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策——楼上黄昏
楼上黄昏  发于:2014年04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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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如何做太子,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太过出色,则有功高盖主之嫌——更何况你的父皇,还是紧握大权不肯下放的杨坚。 太过平庸,兴许被人取而代之——更何况你的二弟,还是极尽城府虎视皇位的杨广。 前世,杨勇遇事只知率性,不知矫饰。末了为杨广所设计,太子之位父母之爱尽失,落得幽死禁苑的结局。 重活一世,太子这门学问,他自当好好钻研一番。 ——二弟,你今生……怕是要棋逢对手了。 ****** ◎又双叒叕见相爱相杀,you know that~~ ◎YY扯淡文。虐有之,狗血有之,恶趣味有之。 ◎1VS1,HE。周更1W5。 内容标签:重生,强强,年下,宫廷侯爵 主角:杨勇,杨广 配角:隋朝君臣一众 其它:史笔春秋系列,相爱相杀 楔子: 隋仁寿四年,十一月。 内宫禁苑,杨勇笼着袖子蜷缩在床榻一侧,半昏半醒。 时已入冬,又刚落了一场十年难见的大雪,天自然是格外的寒冷。而他周身只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其上的曾经尊贵华美的绣纹,此刻早已模糊得看不清了。 只听“哗”的一声,寒风推开了老旧多年的窗棂,碎雪立刻纷纷而落,带着刀刃般凌冽的冰冷气息。 以及,那格外分明的歌吹之声。 浑浑噩噩间,杨勇翻过身子,睁开眼木然地看向地面上融化了的雪水。 “冯成。”他忽然道。 很快,一个年老的内侍步履蹒跚地应声而入。自打被废了太子之位,幽禁在此后,过去东宫属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也是唯一一个还留在自己身边侍奉的人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为何外面如此热闹?”试图抬眼看向窗外,却觉得那白花花的雪太过刺目,皱了皱眉,终究用衣袖掩住了双眼。 “今日……”冯成迟疑再三,终是道,“是太子……不,是陛下回宫的日子。” “陛下……回宫?”他闻言怔住,握住锦被的手慢慢用力,许久后骤然放开,竟是无声低笑起来,道,“天下易主……我竟不知?” 冯成在一旁垂首而立,不敢应声,只觉心内酸楚不已。 自打被幽禁在此后,自己这位主子的身心都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起先还能坐在案头,一封接一封地写着辩白的书信,恳求能面见先皇,洗刷冤情。 然而遣人送出去的信却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音信,久而久之,便也心如死灰了。 故而渐渐地,他终日只是昏睡在床,混沌度日,不知年岁世事,不知今夕何夕。 好几次的,自己都想告诉他,先帝驾崩的消息,杨广继位的消息。然而每一次犹犹豫豫,都作了罢。 只因实在是担心,这消息会成为将他彻底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如今,杨勇的反应,却有些出乎冯成的意料。 这是一种平静,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平静。 “父皇是何时驾崩的……”床上的人忽然问道。试图回想,却已然记不起在父皇去往仁寿宫养病前,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了。 “四月之前。”冯成低声应道。 实则宫中并无不透风的墙,他早便听闻,先皇驾崩后,不过一夜的功夫,新帝继位的仪仗便已然准备妥当。这其中蹊跷,不用想也能心知肚明。 只是想了想,终究没有告诉面前的人。 语声落下许久,无人开口,只是各自沉默着。房内太过安静,碎雪落在床沿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半晌之后,杨勇才低低地开了口,道:“你去罢。”声音低哑,带着饱经世事沧桑的憔悴。 冯成低叹一声,告辞离开。 心中暗暗回想当年,自家主子入主东宫时是何等的张扬肆意,意气风发。谁知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他这般毫无城府,不懂矫饰的性子,终究让自家从云端坠入了深渊,自此万劫不复,再无转圜之机。 直到有脚步声,在面前响起。 冯成循声抬了头,及至看清来人不觉大惊失色。一个“陛”字还未出口,对方却已然抬起手,笑眯眯地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冯成唯有从命,看着那人独自步入门内,才小心翼翼地将门掩上。 手却是止不住地颤抖。只因作为废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太明白,当今的这位新帝,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好的预感,从脚底徐徐腾起,潮水一般漫过心头。 ****** 屋内,杨勇依旧以袖掩面,不知是睡是醒。 自打被囚在这禁苑起,时间仿佛停止了,午夜梦回,尚还能再见自己昔日的荣光,而不似清醒着的时候,面对的只有这空寂无人的屋子。 杨广定睛看着床上的人,许久,他迈开步子走到窗边,抬手将窗户掩上。 随后,他走到床畔,在离对方极近的位置站定。 杨勇的半张脸被破旧的衣袖遮掩住了,只微微露出一段削尖的下颚。观之,仿佛不盈一握。 杨广回忆起上次见到他的情形,不由得笑了笑,轻声道:“大哥,许久不见,像是又瘦了许多。” 杨勇闻言,这才意识到来者何人。他掀开遮眼的衣袖,霍然露出一双满是讶异的眉眼。 而他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当年跟在自己身后的晋王了。如今的杨广,玄衣纁裳,华美的衣衫上,十二纹章星罗棋布。而隔着冕旒,那一双带着深深笑意的眉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居高临下的魄力,帝王独有的威仪。 杨勇支起身子靠坐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垂下眼,神情恢复了平静。 “刚回宫便来了此处,看来二弟确是十分抬举为兄。” 时至今日,他固执地不愿用君臣之称,说话时的神情语气,也仿佛与二人幼时的情形别无二致,带着些许为人兄长的傲气。想到此,杨广不禁笑了起来。 他忽然撩起袍子,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抬起手,抚过对方的侧脸,徐徐下滑,末了落在下颚处,不轻不重地握住。 “不愧是大哥,”微微眯了眼端详着,笑容里漾出丝丝轻薄之意,“纵然虎落平阳,也依旧……不掩国色。” 语气中亦是分明调侃的意味。 杨勇拂开他的手,看着他,眼中闪过零星的怒火。四目相对许久,却换做自嘲的一笑。 “杨广,你赢了。” 五个字,说得无力且满是疲惫。 纵然心有不甘,他也不得不承认。论手段,论心计,论城府,自己都绝非面前人的对手。更何况那时的自己,自视太高,也根本不懂得去防备。 杨广闻言,唇角挑起的弧度越发明显了几分。然而那笑容却如寒霜腊月一般,冰冷到近乎阴鸷。 悠悠开了口,他道:“说起来,有些东西……朕今日可是得地带了过来,还给大哥。”说着,从袖袍取出一叠书信,不轻不重地甩在杨勇面前。 杨勇只看了一眼,低垂的长睫便明显地颤了颤,却没有说话。 这便是那些他曾写给父皇鸣冤的书信,满载着他最后的希望和期待。而如今,显而易见,它们根本没能送到父皇的眼前。 “不瞒大哥,父皇其实是后悔了的,”见他不开口,杨广又笑了起来,悠悠道,“否则他也不会在临死之前……还大声叫着你的名字。” “你……”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杨勇终于抬眼看向他,“你杀了父皇?” “是。”杨广坦然笑道,“朕没有大哥这份耐性,能在太子之位上一等便是二十年。二十年何其漫长,变数太多,兴许一不留神……便被人从马上拉下来了呢?” 无声地笑叹出来。事已至此,杨勇还有何话可说? 他输了。 从始至终,输得一败涂地。 手握成拳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许久许久,他惨然一笑道:“杀父之后,便该弑兄了么?” “大哥果然聪明。泉路苦寒,父皇踽踽独行,若无人相伴,岂非太寂寞了些?”杨广一拍手,便有内室端着银盘自外而入。抬手挑起其上的物件,笑道,“三尺白绫,已然为兄长备下。” 眼前笑容邪肆之人,陌生得几乎从未见过。杨勇抬手接过白绫,闭上眼,紧紧握着。 哀,莫大于心死,相较之下,身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将白绫套上脖颈的那一刻,他想起自己记忆中对方的模样。眉眼真挚,带着少年独有的爽朗气息,铺天盖地自脑中席卷而过,恍然如昨。 而如今想来,却只剩下讽刺。 也许正因为这样的伪装太过真实,才让他打从一开始,便不知防备,不知所谓的血缘亲情,在皇位面前是多么的微秒,多么不值一提。 若早知如此…… 若有重来之机…… 第一章 北周大定元年二月,早已权倾朝野的大丞相杨坚从幼帝宇文衍手中接过皇位,受禅登基。改国号为隋,改元开皇。 杨坚膝下嫡子五人,亦各自受封。 长子杨勇为太子,次子杨广为晋王,三子杨俊为秦王,四子杨秀为蜀王,幺子杨谅为汉王。 ****** 封禅大典过后,新帝杨坚大宴群臣。 时已入夜,和平易主的长安城内,如往昔一般,华灯初上,灯火万家;灯火通明的临光殿内,更是一派歌台暖香,觥筹交错的融融景象。 筵宴之上,杨坚和皇后独孤伽罗端坐于上首,接受文武百官的恭贺。 五个新封王的嫡子,则按长幼尊卑,依次坐于下首。他们都尚还年幼,最为年长的太子杨勇,也才不过舞象之年。 只是此时此刻,他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对周遭热闹的语笑仿佛分毫未闻。 酒是上等的佳酿,澄澈清冽,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目光。稚嫩的面容上,尽是一派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无声地笑了笑,五指的抖动间,却惊破了杯中的宁静。摇摇头,干脆举杯,一饮而尽。 “大哥今日……仿佛是兴致不高?”耳畔一个声音响起。 杨勇循声望去,很快便对上杨广一双略显狭长的眸子。 作为比自己年少三载的嫡次子,此时此刻,他的席位便就在不远的一旁。正投来探寻的目光,看着自己。 今日这盛典之上,他一袭月白色暗绣水纹长衫,在人群之中显得格外清淡素雅。 虽不过十二岁的年纪,然而那眉宇间的神情,却隐隐现出不属于列坐文武忠臣的世故。 且这种事故是天生而成的,而非如自己这般……重生之后,才能有的些许通透。 收起思绪,杨勇摆出一脸平和的笑,道:“二弟何出此言?” 杨广一双点墨般的眸子打量着他,末了却只是一笑,道:“看来是我看走眼了。”说着端起酒杯,“弟弟敬太子一杯。” 回味着对方口中骤然变更了称谓的“太子”二字,杨勇亦是抬了手,二人手中华美的金杯相触,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那一瞬,他余光瞥见殿上自己的父皇母后,正微微笑着看向这边。只是满目的赞赏之意,投向的却不是自己。 “大哥,你什么都比不过我。你之所以成为太子,也不过因为比我早生了三年,仅此而已。” 前世,自己被宣布废去太子的那个夜晚,杨广带着胜利者的肆笑在耳边说的话,一字一句又浮现在脑海。 如今想想,他说的没错。自己在众兄弟之中,从来都是不受父皇母后喜爱的那一个。故而最后,待那“不喜爱”彻底变成了“憎恶”,便是他从云端重重跌落,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 前世的自己,满以为成为了国之储君,便等于一只脚已然踩上了龙椅。又何曾想过,太子可以立,同样也可以废。 并且,太子那样一个光焰万丈,万人瞩目的位置,反而更是千万暗箭所指的方向。 若不知经营,不懂筹谋,不会算计,同样会死,而且较之旁人,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 筵宴过后,众人各自散去。 杨勇在冯成的搀扶下,踩着有些虚浮的步子,沿着回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深冬的夜格外的寒凉刺骨,二人又正好走在风口处。霜风如刃,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毫不留情。这仿佛能侵入骨髓的寒冷,像极了他悬梁自尽的那个日子。 杨勇不自觉地拉了拉衣襟,将身子紧缩几分,却仍是止不住微微颤抖。 前世在暗无天日的禁苑里幽禁太久,让他逐渐变得体质孱弱且极度畏寒。而在这个重生之后的头一个冬日里,他发现自己这毛病似乎有增无减。 见他分明是冷到极致了,冯成显出些许无措,暗怪自己疏忽大意,没有预先替主子准备一件大氅,便道:“这夜里风太大,让奴婢替殿下挡挡风罢。”说着便朝杨勇走到了杨勇前面。 他身形虽不高大,却足以挡住大部分夜风。杨勇拢了拢袖子,只觉得身心都暖了几分。 想前世自己并不太看重这不起眼的冯成,谁料他却是最后一个对自己不离不弃的人。人心如何,果然只有在穷途末路中,才能看得清。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冯成,自明日起,你便是东宫内侍总管。” 冯成受宠若惊,回首欲叩首谢恩。然而刚欲转身,身子却已然撞上了一个人。 第二章 来人一身竹青色图纹宽襟长袍,面容含笑,目如鹰隼,正是今日刚受封为上柱国的杨素。 回廊转角花木掩映,晦明难辨。他不慎之下,被撞得禁不住退后了一步,却赶在冯成请罪前摆手示意免了。只是转向一旁的杨勇,礼节周到地拱手行了个大礼,道:“臣杨素见过太子殿下,贺太子殿下入主东宫之喜。” 杨勇看着面前举止从容,言语周全的人,不禁微微蹙了眉。 北周宇文氏政权尚还健在的时候,杨素同自己的父皇杨坚便是莫逆之交。待到杨坚受禅称帝,建立了如今的隋朝后,其肱骨地位,自然不可小觑。 实则杨勇对此人,打心底是佩服的。过去在北周时,他因受朝堂争斗牵连,一度为新帝所打压,不受重用。末了却凭借自身能力,重获赏识,立下赫赫战功。 足见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只是二人此刻这般相见,在杨勇眼中却颇有几分“冤家路窄”的意味。 只因前世,正是因了面前这人的百般落井下石,才最终促使了父皇下定废除自己太子之位的决心。 杨勇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日大殿上,这人是如何言之凿凿地数落着太子的罪行,而自己徒劳地否认着,却根本无力回天。 毕竟那时的他,是父皇特地派去查探自己行为是否得当的亲信。父皇因为半生的交情对杨坚信任不已,却并不知,他早已暗中投靠杨广,对自己的言辞,又怎会做到全然公正? “殿下?”见面前的人久久不语,杨素微微抬了眸,凝视着大半面容隐没在夜色中的男子。 从思绪中收了神,杨勇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实打实地将人扶起,道:“上柱国何须行如此大礼。今日本宫这内侍总管不慎冲撞了上柱国,合该是本宫给上柱国配个不是才对。” 杨素闻言,心中暗一惊。虽然他和这位新晋的太子平素并无太多交情,却也听闻,甚至目睹过他种种的行为。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人自幼便颇为傲气,且从不掩饰心中情绪,故而待人接物,都是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意味的,又何尝听他对下臣如此客气过? 只是心中虽做此想,面上却只表露出几分受宠若惊来。 “不敢不敢。殿下如此,着实折煞臣了!” 杨勇笑了笑,却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这才觉出四肢百骸仍是寒冷如冰。 杨素见状当即道:“夜凉如水,殿下衣衫单薄,还请早些回宫才是。臣便先告退了。”说罢半刻也不耽搁,匆忙告退。 杨勇也不再说什么,颔了颔首,见他告了辞,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许久,才低声对冯成道:“走罢。” 冯成仍有些惊魂未定的,闻言回过了神,抬眼却见自家主子的衣带一角,已然消失在转角处。 回廊上空无一人,万籁俱寂。 杨勇听着自己足下的步履声,思绪纷飞,一如不慎踩碎的片片枯叶。 实则他也不曾想到,自己面对着昔日恨之入骨的杨素,竟能如此平静地虚与委蛇。若是换了前世那个喜怒极形于色的太子杨勇,兴许当场便翻脸不认人了。 或许当真是重活一世,人也会变得通透澄澈些罢。 憎也好,爱也罢,都已止步于前世。虽然丝缕相关,却也并非绝无转圜之机。 敌也好,友也罢,都还有为自己所用的可能。 一切,将重新开始于自己登上太子之位的此刻。并且,不会再以悲剧收场。 绝不会。 ****** 次日,杨勇醒来之后,只觉得四肢虚软无力,仿若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无奈之下,只得让冯成替自己传了口信,辞了早朝。 冯成差人去请御医过来,自己在房内忙忙碌碌地打点了一阵,这才匆忙出门。 杨勇掖紧了被子,仰面看着床帐顶端华美非凡的刺金纹路。身子虽是软绵绵的,头脑却依旧清醒,知道只怕是昨夜同杨素说话功夫着了凉,回来之后又并未在意,这便染上了病症。 只是,自己的身子当真这般孱弱,连些许风霜都受不得了么? 微微敛眉,低叹一声,却正逢着冯成同一道御医推门而入,上前请安。 杨勇颔首示意他就坐,冯成紧跟着上前,从锦被中将他一只瘦削的手拉出,手腕朝上,放在床边。整个过程手微微颤抖着,是分明的仓皇。 在这东宫中,他虽算不得伶俐人,对自己的忠心却是不容置疑的。眉尖眼角中的种种担忧,绝不是能伪装得出来的。 这样的眼神,杨勇前世被幽禁东宫时也曾见过,并不陌生。此刻再见哪怕已然隔世,却依旧让他觉得心头溢出一丝熟悉的温暖。 毕竟,总归有人是发自内心打紧着他的安危的。 晃神之际,御医已然诊好了脉,说辞并不新鲜,无非是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受了风寒。待臣开几副方子,殿下按时服用,多加调理,便可痊愈。 杨勇回忆着自己在十五岁时候该有的心智和行为,略带忧虑地嘱咐御医务必让自己痊愈。御医自然恭恭敬敬地应下,不多时,便拿着医药箱告了辞。 人走之后,杨勇合了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掺杂着前世和今生,自然是分外的纷乱繁杂。实则重生之后,十个夜晚里,有七个都是在不安和混乱中度过的。 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从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然而及至他抬起手去,抓住的却只有淡淡的白雾,一如他前世曾经显赫,却最终归于尘埃的浮华和荣光。 骤然醒来,双目还不能适应太过刺目的光亮,耳畔却响起一个声音:“大哥……醒了?” 应声抬了眼,便见杨广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桌案,手中还闲闲地握着半卷书。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未及退去的朝服,想来退朝之后并未回自己府中,便来了此处。 杨勇动了动身子,有些吃力地坐起身来,只觉一觉过后,气力似乎当真恢复了些许。 而这时,杨广放下书卷,却是端起桌上一碗汤药,缓步走到床边坐下。 “见大哥因病没来上朝,便想来看看,”将药碗递给杨勇,他笑了笑,道,“这药热了许多回了,这回总算是逢着大哥在它凉之前了。” 杨勇一言不发地接过药碗,送至唇边。 杨广垂目看着他,但见他低垂着眉目,苍白如纸的面和殷红如血的唇相互映衬着,竟有几分病态的美感。 然而唇齿即将触及茶碗边沿的时候,杨勇动作顿在半途,却淡淡吐出几个字来。 “日后,该叫太子。” 杨广闻言,微微讶异地扬了眉。片刻后,神色里添上了几分玩味的笑意,却道:“大哥当了太子,便要同我如此生分么?” 杨勇不应,只是一言不发地喝药。 杨广并不在意,面露些许委屈,道:“我若不肯答应,大哥便打算因此同我置气么?” 十二岁的年龄,虽不算年幼,在此刻的杨勇眼中,却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孩子般大的年纪,说起这话的时候,当真是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然而也不过十二岁年纪,那玲珑心思便已然远胜过许多年长之人了。 杨勇端着药碗的手顿了一顿,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将药碗放下,叹了口气,无心再与他计较这个问题,只淡声道:“不过是区区风寒而已,歇息几日便可,不需二弟这般亲自前来。”言语说的客气,却也极近生分。 此时大隋初立,一切的明争暗斗还并未上演,而杨广,似乎依旧是那个爱时刻缠着自己的二弟。 杨勇知道自己应当伪装得并不知晓一切,就如同对待旁人一般,同自己这个弟弟言谈嬉笑。然而不知为何,独独在这人面前,他却不愿,也无法装作全然若无其事的模样。 而杨广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出来一般,一听他掉转了话题,便知大哥这是向自己“妥协”了,当即笑弯了眉眼,道:“既如此,那弟弟今日便不打搅大哥歇息了,”顿了顿,“……明日再来。” 说完起身一拱手,仿佛不待杨勇出言制止一般,忙退出掩上了门。 转头看着门边,杨勇微微敛了眉,神情渐渐沉凝下来,冰冷如霜。 ****** 而杨勇卧病在床的这几日,杨广却并未如他所言“明日再来”,反而一连数日不见踪影。打听之下,才知原是杨坚拟建大兴城,任宇文恺为营新都副监,时高颎为大监,顺道也派了杨广跟在一旁,历练学习,增长见识。 杨广自幼便聪慧异常,卓越超群,又善于察言观色,左右逢源,故而无论是父皇杨坚,还是母后独孤伽罗,对其的偏爱都可谓是不加掩饰的。 命他修建大兴城一事,杨勇过去并未在意,然而此刻重新想想,却也明白了什么。 此事虽看似与军政无关,然而大兴城日后便将是皇城所在,加之宇文恺和高颎二人都是杨坚身边的弘股之臣,故而这无疑是个了解民生,连通朝中官员的大好机会。 以杨广之精明,不会不知,不会不加以利用。 而高颎此人,前世因为反对父皇废太子而遭到贬斥;至于宇文恺,日后会因其兄宇文忻遭到杨坚的猜忌,而被免官。 这二人,于他而言,着实都是可以善用之人。 重获一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 三日后,杨勇康复,重新出现在早朝上。 朝上议过些许政务后,杨坚一眼瞥见底下的杨广,微微挑眉道:“朕记得晋王应已离宫数日,去往大兴城探查,如何回来了?” 杨广一身华美朝服,长身玉立,闻言上前一步,笑道:“这些时日,儿臣虽高大人和宇文大人一道探查周遭地势山形,获益匪浅。然而二位大人政务繁忙,儿臣才疏学浅,帮不上忙,便独自回宫,将所探情形告知父皇一二。” 他这带着几分玩笑意味的自谦之辞,立马让杨坚微微笑了起来,道:“那你退朝之后,便来御书房,同朕说说所见所闻。”言辞和蔼,不似帝王,倒仿若只是剩了父亲的身份。 “喏。”杨广笑容明显了几分,恭恭敬敬地退后了去。 杨坚环顾四周,目光在杨广面前的杨勇身上顿了顿,却没有说什么,只道:“众爱卿可还有事上奏,若无事,便就此退朝罢。” 话音刚落,一人却道:“父皇,儿臣有事上奏。” 循声一望,正是杨勇。 杨坚颔首,面无表情道:“太子何事?” 杨勇上前一步,道:“儿臣请求虽高大人和宇文大人一道,前往大兴城。” 杨坚皱眉,“太子并不懂土木城营之事,加之朝中本有事务在身,又为何突然有此请求?” “儿臣这几日在病中,无意中翻阅《左传》,阅至其中‘国将兴,听于民’一句大为感慨,思前想后,深觉太子之身当尽力为父皇分忧。大兴城建成之后,便是我大隋之皇城,自视至关重要。故而儿臣愿为父皇耳目,前去对周遭风土民生探视一二,也好让父皇安居宫中,无所忧虑。” 这话言语得当,且说中了杨坚的心事。杨坚生性重权,对臣下虽用,却并非不无猜忌。杨勇此言暗含了愿为他眼线耳目的意思,这让杨坚微微挑了眉,神情缓和了几分。 见他不言语,杨勇也未再开口,只是微微侧了脸,看向自己斜后方的二弟。 那一眼包藏万千,让杨广觉出了无限的兴味。 他嘴角当即挑了起来,笑着上前道:“父皇,依儿臣看,遇事多一个人商量,总归是妥当些许。大哥既有此心,便还请父皇……允了罢。” 偏生不拿大道理来服人,而只是只用略带孩子一般撒娇的口吻,仿佛谈论的绝非国家大事,只不过是家常小事罢了。行事作风,果然非同旁人。 只是在这大殿之下,对杨勇仍称“大哥”,而非“太子”,这便分明是有违礼制了。 杨勇面色冷了冷,没有说话,知道对方显然是故意的。 而这时,座上的杨坚终于开了口,道:“那太子,便同晋王一道去罢。” “儿臣谢过父皇。”杨勇暗自松了口气,开了口,却听得两道声音重叠而起。微微转头,便见一旁的杨广冲自己笑着眨了眨眼。 那一眼,同样是意味非常。 第三章 次日一早,杨勇方用过早膳,便听闻下仆来报,说晋王来了。 吩咐让人进来不久,便见杨广一身墨蓝暗绣水纹劲装,大步走了进来,手中还握着一卷长长马鞭。一身干练的行头将人衬得越发精神奕奕,器宇轩昂。 “弟弟可是一早便准备妥当了,却不知大哥这厢何时可以出发?”他几步上前来,低头看了看杨勇桌上的杯杯盘盘,见只是普通的稀粥,微微皱了眉道,“大哥早膳便用这些?” “病体初愈,不免清淡些。”杨勇用锦帕拭了拭嘴角,随即起身,唤冯成取来大氅,侍候他披上。 这才冲杨广微微一笑,道:“这便走罢。”语罢已然率先转身,朝府门走去。 杨广立在原地,看着那人包裹在棕黑色貂裘之下,依旧显得瘦削的身子,一时间竟有些晃神。 哪怕他从小有意无意地,便喜欢围在大哥周围,但实则对方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的。 带着些许纵容的意味,并不阻止;去也总隔着些许的距离,不曾有过怎样的热情。 以至于方才那一笑,竟给了自己几分冰雪消融的惊艳之感。 杨广唇角微微上挑,将那笑咂摸回味了好些时候,才举步跟了上去。 ****** 今日可称得上是个好日子。 虽是冬日,然而暖阳迟迟,高悬在头顶,去也照得周身一派暖意融融。 大兴城选址并不太远,只须得半日马程便可到达,二人随身带了几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古道平野上。 并辔而行,杨广转头看了看旁边一身厚重貂裘,面上却一滴汗也没有的人,几次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杨勇裹着貂裘,端然坐在马上,如参禅入定一般岿然不动,一言不发。若非双目还在看着前方,倒兴许让人怀疑是否已然睡了过去。 一路上便是这般走着,除却足下哒哒的马蹄声外,无人开口说一句话。 杨勇乐于这样的宁静,而杨广显然不是。 好在此时,天际传来阵阵啼叫声,却是一行孤雁当空而过。 “大哥!”杨广双目一亮,当即用马鞭指了指,对杨勇道,“不如你我比试比试?” “怎么比?”杨勇抬眸望了望,却被这杨广刺得眯了眼眸。 杨广略一思忖,道:“你我各自放箭三支,射下大雁多者为胜?” “胜者如何?”杨勇口中问着,却已然看向身后带着背着箭筒的侍从。 “这个……”杨广会了意,便也不好生作答,只笑道,“且比了再说罢,否则这大雁可就飞走了!”便扬声吩咐身后两个侍卫奉上箭筒。 二人各自接过。 抽箭,放箭,如是三番。待杨勇放下长弓时,却见杨广竟是动也未动,单是笑着看向自己。 他皱了眉,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杨广听闻大雁的凄厉的嘶鸣自头顶传来,明白杨勇这是射中了。他咧嘴一笑,手中却是迅捷如神,眨眼功夫,便已然从箭筒中取了三支箭。 拉弓如满月,箭去如流星。三箭齐发,一气呵成,顷刻间,便换得几声新的嘶鸣声。 与此同时,杨广人已然策马如飞,朝大雁掉落的地方奔去。 及至回来时,一只手中已然多了些东西。 杨勇将手拢进大氅中,看着他从远处飞驰而来,带着朝气蓬勃的少年气息,心中略略翻腾起些许的感慨来。 今生,他注定已无年少。而此刻这样的平静安和,纵然一瞬让他觉得美好到不忍破坏,却……终究是要支离破碎的。 到了近前,杨广一手提住马缰,一手将几只大雁扔在了地上,却没有说话。 随从们也围了上来,却见地面上躺着的,只有四只大雁。 二人各自的箭是有标记的,故而杨广的随从有人一眼便从四只大雁中,找到了插着晋王府箭簇的三只,当即喜道:“三箭齐发却一无所失,晋王当真武艺超群!” 然而杨广垂眼看着地面,唇角微微挑起,面上却并无真正的笑意。 众人觉得狐疑,下一刻,却见他猛然拔剑将剩下的一支大雁挑了起来。方才被压在肚子内侧的箭簇便漏了出来。 三支,贯穿了同一只大雁。 “大哥,”他抬眼看向杨勇,似笑非笑道,“弟弟输了。” 若论骑射,二人自幼习武,应是不相上下的。甚至向来在兄弟中更为杰出的自己,还要高上大哥一筹。 而他一发射三雁,较之杨勇三箭射一雁,炫博之意便显得太过了。对方并非没有射落三只大雁的能力,只是有意让着自己罢了。 不可否认自己在心智气度上略输一筹,却到底是有些不甘心的。 而杨勇却并无所谓地笑了笑,只道:“比也比过了,时候不早了,走罢。”说罢已然策马当先而行。 他自信这一箭三雁的暗示,以杨广之聪敏,不会不知——时机未到,他会选择忍让;然而若当真较量,却也未必会再输给对方。 至于其他的,点到为止便足够了。 ****** 大兴城外,宇文恺和高颎早已带着人马守在一端。 见了杨氏兄弟二人,匆忙打马上前,行了礼节。宇文恺略有讶异地看向杨勇,道:“不想太子殿下今日也来了。” 杨勇颔首,笑道:“虽不懂城建之术,倒也希望能来此略尽绵薄之力。” 余下二人大抵也能猜出几分太子来意,便没有多言。 四人寒暄一阵,并辔入城。 虽说是“尽绵薄之力”,实则对于太子,自然是无人敢使唤的。 头几日里,宇文恺和高颎二人便照例在房中研究着最初的宫城图纸。杨勇起初并不太明白,然而白日耳濡目染,加之夜间翻阅了些许相关书籍,倒也慢慢明白了几分。至于杨广,每日亦是一副好学模样,问这问那,却似乎也知之甚多。 半月之后,城中又落雪。 天一凉,杨勇便觉出了不适,四肢百骸仿若冰封了一般,寒凉彻骨。尤其此刻居住的还是大兴城旧的官邸,一切条件,自然是无法同宫内相比的。 入了夜,将貂裘大氅紧紧地裹了一身,杨勇照例在房中翻书,顺便思量着近日在周遭的所见所闻。 虽说大隋替周乃是和平易主,然而在地方各处却并非如朝堂中这般风平浪静。大兴城距皇城不远,其内住的富庶商贾和官家门阀不在少数,这些人过去同周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系。 隋朝初建,诸事未定,他们虽有怨言,却只在望风而动中。而这些人若是未能加以好生安抚,于大隋着日后的新都城而言,自然是个不容小觑的隐患。 故而这批人,是定要想法子收服的。 正冥思之际,忽听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杨勇循声望去,不知这三更半夜,还会有何人来访。 而门外却传来一个沉稳的身音:“太子殿下,臣宇文恺。” 微微有些出乎意料,杨勇起了身,走到门边打开。 宇文恺长身孑然而立,肩头落满了星辉月色,以及点点零星的碎雪。见了杨勇,微微一笑道:“见殿下深夜还不曾就寝,便冒昧前来叨扰。” 若是单看面貌,很难想见面前这人乃是出身武将功臣世家,甚至做过大将军。宇文恺年近而立,生的气度宏雅,笑容温和。举手投足间暗含着文人的雅温文,亦不乏武将的豪逸风度。 “无妨。”杨勇倒也客客气气地将人请进了屋,待到各自坐下,也不各自寒暄,只开门见山道,“却不知宇文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宇文恺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这大兴城修建的图纸,臣已然绘制完毕,便想着拿来先请殿下过目。” 杨勇不动声色地接过,心内却不免暗生狐疑。纵然自己太子之身,先行过目本属平常,然而他选在今夜这无人之际,而非白日里同众人一同观瞻。其中是否别有深意,便怨不得杨勇多想几分了。 将图纸展开在桌案上,杨勇举着烛台俯下身,将大体情形看了看,回身笑道:“宇文大人学识渊博,文武双全,实在教人心生敬佩。” “臣不敢。”宇文恺笑笑,目光却是落在那图纸上的某一处,神情分明是欲言又止。 杨勇看在眼中,顿了顿,问道:“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宇文恺收回目光,同他对视,眼眸中渐渐盛满温润的笑意。他的眉眼清浅,仿佛一望而见底,这同自幼便眸光深邃,无法窥测的杨广,当真是大相径庭。 思绪略略分神了一刻,便听宇文恺叹了口气,道:“这图纸看着虽好,实则……却有个问题。” 杨勇敛眉道:“是何问题?” 宇文恺缓步走上前,抬手在图纸一处画了个圈,末了落在一处,道:“按照初定之地,整个皇城所占之地,则必将经过几处坟地。” 他话只说了一半,然而杨勇顺着往下想了想,却已然明白了,便接口道:“宇文家的坟地?” “虽姓宇文,实则同臣并无太亲近的关系。”宇文恺微微颔首,又叹道,“此事臣同高大人商议过,高大人以为这坟地不足为虑,只需尽数铲除便可。然而在臣看来,却是万万不可。”顿了顿,迟疑道,“臣之所以如此认为,绝非因了自己乃是宇文一族之人,只因深知宇文家乃北周门阀,在这一代也算是大户,且同朝廷有着种种瓜葛,若当真贸然行事,掘其祖坟,在这大隋初建之际,恐不利于民心安定。” 杨勇闻言,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便道:“故而宇文大人之意,该当如何是好?” “依臣之见,不若将宫址南移二百里,便可避开这几处坟地。” 皇族建宫为贵族让路,此事听来,着实是罕有。杨勇沉吟片刻,看向他道:“宇文大人今日前来,便是希望本宫能为大人在皇上面前提出此事?” “正是。”宇文恺也毫不避讳,直言道,“以臣之身份,实在无法亲自开口,加之高大人又同臣意见相左,故而……臣也只有前来请求殿下。” “不是还有个晋王杨广么?”杨勇挑了眉,似笑非笑道,“宇文大人该知他可是备受父皇宠爱,为何偏生来找本宫?” 宇文恺面色不变,口中倒也从善如流,“晋王未必会应下臣的请求。” 此言一出,倒让杨勇微微讶异了。的确,杨广的性子极是圆滑,前世便是极尽能事地投父皇母后之所爱,虽是阳奉阴违,但面子上到底没有半点忤逆的意思,才最终将自己拉下了太子之位。 而今日宇文恺所求之事,毕竟触及了皇家威严,实在是一把双面的利刃。若能说动父皇,则便是大功一件,若败,兴许会触得龙颜大怒,后果着实无法预料。 这个险,换了杨广,着实不一定会愿意去冒。 看来这宇文恺识人的本事,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厉害。此人的能耐,兴许也不可小觑了。 念及此,杨勇轻笑了一声,反问道:“那宇文大人如何又能肯定,本宫一定会应下?” “臣不知。”宇文恺却如是道。 “不知?”杨勇不禁挑了眉。 宇文恺颔首,眉目温和,“没有缘由,但觉殿下定不会拒绝于臣。” 四目相对半晌,杨勇忽然明白了什么,便笑了起来,“实则大人……这是在帮本宫罢?” 宇文恺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杨勇暗自了然,便也笑道:“既如此,本宫便敬谢不敏了。” 心内却已然明白,宇文恺此番是在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能获取父皇信任的机会。 虽然是一把双刃的利剑,但如何使用,变要看这使剑之人的手段了。 ****** 小剧场 杨广听闻大雁的凄厉的嘶鸣自头顶传来,明白杨勇这是射中了。他咧嘴一笑,手中却是迅捷如神,眨眼功夫,便已然从箭筒中取了三支箭。 拉弓如满月,箭去如流星。三箭齐发,一气呵成,顷刻间,高大巍峨的玄武门,在自己视线里一点一点倾斜,直至轰然倒塌。 杨勇抬手捂住心口。箭势如风,刺入心口的那一瞬间,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大哥,对不起。”杨广看着对方,极力平复着自己地情绪,“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尾毛要射你啊!!!∑(┬△┬*” 杨勇(捂胸口+虚弱+吐血ing):“你个白痴……你拿错剧本了好吗!!!(╯‵□′)╯︵┻━┻” 某楼:好像有两个人躺枪了,这样真的没关系么?→_→ 李建成&李世民:谢谢大家,我们已经相爱了……(* ̄︶ ̄)y 第四章 冬日的清晨,没有鸟鸣,甚至连人声也稀薄不少,故而显得分外的宁静。 杨广取出随身带着的古琴,置于桌上。指尖拂过琴弦,一串流水般悦耳的音律便随之涌出。余韵悠长,久久回旋着,仿若绕梁。 这静谧无人的时候,果然最适合抚琴。 杨广抬了手,悬在半空,脑中思量着该弹一首怎样的曲子。 最开始想到的,是一首《凤求凰》: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再熟悉不过的旋律划过脑海,然而最终指尖落下,探出的却是一首《广陵散》。比起那样以情爱为题的曲子,这曲子分明显得稳重许多。 指尖如灵蛇一般在弦上跳跃行走,杨广微闭上了眼,心思却有些不能专注。 到底不是自己想弹的曲子,哪怕在熟练指法,也终究引发不起心中情感的共鸣。 但即便如此,他手上动作未停,仍是一个音一个音地继续演奏下去,没有半点停顿或者中断之意。 毕竟很多事,一旦开了头就无法终结;也有许多是,一旦习惯了,便也似乎不那么较真了。 就如同他从懂事那年开始,便深埋在心中的点点滴滴。埋藏得深了,伪装得久了,慢慢便也习惯了那个并不真实对自己,也不再去计较那个真实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 杨广从很早便意识到自己较之旁人,要早熟许多。从很小开始,他便留心到了时常站在自己面前,背对着自己的那道身影。不过年长三岁罢了,也高大不了多少,然而却如同一座高山,生生横在自己面前。 而自己,却只能力在他身后的那片阴影之中。 “长子”二字,打从一开始,便是他如何也跨不过的鸿沟。及至如今,“长子”成了“太子”,这鸿沟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宽。 可他知道,有一个想法,是自始自终都存在于自己心底的。便如同那道身影,从未曾走出过自己的视线一般。 那便是四个字:取而代之。 杨广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站在权术的顶端,让万物众生,尤其是那人立在自己阴影中,仰视自己。 这是他的野心,从不曾对人说过的野心。 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门外却传来些许喧嚣,似是夹杂着隐约的马嘶声。杨广神色一晃,指下便拨错了一根弦。 他素来不能容忍这样的错误,哪怕是一个音也不能。无意再继续这样已经失了其味的曲子,他索性收了手,扬声将门外的侍卫唤了进来,问道:“门外何事如此吵闹?” 那侍卫答道:“回晋王殿下,是太子殿下同宇文大人出了门。” “哦?一大清早便出了门?”杨广闻言微微挑了眉,“可知是去往何处?” “这个……”侍卫皱了皱眉,迟疑道,“小人不知。” “罢了。”杨广一拂手,似乎无疑追究。然而待那侍卫正要退出时,却又忽然将人叫住,道,“替本王备马!” “殿下可是要出门?”侍卫一愣,道,“若要出门,还请带上……” “不必了,本王独自出门,片刻就回。”杨广淡淡打断,已然起身走到衣架边,取了白狐大氅挂在手臂上,看了看还愣在原地的侍卫,微微皱眉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侍卫也没有办法,只得应声告了退。 ****** 杨勇同宇文恺二人各自骑着马,并辔走在山野之中,朝着大兴城选址之处而去,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侍卫。 连日的落雪已然停息,冬日的初阳照在身上,倒着实有几分温暖的感觉。道旁堆积着深浅不一的积雪,有的被阳光化尽了,只余下蜿蜒成溪的雪水,积在洼地的凹陷处。 然而论起温度,化雪的时候却是比落雪的时候还要冷上几分的。故而杨勇裹着棕黑貂裘坐于马上,便显得有些难熬。一张脸几乎要缩进貂裘里,露在外面的也是惨白惨白的,几乎要被这寒冷冻住一般。 宇文恺也着实没见过有人能畏寒成这样,几次迟疑着要将自己的大氅解了给他,却都被婉拒。 便只得狐疑地道:“殿下……为何这般畏寒?” 杨勇自然不能说是前世幽禁留下的宿疾,便只笑了笑,道:“天生如此,也没有法子。” “臣幼时曾翻阅过些许医术,殿下如此应是内里虚寒所致,平日在食补上须得多用一些健脾补气、温暖肠胃之食,辅以相关的草药加以调理,兴许能改善改善。”宇文恺思量了片刻,一本正经地道。 杨勇不禁笑了起来,道:“宇文大人果然是无所不知。” 他平素里鲜少笑,纵然是笑也多半只是含而不露,分明不是源自内心。故而这不经意地一笑,倒让宇文恺意外之余,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臣也只是略通皮毛罢了,殿下回宫后还是请御医开方子调理调理为上。” “自然,”杨勇微微颔首,淡笑道,“有劳大人挂心。” 二人一路寒暄,气氛倒也一派轻松和谐。 杨勇只觉得,宇文恺倒是个十分好与之相处的人。也并非没有城府,而给人的感觉更多的全是坦诚真挚。仿佛天生有种力量,能让人卸下几分戒备,与之相交。 加之他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一路上自然也不乏话题可言。 而在二人身后的不远处,杨广披着雪白的大氅提着马缰,身形随着马的颠簸摇晃着。人是一副懒散而漫不经心的模样,双目却没有一刻离开过前面有说有笑,并排而行的一对身影。 脑中浮现出自己同大哥前来的路上,也是这阳光普照的温暖冬日,也是这般二人并辔策马而行。 然而空气如同被冰封凝固住了一般,半晌也无人开口,说一句话。 心中明镜一般,明白大哥对自己,果然是格外防备的。却不知这远胜于旁人的防备,算不算自己独享的一种特别“优待”? 念及此,他从喉头里发出一声轻哼,笑得无声而压抑。 ****** 行了大半日,及至抵达大兴城时,天已然入了黄昏。 大兴城一带,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着实有着皇城应有的繁华。 从街市上穿过,策马一路往南。越过闹市区,便是一片突兀的荒芜之地。 二人提了马缰,在原处立住。宇文恺转头对杨勇道:“这便是臣昨日同殿下提及的地方。” 平野之上,苍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过,吹得袍角发丝猎猎作响。 杨勇微微颔首,将貂裘裹紧了几分,放眼望向周遭。漫山遍野,除却密密麻麻的,除却高矮不齐的墓碑,大大小小的坟头,便什么也没有了。 加之此刻西风残照,平野无人。乍然看去,倒有几分荒凉萧疏的意味。 耳畔宇文恺低叹一声,感慨道:“实则……宇文世家世世代代也算是人才辈出,只可惜无论如何英雄一世,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长眠地下。” 杨勇凝视着眼前的景色,闻言亦是有所触动,晃神片刻,道:“却不知你我日后在史书中,在后人的闲谈中,又会是怎样的一翻模样。”不论今生如何,前世的自己……不用想,也可是该是怎样的不堪。 只是这世道,从来成者王侯败者寇。 不自觉地,他声音里带着些许自我调侃的笑意,低沉模糊,却不知是说与宇文恺听,还是自言自语。这让宇文恺闻言,不禁侧过脸看向身旁人。 杨勇身形在厚重貂裘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的瘦削。侧脸原本柔和如水的轮廓被落日余晖勾勒着,显得清晰而分明,然而面上神色却同这明光截然相反,眉目低垂着,不只是沉思,还是黯然。 收回目光,宇文恺转头看向平野尽头,极远的炊烟四起,倦鸟归巢。 仿佛是不愿打断这样宁静的一刻,原本想回应的话,便也到底没有开口。 然而正此时,身旁的人却忽然提了提马缰,朝前方奔去。 宇文恺匆忙跟上,却见杨勇策马行了一段,又放慢了步子。 