,都是美丽而淫乱的生物。赵兰渊这个愚蠢的家伙知道得很清楚……他居然肯认你,还立你为太子,我知道——”阿绿抚摸着自己的面颊,嘲弄地说,“不过是因为这张脸罢了。” 那张和老师一模一样的脸露出了一丝往事不可追的怅惘。 当年那些人事早已绝尘而去,踪迹全无。我宁可相信,父皇与老师最终是相伴相携的,哪怕仅有从黄泉路到奈何桥的那一段短暂的时光。那么,前尘往事,也不再重要。他们谁对谁错,谁背叛了谁,谁伤害了谁——经年的岁月中,载沈载浮。守得心底最后那一点信念不灭,等到最终那一个人归来,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相视一笑泯恩仇。 可是我和沈约呢?我们又要怎么办? 我已经不再适合掌控这个国家,我的那些抱负野心,在血脉亲缘消失的这一事实下,可笑得像一处泼错了地方的油彩。 阿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摸了摸我的发,类似轻轻抚过一潭静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是,除了北方。”说到最后,他的声线又一次颤抖,似乎有种不很分明的憎恨和怀念藏在里面。 什么叫“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几乎想要奋起而质问沈约,这个傻瓜到底又偷偷做了什么事情? 沈约紧了紧我的腰身,语气近乎祈求:“别问……” 我回应性地捏住他的手背,然而我听见一声闷哼,很像是困在铁笼子里的野兽,因为痛极而发出的呻吟。我的心直往下沈,低下头一看——沈约宽大的衣袖几乎遮住了手腕,只露出洁白纱巾的一角。 一角就足够了,因为那一角上,染着血迹。 阿绿的解释很是时候的响起:“不要责怪他,那时候他刚恢复记忆,你的灵魂已经破碎得不像样子,要救你,就只有一条路。” 我将沈约的手腕搁进怀里,淡淡地问:“只有吞吃后代这一条路,对不对?” 阿绿点头,“于是他在山中待了许多日子,只为了寻得朝暮堇的花蜜——那是一种极高贵的贡品,除了具有催情的功效,还可以使得鸟雀一族动情生子……不过,他为你实在做了许多事情,这些反倒算不得什么了。为了让你腹中的小孔雀快速成熟,他必须要喂你自己的鲜血,在你吞吃后代之后,也不能停下,孔雀一族天生贪婪,他一旦停下,你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本性,因为你没有一点道行,能化身成人全凭我的仙根,所以你很容易入魔道。” “这实在是一招险棋,到目前为止,也只成功了一半。” 45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起我的?”我的语气轻描淡写,而沈约微微颤了一下,就好像刚才,他亲耳听见自己的孩子在别人的手上破碎时,不能自抑地战栗。 他其实,也是在乎的吧。 阿绿玩味地瞅了瞅沈约,而后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一只鸟儿吗?” 我没有接话,他沉默了一会,自己回答道:“因为我被人折断了翅膀。” 我心里一颤,阿绿没有给我机会发问,紧接着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一只黑色的鸟儿吗?孔雀一向喜好华美奢侈的艳采,我自己变的那只鸟简直就是丑八怪!” 他蓝宝石一样的眼眸里喷出愤恨的光,“因为我还被人拔光了羽毛。” 这话可以说是惊悚的了,折断翅膀,拔光羽毛,对于一只孤芳自赏的高傲孔雀来说,不亚于最大的侮辱。 谁有这样的能力,谁又有这样的胆量? “总之我沦落到了给凡人赏玩的地步,辗转着一点点掩藏自己,修养生息。为了不被杀死,我不得不显露一点仙法给人批命……以此来祈求一点活下去的食物。那段日子,简直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屈辱!” 我心情震荡,对他升起了一种复杂的同情——有一点他说的还真不假,我是货真价实的滥好心。 “我要想恢复以前的容光,只有一个办法。而我也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阿绿脸上的愤怒一点点退却,沈约的脸色却难看得可以立马去哭丧了。 “当时我好不容易聚起了一点法力,只够施展最低等的‘名咒’。我恨透了赏玩我的那个低贱凡人,于是就拿他的名字下咒,让所有叫于常的人,全部成为我的祭品。” 他说到这里,那个最可怕的猜测已经不用我去证实了——它就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真相总是叫人绝望。 那场血腥残酷的屠杀,始作俑者就是我的“母亲”。 “我无法一次性消化那么多的法力,因此我并没有全部吞掉我的猎物,而是将他们最精华的头颅都保存起来,留待以后慢慢享用。没有想到,居然误打误撞地给人全起出来了。这个时候,那个什么不知死活的太守要敬献我入京,我就想到了你……”阿绿蓦然一笑,温柔的眼波似湖水,然而其中却藏着刻薄的刀锋——那是他的本能。 本来也应该是我的本能,却令我感到恶寒。 “当年那个丑丑的,皱皱的小阿筠,是不是已经长大了呢?”他带着无比期待的语气,眼中的温柔更甚于前,“如果我能吞掉他,就不用再勉强自己吃这些恶心的人肉了……” 如果人的极限一次又一次地被挑战,渐渐地也就麻木了,也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但我想不到,你那么有趣……加上你身边的那个小将,一身刚直不阿的豪气,他是天生的名将,我无法动他。他却喜欢着你,这令我更加好奇了。我功力的恢复并不是非你不可,那几百号头颅也够了,所以我打算放过你了。”阿绿哼笑起来,“想不到吧,你天天拿小米喂我的时候,其实自己的生死就在我的一念之间。” “一切都很顺利,偏偏这个时候你带了他回来。”他扬眉瞥一眼沈约,“更有趣了……他居然能看出我的不寻常,只是还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在灵魂那样破碎的情况下,他的体内仍有深厚的道法根基,这不能不让我警惕。那个时候他已经晓得你身体不好,然而猜不透原因,故此提出了一个‘艳鬼索命’的假设,为了叫他安心,我便配合他演了那一幕。” 美丽的孔雀调皮地眨眨眼,“我把我的小阿筠抱在怀里,才发现这个从我腹中掉出来的小家伙真的很可爱……”他凑近我,“我的那些赞美,可都是真心的……” 一直没说话的沈约突然吼了一声:“够了!” 阿绿伸了伸懒腰:“放轻松,我可没有想要害他的意思,这些真相他都应该知道的,无论你再怎么爱他,也没有这个权力替他做决定。还是,你害怕他听完这些话,就会离开你?” 他的声音异常清淡,语气中却有一种说一不二的蛊惑力。 沈约白了脸色,阿绿幽幽一叹,“人呐,再怎么无私心地付出,都还是巴望着回报的。你为了他,几乎赔上了自己的一切——凡人把这个叫做情,但倘若他不领情呢?你为了他赴汤蹈火,假如他还是要离开你,你会不会也觉得愤恨,觉得不平?” 阿绿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然而,付出并不总有回报,尤其感情。你牺牲,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他不要你的牺牲,你便恨上他了,常言有道,爱之深,恨之切。我最讨厌有人对我说,‘我已经为你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你还不能爱我呢?’这是一句多么荒谬的话啊,偏偏世人还觉得凄楚动人,缠绵悱恻,引为遗恨,多半,还会同情那个爱而不得的人。” 