不远处的坟头前,一个老妇人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她随行的一个丫鬟,正从包裹里取出贡品纸烛,一一在坟头摆好。 杨勇看了宇文恺一眼,便翻身下了马,朝老妇人走去。那目光映在宇文恺眼中,只觉仿佛水瞬间凝成了冰柱,是一种始料不及的犀利。 明白对方分明是计上心头了,他一面猜测着,一面却也很快下了马,跟了上去。 坟头,那丫鬟蹲着身子摆好了贡品,起身刚一回头,便看见身后不远处两名男子,各自牵着一匹马,当风而立。一人裹着厚厚的狐裘,温和俊逸却不掩清贵之色;一人身形高大,面貌亦是沉稳非凡。 面色不由得一红,低着头几步走到老妇身边,朝二人的方向指了指,低声道:“夫人,那边……” 老妇一身衣衫锦绣,气度端庄,哪怕年事已高,却也可知乃是出身大户人家。见了两位陌生的年轻公子,她微微一颔首,并无分毫失态的模样。 杨勇几步上前,对老妇行了一礼,道:“晚辈同好友游玩至此,不慎打扰了老人家吊唁亲人,实在不该。这便给老人家赔礼道歉了。”说罢便拱手作了个揖。 宇文恺闻言,不禁讶异地微微挑了眉,心中却是当真不知杨勇这是意欲何为。然而见他言语客气,举止谦卑,一望之下只让人以为是哪个富庶人家里,家教甚佳的年轻公子。便有些好奇地,只在一旁缄默而观。 那老妇人显然对这年轻人的态度十分满意,当即上前将人扶起,道:“这位公子无需如此客气。吊唁而已,又何至于清静得不容打扰?”顿了顿,朝四周看了看,道,“只不过……你们且看这四周尽是大小坟头,可着实不是个游玩的好去处。” 杨勇跟着四顾了一番,面上适时地露出狐疑之色,嘟哝道:“竟……果真如此。莫非晚辈人生地不熟,当真来错了去处?”言及此,目光不着痕迹地看向老妇人身后的墓碑,却忽然敛了眉,问,“只是……此处可是大兴城南二百里?” “正是。”老妇人颔首,回身看了看,道,“我这已故的老爷,在此处葬了已有十年了。” 杨勇闻言,回头同宇文恺对视了一眼,末了又转向老妇人,面露迟疑道:“实不相瞒,我等正是因为听闻此处将为兴建大兴城的选址,才游历至此,却不想……”再一次看向四周,口中却不再说下去。 修建大兴城一事虽是众人皆知,然而具体选址如何,皇城宫城占地多大,知之者也不过几人而已。故而杨勇此言,到可谓是泄露了天机。 “竟、竟有此事?”老妇人闻言,面色难看了些许,道,“此处曾为风水先生算过,乃是绝佳的一块宝地,这么些年来一直安葬宇文氏族的安葬之所,又怎会成了皇城选址?” “这个……晚辈倒着实不知。”杨勇扶了扶下颚,面露苦色。 “莫非……陛下是打算将这坟头掘了,以建皇城?”旁边忽然想起一个声音,杨勇循声望去,开口的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宇文恺。 便低垂了眼,掩去了眸光中的一抹笑意。 毕竟是关乎祖宗坟头的事,马虎不得,老妇人闻言面色大变,道:“岂能、岂能如此?” “老人家切莫如此,”宇文恺忙上前将人扶住,道,“晚辈、晚辈也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 “那杨坚这贼人平白夺了咱们宇文家的皇位,竟连宇文家的祖坟也不肯放过么!”老妇人在搀扶下站稳了身子,愤然道。 宇文恺心情复杂地看了杨勇一眼,而对方对于自己父皇被骂了这件事,倒似乎颇为淡定,反倒是跟着劝老妇人莫要太生气。 老妇人似乎也意识到方才有所失言,压了压心头的怒火,恢复了平静。却也无心再说什么,客客气气地同二人做了别,便带着丫鬟转身离开。 杨勇和宇文恺二人立在远处,眼见着老妇人的身影走得远了,才转头相与对视。四目相对,倒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宇文恺便摇着头,边笑道:“不想殿下竟有这般好演技,今日倒着实让臣开了眼界。” 杨勇将手收进狐裘中,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宇文大人方才那句‘胡乱猜测’,时机把握的也实在是好。当真是合了本宫的心意。” 宇文恺这才骤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随意,简直全无君臣之别。实际上,在方才那一唱一和之下,他一时竟忘了彼此的身份。 想到此,竟觉得有些仓皇,便连忙微垂了头,有些不知所措。 “大人何必如此拘谨,”而杨勇见状倒当真笑了出来,道,“说来应当是本宫感谢大人相助才是。” “臣不敢。” “罢了。”杨勇也不再追究,回身抚了抚马背,道,“时候不早了,回罢。” “喏。”宇文恺应下,翻身上了马,却见杨勇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竟半分也没有动。而目光定定地投在远方,却如同利刃一般,难得的锋芒毕露。 循着他的眼光看去,平野空旷,一望无垠,却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殿下?”他试探着唤道。 杨勇回过神来,神情恢复如常。没有说什么,只是翻身上了马。 见他分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宇文恺再度看了看方才的方向,确定当真什么也没有之后,又忍不住问道:“殿下方才可是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并不重要,被人看见了什么……恐怕才是最重要的。” 杨勇挑起唇角笑了笑,低声留下这句话,神情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没给宇文恺琢磨的时间,双腿夹了夹马肚子,已然走向前去。 第五章 夜色浓重如墨,而房内在数盏烛火的映照之下,却是通明如昼。 杨广一身宽大的衣袍,席地而坐。双手抚在身前的古琴上,一弹一按。琴音点点,如清泉般从指尖流泻而出,却分明昭示着抚琴人的懒散和漫不经心。 虽是抚着古琴,杨广的目光却一直平视着前方,落在不远处墙面上,那悬着的图幅之上。 那便是宇文恺最新绘制出的城建图纸。作为跟随前来学习的皇族之人,这图纸,他自然会是第一时间拿到手中的。 那人自然也不例外。 目光自皇城往内,落在宫城的中心,那最为尊贵的一点。顿了许久,沿着中轴线徐徐往南下滑,末了落在皇城外两百米处的地方。 脑中浮现出白日里所见所闻的情形。有些事,哪怕并不曾一一看的清明,听得清楚,却也足够了然于胸了。 唇边不由带了笑,然而拨弄琴弦的指尖,却并未有一刻的停息。 今日他奏的是《凤求凰》。这是一支他无数次想要弹奏的曲子,哪怕指尖跃动得如此随性,曲声却依旧不见风华,反而添了几分别样的徜徉恣肆。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曲声不大,却成了一种超乎世外的存在。琴韵如同生了触手,探入人的心口和脑中,生生地拉扯住所有的神智和思绪。 弹至舒缓处,杨广徐徐合了目,神情仿若迷醉。 然而此时,门外却响起不轻不重地叩门声。 杨广指尖动作不停,双目不睁,唯有唇角微微挑起了明显的弧度,绽出一抹分明的笑来。 终于……还是来了么。 他却没有立刻开口说什么,只是不疾不徐地继续弹奏着。直到一曲终了,才在悠长的尾韵中收了手,睁开了眸子。 门外月色如霜,投在门边,勾勒着一道颀长瘦削的影。那影子立在婆娑的树影和沙沙的风声,依稀可见衣带丝发在夜风中浮动的痕迹。而他本人,却仿佛颇为耐心一般,只是动也未动地在原处等待着。 注目凝视了许久,杨广才撩起衣摆,徐徐起了身朝门边走去。 “吱呀”的一声中,门外之人回过身来。一身貂裘厚重且色泽深棕,越发衬得人面白如玉,身形瘦削。 四目相对,杨广仿佛是颇为意外一般,微微挑了眉,笑道:“哦?不想弟弟这一曲《凤求凰》,竟将大哥求了过来?” 不理会对方语中的调笑意味,杨勇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道:“深夜抚琴,二弟当性质至非凡。” 听出对方话中以牙还牙的淡淡讽意,杨广笑容分明了些许,却没有说什么,而是侧开身子让出门口的路,笑道:“外面天寒,大哥还请进屋说话罢。” 杨勇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裹着大氅便地进了屋。几步走到桌案边,毫不生分地在一侧坐了下来。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周身的寒意浓重如风,让杨广不禁打了个寒战,才掩了门,返身在杨勇的对面坐下。 屋内烛火无数,明亮得几乎刺目。杨勇微微眯了眼,一时有些无法适应。避开明光朝较暗的一侧看去,目光触及那熟悉的图纸,眼中微微一闪过一丝寒芒。 杨广举起茶杯给二人各自斟了茶,自己则有些懒散地靠上椅背,口中道:“大哥是有什么要问,还是……有什么要说与弟弟听。” 他这般开门见山,杨勇便也无意于拐弯抹角。收回投在墙上的目光,他转头看向对面的人,凝眸片刻,道:“二弟今日尾随在我二人身后,一路行来,却不知听到多少,又看到多少?” “我二人?”杨广闻言挑了眉,这才转头同他对视,“大哥身为太子,身份何其尊贵,而那宇文恺不过一介臣子罢了,却不知大哥是从何时起……同他竟这般熟络了?” 他言语含糊,神情是一贯懒散的笑。杨勇微微敛眉,不知对于自己同宇文恺暗中的联系,杨广是当真所觉察,还是不过试探罢了。便并不正面回答,便只绷着一张脸,淡淡问道:“弟弟既然让本宫直言,为何自己却顾左右而言他。” “连这玩笑之言也不远附和一声,”听闻此言,杨广却是一触即收,不再深究,只消道,“大哥还真是毫无情趣。” “自然是没有二弟琴棋书画,才智双全。”杨勇面带微笑,言语却是一派冷硬,“并且,这玩笑之言,也是要分对象的。” “若换了宇文恺便可行?”杨广脱口而出,见杨勇面色越发冷了几分,倒也不待他回答先行笑出声来。 杨勇知道他这不过是变了法子试探自己,故而自始至终面上言语中,都没有露出半分痕迹,只是目光冷冽地看着他。 杨广笑过了几声后,才转向杨勇,神情渐渐蒙上了一层肃然。 “大哥,”他凝视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你可知私自散步那样的消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果会如何么?” 他话未点明,杨勇却知道所指为何。 收回同对方对视的目光,他心中明白,若按最坏的打算来看,自己对那宇文家的老妇人所说的话,兴许会引起朝野宇文氏族的反叛。而初初站稳脚跟的大隋,实则一半的根基都是靠宇文氏族扶持而起的。若当真起了判断,情势必然万分危急。 然而他却也明白祸福相依的道理。凡事失败的危险越大,同成功的所得也必定不小。并且这时间绝无哪一件事,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的。纵然他重活一世,也无法保证。 成大事者,必有敢赌之心。而他此番,赌的是宇文氏族人心所向,是父皇对宇文氏族的态度,是此时的杨广对一切置身事外的态度。 故而听闻杨广之言,他垂了眼,只淡淡道:“我若不清楚,便也不会作此决定。” 杨广了然一般地点了点头,面上笑意又浮现出来,却问道:“可是大哥除此之外,难道不准备再说些什么么?尤其是对我这个可能知情的弟弟?” 杨勇抬眼看向他,眼底腾起丝丝的寒意。 “大哥莫要如此,”见他不语,杨广又笑道,“你我毕竟是兄弟,遇事本该相互帮衬才是。今次,弟弟倒是乐意帮大哥一次,却不知大哥以为,我该如何做呢?” 听闻此言,杨勇明白杨广是打算不插手此事——但前提是“相互帮衬”。 实则以他的性子,兴许本就打算隔岸观火。但他太过聪敏,竟借着今日的机会,以此为筹码,来同自己交换条件。小小年纪,果然是城府非凡。 “当你什么也不知道,”收了思绪,杨勇平静道,“我会满足你一个要求。” “不管什么要求……都能满足?” “一个要求,”杨勇颔首,同他四目相对,语声掷地,“换你今次袖手旁观。” 他可以允许自己因为赌输了而失败,却不能容忍因为杨广的插手,而让自己的一切筹谋付诸东流。 “好。那做弟弟的,此番……听大哥的话便是了。” 杨广闻言,眼底笑意越来越浓,如同千尺深潭的潋滟一般,一圈一圈,缓慢地漾散开来。 ****** 几日后,杨氏兄弟二人返回宫中。 临行前,杨勇思量前后,终于还是扯了个由头,将高颎同宇文恺二人留了下来。毕竟此行名为上报进度,实则却是要提及宇文氏族坟地一事,他二人一个姓宇文一个主张掘坟,实在并不相宜。 早朝上,杨坚接过图纸过目了一番,又问了问宫城规划进展的情形,见杨勇在这些时日的耳濡目染下,着实精进不少,问答间倒也从善如流,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 而这时,杨勇却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皇,儿臣有一事禀报。” 杨坚道:“何事?” “儿臣在大兴城一带时,听闻城中宇文氏诸人对于皇城的修建……多有非议。” “哦?怎么回事?”杨坚皱了眉,神色肃然几分,足见心中对宇文一族之事,是颇为谨慎在意的。 杨勇见状,心中了然了几分,便接着道:“儿臣听闻……乃是皇城建地所致。”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朝旁边的杨广看了一眼,便一五一十地将皇城选址同宇文氏族坟地相冲一事,告知杨坚。 杨广垂着手立在一旁,神情闲散带笑,当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唇边的笑意却随着杨勇口中的说辞,越来越明显。 他已然渐渐猜到自己这位大哥,心中在盘算什么了。 在得知坟地一事后,他并未第一时间上报父皇,而是选择暗中将风声放出,此一举看似漏洞百出,实则却是确保今日的必要之举。 只因以杨坚的性子,在相安无事之际,未必会为了皇家颜面而有所退让。然而宇文氏族若当真因此有所动荡,建国之初的压力下,他却也决计不会因此而大动干戈的。 果然,听罢杨勇的说辞,杨坚长久地沉默着,掩藏在冕旒之下的一双眉目阴晴难辨,显然是在思忖取舍。 朝堂上沉默片刻之后,一时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毕竟一面是皇家颜面,一方是大隋赖以立足的宇文世家。更何况,此时此刻这朝堂上,姓宇文的也不在少数。 故而人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开口做这出头之鸟。 杨勇语罢之后,只是拱手而立,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父皇的回应。藏在袖中的双手交握着,用力扣紧,掌心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 毕竟,这是一场赌。 正此时,身后却传来细微的咳嗽声。杨勇皱了眉,微微回过头去,便当即对上杨广笑眯眯的一双眉眼。整个朝堂上气氛凝重,人人各怀心事,唯有他仿佛当真是个闲人。 四目相对,杨勇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暗暗用眼神提醒着他,二人那日的约定。然而正待他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杨广却从袖中伸出手,笑着对他伸出拇指,比了个表示赞美的姿势。 那意思,对此事竟是比自己还要成竹在胸。 杨勇面上一僵,当即回转身子,不予理会。杨广这般隔岸观火,心中却澄明如镜的模样,让他尤其不喜。 而这时,上面杨坚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却是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草率处理。待朕派人查实清楚,再做定论罢。”说着拂了拂衣袖,站起身来,似乎也没有再听闻其余奏报的心情。 身旁的内侍见状忙道:“退——朝——”声音尖细绵长,如利刃一般贯穿在整个大殿内。 杨勇微垂了眉目,暗暗吐了一口气。而这时,却又听杨坚道:“太子,退朝之后来朕的御书房。” “喏。”便又收敛起心神,恭敬应下。 杨坚足下步子迈到一半,顿了顿,又回头添上一句,“晋王也来。” “喏。”杨广便也上了前应下,说罢微微侧了脸,看着杨勇,面上仍是带笑的模样。 杨勇只做未见,见杨坚已然退下,便返身朝殿外走去。 却被杨广赶上来攥住了衣袖,道:“既是一同前去,大哥何不等着弟弟?” 感到隔着衣袖握着自己的手中,隐隐摩梭着的动作,杨勇回身看了他一眼,将手抽离。奈何周遭尽是一同退朝的文武忠臣,不好发作,便只得皱了皱眉,道:“走罢。”说罢拂袖而去。 杨广笑弯了眉眼,快步跟了上去。 ****** 二人在内侍的引见下,步入到御书房时,只见杨坚正坐在御案之后翻着奏折,神色之中一派肃然。 然而房内却还有一人,正提着衣袖,小心翼翼地往香炉里添着香。 正是二人的母后,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是非同寻常的女子,自舞象之年便嫁与杨坚后,哪怕后者此刻已然是九五之尊,后宫之中的女子却也不过形同虚设。倒也并非杨坚如何专一,实在是迫于独孤伽罗的强势,无可奈何。 而于杨勇而言,对自己这个亲生母亲的感情,却颇为复杂。 她对自己的厌恶,对杨广的偏爱从来便是不加掩饰。前世她因为自己对原配元氏冷淡,而宠爱其他的女子,对自己颇有微词,甚至在元氏暴卒之后,更是将自己定位谋妻的元凶。之后,更是不遗余力地劝说父皇废掉自己而改立杨广为太子。 虽然到了最后,他大厦将倾的颓势已然不可挽回,这区区的某妻罪名较之其他,根本不值一提。但同为亲生子,亲疏冷热却又如此之别,这着实让人不免心寒。 重生之后,杨勇同自己这位母后虽已然见过数面,然而每一次都不免想起些许往事,故而想来只是能避则避,便是见了,也极少深谈些什么。 却不想在此处竟又见了。 调整好面上的神情,杨勇收回思绪,同杨广一道举步上前,拱手道:“儿臣给父皇请安,给母后请安。” 杨坚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目光仍然落在手中的奏折上。而独孤伽罗闻言,放下手中的香料,冲二人一颔首,道:“嗯,回了?”面上虽带着微笑,目光却是落在杨广身上。 杨勇便收了目光,没有说话。杨广觉察到身边人的异样,却是笑容满面地应道:“儿臣同大哥今日刚从大兴城而归,本欲来此见过父皇之后,再去拜见母后。不想母后竟已在此,倒省了儿臣一趟脚程了。” 他这一番带着玩笑的话,显然让独孤伽罗颇为受用,笑容当即明显了几分,道:“谁说能省一趟脚程?今日刚回宫,晚上便到本宫宫中用膳罢。” “多谢母后。”杨广笑着一拱手,道,“儿臣和大哥定然准时前往。” 此话一出,独孤伽罗微微怔了怔,却也微笑道:“好,你们父子便先在此议事罢,本宫便不先回宫了。”说罢给杨坚一行礼,转身告退。 见人离去之后,杨勇叹了口气,侧过眼看向杨广。 独孤伽罗方才之言,分明没有让他同去的意思,却不知他为何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生生要将自己拉进去。 杨广回视,却只是笑而不语。 正此时,杨坚似乎看罢了手上的奏折,这才抬眼看向二人,末了将目光落在杨勇面上。 “看来太子所奏之事果然不假,”他忽然拿起方才正在凝神而观的奏折,轻轻扔到桌角,道,“看看,早在你之前,便有人上奏折提了此事。” 这倒是有些出乎杨勇意料,便道:“何人所奏?” 而杨坚的回答却更是让他意外。 “宇文恺。” 第六章 杨勇心口微微收紧,面上神情却分毫不改,沉吟半晌,反而问道:“这宇文恺可是宇文世家之人,他这般主动上报,莫非是恳请父皇……” “倒也不是,”杨坚明白他话中之意,只淡淡道,“这宇文恺在奏折里说,关于坟地同皇城相冲一事,是北迁皇城还是铲除坟地,他同高颎意见相左,只因动工在即,故而上此奏折让朕定夺。除此之外,倒并无多言。”言下之意,宇文恺只就事论事,却自知身份,十分知趣的并不表态。 杨勇心里有了计较,明白他上这奏折,看似多此一举,实则一来表现了事情的紧迫,让杨坚无法拖延迟疑;二来这般公事公办地提出而非此即彼的两个解决方案,也算是开了先道,为自己省去了许多口舌。 当真是步步为营,思虑周全。 而杨坚见他就不开口,便又道:“此事……太子你怎么看?” 收了思绪,杨勇拱手道:“铲除坟地,迁移到别处,此一法行之简单,若得宇文世家的首肯,也并非不可取。只是……”顿了顿,面露疑色,“只是如今流言已出,宇文世家之人对此已生非议,此刻若是提出此事,只怕会……多有不妥。” 杨广在一旁听得暗笑,慨叹自己这大哥放出消息,果然是先算好了这一步。如此一来,覆水难收,除非父皇不惧于激怒宇文氏族,否则迁移铲除坟地这一条,当真是不可行的了。 自己过去怎么就不曾发现,大哥的心思竟是如此之深? 目光缩在面前那倒颀长身影上,杨广唇角微挑起,念及此,倒觉出了几分兴味来。 当真是对手越强,这争斗的乐趣,便也越大。 杨坚闻言,面色果然沉了沉,半晌之后道:“你的意思……是要北迁皇城?” “此事一举一动皆关联太多,儿臣只恐思虑不足,不敢妄作定夺。”杨勇不置可否,只道,“儿臣只以为,宇文世家人数众多,且才人辈出,他们仰慕父皇胸襟广博,虚怀若谷,不拘小节,故而纷纷依附。若能尽数为我大隋所用,于朝纲社稷自然是大有裨益。且我大隋建国之初,正需要不拘一格,广纳人才。此一点,父皇还需三思才是。” 他并不直言自己的观点,却是左一个“胸襟广博,虚怀若谷,不拘小节”,右一个“不拘一格,广纳人才”,无不暗示着区区“皇家威严”比起“江山永固”而言,实在应该退居其次。 并且杨勇明白,自己父皇得江山太易,故而对皇权十分看重。自己身为太子,却也须得做到处处恭谦,绝无取而代之的意思。否则,虽是名义上的接班人,若觊觎皇位,同样将会以“谋逆”论处。 前世的他,正是被这一顶帽子,压得彻底无法翻身。 故而此刻,他只是暗示而非明说,以求将这最终的决定交由杨坚来定夺。 杨广正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咂摸着杨勇话中的意图,却忽听杨坚道:“晋王,你的意思又是如何?” 应声抬了头,杨广最先触及的却是杨勇一双冷淡,却带着几分警告意味的眸子。 到底还是对自己不放心么? 杨广笑了笑,上前应道:“儿臣以为,大哥所言极是。宇文世家同咱们杨家休戚相关,不可不重视。”蜻蜓点水一般言止于此,也算是履行诺言袖手旁观了。然而言及此,语声顿了顿,却又添了一句,道,“只是……宇文家此刻有了非议,便须得及早平息,否则若当真生了什么嫌隙,再弥补便也迟了。” “晋王此言何意?”在杨勇暗自狐疑的时候,杨坚已然问道。 “儿臣主动请缨,平息这非议。”杨广拱手,语声微顿,“……同太子一道。” “看来你到时笃定,朕有意北迁皇城了?”杨坚闻言,却是捋须笑了起来。 “原来父皇已决定……北迁皇城?”杨广却一抬头,满面疑色地笑道。 杨坚轻笑,不再理会他,只转向杨勇道:“杨家皇城给宇文家坟地让道,虽有损皇家威严,但若能善用此事,倒也不失为笼络宇文世家的,展示天恩的一个法子。此事便交由你二人处理,不得有误。” “喏。”杨勇杨广二人拱手领命,随后告退。 出了宫门,杨勇驻住步子,看着杨广,似笑非笑道:“二弟似乎十分喜欢同我一道行事?”若非迫不得已,他着实不愿同自己这个城府太深的二弟有什么过多的瓜葛。 “跟着大哥,自然能多学习处事治国的法子。”杨广面不改色地微笑着,“再说了,大哥上次不也主动请缨,同弟弟一道去大兴城么?若非如此,弟弟怕是也不能知道同大哥在一起……竟有这诸多的妙处。” 最后那一句话,他压低了声音,骤然靠近了过来。 感到那低哑的语声,带着温润的气息便落在自己的侧颈,杨勇冷冷地敛了眉。素知杨广在父皇母后面前虽向来一派道貌岸然,然而同自己相处之际,却是时常这般不正经,言语举止总带着点点的轻薄之意。 只因前世早已看破,此生倒也觉得习以为常了,以为此人本性便是如此。于是他退开一步,什么也没说,便拂袖而去。 杨广立在原地,看着那人一身锦袍远远离去,举手投足是毫不掩饰的疏离和生分。他反倒是微笑起来,抬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似乎还带着对方那夜独来访时,周身的夹杂着药香的寒凉气息。 这凉意,拒人千里,然而对杨广这样的人而言,却莫名地带着一种诱惑。 仿佛有什么在吸引着他,靠近,抬手,触碰,将它温暖,捂热,融化……最后彻底化为绕指的暖流。 ****** 入夜,宫中华灯初上,独孤伽罗的宫室内,烛火点点,却不甚通明。 只因杨坚生性节俭,诸多开销向来是能省则省,全然不讲求帝王的奢华和铺张。独孤伽罗身为他身边唯一的女子,大隋的国后,对此自然也是分外推崇的。 看着她周身曾经华美,如今却只是半新的裙衫,杨勇又不禁想起前世的许多事来。 前世的自己,在吃穿用度上,倒是个颇为喜爱铺张之人。曾几何时,他穿着一件精致非凡的蜀铠来到杨坚面前,却被对方无情训斥,只道万事需以节俭为先,还命他将其毁去。 那时他对此满不以为意,而现在回想起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父皇母后对自己彻底的失去信心和耐心,兴许便是从这点点的小事上,慢慢积累而起的。 母子三人围桌而坐,看着侍女一样一样将简单的菜色端上桌来,一时无话。 直到杨广面含笑意打破了僵局,“在儿臣看来,母后今日宫里的菜肴,可是格外的丰盛啊。” 独孤伽罗徐徐笑道:“你二人今日刚回宫,几日后却又要离开。外面再好,吃穿用度到底还是不如宫中的,母后今日宫中这一餐,自然要给你们好好补补。” “母后既出此言,恐怕儿臣和大哥今日这三杯敬母后的酒,是如何也赖不掉了。”杨广笑着接口,已然吩咐侍女上来斟酒。 第一杯酒斟,兄弟二人起身一齐敬自己的母后,独孤伽罗含笑受了。 握住杯中的酒放在唇边,杨勇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立刻饮下。 他知道自己向来便不胜酒力,极容易醉,尤其是在自己的体魄已然大不如昨的情况下。自打重生之后,除却迫不得已的场合外,他已然许久不曾沾一滴酒了。 只是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独孤伽罗,却也知道此刻三杯酒是如何也推脱不下的。指尖攥紧了酒杯,终究还是一饮而尽。 酒自然是陈年的佳酿,入口清润甘洌,及至到喉头,又带着微微灼热之感。 还未适应,紧接着第二杯已然摆在眼前。 眼看一旁的杨广分外自如地举起,仰头饮进,杨勇无可奈何,只得端起酒杯。 三杯酒后,在场三人便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情形。 独孤伽罗兴致颇高,看向杨勇道:“你弟弟尚还年幼,你二人一道在宫外,若有什么,还需的你这个兄长多担待才是。” 杨勇颔首道:“喏。” “大哥,今日这筵宴不过是寻常家中小聚,你实在不必如此严肃。”杨广在旁笑了起来,调侃道。 独孤伽罗笑怪道:“便是你最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子。” “儿臣也只敢在母后面前如此啊。同大哥一道的时候,儿臣可向来是分外拘谨听话的。”杨广面露无辜之色,随即转向杨勇笑道,“大哥,你说可是如此?” 杨勇在一旁坐着,只觉得旁边二人才真正是亲母子,而自己不过是个外人而已。正微微有些晃神,听闻杨广此言,收了思绪,倒也从容笑道:“母后放心,离宫在外,儿臣定当极力督导二弟。” 刻意地强调了话中的“督导”二字,他侧眼看了看杨广,眼神清冷,却换来对方一个十分灿烂的笑。 三人这般共坐闲聊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夜已深了,便到了告辞的时候。 独孤伽罗也不多做挽留,只照例叮嘱了二人几句,便让他们早些回去歇息。 杨勇起身拱手告退,匆忙行至门外,沿着回廊走了好些距离,才停住脚步,扶着廊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心头如释重负。也不知是不是那三杯酒的缘故,方才在殿内便一直有如坐针毡之感,只觉得其内的气氛,实在如同泰山一座,压在心口教人喘不过气来。 此刻到了外面,让冷风一吹,才稍稍清醒了几分。收敛情绪,正待继续前行,却听闻身后响起熟悉一个声音,“大哥这是怎么了?” 只是杨广跟了上来,杨勇立刻站直了身子,却没说话。 杨广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几步走上来,目光里透着点点探寻的意味。 “大哥若是不升酒力,不如让弟弟扶你出宫罢。” 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杨勇道:“不必。”然而返身欲走时,眼前阵阵眩晕,足下当真一个踉跄,被杨广上前一把攥住了臂膀。 “大哥不必逞强了,这酒我曾饮过,入口如常,后劲却是不容小憩。若是如大哥这般平素里极少饮酒之人,三杯下来,到底还是会有些受不住。” 杨勇心中暗恨自己这虚弱的体质,却也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抬手扶上杨广。 杨广微微一笑,指尖力道加重,将人扶得紧了些。只见自己的大哥低垂着眉眼,面容大半隐没在夜色中,只有小部分侧脸被昏黄的廊灯点染着,依稀可见肤色苍白如玉。 却不知抬手触摸一番,会是怎样的温润感觉。 这个毫无征兆腾起在脑海中的想法,让杨广自己都有些讶异,然而那讶异很快转变为面上不着痕迹的笑意,蔓延至嘴角,越来越深。 于是下一刻,杨勇便感到那原本扶在自己肩头的手,徐徐下滑,末了竟落至腰间,不松不紧地揽住。 心中一紧,想要挣开,然而四肢却越发虚浮,根本聚集不起半分力道。杨广所言不虚,那后起的酒劲在不知不觉间,当真已然升腾而上,腐蚀着自己的思绪和举止。 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刚欲说什么,却见对方低头靠近过来,轻声道:“大哥……你怕是醉得不轻啊。” 说话的人相隔太近,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几乎是擦着自己的唇畔而过,带明显微醺的酒气,久久不散。 无心计较他此刻又在玩什么把戏,杨勇眼见宫门便在前方,太子府的车马也就在外面候着。便微微聚力,试图将自己抽身出来,口中道:“快到宫门了,多谢二弟一路相扶持。” 杨广依旧是一脸微笑,此番倒是颇为听话地松了手,道:“若知大哥酒力不济,弟弟方才便该以茶代酒了。” 杨勇闻言淡笑,没说什么,只是举步朝门外走去。 然而步子刚一脉出,身后却骤然被一个力道拉扯住。始料未及之下,骤然失了平衡。 及至回过神时,背脊已然被重重地抵上了身后的墙,而身前,则叠上了一层深深的影。墙边爬山虎枯槁的枝蔓密密麻麻,在这不轻不重地撞击之下,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微微吃痛之下,杨勇抬了眸,一眼便对上了那个近在咫尺的面容。 第七章 杨勇敛了眉,不悦道:“这又要做什么?”说着,抬手试图将人推开。 然而手还未触及对方,却被面前的影倾覆下来。昏暗的廊灯瞬间被遮蔽,视线陷入一片空明的黑暗中,只有唇上一层柔软擦过的触感,轻得似有若无,又格外分明地瞬间攫取了所有的注意。 铺天盖地的微醺酒意中,杨勇怔愣了一刻,忽然发力将人推了开去。 杨广此番当真是被他推得退了几步,神情却又是带着一贯懒懒散散的笑意。倒是抢在杨勇开口之前,先开了口,“方才弟弟足下不稳,不慎连累的大哥,实在不好意思。” 杨勇立在墙根看着他,慢慢稳住身形。在酒意的作用下,此刻他也无法静心去思考,无法分辨出刚才那似有若无的唇齿触碰,到底是否当真存在。 便只是沉了脸,淡淡道:“无妨。”说罢抬了步子,径自往外去。 杨广立在远处,眼见着那道裹着深棕大氅的影徐徐融入夜色之中,再看不见。 忽然笑了,转过身,背脊抵上身后,刚才杨勇曾靠过的宫墙。抬手,抚上唇畔,笑意渐浓。 “甜的。” ****** 数日后,便又到了要去往大兴城的日子。 这一次,杨勇提前打点了许多得力的人马在身边,故而一行人不再如上次那般稀疏寥落。而杨广,却只依旧带了那几个随从。 但杨勇心中却明白,此事他既然请求通行便是要分一杯羹的,自然不会如表面上那般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路上,便主动出言试探。 “二弟既然有意前来助为兄一臂之力,想来定是心中已有计较?” 杨广松松地提着马缰,双目看着前方的道路,闻声不答反问道:“怎比得上大哥一早便算计好了一切,步步为营?” 他将自己一切早已看透,杨勇心中倒并不意外,沉吟半晌,又道:“若非二弟应下的守口如瓶,我这筹谋想来也不能有今日。只是却不知,当日的许诺,你可想要要为兄用什么来兑现?” “大哥这么快便想同弟弟两不相欠了么?”杨广这才转过头来同他对视,微微挑着眉。 杨勇闻言眯了眼,冷冷道:“本宫不喜欠人什么。” “自家兄弟,又何须计较这么多?”杨广面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语声放缓了几分,“再说了,弟弟难得从大哥这里讨来个人情,自然是……须得好好思量思量的。” 见他无意回答,言语间不过曲意周旋罢了,杨勇收回了目光,也不再理会。 二人这般无话地行了些时候,便到了城外不远处。城门口,一列人马正恭候着,翘首以待。见了二人,为首两人赶了上来行礼,正是高颎和宇文恺。 回了礼,杨勇看看他们身后的大队人马,笑叹道:“实则本宫同晋王也不过回京暂留几日罢了,实在不必二位每次都这般大费周章的出城迎接。” “实不相瞒,听闻殿下同晋王回宫请陛下定夺宇文氏祖坟一事,”高颎同身旁的宇文恺对视一眼,道,“臣二人心头都颇为焦虑,却不知……陛下最终究竟是何决断?” “陛下决意北迁皇城,并特让本宫同晋王一道,安抚宇文氏族,平息之前不实的谣言。”杨勇不着痕迹地看了宇文恺一眼,见对方依旧是一派温和从容的姿态,顿了顿,继续道,“故而这图纸需要修改之处,还得劳烦二位了。” “殿下此言倒着实是折煞臣了。”高颎忙拱手道,“臣深受皇恩,此番定当赴汤蹈火,不违皇命。” 虽心里觉得高颎此言太过夸张,宇文恺也不得不跟着表了忠心。及至站直了身子,一抬眼,却无意中看到一旁的晋王杨广。 自始自终他都只是事不关己似的,一言不发。然而目光,却是毫不掩饰地锁在杨勇的身上。 这样的眼神,宇文恺一时无法用言辞来形容,却只觉得,这绝不是看向自己兄弟应有寻常眼神。 ****** 今夜的月分外的圆,照得这夜色也跟着明亮了许多。月色如水,落在庭中,便如山川湖泊一般,在夜风的吹拂下,徐徐地暗涌流动着。 杨勇在庭中小立了片刻,这才回头看向那仍然亮着火光的房间。迟疑一刻,正待回身走上台阶,那木质房门到先被人从里内打了开来。 宇文恺出现在门口,原本就颀长的身影被月色拉得越发的长,一直投在了庭中杨勇的脚边。他松散地披着外袍,一手还拿着一个酒壶和酒杯,见了杨勇一惊,握着手中这些许什物便匆匆作揖。 “不想殿下竟在此处,臣未能出门相迎,还请殿下赎罪。” “不知者无过,”杨勇示意他平身,淡笑道,“再者,今日我也并非以太子的身份前来。”言语中不用“本宫”,而用“我”,意思已然再明白不过。 宇文恺闻言顿了顿,才也笑了起来,道:“不是太子,又是何身份?” 杨勇微微一挑眉,似是思量了片刻,才笑道:“深夜访友的故人……不知宇文兄以为如何?”“宇文兄”三个字,当即便将二人之间的君臣之别尽数抹了去。 宇文恺也面露笑意,“既如此,我自然也恭敬不如从命了。” “宇文兄可是原本打算月下饮酒,”杨勇看向他手中的酒壶和酒杯,道,“不知可否让我也来分一杯酒?” “自然。”宇文恺又返身回屋,不消片刻,却是取了一个茶壶和两只茶杯出来。 杨勇不禁挑了眉,道:“宇文兄这是……” “殿下体虚,不宜饮酒,”宇文恺笑着替他将茶杯斟满,道,“不若你我二人今日皆以茶代酒。” 杨勇收起面上的讶异,垂眼看着杯中碧翠的茶水,心中微微扬起些许波澜。再看今夜,庭中好风圆月,二人相对而坐,一时间倒当真有些故知相逢的感觉。 这时,耳畔宇文恺道:“方才在房中看那图纸看得有些乏了,本想着独自前来小酌几杯,放松放松心绪。能在此遇上殿下共饮,也算是有缘,却不知殿下来此,所为何事?”杨勇可以称他为宇文兄,于他却是不可妄自僭越的。 如此心中澄澈,却又本分守己的臣子,自然是杨勇所乐意见到的。于是他笑道:“我今日前来,自然是为了感谢宇文兄。若非宇文兄冒险给父皇递上的那封奏折,事情兴许还得拖上些日子,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宇文恺啜了一口茶,却是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希望能为殿下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杨勇笑了笑,便也不拐弯抹角,只直言道:“既如此,那便劳烦宇文兄,再帮我一个忙了。” 宇文恺闻言似乎是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笑道:“殿下放心,臣自然不辱使命。” 二人相视而笑,二人对坐而饮,之后倒是颇为默契一般,撇开公事,只闲聊了许多其他的话题。眼见着更深露重了,杨勇这才起身告辞,各自离去。 ****** 几日后的清晨,杨广杨勇一人一匹高头大马,在约定好的地方碰面。 时已入春,杨广退去了略嫌厚重的狐裘大氅,换了一身淡绿底子暗绣竹叶纹长衫,长身而坐,眉目带笑。远远看去,倒当真是一派不乏轻狂的少年意气。 而杨勇虽也不再披着那厚厚的深棕色貂裘,却依旧穿得比旁人厚实许多。在一身深紫色弹墨云水纹长衫外,还罩了层黑缎图纹镶着兔毛边的披风。这样的一人一马行在周遭青翠的碧野之中,不得不说,当真是分外的夺人注目。 兄弟二人一个性子淡如水,一个浓如墨,偏生前者喜欢穿得浓墨重彩,后者穿的倒都是清淡色泽。 杨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不紧不慢地走近过来,然而目光一错,却撇见了紧随其后的一道身影。他眉梢一挑,道:“哦?不想今日宇文大人也要随行?” “回晋王殿下,”宇文恺对他拱手一行礼,还没来得及说出剩下的话,却被杨勇淡淡打断。 “宇文大人到底是宇文一族之人,有他前去,对平息谣言,解除误会可谓是有益无害。” “大哥果然思虑周全,弟弟自愧不如。”杨广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顿了顿,却是笑叹道,“只是着实不曾留心到,大哥同宇文大人不知从何时起,竟走得这么近了?” 他语气中透出浓浓的探究和玩味的意思,让宇文恺闻言,一时竟是愣住,面色微僵。杨勇倒是早已司空见惯,深知他这随意调侃的性子,也不应答,只用腿夹了夹马肚子,边向前走边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出发罢。” 杨广耸耸肩,斜睨了宇文恺一眼,却也跟了上去。 唯独宇文恺在久久地停在远处,半晌之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心中藏着的什么,被人窥破了一般。 ****** 三人今日前往的,乃是大兴城内宇文氏族家门最大,也是影响最大的一户人家。 行至城中,只见城内人潮如织,而城门处以及各大告示栏上,都已满满地张贴了告示。告示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宇文恺这些时日夙兴夜寐赶制出的新的图纸,图纸上,原定建址之处被北移了两百里。 哪怕其余的一个字也不需多说,便足以将谣言止息下来。 余者,便是亲自消除嫌隙了。 到了那家门口附近,杨勇正待翻身下马,便见了一个大轿在门口停了下来。很快,一个年老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徐徐走下轿来。 及至看见了那个老妇人的面容,这边的三人面色的都有些变了。杨勇和宇文恺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唯有杨广眉梢跳得高高的,倒是笑了起来。 压低声音回头看着二人道:“这不正是那日坟头的老妇人么?” 宇文恺闻言一惊,不知此事晋王是如何知道的,而杨勇却无心同他揶揄,微微侧过脸,道:“此事……着实太出乎意料,看样子,也只得换一家了。” 说着同宇文恺对视一眼,正待打马离去,却被杨广拦住道:“大哥何必如此?这城中姓宇文的虽多,却无人比得上这宇文干德高望重,影响力大,换一家只怕不好。”说着不待二人回话,已然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余下二人见状一怔,意欲阻拦,然而见那老妇人转向这边,却也只得赶紧转了身,遮住脸。 宇文恺看向杨勇,低声道:“殿下,如今这情形……却不知如何是好?” 杨勇心恨自己千算万算还是算露了一茬,倒让杨广在这关头白白捡了便宜。毕竟这宇文家族的势力,若是能尽数拉拢,自然不可小觑。咬了咬牙,正思忖着对策时,身后的对话声响了起来。 无非是杨广发挥演技,十分讨巧卖乖地同老妇人打着招呼。 老妇人显然对着乖巧的孩子十分喜欢,闲谈几句,道:“不知这位小公子出自哪家,来老身府中又是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晚辈今日前来乃是同宇文老爷有事相商。”杨广的声音里全无同杨勇独处时那种慵懒和无赖,乍一听闻,着实是分外的恭敬客气,顿了顿,笑道,“晚辈乃……”这最末一句话,却是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有意不让旁人听得清楚。 下一刻,身后立马起了阵阵骚乱。便听那老妇人仓皇道:“水烟,还愣在此处做什么?还不快请殿下进去!阿名,快进去通报老爷!” 随后一群人随着这骚乱一齐消失在门内。 连人带马藏身在门外老槐树后的二人这才徐徐走了出来,杨勇此时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常,朝门内看了看,虽有些不甘心,却也知道与其懊恼,倒不如补救。 “走罢。”提了马缰,徐徐转身。 “去何处?”宇文恺跟了上来。 “宇文祝的府邸便在这附近罢,你我便去那里拜访拜访。”纵然这家声望不如宇文干,虽是下策,但也总好得过坐以待毙。 宇文恺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跟了上去,道:“宇文祝的三子宇文丈同臣倒有一面之缘,如此兴许要容易许多。” 杨勇颔首,心中思虑万千。 ****** 待到杨勇回到自己的府中时,却见杨广竟独自坐在院中,端着一杯酒小酌。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晚霞漫天,将这芳草抽芽的院子染的一片赤红。杨广那一身淡色的袍子,自然也不例外,如同镀了金外,倒有些金碧辉煌的意味。 听闻声响,他转头看过来,见是杨勇,倒是无事一般地笑道:“大哥如何倒比弟弟回得还迟些?” 收起心内拂过的一丝讶异,杨勇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在他面前站定,许久后才道:“如何在我这里?可是专程来看看我此刻应当是何表情?” 微挑了眉,杨广放下酒杯,却是仍带着玩味的意思,反问道:“大哥这语气,倒仿佛是在同我置气?” “千算万算,倒比不上你见缝插针。”杨勇冷笑一声,面上依旧平静,“二弟手段高明,为兄实在叹服。” 说罢也无意等待杨广的回答,径自转身朝房门走去。 推门正待进去的时候,却听闻身后想起一个声音:“是不是如此,大哥何必这么早便下定论呢?” 杨勇没有回答,只是径自走进房,将门掩上。将背脊抵上门板,仰头看着空阔无人的房内。回想起那最后的话,不知为何,只觉心口竟似跟着乱了一乱。 那语声依旧是含着笑,依旧是漫不经心,却比平素里要低沉黯然些许。倒仿佛……不像是假的。 第八章 由于胸中郁结甚多,待到杨勇熄了灯,和衣上床之后,却是久久不能成眠。脑中充斥着的尽是白日之事,之后事情会如何发展,自己又该如何应对,筹谋万千,思虑万千。 然而带着未退的酒意,一切却又想得不甚分明。 朦朦胧胧间,却只听得直到很晚了房外仍有人影走动的迹象,却也不知外面的人究竟是何时离开的。 一夜残破的梦,纷纷扰扰。 半梦半醉之间,前世的诸多场景便又生生浮现出来。御书房内,父皇杨坚对自己的一遍遍数落,如刀如刃,深入肌理;深宫内院,母后独孤伽罗皱眉指责的神情,似乎无论自己怎么做,也无法得到满足;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内侍展开废太子的诏书,尖细的声音穿刺在心口,血流成河;清冷无人的禁苑,长久到没有止尽的等待,终究化作最后的绝望; 以及那个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的日子里,白的刺目的三尺白绫…… 骤然惊醒时,才发现天光已然大亮。 收拾好情绪,杨勇起了身,洗漱穿戴完毕后,便盘算着如常一般,去往即将动工的选址处看一看。 这一次,无论是杨广还是宇文恺,他都不曾叫上。只是独自一人,带着少许随从而行。 出门走了许久,原本还算得上是晴朗的天日忽然阴沉了下来。一个随从打马走到近前,低声道:“殿下,这天气看来怕是随时要落于的模样,我等出行仓促,不曾带上雨具,不如……” 杨勇明白他是怕自己淋了雨,意欲劝自己回去。抬起头看了看天际,也着实是一副浓云低沉的模样。想着离城中还有几个时辰的马程,沿途也没有买到雨具的地方,便颔首道:“那便先回去吧。”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一行人调转马头没走多久,天上便当真落下雨来。 并且这雨不似绵绵春雨,倒有些夏雨的模样,雨点豆大,落在地上堪称滂沱之势。 杨勇带着身后之人踏着地面泥浆飞速前行,终是在前方的雨幕中,看见了一个临时搭建起的小茶棚。未有思索,当即便策马前往那处避雨。 小茶棚中还有空位。随从便干嘛下了马,替杨勇打点好位置,又吩咐老板上最好的茶。 杨勇撩起衣袍在粗陋的桌椅边坐下,但衣衫在那大雨之下早已淋得透湿,刚擦净的凳子立刻就沾湿了。但此处毕竟也没有可以换洗的衣衫,他便就侧着身,将衣衫上的水渍拧了拧。 不久后,老板便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水来了。 杨勇看了看周遭的随从,道:“你们也坐罢。” 随从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动。杨勇举起茶壶,往身前的茶杯里斟了茶,道:“这里不是宫中,尊卑之礼便免了吧。都坐下。”最后那三个字里已然微微加了重音,带了些许不容忤逆的口吻。 毕竟他们听从自己,也不过因了太子这个身份而已。树倒猢狲散,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他看得太多,便也不再强求什么。毕竟终归是场面上的东西,在坐上皇位之前,一切都不重要。 随从们听他口气加重,这才纷纷坐了下来,索性带的人不多,不大的茶棚里,位置倒也足够。 让他们各自也斟了茶,杨勇见他们面容里到底还是有些诚惶诚恐的模样,却只笑笑,不再说话。低头啜饮了一口茶,感到心肺里慢慢涌上暖意,这才微微送了心神。 低头看向自己手边破了边角的茶杯,再看了看杯中浑浊的茶水,倒不禁一笑。 想自己前世,以太子之位居于东宫,锦衣玉食,不可一世。吃穿用度俱是上佳,哪怕只是略略有一丝不如意,都必将怒而掷地,将内侍好生斥责一番。 而如今呢?他穿着湿衣,用着平民百姓的茶杯,喝着再普通不过的劣等茶叶,竟觉得毫无不妥之处。重生之后,对这一切的外物,他仿佛都已看淡了几分。 所谓功名利禄,无非是为自己谋求一个立足之地而已。至于其本身,却不会长久地伴随在自己身边,成为自己所能一世仰仗的东西。便如同那太子之位,可以从天而降,也可一夕远走。 看来,人到底是会变的。实则过去也不是不能改变,只是始终没有机会,让自己从白玉堂中走出,明白所谓的人间疾苦,明白同是生而为人,却有着怎样的天壤之别。 现在想想,才算是明白了几分。也无怪乎自己的父皇一心讲求节俭,对自己百般不满了。 正微微有些出神,却被身旁那一桌人口中的闲话,拉去了心思。 “喂喂喂,你们可知陛下已将新皇城选在这附近,不出几日便要动工了?” “这么大的事,自然是人人知道的!再说了,前些日子不是还张了皇榜么?” “嗯对,我凑过去看了。虽不太明白,但听人说陛下原本打算修建皇城的位置,要再往南二百里,但为了给宇文家让出坟地的位置,最终却是决定往北移了移。” “哦?竟有此事?修宫城那么大的事,竟会为了宇文家的坟地而改变?” “你不知,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这些日子城中可都是在传呢,说当今陛下虚怀若谷,颇为器重宇文家族,连皇家颜面都能拉得下来,让皇城为宇文家的坟地让路。” “啊,这实在是……气量非凡。” “而且我还听闻,因为之前不知从何处传出要掘宇文家的坟地而修建皇城的消息,让城中许多大户对此有所非议。陛下张了皇榜之后,还为此遣人去往宇文干家中平息谣言,将事情说清呢。” “宇文干?那可是宇文家中最有资格的元老啊!” “可不是么?不过去往宇文家的那人,身份说出来……分量却也不清啊。” “哦,是何人?难不成还能是当今太子不成?” 听到此处,杨勇一言不发,只是纂紧了手中的茶杯。茶杯表面粗砺,咯得掌心隐隐作痛。 不甘,到底还是不甘。却又说不清,不甘于的到底是被杨广半途抢了功劳,抢了宇文世家这么大的人脉,还是不甘于……自己又败在他手上一回。 而这时,却听对桌的人道:“嘿,你怎么知道?可不就是太子么?” 杨勇一怔,握住茶杯的手陡然松了开去。 “堂堂太子亲自前去?那陛下对宇文家的重视程度,着实可见一斑了。” “是啊。现在宇文干家中之人逢人便说太子如何平易近人,礼贤下士,想来亦是诚惶诚恐。” “哦是么?我原本只听说当今太子为人十分高傲,倒不太好相处呢。” “那都是宫中传言,哪里比得上宇文家的人亲见的情形?” “也是,也是。” …… 思绪一瞬间被仿佛被尽数抽离了一般,杨勇只觉得脑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许久之后,有什么才徐徐浮了上来。 却是昨夜杨广的话。 “是不是如此,大哥何必这么早便下定论呢?” 原来他那时……本就是有意让自己误解么? 挑起嘴角,忽然笑了起来。也说不上自己到底因何而笑。 然而那笑意却稍纵即逝,很快不见。杨勇抬起眼,看向茶棚外密密的落雨。周遭人说话的声音已然模糊暗淡,仿佛被隔绝在另外的世界中,唯有这淅淅沥沥雨声,格外分明。 他忽然发现,即使重活一世,自己也依旧不能看懂杨广的心思。不能看懂,他这番所作所为,到底是因了什么缘故。 这比什么,都让他觉得心内不安。 ****** 好在这雨来的突兀,去的也快。不多时,天边便是一副云开见日,霞光万丈的晴朗模样。 草棚里的人闲谈完毕,纷纷离去。杨勇也不再停留,见自己的衣衫已然风干了几分,便站起身来。 随从们也跟着起身,一人来到身边,问道:“殿下,雨已然停了,我们现在这是继续去往城中,还是回去?” 杨勇看了看天边云层外,已然露了头脸的朝阳,沉默半晌道:“雨停了,便还是去城中。” 虽然原本盘算的事,因了杨广而生出无限变数,虽然不知对方为何如此,但一切到底还是殊途同归。那么他便不因再为了什么,而打断自己原本改做的事。 策马行了几个时辰,在工地上,倒并不意外地看到了宇文恺。 对方将一身寻常官服穿得笔直挺拔,立在微微高出的山丘上,手中握着一方图纸,正往下看去。微微皱着眉,神情颇为专注。 杨勇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身后,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见地下一片开阔的空地上,许多人正在搬运着砖块木块,一片繁忙。 忽然笑叹道:“这工程有了宇文大人,本宫倒着实不必挂心了。” 不曾觉察到杨勇的到来,宇文恺应声回头,便是一惊,忙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杨勇摆摆手示意他免礼,转身看向地下的工地,却一言不发。 宇文恺仿佛看出他有心事,且心事究竟是什么,沉吟半晌后,低声问道:“今日城中坊间的传闻……殿下可曾听说了?” 他话虽未曾指明,但杨勇却心如明镜,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宇文恺侧眼看了看他,压低声音试探着道:“实则臣原以为……宇文家这么大的势力,以晋王之性,不该放过这次机会。” 杨勇转过头来看他,却仍旧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微微抬头,望向天边雨霁初晴的云霞。 半晌后,耳畔响起宇文恺的声音。 “殿下……晋王此人,心机太深。” 话说一半,余下的意思也不言自明。 杨勇闻言再度回头看向他,见他一脸正色,却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本宫知道。”垂了眼,神情一点一点变得肃然。 实则宇文恺所忧虑的,他又如何不明白。 从前世到今生,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 ****** 及至黄昏时分返回府邸的时候,在府门外,远远地便听闻院子传出《凤求凰》来。 杨勇顿住步子,在门外站定。合了目,静静地听那琴韵悠扬,绕梁萦回。不得不承认,不只是心机,于才情上,自己这弟弟同样是分外出众的。 也难怪能赢的父皇母后格外的喜爱。 思绪如平水的波澜一般,徐徐漾散开来,及至收拢的时候,才意识到那琴声早已停了下来。 睁开眼,便见杨广素衣淡袍,斜倚在自己面前的槐树旁,手中还斜斜地抱着一把古琴。 “不想弟弟每次弹这曲《凤求凰》,大哥都会出现。”四目相对,他微微挑了眉,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杨勇恢复了面上如常的神情,淡淡地看了杨广一眼,径自举步同他擦身而过。杨广面上的笑意不改,甚至倚靠的姿势也不曾变动分毫,只在杨勇走到自己身后的时候,忽然问道:“大哥便没有什么要对弟弟说的么?” 杨勇闻言,果然是顿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 迟疑了许久,问道:“为何帮我?” 杨广嘴角弯出明显的弧度来,显然是等这个问题等了许久。听闻此言,他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地走到杨勇面前,同他四目相对。 “大哥……何必又明知故问呢?”及至开口,他却是微微垂眼,笑了起来。 杨勇敛眉注目这他,没有说话,只是等着他后面的话。 见对方没有回应,杨广又抬了眼,笑容分明了几分。耸耸肩,并不自我解释,却又是反问道:“大哥当真不知?” “本宫没有心情同你这般拐弯抹角。”杨勇讶异住了心内的莫名其妙,面无表情道。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浮现出那夜宫墙边,那个似有若无的,蜻蜓点水一般的吻。 心内隐隐腾起些许异样。 杨广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面,也不知究竟看出了什么,耸耸肩,轻笑出了声,看向别处道:“大哥,你我兄弟一场,又何必那么生分。这宇文氏族既然大哥如此想要,弟弟又怎会横刀夺爱?” 杨勇闻言冷冷嗤笑,只觉得这话于他而言,说得定是分外违心罢。便道:“的确如此。既是兄弟一场,二弟又何必在我面前乔张做致。你我的心思,彼此都心知肚明。” 这话说得倒是分外的敞亮。杨广闻言笑容不变,只道:“大哥果然是大哥,这般不留情面。” 杨勇不再同他纠缠,返身进了屋。唯留下杨广一人立在庭中,面上是一派饶有兴致的神情。 他着实有些好奇,自己隐藏那么深的野心,自己的大哥……究竟是如何看得出的? 既然看得出,是不是连自己另外一层心思……也不曾逃过他的双目? 第九章 留在大兴城三个月之后,杨氏兄弟二人接到了杨坚的口谕,命他们速速回宫。 虽然名义上说的是二人离宫日久,独孤皇后甚是想念的缘故,但杨勇心中明白,以自己父皇的性子,待人多疑虑而重实权,纵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生在帝王家,父子之情终究是抵不过君臣之义的。 放他们二人离开身边太久,他到底还是不放心的罢。此时此刻,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杨广,都一样。 ****** 次日清晨动身,及至回到皇城时,天已黄昏。 一路上,兴许是由于之前对杨广多有错怪的缘故,杨勇的态度稍稍缓和了几分,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这话,倒并不似往常一般冷若霜冰。杨广看在眼中,却只是笑着假作不知。 由于杨坚事先的交代,故而入宫觐之后并未各自回府,便先行入了御书房求见杨坚。父子三人相对而坐,还未说上几句话,听闻消息的独孤伽罗便也来了。 稍事询问了二人生活起居状态,独孤伽罗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忽然转向杨坚道:“勇儿眼看着年岁也已然不小了,臣妾思量着也该给他物色一个贤内助了。” 此言来的颇有些突兀,让闻声的三人都微微一怔,只是心思却是各不相同的。 但开口的只有杨坚,他挑了眉,看着独孤伽罗道:“皇后今日忽然提及此事,可是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果然什么也瞒不过陛下,”独孤伽罗抿唇一笑道,“臣妾心中确实有一上佳人选。” 杨勇微微垂了眉眼,神情仿佛是很平静,然而袖中的手却是一点一点慢慢握成了拳。 独孤伽罗的上佳人选是何许人也,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那个姓元的女子生前于他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笔;然而她的死,也成为了将自己推下太子之位的一把不容忽视的力道。想自己半生疏狂一直薄待于她,想来这便是果报罢。 耳畔独孤伽罗应声交代着那个女子的家世品貌,她亲自相中的,不必细听也知定不会差。 果然杨坚听罢之后,微微颔了首,似是颇为满意。便转向杨勇道:“却不知勇儿以为如何?” 杨广闻言,收起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转眼看想自己的大哥。目光却在第一时间触及了他紧握在袖中的拳,五指紧纂,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于是他便知道,他定是不愿的。 只是那拳很快便松了开,杨勇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传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又有何不满意的呢?” 此言一出,面前的父母当即颔首而笑,杨坚更是吩咐下人拟定假期。唯有杨广微微眯了眼眸,神色不明。 ****** 二人退出大殿之后,杨广追上走在前面对杨勇,似笑非笑道:“弟弟原以为,以大哥太子之身,若要娶妻房也该是宇文家的人。” 杨勇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自古以来,家族联姻向来都是一座稳固的靠山。若父皇母后当真要为自己全权考量,便该如杨广所言才是。 不过,倒也并无所谓了。前世他在这元氏身上栽了大跟头,今生若能人尽其用,兴许也能原地爬起。 念及此,他只淡淡道:“那便看二弟日后是否能有这样的福分了。” “弟弟尚还年幼,不急,不急。”杨广懒懒笑了起来,语声一顿,忽然道,“只是到时候,弟弟却不愿勉强自己,而纳一个全无感情的之人。” 他今日每句话中都暗含着别样的意味,似试探,又似暗讽。杨勇听在耳中,想起他前世在杨坚死后,是如何将自己和父皇的宠姬尽数纳为己有,荒淫无度,便更觉得讽刺不已。 “那却不知二弟此时心中可否已有中意的人选?”故而只是笑了笑,带着些许嘲意道,“若是有便该早些想父皇母后提一提,以免待到那女子嫁作他人妇了,再后悔不跌。” “嫁作他人妇?”杨广闻言,唇角徐徐上挑了几分,笑道,“想来……是不会的。” “为何?”杨勇禁不住转头看向他,挑挑眉,“难不成……已然海誓山盟,非君不可?” “这倒不曾,”杨广依旧是笑,“只是日后……却是难说了。” 眼看着已然行至宫门外,杨勇不再发问。沉默着,脑中却浮现出一副久违的面容来。 那是前世里,同杨广相伴多年的发妻,也是日后他的太子妃和皇后——萧美娘。这个女子,杨勇同她并不曾有过什么来往,却深知这个她绝非池中之物。 并不只是因了她绝美出众的容颜,身后梁国萧氏一族的家世,更多的,是她远胜于普通女子的心思和手段。 杨广妻妾甚多,她却能稳坐皇后之位。由此,便可窥见一斑。 “太子殿下?”耳畔试探性的呼唤,蓦地拉回了思绪。杨勇循声而望,见开口的乃是冯成,而他身后接自己回宫的轿子,已然备好了。 下意识地侧头看向杨广,对方显然也看出了他的失神,笑道:“若不是这下人叫住,大哥方才可就要撞上轿子了。却不知大哥方才,是不是想到那未过门的太子妃,才会如此出神?” 听闻调侃,杨勇反而笑了起来。 “算是如此罢。”留下一句让杨广都讶异的挑了眉的话,他转身便上了轿。 一计,已上心头。 “冯成。”轿子行出了一段距离,他忽然掀开帘子,道。 “殿下有何吩咐?”跟在一旁行走的冯成立马靠近。 “西梁帝萧岿有一女,名唤萧美娘。”杨勇徐徐道,“这女子的情形……替本宫查查。” ****** 这日,独孤伽罗在寝宫内听闻太子杨勇求见的通报,不禁有些讶异。毕竟,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子,却因了重重缘故,同自己并不太亲近。 今日这般主动前来,定是有缘故的。 于是她微微坐正了身子,便抬手宣了人进来。 很快,杨勇一身工整的朝服进入,朝自己的母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独孤伽罗示意他免礼,赐了座,便也不拐弯抹角,只道:“勇儿自打成为太子之后,处处协佐陛下处理政务,自然是分外忙碌的,今日如何有空来母后这里了?” 杨勇面上笑容温和,道:“实不相瞒,儿臣今日前来……乃是为了一件私事。” “哦?”独孤伽罗何等精明,略一思量,却也似乎明白了什么,“莫不是为了那元氏家的女儿?难道勇儿对哀家安排的这门亲事,不甚满意?”言及最后一句话,语气中已然显露出些许不满和疑虑来。 “母后为儿臣精心挑选的女子,自然可称良配。只是……”言及此,语声微顿,面露游疑,却不说下去。 独孤伽罗有些不耐,促道:“只是为何?” “元家女儿固然好,只是儿臣……心中已有所爱,”杨勇仿佛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叹道,“纵然娶了她,也只能是辜负。” “已有所爱?”这话倒着实让独孤伽罗有些压抑,她微挑了眉,道,“为何前日并不曾听太子提及?” “前日里儿臣只思量着不辜负母后的良苦用心,然而回去之后,只觉如此一来对元氏实在不公。故而思前想后,辗转反侧,终是决定前来同母后说明。” 杨勇面露愁苦之色,将每一个字都说的缓慢而清晰。实则他心内明白,自己的母后向来主张一夫一妻,厮守终身,也以此来要求皇家众人乃至她的子嗣们。 也正因她颇为看重夫妻之间的一个“情”字,故而此事才有十足的胜算。 果然,独孤伽罗闻言,沉吟了许久,道:“难得勇儿是个如此专情之人,幸而这婚事还未曾公开,变更还来得及。此事……本宫自会同你父皇商议一番,只是却不知,你中意的是哪家的女子?” “回母后,”杨勇拱手道,“西梁帝有一女名唤萧美娘,同儿臣同年,尚未婚嫁。儿臣中意的……正是此女子。” “西梁帝……萧岿?”独孤伽罗忖思片刻,微微颔首道,“哀家倒记得,陛下登极时他曾带人亲自入宫朝贺,西梁虽小,但此人倒可称是个贤明之主。只是……此人远在兰陵,你同那萧美娘,又是如何定下情意的?” 西梁名义上虽是一国,却也不过从南梁中分裂出的一方小小土地罢了。在各方各面都无法同他国抗衡,自建立以来便是一直依附西魏,以求提不被陈国所吞。 对于新建立起的,势不可当的大隋王朝,自然也是百般逢迎的。 “回母后,”杨勇微微一笑,道,“实则那年西梁帝朝贺时,萧美娘曾一道通行,只是未曾通报进宫罢了。儿臣便是那时同她有了一面之缘,如今想来……仍是记忆犹新。” 实则这一番话自然是子虚乌有。只因杨勇前日已派冯成查实过,萧美娘因为生于在江南风俗中被视为不详的二月,故而在家中并不受父母所爱,自幼便几番辗转被送往亲属家中抚养。 故而萧岿打心里,自然是希望能尽快将这女儿嫁出去的。而对方若是大隋太子,于他们而言,只怕如同天上掉了馅饼,纵然有朝一日发觉,他又如何会拆穿杨勇今日的谎言? 独孤伽罗沉吟了许久,道:“萧家虽已落败,但到底曾是贵族世家,故而从这身份上,也不算是辱没了你太子的身份。” 杨勇闻言,对自己母后的态度,便当即了然了七八分。 母后既无异议,余下的,想来便也容易了。 果然,不出半月,太子杨勇同西梁公主联姻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 由于在此之前并无任何风声,纵然是对太子婚事稍有了解的知情人,也只听闻对方是元家的女儿。故而这消息一出,一时间倒掀起了不小的议论。 听闻此事的时候,杨广正坐在院中凉亭内,亲自取出了古琴,用绢丝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随着下人的低声碎语从回廊那端传出,他握住绢丝的手微微一紧,落在弦上,发出沉重而不成曲调的轰鸣声。 余音久久不绝。 ****** 三个月后,皇城已是深秋。 停驻的车马前,杨勇拢着身上的披风,踢了踢面前成堆的落叶。落叶干枯颓败,稍稍一碾,便顷刻成了粉末。任风一吹,四散开去。 今日乃是西梁公主萧美娘奉诏入京的日子,杨勇来得早,便出了马车,这般等候着。冯成站在他身后,见秋风萧瑟,便忍不住道:“殿下,公主兴许还有些时候才来,外面风凉,不如……还是先进马车等等罢。” “不必了。”杨勇摇头,目光仍是落在远方天地一线的尽头,满面沉凝。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起,却不是源自视线的前段,而是身后。 杨勇应声回头,倒并不意外地看见了单枪匹马而来的杨广。一身素淡的衣衫,气度翩翩,面上挂着张扬的笑,一如哪家出门游玩的公子。 行至近前,杨广翻身下了马,将马鞭交到宫人手中,又转向杨勇笑道:“看大哥这幅神情,想来定是不曾想到,弟弟今日也回来罢。” “你来做什么?”杨勇凝眸,音色平淡。 “自然是来看看未来的嫂子了。”杨广说得轻松,笑意满面,“能让大哥费尽周折说服父皇和母后,也要退元氏而娶的女子,定然是人间绝色罢。” 杨勇闻言轻轻一笑,道:“绝色与否,并不重要。不过是想起弟弟昔日之言,不该勉强自己,而纳一个全无感情的之人。” 前生前世他纵情纵欲,奢靡半生;今生重来,情爱于他而言,早已不足一提。 他要娶的女子,自然是无关容姿,却必须是对自己最为有用之人。 然而这一点,他不说明,旁人自然是想不出。杨广闻言,微微眯了眼眸,许久之后,笑道:“弟弟那日无心之言,大哥竟记得这般清楚。既如此,待会儿弟弟更要好好地看看我这嫂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在哒哒的马蹄声中,看着几辆马车由远及近而来,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凝神注目。 萧美娘陪嫁的队伍并不大,一来足见西梁捉襟见肘的情形,二来,也着实印证了她并不受父母宠爱的传言。 不一会儿,为首的马车在二人面前停下。西梁随行的下人纷纷欠身行礼,紧接着,在丫鬟的搀扶下,一个女子徐徐地走下车来。 那样一个女子,纵然杨勇前世已然再熟悉不过,此刻再见,却依旧有惊艳之感。 不得不承认,萧美娘当真是貌美非凡。哪怕此刻衣着十分素淡,那角色的容貌之中,带着的却是妖,是媚。 在下人的搀扶下,萧美娘盈盈款款,柔声道:“媚娘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及至转向杨广,见对方衣着气度不凡,又同太子并肩而站,想来不是寻常之人,语声便迟疑了片刻。 “晋王杨广,”杨广不介意地笑道,“今日得见大哥的心上之人,果然是人间绝色。” 萧美娘闻言面上微微染了一朵红晕,低垂了眉睫。 杨勇无意理会杨广的调侃,走上前去虚扶了一把,示意她起来,微微笑道:“公主舟车劳顿,路途颠簸,这便速速回宫罢。宫中什物,已然备下。” 说罢轻携了萧美娘,亲自将她送回车中,才返身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同杨广擦身而过时,只微微一顿,留下一句“走罢”,便离开了。 杨广立在原地,眼看着几对马车掀着尘土而去,许久许久,忽然笑了起来。 方才杨勇同萧美娘说话时,语声温润,柔和似波,面上还挂了淡淡的笑意,同往日一贯的冰冷疏离,可谓是相去甚远。 只可惜,他虽演技不差,然而在情爱一方面仿佛终究是欠缺了些许。 哪怕台面上装得再想,眼神却骗不了人。 那样的冷静沉稳,不该是看久别重逢的心爱之人,该有的眼神。 第十章 今夜的东宫正殿,灯火辉煌。 杨广负手站在雕花的门边,看着朝中的文武大臣,以及各列亲王一个个擦身而过,笑容满面地步入大堂内,身后跟着的随从或举着或抬着贺礼,紧随而入。 大堂里,院子内一片热闹,热闹到近乎喧嚣。 收回目光,指尖捻起缠在门上的大红锁金边的缎带,那红明艳逼人,似血一般。 正有些出神,便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殿下,这拜堂马上便要开始了,为何还不进去?” 应声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右卫大将军宇文化及。 杨广眯起眼笑道:“自然是要进去的。”说罢同他礼让了一番,二人客客气气地进了屋。 偌大的正殿里,不少人已然落了座。杨广同杨氏兄弟几人,以此坐在左侧最靠前的位置。不一会儿,便听闻门外的内侍奏报:“陛下驾到!皇后驾到!” 众人忙各自归位,齐齐起身,迎来了步入殿内的杨坚的独孤伽罗。 徐徐在陛上的主位坐下了,杨坚示意群臣就坐,随即道:“太子与太子妃何在?” 随行的内侍闻言,忙道:“迎太子,太子妃入殿。” 很快,一双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女,便相携着走了进来。 杨广微微斜着身子靠坐在椅子上,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及至目光触及那鲜艳的色泽时,他俊眉微扬,露出几分惊异的模样,面上的笑意却分毫未改。 在他记忆里,大哥同自己截然相反,偏爱深色暗调的衣衫,便连浅淡的色泽也极少能见到上身的。故而整个人看着也分外让人感到疏离,疏离之中,还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排斥。 而他今日乃是一身大红色长袍,宽袍广袖,衣摆长长地拖曳在地。太过明亮的色泽,一时间竟让杨广觉得无法逼视。与这色泽相配的,是面上带着的淡淡微笑,这笑让他整个人多了些柔和温文之气,在杨广眼中,甚至……带了一丝丝的媚。 乍一看来,倒仿佛当真是个抱得美人归的新郎官。 然而杨广却知道,这笑是假的,也是他算计的一部分,正如今日这嫁娶本身一般。 定定地看着那人自自己面前走过,眉目含笑地看向周遭众人,却是独独没有分给自己一丝一毫的目光,杨广垂了眼,嘴角的笑容反而明显了几分。 这岂不是恰恰说明,他正是特别留意着自己么? 二人停在杨坚和独孤伽罗面前,杨坚看着自己风华正茂的儿子,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了上次杨勇平息宇文家族的嫌隙有功,杨坚对他似乎也增加了几分信任,朝堂政务有不少,也适当交给他处理。 而出杨勇却固辞不受,只道自己能力欠缺,还不足以担当国事。杨坚意外之余,心中却也添了几分赞赏之意。毕竟能这般面对着权力而不动心,足见自己这个太子当真是恪守本分之人,不会生出僭越之心。 为人父母的杨坚和独孤伽罗祝福和叮嘱了几句场面话后,便该是行夫妻之礼的时候了。 ——一拜天地。 杨勇应声拱手而拜,长睫低垂,眉目温和,不知是不是特意修饰过,面色之中微微有了些红润的色泽。 然而杨广看着,却想起去年冬日里,他卧病在床的情形。苍白的面色,如窗户纸一般,仿佛一触就要破碎。却不知为何,分明如此脆弱,却偏生又惹得人想要触碰,破坏,甚至……挞伐。 ——二拜高堂。 杨勇弓身再拜,额前的丝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微微垂下一缕,遮住了小部分面容,一眼望去,只看得见那削尖的下颚。 于是杨广便想起了他立在门外,一言不发地听自己弹完了整首《凤求凰》的那个夜晚。放下琴弦,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寒风中那道清冷的身影,第二眼所见,却是对方应声回了头,侧脸柔和的轮廓。自上而下,终结在那几乎是不盈一握的下颚处。 ——夫妻对拜。 杨勇转了身,同自己未来的太子妃相对以拜。 恰好面对着杨广这边。杨广微微眯了眸子,目光缓慢而肆意地从他面上自上而下地滑过,从眉,到眼,到鼻,到面,最后……到唇。素来色泽淡泊的唇,今日在红衣的映衬下,也带了些嫣红的意味。 但那触感,想来是不会变的。不经意间,杨广抬手抚上自己的唇,一时间,只觉得那时候蜻蜓点水般的触感,似乎还留在唇边。生硬得不解风情,冰凉得拒人千里,却竟……这般回味无穷。直教人恼恨那时候为何便忍住了,为何竟不曾加上力道,狠狠地将那触感加深加重,让那人彻底明白,这个吻不是不经意,而是……蓄谋已久。 ——礼成,送入洞房。 杨勇应声而起,重新面对了自己的父皇母后,随即在礼官的指引下,携着身旁的女子,转身而下。 看着渐渐离去之人,杨广目光却久久地留在他的背影上。从肩胛骨往下到腰身,往下到腿,再往上到后背,到白皙的后颈处顿住。也u来越热切。 待人离去之后,杨广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拿起桌上斟满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平复了心内的情绪,倒是忽然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大哥的迷恋,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么? ****** 洞房花烛,屋内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一派喜气的红。 然而屋内的空气,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冷。 杨勇静静地坐在桌边,顺手拿起桌边的酒壶,斟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刚一拿起,却才想起这是酒,便又放下。在这洞房花烛之夜备下的酒,可想而知会有怎样别样的功效。 于是他准备唤冯成上一壶茶来,然而刚站起身来,便听闻床边的女子道:“殿下那里去?” 应声回头,见萧美娘竟自行揭下红盖头,目露仓皇地看着他,显然是怕他这般离去,生生撂下自己。 “不必慌张,本宫只是想让人上茶。”杨勇见状,便笑了笑,索性走了回来。 萧美娘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迟疑许久道:“那殿下今晚……会留下么?” 大婚之夜有此问,显然是多此一举的。很显然,她知道自己娶她,是有别的目的。当真是个聪明过人的女子,也不枉费自己费了一番周折,将她提前收入帐下。 心内如此想着,杨勇面上依旧是微微地带着笑,道:“自然。”生在帝王家,便肩负着传递香火的职责,至于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美娘闻言当即面露笑意,笑如明花,的确是倾城绝色。二人心知肚明,便也各自不点破。 二人这般沉默相对着,萧美娘垂了眼,悄然道:“殿下,时候已然不早了。”话中暧昧的意味,已然再明显不过。 杨勇颔首,便起身走到烛台前,正待吹灭,却听闻窗外响起阵阵琴声,动作便霎然顿在了原地。 那是一曲《凤求凰》。 见他就不继续动作,萧美娘不由低声埋怨道:“不知是谁,都这个时候了,还在院子里弹琴?” 杨勇依旧没说话,只是转头朝窗外看去。虽然窗纸上贴满了喜字的窗花,但他的目光却仿佛越过了它们一般,远远地看向了外面。 萧美娘不由得站起了身,皱眉唤道:“殿下?” 杨勇骤然回过神来,却是看着她道:“本宫去去便来。”说着转身便推开了门。 “殿下!”萧美娘却是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美目含波,“当真……去去就回?” 杨勇见她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柔声笑道:“自然。有些事,待本宫处理妥当,自会回来。” 萧美娘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然而正此时,却听那琴声骤然停了,一人在院中朗声笑道:“大哥当真是怜香惜玉,教我这做弟弟的看了,都有些羡慕嫂子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不伦不类,杨勇闻言面色骤然冷了下去,应声回头,却见杨广已然放下了琴,几步走上前来。 面上笑着,倒也还客客气气地对二人拱手,各自行礼,口中道:“弟弟今日看着大哥这院子中的月色,不禁兴致大发,一时抚琴一曲,还望不曾打扰到大哥和嫂子才是。” “你已经打扰了。”杨勇面无表情地回了他,见萧美娘一脸疑惑,便对她道,“媚娘,本宫同晋王有些话要说,你且先回房罢。” “喏。” “嫂子不必去的那么急,”萧美娘狐疑着应下,刚一转身,却被杨广出言止住,笑道,“实则本王要同太子说的话也并不多。” “你要说什么?”杨勇看着他,很明显,来者不善。 杨广懒懒一笑,却是抬腿上前,极近地在杨勇面前站定。他微微前倾了身子,几乎是以贴在对方耳畔的姿势,低声道:“大哥,你还记得那日答应弟弟的许诺么?” “自然记得。”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避开他这太过亲近的动作,杨勇微微眯了眼眸答道,心内不知他为何要独独挑在此时此刻提起,却依旧语气冷硬地问道,“你要什么?” “大哥记得那便好,”杨广笑弯了眼,却再度举步走近,附在杨勇耳侧,压低了声音,吹着热气道出了一句话。 萧美娘立在一旁,听不清他兄弟二人的耳语,却见杨勇听罢了杨广的话,面色骤然大变。抬头看向对方,眼中写着的尽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和震惊。 她便小声道:“殿下……” “你且回去,”杨勇忽然冷声打断,目光却依旧只是死死地盯着杨广,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房在东厢,出门后自会有人带你去。”言下之意很明显,那新婚之夜的洞房,她是不能留了。 想起自己之前挽留的话,萧美娘笑得有些自嘲。没想到他倒是当真是践诺留了下来,只是自己却要走。 “喏。”面上却也温顺地应了下来,临走之时,再度回头看了看对峙着的两兄弟。只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格外的非同寻常。 然而当她刚沿着回廊走出几步后,便骤然听闻里面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重撞击的声音。 足下的步子迟疑片刻,萧美娘终究还是回转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回去。 步入院子的拱门,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看去,却被眼见所见震惊得骤然捂着了嘴。 便就在方才三人所在的地方,自己洞房花烛的房间外,两道身影紧紧地交叠着,双双压在窗畔。窗畔自内还透着暖黄的火光,映照之下,二人唇齿交缠的情形,便一览无遗。 未及关上的门被风吹的不住地打开,闭合,打开,闭合,发出“吱呀”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刺耳。 萧美娘不敢再看,便就着捂嘴的动作,飞快地离开了。 这时,门边的两道身影才分了开来。 杨勇一拳打在杨广的侧脸上,力道之大,立刻便让对方唇边溢出了丝丝的血色。 杨广退后一步,抬手在唇角沾了些血,放在眼下看了看,却是并无所谓地笑道:“这颜色……倒也挺配今日大哥这身衣衫。” 杨勇眯眼看着他,眼光凌冽如道道冰凌。许久之后,才平复了因为方才重重变数而翻江倒海的情绪,寒声道:“你分明只道他不曾走远,故而才……”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抬手在唇边拭了拭。 杨广仍是一脸满不在乎,耸耸肩道:“哎,看来嫂子日后怕是要伤心了呢。”顿了顿,却又笑了起来,“只不过,只包不住火,以她的身份和聪明,纵然不曾看见,很快也会明白今夜我和大哥……究竟发生了什么。” 言及此,他的面色里笑容依旧,眼底却已然闪现出了点点阴鸷之色。 杨勇定定地看着他,却依旧不曾明白,一切为何会如此。答应杨广的条件交换之后,他不是不曾想过,对方会提出怎样的或刁难或非分或无礼或利用的要求。 可他想到的从来只事关国事,事关尔虞我诈,事关皇位之争。却从不曾想过,杨广心中盘算的,竟会是这样的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彼时他附在自己耳侧提出的,竟会是这样的一句话。 “我要……今夜的大哥。” 第十一章 “不知大哥可想好了?” 正沉吟之际,耳畔响起杨广的声音,问询一般,耐心试探的声音。 杨勇盯着他,眼中寒光一瞬,冷冷道:“荒谬。” “哦?”杨广仿佛是有些讶异,却又似乎并不太意外,只是微挑了眉道,“大哥是打算言而无信么?” 杨勇已然转了身,朝旁边走去,口中道:“其余的我都会考虑,唯有这一条,不行。” 然而一只手突然从眼前伸了过来,重重地按在窗台上,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杨广重新在他面前站定,眯着细长的眼眸,笑道:“大哥,若我说其余的我都不想要呢?若我说,我想要的只有大哥,而且是……新婚之夜,这一身喜袍的大哥呢?” 杨勇平视着他,神情冷淡肃穆,闻言面不改色地冷笑道:“妄想。”说着抬手一隔,便将面前阻碍着的手臂推了开去,举步离去。 然而还未卖出步子,便被人陡然从后面拦住了腰。始料未及的大力之下,身子被拉了回去,紧接着又被重新压回了窗台边。 “杨广,你……”杨勇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一道浓浓的阴影覆盖而下,话里的尾音便这样被堵在了口中。 气息相接,唇齿交缠。这一次是要占有,而非刚才那仅仅的浅尝辄止。 杨广微微偏着头,在吮吻中时轻时重地啃咬着对方的唇,富有分寸和技巧。然而在气息交换间,却又故意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好让他气短,让他无力,从而彻底失去反抗的气力,成为自己的唾手可得的猎物。 杨勇起初只是仅仅地咬着唇齿,不给对方开启闸门的途径。双方在唇与齿之间较量着,角逐者,一方攻城略地,一方恪守底线。然而很快,一只手扣上他的后脑,一只手则却攀上了他的下颚,用力握住,施以外力。 于此同时,灵活的舌尖在他稍稍力不能支的时候,一刹那探入。然后,戈船遐踏,铁马长驱,一发而不可收拾。 一吻过后,杨勇几乎气短。低头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后,抬起头刚欲说什么,却再度被人咬住了唇。 这一次,是更深更重的,单方面的掠夺。 杨广紧扣着对方的腰身,亲吻间,已然推着对方走进旁边大开的房门内。交叠的身体踉踉跄跄间,已然双双抵在了桌边。桌上杯盏在巨大的震动之下,发出清脆而刺耳的碰撞声。 感到对方身子已然有些发软,反抗和抵制也慢慢变得微弱,杨广才稍稍将二人分开几分。 二人唇齿相隔不过一指的距离,四目相对,彼此的喘息喷薄在对方的面容上,气息几乎融为一体。只是不同的是,杨勇的喘息源于气短,而杨广的,却是因为情欲。 “大哥的味道果然不错。”他颇为情色地在唇边舔了舔,回味无穷地道。 “杨广,我、我终究是你大哥,你……岂能如此……如此冒犯?”杨勇在这两个掠夺式的亲吻下,几乎被抽去了全部气力。此刻一面低喘着,一面说出的话,也终究破碎得全无威信可言。便连愤怒的情绪,也聚集不起来。 “这世上,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余者……无不可。”杨广闻言,脸上的笑容却明显了几分。他微微俯下身,双手撑在杨勇身体两侧,声音低哑中带着蛊惑,“大哥,更冒犯的还在后面……你可想看看?” “来人!”杨勇自知情形已然超乎自己掌控,忽然扬声唤道。 “大哥不必徒费力气了。我方才来之前,已然撤了院子里的所有人,让他们不要打搅太子的新婚之夜。故而此刻,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和大哥了。”杨广也不加以阻拦,只淡淡道,“当然,大哥若想让那些下人看到你接下来的模样,不妨……可以唤得再大声些。”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就是贴着杨勇的侧耳说出的。话音带着温热的气息喷薄而出,感到对方身体骤然降了降,随即陷入沉默。杨广满意地笑了笑,顺道便在那处落下一个缠绵的亲吻。 紧接着,更多。 杨勇被对方压制得半坐在桌边,半垂着眉睫,神情里是分明的隐忍。而身子却因为太过敏感,而不听使唤地不住颤抖着。 他知道自己失算了,千算万算,不曾算到他对自己居然是这样的心思。 脑中时而混乱,时而空白,总之,无法思考。 “大哥,这种时候,可不该分神才是。”耳畔骤然响起杨广的话,杨勇挣开眼,却又被对方攫住了唇。 这一次,却有液体从对方的口中度过来。意识到那是桌上的那壶酒之后,杨勇大惊,意欲反抗,然而那酒已然带着灼热的温度,尽数滑入喉头。 很快,周身便开始变得一场灼热,四肢也如同被卸了力道一般,绵软不已。 杨广越发撩拨似的在杨勇的耳根处咬了咬,听闻对方压抑在喉头间的那一声呻吟,他颇为满意地一笑,指尖已然颇为熟稔地从将对方红到刺目的喜袍扯开了几分,低下头,就着裸露在外的那瘦削的肩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去。 另一只手则探入襟口,灵蛇一般地游走。 不同于在父母面前假装的那般禁欲和纯良,杨广实则是深谙此道的,如何撩拨,如何挑拨,如何让对方欲罢不能,欲仙欲死,他几乎是无师自通。 或许在朝堂上,二人难分伯仲,然而在这床笫之事上,今生体弱的杨勇,此刻饮下了那特殊酒后的杨勇,便全然不是对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便也只在瞬息之间。 唯有理智还上存着一息生机,不肯最后崩溃沦陷,便纵然已是衣衫半褪的模样,便纵然身体已然透露出不可抑止的渴望,但那眼神却还是自己的,带着浓浓的厌恶和震惊,甚至是绝望,定定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人。 杨广仿若未见,或者说,在情欲的晕染之下,他已然无暇顾及其他。 此时此刻的杨勇,便如同他刀俎上的鱼肉。无论是怎样的冷硬或者反抗,他终究是拒绝不了,甚至是渴求着自己的。 想到此,下腹中涌动着的欲望,便越发浓烈了几分。 杨广忽然抬手扫掉了桌上的杯杯盏盏,将身下的人托举到桌上彻底按倒。分开双腿,迫不及待地便将二人融为一体。 来不及做任何润滑的甬道干涩忽然迎接了异物的到来,换来的便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杨勇神智本已有些模糊,然而在这疼痛之下却骤然又清醒了几分。他扣着杨广的肩,紧紧地弓起了背脊,身子颤抖不止。 “杨广,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从牙关里挤出的几个字,却立马被捣碎在了对方毫不留情的冲撞中,凌乱成不成语句的音调,不似呻吟,却比呻吟更逼得人发疯。 杨广几乎是红了眼,身下的攻势也越发地猛烈了,几乎是用尽全力一般,每一下都直捣黄龙,不给对方留下任何余地。 千军万马,势如破竹。 实则于他而言,征服的成就感要远胜于情欲本身。也许正因为对方是大哥,是正坐在自己一直渴望的太子位置上的人,这种单方面压制所带来的快感,才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只有杨勇,只有自己这个唯一的大哥,才能让他如此冲动,如此近乎癫狂。 这滋味……妙不可言。 檀木的桌子承受不住太过强劲的攻势,已然发出“吱呀吱呀”的摩擦声,在这格外安静的夜里,形成一种格外有节奏的韵律,一刀一刀,锋利地划在空气中。 低吼着发泄出来之后,杨广俯下身,喘着气凝视着身下同样呼吸不稳的人。杨勇低垂着眼睫,仿佛是有意的没有看他。而他整个人却是抑制不住地虚弱无力着,连低喘都是微弱的。汗水布满了他的面,有的聚集成颗,竟如同泪水一般,顺着眼角滑落,末了消失在身下破烂不堪的大红色喜服之中。 心中仿佛有一根弦被波动,颤抖出微弱的音色,久久不绝。一时间,杨广竟是微微愣住了。 而这时,杨勇却慢慢地抬了眸,原本苍白的面容,在情欲的晕染之下,微微泛着异样的红。原本千尺冰封一般的眸子,此刻也隐隐有了些近乎人情的暖色。 他看着杨广,忽然支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拦住对方的后颈,将人徐徐拉了下来。 杨广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却也明白了这大概是那酒的效果,便只是任他将二人拉得靠近,心中玩味地想看看,大哥会如何挑逗自己。 杨勇有些颤抖地攀上杨勇的脖颈,微凉的唇自对方面颊上似有若无地划过,气息却是滚烫如灼的。触碰从面颊一直蔓延到耳后,时轻时重,时有时无,是一种生涩却富有成效的撩拨。 杨广心内如灼,却到底还是忍住了,只低声笑道:“大哥可是觉出弟弟的好来了?” 