他说完,轻轻地嗤了一声,轻蔑冷淡尽在不言中。然而我却有种微妙的感觉,方才那句凄楚动人的话,一定曾有人对他说过。 他说的这番话,甚至那声嗤笑,都像是一种劝诫——不在劝诫我,是在劝诫他自己。他一定要将那个对他爱而不得的人踩在脚底下,压得扁扁的,才能获得一种复仇的快感和病态的满足。也许,他要靠这个说服自己,他根本就不曾动过心,一切只不过是旁人的一厢情愿,这样的感情是低贱的,如果他回去找那个人,就会变得一样低贱。 不过痴人耳。我这般在心里叹气。 很微妙的场面,我们三个千疮百孔的家伙同处一室,你一言我一语将经年遗事梳理,不问终局,也不理开端。 就像在讲几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然而我的运气实在有些太坏。在我解决掉那一批头颅之后,由于时间太短遗落了一些蛛丝马迹,你的这位小情人很快就追查到了我身上。不过我拿着他撕裂的灵魂和失去的记忆作筹码,加上他自己实力也不足,我们暂时和谈了。你知道最后让他屈服的是哪句话么?”阿绿的语调波澜不惊,蓝盈盈的眼眸轻扫我一眼。 “我问他,你很喜欢那个小皇帝对不对?那么你一定很想记起他的全部。” 我肩膀一颤。 “我自然是存着两重打算的,如果他想起来之后,开始恨你,那我便先吃掉你补充法力。如果他知晓往事之后并不恨你——那必将是会加倍地爱你。然而,越是强烈的爱,越是害怕失去。我就可以利用这一点,跟他谈一笔交易。”阿绿狡黠地说,蓝眼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事实证明,他的确很爱你,爱到愿意为了你而放弃他的信仰。” 46 “要一个人放弃生命很容易,而要一个人放弃他长久以来坚定的信仰,却十分艰难。我曾见过很多人,你尽可以杀了他,但永远也无法褫夺他的信仰。”骄傲的孔雀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唏嘘的意思,“为了你一人的性命,他就可以放过吞吃了几百人性命的我。” 也就是说,于常案已经无疾而终了?也就是说,阿墨的嘱托,数千名死者家属的期待,几百名冤魂沈冤昭雪的渴望,甚至是张衡的期待,全部都就此落空了? 阿墨曾对我说,如果天下间还有一人能了结此案,那就是沈约了。 现在看来倒真是说不出地讽刺。 我很想一巴掌甩到沈约脸上,然后冷冷地说:“你怎么不让我去死!” 可我并没有这个立场去责怪他,这太残忍了——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我。 孔雀手上的线香已经快燃尽了。他慢腾腾地把香举起来,苟延残喘的火点正在经历最后的辉煌与火热。 火点燃到顶峰,突然向我飞来,额间一烫,下意识闭上眼睛。耳边吹过“呜呜”风声,好似一场无休止的坠落。 多么类似的体验,早些年在沈约所施的幻境中,我也曾经历这般无底洞一样的隧道。只不过当下有人在我身边陪我一起坠落——我并不是孤独的。 我真心盼望,若方才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境,那我愿穷极一生……做什么呢?思来想去,不能找到一个可用的誓愿来打动神明。 而踌躇的片刻,我已清醒了。 周遭很熟悉,这里是我的寝宫。身上没有羽毛,衣服也齐整地穿在身上,很正常。若不是沈约就坐在我身边,我会很乐意把方才种种看做一场大梦。 廊下有春雨窸窣,像蚂蚱在草丛间欢呼。 我突然觉得嗓子痒痒的,忍不住干咳了几声。沈约将手腕递到我面前,笑着问:“筠筠,饿了吧……” 他手腕上裹缠的纱布,远远不能掩盖斑驳的血迹。 那些血迹就像流淌在我心上,我一把挡开他的腕子,“我不吃!” “你除了这个,已经不能再吃正常的食物。”沈约平静地分辨,到了这个份上他还试图和我摆事实讲道理,“不然你会饿死的。” 我想,那还不如饿死我。 见我不为所动,他加了一句,“更可怕的是,你会忍不住要去吃人,你会变得像个妖怪,只能在黑暗中窥觊人心。那时候痛苦将会更加漫长,你无法冷静地思考,甚至不能终结自己的痛苦。” 他说得我不寒而栗——说真的,我宁可现在就死掉,也不要忍受那样惨无人道的日子。 “吃吧……”沈约最终放缓了声音,“你也晓得,我的日子剩不了多久了,你就不能,让我过得稍微开心一点?” 我冷笑:“你要开心是吗?”霍然振衣而起,一把将他扑倒在床上,扯散了他的衣襟,再一把拉开自己的腰带,“这样……你不就是最开心的吗?” 我岔开双腿坐在他腰腹间,自上而下凝视着沈约,我想我已经疯了——自从我亲口吞下了我与沈约的孩子。 他的眼神始终是平静的。 他说:“七年前,我并不怪你。” “住口!”我手指箕张,手腕不住地颤抖,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终于“啪”得一声,扬手扇在他脸上。 沈约摸着脸颊,唇角现出一闪即逝的微笑,随后我就明白他这微笑代表了什么。他一把拉下我的发,我的鼻梁撞到了他的肩胛骨,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他的唇欺了过来,一手抓着我的衣领,另一手往我身下摸去…… 亲吻之间,衣衫半解,我只觉得那羞耻的地方很凉很凉,连忙推开他往下一看,原来他已经轻而易举地纳进去三根手指。 简直就好像随时都准备着款待他的光临似的。 “不是要让我开心吗?我太虚弱了动不了,难道你也动不了?”沈约眨眨眼睛,手扶住我的腰。 我恶狠狠地瞪他,而他挑了挑眉毛——然而,无论怎样,我知道,他也清楚,我们这一辈子休想再分开了。 我们分享彼此最羞耻的秘密,我们负担彼此最不堪的过往,我们就是彼此的信仰。 他那里灼热地顶着我,带一丝迫不及待的意思,我撇过头去不敢看,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姿势——他没能等到我慢慢克服心里的害怕,拧住我的腰往下一摁。 我“啊——”一声惊呼,沈约却好像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刺激,越发将我往深处顶,我给他弄得死去活来,张嘴一口咬住了他的胸膛。 他的外衣还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我一半咬到了衣料,一半咬到了紧实的肌肤。沈约揉乱了我的头发,手腕上的伤口裂开了,往外淅淅沥沥地流出血来。他用那只受伤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把我从他的胸口上扒下……我的意识已经被他的动作搞得不甚清楚,一侧头,对准他手腕上的裂口就舔下去。 血流到嘴里——说不出的甘美。奇怪,我竟尝不出一丝血腥味。 温热的舌尖使得裂口总不能愈合,不断地被挤压,像饱经苦楚的眼眸,不停地流出眼泪来。只不过,它的眼泪,就是沈约的血罢了。 血泪,是泪的血,亦或是血的泪? 我们两个搞得天翻地覆的时候,喜官的声音突然自门外响起——说实在的,在经历了这么多神神怪怪的事情之后,我听见他说话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但他说了一句很不得了的话:“陛下,谢小将军回来了!” 阿墨!我在心里呐喊了一声。 沈约警觉地睁开了眼,我自他身上翻下来,还有些站不稳,着急忙慌地往上套衣服。 沈约轻嘲道:“虽然是老情人回来,但我还没死呢,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我暗笑了一声,屈尊将衣服递给他,摸摸他的脑袋——由于沈约还斜斜倚在床头,这让我的动作变得异常方便。沈约立刻嫌恶地皱起了眉头,“这又是何时养成的坏毛病!” 自从这厮恢复了记忆,也不再掩盖自己从前的恶劣本性,渐渐地竟然有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的趋势。 而此时,我觉得哪怕是他这样的毛病,都是一种幸福。 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光阴,错过了太多的机会,波澜壮阔后归于平静,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对方的宝贵和无可取代。 就算时不我待,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快穿上——”我眼珠一转,得意洋洋地托起沈约的下巴,“朕可不愿叫其他人瞧见爱妃春光乍泄……” 根本没想到我能来这一出,沈约的反应有些措手不及,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指,对着我咬牙恨恨道,“看来方才还没把你收拾老实!” 我第一次学会调戏沈约,那感觉还不坏。不过也只敢逞一时口舌之快,真叫他把我给收拾了,那还是得赶紧求饶的好。 47 虽然沈约嚷嚷得厉害,但我还不打算叫他和我一起去见阿墨。开什么玩笑,如今这两个男人再轰轰烈烈地干上一架,我可吃不消了。 手心手背可都是肉。 虽然……手心的肉可能要多一些。 阿墨一身红色披风,连甲衣都来不及卸下,自汉白玉宫阶下疾步向我走来。这画面令我想起多年以前,我自父皇寝宫出来,他从台阶下向我跑过来,小雪纷飞,他连头上的伞也不顾,好像在奔向遗失多年的珍宝。 而今我却看清了些,他眉峰聚集着阴云,显是有心事的。我微笑着向他张开手臂,他带着一阵风将我揽到怀里。 这是一个近乎纯洁的兄弟间的拥抱。 他身上好像洒满了边关的月关。 “没有时间了,陛下,快跟我走!” 我愣了愣,而这个时候喜官也向这边跑过来,阿墨解下披风迅速套到我身上,一手揽着我的肩臂,想带我从侧面绕过正殿。 “站住。” 从不照章办事的沈大公子飘然而止,不偏不倚地拦在阿墨面前。且不论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光看他们两个的架势,一副恨不得把对方大卸八块扔出去喂狼的样子。 这情景很熟悉,熟悉得让我青筋直跳。 迎头赶上来的喜官一语喝破迷局:“这个时候还斗什么气?谢相宫变了!” 沈约立刻把锥子一样的目光投向了阿墨,伸手就来扯我,“筠筠,你过来!”他冷笑着说,“焉知你身后的谢小将军不是他父亲的一着好棋?” 我回头看阿墨,他亦毫无保留地回视,眼神很清澈,让我想起在未央湖畔,第一次遇见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 他说:“父亲糊涂了,他居然寻访到了先皇遗留在民间的血脉,纠集了几个王爷,闹着要持正皇家血统。” 当年父皇领我回来当太子时,只说我生母病死,姓名不可考,其他的也未多加解释,一句话就坐实了我的太子之位。但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储之位,怎么可能没有人质疑过? 谢丞相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年不过碍于他的宝贝儿子,没有发作。想不到忍到现在,还是出手了。 事情有些蹊跷,谢丞相若真有反心,早该趁我根基未稳时出手,如今我都坐了七年皇位,他这个时候才来这一出,是不是太迟了些? 还是,我非父皇骨肉的事情,泄露出去了? 这件事除了阿绿和沈约,再没有旁人知道,沈约绝不会这么做,那么唯一的可能只剩下阿绿了。 我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母亲”。 谢丞相是个八面玲珑的老臣,多年来对我一直不冷不热,他少年时曾伴我父皇读书嬉戏,后为本朝名臣,父皇失仪的时候,他一直支撑大局,没有让这个脆弱的王朝就此垮塌……我还是非常感激他的,如今他做这件事情,我居然也没办法挑出他的不是来。 毕竟,血脉亲疏是皇位传递的不二法门,我已经是这么尴尬的身份,怎好意思赖在宝座上不下来……父皇若泉下有知,能料到这一天否? 我淡淡地说:“阿墨,你走吧,回你父亲身边。” 他恍若未闻,不由自主地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陛下,为什么?”我注意到他握紧了腰间的那柄剑,手指有些发抖。 我慢慢退回沈约身边,几次鼓起勇气,几次半途而废,我不敢对他说出那个最真实最丑陋的原因,他一直……他一直是那样诚心正意的人啊! 要他怎么才能相信,怎么才能接受,他的殿下,他发誓要终其一生效忠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不是他心中的模样。 喧嚣声一直传进宫里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喊杀声,还有兵器互相撞击所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声音…… 我不能给他一个真正的理由,沈约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对阿墨说:“谢丞相要这个皇位,满足他便是,筠筠待在皇位上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真正快活过。你给不了的东西,何妨由我来给?” 沈约眉梢上扬,最后一句反问挑高了语调。 我没有去看阿墨的表情,只对喜官勉强笑了一下,到最后的最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身边的人不多,可就连这不多的几个人我都保不住。 “陛下,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阿墨答应你。”年轻的将军向后让了一步,霍然拔剑,与此同时大批士兵涌进宫闱,熙熙攘攘,平静了多年的宫廷,终于将迎来一次血的洗礼。 这洗礼之后呢?是焕然新生,还是日薄西山? 我突然挣脱了沈约,飞身向前,一把抱住了挥剑决浮云的少年将军,踮起脚,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我迅速地松开了他,我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依稀的笑意。 沈约拉着我,闪身掠过前殿,我眼前回荡不去的,还是最后一眼看见的笑容。 有阿墨在,父皇的江山会稳固的吧,有了谢丞相,有了真正的继承人,这个王朝会有再一次的辉煌盛世吗? “筠筠,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沈约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我们在蜿蜒的宫廷里飞奔,把厮杀声都抛诸脑后。 我抱紧了沈约的手臂,心满意足地说:“能活着最好,但有你陪着我死,还是赚了,你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约没再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大概在想,自己能陪我的时间也不会很多了。我不许他想这些悲伤的事情,于是指着宫墙之外的天空说:“看,多么美丽的晚霞,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好像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沈约闻言抬了抬头,那一刻灿若云霞的光芒投射到了他的眼眸之中,他仰头注视天空,似真的在判断这里是不是一个很好的葬身之地。 “不——”他说,“自古以来,死在皇宫里的皇帝太多了,我不要你作其中之一。” “没错,我的小阿筠怎么能跟那么多糟老头子的鬼魂成日混在一起?”有一个声音带着隐隐约约的风声响起来。 我与沈约惊诧对视,最后一起看向同一个方向。 朱红色的宫墙,上面铺着金黄色的琉璃瓦片,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像一片片金光闪闪的鱼鳞。 其中有几片鱼鳞缺了角,那是因为有一个身影坐在墙头上。 绿色的衣摆在风中飘荡,一头长发乌得泛蓝,丽色慑人。 48 那端坐墙头的人影斜斜地转开了目光,“说个地方吧……只是,不要是北方。” 那是我第二次觉出他话里的某种忌惮和怀念。 有的时候,人们刻意要忘记一个地方,只是因为,记得太牢固了。 总有那么一个地方,你愿意与另一个人度过生命里的一些时光,白首不移。 我和沈约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篁村。”然后我们看着对方笑了。 一个荒芜的小村子,我们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光,许过了懵懂誓言,尝过了最煎熬的等待,也等到了最幸福的依靠,最后还面临过最残酷的别离。一生一世的欢乐喜悲全都在那里,皇宫并不是我的家,我一直相信,那里才是。 因为,家里有我们最重要的人。 阿绿,或者殃,他露出了自我见到他以来最柔和的表情,“无论身在何方,家是最温暖的地方。那么,我送你们回去吧!” 我突然觉得我的“母亲”可以说是善意的了,虽然他做下了太多的事情我无法原谅,可这一刻让我明白——身处黑暗,心向光明。也许这不能改变什么,这实际上根本改不了他是个残忍嗜血的邪神的事实。 但是,也许有人曾在他心里播撒过善意的种子,即使这种子未能开出花朵来,但它存在着,始终如一地存在着。 我与沈约抓紧了对方的手,接着一片白雾弥漫开来,我们逐渐看不清楚,唯有手中的温度一直牵引着彼此……衣袖间掠过“呼呼”风声,像在一个广阔的空间里飘荡。 “筠筠,你怎么这样瘦?”沈约发出了大惊小怪的呼喊,他的手黏在我的腰上,“你的腰怎么可以变得这么细?” 我们到达篁村的第一天就开始相看两生厌,也许是我前面的期望太高了,沈约这家伙的差劲程度还是丝毫没有改观的迹象。 “是吗?”我冷笑,“我倒觉得沈大公子很是胖了一圈呢。” “哦?”沈约一面微笑,一面拾起一颗葡萄,塞进我手里。 “大概是总吃筠筠亲手煮的饭菜的缘故吧。”他眯起眼睛,分明就是在讽刺。 我挑起眉毛,“那是我将你养得好,你没什么可抱怨的。”一把将去皮的葡萄瞄准他张开的嘴灌下去。 他举起手腕上的伤口,眼中波光粼粼,“但我明明每一天都将你喂得很饱,为什么你还是这么瘦呢?” 看见他不怀好意的眼神,我突然窘得说不出话来,再瞧一瞧他腕上那道伤口,我更加心虚,毕竟害它不能愈合的人是我……不,我不能再想下去。 纵然我用尽手段给沈约补血,他仍然不受控制地一天天苍白下去,手腕上的伤口也越来越深,我现在才明白,有些事情的结局虽然早已注定,但当那一天真的来临,你还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正如我所爱的人终将离我而去。 那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清楚,也许,会像我的“母亲”一样,刻薄残忍,再不把这世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因为那个唯一能让我看在眼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还远远不是感伤的时候,沈约猛地伸手揉乱我的头发,“我还没死呢,你做出一副哭丧的表情给谁看?” 我慌里慌张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沈约坐在藤编的竹椅上,散发披肩,我这样一靠上去,竹椅登时发出“吱呀吱呀”的抗议声。 夏季的夜晚有蝉鸣,所以竹椅的抗议声隐没在小虫子们的歌唱里了。 有一滴眼泪沾在沈约的衣襟上,我收起哭腔,闷闷地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指使你去水边摸鱼么?” 沈约把手搁在我的脖子上,他的手是凉的,哪怕盛夏,都无法让他变得温暖。 “你脱得光溜溜,身上全是小肥肉,你看见小河就害怕极了,我问你敢不敢的时候,你还是拍了拍胸脯,让我放心,然后就一头扎进水里去了。”我继续说,“好半天我都没看见你浮起来,你就像个小称砣一样,‘砰’得砸进水里,消失了。我急了,哭着喊着叫路过的大人下水去找你,最后他们拽着你的头发把你拉上来,你喝了好多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小肚子挺得老高老高……我扑上去叫你,你不应我,啊,你居然敢不应我!”我仿佛沉浸到了幼年的回忆之中,情不自禁地去擂沈约的肚子。 沈约握住我乱动的手,仍然没有说话,但我贴在他的胸口,我感觉得到,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 “老师赶了过来,他把我拉开,从人事不省的你身边拉开,我眼睁睁地看着村里的人把你放在了牛背上,一甩鞭子,牛哞哞叫了几声,开始颠颠地走路,你跟着牛一起一颤一颤地,我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地,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盯紧了你,终于你哇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水,我就跟着你吐水的动作一起哭了……我真是够蠢的,为什么你活了,我还是要哭呢……”我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就感到有一股原始而浓重的悲伤不可自抑,珍爱的东西濒临失去,仿佛是半截身子探出了悬崖边,头晕目眩。 沈约突然“哼哼”地笑了几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记得呢,你那天把脸都哭花了,我反倒傻愣愣的,横竖肚子里的水吐光了,就从牛背上爬起来走了。你一路走一路哭,哭声能传出二里地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死里逃生的人是你呢。” “我哪有哭得那么惨!”我忽而感觉到了他声音里的算计,急忙为自己正名。 “所以……不要哭。”沈约的手指刮过我的脸颊,“如果有一天,你叫我,我不能应你了,不要哭。那不是真的,只要是你在叫我,我永远都听得到……” “你骗人……”我咕哝着,只知道不能让他这么趾高气昂地托付后事,“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不能应我?” “筠筠,我还在那儿,只是你不能跟从前一样感觉到我了,我永远都在……”沈约很有些吃力地支起身子,苍白的面容上展露疲惫的微笑。 我才不管这些,我紧紧挟住他的肩,“你教我,教我怎样结束,等你不能应我了,我就跟着你一起……” 沈约摇了摇头,“没有结束的办法,筠筠,你是天生的神族,如果你愿意修道,就能位列仙班——” “去你的!”我打断他,“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位列仙班有什么用?” 