话音刚落,侧颈处却是一阵锐利的疼痛。杨广大惊,立马将人推开了几分。抬手一按上那疼痛处,已是血流如注。 再看杨勇,单手撑着身子,衣衫尽褪,丝发凌乱,神情里却透着几分嘲弄的笑。他抬着颤抖着的手拭去唇边的血色,哑声笑道:“如何?还有兴致么?” 他那一口咬得极深极利,若非杨广退得快,几乎要生生撕下皮肉来。钻心的疼痛之下,一切的欲望也如潮水一般退了干净。杨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感到自己五指间不住地有血渗出,面上却徐徐添了笑。 “伤口若是不及早处理,这血怕是要流尽了。”见他不说话,杨勇又提醒道。他低垂着眸子,不知是在隐忍,还是已然力不能支,声音低得只剩下微弱的气,但语气里的高高在上,却并未因此减少分毫。 “不愧是大哥,下嘴这般毫不留情。”松开手,放在眼下看了看,他神色里却只是一派的漫不经心,“如此也好,若是一次餮尽了,下次……便要少许多趣味了。” 杨勇闻言依旧低垂着眼帘,没有说话,只是扣在桌边的指尖明显用了力。 杨广弯下腰,将散乱在地的衣衫捡起,很快穿上。回头看了看保持着原本姿势不变的人,道:“大哥这伤若是不及早处理,怕是也要留不少血。” 说着,眼看着杨勇面色越发白了些,才笑了笑,推门而出。 随着关门的声音落下,周遭重新归为平静,杨勇骤然失力,整个人连带着残破的喜袍,顺着桌子滑落下来。他狠狠地颤抖着,大口地喘息着,四肢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动一动,回应给他的,却只有那无处不在的疼痛。 这时候,门外低低地响起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犹豫,“殿下……可好?” 是冯成。 杨勇起初一惊,但随即却也平静下来。事已至此,他也无需讲究什么了,毕竟这人,是自己今生可以信任的一员。 于是他低声道:“进来吧。” 冯成忐忐忑忑地推开门,却依旧被室内混乱的场景和淫靡的气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平素里是惯于守在杨勇的耳室侍候着,以备对方有什么不时之需的。今日这大喜的日子,他虽然不必如此,但却终究觉得少了什么一般,夜里无眠,便想着来这里看看。 不想……却听见了房内那不堪入耳的声音。 于是他便呆呆地立在黑暗的阴影里,听着那声音一波波归于平静,又看着那始作俑者推门离开,最后,才敢发出一声低低的问候。 见了自家如此如此狼狈的模样,他泪水立刻掉了下来,蹲下身将破烂不堪的衣服罩在杨勇身上,心里咒骂着晋王的禽兽行径,却又不敢说出声来。 此刻的杨勇却已然回复了平静,他抬手拍了拍冯成的肩膀,道:“我身上没力气,先扶我起来吧。” 冯成一愣,随即赶忙依言而行,见杨勇腿脚无力,又将人搀扶上了床榻,掖好被子。 杨勇合了眼,一脸疲惫,许久没有说话。 然而当冯成以为他已然睡去,打算悄然离开的时候,他却又道:“速去请个大夫来。以及……明日之前,去将这屋子里坏掉的东西换成新的。”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此事……不得对外透出一言半语。” “喏。”冯成想说什么,却也只是应了下来。 ****** 次日一早,杨勇没有听从杨坚的意思,在新婚之期休息三日,却是照常上了朝。整个人除却眼下的黑青色有些浓重外,倒也同寻常无异。不过这一点,旁人看在眼中,自然也不会引以为怪。 唯有杨广看得出,他行走的时候,比平日要慢上许多。他试图看看对方看到自己是和反应,然而从上朝到退朝,他都没有触到杨勇的目光,一次也没有。 散了朝,杨坚召杨勇去御花园。然而到了那里,杨勇却发现独孤伽罗和萧美娘也在。 昨日夜里那番仓皇的相别之后,杨勇还未曾来得及同萧美娘说什么,而此刻见她正同独孤伽罗亲热地说这话,他心中不由得微微收紧,不知这个女子会如何说,会说些什么。 正思忖之际,独孤伽罗看见了原处的杨勇,便道:“勇儿?”面上还带着残余的笑,显然是对萧美娘分外满意。 杨勇应声上前,对二人行了礼,萧美娘也起身笑道:“臣妾给殿下请安了。” 杨勇便也微微笑道:“儿臣来迟了,还请父皇母后恕罪。” “本就是寻常闲聊,无需这般多礼。”杨坚笑道。 “是啊。”独孤伽罗也接口道,“方才本宫和陛下正听美娘说着兰陵趣闻,到果然是别有趣味。” 杨勇下意识地看向萧美娘,对方笑吟吟的,神色倒与平素无疑。 二人一阵沉默,便又听独孤伽罗道:“美娘这孩子极得本宫之心,勇儿你日后可务必要善待她才是。” “喏。”杨勇颔首,思绪万千。 “多谢陛下和皇后娘娘,”而这时萧美娘起身走到杨勇身边,对上面二人一拜,面上含羞带怯道,“太子同臣妾自多年前偶遇,便情投意合,美娘今日能得陛下和娘娘美成,结成眷侣,已是三生有幸。殿下他……又怎会不善待臣妾呢?” 言语之中,自然满是替杨勇周旋的意思。 杨勇闻言微微测了眼看向萧美娘,二人眼神相交,各自心领神会,无需言语。 正此时,却听后面想起一个带笑的声音,道:“哎?莫非是我来得太巧了,父皇母后,大哥大嫂竟都在此处?” 第十二章 四人应声而望,来人不是杨广又能是谁? 杨坚率先开口笑道:“不过是寻常闲谈罢了,广儿来了倒也正好。”说着便示意杨广就坐。 “儿臣不过是见天气正好,来此散散心,不过既然父皇都这么说了,儿臣自然也恭敬不如从命了。”杨广“哗啦”一声将手中的折扇轻快地收了,一拱手,便也笑眯眯地走上前来。 目光不着痕迹地看向杨勇,二人头一次四目相对,杨勇眼光中一片清冷,无恨亦无怒。 脑中浮现出昨夜对方在自己身下克制又隐忍的模样,杨广微微抬了眉,一抹笑攀上嘴角。及至落座之后,再看萧美娘,绝美的笑容如同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但三人终归是心事重重,各自心照不宣,纵然一家人看来正是谈笑风生的模样,但也不过做戏罢了。 四人正闲谈着,忽然一个内侍拿着一封书信走上前来求见,道:“这是高大人送来的战报。” “快快拿上来。”杨坚闻言,立刻一招手。接过战报打开,眉间不由得敛了起来。放下书信之后亦是半晌不语,空气一瞬间冷凝了下来,余下的三人也渐渐归于缄默。 末了,倒是杨广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哎,这内侍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原本咱们一家人兴致是极高的,却被这一封书信生生搅了局。” 独孤伽罗知道他这是为了缓和气氛,便佯怒着斥责道:“胡说!你父皇的国事自然是最为要紧的。” 于是杨广便也顺理成章地转向杨坚道:“父皇,却不知高大人这书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杨坚摇摇头,只道:“战事不利。” 杨勇正低头啜饮着杯中的茶水,听闻此言,动作微微一顿,依旧没有说什么。 这“高大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委派总览修建大兴城一事的高颎。而在大兴城开工之后,杨坚便将修城转交给宇文恺全权负责。这高颎,则被派遣前往率军去往建康,攻打陈国。 灭陈之心,杨坚自打在北周时便有了。如今称帝之后,更是想着要尽快一统天下,故而只在次年,便有了举动。 “这陈后主虽昏庸无道,纵情声色,但陈国终究还有几分苟延残喘的气数。”杨广闻言,倒是收了面上笑意,若有所思道,“只是父皇也不必太过忧心,此战我大隋本不曾出动全力,若是战事不利也不足为据,不妨以探得敌人虚实为主要目的。见好就收,待日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徐徐图之不迟。” 杨坚微微颔首,显然对杨广这番话是赞同的。 杨勇放下茶杯,心中明白,前世对陈的战争,杨广是最大功臣。也正是因了此战,是他在军中也有了十足的威望。毕竟,若要成为大隋的太子,凭借手段积累朝中人脉只是一方面,行军打仗的本事才是过硬的,更具说服力的。 杨广很明白这一点,也确实做到了让人心服口服。相比之下,他这个太子的前世,朝中军中两失人心尽失,也难免一败涂地。 但错过一回,今生便该有所改变了。 ****** 因了战报忽至,一席人暂时失却了闲谈的雅兴,便也各自散了。 杨勇、杨广并上萧美娘一道起身告辞,很快三人便步出了御花园。杨广有意识地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以稍稍“照顾”自己旁边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无法走得太快的大哥,萧美娘起初只觉得蹊跷,但很快似乎明白了什么,艳丽的面容里闪过一丝殷红,也跟着放满了脚步。 杨广微微侧了眼,却见三人之中,那个当事人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杨勇低垂着眼睫,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身旁根本没有多出两个人来。只是下意识间手却是紧裹着外袍,衣襟拉得很高。但即便如此,行走之间,那玉白颈项间的些许旖旎风光,依旧足以收入眼底。 这若隐若现间,倒足以诱得人血脉喷张。眼光留恋一阵,及至离开时,倒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了。 这一段路上,三人一言不发,只听得周遭萧瑟的秋风吹拂着落叶的声响,窸窸窣窣,格外明显。 终于,待到一片枯叶被风拍打在杨广的面上时,他伸手握住,看了看,才笑着感慨道:“眼看着又要入冬了,这一年……过得当真是快啊。”回头想想,自己对大哥那番不一样的心思,似乎也正是从去年冬日开始的呢。 还记得大哥登基大典上,人人都是一副欢欣雀跃的模样,唯有杨勇,分明是处在尊贵无比的位置上,却一副寥落且郁郁寡欢的模样。众人之中,一眼便让他禁不住要去留意。 毕竟,在他的记忆中,按照大哥的性子,在那样的时候应该是最为张扬的那一个。别人或许不会注意,但他不然,因为大哥一直是挡在他面前的那一个人,对他,杨广比任何人观察得都要仔细,了解得都要清楚。 可那一天,他忽然发现对方变得让自己看不透了。 于是之后,他耍赖一般接近对方,出现在对方周遭,是为了看看,对方的这番突然转变,究竟是真是假。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这个初衷,不知不觉,好像已然习惯了,让对方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这种感觉……倒是分外有意思。 正此时,三人已到御花园门口,该是分到扬鞭的地方。 眼见着轿子已然候着了,杨广收回思绪,转头看向身旁的二人,微微笑道:“大哥大嫂慢走。” “时候不早了,晋王殿下也请速速回宫歇息罢。”萧美娘微笑着客套道。 然而杨勇却没有说话,听闻此言,他徐徐地转头看向杨广。那眼神平静,却也太过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呆滞。 杨广觉得狐疑,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冲二人颔首,准备转身离去。 而这时一阵大风吹来,落叶如雨,纷扬而下。一片掉落在杨勇肩头,杨广正好经过他身旁,下意识地就抬手意欲替他拂去那片落叶。而杨勇微微一个侧身,却是近乎仓皇地避开了。 杨广正觉有些讶异,却见他身形一个晃动,竟是要栽倒的模样。 再欲抬手去扶的时候,对方却已然稳稳地又退了一步,淡声道:“时候不早,晋王速速回宫罢。”话语中的生分已然太过明显。 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杨广轻轻笑了笑,心里明白他这药罐一般的身子,昨晚被自己那般折腾,当真是有些受不住的罢。而这疏远的举动,倒也的确是他的性子,不足意外。 于是他也不再说话,只是道了声“告辞”,便举步上了马车。 杨广前脚刚走,杨勇身子便再度狠狠晃悠了一下,若非萧美娘及时上前扶住,只怕当真要倒下。昨夜大伤元气后又是一夜未眠,今日更是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前来上朝,甚至这般闲话家常。 他一路隐忍着,却也终究是有个极限的。 “殿下,待臣妾扶你速速回去,请太医看看罢。”萧美娘见他面色苍白,冷汗如雨,心中便明白了大概,便扬声唤来了候在马车附近,二人一同将杨勇搀扶上了轿子。 在他们身后,一抬轿子不声不响地停着。杨广紧握着窗帘的手慢慢松了几分,直至彻底松开,任帘子合上。 “走罢。”他这才道。 马车带着轻微的颠簸,终于徐徐地前行,同杨勇的马车正好背道而驰。 杨广抬了手,将自己同样叠得高高的衣襟扯下几分,抚上颈项处一层厚厚的纱布。伤口太新,还来不及愈合,轻触之下的疼痛便让他不自觉地轻“嘶”了一声。 很快却摇摇头,又笑了起来。 “大哥,你还真是爱逞强呐……” ****** 杨勇和衣握在床榻上,锦被高高地掖至胸口处。 御医把过脉之后,道:“太子病无什么新的病症,只是因了昨夜休息不足,身体太虚的缘故。待臣给殿下开几副方子调理调理,笔回有所好转。” “有劳周大人。”杨勇微微颔首,唇色发白。 御医站起身来,迟疑了许久,又道:“只是这药物调理终究治标不治本,殿下生来体虚,房事上还需的多家节制,尤其是……”言及此顿住。 明白他这是暗指自己昨夜的情状,杨勇苦笑一声,道:“多谢大人,本宫日后自当多加注意。” “那臣便告辞了。” 御医离去之后,杨勇合了眼眸昏昏欲睡。疲惫太过汹涌地袭来,让他一时无暇分神去盘算什么,思量什么,或者是回想什么。只暗暗希望这次不要病太久,不要让这个太过孱弱的身子,成为自己的拖累。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杨勇再度挣开双目的时候,一眼便看见坐在床畔的萧美娘。见他醒了,萧美娘一双美目里闪过几许光亮,笑道:“殿下醒了,臣妾这汤药刚好热过不久,正是温热着的。” 杨勇带着未及退去的睡意,听着这句话,一时间只觉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听过的。 饮下了汤药,萧美娘正待离开,却被杨勇自身后叫住了。 “美娘,昨夜之事,是本宫对不住你。”没有避讳什么,他迟疑片刻,开门见山道。 “昨夜之事,来的太过突兀,殿下也始料未及。又怎能说是殿下的错呢?”萧美娘握着手中空空的药碗,面上闪过一丝局促,很快去也满是善解人意的笑。 纵然她只知道自己亲眼看见的那一幕,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没有开口问。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不该问的便不问,更何况,那答案自己也许根本不想知道。 杨勇颔首,想了想却是忽然道:“你放心,本宫这一生,只会有你这一个妻房。” 眼下之意很明显,现在是太子妃,他日太子若是登极继位,太子妃便将成为皇后。而且这皇后还是独一无二,无人能与之相争的。 杨勇自知,以自己此刻的境况,以及昨夜萧美娘亲见的种种混乱场景,二人之间已然无可能如寻常夫妇一般了。故而,他选择给出条件。情意之外还有利益,以萧美娘的聪明,不会不懂。 “臣妾多谢殿下。”萧美娘闻言起初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转身离去。 一直走出门外,掩上门,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觉得百味杂陈。 杨勇方才所言,或许并不是她想要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却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更何况,这根本是她所无法拒绝的。 ****** 今年的冬日可谓是个暖冬,只落下过短短三日的雪,阴雨绵绵的日子也极少,余下的晴朗的天气却是占了大多数。 但天虽晴朗,却到底还是冷的。杨勇自那日之后小病了几日,在调养之下,倒也慢慢地恢复如常。只是冬日于他而言依旧难熬,每日除却退朝以及必要的时候,他便都只在自己的书房内,翻看着各式各样的书卷。 最多的,自然是兵法一类的书籍,以及同陈国相关的种种战争史料。 这个机会,他不会放过。 至于杨广,杨勇只知他似乎是又跟着什么官员出了宫,四处奔走历练。二人不曾见面,已然有月余了。 有时候再回想起来那个荒谬的夜晚,杨勇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愤恨。也许是重生一世的缘故,人也变得平和了许多,想想似乎也着实没有必要如女子一般的羞愤,不如便当被狗咬了一口罢。 更何况有一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计较并不代表听之任之,只是,时机未到之前,任何的冲动行事,都只能被定义为鲁莽。 ****** 这日杨勇照旧在挂满地图的房内翻看着书卷,却忽然听到冯成在门外道:“殿下,有位大人来了。” “何人?”放下手中的书卷,杨勇心中狐疑,冯成何时这般遮遮掩掩,连来个人都不将名字通报清楚了? 谁知冯成闻言,居然吞吐吐吐道:“那位大人说……让、让奴婢务必卖个关子。” 杨勇站起身来,看着门外微微挑眉,下一刻忽然笑了起来,扬声道:“那你便告诉那位达人,若来的是宇文大人,便请直接推门进来;若是换了旁人,纵是关子卖得再多,本宫也没空相见。” 第十三章 话音刚落,便听闻外面一人朗声笑道:“知我者,殿下也。”紧接着,门被自外推开,一身青白长衫阔步而入的正是宇文恺。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会心一笑。 宇文恺在杨勇的示意下落了座,眼看着冯成在外掩上了房门,这才徐徐笑道:“多日不见,殿下一向可好?” 杨勇面上笑意浅淡,微垂了眸,反问道:“处在这东宫之中,又怎会不好?” “这东宫中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的确是好。”宇文恺笑了笑,如是道。他极善于察言观色,方才杨勇垂眼的瞬间,那一闪而过并不明显的黯然,自然逃不过他的眼。 隐约觉出,暌违的这段时日里,有事发生。 只是若杨勇不主动提起,他便自然不会开口相问。故而言语中,倒有些明显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杨勇听出这层意思,却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借口,却是问道:“宇文兄不是在大兴城监督城建么?如何抽得开空回到宫中?” 宇文恺笑道:“这一别半载,如今已近年关,臣自然是回宫述职来了。” 杨勇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时光如水,竟然过的如此之快。而自己带着病体在宫中休憩了这么久,居然不曾意识到。 于是便笑了笑,随口问道:“却不知城建进展如何?” “倒比臣预计得顺利许多,”宇文恺道,“想来年关过后,便能完成,只待陛下拟定迁都的良辰吉日了。” “如此甚好。”杨勇点了点头,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宇文恺看在眼中,却忽然道:“臣险些忘了,殿下新婚在即,臣皇命在身,未能前来恭贺,还望殿下恕罪。”说着起身,规规矩矩拱手一拜道,“愿殿下同太子妃娘娘伉俪和谐,白首不离。” “多谢。”杨勇面上的笑容里浮出一丝浅浅的无奈,“便托宇文兄吉言了。” 宇文恺微微一笑,似是想起什么,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道:“殿下,臣行走在外,无意中在民间听说了一剂治体虚之症方子,便求了来。臣亲自验过,药剂温和确实大有裨益,今日献予殿下,还望殿下身体能早日康健起来。” 杨勇眼中闪过一丝丝讶异,很快却颔首,扬声唤来门外候着的冯成,道:“吩咐下人按这方子抓药,每日……”顿了顿,看向宇文恺。 “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半载之后视有无起色,决定是否继续服用。”宇文恺会意接口道。 “喏。”冯成闻言很快退下。 看着房门徐徐掩上,宇文恺心中微微腾起几分感慨。自己方才交给杨勇的方子,对方看也未看,便吩咐下人拿去配药,足见对自己的信任。 古人有言,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于他而言,在仕宦之途为官,所求并非显达富贵,或者权倾朝野,而是有一真正赏识并能予以自己全部信任的人。 若能有这样的人,自己纵是为之赴汤蹈火,乃至显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了。 宇文恺出身贵族世家,自幼文武双全,且上知天文地理,下通行军伐谋。隋朝初建,他虽奉命主理大兴城修建一事,但从心底对这离开朝廷,组织城建的工作到底是有些许不甘的。他心里明白,当今的陛下生性多疑,对宇文家到底还是存了几分质疑,故而在用人的时候有所保留,不会轻易将军政大权放出。 他并非庸碌之备,心底是有远大抱负的。他希望能成为朝中肱骨之臣,有朝一日辅佐明君,开万世之太平。 如今,他越发确信,自己当初并没有相错人。杨勇便是他渴望辅佐的明君。 见他久不开口,杨勇微微扬了眉,道:“看宇文兄的模样,仿佛是若有所思,却不知宇文兄心中所想,和本宫是否不谋而合。” 宇文恺闻言抬了眸同他对视,却一时没有说话。彼此只是在沉默中,试探着对方眼光中流露出的蛛丝马迹的含义。 末了又是杨勇开口笑道:“宇文兄来此,不会只是为了给本宫送药方的罢?” 听闻此言,宇文恺起初倒是微微一愣,随即淡淡笑道:“自然不是,臣倒是有一事想向殿下提一提。”语声稍顿,“不过……恐怕臣所言要说事,殿下早已想到。” “哦?”杨勇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道,“那不如你我便同时在桌上写出心中所想,看是否当真不谋而合?” 宇文恺颔首,于是二人用指尖蘸了杯中茶水,各自写下了一个字。 待到写毕之后,一看桌面上,是两个“陈”字。一遒劲有力,一包容内敛。 二人对视,会心而笑。 事到如今,杨勇也不再同宇文恺打哑谜,只笑道:“看来伐陈一事,宇文兄也早已想到。” 宇文恺颔首道:“高大人此番虽初次出师不利,但陛下要灭陈之心却显而易见,臣以为用不了多久,陛下便会再度出兵伐陈。并且之后第一次,从兵力和将帅上而言,都是这一次所不能同日而语的。” 杨勇脑中浮现出前世杨广率领大军离开京城,自己同父皇一道出城数十里送行的情形。犹记彼时正是深秋,漫山遍野一片枫红,大军浩荡而去,而那时的他倒还忧心着尚还年幼的二弟,是否当真能担此大任。 如今想来,倒着实多此一举了。杨广不仅不辱使命,还打了着实漂亮的一仗,自此神州大地上不负有陈国,却多了个军功显赫,声望甚高的晋王。 而这一次…… 沉吟许久,杨勇开了口,却是直接问道:“待到那一日,本宫有意以主帅的身份出战。” 此言一出,却是大出宇文恺所料。他原本盘算着的,乃是助杨勇一臂之力,将到时出战的大将纳入自己的帐下,为自己所用。毕竟此战若胜,于任何将领而言都是显赫的军功一件,而稳住太子之位,只靠权术远远不够,没有武力做后盾,这东宫的位置终归是不稳的。 然而此番杨勇却提出有意亲自出战。并且,他语气是肯定而非征求意见,足见这个想法,在心中已然盘算许久了。 讶异过后,宇文恺沉吟半晌,却也直言不讳道:“臣以为,人道是‘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殿下既是太子之身,若要出征在外,以陛下之性,只怕是难。” “宇文兄倒是如此直言不讳,”杨勇轻轻笑道,“只是正因为此事比什么都难,本宫今日才这般同你说起。却不知宇文兄,可有什么高见?” “此事臣未曾经过细细思量,不敢冒昧开口。”宇文恺敛眉,忖思半晌道,“只是,殿下若有此心,则务必在伐陈一事上占去主动。” “如何占取?” “所谓占取主动,”宇文恺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便是伐陈一事,须得由殿下最先提出。” 杨勇闻言,眸光微微一亮,思绪一瞬间想到了更多。 最先提出的,只有“伐陈”二字是远远不够的,若是在所有人之前能给出一份完整有效的作战方略,那么此战的主帅自然便无第二人选了。 至于这‘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的规矩,也不是不可破。若是主帅除却太子,再无更好人选的时候,朝中上下谅也不会有怎样的非议。 主帅非太子而不可…… 脑中浮现出另一张面容来,杨勇眸光徐徐变得深邃,似有什么,已上心头。 宇文恺在一旁看得清明,却也到底没有做声。片刻之后,只推脱时辰不早了,拱手告辞。 杨勇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未曾阻拦。 退出门外之后,宇文恺立在月色如水的回廊外,回身看了看屋内橙黄火光勾勒出的淡色身影,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终于转身离去。 想起方才杨勇对他说的那句“宇文兄来此,不会只是为了给本宫送药方的罢”,道不禁有些自嘲的意味。 实则他今日前来的初衷,倒当真只是因为得了这药方,仅此而已。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将实情说出口来,让那人知道。只因他很清楚,那人真正所需要的,并不是区区的一张药方。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杨广披散着头发,宽袍缓带坐在院中的小亭内。模样于白日里的意气风发大为不同,看来倒有着几分落拓之气。 他左手按弦,右手指尖时轻时重地拨出轻缓的琴音。半阖着眼眸,却仿佛是深深地沉醉其中。 琴声微弱,曲调甚至有些失了章法,但那依旧是一曲《凤求凰》,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一曲《凤求凰》。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想当年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奏得佳人倾心以顾,抛下一切同他当垆卖酒,而自己今日这般独自弹奏,怎么倒竟有了几分凄楚的意味? 唇边含着淡淡的自嘲的笑意,杨广指尖不停,依旧在琴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 可无论弹奏多久,却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这段时日里,他疲于各种事务,于宫内外不住奔走,已有多时不曾有过如此闲暇的夜晚。同样也有多时,不曾见到自己的大哥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内仿佛空缺了一块,倒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意味了。 奇怪的是,分明时常感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倒也竟过了这么些时候。 很多时候,杨广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滋味美妙的夜晚,想起那个在自己身下抗拒着的冰冷身体,想起对方冰冷的眸子和话语。 “杨广,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被强迫到极致时的话,记忆犹新。 但自己后悔了么? 杨广觉得他确实后悔了,只是他后悔的是,自己那夜不曾做到最后,不曾让自己彻底尽兴,彻底餮足。 没到这时候,他都能感觉到小腹腾起的欲望,几乎是一种本|能,那样立竿见影。 就好比此刻。 念及此,便再也无法专心抚琴。杨广向后靠了靠,将背脊抵在小亭的红柱边,微微仰头,看着周遭昏暗的天色。 可那里总有一道影子在晃动着,无处不在。 杨广抬手抚上自己的腰带,徐徐下滑,末了落在那依然有些不受控制的欲望上。 精通各种乐器,字画精湛的手指,所具备的灵活技巧,自然是无可比拟的。然而于杨广而言,更让他无法克制的,却是臆想中的那个身体。 亲吻和触摸的依旧熟悉,仿佛还残留在唇畔和指尖,连带着对方因为隐忍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着的反应。进入的那一刻,欲望被紧紧包容着,却又急于寻求到发泄出口的紧缚感,刺激压抑,却也妙不可言。 进,出,进,出。 摩擦带来的是愈发鱼|水|和|谐的契合,一次一次,反反复复,单调,却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终于,杨广弓着背,身子一霎紧绷,将自己的欲望尽数留在了物质之间。 有些精疲力尽地再度靠上身后红柱,他听见自己的喘息是那样清晰,那样熟悉,那样逼真。 唇边带了笑,却又是不同与往日的笑。带着无奈,带着几分自嘲。 好像有什么,已然大不相同了…… 好像一头扎进了什么……无法抽身了…… ****** 萧美娘对着昏暗的烛火,一针一线绣着手中的荷包。 忽然门被从外打开,“吱呀”一声,惊得她手上一抖,针便戳进了指尖,细小的红色血迹渗了出来。 而这时,杨勇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见萧美娘仍在桌前,不由得微微抬了眉道:“这么晚了,如何还没睡?” 萧美娘赶紧将受伤的手在衣摆上不着痕迹地蹭了蹭,笑道:“臣妾不习惯太早就寝,便缝个荷包打发打发时间。” 她故意不说是为了等他,这显而易见的谎言,便是有心等着他戳破。 然而杨勇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便朝床铺走去。 她的小伎俩,他不是看不破,只是……全然无心于此罢了。 萧美娘有些黯然,却依旧笑吟吟地走上前去,侍候杨勇宽了衣。 褪去外袍的时候,里衣连带着微微下滑了几分,脖颈处一些隐约的痕迹,便映入眼帘。虽然在这么长的时日后,那痕迹已然浅淡得几乎了无痕迹,却依旧没有逃过萧美娘的双目。 纵然早便再清楚不过,但她的指尖仍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杨勇看在眼中,也不说话,只是自己抬手,褪去了衣衫,不再让她侍候。 紧接着,二人熄灯就寝,与这几日来无异。 自打二人成婚到如今,已然过了好几个月,起初杨勇只推脱有病在身,每夜只在书房就寝。近几日大抵是怕遭人非议,便不再分房,只是二人虽共卧一床,却同分房而居,根本无所差异。 看着日复一日只是对着自己的那个后背,萧美娘紧紧地攥住了被角,心中不甘与酸楚泛若江涛。 第十四章 开皇三年,杨坚在长久的准备之后,终于大举迁都至已然修缮完毕的大兴城。 城建之事享有头功的宇文恺,蒙受擢升,为工部侍郎。参与其中的诸人,也或多或少地收到封赏。 然而迁都之后不过二月,北方便传来急报,道突厥大举进犯,其势已然不可阻挡。 杨坚大惊,忙召集朝朝中重臣于御书房急急商议,杨勇杨广亦在此列。 得到消息的时候是黄昏,杨勇来到御书房时,天色已然暗淡无光。回廊边,宫娥成排成列挑灯而过,将宫灯一盏一盏地点亮,换得宫内一派灯火通明之色。 眼看着御书房便在不远处,杨勇忽然站定,没有继续往前走。 脑中思绪万千。 突厥与隋的战争,在朝中早已不是新事,从开皇元年起,突厥可汗沙钵略便曾联合北齐守将,缕缕南犯挑衅,却终究被隋军击退;去年更是一举集结四十万大军南下,与隋朝发生多次激战,战事惨烈,双方各有损伤,却也阻住了突厥南下的脚步,使得对方不得进一步得偿野心。 前世在迁都之前,杨勇也曾亲自率军于大兴城守卫,联合北方诸多城池,连成一线,抵御敌犯。 而今生,他因为心中却十分清楚此事应有的结局,故而便一直不曾插手。 然而如今,战情的变化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原本这场战事到了此时此刻,早该以突厥内部权力内讧而告终,而如今,他们的铁蹄已然由北向南,踏过武威、天水、安定、金城、弘化、延安、上都,眼看着直逼京都,却并没有丝毫要退兵的迹象。 故而原本打算置身事外的他,此刻想来也不能隔岸观火了。 正沉吟之际,忽听身后一个上扬着的声音道:“哦?大哥?” 眉间骤然敛起,杨勇收起心内凌乱的思绪,回身时,已然是一片平静淡漠的神情。却只是淡淡地看着杨广,没有说话。 杨广并不介意,举步走上前来,看着杨勇笑道:“弟弟原倒以为,大哥此生此世不会再理我了。” 杨勇轻笑一声,面上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却只道:“你我乃是同胞骨肉,至亲兄弟,本宫这做哥哥的,又如何会对二弟视而不见?” 杨广自然听得出,杨勇这是故意绕开了那不愿提及的话题。并且言下之意,是暗示着二人的关系,警告他不得继续僭越。 他笑了起来,道:“大哥胸怀广博,自然不会和弟弟一般计较。” 杨勇没有再答,只是一拂衣袖,转身道:“莫要让父皇等久了。” 然而衣袖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死死攥着。杨勇用了用力,却如何也挣脱不开,便只能回过身,看着那只攥住自己的手,冷声道:“这是做什么?” 同他的面露冷色相比,杨广一直都是面含笑意的。他没有松手,只是继续上前一步,在杨勇面前站定。二人相隔极近,四目相对,气息相接。 杨勇本能地便想起些许令人不快的往事,刚欲侧身避开,却听杨广道:“大哥,当真不再同我计较了?” 那语气之中,听来竟是难得的正经;那疑问,也仿佛问得格外郑重真挚。 杨勇不禁抬眼正视他,只见对方眸光深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一点笑意也没有了。 见对方不答,杨广低沉着嗓音,又重复着道:“那夜之事,大哥……当真不再同弟弟计较了?” 听他可以提及那事,一阵厌恶之感用上心头,杨勇霍然抽了手,淡淡地退开一步。 “你说呢?”微微眯起眼,看着对方的眼中微微闪着冷冽的寒光。 “我……”杨广想了想,只可惜还未来得及说下去,杨勇已然拂袖而去。 杨广立在原地,感到回廊里穿堂的夜风呼啸而过,灌满了自己宽大的长袍衣袖。而其声呜咽,倒有些像自己指下的琴声。 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攥住对方的手,无声一笑。 ——难得冲动之下正经一回,只可惜……对方似乎并不领情呢。 ****** 杨广来到御书房的时候,房内激烈的争论之声已然响成一片。 杨坚面色铁青地坐在御案后,见他来了,没有说话,只摆摆手示意他免礼,也示意争论着的官员不必中断行礼。 于是杨广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举目四顾,便在左侧首座上看见了自己的大哥。杨勇今日一身玄黑绣金百鸟图腾长衫,放在夜色里看的不清明,此刻在灯辉的映照之下,那浓墨重彩的色泽,越发衬得人苍白如玉。 从面上,到脖颈,到衣襟看不见的深处,都是那样的苍白。 收了思绪,杨广便走到杨勇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杨坚同独孤伽罗虽有五子,然而余下三子不是有命在身不在京中,就是尚还年幼不足以担当大任,故而如今能在政务上提出自己见解的皇子,便也只有这较为年长的二位皇子。 杨广坐下的时候,衣袖有意无意地大大拂开,从身旁杨勇的身上轻轻划过。然而杨勇却只是端然而坐,不为所动,那眉间微微紧蹙着,分明是思虑万千,全神贯注于堂上的争论,根本不曾注意到身侧的动静。 杨广再看堂上争论着的二人,二人分歧之处,依旧是那“战”“和”二字。 自古以来,不论哪朝哪代,一旦遇上外敌进犯,“战”“和”二字便必定被摆上台面。 言“战”者,往往会道情势危机,刻不容缓,必须即可发兵。且敌方野心勃勃,任何的姑息纵容,或者报以幻想,都当自食其果,招致亡国灭种的危机。 言“和”者,无非只道地方如何如何强大,我局势如何如何不稳,粮草如何如何不足,军队如何如何疲敝。进而提出各种诸如和亲,签订条约一类的“缓兵之计”。 在杨广看来,“冒战”和“冒和”都是不足为取的。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自然是不可或缺的。 但如果没有等待时机的时间,那么他会选择“战”而非“和”。故人言哀兵必胜,便是破釜沉舟之后的结果。杨广以为,与其一味地长大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倒不如豁出一切,同仇敌忾,胜率或许更大几分。 更何况,在他看来,如今大隋傲立中原。周遭各处小国论兵力国力无一可与之相提并论,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更何况那北疆之地,那野蛮不开花,只懂杀伐不知智谋的突厥? 故而在一个大臣长篇大论地陈述过理当同突厥讲和的诸多理由之后,杨广忽然站起身来,对杨坚一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不然,此战应‘战’而非‘和’。” “哦?”杨坚微微挑了眉,对这个自己这个次子会提出的见解有了些许兴趣,“晋王何出此言哪?” “回父皇,”杨广走上前来,在堂中立定,道,“突厥自打沙钵略可汗掌权之后,便频频南犯,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此时纵然退让,也只能暂缓局势,效果并不显着,相反养虎为患之祸更是后患无穷。再者,我大隋上国,地大物博,坐拥中原广袤之地,又怎么让步于区区蛮夷?” 最后一句话倒是戳中了杨坚的心事,自打他改周为隋后,天下虽可谓安定,然而终究免不去些许风言风语。杨坚不是不曾听闻,故而继位没多久,便四处征伐,一来大隋无建国之初休养生息之虞,二来也为了尽早建立功业,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杨广正是揣摩到了杨坚的这层心思,才这般直言不讳地提出这个“战”字的。 与此同时,杨勇坐在一旁,听闻此言,眉间不着痕迹地微微收紧,却没有急着开口。 他记得前世大隋同突厥的斗争,绵延多年,一直不曾有最终的结果。而这一战,却的确是以大隋退让而告终的。彼时杨坚将宇文氏族一女赐姓为杨,封为“大义公主”,远嫁突厥,加之突厥也为内讧所扰,故而便应下了这门和亲,两方的争斗也暂时平息。 只是大义公主因不甘北周政权落入杨氏手中,远嫁之后不仅不曾尽力化解两方战事,反而火上浇油,多次劝沙钵略可汗挥师南下。 于杨勇而言,和亲一途于心底是不齿的,泱泱大国的命运全系在一女子身上,于皇族而言可绝非什么光彩之事,却也不知古往今来的帝王们如何能频频以此彪炳功业。 而如今,既然战情已变,突厥内部并未有所内讧,那么和亲一法想来对方也不会轻易答允了。如此情形下,若是再妄言一个“和”字,只怕更会让对方得寸进尺。 收回有些飘忽的思绪,恰逢着杨广一言已毕,底下许多北周旧臣摇着头,似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杨勇余光瞥了瞥杨坚的面色,很快从对方的神情中探出了他对杨广这番话的意思,打心底是赞许的。只是如今言战着并不多,他作为一言九鼎的帝王,自然也不便于早早开口。 若是过去,他喜形于色,毫无城府,心中若有了这念头,怕是当即便要起身脱口而出。而如今,他静坐在一旁,将此刻的情势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却并不急着做声。 紧接着,又有大臣走上前去提出自己的见解,余者或附和或反对,争论不休。 杨勇又一言不发地坐了许久,眼看着时机已然成熟,这才起身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此战势不可免。” 杨坚听了太多老臣的劝和之言,此番骤闻杨勇此言,不由得眸光微亮,却也不曾将心绪明显表露出来,只道:“那么太子的意思,是和晋王相同?” 杨勇闻言稍稍侧身,看了看座位上笑容满面的杨广,心内虽不太愿意承认,但也只能应道:“正是。”为战一事上,杨广的果决,倒是同他今次所想,不谋而合。 微一沉吟,杨勇理了理思绪,继续道:“儿臣以为,对突厥,我大隋此番非但不能退缩,反而当趁此难得的良机,在应战之余更要北上对其予以重击,甚至……彻底消除其祸患。” 在方才一派纠结于抵抗与否的战和之争中,此言一出,倒显得分外狂妄了,不得不让四座皆惊。 杨坚也是意外地高抬了眉,道:“北上歼灭突厥……太子何来如此决心?” 面对周遭讶异和质疑的目光,杨勇面色一脸平静,回道,“其一,我大隋国力强盛,而突厥不过区区蛮夷,异地而战,战线已然拉得太长,兵力疲敝,势头已然不如之前旺盛,此为我大隋之‘地利’;其二,沙钵略可汗掌权不久,据儿臣所知,他同阿波可汗、达头可汗都有不和,这一点只需稍加利用,突厥内讧之下,必然不是我等对手,此于我大隋而言,便是‘人和’;其三,北方已久未成雨,儿臣猜测十有八九大旱降至,此又是‘天时’。这天时地利人和俱在,若不趁此发兵一举歼灭突厥,却更待何时?” “太子所言虽不假,然而‘天时’与‘人和’二则均不过殿下主观揣测罢了,却不知可有凭依?若无凭依,若是未曾猜中,延误了军机大事,却又如何?”有大胆的臣子开了口,质问道。 杨勇正欲开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抢在前面,笑道:“那假如我们不曾开战,这二者却都被太子说中了,不知大人你……却又负得起这延误军机的责任么?” 应声回头,杨广已然站起身来,面上挂着惯有的笑容。 那臣子不再说话,毕竟这座中是无一人能担当起此事的。御书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直到杨坚“哈哈哈”的朗笑声想起。 “这责任,朕总该付得起罢?”杨坚面含笑意地看向堂下的二子,二人在这场争辩之中,已然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如此一来,他这个做皇帝的,便也可以顺势表态了。 听闻这语气,杨勇心中明朗,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微微侧过脸,正好对上一旁杨广的双目,二人眼神相触,一瞬间倒当真有了几分默契。 杨勇极快地收回了目光,又听杨坚在上面道:“太子和晋王所言,朕深以为然。突厥盘踞北方,今日不除,明日便将成为心腹大患。长痛不如短痛,为防夜长梦多,朕倒愿意赌上这一次。”清了清嗓子,抬眸环顾堂中众人,很明显,是要点将了 杨勇见状,忙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主动请缨,愿替父皇打下这一仗!” 然而开口的同时,便听到一个重叠着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循声一望,不是杨广又是何人? 第十五章 两个声音一处,杨勇顿了顿,微微挑眉看向杨广,眼中满是警惕之意。杨广倒也有些讶异,不过这讶异很快化作面上玩味的笑来。 二人对视一刻,又极快地分开。杨勇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父皇,此战非同小可,儿臣愿亲自出战,助父皇一臂之力。” 杨广便也跟着道:“儿臣同大哥的意思一样。” 杨坚皱眉,心下思忖万千。通过今日的商议,朝中绝大部分臣子的态度他已然看在眼中,那些主和之人,对突厥本就心生畏惧之心,自然是不可成为先锋主力的。相比之下,让自己的亲生皇子领兵,显然是更合适之举。一来能借此稍稍削弱朝中大臣的势力,为杨氏皇族树立威信;二来此事本就是由二人提出,让他们出战也更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原本顾虑的是,让二人之中的谁来出战。 杨勇这孩子,虽然过去自己并不看好他,认为他太过平庸。然而近些时日他的重重表现,似乎不再如同过去那般轻浮狂躁,处事沉稳内敛了许多,也深知自己的本分。这一点,深得杨坚之心。只是,他太子之身,按理说应以研习帝王之术为主,不该离京带兵,加之他身子近来似是总不大好,却不知能否禁得住漠北那恶劣的气候。 而杨广,自幼便卓然超群,才华不凡,杨坚对他一直是有所偏爱的,也愿意让他上战场去历练历练。只是他到底不过才舞象之年,涉世未深,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讲,杨坚倒迟疑着是否当真能放他担此重任。 只是如今,二人这般一起请了命,倒让杨坚霍然有了第三个选择。于是沉吟许久,他道:“既然你二人态度如此坚决,朕便让你们出战。至于镇守何处,待商议过军情后再做定夺。” 二人拱手谢恩,一众文武臣子便在杨坚的示意下高了退。 退出御书房之后,眼见着外面夜已深了,今夜有风无月,悬在廊边的宫灯在微微摇晃中,光芒倒显出几分此言来。 