沈约苦笑了一声,“这么说,筠筠,你真这么讨厌我吗?” 我有些迷惑,“怎么了?”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眼眸弯弯的,里头好像落进了一弯月牙儿,“嗯……你不愿意,和我相约来世么?你嫌弃我让你等得太久了?” 他这番话就像绝望里的一丝光芒,牵扯我走入从未想过的境地,吐然诺,定来生,这是多么缥缈的盟誓,又是多么深情的期待! 我扯下他在我腰间作祟的手指,大声道:“等!自是要等的,一个十年不够,就两个十年,两个十年不够,就三个十年,百年千年,生生世世,我等定你了,你要是敢不来……” 沈约一把将我拉到近前,以口唇封住了我尚未出口的威胁。 ——正文完—— 番外:早春 这一切都开始于一阵风,风吹过摇摇欲坠的窗户,风扫过残破的墙垣,向生机勃发的野草送去问候,也调皮地绕着一个一个土堆打着旋儿。 黄昏日复一日地造访这片土地,使它的荒芜洒满了金黄的底色,在血色的余晖中,残缺的痕迹展现出一种沧桑之美,好像诗人口中称颂的神秘国度。 实际上这里不过是一片废弃的小村子罢了,世殊事异,人们总有更好的理由离开他们的家园。要知道,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访客了,只有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狼,在远离房屋残骸的地方歇息。 每当夜晚降临,明月升起,便是野狼们的世界了。 但是今天夜里,今天夜里显然并不寻常,因为在那从前唯一一条通向村口的大道上,有一个男人正从月亮升起的方向走过来。 野狼们谨慎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它们从不同方向聚拢而来,鼻尖耸动几下,绿莹莹的眼睛闪烁不定,男人略微停下脚步,看不清他做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野狼们突然散开了,散开得无影无踪。 于是男人继续他的路程,他似乎十分悠闲,又止不住地焦急,因为他一直在四下打量着,目光像风一样,扫过断壁残垣,直到——他敏锐地发现了一点什么隐匿的踪迹。 四下依旧只有风的声音,这片土地一如既往的荒芜,但是男人的表情舒展开了,这一点能从他的步伐节奏上看出来。 男人抬头看了看今夜的月光,月光也好奇地回望着他,给他铺上了一层洁白的光辉,这是位年轻的男人,有着一张足可称羡的面庞,垂坠脸颊的发丝并不能遮挡他的气度,他降临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却好像正站立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向着某个方向,他露出些许自然而然的微笑,突然对着虚空挥了一下手。 在这样荒芜幽僻的夜里,这种举动是十分诡异的,但是,男人挥手的方向产生了一点奇妙的波动,这让年轻的男人十分有兴趣地蹲下身子,再一次向同一方向伸出了手。 这一次有点儿不同的是,那儿响起了不满的控诉:“喂,你别摸我!” 男人可不是乖乖听话的类型,他挑起嘴角,又一次探手出去,伴随一阵响亮的“笃”,他的手指上现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哦……你可真是一只坏脾气的鸟儿……”男人收回手,低低的气音回荡在草丛里。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似的,白色的影子慢慢浮现在草丛里,初时只看得见白闪闪的羽毛,到后来,就连黑丢丢的小眼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蜷缩在草丛里的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鸟儿,一只白色的孔雀,有着和夜空一样颜色的尖锐的喙,大概就是这尖锐的小武器,示威性地啄伤了男人的手指。 “你挡着我的路了!”白孔雀气势汹汹地说起人话。 男人立刻一脸无辜地站起来,“你要离开吗?” “不,我在等人。”孔雀认真地说,“你挡着我了,万一我看不见他回来怎么办?”高傲的白色影子挪了挪地方,使劲地向男人的身后伸长了脖子。 它的脖子像最纯粹的油脂般富有光泽,像最洁白的象牙般修长优雅,它黑丢丢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来路,好像花瓣中央的两粒露珠。 男人的脸庞划过一缕异色,他轻轻地问:“你在等谁?” 孔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监视来路的姿势。 所以男人换了个问题,“你等了多久?” 孔雀回头审视他一眼,又迅速转回去,向着男人身后的方向,慢慢地开口:“他可不像你,他是个凡人,要到这里来,总是不容易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男人又问。 这个问题让孔雀迷惑了起来,“对啊,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它扇了扇翅膀,摆了摆头上的翎毛,“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找他呢?”气馁的孔雀垂下了喙,两颗眼珠还不放弃地盯着前方。 听到孔雀问出那个问题,男人的神色微有动容,他转过身子,和孔雀一起面向自己来的方向,那正是月亮升起的方向,他们一起看着远方,忽而男人道:“你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吗?” 孔雀的眼珠霎时亮了,“当然,我怎么可能忘记他的样子——”但随后它的语气急转直下,惊慌失措地拍了拍翅膀,“他,他长得……他很胖,不,他很瘦,等一下……我记得的!”孔雀拿黑漆漆的眼珠四下乱闪,仿佛指望路过的风能指示它答案所在。 风能回应它的只是“呼呼”的喘息,正如它在这里年复一年听到的那些声音一样。 男人再一次蹲在受惊的孔雀身边,伸手去抚摸那洁白的翅膀,“你想不起来,那也没关系的……大概是……”男人低如气音的话语断了,他垂下了眼睫,幽幽地说,“我想大概是,他让你等得太久了罢。” 孔雀又拍了几下翅膀,终于夜晚的凉风让它尽量在草丛里蜷缩起身子,长长的尾羽拖曳在身后,末端是鲜红的,好像一个个眼睛。尽管是在暂时休息的时候,它依旧不肯放弃凝视远方的打算,那双小小的眼珠里充满了一种望眼欲穿的执着。 如果目光能幻化成一柄剑,那么它早就穿透了红尘紫陌离合聚散,在缘分与命运的纠葛中一往直前,准确地指引它的主人到达那个人的身边。 可惜目光不能变成一柄剑,它只会成为一团雾气,一旦遇见风和阳光,就会变成挂满脸庞的泪水。 “是他不对——他怎么能让我等这么久呢?”孔雀用喙打理着自己的羽毛,委委屈屈地申诉,不过不一会儿它便重新打起精神,黑黝黝的眸子转啊转,投注到身旁的男人身上,好奇地问,“看你像个小神仙,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笑了,“你看我哪里像个小神仙?” 孔雀歪了歪脑袋,“那就是个老神仙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要跟着神仙一起去修道!” “哦?”男人十分感兴趣地应了一声。 “在你之前,好多大大小小的神仙来过这儿,他们都想要我跟他们回去……”孔雀撇一撇头,把身子蜷得更紧了,“我对成仙修道可没有一点儿兴趣,如果我离开了,就没有办法一直等着他了。” “对了,有一个小神仙,跟你穿一样颜色的衣裳,长相还蛮标致的,每年都来给我送一篮子吃的,每一次都要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坐骑……”孔雀百无聊赖地说,“最近几年,有个凡人陪着他一起来,不停地说,我的羽毛很配那个小神仙的衣服。” 男人下意识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衣裳——那是一种纯正的墨绿色长衫,末端绣着隐约的卷云纹饰,他弹了弹宽大的袖口,苦笑道:“我猜你一定把他们俩都轰走了罢!” 孔雀“啾啾”地哼了两声,“那小神仙的心肠很软,我不答应他,他还是把吃的留下来了,他还给我造了一个窝呢,用干草铺的……又松又软,睡起来很舒服。” 男人挑了挑眉头,“那你怎么不睡在那里?” 孔雀仿佛惋惜地垂下了脖子,两颗眼珠子亮晶晶的,“我去睡觉了,谁来等着他呢?”它说得挺平静的,但是想起那个舒服的干草窝,还是有些瑟瑟地缩紧翅膀。 男人微微动了一下,把自己的身躯全然暴露在风吹来的方向,他身上传递出来的温暖与避风叫孔雀本能地向他那里倾了倾身子,脖子也歪了歪,除了眼睛还圆圆地睁着,差不多就是一个准备入睡的姿势了。 孔雀像个小孩子那样咕哝了几句:“哎呀,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呢……怎么我在别的小神仙身上都闻不到呢?” 风变得有些温柔了,接下来,天幕之中垂下细细的雨丝。 男人低叹一口气,“下雨了……”他又向孔雀的方向挨了挨,双手虚虚地环抱住孔雀的翅膀,“你睡一会吧,我帮你看着他,他来了,我就叫醒你,好不好?” 孔雀已经把喙插进自己蓬松的翅膀里去了,只有眼睛还是睁开的,朦朦胧胧地说:“那你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男人将迷糊的白孔雀搂进宽大的衣衫里,春雨“沙沙”响,打湿了他披散的发,却没有一滴落在孔雀身上,男人摸了摸孔雀骄傲的翎毛,嘴角略略扬起,“你放心,我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 这一切结束于一场雨,一场细细的,迷蒙的,春雨。 番外:途有芷 今年七夕,麻雀在葡萄架子上唧唧喳喳叫唤,天空中找不见一只喜鹊,料想着,该是都去给牛郎织女搭桥了。 葡萄架子底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斜斜地靠着葡萄藤子,另一个在观察煮沸的茶汤,男男女女们都远去了,亲亲密密的说话声不很大,葡萄架子这里僻静,向来是小孩子们听故事的角落。然而不巧的是,今年却坐了两个年轻的男人——孩子们”轰“一下就散了,他们到另一边去听爷爷讲故事了,于是剩下这两个年轻人,也不晓得他们是否认得彼此。 哦,他们肯定认得彼此,因为靠着葡萄藤子的那位开始说话了。 “真是可惜……”他说,“瞧那小孔雀的白羽毛,多配你的衣服……”仿佛还嫌动静不够大似的,他一面说一面揉搓起葡萄秧子来了。 盯着煮茶汤看的那位连眉头都不动一下,似乎是倦了,似乎是太专注,没有回答他。 那一位却不依不饶起来,“小傅……那小家伙都变不成人形,我看道行不高的罢,脾气倒挺大,真是收了,调教起来,也蛮有一番趣味的。” 这时候沉默不语的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最好祈祷在那个时候,你还有命在——我可打不过四师兄。” 喋喋不休的人得到了回应,乐得龇出了八颗牙,遂有些放肆地向小傅腾挪过去,嘴里还道:“我以为神仙归位,凡尘孽缘都是要忘得干净的,那小家伙还傻傻地等着,真是……” 小傅瞥了他一眼,他似是想到什么,悻悻地住了嘴,伸手去捞摆放整齐的茶杯。不过少顷功夫,看小傅没有同他追究的意思,便又往人家那里贴了一点,差一步便搂上了腰肢……可惜,距离有些过分了。 至少对于四面漏风的葡萄架子而言,这样的距离近得有些……太过暧昧。 傅郁警示性地摔出他的全名来,“陆君停!” 被看破意图的倒霉蛋“嗖”一声缩回了意图不轨的手掌,笑嘻嘻地问:“做什么?” 小傅不由莞尔,“我只是在想,等四师兄过来找你麻烦的时候,为了不受牵连,还是站得远远的比较好。”相处久了,他逐渐学会以暴制暴,用无赖反抗无赖,连带着原本的性子也给改掉不少。 陆君停气呼呼地说:“那麻烦里也有你一份,别忘了,是你要那小家伙当坐骑的。” 傅郁看着指尖道:“四师兄是聪明人。” 陆君停开始听不明白,稍后便恍然,怒气冲冲地说:“好哇,你耍我?” 小傅挑着眉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要那小家伙当坐骑,只不过是个幌子,每年给它送吃的才是真!”陆君停义愤填膺了,“我可算晓得了,你在替你家四师兄收拾烂摊子呢!” 小傅拍拍衣摆,那一身墨绿色绣水纹的长衫几乎快跟夜色溶到一块去了,“四师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陆君停冷笑道:“他老婆也是你老婆?” 这一句说得粗俗,好在傅郁跟陆君停这些年,早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了,所以他很平静地说,“他老婆当然不会是我老婆。” 陆君停的脸有些挂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想转移一下话题,“那小孔雀挺不容易的……” 小傅顺水推舟,“有些事情我知道得也不清楚,不过似乎他与四师兄的缘分从四师兄还未成仙便开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确实挺不容易的。” “哦?”陆君停有兴趣了,他紧挨着傅郁坐下来,手抱着膝盖,眼睫低垂,跟着傅郁一起看茶汤。 “上古时期,南国密林之中,曾生长着一对连理枝……”傅郁的眼神从茶汤上面移开,散到了葡萄秧子上。 “密林之中,树冠高大,遮天蔽日,阳光和水分十分有限,若是分开发散,尚能有转圈的余地,可是这一对连理枝却偏偏要缠做一体,越虚弱不堪,越要依赖对方,就缠得越紧,缠得越紧,便越发不能接受到充足的阳光,于是便越发干枯……直至最后,互相绞缠着而枯死了。”傅郁道,“生为连理枝,勿做相思举。实际上越是依赖对方,越是会害死对方。” 陆君停眨了眨眼睛,“你该不会是说……” 而小傅点了点头,算是提前回答了他的问题,“这样的现象周而复始,终于有一根连理枝不愿意接受自己注定的命运,它拼着体悟出来的一点根基,想要逃离死亡的终局。” “能怎么逃?”陆君停低下头,不住地向着茶汤吹气儿,一面问他。 “总有办法的……例如求仙问道,离苦得乐,等到能脱出躯壳,自然也就不用腐朽了。”傅郁微笑,“四师兄一向最有慧根,早我们兄弟许多年便跳脱轮回了。” “还有呢?”陆君停意犹未尽。 “还有什么?”傅郁眨眨眼睛,眸中波光如湖水般潋滟,“若叫师兄知道我多嘴告诉了你这些……”他的话没能继续下去,因为坐在身边的人劈头盖脸地在他额角“噘”了一口。 很快,傅郁的脸色也有些红了,“你莫要以为总是这样子,我就……” “那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说?”陆君停皱着鼻子笑起来,傅郁连忙把脸别到一边去。 他向着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天幕,对着黑沉沉的夜色,缓缓开口:“师兄虽然如愿以偿,但修为精进到一个层次后便再也无所作为,他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终日惶惑,天界众仙莫能开释,与此同时,因他离去,下界南国密林深处却渐渐凝聚出一股怨气,镇日向天哭号,不得安宁——最后这场官司一路闹到了燃灯古佛那里去,你知道,但凡上了年岁的神仙,都是有些矜持的,燃灯古佛虽然知道缘由,却不肯点破。可怜四师兄,只得到八字箴言。” 陆君停的眼睛有些亮了,“那是你偷偷贴在小孔雀翅膀上的八个字?” 傅郁微微颔首,“师兄欠下了一段因缘,所以修行不前,凡间积怨,要了结因果,除非他下凡历劫,还了这段苦苦等候的心血。” “既然这样,他劫满归位时本该因果尽断,浮生皆散了,为何——还留下那小家伙?”陆君停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从前世等到今生,再从今生等到来世,等得面目全非,甚至都忘记自己到底在等谁了……那些老神仙怎么也看得下去!” 傅郁忽然伸手自茶汤里打了个来回,收回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一杯茶。他把茶举到陆君停面前,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说:“就数你气性儿最大……” 陆君停笑着接了茶杯,放在唇边微微抿了口,不由道:“还是你最晓得我的口味,我最是喜欢这么烫的茶。” 傅郁眉角一翘,似是被这话勾起千万端回忆,最终用烟雾般的嗓音道:“你说得对。人世间万般痴缠,一旦过了轮回盘,便是脱胎换骨,如再世重生。可唯有那八个字,那是他们缘分中最古老最原始的牵绊,我留在小孔雀身上了,可能一开始并不能有什么作用,但是积少成多,逐渐地,冥冥之中会有因果循环,我那以一心修仙向道着称的四师兄一定会寻他的因去。” “哈……原来你还存着这般心思。”陆君停拊掌而笑,“没错,谁的因种谁的果,因果不知,前事不明,后事难晓。就好像,我走在路上,突然看见杨柳岸边长着一丛美丽的白芷,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打探出来是谁种下的,问明是何年何月种下的,为什么要种下……所谓缘分,所谓命运,无非就是毫无缘由的执念。” 傅郁皱了皱眉,道:“怎的你突然学会高僧讲经的那一套了?” 陆君停手上缠绕了几匝身边人的发丝,又爱不释手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毫无疑问地被人一掌拍开后,陆先生破天荒乐得眉飞色舞,搂着小傅的胳臂,慢腾腾地软绵绵地咕哝:“小傅啊小傅,你就是我遇到的白芷花儿……而且是最大最漂亮的一朵儿。” 傅郁本来是准备将这人的傻话连同他的胳膊一齐摔一边儿去的,但心里某个地方先莫名其妙地软了一下,连带着还痒痒的,就好像陆先生方才的语调一样,如同一根羽毛在来来回回地蹭着下巴。 于是陆先生高高兴兴地搂着他家的小神仙,趁着难得的好时机,手也摸到了腰上…… 但那遥远如烟雾的天空此刻忽然响起一阵风声,风很和煦,像三月窗外的雨。 随着而来的呼喊也很和煦,一道影子如夜云般涌现,现身于葡萄架下的人温和而宁静,唯有眉梢不善地勾起,左手稍稍按在右手的腕上,向着傅郁唤道:“老八……都说你挂冠去职,原来是上这儿来躲逍遥了?” 陆先生脸上的笑容,手上的动作,突然就僵硬了,硬得比冻结的泥土还要夸张。 夜云般疏朗的男子回头温柔地摸了摸肩头——陆先生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他肩头蹲着一只鸟。哦,确切的说,是一只骄傲美丽的小孔雀。 孔雀乌亮的小眼珠里闪烁着亮光,“哎呀,就是这个小神仙……模样可端正了,旁边那个凡人就差远了,那是他的小跟班吗?” 陆君停脸色白了,傅郁轻松地从他怀抱里脱身出来,一副与己无关,请君自便的模样。 “沈君……”陆君停讪笑,而被他唤作“沈君”的人挑高了眉毛…… “这不是他的小跟班——”沈君压根没理会他,只顾着回头一本正经地跟小孔雀解释,“这是老八养的白芷花儿。” 很显然,沈君“碰巧”地听见了方才那段奇傻无比的对话,也许还“碰巧”听到了点儿别的? 这下子,傅郁和陆君停的脸一起白了,白得很好看,好像两朵白芷花儿。 小孔雀不明白了,“他是花儿,怎的我看他是个人呢?” 沈君勾起唇角一抹微笑,陆君停发誓那微笑绝非看上去那般清雅,因为沈君接下来便道:“因为他把老八的魂勾走了,所以他能变成人。” 傅郁和陆君停面面相觑,葡萄架下只听得到孔雀扑扇翅膀的声音。 小孔雀急切地摆了摆卷在一起的长尾巴,带着期望说:“怎么勾的?你快教教我,我也想变成人……这个样子,我都不敢跟他讲话。” 三双眼睛立刻齐刷刷地盯在沈君脸上,我们的沈君不负众望地回答道:“你跟我回家,我慢慢告诉你。” 番外:浮生尽歇 阿绿几乎忘记了自己作为一只绿孔雀时候的样貌,只记得那天他饿得很,啄了十来个孔雀蛋,汁水顺着长长的喙往下直淋,接着他感觉脖子后面的羽毛一紧,牵拉着皮子也跟着疼。 他被人捏着脖子提溜起来了……这是个十足的捏小鸡的姿势,虽然那时候他身量尚未长全,也就跟一只小母鸡差不多大小。他摇晃着身子极力维持平衡,翅膀惊慌失措地扑腾,然后就听见一句话。 “阿真,你看这一只怎样?”提溜着他的人还炫耀似地晃了一番,阿绿在一阵翻天覆地的混乱里瞧见了一个看上去很心软的先生。 心软的先生目光是很怜爱的,阿绿那样狼狈的给人抓在手里,他果然便有些怜悯样子,轻轻蹙起眉头道:“你莫要那样拿着它,我来问问它的意思。” 这一句轻悠悠的话语饱含关怀,阿绿感到脖子上那只铁钳似的大手倏忽一下便松开了,他落到地上,伸直长腿儿原地蹦躂了两下,因着先生的善意,也因为好奇,便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看。 心软先生微微弯了嘴角,眼角眉梢里都透出一种温存之意——自从小孔雀阿绿爬出蛋壳以来,从未感受到这样的暖意。他不好意思地甩甩喙上的汁水,眨了眨小眼睛。先生的手指落到他的小脑袋上,先生的话语像细细的风,吹进了阿绿的心田。 “愿意跟我回去吗?” 而先生身旁的那位,就是钳住他脖子的莽汉——说是莽汉,不过是阿绿心里头不太待见他罢了,阿绿自己也没想到,这一不待见,就不待见到下辈子,下下辈子里去了。 “小家伙,这是你的造化,多少只孔雀,也就你还没开荤,仙缘未绝。”莽汉得意洋洋地宣布,似乎这是一种天大的恩典。 于是阿绿哼唧了一声,他还不会说话,这么软绵绵的一声,就算是同意了。心软先生把他抱在怀里,莽汉架起一阵风,风卷着他们飘然离去。 阿绿是在仙宫里头长大的,那里面烟雾缭绕,就跟与世隔绝的深山绝谷差不多。现在他晓得心软先生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叫做锦真,他还有七位师弟,不过师弟们不常来,倒是那位莽汉隔三差五来一趟,风一卷,他整个人就从里头掉下来,阿绿看见他常常要躲,躲不及了,就被他揪住尾巴一阵蹂躏,于是在长年累月的时光中,一仙一鸟越发地不待见对方了。 锦真是个心软又好看的神仙,阿绿那时候还没去过人间,不晓得人世间形容好看有那么多五彩缤纷的词汇,后来懂得了,在镜中看见自己的容貌,他都常常要恍惚。 阿绿化身成人的时候,容貌就是照着锦真的模样来的。锦真长年累月地穿一身墨绿衣裳,衣摆上不晓得绣了什么纹路,阿绿一开始不知道,一直到有一天,锦真的小师弟过来串门,带来许多山里的好茶,这位小师弟刚刚了悟不久,还隐居在人间深山里头修行,阿绿就猛然发现他也是穿墨绿色衣裳的,只是纹路不同,不仔细看,恐怕要以为跟锦真穿一样的了。 再后来,时日久了,什么四师弟,五师弟,都过来溜了一遍,阿绿才恍然大悟,这八位神仙穿一个款式的墨绿色衣裳,若都排成一溜站一块,怕是要叫人头晕眼花的……但是,还是他的锦真主人最好看。 阿绿这么想的时候,摸摸自己的脸颊,他跟着羽毛的颜色穿浅绿色,站在锦真身边时,是截然不同的气质。