杨勇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倒是杨广再一次紧跟了上来,笑眯眯地道:“不想此番弟弟同大哥,竟是如此的不谋而合。” 杨勇骤然停下步子,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但愿这只是巧合。” “自然是巧合,”听闻此言,杨广挑唇而笑,“正因是巧合,才说明弟弟同大哥,是如此的有缘。” “是么?”杨勇神色不改,迈出步子继续朝前走,“那便愿你我此番并肩抗敌,合作愉快了。” 杨广此番没有再跟上,只是立在原地,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渐渐走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之中。 ****** 次日一早,杨坚再度召集众人商讨战情,最后决定兵分两路,分守宁州道和原州道两处。前一路人马由杨勇为主将,宇文恺为副将;后一路则由杨广为主将,高颎为副将。 二路人马同时出发,由于战情紧急,离京之期便定在三日后。 出发前一夜,杨勇独自在书房内收拾着行装。他生活向来简单,随身所带的什物并不太多,只是衣物却要比旁人厚重许多。实则杨勇也不是不曾顾虑到,自己那分外不争气的身子,是否能抵得住行军之苦。只是箭已在弦上,无路可退,如今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正此时,门外想起轻叩的声音。杨勇循声望去,道:“谁?” “是臣妾。”回应的是女子纤细的声音。 杨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道:“进来罢。” 萧美娘推开门,徐徐而入,对着杨勇欠身一礼道:“殿下明日便要离京,臣妾已然替殿下将稀软收拾好了,殿下可要去看看,可还缺些什么?” “有劳美娘了,此事吩咐下人即可,又何须你亲自动手,”杨勇缓和了面色,微微露出几分笑意,然而言语间却仍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待会儿本宫自会去看看。” 此言一出,便又有些冷场。自打那夜之后,二人平素虽与往日无异,然而毕竟心中是有了不可磨灭的隔阂。于杨勇,于萧美娘都一样。 沉吟许久,萧美娘开了口,却是问道:“臣妾听闻,晋王此番也要出征?” 杨勇抬了眸子看向她,却不知她忽出此言究竟是何目的,便稍稍顿了顿,道:“是。只是他与我分兵两路,各率一支人马,并不同路。” “分兵两路……”萧美娘微微颔首,却低声沉吟道,“却不知究竟是哪一支人马,能最先攻破突厥龙庭。” 听闻此言,杨勇霍然抬头看向她,神情里闪过些许明光。 显而易见,萧美娘此话绝非对战事的单纯感叹。她是在提醒着自己,此番出征,务必占得这攻破龙庭的先机,唯有如此,此战的首功,便是太子而非晋王的。 念及此,杨勇不禁微微扬了眉,心中感慨这女子心细如尘,倒当真比旁人思虑得更为细致周全。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倒险些忘了,这女子是非同寻常的。于是他轻轻笑了一声,有些玩味地道:“美娘既有此言,怕是心中早有考量?” 萧美娘踱开几步,敛袖轻笑道:“臣妾乃一介女流,行军作战之事又哪里会清楚。只不过身在宫中,对宫中之事耳濡目染,想的也比旁人多了一些,仅此而已。”语声稍顿,抬眸同杨勇对视道,“臣妾闲来翻阅殿下的书籍,只记得有一句兵法叫做‘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倒是记忆犹新。只是依臣妾看来,这句话改几个字倒也无妨——‘敌已明,敌未定,引敌杀敌,不自出力。’” “引敌杀敌……”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杨勇心中云开雾散,渐至澄明。 萧美娘的话中,这第一个敌指的乃是突厥,第二个则是杨广。而区区“引敌杀敌”四个字,便是一招干脆利落的借刀杀人之法。 很明显,她虽为女流,却对这宫中局势乃至自己的心事,都看的分外透彻。这一招借刀杀人,虽听来狠辣,却也……当真道破了他心中最大的疑虑。 见杨勇并不开口表态,萧美娘便又笑道:“自古成大事者,无不心狠果断,绝无犹疑之心。这兵家之言,臣妾也不过闲时看看,其意如何倒也不甚明了,今日之言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殿下宽恕才是。” 听闻她这有意退一步之言,杨勇不禁露出几分笑意,道:“难为美娘如此为本宫着想。”这笑倒是难得地发自真心,此刻他当真有几分庆幸,今生他没有让如此聪慧的女子成为杨广的帮凶。 见他这冰雪消融般的一笑,萧美娘微微一怔,却也很快平静笑道:“诚如殿下所言,臣妾既已跟随殿下,日后便当同殿下生死荣辱与共。臣妾自然也希望殿下尽快能得到所渴求的一切,如此,也是臣妾为自己的以后着想。” 杨勇没有回应她这一番话,只道:“美娘今日这番提醒,本宫会记在心上的。”言下之意,便也算是赞许了。 二人相对无言了一刻,萧美娘便也识趣地告了退。掩门而出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掩藏本心的伪装,竟比想象中的更让人觉得疲累。 饱含心思地一直行到院门外,却忽然被外面一个人影惊得退了几步。 杨广抱着手,背脊倚靠着一颗粗壮的古木,微微仰着头看着中天月色。时高时低地哼着曲子,在这静谧的夜里隐约可以听闻,乃是《凤求凰》的调子。 以萧美娘的身份,在这夜里同他这般见面,着实有些不妥。她正待转身退回去的时候,却听杨广道:“嫂子何必如此拘礼?” 萧美娘便只好摆出笑容,道:“夜里光鲜太昏暗看不清路,不想晋王竟在此处。” “方才意欲去找大哥,却见嫂子正在屋内,未免打扰,便只能在处此等候了。”杨广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淡淡道。 他肩头落满了点点的夜露,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着亮光。而整个人在夜色的浸染之下,不同于白日的意气风发,不同于新婚之夜的丧心病狂,却是少见的沉静平和,仿佛还微微透着几分不易觉察的黯然。 心思百转千回,萧美娘却依旧保持住面上了笑容,道:“既如此,太子此刻便在屋内,这里更深露重,晋王殿下请进罢。” “多谢嫂子。”杨广站直了身子,从她身边大步走了过去。 萧美娘却立在原处没有动,目光定定地看着杨广高大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却慢慢攥紧。 “嫂子大可放心。”仿佛感应到什么一般,杨广忽然停住了步子,低声道,“以大哥之性,是绝不会容许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 而他自己,也不容许自己在同一个地方错上两回。 说完他再度举步,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边。 ****** 见到来者是杨广的时候,杨勇面上是一贯拒人千里的冷冽,只不咸不淡地道:“明日一早便要出兵,你此刻前来又是为何?” “商讨军情,”杨广从袖中抽出一副卷轴,淡笑着道,“大哥不会连公事也不愿同弟弟商议罢?” 这倒着实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杨勇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开身子,让他进来。 杨广几步走进来,倒也没有废话,径自在桌前将卷轴铺开。 这是一张北方的地图,其中好几处已然被人打上了圈。一处是宁州道,一处是原州道,连同北方许多已然布下重防的城池,便俨然形成一整条坚固的防线。 出发的前几日,在多次商议之下,几处城防已然达成默契。一方遇袭,余者必然立刻支援,从而对突厥铁骑起到包夹之势头。 见杨广此番前来,倒当真是为了公事而来,杨勇微微挑了眉看向他,却也没有说话。 “在大哥面前,弟弟不绕弯子,直接便开门见山了。”杨广难得的一脸正色道,“弟弟以为,前日所议并非最为妥当的法子,故而特意来找大哥商议。” “若有不妥,为何不同父皇说?” “一来战情紧急,已然容不得多次商议;二来,若是朝议了,岂非反而有了泄露机密的可能?”杨广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故而弟弟如今有了一计,便只特意来找大哥说明了。” “看来二弟果然深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理。”杨勇淡淡地讽道,“却不知二弟究竟有何高见?”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杨广低垂了眉,看向地图,道,“故而与其等待突厥出兵,在发兵支援,倒不如一早便布好了局,引敌入瓮。” 听闻至此,杨勇心中已然明了,他顺着杨广的目光看向地图上宁州道和原州道两处,沉吟道:“那么……显而易见,宁州道一带地势易守难攻,乃是更为合适的诱敌之所了?” “大哥果然一点便通。正好大哥太子之身,较之弟弟身份更为尊贵,于突厥而言是更大的诱惑。”杨广这才笑了起来,“却不知大哥是否甘当这诱饵,冒险一试?” 杨勇没有回答,只是抬眸同他对视着。他心中分明是有所警惕着,知道这甘做诱饵一事,若是驰救不急,便等于送羊入虎口。 若这是杨广不怀好意的计策,那么自己便成了方才萧美娘方才借刀杀人之策的刀下之魂了。 “看来大哥是信不过弟弟?”见他久不言语,杨广仿佛是窥破了对方的心思一般,轻声笑道。 “怪只怪二弟实在没有让本宫可信之处。”杨勇也不避讳,似笑非笑地道。 “大哥当真是直言不讳,”杨广闻言笑出声来,道,“既如此,不如你我换换,我假扮太子诱敌而出,如何?” 这话倒着实出乎了杨勇的意料,眯起眼眸盯住对方许久,他微微笑道:“好。”虽然不明白对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思量之下,此事于自己病无所害,他倒不介意看看杨广到底准备玩什么花样。 “如此便好。”杨广微微一笑,忽然走上前来,隔着衣袖一把攥住杨勇的手。 杨勇还来不及避开,却被对方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来。 “大哥对我还真是防不慎防啊。”杨广低垂着眼眸,面色在匕首寒光的映照下,竟显出几分黯然来,低声叹道,“也对,怪只怪弟弟倒当真没有什么地方,能让大哥相信的。” 如此模样的杨广,当真是分外反常。杨勇不禁微微愣住,心内判断着对方今日之举,究竟有几分是在做戏。 然而下一刻,杨广忽然前倾身子,将他拥入怀中。 第十六章 “叮——” 匕首掉落在地,发出带着冗长余韵的清脆声响。 突如其来的触碰之下,杨勇眼波片刻的汹涌之后,很快归于平静。他甚至一动未动,只淡声道:“二弟这又是做什么?” 杨广微微弓着身子,以倾覆的姿态,几乎将怀中的人全然笼罩。听闻此言,他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笑,道:“大哥,我的心意……你如今还不明白?” “明白与不明白,对我而言根本没有意义。”杨勇的声音仍是平淡无波,仿佛话中所言,不过是一件寻常无奇的事。 对这样的回答,杨广似乎并不在意,更仿佛根本未闻。他只是徐徐地挑起对方肩头的一缕黑发,缠绕在指尖清嗅。那人常年同各种汤药作伴,变连这发梢里,似乎都渗入了淡淡的药香。 分明是这样脆弱易折的一个人,却偏生又总是以这样冷硬如冰的姿态抗拒着旁人……不对,单是这般抗拒着自己。 从很早以前,从他窥破了自己心内怀有的野心开始。 不过杨广倒并不在意,即便之后二人之间又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伪装着的,那不可告人心思,迟早有一日会浮出水面。自己也迟早有一日,会光明正大地同他分庭抗礼,甚至将他拉下这太子的位置。 曾几何时,他是这么想的。 然而自打那一夜的鬼迷心窍之后,杨广却发现自己想要的并不仅止于此。 仅有太子之位,不够;太子之位的旧主,他也想一并占有。 仅占有一副躯壳,也并非他所愿;他要那人从身到心,无一例外地屈从。 这比赢得权术斗争的本身,更让人着迷;比任何媚药,更能让人情欲勃发。 想到此,他骤然松开了手,满不在意地笑道:“大哥如此说,便是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既如此,弟弟又何须多言?弟弟待大哥之心如何,大哥便且拭目以待罢。” 杨勇冷笑一声,袖手立在原地。 “时候不早了,明日出征,大哥还且万事保重。”杨广客客气气地对他拱手一礼。 然而正待离去之前,他忽然上前一步,挑起杨勇的下颚,倾身在对方唇边落下一个亲吻。 始料未及之下,杨勇身子一僵。然而那轻吻却只是如蜻蜓点水一般,稍纵即逝,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对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外。 许久许久,杨勇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一下。未及掩上的门,在穿堂夜风的吹拂下,一开一合,发出“吱呀吱呀”刺目的声响,一刀刀凌迟着人的思绪。 忽然一个粉色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杨勇回过神来,见来者竟是萧美娘。面上含着一贯面具般的笑,然而这去而复返的举动,却已然出卖了她心内的担忧。 “殿下……”她迟疑着,似是不知如何发问。 杨勇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半晌之后,却又开了口。 “本宫知道……该怎么做了。” ****** 次日一早,两拨人马拔营离京。 正是开春时节,平野之上生满浅草,远远看着,漫山遍野俱是一片淡淡的绿意。 杨勇一身较之旁人厚上许多的大氅,端坐在马上。身旁行军如潮,他却如同水中一点静止不动的江渚。 宇文恺凝视了许久,终于打马走上前去,同他并辔而行。 杨勇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听见身旁的动静,分明微微惊了一惊,才笑道:“宇文兄。” “行军在外,若还同殿下称兄道弟,只怕会给殿下招来非议。”宇文恺清朗一笑,思虑却是分外细致妥帖,“还请以君臣之称。” 杨勇微笑颔首,一时间没有其他言语。 宇文恺迟疑许久,又道:“此番出战突厥,不知……殿下心中可已然想好应敌之策?” 脑中浮现出昨夜同杨广的对话,杨勇沉吟片刻,终究没有说出,只道:“目前敌我情形不明,便且暂时按照原计划行事,待抵达之后,再做考量罢。” 宇文恺又如何听不出他这敷衍之词?闻言摇头笑道:“看来殿下终归还是不信臣的。” 杨勇转头凝视他,半晌之后,轻笑起来,只道:“本宫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兴许还须得宇文大人相助。” “既如此,臣便静待殿下吩咐。”宇文恺这才微微一笑。 ****** 几日后,杨勇率军抵达宁州道最北的城池。听罢守城将士的禀报,他对此刻的战情也已然心中有了数。 自打上个月隋军小胜一场之后,两方便暂时处于胶着状态。想来沙钵略可汗也在静观其变,等着大隋这两支援军到来之后,再做下一步定夺。 不得不承认,杨广对战情的分析的确中肯,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将主动权握于掌中。 沉吟许久,他唤来一个小校,吩咐道:“即可将本宫来此驻守的消息传出去,传得越远越好。” 除此之外,次日杨勇更是亲自带了人,大张旗鼓,极尽排场地在街道上走动。进出于各种教坊之地,甚至欢场之所,每隔上几日,更是浩浩荡荡地带着人马出城几里,游玩打猎。 一连一个月,都是如此。 一时间,对于此事,城中乃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有流言传出,说太子来此根本不是为了守城,分明是在宫中憋闷坏了,故而来游山玩水而已。 加之杨勇早先在民间也确实有些铺张奢靡的传言,故而这消息便似乎显得分外可信了。 ****** 原州道,晋王房内。 杨广正盘坐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由于战事的胶着,这些时日里,他也只是以静制动地等待着。一方面等待着突厥的动向,一方面,也等着那人的动向。 听宇文化及说起此事的时候,他忽然笑出声来,摇头道:“他们倒也能想得出这等流言蜚语。那宁州道乏味无趣,有什么可游玩的?若要游玩,也该挑山水富丽一如扬州之地才是。” 宇文化及闻言怔了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禀告此事的初衷,是想让亲自或者安插合适人选将此事告知杨坚,只道太子德行不端,贻误战机。却未料,杨广听闻此言,竟是如此的反应。 不过察言观色之下,他又立刻道:“臣愚钝,参不透此种玄机,还望殿下赐教。” 宇文化及乃是北周名将宇文述之子,前不久,才依附于杨广。故而此番出征,杨广便讲他点在了帐下。他最初表明依附之心的时候,杨广倒也并不太放在心上,只问道:“比起本王,大人为何不投奔太子?” 宇文化及只是笑道:“自古成大事者,不在位置如何,只在是否有野心与能力。殿下二者其备,正是臣想要侍奉的明主。” 杨广挑眉而笑。 这世上能看出他心思的人,实在是少数,既如此,自然要物尽其用。更何况宇文化及此人生性圆滑,八面玲珑,且不乏诡计,于杨广而言,也算是有所裨益。 听宇文化及这么问了,杨广却只是懒懒地笑了笑,道:“宇文大人只是不了解太子罢了。”却并未具体解释什么。 人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最了解杨勇的,莫过于自己。只有自己,才能一眼看出他心内的盘算;也只有自己,才会是他最强劲的对手。 旁人如何,他不在意。 念及此,杨广笑了笑,忽然一拂衣袖,站起身来。 “本王再此也闲了月余,该动一动了。”杨广微微活动了腰身,“替本王点少许精锐护卫,本王明夜……要出城。” 宇文化及大惊道:“殿下这是……?” “对外便只道本王卧病在床,不得见任何人,”杨广一面朝外走,一面自顾自地道,“此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他态度依然如此,宇文化及自然识趣地不再多问,便拱手应道:“喏。” 话音刚落,杨广衣袖的一角,已然消失在门外。 ****** 杨勇低眉垂目,长睫在灯影幢幢之下,投出一小片淡色的阴影。 他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杯中的茶水,已然良久一言不发。纵然面上神色平静如往常,几乎没有一点波澜,但显然是有心事的。 宇文恺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低声道:“殿下……” 话才刚开了个头,便被面前的人抬手阻住了。杨勇放下手中的茶水,抬眸看向他,只道:“本宫在等人。”一月已过,该来的人,也该来了。 宇文恺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却似乎明白了什么,敛眉道:“殿下口中所言……为何白日不曾听军中提及?” “此事本宫只对你一人提过。”杨勇淡淡应道。言下,却也表露出了对他无可比拟的信任。 宇文恺同他对视片刻,却是骤然垂下眼眸,低声道:“臣明白。” 然而杨勇话音落下,却骤然抬手掩住了口,弓着身子低声低咳起来。这几日,在白天日日在外大张旗鼓地行走,借游玩之名,一来混淆视听,二来也顺势探查一下周遭的地形。 只是这北地气候风多尘大,起初直教人咳嗽不已,用过药之后稍稍好了几分,却到底比不得在宫中的情形。 宇文恺见状一惊,忙上前要将人搀扶住,口中仓皇道:“殿下可需唤军医前来?” 杨勇冲他摆摆手,拿起桌边的茶水饮下一大口,抚着前胸顺了顺气,才道:“无妨,不过是此处风沙太大所致。” 宇文恺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却忽然意识到方才那一刻自己心中的仓皇,是真真切切的,真实到自己都不曾发觉的。 藏在袖中的五指一点一点收紧,他面上仍是一派温和得近乎掩饰的笑,“殿下无事便好。” 杨勇再度放下半空的茶杯,清了清嗓子,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眼前虚空的黑暗,道:“有一事,本宫想了数日,依旧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恺一怔,迟疑道:“若殿下不弃,臣定然尽力为殿下分忧。” “倘若这样一个机会,能让你歼灭敌国,或者除却心腹大患,然而二者只能选其一,”杨勇一字一句,说得轻缓平静,道,“若换了宇文兄,该当如何?” 以宇文恺的玲珑之心,又怎会听不出其中的暗指?只是在这之前,心腹大患……他着实是不曾料到,杨勇竟当真有了这样的心思。 “歼灭敌国,于国自然是有万世之利,却也极有可能给那心腹大患放虎归山之机;除却心腹大患,于自身而言少一劲敌可谓善哉,只是于社稷大业而言,却是不该。”于是他并不急着表态,只是直陈利害。 只是,他还有更多,并未说出口。 比如,国难在前,若以私仇为先,纵然事成,却也终究会成为一个不可磨灭的污点。 比如,以那人之性,若当真放虎归山,日后未必还会有良机如此。 不过说来说去,终究是个进退两难的抉择。不说也罢。 杨勇闻言,抬了眸看向宇文恺,半晌后笑道:“宇文兄此言太过圆滑。” 宇文恺平复住激荡的思绪,苦笑道:“实不相瞒,殿下这问题……倒着实是难住臣了。” “罢了。”杨勇摆摆手,神情却依旧肃然,“此事……也并非短短的一刻,便能做出决定的。” 宇文恺一时无语,便也只能跟着附和。 而这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一人黑袍黑斗篷出现在了门边,伴着紧随而来的小校仓皇的声音:“殿下,这人硬要闯入,我等……” “罢了。”看清了来人,杨勇立刻打断小校的话,低声道,“此人此时,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唯你是问。” 小校闻言一愣,在看向旁边一身玄黑的人,那人唇角微微上扬,也道:“可曾听清了太子的吩咐?” “喏。”便也只能应声而退。 杨广面上的笑这才明显起来,几步走入房中,看着杨勇笑道:“一别一月有余,不知大哥可还别来无恙?” “能劳动晋王挂念,自然无恙。”杨勇应声道,神情淡淡。 一旁的宇文恺见状,对杨广行了礼,便道:“那臣便告退了。” 杨勇颔首默许。 宇文恺便起了身,朝门外走去。同杨广擦身而过的瞬间,微微侧过脸去看向对方,神色复杂。杨广斜眼同他目光相对,含笑的神情却是分毫未变。 待人走后,他才对杨勇笑道:“不想这如此深夜里,大哥房中却还留着外人?这宇文恺……大哥让他知道我来的事,便不怕走漏了风声?” “无碍,”杨勇撩起衣摆坐下身来,“宇文恺并非外人。”言及此,却又是止不住地一阵阵咳嗽。 杨广静静地看着,只道他再度平复下来,才道:“大哥对此地的气候,像是仍旧不能习惯?” 杨勇低低地“嗯”了一声,似是不愿多说此事。 于是杨广便又笑着接上前面的话题,“看来这宇文恺,倒当真是大哥的心腹之人。”半句之后,话锋却一转,道,“弟弟我如今赴约前来,却不知大哥可曾想好诱敌之策了?” “自然。”杨勇微微扬了头看向他,道,“看只看二弟是否当真愿意冒险,去做这个诱饵。” “既然同大哥说定了,又岂有反悔之理?”杨广上前一步,耸肩笑道,“再者,此番乃是我头一回出战,若当真能得胜,也算得军功一件。看只看,大哥是否舍得将这机会让给我了。” 二人话中藏锋,对彼此的心思,都再清楚不过。 杨勇轻笑道:“风险有多大,军功自然便有多大。只可惜我冒不起这个险,二弟若要给你便是。这战胜的功绩,我自然也不会跟你争夺分毫。” “既如此,弟弟便当真笑纳了。”杨广分毫不掩面上笑意。 二人所言俱是假话,也都心知肚明。正因如此,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便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反而打成了一个平手。 “好。”杨勇笑了起来,站起身,走向墙边挂着的地图,道,“既如此,二弟便来听听,我这诱敌之策可还妥当罢。” ****** 三日后,杨广一身黑色明甲高坐于马上,闲庭信步。 高大的城门在身后关上,眼前便只剩了黄沙遍野的空旷平地。 他笑了笑,道:“这做太子同做晋王的感觉,当真是截然不同啊!” 宇文恺打马同他并辔而行,闻言并未应声,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马缰。二人身后稀稀疏疏地跟着少许人马,却都是杨勇亲自挑选而出的,最精锐,身手最佳的护卫。 杨广也不在意他的沉默,抬眸看了看远方的密林,扬起马鞭指道:“平素里太子‘打猎’之所,可是那边?” “正是。”宇文恺应道,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只是这林中山路崎岖,行路不变,殿下……还请小心。” “哦?”杨广回过身来看向他,一双带笑的眼眸中,晦明不辨,“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这话问得着实刁钻,宇文恺应答的也还算圆滑,“太子虽已安排好一切,然而殿下却也须得多加留心。”言及此,握住马缰的手已然徐徐渗出汗来。 “那便多谢了。”他话说得含糊,杨广却听得分明。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打马朝林中走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一片低地上。杨勇背靠着一颗古木而立,兜鍪之下的神情冷峻如冰。 “殿下,晋王已然进了林子。”身边心腹的小将来报。 杨勇神色微微凛然了几分,“突厥那边可有动向?” “城中人马正在集结,大有蠢蠢欲动之势。” “好。”杨勇颔首,目光却依旧注视着远方,眸光波澜不起,“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等便在此……静观其变罢。” 第十七章 林子地势还算开阔,明亮的日光自枝叶扶疏间投射而入,落在身上叠成层层暖意。 杨广抬手将系在脖颈间的披风微微下拉几分,仰起脸眯着眼朝中天望了望,笑道:“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啊。”面色闲淡,姿态从容,观之倒当真是个外出打猎的模样。 只是他身后的宇文恺,紧握着手中的缰绳,神情肃然之中倒是透着分明的紧张之色。 几次张了口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只是以沉默告终。 杨广仿佛是看见了,却又仿佛毫无觉察。他众星捧月地行在侍卫之中,却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弯弓如月,射向前方。 然而“嗖”的一声落下,却见一只兔子飞速地窜走了去。 这一箭射空了。 杨广抬了抬眉,全不在意,反而笑道:“人道是‘狡兔三窟’,当真不假。”也不知话中所指,究竟为何。 “殿下……”宇文恺闻言,打马上前,然而却迟疑着,没有开口。 “宇文大人何事?”杨广依旧是笑的模样,看向远方,漫不经心地问道。 “臣以为,殿下还是离开这林子为上。”迟疑再三,宇文恺终于开口道。 “哦?”杨广转过脸来看他,笑容玩味,“为何?” “因为……”宇文恺垂下眼,并未同他对视,“殿下千金之体,在这林中若有不测,恐不便逃开。” 他这话说的显然是有些多余的,毕竟杨广在答应前来之前,显然便是预先想好了那所谓的“不测”。 然而杨广闻言,眸光里一瞬间闪过几分凛冽,下一刻才又恢复成慵懒。 “难为宇文大人如此为本王着想。” 留下这句话,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施施然打马而去。而听闻此言的宇文恺,垂眼看着马蹄下的土地,却是如芒在背,五味陈杂。 然而下一刻,他便听闻身后刺耳的拔刀声响。有侍卫高声疾呼道:“什么人?!” 抬眼一看,却见面前的道路中,已然打马走出一人来。 那人身形高大,体格强健,加之衣着古怪,一望便知不是中土人氏。而那双湛蓝澄澈的眸子,更是分明地昭示了他的身份。 突厥人。 眉峰一敛,宇文恺知道,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杨广见状也微微跳了眉,显然也没想到来者仅有一人而已,不过他心中也明白,这人虽是一人而出,却自然不会是一人而来。 他忽然笑了起来,不退反进道:“不知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可是在林间迷了路,需要在下指引指引?” 面对他的明知故问,那人却只笑道:“这几日只听闻大隋太子是个纵情声色,不务正业之人,不想今日见了,竟是这般器宇轩昂,且倒也不失风趣。” “人生苦短,若不尽情享受岂非辜负了光阴。”杨广也不再虚与委蛇,只轻笑道,“便如同此刻,本宫若是可汗,便自该留在牙帐中,搂着美姬饮美酒,赏歌舞,岂不快哉?如此大费周章来此,着实辛苦,辛苦。” 那人闻言,起初分明是有些意外,随即却也“哈哈哈”地朗笑起来,道:“本汗实在是好奇,本汗这身份,隋太子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突厥的沙钵略可汗。 杨广亦是笑,“实不相瞒,本宫起初只是猜猜,不想可汗倒这么痛快的承认了。” 沙钵略可汗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道:“隋太子当真是个有趣之人。”顿了顿,又道,“实则本汗又何必对太子隐瞒身份,毕竟本汗今日前来,便是亲自邀太子……来我突厥牙帐做客的。” “做客?”杨广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身后,又徐徐收回,“本宫倒十分愿意,只可惜生而懒散,实在不愿走那么远的行程哪。”言及此,尾音微微拉长,半晌后才道,“反倒是可汗,既然来了,何不来本宫的城中小坐片刻?” 话音落下,便恰见一个突厥士兵打马走到沙钵略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什么。沙钵略眸光一凛,神色立马狠狠地沉了下来。 纵然不曾听闻,杨广心中也很明白其中内容,瞅准了空隙,他忽然打马转身,对身后的人扬声道:“走!” 随着宇文恺一声“护驾”的吩咐响起,一行人紧紧地护卫在杨广身后,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原路而返。由于之前已然将地势探查得清楚,林中道路崎岖,枝叶掩映,故而并不熟识线路的沙钵略,一时间显然是无法追上来。 快出林子的时候,已然可以听见分明的刀兵交接的声音。及至走了出去,才眼见了交战的一片混乱。 很明显,沙钵略在进入林子之前,已然将外面围了起来。只是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杨勇早已带了足够的人马,等他们上钩。 杨广勒马停在战场外,隔着中间的厮杀,一眼便看见了另一侧同样静立着的杨勇。 对方的目光也投在他这里,只是相隔抬眼,看不清其中的神色如何。 而就在此时,沙钵略已然带着人马追了出来。宇文恺立刻吩咐众人护送杨广到安全之所,然而不知何处响起的一声“先擒隋太子”,却将突厥的人马尽数吸引了过来。 杨广当即拔了腰间长剑,斩倒了面前的几名突厥士兵。他在众皇子中,自幼便是武艺非凡,只见剑光挥舞间,突厥士兵人数虽多,却也无人能逼近他。 直到手中长剑撞上了另一把。 只听“铛”的一声,银白的剑身亮亮相撞,力道之大几乎要擦出火花来。 却也一触即收,沙钵略可汗打马退出几步,绕着他周旋着笑道:“太子好剑法。” “可汗却也不差。” 语声落下,刚分开没多久的长剑,再一次相抵,不分伯仲。 然而便只在下一刻,伴着“嗖”的风声响起在耳畔,杨广一偏头去,便眼见一支羽箭擦着侧脸飞过。 紧接着又一支直逼右臂,也被险险躲过。只是这两番躲闪之下,杨广手上便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得勉为其难打马退后几步。 只是箭簇依旧不断,一支接着一支,却教人无法预计来的方向。 杨广无暇思考,只能挥动着长剑阻挡。然而眼看着又一支箭飞来的同时 ,沙钵略可汗却又逼近过来,长剑直逼他面门。 若挡剑,则这一箭必然躲不开; 若挡箭,则恐怕要为沙钵略所伤。 可谓是进退两难。 宇文恺被突厥人马纠缠阻隔在外,不得靠前。空隙间抬眼骤然看见了这千钧一发的一刻,当即失声唤道:“殿下!” 而与此同时,杨广已然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忽然转了身,横剑拦住了沙钵略的攻势,便也意味着他准备赌一赌,生受下那一箭。 只是他所预计的事情并未发生,伴随着耳边“叮”的一声,羽箭改变方向,被弹落在地。与此同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已然来到身侧。 杨广接住沙钵略这一攻,二人再度弹开来。他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没有说话,但眼光里的讶异和惊喜却是全然发自本能的,来不及做任何伪装的。 正因如此,却竟是意外的真挚美好。 杨勇一身玄黑的甲,打马迂回在他旁边,四目相对间,起初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才垂了眼眸。及至再抬起眼时,神情才恢复成一贯的面无表情。 然而战场终究不是容得人分神的地方,二人的凝结在一起的目光极快地分开,各自对敌。 杨广不愿再同沙钵略过多地纠缠,抵挡几招,便意欲打马离开,却又一时脱不开身。杨勇似是看出他的意思,立刻也靠近过来,替他阻住了少许突厥人马,打开道路来。 空隙之间,二人再一次四目相对,似是有了些许默契的感觉。 然而当杨广提缰往前飞奔的时候,却忽然听闻身后一声沉重的声响。回身一看,却是杨勇胯下的马被人砍伤,马嘶鸣着撅起了蹄子,将马上的人甩了下去。 杨广怔住。 看着那道玄黑的影子自马上划着弧度坠落在地,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然而下一刻,一支箭簇已然狠狠插入了他的肩背,连带着整个人也跟着栽下马来。 “抓住隋太子!”沙钵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突厥士兵一拥而上,立刻将杨广团团围住。 如此一来,隋朝人马便也都只得停下了动作,齐齐看向杨勇,等待着他的意思。 包括杨广在内。 杨勇在宇文恺的搀扶下,按着胸口坐起了身子。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宇文恺搀扶着自己的手,是不加掩饰地颤抖着的。 他抬起眼,看向已然被突厥人马按压着起身的杨广。他兜鍪掉落在地,面染尘土,黑发也已然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后肩胛处还插着一支羽箭。伤口因为面对着自己而看不清楚,但对方脚边那殷红的痕迹却是分外明显的。 除却眼神平静外,余者着实可称是……狼狈。 杨勇静静地同他对视着,眼中一派波澜不惊,却也没有说话。 沙钵略可汗眼见着今日中了埋伏,若再战只怕也会落了下乘,而这般擒住了人也算是意外收获,便对身后的突厥士兵道:“走。” 突厥士兵们面面相觑,然而见隋军并无动静,这才押着杨广慢慢地转过身去。 “太子……”宇文恺低声道,语声中已然隐藏了焦急。 杨勇没有说话,甚至连动也未动,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杨广。对方也依旧看着他,眼光却是深邃得没有一丝破绽,看不出一丝波澜,却也不知是将情绪掩藏得太好,还是他太过信任自己。 很快,杨广被押着离开了视线,他对上的是沙钵略可汗那双蓝色的,带着几分玩味意思的瞳眸。 对方显然是笃信有“太子”在手,这边无人敢动,便对杨勇笑道:“本汗虽不知这是哪位将军,不过将军的确是聪明之人,深知你们方才若妄动一刻,太子此刻恐怕已然没了性命。倒不如这般让本汗请太子去做做客,日后兴许还能再见。” 这话停在旁人眼中是威胁,然而于杨勇而言,却更有一番意味。 而沙钵略语声落下,已然转过身去。而这时,杨勇却忽然开了口。 “太子于你而言只是个筹码,”重伤下,他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嘶哑意味,“不要伤他。” 沙钵略讶异地挑了眉,回头看向他笑道:“太子可是本汗的贵客,本汗又如何会亏待于他?”说罢便带着人马绝尘而去。 余下的隋军这才乱作一团,纷纷涌向杨勇,道:“殿下,晋王他……这可如何是好啊?!” 杨勇以手按着胸口,一言不发。只是扶着宇文恺的手,慢慢地站起身来。 从面前一个小将的瞳眸中,他隐约看清了自己的影子。 坠马之后兜鍪残破,丝发散乱,面色苍白而布满沙尘,倒是同样的狼狈。 这一战还真是……两败俱伤的惨烈啊。 “殿下?”见杨勇只是静静地盯着自己,一动不动,那小将不由得低声试探道。 然而下一刻,杨勇按着胸口,一口浓血喷出,身子便如枯叶一般,绵软无力地栽倒在地。 ****** 杨广赤裸着上身,盘腿而坐。 身后有什么骤然抽离,连带着撕裂一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五指狠狠扣紧了手边的毛毯。 他神情平静,汗水却止不住地自前额渗出,汇成颗粒,顺着面颊徐徐滑下。 那疼痛依旧在丝丝缕缕地蔓延着,在药物的作用下,被放大到极致。杨广的呼吸禁不住急促起来,却依旧只是咬牙忍着,并不吭声。 直到一双粗糙的手从后环绕过来,将雪白的绷带缠绕在他的肩头,层层叠叠地紧缚之下,箭伤的疼痛反而减弱了几分。 终于,等到军医缠好最后一圈绷带后,杨广这才转过身,面对了一直抱手站在旁边观看的沙钵略。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连这么点疼也受不住。” 杨广没有回答,轻轻道:“不想做了战俘,还能得可汗这般请军医疗伤。看来在可汗这里,战俘也有等级之分,本宫这做太子的,待遇委实不错。” 自顾自地拿起手边的衣物。之前的铠甲和衣衫早已残破不能再穿,这衣衫是突厥的样式,杨广皱了皱眉,心内有些不喜,却也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便一言不发地穿上了。 沙钵略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讽意,却只是一边看着他的动作,一边笑道:“本汗已然说过,殿下可是本汗的客人。” 杨广哼笑一声,没有答话。 而正此时,军医收拾好了东西,从沙钵略身边离开,却忽然被对方拦住道:“慢着。” 军医停下步子,沙钵略转头从他手中的盘子里拿起刚才那从杨广肩头拔出的羽箭,才又示意人下去。 待到帐中只余下二人的时候,沙钵略徐徐走上前几分,忽然道:“方才那阵前的黑甲男子,是何许人也?” 杨广心中警觉,面色却一派淡然之色,反问道:“可汗如今已然擒王在手,又何必再管旁人?” 沙钵略轻笑起来,道:“若不是眼见着那人对太子而言,是如此的不同,本汗自然也不会如此好奇。” 杨广敛眉,“区区一个下属,何来不同?” “殿下方才既能同时应付本汗与那暗箭,武艺与心智自然都非常人能比。”沙钵略不紧不慢地笑道,“而那坠马之人若只是区区一个下属,又何至于让太子顷刻间……便方寸大乱,从而给了本王可乘之机呢?” 杨广同他对视着,目光如沉潭幽暗,却依旧不动声色。 沙钵略将手中的羽箭举高几分,放在二人视线都可以触及的地方。他垂着湛蓝的眼眸,用仿若欣赏一件稀世珍宝的目光,赏玩品味着这羽箭。 “实则……以太子之心,早该知道这放暗箭之人,可并非是本汗哪。” 话音一落,便犹如投石落水,杨广一直平静如镜的眼波,忽然狠狠地漾起波澜,暗涌无数。 然而很快,他垂下了眼去,语调冷淡。 “可汗既然视本宫为客,不知可否让本宫独自歇一歇。” “自然。”沙钵略当即颔首,转身走到帐门边,又才微笑道,“毕竟……来日方长。” 第十八章 杨勇挣开眼的时候,胸口依旧隐隐地闷痛着,似有一只大锤时轻时重地敲击着。 视线从模糊逐渐转为澄明,他终于看见了坐在床畔的那个身影。 房中空无一人,只有宇文恺。他双眸中带着明显的血丝,显然已然守了许久了。 看见杨勇醒了过来,他神情里闪现出点点的欣慰和欣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感慨万千地道:“殿下……可算是醒了……” “本宫……昏迷了多久?”杨勇问道,却发现自己喉头里依旧残留着浓重的血腥气息,开了口,声音低哑,气若游丝。 “已然是第三日了。”宇文恺答道。 “是么……”杨勇微微仰头,看向自己头顶方帐的绣文,身心之中依旧透着深深的无力。 “殿下,”而宇文恺似是迟疑了许久,才道,“这三日里,陛下自京中发来的密诏,已然有七封了……”他向来顾念着杨勇的身子,如今对方这般醒来却便回报军情,足见兹事体大。 听闻此言,杨勇眼光微微一动,末了恢复成平静。事到如今,自己的父皇会如此反应早已不在意料之外,至于那密诏之中说的又会是什么,不必看,他也能猜到几分。 “本宫知道了。”半晌之后,杨勇道,“突厥那边……可有什么动向?” “暂时还无。” “嗯。”杨勇微微合了眼,也不知是不是已然睡去。 宇文恺凝视了他片刻,才又道:“军医来看过,说殿下坠马而下时撞击到胸口,虽了些许内伤,却也并无大碍,只要不亲自上战场,静心修养几日,便可痊愈。”话一出口,仿佛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纰漏,声音低了几分,“无论如何,殿下须得以身体为上。” “有劳了。”杨勇淡淡颔首,仍是微阖着双目。 实则他和宇文恺,包括这军中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如今这样的情形,战情已然在弦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如何可能做到所谓的“静心休养”? 摆在他面前的并非一个两难的局面,毕竟“两难”至少还有两条路可选。而此刻的他,却早已别无选择。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一片空寂的沉默。一时间无人开口,却是各自心思满腹。 直到杨勇复又睁开了眼,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道:“宇文大人可是有话要对本宫要说?” 宇文恺微微一怔,他还记得过去杨勇曾对他道,二人独自相处之时,不如去了繁琐的君臣之礼,便以君臣相称。这曾经对他而言,是无可比拟的至高信任。然而此时此刻,他的称呼又重新恢复成了过去的生疏。 其间的含义,已然不言自明。 宇文恺明白,一切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人的目光。然而对方终究没有明说,却不知是对他依旧存了几分顾念之情,还是等着他自己点破。 但他却无法主动开这个口。仿佛如此一来,这一切便根本不存在一般。 于是他轻轻拂过了这一页,只是道:“殿下那日……终究是对晋王手下留情了。” 杨勇闻言,双眸一瞬间微微睁大,其中风云暗涌,依稀可见。下一刻,又刻意地恢复成平静无波的模样。 他不置可否,只缓缓道:“他若死在此战,本宫也无法全身而退。” “殿下……所言极是。”宇文恺低声符合,实则心中却清楚地明白,他之所言,根本不是实情。 诚然,若晋王因为代替太子诱敌而为突厥所杀,不论太子是否有意为之,终究脱不了嫌疑。然而那时,杨勇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救杨广而坠马重伤昏迷,险些丧了性命。 此举风险甚大,却足以让他摆脱干系。 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对自己狠到如此地步。为达目的,生死不顾。 故而宇文恺可以想见,在突厥被围,又擒得晋王在手的情况下,两两对质,情况一触即发。那时只需要制造任何一个小小的骚乱,置晋王于死地便可谓是易如反掌。 然而…… 他分明已然做到了万事俱备,却在东风将起的那一刻,放下了手中的火把。 眼睁睁地突厥带走了晋王,表面上看毫无作为,是将晋王送入虎穴,然而实则却恰是给他留了一线生机。毕竟活着的“太子”,对沙钵略可汗而言,才有价值。 这一切,绝非他起初的计划。 只是宇文恺却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杨勇在一念之差下,竟做了这样的决定。 他并没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只问道:“殿下下一步……将待如何打算?” “既然沙钵略可汗以为他已然将隋朝太子握在手中,我们不如便来个顺水推舟。”杨勇稍稍挪动身子,试图坐了起来。 宇文恺见状连忙上前搀扶,等着他后面的话。 杨勇坐正了身子,稍稍平复了有些翻涌的气息,才又道:“召集众人即刻来本宫房内议事。” ****** 杨广盘腿坐在帐内,目光透过大开的帐门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怀中的胡琴,音韵松散,不成曲调。 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遮挡住了视线。杨广骤然收回思绪,看向那人,面上却反而带了懒散的笑意。 沙钵略可汗一撩衣摆,自外而入。看着杨广笑道:“太子好兴致,无论身处何处都能有这般闲情逸致。” “既是在可汗处‘为客’,自该优哉游哉些。”杨广轻笑,指尖在琴弦上拨弄了一下,道,“只可惜,这胡琴声音太过粗粝,实在比不得本宫宫中的那把古琴。”说着将东西放了下来。 “乐器不同,音色自然也各有特色,何来高下之分?”沙钵略可汗接过胡琴抱在怀中,当即奏出一串带着北地风沙气息的干脆音符,“只怕是太子已然归心似箭了。只可惜……这几日太过风平浪静,连本汗也有些不能习惯了。” 杨广听出他话中之意,只淡淡道:“倒是不能如可汗的意了。” 沙钵略闻言反笑,却不继续说下去。 杨广暗自忖思了半晌,道:“可汗千里迢迢将本宫‘请’到此处,自不会是热情好客所致。却不知可汗所欲到底是什么,本宫也好尽力满足满足。” “你们大隋军中丢了太子尚不着急,本汗又急什么?”沙钵略却是满不在意地笑道,“本汗虽不是中原人,但也读过些许中原典籍,待价而沽的道理,本汗还是明白的。” 杨广沉默许久后,道:“可汗便不担心……本宫会是颗弃子?” “这一点本汗倒是分外放心,”沙钵略闻言笑了起来,道,“倒不是因了太子这身份如何尊贵,只是若太子当真是颗弃子,今日便不会有机会,来本汗这里做客了。” 说罢拂了拂衣袖,起身离开。 杨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地上的胡琴。忽然抬手拿起,指尖流转间,一曲《凤求凰》的旋律已然溢出。 只是换了乐器,终究是让人觉得别扭的。杨广弹着弹着,忽然心内一阵烦闷,站起身来,将琴狠狠地砸落在地。 “哐当”的声响震耳欲聋,带着震颤着的余韵,久久不绝。 已然行至门外的沙钵略步履一顿,唇角溢出笑来。 虽然这位太子殿下这些时日以来无处不是和他打着太极,以为摆出一副什么也不在意的神情,便能让人看不出分毫破绽。但他终归还是有软肋的,哪怕这个软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 在岑寂了十余日之后,隋军终于对太子被掳一事,做出了些许动作——晋王杨广意欲亲自去往突厥牙帐,同沙钵略可汗商议赎回太子一事。 接到大隋使者送来“晋王”的亲笔书信后,沙钵略倒也不含糊,很快地便约定了时日。送走使者后,他看向一旁默默无语的杨广道:“那人原来便是赫赫有名的晋王杨广,到底是兄弟情深,不惜亲自涉险,前来救你这个哥哥。” 杨广自然听得出他话中暗含的讽刺意味,却只是神色不变地打出官样话笑道:“我大隋诚意如此,还望可汗同样能以诚相待。” “自然。”沙钵略可汗微微眯了眼眸,笑道。 杨广不再言语,心内却思绪万千。“晋王”此番亲自前来一事,不论旁人以为如何,他心内却是清楚地明白,以杨勇的性子,绝不会单单为了救自己而这般涉险。 这些时日在突厥帐中,杨广反反复复地思量过那日自己被擒的细节,有什么已然一点一点变得澄明。 那无处不在的伤人暗箭,那看似奋不顾身的相救,都不过是一串早已策算好的计谋罢了。 实则一切,他早便看在眼里,早便心中有数,只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始终不愿承认罢了。不过潜心下来想想,一切却又在情理之中。自己的大哥对自己这个虎视皇位的竞争对手,新婚那夜强迫于他的人,怕是早已恨之入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了罢。 只是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此刻在脑中重温起来,竟有些不可思议的……失落感。 抬起手掩上双目,杨广徐徐甩了甩头,试图找回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思绪。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不知为何,竟然觉出了彻骨的疲惫来。多少年来,头一次,疲惫至此。 大概……是这些时日离开了波谲云诡的宫廷,在没有伪装的日子里栖身太久,一时间竟有些不能习惯了罢。 ****** 杨勇动身离开的前夜,毫无征兆地独自来到宇文恺的房中。 宇文恺正在清理随身携带的书卷,同样的,不久之后他也要动身出发,只不过目的地并不相同罢了。 步入房内,杨勇示意他不必多礼,只看了看他手边的书卷,淡淡笑道:“本宫此番前来,只是想问问,那日的决定宇文大人是否当真已然想好。不过……眼看着大人已然开始收拾行装,倒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了。” “既是主动请缨,又怎会有翻悔的道理?”宇文恺回道,“臣只希望此番前去,当真能凭几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前路凶险,福祸不定,一切便有劳大人了。”杨勇垂了眼,面容在橙黄温暖的烛火的映照下,依旧显得苍白。毕竟重伤之下,才经过了十日的调养,便要再度出发北上。无论如何,这实在都太过勉强了。 心内虽这样担忧着,宇文恺却没有将心内所想说出口来,只因他知道杨勇此行势在必行,此行,也非他不可。 至于其他,早已无暇顾及,也无法顾及了。 二人一时间无人说话,似乎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彼此间无话不谈的情形已经荡然无存,相对无言的沉默却是越来越多。 “既如此,本宫便不再叨扰了。”来此的目的已然达成,杨勇对他微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殿下……”却被宇文恺骤然开口,从后面叫住。 杨勇回身看他,神情并不意外,仿佛早便在等他开口,说出一些话了。 然而宇文恺迟疑一刻,却只是道:“塞外沙尘大,还请殿下坚持服药,注意身子,切勿太过操劳。” 杨勇一颔首,目光却依旧同他对视着,依旧在等。 “臣此番定不辱使命,”宇文恺终于道,“待臣回来之后,有些话……臣会据实以告,希望那时候,殿下还愿意一听。” 杨勇“嗯”了一声,神情淡淡,再度转了身,往门外走去。 刚推开门,却又听宇文恺的声音在门内响起:“臣从未做过有损殿下之事,只愿殿下相信臣。”这样急于表态的话,放在此刻多有些突兀,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却一定要说出口来,仿佛多待上一刻,便再没了机会一般。 “本宫会再信你一次。”杨勇没有回头,只看着门外沉沉的夜色,道,“前提是,此番你不辱使命。”语声落下,已然推门而出,不再停留。 第十九章 杨勇来到突厥牙帐的时候,沙钵略可汗已然带着身后齐齐的突厥士兵立于平野之上,似是恭候多时了。 二人场面上做得周全,各自寒暄几句,杨勇便随着沙钵略进了他的主帐。帐外,突厥士兵和隋军各派了等量的人马守卫着,各自都不曾放松警惕。 “晋王请。”沙钵略客客气气地请杨勇落了座,又吩咐下人上了些茶水,自己这才就坐。 二人隔着一张羊皮毯,各自面面相对。 杨勇今日穿的乃是杨广的长袍,色泽素白,用金线绣着云纹的图样,将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和唇,衬得越发苍白。沙钵略的目光自他周身不着痕迹地掠过,这才开口笑道:“等了这么些时候,可终是等来了晋王殿下。” 杨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没有回答,只道:“太子在何处?” “本汗看过你们的史书,里面尽是帝王家兄弟阋墙,为了皇位不择手段,自相残杀的故事,”见他这般单刀直入,沙钵略倒是笑了起来,道,“不想太子同晋王倒是感情甚笃。” 听对方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杨勇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沙钵略见状清了清嗓子,终于才道:“殿下放心便是,太子一向都好,本汗可并不曾亏待他半分。” “口说无凭,本王若不曾亲自看过,只怕不能确信可汗此言虚实。” “既然晋王如此认为……”沙钵略微微皱了眉,却又一霎松开,他扬声唤来门外的侍卫,吩咐道,“速速将太子请来。” 那人应声退下。 杨勇神色不变,拿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茶水,只觉得太过苦涩,便很快放下。 “既然可汗是如此爽快之人,那么本王便也不再拐弯抹角。”他从面前杯中荡漾的茶水里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人,道,“却不知可汗需要什么条件,才能将我大隋太子奉还?” 沙钵略眯起眼,面上盘桓着隐微的笑意。杨勇淡淡地和他对视着,心内却十分不喜他这样的目光,带着太多审视和探究的目光,甚至隐含着……某种怀疑的意味。 “本汗这帐下的些许人马,平素里依草耳牧,凭水而行,不如你们中原人,地大物博,有太多天赐的物产。”他顿了顿,放缓了声音,“故而我们所欲,也不过是几座城池,些许钱粮。对你们富庶的隋朝而言,想来也不是难事。” 杨勇目光流转,闻言神情没有太大的波动,只道:“的确不是难事。” “哦?”对方如此干脆的态度,倒出乎了沙钵略的意料,但他很快笑了起来,道,“看来晋王之爽快,比起本汗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不敢。”杨勇垂了眼,低声道,“可汗心中该明白,若非你有太子在手,本王是断断不会如此妥协的。” “确实。”沙钵略朗声笑道,随即却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道,“只不过,有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本汗处在晋王的位置,此刻只怕恨不能太子再无法回去。如此一来,太子之位岂非便将是晋王的囊中之物了?” “太子之位,不是想坐便能坐的。”杨勇冷冷道,“既然可汗的条件,本王已然尽数答应了,那么要那几座城池,还请可汗速速告知。” “自然。”沙钵略起身取了地图,将中原北方的许多重要城池,尽数划在了自己的范围内。 杨勇只是定定地看着,应答得也分外干脆。 而这时,只听外面突厥士兵道:“可汗,隋太子带来了。”与此同时,门外正中间,一道颀长的影子已然投了上来。 沙钵略站起来,扬声道:“还不快请隋太子进来。” 不一会儿,门帘被掀开,杨广一身胡装,几步走了进来。 “不知可汗……”他带着面具一般慵懒的笑看着沙钵略,刚开了口,却看见他身后的杨勇,语声不由得顿住一刻。然而很快,他笑意重新爬上面容,却只是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这些时日,他虽在突厥牙帐,然而外面情形如何,除却沙钵略可汗告知外,便也无从知晓。今日隋朝遣使过来,他不是不曾听说,只是却着实不曾想到,来的……会是杨勇本人。 目光朝别处一撇,落在桌上那画满了圆圈的地图上,杨广什么都明白了。至少杨勇此番准备拿什么将他赎回,已然再明显不过。 但这显然是杨广所不能容忍的。无论二人争斗如何,无论杨勇有多想将他置于死地,也绝不能以用国之寸土为代价。 几乎是本能地,他抬眼直视了杨勇。正准备说什么,对方却忽然站起身来,几步上前,张开双臂,将他用力地拥住。力道之大,几乎带着颤抖。 杨广猛然怔住,几乎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极为轻微地洒落在自己的脖颈处,带着那久违的药香。 然后这时,他清楚地听见杨勇哑声道:“大哥,你没事……便好。”声音太低,低到似乎还带了哽咽。 但只在下一刻,杨勇便将他放了开去,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一般,接连退后几步。最后颓丧地坐下,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杨广转头看向沙钵略,对上对方玩味的,包含了太多揣测意味的目光。聪明如他,脑中丝丝缕缕顷刻连成一线,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忽然上前一步,看着杨勇,迟疑着道:“二弟,我当真不曾想到……你会亲自前来。” 杨勇没有看他,只道:“你我本是同根生,我为何不能亲自前来。” “是么。”杨广微垂了眼眸,低声道,“我原以为,你是巴望着我死的。我若死了,太子之位便是你的了。这难道……难道……不是你最希望看到的么?” “那只是你以为的而已。”杨勇道。 杨广闻言,轻轻笑了起来。他清楚地看见杨勇藏在衣袖中的手用力地握紧,在那里留下一个重重的皱褶痕迹。 分明同自己一样,面上宠辱不惊,内心波涛暗涌。 此时此刻,二人彼此扮演者对方的角色,说的却是心中的肺腑之言。唯有对对方了解至深,才能如此。 一时间,真假难辨,虚实不分,直教人觉得恍惚。直到一旁的沙钵略清了清嗓子。 杨广回过神来,想起什么,便又看向杨勇道:“二弟,你该明白。若你是用城池将我换回,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杨勇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却转向沙钵略道:“我这大哥身子素来不好,如今时候已然不早了,劳烦可汗请他先行回去歇息罢。” 杨广被突厥士兵带回了自己的帐中。帐门掩上之后,他抬手在自己眼前摊开。 掌心里一张小小的纸条,是方才杨勇在拥抱他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塞入他手中的。 摊开看清了其上的字迹,杨广神色微凛,很快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 黄昏过后,夜色便又如黑幕一般,沉沉落了下来。 三更天,杨广掀开帐门,试探着朝外走出几步。门外的突厥守卫原本正歪在旁边打盹,在这动静之下微微惊醒,便抬头看向杨广。 “如厕。”杨广伸了伸懒腰,摆出一副夜半被尿憋醒的模样。 守卫瞌睡正浓,揉了揉双眼,强打着精神坐正身子,看着杨广朝营帐一侧些许乱石处走去。乱石那头依旧有着许多营帐,就算走脱了也逃不出去,故而那侍卫看着看着,便开始精神涣散,很快便不自觉地再度睡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杨广寻了个背光处盘腿坐下,便看见身旁已然有了一道身影,背靠着乱石而坐。 他笑了笑,低声道:“大哥。” 杨勇微微抬着下颚,目光一直注意着周遭的变动。面容一侧落入阴影之中,另一侧被不远处的帐灯点亮了几分,依稀可见眸子里灿若明星的警惕神色。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觉察到杨广的到来,他没有看他,却是道,“所以你若想要平安回去,便配合于我。” 杨广挑了眉,“配合什么?怎么配合?” “同我一道演一场戏,让沙钵略以为,我执意留下的理由,”杨勇语声微顿,才道,“……是因为你。” 杨广闻言,骤然明白了白日里杨勇同他亲密到反常举动。实则他早也已觉察到,沙钵略看出了他二人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故而才越发笃定杨勇会弃大局而保他。 而此刻杨勇显然有意加深沙钵略可汗的这种认识。毕竟待到盟约定下之后,大隋的晋王殿下于理是不可能长久地留在突厥的,然而若是于情,却未必说不通。 毕竟情之一字,从来不可以常理度之。古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皇帝,今日杨勇暂时做个为了同自己有不伦之恋的大哥,甘愿牺牲大局,甚至自身安危的“晋王”,虽剑走偏锋,却也可堪理解。 心思在脑中转了一转,杨广却不置可否,只慢慢问:“那么大哥留下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声音异常轻缓,柔和到自己都未曾觉察。 杨勇却听出了异样,不由得转头看了看他,却没有说话。 杨广见他不回答,便笑了笑,语气恢复如常,道:“大哥,你若不将你的计划告诉我,我又如何好配合于你?” “我在等一个时机,少则十几日,多则数月。”杨勇沉吟片刻,才道,“在此之前,我务必得留在这里,造成一种同沙钵略交好的假象。” 杨广微微眯了眼眸,半晌后道:“……反间计么?” “二弟果然才思敏捷,一点便通。”杨勇冷冷讽道。 杨广轻笑不语。 “我今日唤你出来便是为此,”杨勇再度开口道,“倘若事成,则突厥可破,你我可各居其功。”言下之意,便是利诱。毕竟这天底下,没有比利益更让人动心的东西了。 然而杨广闻言,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回去罢。”见该说的已然说尽了,杨勇便扶着身后的乱石站起身来,然而刚一起身,手便被人用力拽住,连带着整个人又重新拉着坐了回去。 杨勇皱眉道:“干什么?” “阔别这么长时日,既然找到了机会这般相见,大哥为何不多留下些时候?”杨广紧紧地攥着杨勇的手,不肯松开,“更何况,弟弟还有一事实在弄不明白,想向大哥讨教讨教。” “何事?”杨勇抽了抽手,没能挣脱开来,便不再动,只是垂眼看着二人交握着的十指。 实则他也明白,二人之间相互算计,各怀鬼胎的时候太多,而并肩作战,荣辱与共的时候基本没有。这一刻身处突厥营地,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不得不抛开嫌隙,摒弃私欲。 这一刻的安宁平静,太过短暂,也太过难得。一时间,竟让人不忍破坏。 “你要问什么?”于是他问道。 “大哥,我被突厥擒的那日,你是想要置我于死的,对么?”杨广沉默半晌后,道,“可为什么……今日你又要救我?” 杨勇闻言亦是许久的沉默,才冷声道:“你若因代替我诱敌而死,父皇追查起来,我必脱不了干系;更何况,战事未起,先损一主帅,会导致军心动荡,给突厥以可乘之机。” 话音落下,却并未立刻得到杨广的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笑。 “笑什么?”杨勇转过头去,看他落在阴影中模糊不辨的面容。 “大哥说话像来是言简意赅,吝惜辞色的。方才却一口气说了那么许多话,可着实不像你的作风。”杨广声音里依旧带着笑和调侃,“……却不知,是不是在着意掩饰什么?” 杨勇一怔,没有说话。 “大哥,”杨广忽然转过身,靠近了几分。他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自己的大哥,一字一句地道,“你根本就是狠不下心来杀我……对么?” 杨勇同他对视一刻,忽然收回目光,轻声反问道:“你以为呢?” “若是失掉了弟弟这么好一个对手,只怕大哥也会觉得惋惜,觉得人生寂寞吧。”杨广重新靠回乱石边上,语气轻松。 杨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时候不早了,回去了。”语气中没有刻意做出的冷淡,却是自然而然地带着兄长责备弟弟的语气。 一瞬间,让杨广想起二人年幼时偷偷溜到御花园玩的情形。那时他最是贪玩,每每流连忘返之际,便会听到这样责备的语气。只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太过遥远,遥远到仿若隔世。 收了神,他如同年幼的时候一般,也分外听话地站起身来,颔首道:“那便回去罢。” 然而正此时,杨广一眼看见一道影子朝这边走了过来,帐灯的映照之下,对方的面容依稀可见,正是沙钵略可汗。 如此深夜里,他还这般在外走动,很明显,二人不在各自帐中之事,已然为他所知晓。 同一时刻,杨勇也看见了沙钵略。他转头看向,心下正在忖思着对策,却见对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第二次将他拉下身去,躲在乱石之后。 “如此躲着,迟早会被他发现。”杨勇低声道,然而话音落了抬起眼,却发现杨广正跪坐在他的面前。而自己,则是背靠在乱石边沿,以一个被对方全然压制着的姿势。 “与其等他来找我们,倒不如先发制人。”杨广的面容近在咫尺,却没有如往日一般,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相反,是一派难得的正色。他双手撑在杨勇身子两侧,一点一点俯身靠前,垂着眼,看着二人的距离一点一点地缩小,直至全无缝隙,化成一个亲吻。 然而终究还是存了最后的距离,二人的唇相隔不过一指宽的距离,具备了亲吻的任何条件,却终究没有贴合在一处。 “大哥,你方才不是说要让他误会你我二人的么?”压低了声音,杨广保持着这个与亲吻无异的姿势,慢慢道,“此时此刻,倒当真是个绝好的机会……”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语声低沉,已然带了浓重的沙哑意味。 第二十章 杨勇定定地看着面前徐徐靠近的人,从对方明亮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面容一点一点地方大,却始终没有动。 这对于杨广而言,无异于一种默许。 “大哥……”他低沉地唤着对方,随即微微侧过头去,将脸埋在对方的脖颈处。唇齿流连,却刻意地恪守着所谓的“假戏真做”,那亲吻似实实实,飘飘渺渺,仿若极为动情,然而最终落在杨勇颈项处的,却只有温热喷薄着的气息。 杨勇闭上了眼,扬起脖颈,在这气息的撩拨下,心神禁不住有些摇曳。 然而还是凝神注意到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他睁开了眼,开始同面前的人再度对视。 杨广自然也是留意到了,带着笑意,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大哥,你同萧美娘……一直不曾圆房吧?”他很清楚,那夜他有意让萧美娘窥见二人之事,便是亲手在他们之间系上了一个结。 那时的初衷不过是一时而起的恶意,现在回想起来,倒反而有些庆幸了。 不论那夜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但这人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自己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他不待杨勇作答,又道:“大哥,我让你这一次如何?” 杨勇眼眸微眯,还未明白对方话中所指,却见杨广抱住他一个翻身,天旋地转间,便已然被自己压在身下。 身下的人带着笑,重复道:“大哥,我让你这一次。” 杨勇失笑,实在不知这种时候,他如何还能有这等玩性。不过既然是做戏,若不能做到逼真,倒不如不做。这样的道理他很明白。 于是他轻轻笑了笑,跨坐在杨广身上,倒是毫不含糊地解开对方的衣带,又胡乱地将对方的衣襟扯开几分,做出衣衫凌乱的模样。 然后他俯下身,眼对眼,鼻尖对鼻尖地同对方对视着。 “大哥难得如此主动,”杨广依旧是笑,“只可惜,手法不甚熟练呐。” 说话的同时,手依然抚上对方的发冠,一插一挑,在发冠沉闷的落地声响中,身上的人青丝如瀑,便毫无阻碍地散落而下。 紧接着,那只手从上而下,极尽技巧地抚过那略嫌瘦削的身子,看似随意的游走间,杨勇的衣衫便已然松散开来,襟口大开,露出里内玉白的肤色。 而杨广的目光仿佛在说着:看吧大哥,果然还是我更为熟练罢? 杨勇没有动,眼底波澜不明,只是呼吸却在对方的撩|拨下慢慢地急促起来。 二人便这么对视着,各自衣衫凌乱,鬓发不整,然而不知为何,之间却有了一刻的静谧。 各自的眼光中,分明自以为掩藏了住了最真实的东西,流露出的也都是最合时宜的情绪,但这静谧却格外的漫长,长到几乎贯穿了前世和今生。 而下一刻,杨勇眼光流转,里内忽然多了些许别的东西。他抬手揪住杨广的衣襟,将人提起几分,让二人的距离骤然又拉近了。 深深地凝视着对方,他慢慢道:“你赢不了我的。” 答非所问的言语,对方却各自心知肚明。 杨广闻言,瞳眸微微张大,很快嘴角却又勾起懒懒的笑。 而这时,落在衣襟处的手却骤然一个用力,杨广迎着力道而起,便当即撞上了面前近在咫尺的人。 唇齿相触,一发而不可收拾。 杨广惊讶于对方这吻竟是如此熟练,全无之前生涩之感,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却被对方抬手按住。杨勇的手从他的肩头徐徐上滑,末了落在后颈处用力扣住,不疾不徐地加深了这个吻。 舌尖短兵相接的空隙,杨广感到身体里有什么正在一点一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压抑住胸中如猛兽一般急不可耐出闸的欲望,定睛看向面前的人。 杨勇微微侧着脸,披散着丝发,只能看到一半的面容。他低垂着眼睫,吻得可称得上是认真而卖力。 身心中那种被火灼烧着的冲动,立刻便浓重了几分。杨广不自觉地抬起手,深深地插入对方凌乱的发间,将人往自己怀中带。 然而下一刻,怀中骤然一空。抬眸一看,杨勇已然站起身来,正面无表情地将从肩头滑落的衣衫拉好。 “人已经走了。”他边说着,已然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腰带。 而手腕却被人抓住。 杨广半跪在地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眸子里还有明明灭灭未及褪去的火焰。他没有说话,只是徐徐倾身上前,探寻着那个意犹未尽的亲吻。 然而便在气息已然相接的瞬间,杨勇却骤然后倾着避了开去。将腕子上的手甩开,他拿着腰带站起身来,淡淡道:“戏已经结束了。”声音里,却仍残存着些许的喘息。 杨广看着他,半晌之后才似乎回过了神来,揉着乱发笑了笑,没有说话。 杨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待人走后,杨广一仰起身子,将自己甩在草地上,怔怔地看着满天的反省。 “果然是入戏太深了么,差点……就要忍不住了。” 这种感觉,简直如同着了魔怔。 ****** 次日杨勇同沙钵略可汗商议完割让城池的事宜之后,便委婉地提出了自己希望能在此处多留些时日。 沙钵略听闻此言时候的神情,自然是足够意味深长。并且转向杨广的时候,更是多了几分同情的意味。显然,昨夜是将他当做了下面的那一个。 而杨广倒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不仅不刻意隐瞒,还十分配合地凝视着自己的“二弟”,深情款款,情意绵绵。 忽然明白了昨夜他那句“我让你这一次如何”的意思,杨勇别过头去,只作没不见。 “晋王既有此心,本汗自然也是极为欢迎的。”沙钵略心中思忖权衡,只觉得多留个晋王在这里做人质,也算得上是有益无害。再者他此行所带人马并不多,也不足以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那便多谢可汗了。”杨勇笑容可掬,只是在看向杨广的时候,一瞬间又很快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 而与此同时,同样是广袤的漠北之地,宇文恺独坐在大帐之中,分外耐心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帐门自外掀开,阿波可汗大步而入。 宇文恺立马起身,客客气气地问候了他,然而阿波可汗只是“嗯”了一声,态度十分倨傲地让宇文恺就坐。 宇文恺应声而坐,心中却隐隐琢磨着,这阿波可汗果然是个不太好想与之人。他生性睥睨,又刚愎自用,也难怪在商议让何人出使时,一时会陷入僵局。 不过自己既然毛遂自荐,不论结果如何,他都要尽力一试。 更何况,去往达头可汗处的长孙晟,昨日已然传来了好消息,只待自己这一处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奉大隋太子之命前来……” 话未说完,已然被阿波可汗“哼”地一声打断了。他带着不屑看向宇文恺,道:“你们的大隋太子此刻不是已经被沙钵略抓去了么,如何还能对你们发号施令?” 宇文恺闻言反而一笑,摇摇头道:“看来可汗对此事,着实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这话是何意思?”阿波可汗皱了眉,闻道。 宇文恺却不急,反而拿了桌上的茶水,慢慢地啜饮了一口,又徐徐啜饮了一口,才反问道:“可汗当真以为,我们太子殿下是被抓去的么?” “不然,那又是如何?”阿波可汗仍是一脸怀疑。 宇文恺却仍是卖着关子笑道:“看来太子之计,当真瞒过了太多人呐。” 这如是三番,倒着实将阿波可汗的胃口吊了起来。他盯着宇文恺道:“大隋使者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可汗既然如此说了,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宇文恺便顺水推舟笑道,“实则,殿下去沙钵略可汗处,是做客,而非被擒。想来可汗也听说过,殿下在沙钵略可汗帐中这些时日,受到各种礼遇,实非战俘待遇。” “沙钵略自然要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否则又那什么筹码来同你们交换东西?” “可汗若要如此说,倒也无妨,”宇文恺道,“只是,太子被擒之后,由晋王主理军中大事。晋王一连数十日无动于衷,却在之后,亲自前往突厥。可汗可曾想过,其内的蹊跷?” 阿波可汗皱眉,没有回答。 宇文恺继续道:“实则可汗此刻想来也听说了,晋王殿下十分爽快地许了沙钵略可汗钱粮及城池,更是在商议完毕之后,还留在了帐中。若只是为了去赎回太子,又何至于如此?” 一连两个问题,让阿波可汗无从作答。 这时候,宇文恺才慢慢笑道:“此乃太子殿下一早便谋划之计,如今遣我前来面会可汗,便是希望能同可汗缔结盟约,一举铲除沙钵略可汗。” “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晋王觊觎太子之位已久,此番太子被擒,他一连十日无动于衷,便是希望能借沙钵略之手,除去太子,好取而代之。然而太子却安然无恙,故而晋王沉不住气,便亲自动身前往沙钵略可汗处,”抛出来意之后,宇文恺便反而变得异常坦诚,“阿波可汗以为,晋王对于沙钵略可汗的条件为何答应得如此干脆?又为何要留在那里迟迟不走?实则便是他同沙钵略已然达成了交换条件,用太子之命,换取城池与钱粮,并且,他要亲自在帐中看见太子殒命。” “你们大隋内部的权力之争,与本汗何干?”阿波可汗微微眯了眼。 “怎会无干?”宇文恺笑道,“突厥之中,沙钵略可汗,阿波可汗,达头可汗原是势均力敌,而此番晋王答应给沙钵略可汗的城池钱粮,不计其数,如此一来,沙钵略可汗实力大增,试问可汗日后可还能如此一般,安居帐中?” 在杨勇的叮嘱之下,他明白阿波可汗对沙钵略可汗一直多有不合,故而便着重从这一点入手。 果然,听闻此言,沙钵略可汗神色难看了些许。 宇文恺便又道:“更何况,沙钵略可汗此番同晋王达成共识,日后若是晋王得登太子之位,实在难保不会助同沙钵略可汗一臂之力,除却两方共同的心腹大患。” 阿波可汗冷笑道:“如此说来,大隋太子打从一开始便料到这些,却还要以身犯险,去往沙钵略那里?若本汗今日不答应,他岂非便要白白葬送在那里了?” “正是。太子对晋王的野心早已心知肚明,在得知晋王同沙钵略早有勾结的时候,便决意冒一次险。中原地区有句古话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计若成,则一劳永逸,晋王勾结外贼,将永不翻身。”宇文恺振振有词,分毫不乱,“再者,太子早已算计好一切,纵然阿波可汗今日不应下此事,达头可汗也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已然应下了?”阿波可汗立刻警觉了起来。 宇文恺颔首,道:“实则在我看来,阿波可汗若能同达头可汗一道出去沙钵略可汗,日后之事变会容易许多。”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太子已然暗中吩咐过,只道达头可汗此人难成大事,此事若成,日后愿助可汗一臂之力,一统突厥。” 尽陈种种利害之后,宇文恺便不再说话,只是摆出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仿佛一切依然尽在掌握,阿波可汗这一方的原着有或没有,并无太大的干系。 “此事……本汗须得同帐中大将商议,再做定论。”终于,许久后阿波可汗如是道。 “自然,那我便先告辞了。”宇文恺拱手而退,见对方神情已然不如之前霸道,心中便已经了然了七八分。 毕竟这人生性好胜高傲,不甘于人下,此番绝不会坐视让沙钵略可汗或者达头可汗趁机壮大的机会,而不跟着分一杯羹的。 谋略也好,为战也罢,审时度势固然重要,却始终不如看清人心来的准。毕竟时势瞬息万变,不可捉摸,然而人心的变幻,却要稳定太多。摸准了心性,找准弱点,便能一击必杀。 只是他着实不明白,杨勇又怎会如此了解这几位可汗的性子的? 走出可汗牙帐之后,宇文恺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已然成了大半,剩下的,便只希望沙钵略可汗处,一切无恙了。 第二十一章 暮色四合。 大帐内,杨勇和杨广相对而坐。前者手捧一本闲书,有一下每一下地翻看着,整个人平静得如同一潭湖水。而后者正低着头,看似专心地摆弄着手中的胡琴。 不多时,一串旋律自他的指尖流出,杨勇应声抬眼,便见杨广笑道:“前日让沙钵略可汗替我寻了一根琴弦来,尝试了好几日,也算是将这琴修补好了。”他垂下眉目看着手中的胡琴,之前磕磕碰碰留下的斑驳痕迹处,被绘以相似的花纹,点染得别有意味。而那断掉的一根琴弦,则被完好地换过,一眼看上去,同新的无异。 “大哥,”杨广凝视着胡琴,喃喃道,“若非亲手尝试,我只怕也不会相信,这断弦也是能如此再续的。却不知这断弦可续,人情……却又是否可补?” 杨勇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却没有回答。 留在突厥的这些时日里,有许多事,一遍一遍地在脑中思量而过。重生之初,他将人生全部的意义,赌在了坐稳太子之位,提防杨广的野心上面,却不曾想到,自己究竟要如何对待这样一个人。 置之死地? 也许不然。杀兄弑父之事,他不屑为之,也不愿因此,而在史册上留下千古的骂名。 彻底击垮,让他再无力翻身? 这听来不错,只是以目前的情势而言,虽然自己在父皇母后心目中的印象依然有所改观,纵然他们偏爱杨广,也不至于废自己而改立于他。 但终归是暗箭难防,杨广的心思,总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只是当务之急,他不得不同他同舟共济,一道渡过此时此刻这样的难关。 却不知宇文恺和长孙晟那边,进展如何……若是事成,想来便就在这几日之间了。 正思绪翻飞之际,忽听杨广又拨弄出一串旋律来,闲闲道:“大哥等的东西,可曾等到了?” 杨勇收回思绪,仍不愿说破,只是淡淡道:“很快便见分晓。” 杨广也不再追问,只是一面微笑着,一面弹奏着手中的胡琴。 依旧是《凤求凰》,那二人再熟悉不过的曲子。 杨勇放下书,合了眼眸,只听得耳畔略嫌粗粝,却也技法巧妙的曲调缓缓流过,一时间,身心不由得放松了几分。 然而片刻直呼,他忽然觉出了面前的些许动向。一睁眼,发现杨广不知何时已然极近地跪坐在自己面前。 他看着自己,眼光深邃如千尺沉渊,中有暗涌徐徐波动。 “大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他微微垂了眼眸,似是想要笑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只道,“断弦可续,人情,又是否可补?” 这一瞬间,杨勇只觉得他仿佛换了个人一般,褪去了平素里张狂城府的外衣,剩下的,竟是难得的……真挚?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外面响起一声刺耳的爆炸声。 杨勇一惊,下一刻人已然起身,直冲帐外。帐外的突厥士兵警觉地看向他,却被另一波守卫着的隋军刀起刀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脖子。 “来了!”杨勇对其中一个隋朝侍卫道,“一切按计划行事!” “喏!”那侍卫领命,匆匆而去。另外几名,则留在周遭护卫。 这时候,听闻动静,突厥大帐中已然起了些许骚乱。而突然间,只见西面的方向起了大火,火势熊熊,浓烟蔽日。 这骤然让情势乱到了及至。 杨勇回头看向身后的大帐,杨广正不紧不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眯眼朝周围看了看,倒并不讶异地道:“当真是够乱的啊。” 杨勇也没有同他解释,只道了声“走了”,便将人一拉,往东面走去。 杨广低头看着二人十指交握的地方,顿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已然被对方拉着走出了好远。 东侧是杨勇带来的小部分隋军驻扎之所,此刻它们已然整装待发,观之军容便知个个都是最精锐的骑兵。 杨勇接过领头侍卫牵来的马,翻身而上,坐在高出看向另一侧极大的骚动,道:“烧的马厩?” 那侍卫道:“一切按殿下吩咐行事。” “很好。”杨勇笑起来,道,“本宫当初只说烧个让他们麻烦的地方,最好是马厩。没想到你们当真不辱使命,回去之后各有赏赐。” 这一笑,在夜色和火光的映照之下,冷若霜冰中,竟多了几分明艳之感。杨广收回目光,笑了笑,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 然而要走出突厥大营,自然绝非容易之事。尤其当沙钵略可汗还十分宝贝着自己手中这两颗棋子的时候。 故而在看到沙钵略可汗带着人马阻拦在面前时,杨勇并不意外,只是静静地扫视过他身后,估量着人马对抗之下,胜算几成。 沙钵略打马来回游走,神色似笑非笑,“本汗自视这些时日来相待不薄,晋王和太子何至于这般不告而别?” “在帐中叨扰太久,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杨勇道,抬眼看了看远处,“再者,可汗此刻似是也有些麻烦,自然不好再打扰。” “晋王所言差矣,”沙钵略可汗的目光越来越冷,语声也越来越慢,“若是本汗质意留你二人再住些时日呢?” “那便……”杨勇语声一顿,“只有冒犯了。”话音落下,身后的侍卫已然心领神会,齐齐抽出腰间的长刀来。 一时间,银光乍迸。 看着如潮水一般从身侧涌上的人马,杨勇冷着面容,提着马缰徐徐后退。虽然这些侍卫个个都是他亲手挑出的精锐,但敌我悬殊毕竟太大,胜负如何,却也不好说清。 这时,身后响起声音:“大哥,此刻离开倒是个好时候。” 杨勇回过头去,眼见杨广不知何时已然握着一把长剑在手,剑身银白如雪,锋芒毕露。 “大哥,弟弟知道你不愿这般贸然抛下他们离去,”他语声顿了顿,道,“只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弃卒保车的道理,大哥却应该是明白的。” 被对方说中了心中犹豫之处,杨勇无言,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厮杀的人群。 “能阻拦住突厥人马,替大哥争取离开的时间,于他们而言,应是莫大的荣光。”杨广继续道,“大哥,没有时间迟疑了。” 话音刚落,便听闻一阵极大的刀兵之声自远传来。那声音源自四面八方,可谓是无处不在。 心中明白隋军联合的突厥两部人马,应该已然杀到此处了。而自己着实不能再在此耽搁下去了,杨勇收了思绪,看了杨广一眼,猛然一提马缰,转身便走。 胯下的马扬起前蹄,高声嘶鸣之后,便狂奔起来。而杨广早已从杨勇方才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决定,也很快策马跟上。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便感到身后风声阵阵,带着浓烈的杀气。杨广本能地一侧身,避开了沙钵略可汗重重地一刀。 “可汗自己已经处在火烧眉毛的境地了,却依旧对我兄弟二人如此执着,可真是让本宫佩服啊。”杨广勒马在原地回旋几步,似笑非笑道。 与此同时,杨勇也在稍远的地方勒了马,犹豫片刻,却飞快地打马离去。 杨广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沉,只能苦笑。 而另一边,听了他的话,沙钵略只冷笑道:“看来晋王殿下是打算弃卒保车了呢。” “实不相瞒,有件事可汗一直弄错了。”杨广不紧不慢地笑道,“实则……本王才是晋王杨广,而刚才可汗口中弃卒保车的,才是大隋太子。” “什么?”沙钵略眸子中寒光一瞬。 “可惜可惜,可汗放走了更有价值的人。”杨广笑容反而更深,“我这区区一个晋王,纵然被可汗擒住了,怕是也没有什么用了。” “你以为,本汗会亲信你的花言巧语么?”沙钵略可汗忽然道,话音落下,已然提到而上,再出一击。 他话虽如此说,实则明显已然有些乱了方寸。 原本他心中盘算着,虽然此刻自己处境不佳,但要扭转局势,没有什么比擒住太子来得更容易的了。 然而倘若面前之人只是晋王的话,他着实没有把握,这人的价值会是如何。 他这一刀落下,积蓄了万千的力量,杨广虽结结实实地接住了,然而论力道却到底还是输了一筹,一挡之下,不由得被震退了几步。 心知这可汗短时间是拿不下来的,而自己也着实没有时间同他这般再拖延下去。杨广咬咬牙,决定先象征性地同他过上几招,然后寻个空子离开。然而正此时,一支羽箭自耳侧飞过,却是骤然攻向沙钵略。 这箭射得险要,贴杨广贴得太紧,几乎是从他的发间穿过,故而沙钵略之前根本无法看清。及至看清时,这羽箭已然重重地插入自己右肩。 “哐当”一声,长刀落地,再也无力握稳。自然也无法提缰追敌。 杨广来不及多想,立刻策马返身而去,却骤然看见火光盈天的营长里,一人一马孑然而立。面色冷冽如霜,却在火光的映照里,显出少见的柔和来。夜风阵阵,拂动着他的发梢袍角,猎猎飞扬。 一抹笑不自觉地攀上嘴角,杨广打马走进,而对方却已然转了身,道:“走。” 杨广跟了上去,笑道:“我原以为,大哥是弃我而去了。” “只是去找了副弓箭。”杨勇没有回头。 “不论如何,大哥同我这一次,也算是……”杨广依旧是笑,顿了顿,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杨勇闻言,心内微微一颤,却只冷声道:“你欠我这一次。”说完一扬马鞭,越发加快了速度。 然而正此时,却听闻身后一声重响。 杨勇猛然回头,便恰见在一声凄厉的马嘶声中,杨广沉重地坠落在地。竟是沙钵略自知追赶不上二人,便将手中的长刀掷出,刺入了杨广胯下的马肚中。 眼看着对方重重地坠入尘土之中,杨勇惊得一愣,才骤然策马奔过去,一个俯身将对方提上马来。 杨广额角摔出了血迹,动作却也还利索,翻身在杨勇身后坐了,道:“快走吧,大哥。” 杨勇“嗯”了一声,回头看了看来不及追上的沙钵略可汗,用力策马,飞驰而去。 感到身后一双手攀上自己的腰际环住,越抓越紧,末了竟隐微地颤抖起来。 杨勇身子略略僵了僵,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 二人离开突厥大营,一路上可见刀兵声声,火光阵阵,无处不是杀伐的情景。 杨勇按照之前约定的情形,往南而去,一口气行出几百里,便可看见飘着“隋”字的大旗,迎风猎猎。 飞速过去,及至到了近前,便见诸多隋朝兵将一起涌了上来,将二人连人带马地围住,道:“太子殿下和晋王殿下总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杨勇笑了笑,环顾四周,道:“宇文恺何在?” 一名副将道:“宇文大人……还在阿波可汗处?” “什么?”杨勇一惊,按照计划,他本该在完成出使任务之后,便返身回来的。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略一失神,才想起杨广还坐在自己身后,只是许久无声,竟是出奇的安静。 想着许是他在方才的坠马中受了伤,他便吩咐左右道:“晋王方才遇袭坠马,你们先扶他回帐中休息片刻,请军医来看看。” 左右应下,将杨广扶下马来。 杨勇这才也跟着下了马,将马缰交给下人,便同身边的人一边走向自己的大帐,一边询问着战情如何。 然而却见走在自己前面的杨广,步履踉跄,一个不慎,竟被不平的洼地绊倒,跪了下去。 周围的小校吓得半死,忙簇拥成团,口中直道“小的该死”,并试图将人搀扶起来。然而半晌,却不见杨广动作。 