他没有锦真那样的气度,也没有锦真那种从心底里深发出来的善意与慈悲。他一直以为,如果不是过早地被锦真捞回来修仙,他是永无可能走上这样一条寡淡的路子的。 孔雀一族的天性,永不安分,喜好奢侈美丽的艳采,也向往刺激。锦真听了他这样一番论断,倒也不生气,甚至未同他辩驳。锦真一贯是这样淡淡的性子,对旁人的好都是无声的温柔,若凭着这温柔细细地剖开了去,慢慢的开解谜题,很容易找见他的真心。 阿绿很是晓得锦真对于自己是过分容忍了的,他虽然心有反骨,终究耐不住这样无声的温柔与关怀,那一点不安分也便作罢了,想着平平静静地修仙,修上一万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有人不能理解这个道理,死活要破坏他平静的小日子。 说的那个“有人”,指的就是不招人待见的莽汉。莽汉也是一位名头不小的神仙,这样一位本该乖乖司掌权势享受福泽的家伙,却愿意三天两头地跑到他们这个偏僻地方来受罪,还缠着人家阿真阿真地叽咕乱叫一气,他的心思简直就是昭然若揭了。 锦真没有驳斥他,温言细雨地回应,他说一句便答一句,平平淡淡,像极了他的性格。 可在阿绿看来,锦真的温柔心思藏得虽然不浅,可也算是昭然若揭。 这两个家伙要真是一拍即合,从此混到一处去,也便没有后来的乱子了。叫人生气的就是,这位莽汉,说他莽汉,还真是没有辜负他那木桩子一样的感受能力。 他丝毫没有觉察锦真对他也怀揣了一肚子温柔心思,还蛮以为自己是那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他是个素来骄矜傲慢的神仙,就算喜欢上人家,勉强做小伏低一回,却是希冀着更大的回报的。锦真却是个慢热的主儿,他把自己的心思藏得绵密,就是不肯在人前展露一丝一毫。 用一句阿绿后来在凡间学到的话来说,这二位,简直成天价的是要别扭死了! 再理智的神仙,也架不住这样成天别扭的小火慢炖——为了打破僵局,莽汉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做了一场很大的豪赌。他惹下的这一场乱子可谓惊天动地,不晓得无辜牵连了多少旁人。 在莫桑山上最高的那座峰里,有一块地方是凹陷下去的,远山之上的冰川化了,便慢慢地流到那里去,成千上万年过去了,凹陷的地方形成了一片湖。 湖里的水比冰川还冰,比天空还蓝,下去之后,能瞬间把人冻成粉末! 这片湖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做往生,和冥界忘川有一点遥相呼应的意思,一个在险峰,一个在鬼域。 忘川与往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神鬼莫能奈何,无论是谁跳进这里头,魂魄都会在水里化成碎片,靠着波涛再一次聚合,那便是截然不同的,是你,却不是你,然后就只有等着来世才能出来了。 莽汉在做了那个决心之后,有许多天都不来找锦真,锦真面上没有表示,阿绿却知道他心里是有些担心,还有些冷落的,阿绿便很贴心地变回了原形——一只绿油油蓝幽幽的大孔雀,他懒洋洋地趴在锦真身边,锦真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细腻的绒毛。 这样过了几天平静无波的日子之后,那位常常带山中特产来的小神仙——就是锦真的小师弟,突然两手空空地登门造访。 瞧见锦真悠闲的样子,小神仙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师哥,天痕去跳往生湖了!” 天痕就是莽汉的学名。 锦真的手指蓦然颤了几颤,未能稳住,直接从阿绿的脑袋上垂下来了,像一节毫无生命的藕。 小神仙再叹气道:“他说,他也不求什么了,与其这样永无宁日地煎熬着,还不如一跳了之,干净利落,还说,你若是还念着一星半点的朋友之宜,就不要去打搅他转世之后的日子……” 锦真一时间未能听懂,然而已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那瞬间他是有些气愤的,却不知道气愤由何而来,阿绿连忙变回人形,把茫然失措的锦真扶到椅子上坐了。 小神仙也在椅子上坐了,缓缓道:“师哥,往生之水的滋味是何等痛苦,生魂撕裂,又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再拼起来,说到再入轮回,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天痕神君怎的如此想不开了……” 锦真未说话,只一下,便推翻了小桌,冷笑道:“他想得开想不开,同我有什么关系?” 阿绿从未见锦真露出那样狰狞的表情,看他那意思,竟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天痕神君和血吞进肚里……阿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很显然小神仙也感受到了这股寒意,他一向是有些敬畏他的大师兄的,这时候很无辜地摸摸鼻子,向后退了一些,“师哥,话我是带到了,也该走了。天痕丢下一堆乱摊子要收拾,我得去看看四师兄那里能不能顶得住……”他话未说完,锦真已经别过头不看他,只把一双手腕攥得咯吱咯吱,小神仙也许是受到了惊吓,怕师哥逮住他,胖揍一顿泻火,墨绿色衣裳一飘一转,立刻消失在烟云里,干脆利落地丢下一个失魂落魄的师哥和一只吓破胆子的孔雀。 阿绿刚想安慰几句,锦真已经翻身起来,眨眼间便没影儿了,比他那小师弟消失得还要快。孔雀扶起小桌,自己坐在椅子上,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天地空旷,人生寂寥。 当时那样的感觉,哪怕是他到了人世,也要时不时地浮现一回。他明白这是因为他没有牵绊,没有挂怀,更没有谁值得让他失去理智,他一直以为谁也没有自己重要,谁也不会拼了命地去保护他关心他,他只有自己照顾自己。 所以他听到了那个消息,才会觉得震惊。 锦真居然也跟着跳湖了。 两个平时看起来和颜悦色,深沉有礼的神仙,一起发疯了? 阿绿清楚得很,往生湖的轮回没有规律,无迹可考,就算锦真跳下去了,也不可能找到天痕,更别说在人间续良缘这种荒谬的事情。 所以这样的行为只能算做发疯,或许,也算是赌博?赌那万年不曾发生的几率,赌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是不是只要足够喜欢,便能忽略所有不成功的惨烈后果,死心眼地只肯相信那一点些微的光明? 阿绿没有答案,他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反正没有了锦真,仙宫的生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白水,寡淡,而无味。他更愿意去体会人世间波澜壮阔的命运。 他,作为一只孔雀,一只鸟禽,对人的生活有着天然的渴望。 后来他终于得以体会心心念念的爱恨与情仇,在人的手中挣扎了一身伤痕,也给很多人带来毁灭,甚至还留下了一个孩子……他挥挥衣袖,送别那个孩子的时候,突然之间便湿润了眼角,他现在的心情,好像在嫁女儿一般,又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去追逐另一种生活。 一种他永远无法享受的生活。 那个时候他便突然对人的生活充满了厌倦,因为他虽然经历的爱恨,却没有学会人的情感——他不会信任,也永远学不会宽容和慈悲。 在这一点上,他的孩子比他要强得多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