杨勇走上前去,在他面前站定,道:“怎么了?” 却见杨广紧锁着眉,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许久许久,他抬起头来看向杨勇,然而目光之中却是一排空洞。 “大哥……”他的声音里满是颤抖,“我、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房间里,杨勇听罢前线传来的最新战报,微微颔首,道:“退下罢。有事第一时刻来报。” “喏。”传消息的小校拱手离去。 这时候,杨勇才回过头来,看向床上坐着的人。 杨广端端正正地靠坐在床头,整个人看来平静异常,然而这平静却是如死水一般,毫无生气。他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眼中却空空洞洞,没有神采。 似乎是觉察到杨勇看向自己,杨广微微转了头,道:“大哥?” 杨勇收回有些失神的目光,垂了眼,看向对方放在腿上的,微微收紧的双手,道:“我还是派人先送你回营吧。” 前线捷报频传,隋军同突厥两部联手,沙钵略可汗孤军奋战,自然是节节败退。投降或者是灭亡,都只是时间问题。 但仅仅灭掉沙钵略可汗一部,远不是他们今次出兵的意义。所以更棘手的事情,却在后头。 杨广闻言却轻哼一声,道:“大哥是想让我回去,然后独享军功么?” 杨勇知道,他并非当真做此想,只是不愿回去,才如此说的。便道:“你若不回去,在此若是错过医治时间,只怕会加重病情。” “我已然目不能视,这病情却还能如何加重?”杨广却笑着反问道,摇摇头,“再者,数名军医已然诊断过了,这脑中淤血除非待到它自己化解,否则便是神仙也救不了。弟弟我可不相信,宫中的那帮御医,会有怎样高明的手段。” 他过去的时候,说话语调尽是一副懒懒洋洋,事不关己的模样。如今失了明,虽然语气未变,但却明显暗藏了锋利的意味在其中。倒也并非着意如此,大抵只是一种逞强的表现罢。 倒有点像个孩子。 放在过去,若非因了公事无法推脱,杨勇是极少会这般同他共处一室的。而如今两人安静地相对而坐,他却发现自己对他看得,竟比想象中的要透彻许多。 也许,他也并非那般深不可测。只是自己过去仗着前世的了解,不愿仔细揣度罢。 于是他道:“你若不回去,留在此处又能有何裨益?”这话说得略略重了几分,颇有些刺伤杨广痛处的意味。他也只是想借此激他回去而已。 而杨广却笑道:“在此听大哥的凯旋之音,可好?” 杨勇摇摇头,面对他的如此固执,实在有些无言以对。实则以杨广现在的情形,自己强行命人将他送回去,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现在的情形终究是不同于往昔了,杨勇迟疑之下,也并不远他强迫于他。 便拍了拍他放在外面的手,道:“既如此,你便自行决定罢。”说着站起身来。 而这骤然的触碰,却让杨广一愣,本能地反手在空中一抓,拉住了杨勇的手,死死攥住。 杨勇回头看着他,道:“怎么?” “大哥……”杨广空洞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半晌之后,道,“如果……我已然不能再同你争什么了,过去之事,你……可能同我冰释前嫌?” 杨勇微微一怔,淡声道:“你这病只是暂时的,不要多想。” 杨广并不放手,固执道:“若当真如此呢?” 杨勇慢慢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杨广闻言倒是松了手,轻笑一声,道,“大哥,你知道我之所欲若当真只是这个,又岂会多此一问?” “那你要什么?” “我要大哥,”杨广笑了笑,徐徐道,“从身……到心,都要。” “胡闹!”杨勇皱了皱眉,拂袖而去。 听到掩门声响起,杨广将自己微微蜷缩了几分,坐在床头。他抬起手,在自己视线的范围内忽近忽远地晃动着。 然而包裹在他周遭的,永远只有黑暗,一成不变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无论他如何伸出手,却依旧什么也握不到。 便连他心底最终的那根救命稻草,也离他远去。 过去,他一心为了那太子之位,筹谋策划;如今,当一切都骤然成了一场空的时候,他还有什么?他还剩什么? 忽然心底只剩了迷茫。 ****** 沙钵略可汗投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营中。 杨勇坐在议事厅里,听着底下大小将领的奏报。对于沙钵略可汗的处置问题,有人说斩立决,给其余两部一个下马威。但杨勇却摇头表示,不仅不杀,对他还要礼遇有加,在架空实力的基础上封王加冕。否则余下两名可汗,纵然有归降之心,也会有卸磨杀驴之虞。 故而他只命人将沙钵略可汗先押在帐中,待到回京之后,再亲自同父皇说明处置问题。 只是如今,沙钵略可汗一部已亡,余下的阿波可汗和达头可汗是战是和,又该如何处置。 这时候,刚从达头可汗处出使而返的长孙晟起身道:“殿下,臣劝服达头可汗出兵住我的时候,达头可汗便已然透露出心底归顺之意。长孙晟不才,愿再次去往达头可汗处,同他商议归顺之事。” “如此甚好。”杨勇喜道,“那么便劳烦长孙大人即刻出发,只是务必暗中进行,不得走漏风声。” “喏。”长孙晟应声而退。 说到出使,杨勇这才想起宇文恺来。原本刚回营的时候便疑惑着他为何没有按时归返,之后却被杨广失明,以及紧急的战情所打乱,只道现在才意识到,他依旧不曾回营。 于是他敛眉问道:“宇文大人可有消息?” 底下道:“自打出使之后,便再无消息。” 杨勇托腮忖思,不知为何,总觉得事情不会单纯。以宇文恺那般稳重得体的性子,没有道理这般率性而为。然而若说阿波可汗将区区一个普通朝臣扣在帐中留为人质,却也不太站得住脚。 那么,究竟是何缘故? 这个疑云一直存在于杨勇脑中,不得消散。直到数日之后,前方突然传来消息——阿波可汗暴卒! 杨勇得到消息的第一个举动,是当即命令全军集结,准备进攻!这样群龙无首的大好时机,不会再有第二次。 然而及至打点行装,大军浩荡拔营进发后,他一身铠甲作于马上时,才有闲暇思考宇文恺和这件事之间的关系。 一个想法忽上心头。 ****** 杨广坐在马车中,黑暗之中,马车的颠簸显得格外的明显。 忽然,车外响起些许响动,紧接着,有人在身旁坐下。 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杨广便知道不会是旁人,他勾了勾嘴角,笑道:“大哥有何贵干?” 杨勇直勾勾地盯着杨广,哪怕他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眼神。 “宇文恺同阿波可汗之死……可有关联?” 杨广循着声音偏了头,没有正面回答,只轻笑道:“宇文恺是个明白人,他做的决定,皆是出于心中所愿。” 杨勇微微眯起眼眸,道:“你便如此了解他?” “不敢,”杨广笑道,“我若当真了解他,便也不至于疏忽得让他最终对我倒戈相向了。” 杨勇冷笑,“他倒并未做过有损你利益之事。” “可他也没做过有损大哥利益之事,”杨广道,“这对我而言,便已经是背叛了。” “所以你便让他去死?” “我说了,他早便倒向大哥这一边了,又怎会如此听我的话?”杨广摇头轻笑,“我只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最佳的建议,让他死得其所而已。至于是生还是死,还是死,却是全由他决定。” 杨勇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杨广又道:“大哥是何时发现,宇文恺是我的人的?” 杨勇平复下心神,道:“林中设伏那日,他神色不定。后你遇险的瞬间,他失声而叫……这些,是无法掩饰的。” “不过那日我给了他诸多机会,他却仍没有将大哥意欲设伏于我之事告知,足见……他的心早已不在我这里。”杨广语气平淡,忽然转而冷笑,“大哥,你该庆幸才是。” 杨勇垂眼看着自己紧紧攥着衣角的手,一时间只觉得心绪难平。 回想起宇文恺离开时的表现,那般叮嘱……当真似是诀别。实则发现他原是效命于杨广时,他不是没有震惊失望过,毕竟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不愿就此失去。 更何况,观宇文恺的表现,似是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一直尝试着给宇文恺坦白的机会,后者也着实决定了……要在回来的那日同他说明白。只是现在想来,他早便知道自己回不来了,故而他打动一开始,就不打算同他说明白。 想到此,越发心乱如麻。杨勇斜眼瞥了瞥旁边的杨广,不再说什么,只叫停了马车,撩起衣摆走了出去。 ****** 临近阿波可汗一部的营地时,远远地边看着那里人马虽多,但都是动荡不安的模样。 显然,群龙无首。 杨勇抬眸凝视了片刻,忽然对左右道:“将随行所带的值钱的物件,统统收集起来。” 左右领兵,很快便抬了个大箱子过来。 杨勇走过去,抬手拿起个烛台端详了一下。他治军甚严,故而随行人马所带什物都分外简单,但即便如此,这些东西对于突厥人来说,已然算是价值不菲了。 于是他吩咐道:“将这些东西全都仍在前面一百里处。” 之后,他又让隋军全都下了马,做出休憩的模样。站的站,坐的坐,好不悠闲。 而他自己则靠着一棵古木,静观着远处的动向。 不多时,几个巡逻的突厥士兵发现了这边的隋军,开始试探着过来,却在路上“意外收获”了许多值钱的东西。于是更多的突厥士兵开始过来,绕着营帐捡东西,到后来,为争东西,几乎要打起来。 哪里还有人注意到这边似乎都在睡觉的隋军? 杨勇见时机已成熟,便暗中示意周遭兵将尽数上马。 一声令下,万马奔腾,势如洪流,一发而不可收拾。 正在乱七八糟捡东西的突厥士兵,瞬间被这道洪流冲得东倒西歪,有的连武器都来不及捡。 杨勇打马立在原地,看着完全压倒性胜利的隋军,面上一直凝重的神情,却一直不敢有所放松。 进攻之前,他便交代了为首的将领,若是发现了宇文大人的踪迹,一定要尽力护得他周全。 却不知,一切还是否还来得及。 ****** 残阳如血,断雁西风,一场惨烈的战争终于告了终。 杨勇带着战胜的人马来到突厥营长的时候,收获的战俘,财帛,牛羊倒是数量众多,想来也是阿波可汗在沙钵略可汗的帐中抢来的。 吩咐将这些东西分发下去犒赏三军,杨勇翻身下马,朝营中走去。 看见将领迎面而来,他顿了顿,问道:“可有宇文大人的消息?” 将领抬头看他,半晌后道:“有。” 杨勇眸光骤然一亮,道:“何处?快让他来见本宫。” 将领不说话,只微微转了身子,看向自己身后。 杨勇循声望去,只见重重的营帐前,一个高高竖起的粗壮木棍上,正挑着一个人头。 那人头披散着的头发,在风中零乱地飞舞着,是一种刺目的黑。 连一个全尸居然也不能得见。 “还不快……取下来。”杨勇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向殿下请示之前,不敢妄动。”那将领为难道,随即马上对身旁的小校吩咐道,“赶快按殿下的意思去办!” 杨勇回过身去,背对着那高高挑起的人头,只是抬眼看着红到几乎滴出血来的夕阳。 而他面前,站着的是杨广。 对方立在残阳之下,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他当真能看见一切似的。 他低声唤道:“大哥……” 杨勇没有回答。 这时候,将领的声音响起在后面,“殿下,宇文大人的头颅……” “不必看了,”杨勇摆手打断,缓声道,“将他送回故地,好好安葬。” “喏。” 语声落下,广袤的草原上,便只剩了一片空寂。风声如哮,吹动着发梢衣摆猎猎作响,秃鹰盘旋在头顶,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凄厉的悲鸣,如尖刀一般,生生地刺入心脏里。 杨勇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只觉得那里是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忽然想起临别之际,宇文恺曾数次叮嘱他,伤势未好,不宜太过操劳。 现在回想起来,竟似连带着这被自己忽略的旧伤,也一并复发了似的。 杨勇力不能支地后退几步,胸中一痛,抬手匆忙掩住了嘴。 然而指缝间那腥膻的痕迹,却依旧殷红到刺目。 第二十三章 杨勇只觉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片沼泽之中,周遭无数的力量张开无形的触角,将他往下拉。 他伸出双手奋力挣扎,奋力与之抗衡,不愿就此沉沦下去。然而终究力不能支,任由沼泽漫过自己的鼻息……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种心安和恐慌的矛盾情绪中。心安,是因为似乎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深沉的觉了;恐慌,却是因为这样的安稳深沉,并不能为自己所容许。 他不能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不能。 杨勇怔怔地看着头顶的方帐,半晌无语。忽听身旁一个声音道:“大哥,你醒了?” 循声而望,便见杨广正坐在床边。他偏过头,正看向自己,那失了神采的眉眼,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和宁静了许多。 杨勇“嗯”了一声,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胸中还残余着阵阵隐痛。这让他的思绪一瞬间被拉回了昏迷之前,旷远荒凉的草原,残阳如血的天幕,高高挑起的人头…… 一瞬间,动作凝滞。 杨广仿佛感知道了一般,道:“宇文恺的尸身已然在回乡的途中。”雨声落下,这才意识到,哪里有什么“尸身”,不过是一颗头颅,加上些许衣冠罢了。 顿了顿,他扬声换来了门外的小校,道:“把药端上来罢。” 不一会儿,小校端着温热的汤药进来,递给杨勇。杨勇垂眼看了看,没有说话,端在手中,一饮而尽。 药是苦涩的,但此刻饮在口中,却只觉得淡然无味。 默默无语间,他将空碗交还给了小校,后者退身离去。 待到房内只余下二人的时候,杨广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这是在情理宇文恺遗物的时候找到的。” 杨勇盯着那信封,微微敛眉,抬手接了过来。不知为何,手竟然是有些颤抖着的。 听着耳畔纸页的声音,杨广笑了笑道:“不知大哥肯不肯将这信的内容说与弟弟听?” 杨勇不言,不动声色地打开信纸。目光自其上的白纸黑字间徐徐扫过,手上的颤抖越来越甚。末了,他抬起眼来,死死地盯住杨广,眼中情绪繁复。 杨广似乎感知道了什么,疑惑道:“大哥?” 杨勇匆匆收了目光,却又仿佛才想起对方根本看不见,摇摇头,他淡淡道:“不过是些叮嘱之言罢了。” “是么。”分明意识到了杨勇的敷衍,杨广却没有再追问。言语间,却是徐徐抬手,摸索着探寻着床上的人。 指尖的第一个触感,是对方的脖颈,带着微凉的直觉。 杨勇没有动,只是垂眼看着落在自己侧颈处的那一只手。 那只手动作一顿,却终究不轻不重地握住了触感瘦削不堪的肩头,微微使力。杨勇被那力道推得不禁向后靠过去,背脊轻轻抵在了床头。 杨广道:“大哥,长孙晟已然从达头可汗处归返,达头可汗已然答应归顺我大隋。至于阿波可汗,虽仍领着少许余党在逃,不过大势已去,终究只是苟延残喘罢了。”他语声炖了一顿,道,“故而大哥……你可以好好歇息一下了。” 杨勇身子微微一僵,原本想说什么,然而终究却只是“嗯”了一声。 ****** 由于战情基本已然取得全胜,故而不日杨勇和杨广便带着部分人马归返,只留下些许将领负责收尾工作。 回京之日,热闹非常,杨坚亲率百官出城迎接。 这是二人都始料未及的。 因为负伤在身,杨勇并未骑马,而是坐在马车里,连同杨广一道。 及至近郊,外面的喧嚣声,便已然渐渐明显。 杨勇不禁抬眼看向杨广,打量着对方的神色。毕竟之前战情紧迫,加之为了稳定军心,他失明一事一直不曾对外说明。而若是在今日这样盛大的情形下让人发现…… 然而杨广低垂着眉眼,神情却只是一派如水的平静。 车马的颠簸声骤然停止,耳畔已然想起众将士齐齐的“参见陛下”的声音。杨勇同杨广一道起了身,然而杨广终究因为看不见东西,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手胡乱地在空中摸索,却骤然被一个微凉的掌心握住,用力握住。 于是整个人立刻安定下来。 他站稳了身子,笑了笑,低声道:“大哥。” 杨勇没有回答,握在对方手腕上的手却忽然下滑,换做十指紧扣的姿势,拉着他往马车下去。 杨广起初一怔,随即也分外乖顺地跟了上去。 马车外,冠盖交叠,群臣位列。 杨勇拉着杨广走到杨坚面前,拱手道:“儿臣见过父皇。” 大军得胜归来,杨坚今日也是快意非常,当即亲自扶了二人起身,笑道:“你二人此战大声突厥,乃是功臣,回去所有人马,朕都要好好犒赏。” “多谢父皇。”杨勇和杨广齐声道。 这样的场景,终究不是父子寒暄的好时机,杨坚也不再拖延,当即便带着百官人马浩浩荡荡地回了城。杨勇和杨广走在他身后,不禁微微侧眼,看向自己旁边的人。杨广一直含笑着循声望向面前的杨坚,神情自然如平时无异,若不仔细看,确也当真看不出眼中那空洞的神情。 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指尖的力道不由得也松懈下来。 却被对方骤然用力握住。 杨勇再度看向杨广,对方已然面朝向自己这边,咧嘴而笑,比出个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虽没有声响,杨勇却看的清明,那分明是“多谢大哥”四个字。 如此孩子气的举动,让杨勇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却没意识到自己嘴角泻出的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 ****** 床边的太医跪了一地,却依旧止不住帝王的怒火。 杨坚强压着怒气,沉声道:“你们乃是举国上下最优秀的医者,竟拿这区区一个血块没有办法?朕要你们何用?!”原本正满心欢喜地迎回了一场胜仗,却骤然听闻了这样晴天霹雳的消息,杨坚此刻自然是怒不可遏。 底下回答他的,除了一片“皇上息怒”外,再无其他。 正此时,外面内侍道:“太子驾到。”便见杨勇一身黑色锦袍,徐徐步入。 他径自走到床边,撩起袍子跪下,道:“请父皇治罪。” 杨坚正在气头上,抬腿对他便是当胸一脚,怒斥道:“太子头一次独自在外领兵,便学会知情不报了?晋王目不能视这么打一件事,竟瞒得朕这么久?” 杨广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杨勇来了,便道:“父皇,此事……” “此事不必晋王开口,”杨坚打断他,只是死死盯着杨勇,火气稍微平复了几分,语声却依旧带着怒意,“朕可是记得,彼时晋王被俘于沙钵略可汗处时,面对朕连发的数封密诏,太子可都是置之不理的,向来是自有主见的。如今看来,太子的主见可不仅止于此啊。” 杨勇勉强跪正了身子,按着胸口一阵低咳。从当初决定搁置父皇命他速救晋王的密旨的那一刻,他便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两世为人,他很清楚自己这个父皇的性子。对权太过执念,哪怕是身为储君的自己,都不会随意放任。虽说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这终究是抗命了,于杨坚而言,便是底线。方才他一气之下,口未择言,便将这样的心思说了出来,足见真正让他动怒的,不仅仅是杨广的失明,更是自己的羽翼渐丰。 帝王之家便是如此,从来是君臣为先,父子在后。 可那个时候,他除了抗命,没有选择。 于是他道:“父皇说的是,故而儿臣今次回朝不敢邀功,只敢领罚。”没有解释,无需解释。此战大胜,他知道自己罪不至死,但毕竟在杨坚心中是有罪的,该罚的,想来也逃不掉。只待他消了气,一切便好。 杨坚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后道:“既然太子已然做好了准备,那么便去朕的御书房门口跪着吧。何时想明白了,再回东宫。”他只说跪,却并未说跪多久,跪到何时,足见这惩罚并不轻松。 杨广在一旁同样看出了他真正愤怒的缘由,也知道盛怒之下,不可拂逆他的意思,此刻便也只能缄默不语。 “喏。那儿臣这便告辞了。”杨勇淡淡应声,起身走了出去,步履无声。 ****** 月明星稀,万籁无声。 宫城内的灯盏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渐渐陷入沉寂的黑暗之中。 杨勇不知道自己已然跪了多久,只觉得膝盖抵在冰凉的地面上,已然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时已入秋,入夜之后,便是霜重露凉。杨勇下意识地将衣襟拉紧了几分,却依旧止不住穿堂的夜风,呼啸而过,如刀刀利刃一般,几乎要贯穿自己的身子。 正此时,身后出现了隐微的明光。明光之中,是两条被拉得斜长的影子。 杨勇看着那在烛火中摇晃的身影,不知为何,不必回头也能猜到,不对,是笃定来者何人。 于是他道:“你行走不便,又何必出来?”开了口,声音在寒冷中已经带了颤抖。 杨广扶着身旁宫人的手,徐徐地走到他面前,站定,转过身,面对着他,道:“大哥,错不在你。”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认定错在谁,又在何处。 杨广闻言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眼眸,那双眼幽暗深邃,其内却分明映照出微微跳动着的火光,如星辰般明亮。一瞬间,竟让杨勇觉得他是能看见的,能清清楚楚看见自己此刻的形容,甚至是心绪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杨广却忽然抬手解下自己厚重的狐裘,俯下身子,将它披上杨勇的肩头。 分明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格外地缓慢,带着些许留恋,些许意犹未尽的意味。 紧贴着的两个身体,在这样一个拥抱的姿势中,逐渐变得温暖。 半晌之后,杨广重新站起身子,却没有再说什么,只转身离去。 一连走出很远,他才骤然停下了步子。身后的宫人始料未及,险些撞上他。 却见杨广微微仰起头,对着浩瀚的星空眯起眼,眼底寒光毕现。半晌之后,他却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明日一早准备准备,去御书房面见父皇罢。” 不对,分明知道不该如此,可为什么决定的时候,却连半点犹豫也没有。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身在其中,竟……也分不清了。 ****** 次日一早,杨广赶在上朝之前,便求见杨坚。 然而及至到达御书房门口,却遇上了一个始料未及的人——萧美娘。 萧美娘自然不会是独自一人前来的,听闻身后的随从唤出那声“见过太子妃娘娘”时,杨广便知道里面坐着的必然还有另一个人。 果然,她推门而出的一刹那,便听见了独孤伽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只听闻那飘出的几个词,便可知乃是为了杨勇求情而来。 在杨广的记忆中,自己的母亲对大哥的态度较之自己,则显得有些不冷不热,并未有特别的爱憎。然而她对于萧美娘的喜欢,却是尽人皆知的。这些时日,大哥和他一道出城作战,想来萧美娘在宫中必是时常同独孤伽罗为伴的。 若论为大哥求情一事,若单是一个萧美娘,根本无足重轻,然而若是自己这位母后开口,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由此看来,大哥费尽心机娶到的这样一位贤内助,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于是他伸出的脚边这样生生收回,门外候着的内侍奇怪道:“晋王这是……?” “罢了,本王先回去了。”杨广道,“本王来过一事,也不必告诉父皇母后。” 观此情形……想来也不需自己多此一举了。 ****** 杨勇坐在床畔,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正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揉按着膝盖的女子。说起来这还是自己回宫后,同她见上的第一面。 昨夜不知跪到何时,然而在看到独孤伽罗亲自踏着夜色而来的时候,这其中的因由,他在刹那间便已然可以想见。 独孤伽罗叹息着将他扶起来,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太子有伤在身,今夜先回去歇息,其余的事情交给母后便可。 第二句,太子在这御书房外跪了多久,美娘便在母后的寝宫外跪了多久,你日后勿要薄待于她。 念及此,杨勇心内微微一软,叹息着抬手,抚上面前女子姣好的面容。 女子面色白皙,双眼却微微泛着红,原因如何,不言而喻。 杨勇握住对方的手,将人徐徐拉了起来,在自己身旁坐下,道:“多谢你。” 萧美娘闻言,双目再度染了红色,却依旧强颜欢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殿下又何必言谢?” 杨勇没有说话,只是徐徐用力,将她揽在怀中。 ****** 杨广抚弄着身前久违的古琴,抬着眼,怔怔地看着窗外。指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琴弦,神智却已然飘忽得很远。 果然大哥昨夜便被母后放回了东宫,虽然目的自己一直,但终究……让人觉得不甘心。 也许他在甘心认罚的同时,早便给自己留下了千万条后路。根本便不需要自己替他求情,是么? 正晃神之际,便听闻门外内侍道:“殿下,宇文化及大人到。” “请他进来。”杨广收了弹琴的手,应声回头。 那一刻,眼神锐利如刀。 第二十四章 杨广披散着发,背靠着床榻内侧的墙壁,盘腿而坐。宽大的袍子,松松地系着衣带,整个人显出明显的落拓之色来。 他闭着眼,似梦似醒。 自打他目不能视之后,这晋王府立刻便从过去的门庭若市,变成如今的门可罗雀。昔日他在朝中原是分外善于打通关系,拉拢朝臣的。如今这些人纷纷作鸟兽散,也只有宇文化及,还时常来他这里走动走动了。 相比之下,他听闻杨勇近日在朝中声望蒸蒸日上,拥趸甚众,倒是同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说到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也比不上自身的利益为上。一个曾经得宠,如今却已然失去了角逐皇位资格的晋王,同处在太子之位,一只脚已然踏上龙椅的太子相比,任是谁,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攀附后者。 实则杨广不是不明白,他早便看得通透了,只不过,人在局中,便不得不让自己也成为规则的一部分。 相反,这样的失势,能让他更为清醒。 房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直到一声“吱呀”的开门声,倏然将一切打破。 杨广听见了声响,却没有睁开眼,毕竟睁与不睁,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他身子动了动,朝声音的来处看去,轻笑道:“没想到到了这时候,大哥却还会来弟弟这里。” 杨勇转身掩了门,走到他床畔坐下,淡淡道:“这时候……为何不能来?” “过去晋王杨广如日中天的时候,大哥对我避之不及,处处防范有加。而如今,我落魄至此,大哥却主动前来……是因为,我再也威胁不到你的位置了么?”杨广转向他,神情依旧是笑。 杨勇没有否认,只道:“兄弟手足,你若无僭越之心,我自然不会置你于死地。” “大哥到底还是个心软之人,那日在突厥营帐里,为了几个侍卫迟疑着不愿离去时如是,对待一个曾经觊觎你的位置的弟弟,亦是如此。”杨广笑出了声,“若我是大哥,也许会在这时候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你威胁不到我,不论失明与否。”杨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当真能同他四目对视一般,顿了顿,声音缓和了几分,“再者,我不是你。” “玩笑而已,大哥何必当真。”杨广闻言,大笑起来,很快笑声渐低,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徐徐道,“再者,我对大哥……已远非手足之情,又岂能忍心对大哥痛下杀手?” 杨勇平素里最不喜他这般轻佻之语,闻言皱了皱眉,正待起身,衣袖却又被他陡然攥住。 回头触到对方空洞,却仿佛带着祈求之意的双目,心内一软,便再度坐了下来。 杨广的手顺着对方的衣袖徐徐探索,终至触及掌心,十指交扣。 杨勇垂眼看着他手中的动作,没有阻止,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任凭他去了。 杨广慢慢地挪了过来,从后面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身。 将侧脸贴上对方的背脊,他有如呓语一般,慢慢道:“大哥,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杨勇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回答,只做不曾听见。一时间,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二人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只听得窗外风声阵阵,吹动枝桠沙沙作响的声音。 许久许久,杨勇开口道:“你不是想知道,宇文恺的信中写了什么么?” 杨广没说话,只是蹭着他的后背点点头。 杨勇沉吟半晌后,道:“他在信中说,过去给我的那一剂方子,原是你向旁人求的。” “此言不假,”杨广闻言倒很平静,声音带了笑,调侃道,“大哥可是担心里面被我下了毒。” 杨勇不理会他,只刻意放冷了声线,道:“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本是始作俑者,又何必这般亡羊补牢。 “我偏愿意如此,又如何?”杨广却道。 对这般无赖之言,杨勇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许久许久,道:“你该早告诉我。” “若是早告诉,大哥又怎会放心地服药?” 杨勇不愿再同他绕着话题,便徐徐挪了挪,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子,道:“我走了。” 杨广此番没有再阻拦,只“嗯”了一声。 杨勇掩上房门,转身步入回廊。 廊中花木掩映,葱翠却已大不如夏日。时已入秋,风也带了分明的凉意。 然而他过去畏寒之感,却明显消退了几分。 抬手按住自己胸口的地方,那再战场上受过的伤,此刻在不知不觉处,似乎也好了大半。便连那日被父皇当胸一脚,又罚跪了大半夜,也依旧不曾发作。 他原以为是自己堵着一口气,生生地扛住了。此刻骤然想起宇文恺给的药来,才发现,也许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因由。 挑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解铃还许系铃人么? ****** 这年年末,对战突厥的最后一拨人马,也已然陆续回了京。 达头可汗带着部下入京觐见大隋陛下。在杨勇的建议下,杨坚不仅没有处置其旧部,反而大加封赏,命其留守军中。 其余兵将,也都论功行赏。 至此,对突厥一战,可谓是大获全胜。 年关之际,京中北风呼啸,落了细碎的雪花。雪势不大,却终究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素白。 暂无战事,朝中上下乃是一派安平宁静。 杨勇披着大氅,立在回廊边,看着碎玉一般的雪点在眼前落下,眼波不惊。 虽然大氅依旧比旁人厚重,但在这冬日,已然不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了。 “殿下,今日御医照旧给晋王看过,”冯成在他身后低声道,“依旧没有什么进展。” 杨勇“嗯”了一声,面中窥不见情绪。 冯成顿了顿,又道:“陛下,奴婢听说晋王这一整个冬日,都不曾出去过。” 杨勇转过头来,同他直视,没有说话,只是黑眸如墨。 冯成垂了眼,又道:“晋王这般情状……不能出席任何筵宴,而陛下和皇后娘娘年关忙碌,听说也许久没有踏入晋王府了。” 杨勇并没有接他的话,却是回转身子,抬眼望向落雪的天空,道:“依你看……本宫如今该如何对待晋王?” 冯成闻言一怔,终究道:“晋王过去对殿下虽多有冒犯,但终归是骨肉至亲,如今又这般……”言及此,没有再说下去。 杨勇却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让本宫就此放过他,而非只他于死地?” 冯成没有回答,只道:“殿下本非心狠手辣之人。” 此番轮到杨勇一怔,随即却摇摇头,兀自笑道:“过去他跋扈张扬时,本宫费尽心机要将他踩在脚下;而如今,他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除去他易如反掌,本宫却竟下部了手了?!” 他语声带笑,却不知究竟是在反问,还是自嘲。 冯成依旧只是道:“殿下心怀仁善,这本是美德。”语声一顿,低声道,“况且如今,殿下在朝中已然如日中天,若是为了除却晋王而有了闪失,只怕陛下……” 杨勇慢慢打断,道:“本宫明白。” 沉默半晌,转身道:“本宫待会儿去看看太子妃,你且先去提前知会一声吧。” “喏。”冯成应下,转身离去。 他同杨勇心里一样清楚,太子能有今日,虽说同晋王失明的意外固然不可分割,但这位时常陪伴在独孤皇后身边的太子妃,其功劳却也是不可小觑的。 ****** 开了春,杨坚眼见着军队已然休养了数月,便将伐陈之事纳入题中之义。 群臣皆知他灭陈之心不可动摇,故而经过一番商讨,并无太多异议,基本主场趁着灭突厥士气正盛时,一鼓作气拿下日益腐败的陈国。 杨勇立于堂下,一言不发地听着群臣各抒己见。回想起前世的这个时候,自己同样也是一言不发地在一旁,不过那时候的自己,因为明白太子没有带病出战的道理,故而只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故而最后领兵南下,最终灭了陈国的,正是杨广。这份功绩,不仅使得他越发深得父皇母后的喜爱,在军中也有了长足的威信。 但今生,杨广已然无法领兵,以杨坚的性子,与其将这份军功交予外臣,不如交予自己的儿子。而他余下的四个儿子中,却未必是人人都能独自挑起这个大梁。 杨勇心中澄明如镜,知道自己虽然不能如杨广一般,做到事事如杨坚之愿,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选择不会是别人。 太子领兵,既然已经开了先河,便不怕会有第二次。 于是这一次,他没有如过去一般,主动请战。毕竟不久之前,杨坚曾因为自己的抗命而发过怒,必要的时候,他不得不藏拙,表现得漫不经心一些。 故而此时此刻,只在一旁静观其变,等待着杨坚的命令。 果然,待商议到最末,拟定出征将领的时候。杨坚沉吟半晌,点了高颎等几个得力的老臣为副将,却最终还是唤杨勇上前,拟为主将。 杨勇捉摸着他的心理,起初只道自己过去抗命在先,不敢担此大任,应多多在宫中思过。 杨坚闻言反倒笑了起来,只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对此一语轻轻拂过。 杨勇这才拱手领了命,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 入夜,杨勇在书房内,将自己很早便开始收集准备的,保藏前世与今生的,所有事关陈国的资料一一拿出,整理,翻看。 纵然是重生,然而世事终究不会是一成不变的,故而他也需要做到完全的准备。 他便这么独自一人忙碌到半夜三更,不知疲倦。 实则杨勇心里也明白,这一战的意义如何。 灭陈之功,无疑是稳住他太子之位的最后一道强有力的推动力,灭突厥加之灭陈,这两道军功在手,太子之位便无可撼动。 另一方面,这也是向证明自己并不输于杨广的一次机会。不对旁人,只对自己正名。至少,他在重获一世之后,是能同这人堂堂正正、一较高下的。 虽然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白日同冯成的对话,便也跟着浮上了心头。 再世为人,他抛却过去的昏聩无能,曾决心要做到狠绝无情,不想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说“心善”“仁善”。杨广如是,冯成亦如是。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原本如止水一般平静的心,竟微微乱了乱。 为何偏生是对他……终究下不了狠心? 正此时,轻微的叩门声忽然自门外传来。杨勇收了神,冲外面道:“何人?” 女子纤细柔美的声音答道:“回殿下,是臣妾。” 见是萧美娘,杨勇才微微放松了紧绷的心绪。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进来罢。” “吱呀”门被轻轻打开,一身淡衣的萧美娘徐徐而入。 杨勇看着她道:“这么晚了,如何还未歇着?”平素里虽然日日朝夕以对,但杨勇一心只顾念着国事,极少如此刻这般仔细地打量她。打量之下,却只觉得近日她身子似乎显得丰腴了几分,也更添了几分成熟的美艳。 “见夫君久不回房,臣妾也无心睡眠,实在忍不住,便想着来看看。”萧美娘扫了一眼杨勇桌上的凌乱物件,“殿下 ,军务固然要紧,只是殿下千金之躯,也须得仔细留心才是。” 杨勇低低地“嗯”了一声,只闻言道:“今日可能要晚些,美娘还是先行歇息去吧。”实则心里对她的话,也不过是听听而已,并不十分上心。不单是因为平素里听得太多了,更因为他是当真无暇顾及。 只愿灭了陈国,大势定下之后,能有机会好生调养调养罢。 听闻此言,萧美娘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温顺地回身离开。她定睛定睛看着杨勇,半晌后迟疑道:“有一事……美娘思量着,虽然时机有些不同,但无论如何也当说与殿下知晓。” 第二十五章 听闻萧美娘之言,杨勇起初是惊,继而转喜。然而末了,却是陷入长久的沉吟。 萧美娘七窍玲珑心,已然看出他顾虑所在,便柔声道:“殿下放心,此事媚娘自会瞒下,直至殿下离京之后。” 杨勇低低地“嗯”了一声,道:“却教你受委屈了。” 萧美娘笑了笑,只道:“为内室,自当为夫君分忧。美娘一介女流,能做到的,也仅止于此了。” 杨勇抬手抚了抚她的手背,不再说什么。 萧美娘迟疑片刻,心中有话要说,几番辗转,却终是没有开口。只是欠身一礼,退出门去。 她还记得杨勇领兵北上迎击突厥之前,二人之间曾有过的对话。她知道即便自己没有那样的暗示,杨勇也明白,杨广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个不可小觑的威胁。 虽在深闺之中,但那日战事的经过,她也多多少少地听过些许。旁人或许不知,但她却看得清明:杨勇只怕终究还是下不了手。不论是因了手足之情,抑或其他。 杨广身体健朗的时候,他无法置他于死地,及至对方如今双目失明,他显然更不会出手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萧美娘这几日只觉得惶惶不安,仿佛有什么悬在心口,无法下落。 ****** 大军定于明年开春时候出发,然而在此之前,杨坚却不知何故,染病在身,一连数日没有上朝。 杨勇来到寝宫的时候,杨坚正靠坐在床头,神色恹恹。独孤伽罗坐在床边,看着床上人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关爱和忧虑。 二人夫妻几十年,结发之时便杨坚便许诺,自己以后所有的子嗣,都只会是独孤伽罗所出。杨坚称帝之后,独孤伽罗眼见着他宠信其余女子,虽曾采取过些许非常手段,致使二人对此时有矛盾。然而毕竟彼此间情意,不会有假。 只是那样目光,一瞬间,竟让杨勇觉得似曾相识。 同样的情形,同样的目光,却在另一个人眼中看过。 这样的念头一起,让他不禁在原地一怔,忘了上前。 而这时,独孤伽罗已然注意到杨勇的到来,道:“勇儿,你来了。”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杨勇收了神,举步走上前来。 床头的杨坚侧头看向他,微微颔首,眼中神色迷蒙。仿佛不过几日,便已然苍老了许多。 杨勇稍稍前倾了身子,低声道:“父皇……” 独孤伽罗叹了口气,道:“不过是前些时日感了些许风寒,却始终不见大好。” 杨勇没有说话。 杨坚笑了笑,对独孤伽罗道:“不过是区区风寒而已,这几日正是在病头上,故而身子虚了些。这药也服了,歇息也歇息够了,不消几日,自然便好。” 独孤伽罗抚上她的手,含笑点头。 杨勇在一旁沉默了半晌,忽然道:“父皇身体有恙,儿臣行军在外也不得心安。故而恳请此战更换主帅,儿臣愿侍奉在父皇周围,直至父皇恢复康健。” 此言一出,其余的二人俱是一惊。不过独孤伽罗是惊讶,杨坚,更多的却惊喜。 杨勇看在眼中,低垂了眉睫,只愈发做出恭谨的模样。 他还记得前世自己的父皇身体抱恙,而他不过是没有如杨广那样,格外殷勤恳切地侍奉左右,及至被废的时候,便被扣上了“不孝”的名头。 对自己的生身父亲,他当真是不孝么? 自然不是。杨坚在病中时,他事务缠身,一时无暇,便辗转向御医打听了消息。知是小疾,便也放下了心,只想着待时间空余了,再前来探视。 再者,那时的他也十分不喜各种场面上的做作之举。至亲抱恙,他愿端茶递水,一言不发地侍候在侧,却不愿威心地做出些洒泪之类的举动。 只是这些回想起来,都只能是引以为戒了。 很久之后,他也明白,自己以为的并没有任何意义,只要他现在还是太子之身,为人臣子,那么他的父皇,当今陛下的想法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他今日之言,自然绝非出自本意。也知道,杨坚也不会为了区区寒疾更换主帅,亦或是延后攻打陈国的计划。 但这样的话,他不得不说出口去。 短暂的空白之后,独孤伽罗看向眼见,并未立刻说话。而杨坚却是懒懒一笑,道:“勇儿此言实在过甚。你这份孝心朕心中有数,如此便足够。你且记得,现金最重要的事,便是打下陈国,生擒秦叔宝回来,这便是治愈朕这疾病最好的良药。” 杨勇闻言,便也不再坚持,只拱手应下,并表示一定不辱使命。 ****** 从杨坚寝宫退出之后,杨勇在回廊上立了片刻,便径自走出了宫。 马车已然备好在外面,冯成撩起车帘,扶着杨勇上了马车,便如往常一般对车夫吩咐道:“回宫。” 车刚要动,里内的人却忽然道:“慢着。” 冯成便示意车先停下,靠近车壁道:“殿下有何吩咐。”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道:“去晋王府。” 冯成没有多言,照实吩咐。 ****** 晋王府中门庭冷落,其时候正是冬日,院中古木枯槁,枝叶稀疏,越发显得清冷寥落。 杨勇裹着狐裘在院中站定,许久之后,下人回报,只道殿下正睡着,不知可需要通传。 杨勇迟疑片刻,道:“不必了。”顿了一顿,“本宫自去看看他罢。” 说着示意下人离开,自己径自来到屋外,抬手轻轻将门推开。 “吱呀”的声响不大,却如刀刃一般划破了整个府中死一般的沉寂。 房内什物同过去并无两样,简单素净,简直不似一个王爷应有的陈设。即便知道这不过是杨广为了迎合父皇母后提倡节俭而做出的假象罢了,但此刻这么看着,却仍是觉出了浓重的冷落感觉。 说起来……倒着实像极了他前世最后的日子。 因果循环,当真如此。 杨勇转身掩上了门,将凛冽的寒风阻隔在外。室内点着炉火,倒是暖意融融,逐渐杨坚并未因为他的病症而加以冷落,待遇依旧不薄。 杨勇走上前去,在床边立定。 杨广弓着身子,将自己掩藏在厚厚的锦被之中,被对着自己,披散着的发缕凌乱地遮挡住了面容。却依旧可见,这是一个极度防备,且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看着面前曾今可恨,如今又分外可怜的人,杨勇长久地一言不发。 一个问题忽然从脑海中弹出:这样的人,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杨勇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他似乎到现在……也不曾看清。 若说二人最开始,他对自己不过是恶意满满的戏弄,而自己,也只是抱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心里,等待着复仇的时机。 可后来呢? 算计之后的放过,匹敌之后的退让,假戏之后的真意……人在局中,却越发说不清。 事到如今,他唯一可以承认的是,自己已然不能下手杀他。无论是他此刻遭遇的变故,抑或其他。 杨广已然为他前世杀父弑兄的举动得到了报应,而如今他若是再下了手,便将成为第二个杨广,成为自己曾经唾弃和鄙夷的人。 故而……他想,即便自己日后登了帝位,也不会亏待于他。而他此刻能得到的,也着实不多了。 念及此,杨勇徐徐在床边坐下,抬起手,拨开对方遮挡在面上的乱发。动作极轻极慢,是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柔和。 半晌之后,他轻叹一声,起身离去。 门再度响起“吱呀”的声音,然后渐渐归于平静。 原本沉沉睡在床榻上的杨广,徐徐睁开了眼,目光有些散乱地落在自己面对的墙壁上。 半晌后,他慢慢道:“出来罢。” 语声落下,房间角落的屏风后,徐徐走出一人来。 正是宇文化及。 他朝门外杨勇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望向床上的杨勇,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杨广一动不动,连目光都不曾移动,只道:“宇文大人想说什么,便直说罢。” 宇文化及看着他,慢慢道:“看来太子对殿下已然释怀,臣或许应当恭喜殿下才是。” 杨广闻言垂眸一声轻笑,依旧不说话。 宇文化及却又道:“可殿下……却似乎是动摇了,这让臣又不敢贸然地恭喜殿下了。” “动摇……”此番杨广一怔,笑着反问道,“本王有什么可动摇的?” “情。”只此一字,石破惊天。 杨广仿佛被人狠狠击打了胸口,身子一颤,然而却十分平静地笑道:“宇文大人难得说话,竟这般直率。” “事有不同,这当局者迷之事,臣不敢迂回委婉。”宇文化及同样是笑,“只愿此事由臣这个旁观者点出之后,殿下心中能澄明几分。毕竟有些事,一旦出手,就很难回头了。” 杨广沉默,盯着墙壁的眼光却慢慢变得深邃,如同暗藏了一把利刃。 “本王知道你的意思,”许久后,他慢慢道,“此事,本王知道该如何决断。” ****** 一月之后,便到了开春时分。大军做好了妥当的准备,只待出发。 临行头一日,杨勇在房中收拾了最后的什物,忽听人来报,只道晋王来访。 这倒有些出乎杨勇的意外,他微微一怔,随即放下手中事情,吩咐让人进来。 杨广是在冯成的搀扶下,摸索着周围的陈设步入房内的。 杨勇走上前去,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对冯成道:“你先退下罢。” “喏。”冯成应声,与此同时,杨广已然伸出手,朝杨勇声音的来处摸索过来。 杨勇抬起手,轻轻地同他指尖相触,随即那只手便顺势攀了上来,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住。 心头微微一动,杨勇面上却只是任他抓着,没有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变化。 带着人来到椅子边坐下,他试图抽手,奈何对方却死死抓着,不肯放。 叹了口气,杨勇微微弓了身子,靠在桌子边,道:“你来做什么?” 杨广望向他,空洞的眼神却给人一种极度单纯真挚的错觉。他笑了笑,道:“听说大哥明日便要启程出发了,这一别山重水阔,也不知何时能再见。” 杨勇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他,道:“不想二弟有一日,竟也会说出如此伤情之语。” 谁知杨广闻言,没有回答,眼睛里却多了几分笑意,道:“看来大哥也明白,弟弟我这是……伤情之语。” 杨勇转过头去,对他的话只是用沉默应答。 杨广却也并不计较,只是径自道:“我对大哥是怎样的感情,这感情有几分真几分假,兴许大哥比我……还要清楚。只是你却不愿去正视而已。” 杨勇没有回答,只淡淡道:“你我都不是会为感情所左右的人,这一点,你和我同样清楚。”顿了顿,刻意放冷了声音,道,“更何况,你我只是兄弟而已。” “是么?”杨勇反问,却也没有再问,只是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玩笑道,“不过,大哥你此言也当真不假。若我不是这般目不能视,兴许这皇位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杨勇没有继续接话,只是微微抬头,隔着一层窗纸,看向窗外婆娑的树影。 二人陷入漫长的沉默,十指却依旧是紧扣的姿势,这样的感觉,着实分外奇妙。而这样独自相对的沉默,在二人交锋多年之中,也是少到屈指可数。 “你在外行走不便,早些回去罢。”末了还是杨勇开口,打破了这几乎能绵延至万世,至永恒的沉默。 杨广分外温顺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杨勇再一次试图抽出手来,然而这一用力之下,却换来了对方更大力道。 杨广忽然用力,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一翻身,便将人抵上了桌沿。 这样近的距离,四目相对,仿佛当真能看到对方眼睛里。 杨勇盯着面前的人,慢慢道:“干什么?”实则话一出口,这气氛之下,也明白不过明知故问而已。 杨广垂着眼,目光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诚挚和认真。指尖顺着对方的面容徐徐滑下,摸索着轻叩住下颚,抬起。 平这本能,循着气息,唇齿眼看就要触及,却又生生顿住。 “大哥,最后一次……可好?”虽是问句,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探寻的意思。 杨勇轻笑,“你又几曾当真听过我的意思?” 话里带着嘲意,却又终究没有阻止他覆压下来的唇。 第二十六章 初时不过蜻蜓点水般轻触,一旦触及,却再不可收拾。 杨勇身子在对方身形的覆压之下,不禁微微地后倾。单手撑在身体一侧,承受着这样一个急不可耐,却透着彻骨缠绵的亲吻。 不迎合,也不反抗。 然而脑子里重重纷乱的思绪,却如烟霭般一点点散去,最终只剩下一片澄澈如洗的空白。 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住对方的胸口,试图将人推开,然而只不过似有若无的力道之后,最终只是紧紧地揪住了那处的衣衫。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纵容他了。 似乎重生之后,哪怕自己一直清楚地知道该做些什么,却一直在自觉或者不自觉中,纵容着面前的人。 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大哥么? 仅仅因为如此么? 一时竟没有答案。他发觉自己竟不能果决地给出解释。 揪住对方衣襟的手徐徐用力,他闭了眼,试图将这一切繁杂的思绪抛开脑后。 毕竟……再怎么纵容,也都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所以可以不计后果,不计因由,让一切遵从于本心。 正思绪有些飘忽的时候,唇齿间的触感忽然一阵落空,杨广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侧。 “大哥,这个时候……可不该分心啊。” 挣开眼,杨勇看着他一声轻笑,忽然抬手扣住对方的衣襟,用力下拉,直到二人的唇齿再度撞击在一起。 是撞击。这一次的亲吻来得汹涌而蛮横,却不再是单方面。 杨广起初一惊,很快唇角却溢出了笑意。 他抬手顺着对方的身形自上而下,徐徐拂过,末了落在一点。稍稍分开些距离,调笑道:“大哥……禁欲这么久,滋味不好受罢?可需要弟弟我帮你?” 他知道杨勇同萧美娘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罢了,一直知道。 杨勇闻言眼光微动,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下一刻却始料未及地一个翻身,将杨广压在了桌案边,轻笑道:“这种事……应该由大哥来教你才对罢?” 杨广空洞无神的眼里,徐徐溢出笑意来。 “好。”半晌后,他颔首笑道,“那今日弟弟便向大哥好好讨教讨教。” 说着他抬手将杨广往桌内一推,只听得“噼里啪啦”声响之下,桌上什物已然散落满地。 杨广双手撑住上半身,面上依旧是懒懒笑道:“大哥果然体谅弟弟,知道我目不能视,一切都这般亲力亲为……” 话没说完,已然被杨勇堵住了口齿间的聒噪。 二人在亲吻抚弄间,胡乱而急切地拉扯着彼此的衣衫,不消片刻各自便只剩了件亵衣,松松夸夸不成形状地挂在身上。 杨勇俯下身,在杨广的侧颈处留下轻轻重重的痕迹,随后散漫无状地蜿蜒而下。 杨广高高地扬起下颚,在这样富于技巧的挑逗之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嘴里却也不闲着,仍是道:“大哥既有这般好技艺,那夜却何必……” 正说着,私处忽然一痛,便不得不收了声。 却也满不在乎一笑,抬手穿过对方松松的亵衣,一直探到里内,骤然用力将身上的人拉近距离,肌肤相贴。 四目相对,空气却徐徐地变得烫手般炙热。 杨广的气息变得急促起来,身子也开始微微抖动,他垂了眼,笑道:“大哥,我等不及了……怎么办?” 说着单手扣着怀中人一个翻身,便变被动为主动。 杨勇恢复了半身撑在桌面的情形,看着杨广,眼中神色晦明不定,然而气息却不自觉地变得急促。 杨广看在眼中,便越发觉得不可自持。 他知道和二人之间的第一次不同,这一次,大哥是动了情…… 这一点,在二人之后的契合和碰撞中,变得越发教人肯定。 有一霎,杨广甚至觉得,自己的大哥也许很早就对自己有了同样的心思,只是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深埋着抗拒着,不肯表露出分毫…… 情事毕,杨广半靠在桌上,看着杨勇起身弯腰去捡地上散乱的衣物,唇角的笑意一瞬间冷了冷,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原状。 而杨勇穿戴完毕,将杨广的衣物也一并捡起。举步走到近前,将衣物展开,一件一件替他穿好。 杨广的身子颤了颤,指尖悄无声息地扣紧,面上却仍是笑道:“多谢大哥了。” 杨勇不回答,将最后一件外袍系好,淡淡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刚一转身,却被杨广拉住。 杨勇回身,看着他道:“怎么?” 杨广半晌之后,问道:“大哥……这算什么?” 杨勇皱眉,道:“什么?” 杨广略一犹豫,重复道:“大哥,你我今日……这到底算什么?”算是……对他感情的回应么? 杨勇这一次似乎是明白了,可他没有回答,却是问道:“太子之位……于你而言,又算什么?” 他这毫无征兆的问题,让杨广一愣,随即道:“人生在世,太多东西看似遥不可及,可若是争上一争,谁又知道最终会鹿死谁手?我只是不甘于太早认命罢了。”皇位如是,他不甘只因出身的早晚而决定的天壤之别;面前这人亦如是,可他一时却说不出自己究竟因为什么而心有不甘。 杨勇闻言,不置可否,只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在回廊上,对着空旷无人的庭院立定,长久之后一声叹息。 实则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前世人人都道他杨勇平庸不看太子之位,便连自己的父皇母后心底也是如此认为。而重生之后,他却要堵住世人的嘴。 他今生重重所为,也不过是为了争这一口气罢。 ——所以这一次,杨广,除非你收手。否则你我便不可能有转圜之机了。 ****** 次日,杨勇披挂出征,领着人马浩荡进发,南下伐陈。 而朝中,杨坚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却始终不见彻好。独孤伽罗每日都悉心守在床头照料,而萧美娘自知杨勇在外,无法尽孝,便时时也前去相伴。 这日,她路过御花园门口,无心一撇,却难得地见到了那个极少出门的人。 杨广一身素净的长袍,在宇文化及和几个宫人的搀扶下,似是正在散步。而萧美娘所看到的一幕,却是他抬手抚上一朵早春新开的迎春,面上徐徐露出笑意的情形。 萧美娘当即如遭雷击,在远处狠狠一怔。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些时日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了。 只因方才杨广抚上花枝的动作精准无比,全然没有双目失明之人应有的摸索的动作。 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让人几乎不敢相信。 “娘娘……”一旁的侍女不解地道。 萧美娘匆忙收了神,只做无事,“没事,走罢。” 而这时御花园内,宇文化及在一旁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此事事不宜迟,若一再拖延……恐夜长梦多啊。” 杨广低垂了眼,只是看向面前那一朵色泽艳丽却一枝独开的迎春,并不回答。 宇文化及察言观色,“莫非……殿下动摇了?” 杨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宇文化及眼眸微眯,道:“殿下,此事既已出手,又如何容得转圜的余地。皇上他眼看着就……” “未必来不及,”杨广此时才开了口,“去吩咐御医……”然而一抬眼,却看到御花园门外那一闪而过的裙摆。 骤然皱了眉,眼光在一瞬间变得凛然。 “殿下,这如何可行哪?此事若是走漏了半点蛛丝马迹,便是神仙也无法挽回,如今箭在弦上,殿下唯有一鼓作气,才能制胜。”耳畔宇文化及积极劝道。 杨广目光仍然盯着御花园的大门。 宇文化及万没想到杨广竟然会在此事有了退意,想了想,便压低声音道:“殿下,实不相瞒,臣进来听闻了一事,想来应当说与殿下知晓。” “何事?”杨广终于收了目光,看向他。 “臣听闻……萧美娘已有一月身孕。” 杨广闻言,瞳仁骤然张大,失声道:“当真?” “千真万确。御药房每日送到太子府中的安胎药,白纸黑字,如何能有假?” “那为何秘而不宣?”杨广再度吹了眼,声音有些淡。 “想来是太子不愿因此事而让出征一事有所变故,故而意欲待自己离开之后,再由萧美娘说出。” “那为何一月已过,萧美娘扔默不作声?” “那便怕是……萧美娘对殿下已有了防范之心。” 杨广脑中浮现出刚才在御花园门口一闪而过的裙摆,眼眸微眯。 宇文化及以为道:“殿下,若萧美娘此胎是个龙种,那太子之位将更加稳固,而殿下若是失了这一次剑走偏锋的机会,日后怕是越发无法自处了。” 他以为杨广的怔愣是因为这个原因,却不知此杨广脑中却浮现出的,却是杨勇离开之前,二人交欢之时,他说对方“禁欲这么久”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杨勇眼底似乎是闪过了一丝波澜,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想到这里,杨广忽然笑了起来。亏他还满心以为对方当真是一直这么禁欲着,甚至从未怀疑过。 而事实呢? 如今杨勇妻儿,地位,声望什么都有了,而他却将自己的身家压在了这么一个赌注上。这赌注自己若当真就此放弃了,自己还剩下什么? 似乎就此一无所有了。 跟此刻的杨勇一比,他便当真什么也不是了。 他不能让一切功亏一篑。哪怕是孤注一掷,他也要赢下这一回。 长久的沉默之后,杨广慢慢道:“本王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神情彻底的冷了下来,面上再不见一丝笑。 ****** 萧美娘心神不宁地来到皇帝寝宫,杨坚靠卧在床头,正翻看着些许奏折。 而独孤伽罗则照旧在床前守候,似乎正同他闲话着什么。 萧美娘上前请了安,心猿意马地同他们说了些话,便问起杨勇的情况。 杨坚笑道:“朕知道你心系勇儿,不过这才一月之期,大军尚在行进途中,又能有何消息?” 萧美娘忙道:“是臣妾愚鲁了。”实则她心里又哪里是真的想问战情?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一月已过,陛下的病情却仍不见好,可曾教御医细细查过缘由?” “如何没有查过?”独孤伽罗叹息道,“只是这风寒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太医一时也别无他法。” 萧美娘迟疑很久,道:“皇上可曾想过,会是什么别的缘由?可曾想过试试从宫外请些大夫过来,兴许民间偏方,更为管用?” 此言一出,杨坚和独孤伽罗都觉出了几分不对,便皱眉道:“美娘何出此言?” 萧美娘知道自己想说的话,若是没有十成把握,是如何也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否则不光是她自己,连杨勇也会受到牵连。便道:“臣妾也是担心皇上的病情,毕竟御医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包治百病的。” 独孤伽罗微微颔首,道:“美娘这个建议倒是不错,陛下可以试试。” 而杨坚却并不太在意,只笑道:“美娘小题大做了。” 萧美娘皱眉,刚想说什么,却听内侍在门外报道:“晋王来了。” 很快,杨广在宫人的搀扶下,脚步颇有些笨拙地走了进来。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萧美娘这边,却很快有些漫无章法直视前方,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独孤伽罗心疼地看着他,起身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床边坐下,道:“广儿你不方便走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杨广恭恭敬敬地道:“儿臣心系父皇病情,故而忍不住要来看看。” 杨坚感动道:“广儿有这份心便够了。” 萧美娘坐在一旁,双目不着痕迹地瞟向杨广,对方却只是一派平静地同杨坚独孤伽罗寒暄,举手投足看不见分毫的破绽。 可萧美娘知道,杨广此番绝不是单纯为此而来。不论怎么想,时机都太过巧合了,巧到便好像他知道自己将要说出什么,才特来阻止一般。 第二十七章 这夜的宫城,夜色如墨,仿佛同平素里别无二致。 却静的有些诡谲。 寝宫内,因了杨坚病情反复间,这几日却又突然加重了,独孤伽罗日夜守在床头,便是到了这般深夜,宫中还是一派灯火通明。 忽然,门被从外一把推开,却是萧美娘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道:“母后!晋王谋反了!” “哐当”一声,独孤伽罗手中的药碗掉落在地,破成碎片。 “你说什么……晋王谋反?!”她看着萧美娘,不可置信地道。毕竟还只在昨日午后,他还分外谦和地前来探视了杨坚的病情,而且他目不能视,深居简出,又如何能造的了反? 只是这些话都还来不及问出口,门外由远及近的人马和火光,便已经越来越清晰。 萧美娘回头看了一眼,道:“母后,赶紧下令召集禁卫军护驾罢!”她这几日心神不宁,早在刚入夜时就觉出宫中的异样,故而也是最早发现有人马动静的。此刻她连仪容都来不及整理,便匆忙来到此地。 独孤伽罗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正熟睡,或者说是已然昏迷过去的杨坚,也不及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明白,此时此刻,她必须有所决断。 “来人!”于是独孤伽罗扬声对着门外唤道。 “不知母后所唤……可是儿臣?”一个阴测却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在门外,让屋内两名女子都骤然一惊。 杨广一身白衣,笼着袖子不紧不慢地跨入门内。倒是客客气气地一对着独孤伽罗拱手,道:“儿臣见过母后。儿臣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知会母后一声,这禁卫军如今已尽数为儿臣所控,母后不必费神了。” 黑夜之中,他双眸如星,带着诡谲的笑意,哪里还是之前眼神浑浊,行动不便的那个人? 独孤伽罗一时气血上涌,抬手指着他道:“广儿,你、你……陛下同本宫向来待你宠爱有加,你为何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杨广一声淡笑,却不回答。 萧美娘在一旁攥紧了衣袖,沉声道:“晋王假作失明,却神通至此。想来这每日给陛下诊病的御医,早便是晋王的人了罢!便是陛下这病,同晋王怕是也脱不了干系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心弱点,不过如此。”杨广淡淡打断,看向萧美娘道,“皇嫂聪慧敏捷,果然看事周全,只可惜……晚了一步。” 萧美娘抿嘴不言,面色却分明白了白。 独孤伽罗此刻已然定住了心神,恢复了平素的魄力,道:“今日你这般让人围了宫,却待如何?难不成你以为如此,便能坐上篡夺皇位么?今日这一切,文武百官,黎明百姓都将看在眼中,史官将记录在案,流传千古,纵然你坐上了那龙椅,这天下,不会有人承认!” 杨广眸子微微眯起,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然而很快,他懒懒笑了起来,道:“母后所言极是。只不过,儿臣倒没有那么急切地想坐上皇位呢。”顿了顿,“毕竟儿臣还有一个人要等。” 说着,他不再给旁人说话的时间,当即下令,将这寝宫彻底封锁起来。正待离去,却又忽然回首道:“把萧美娘带出来。” ****** 隔壁的房间里,杨广命人守在门外,自己随后款款步入。 萧美娘死死盯住他,心中忐忑,面上却尽可能沉住了气。她冷声道:“不知晋王单独将美娘带到此处,有何贵干?” “皇嫂大可放心,本王不会对你如何,”杨广淡淡一笑,语调从容,“毕竟你二人可是本王现在手中的最大筹码。” 听闻他话中的“你二人”,萧美娘身形一紧,本能地后退一步,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腹部。 “皇嫂既然已有了身孕,又何必隐瞒?”杨广却没有动,只道,“这天下,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要用我和孩子做要挟?你又能要挟到他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比皇位更重要。”萧美娘道,此刻她必须尽可能让杨广看轻自己的价值。虽然她心里也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价值几何。 “大哥为人根本不像他表面那般冷淡,无论他如何伪装,实则都是个心软之人。这一点,皇嫂应是和我一样明白。”杨广轻笑,“皇嫂但且拭目以待罢。” 说完他一拂衣袖,转身要走。 “你连你自己都看不透彻,自视了解他又如何?”萧美娘的声音去响起在身后。 杨广回过头,挑了挑眉,看着她。 萧美娘到了此时,反而心中没了畏惧。她沉下面色,慢慢道:“你只道他眼中只有皇位,可你又能说得清,你要的又是什么?” 杨广完全地转过了身,看向她,微微皱了眉。 萧美娘冷笑一声,继续道:“你所做的这一切根本不是为了皇位,说到底,却不过为了超越他,证明你不在他之下。”她上前一步,毫不退缩地凝视住杨广的双目,一字一句道,“晋王杨广,自幼文武双全,卓然超群,深得父皇母后的偏爱,此人人皆知的事情。可这些都不过式样繁复华美的外衣罢了,根本掩藏不住你内心残棉败絮。你骨子里根本就是满满的自卑,你只有不择手段地夺取皇位,才能对自己证明你不输于他,仅此而已。” 杨广同她对视着的眼眸微微睁大,身形禁不住一颤,却死死握住了双拳。 “实则从大婚那夜所见,我便知道你二人之事远,不止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萧美娘垂了眼,自嘲地笑了笑,语声软了几分,道,“你道他眼中只有皇位,只是为了争权夺利,而你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杨广脑中骤然浮现出太多画面。 从最小的时候,当他的大哥已然能健步如飞的时候,他却还只是个蹒跚学步的奶娃娃。跟在那个对他来说已然很高大的背影后面,仓皇地迈动着双腿,试图追上,却最终换得踉跄的一个摔跤。身边的宫人自然是匆忙赶上来,将他扶起,连父皇母后都格外怜惜地安抚着他。 而那时的杨勇,孤零零地站在前方回头看他,没有人搀扶,没有人安慰,只有一个人而已。 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留下这里众星捧月一般对自己。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因为他到底还是没能追上自己的大哥,除了这个,其余的对他而言,都没意义…… 及至长大了,他开始变得不像自己。开始学着隐藏心内真正的想法,将自己伪装成为另一个人,父母喜爱,朝野称赞的人。然而,就在他离杨勇的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大隋建国,一个太子的封号,将他远远地又甩在了后面。 从那之后,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杨勇周围,只为寻找他的弱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在这样的过程中,他发现杨勇越发冷淡的举止和越发城府的心思,于是对对方的好奇之心,也越发不可收拾。 不知不觉,有些情节便失了控,远远地抛开了预先的算计。 此刻回想起来,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和那人有关。只是伪装了太多年,真心如何,连他自己都无法看得清了。 想到此,杨广身子忽然一震,霍然转身,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房内的萧美娘这才跌坐在床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心中已是一片湿润。 只希望这一次,一切都能逢凶化吉,自己腹中这个杨家的嫡系后人,能留存下来。 ****** 宇文化及退门而入,屋外的明光骤然投射进来,点亮了屋内的浓浓黑暗。 里内的人似乎一时不能适应那样的光亮,抬手挡了挡眼睛,道:“怎么回事?”声音慵懒,一如醉酒之态。 宇文化及拱手道:“殿下已然三日不曾离开屋子了。” “是又如何?一切不是都交付于你了么?”这几日,他封锁消息,对外只道杨坚独孤伽罗一起病重,不得面见任何朝臣。就此把持住了朝政。 “话所如此……”宇文化及道,“可有些事,还须得殿下做主。” “何事?”杨广身子微微动了动,想起什么,忽然坐了起来,“可是太子有了什么消息?” “倒也并非如此,”宇文化及道,“太子人马依旧在南行途中,并未有任何返回的征兆。” “哦?”杨广披散着发,闻言微微扬了扬头,皱了皱眉,很快却又笑了起来,道,“果然是大哥的作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能八风不动地继续打他的仗么?” 宇文化及眯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下去罢。”而下一刻,杨广已然躺回了床榻上,冲他摆摆手,道,“除了太子的消息外,其余的事,你代为处理便可。” “喏。”宇文化及拱手退下。刚行至门边,身后却又想起杨广的声音。 “你说这一国之君的位置……当真适合本王么?” 宇文化及一怔,却照例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殿下智勇双全,荣登大宝乃是天命所归。” 回应他的是杨广带着嘲意的一声轻笑,却终究不知嘲的是哪一个人。 “可为什么此刻本王似乎什么都到手了……却又觉得一无所有呢?” 许久,他的声音幽幽的,从黑暗中传来。心也如同这黑暗一般,空无一物。抬手一抓,什么也握不住,抓不紧。 宇文化及道:“臣愚钝,臣不知。” 黑暗里,再没有任何声响。 宇文化及见他不再说话,便轻手轻脚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门外,拿着战报一声征尘的小校急急冲了上来,道:“大人,这战情……晋王打算如何应对?十万火急,还望殿下能速速决断才是啊。” 宇文化及冷冷一笑,道:“晋王可是一直在等着那人,如此,便让他彻底如愿以偿罢。” 小校皱眉,不解他话中之意。而宇文化及却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战报,道:“如今朝局不稳,此事万万不可声张。晋王对此……自有主张。” “……喏。”小校疑惑地退下。 ****** 萧美娘坐在房间里,倚着窗台看向外面的天空。回廊上,院子里,处处都可见守卫的身影来回走动,盔甲摩擦的声音,在这周遭的静谧中,显得格外刺耳。 距离朝中政变,已然过去了足足一月,由于杨广和宇文化及一面封锁消息,一面收买朝臣,故而朝中上下倒依旧是一派风平浪静。知道内情之人被尽数除去,余下的,要么是不知情的人,要么便是杨广的人。 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比起一个月之前,此处越发隆起了几分,衣物已然无法遮掩突起的痕迹了。 这段时日里,杨广当真也履行了他的话,对她并无半分亏待,甚至这几日还有御医送来的安胎的药。萧美娘起初怀疑,然而她略通药理,闻过之后知道确是安胎药,便也开始安心服用。时日一长,母子平安,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她的心,却没有一刻不是悬着的。 一月之期,对于杨勇的人马而言,纵然是半途折返,到了此时也该有些消息了。可她在这深宫里,消息闭塞,对外面情形毫无所知。 却也能感到,一切太过平静,却在平静之中隐藏着让人惴惴不安的隐患。 萧美娘不是不信杨勇有自己的决断,可她也明白自己此刻的处境,终将成为杨勇的牵绊。她也曾做想过,在必要的时候自觉性命,让他别无负担。 只是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最后却终究被彻底打消。 毕竟她腹中还有这杨家的血脉,这也是她最为放不下的。为了这个孩子,她纵是苟且,也会活下去。 正沉吟着,忽然只听得“吱呀”一声,却是门被从外推了开来。 萧美娘立刻警惕地起了身朝那处看去。 一人锦衣华服,不疾不徐地步入。 及至看清了对方并非他原以为的杨广,萧美娘不禁皱了眉。 这来者,实在是一个大为出乎她 第二十八章 “臣给太子妃请安了。”宇文化及面上带着极有分寸的笑,走进屋里,冲萧美娘一拱手。 萧美娘扶着窗棂站稳了身子,此刻也定了神,便冷冷笑道:“宇文大人如今可是权倾朝野的大红人,不知今日如何竟纡尊到这冷冷清清的东宫来了?” “太子妃何出此言哪?”她话含讽意,宇文化及却充耳不闻,只垂目朝萧美娘的肚子投去目光,道,“太子妃此刻身怀着杨家的血脉,可是这宫里最最尊贵的人哪。” 萧美娘闻言不禁微微敛眉,觉出了几分异样。毕竟,若宇文化及扶持杨广登上了皇位,那么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便将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又怎会如宇文化及所言,为他们所承认的“杨家血脉”呢? 于是她沉声道:“宇文大人似乎是话里有话,只是对着美娘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宇文大人又何必再拐弯抹角呢?” 宇文化及笑了起来,道:“不愧是太子费尽心机也要迎娶的太子妃,当真心智聪颖,一点即通。”语声顿了一顿,却也当真没有再虚与委蛇,便直入主题道,“只是,太子妃这样的女子,若是就此埋没于冷宫之中,怕是太可惜了。” 萧美娘睨视着他,没有开口,只等他说下去。 宇文化及便在房中负手踱步开来,口中道:“想来太子妃也听闻,晋王足不出户,成日只是蜗居在房内,连朝政都无心过问。” 萧美娘冷笑,“那是因为他还不曾除却自己的心腹大患罢?” “太子妃所言……只怕不然,”然而宇文化及却笑道,“依臣看,晋王他之所欲,根本就不是皇位,只是他还不自知罢了。” 萧美娘微微咬了下唇,同样的话,她已然对杨广本人说过,心中又如何不明白。只是她却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只问道 :“宇文大人此言何意?” “太子妃又何必明知故问,臣的意思已然再明显不过……这龙椅,晋王并非最佳人选。”宇文化及悠悠道。 “所以……你便将目光投向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萧美娘也不再伪装,直问道。 “不错。”宇文化及道,“太子妃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若晋王当真登了位,你们母子便再无活路。而若是这孩子日后成了皇帝,那么太子妃便是太后,一世享不尽尊荣。这样天壤之别的两条路,相信太子妃不会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难怪这些时日还有人来给我送安胎药,替我诊脉,原来尽是宇文大人的手笔。”萧美娘冷笑道,“只怕此刻我若不答应,这孩子也保不住罢?” 宇文化及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笑而不答。 萧美娘咬咬下唇,道:“只是,此刻太子尚在,你当真能有法子将太子和晋王一并除去?再者,孩子还需半载有余才能出世,在此期间,又该如何?” “孩子出世前,自然该由如今的太子妃,日后的太后临朝称制了。”见她口风已然松动,宇文化及轻轻一笑,“至于其他,便不是太子妃所需要操心的了。” 说完客客气气地朝她一拱手,转身离去。 萧美娘徐徐坐了下来,指尖紧紧扣住窗棂。 她如何不明白,宇文化及满腹野心,自然是觊觎皇位的,只是如今朝局动荡,他怕贸然自立不得天下之心,才想了这个法子虚与委蛇。名为让她临朝称制,让她的孩子登上帝位,实则却不过是拿她们母子做傀儡,做幌子罢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所谓的“一世享不尽尊荣”又岂会当真长久? 再者,她之所欲,又岂会仅仅是富贵荣华? 只是,如此情景之下,她出了应下,已然别无选择。 ****** 城郊数百里开外,一处山间密林里,杨勇负手立在水边,举目北望,眼神幽邃。风在他身后呼啸地吹起,撩动着发梢袍角,不住翻飞。 山形交叠掩映之间,皇城依稀可见。 正此事,一人急急跑上前来,在他面前一拱手道:“殿下!” 杨勇回头,见来着正是从城中打听消息回来的探子,便道:“情况如何?” “回殿下,”探子道,“小人在城中多处探得消息,虽然晋王将陛下软禁,对外只称陛下重病,由自己代理国政。却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晋王有弑父篡位之心,民间以及守军之中,已多非议。” 杨勇低低地“嗯”了一声,顿了顿道:“可知晋王为何迟迟不登位?” “这个……小人不知,城中对此也多有猜疑。”探子迟疑道,“小人以为,这只怕是晋王为了引殿下回去而设的局……” 杨勇眼光一暗,道:“纵然是局,也得一试。” 在出征前,他心中便已然觉出了异样,故而特意命人马缓慢行军。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便传来了所谓杨坚重病,晋王代政的消息。 在得知杨广并没有失明的瞬间,杨勇便明白了这一系列的前因后果。故而他名义下仍是往南而行,实际上却并未当真动身伐陈,而是将人马掩藏在了这山间,静观其变,随机应变。 而观了一月有余,他知道此时此刻,时机已然成熟。 已然到了同他来个了断的时候了。 “立刻下去,召集众将入大帐议事。” ****** 宇文化及坐在桌前,状似悠闲地看着手中的奏折,口中道:“打进来了?” “是!”前面的将领则是一脸焦急,“太子人马攻城已然三日,还请大人通报晋王,速速做决断才是!” 心中却不解,前线探子分明很早便将发现太子大军的消息送至宫中,为何晋王到现在都没有半点动作。 “陛下尚在,太子却这般大肆攻城,岂非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宇文化及没有半点紧张的意思,只道,“你们稍作抵抗,便尽数撤了。” “什么?!这、这如何能行……” “此乃晋王之意,晋王如今代理国政,你们怎敢违抗?!” “……喏!”将领无法,只能咬牙,拱手退下。 ****** 杨勇大军五日便破了外城,过程可称轻松。入城之后,他严令三军,对百姓不得有分毫冒犯,违者定斩不赦,以正军威。 而与此同时,他心中却也不免起了疑惑,只觉得一切似乎进展得太过顺利了。 可事已至此,已然容不得退却和怀疑。毕竟,杨广手中还握有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之人。 明知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 是夜,月色如霜。 杨广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隐约间,忽然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混杂着铠甲摩擦的声音。 他起了身,披头散发地走到门边,推门而出。 却隔着高高的宫墙,骤然看见了远方熊熊的火光。刀兵碰撞的声音,此时此刻也变得分明起来。 他一怔,本能地张口唤人。 “殿下。”然而此时回应他的,却是从回廊那头走来的宇文化及。他身后跟着些许高举着火把的侍卫。 杨广虽然废弛政务多时,然而此刻一见如此情形,却也明白了大半。 微微眯了眼,冷声道:“怎么回事?” “回殿下,”宇文化及照例客客气气地一拱手,道,“太子率大军谋反,已然攻入皇城了。” 杨广狠狠一怔,仿佛昏睡百年之后,骤然清醒了过来,他死死盯着宇文化及,笑了起来,“本王自视有识人之能,不想也有今日失手的一日。事已至此,你特意来此将此事告诉本王,又是何意?” “殿下不是心心念念着,要等太子回来么?”宇文化及笑容不改,道,“臣今日便是特意前来,满足殿下所愿。” “本王要见大哥,那是本王自己的事,同你并无干系,宇文大人又何必如此热心?”杨广冷笑着讽道。 “只怕……事情已然由不得你了。”宇文化及同样冷笑,一摆手,身后的侍卫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杨广寡不敌众,很快便被结结实实地压住了,便只能挑起嘴角自嘲的一笑,口中懒懒道:“既然宇文大人如此盛情,本王自然也就却之不恭了。只不过,本王若是如此前去,只怕多有不便罢?” “殿下何必如此心急,”宇文化及徐徐走了过来,笑道,“在去之前,臣还有一事,需要殿下稍加配合。” ****** 杨勇攻入宫城的时候,已然得到消息,城外守军因不满杨广倒施逆行,已然决意投靠自己这一方。 于是他便命令人马将宫城团团围住,亲自挑拣了精锐五千,分位两拨,一拨入杨坚寝宫解救,另一波则随着自己往东宫而去。 宫城内,一路上的禁卫军分外的激烈,想来早已成了杨广的人,一心护的不是杨坚,而是他。 杨勇在刀兵交叠,火光冲天中,身先士卒,一路前行。心中不知为何,却总隐隐有些不安。 总觉得一切绝不会那么简单,一切似乎还有隐情。 晋王府中院内,寥寥数百人的已然寡不敌众,退败在即,被逼进了角落。 杨勇手握长剑,在周遭一片血光中立定,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正堂的门。 此刻的晋王府已然空无一人,一片死寂,而那处,却隐隐传出了曲调的声音。 《凤求凰》。 曲艺是一贯的高超,只是气格力道略有不足,甚至有些断断续续,便一如此时其主人颓败的局势。 几步走上前去,杨勇对身边的将士一个示意,后者颔首,一脚踢开了大门。 下一刻,铮亮银白的刀剑,便对准了门口。 可屋内,却没有任何埋伏。 正堂里陈设同往常无异,却是从未有过的空荡黑暗,隐约可见一人姿势懒散地坐在正中的位置上,抱着古琴,轻轻地弹奏着。 见了门外的动静,他抬起头来,似是笑了一笑,唤道:“大哥。” 杨勇定在门口,敛眉摆手,示意周围的人撤了刀兵。 “大哥,果然弟弟每次一弹这《凤求凰》,你都会出现啊。”屋内的人又道,声音低哑慵懒,有气无力。 杨勇便知,那些他足不出户,不理政务的传言,怕都不是空穴来风。 “你们退下罢。”他对左右吩咐道,随即跨入门内。 手中的长剑闪着银白的光,剑尖从地面上划过,留下长长痕迹的同时,也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如同剑锋本身一样尖利,生生划在心口最柔软的位置。 ****** 萧美娘附在窗口,看着外面冲天的火光。而门外守着的禁卫军,在这混乱的时候,早已逃跑殆尽。 知道这多半是杨勇来了,她抚了抚自己隆起的小腹,咬咬牙,推门而出。 宫中到处是一片兵荒马乱,她东躲西藏,避开了四处游走的禁卫军,直奔杨坚寝宫而去。 她心中很清楚,一切的混乱源头,不过因为杨坚被软禁。而以她此刻的能力,能做的,也只有先见到二圣,看看他们的安危。 刚来到寝宫门口,却骤然看见一拨人马,萧美娘本能地要闪开,却被为首的将领一眼认出,道:“太子妃娘娘!” 萧美娘这才知道,原是杨勇的人马。既然人马在此,想来那人也是无恙的,她定了定神,便直接问道:“陛下可好?” 那将领道:“刚打退了禁卫军的阻拦,末将正待进去一看。” “正好。”萧美娘立刻道,“让我随你们一同前去。” 杨坚的寝宫已然不复当年的灯火辉煌,他依旧仰卧在床,独孤伽罗依旧坐在床畔,似乎这几个月都不曾变动过姿势。 “父皇!母后!”萧美娘率先上前,呼道。 独孤伽罗见了她一脸尘土,眼眶不由得也泛了红,道:“孩子,这是出什么事了?” 这些时日,他们被禁足在此,对外面的变故同样一无所知。 萧美娘便将杨勇已然杀入宫中的情形一一告知,随后又将旁人所不知的宇文化及放弃杨广,意欲扶植她腹中孩子一事,也和盘托出。 而他身后杨勇帐下的将领闻言,神色骤变,道:“这么说,我们之前之所以并未遇到抵抗,实则是宇文化及有意为之?!” “多半如此。”萧美娘道,忽然想起什么,道,“那这么说……是宇文化及设的局,引殿下入宫?!你们还不快去保护殿下!” 话音刚落,便听闻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朕……也该去看看了。” 第二十九章 杨勇徐徐走到殿中,在杨广只有一臂距离的地方站定。 无边的夜色晕染进了房内,唯一的光源,是门外士兵手中的火把。光影闪动跳跃,将面前人的轮廓,微微点亮了几分。 杨广披散着发,穿着一身大红的袍子,衣衫明艳,形容却是无比的颓丧。 杨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一时竟无话可说。 只觉得这样的情形,倒是像极了他前世最后的落魄。山重水复,因果循环,果然便是如此么。 可为什么,到了如此时候,心中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而就在他沉默的时候,杨广却徐徐开了口,语声轻缓,却依旧带着惯有的笑意。 “弟弟等了一月有余,大哥总算是来了。” “等我做什么?”杨勇看着他,语声平淡,顿了顿,举目四顾,“美娘在何处?我既来了,你也该将人质带出来才是。” 杨广笑了一声,却答非所问,“大哥前来,便知是为了皇嫂么?” 杨勇沉默了片刻,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皇位?”杨广似是扬了扬眉,反问道。 “是因为……你。”杨勇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长剑举起,直指杨广喉头,“你等我来,不也正是为了这个了断么?” 杨广垂眼看着面前闪着寒光的剑尖,却动也未动,却忽然笑道:“大哥,我将这皇位还给你,如何?” 杨勇一怔,没有作答,却只是警觉地眯起眼眸。 杨广却视眼见的凶器为无物,形容散漫地朝后扬了扬身子,靠上了椅背,道:“大哥,我一直以为我要的是皇位,可直到一切唾手可得的时候,却才发现并非如此。人呐便是如此,只有在错过之后,才能真正看清心中所欲。” 杨勇垂目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广却笑了笑,抬手拨开面前的长剑,又扶着两边的扶手,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他走到杨勇的面前,在极近的地方站定,忽然微微探身过去。 杨勇担心他别有居心,本意欲退后一步,然而却嗅到异样的气息,动作禁不住一顿,已然被对面的人抱了个满怀。 “大哥,直至今日我才知道,过去虽然我做了太多错事,可原来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杨广轻轻地拥着他,声音沙哑低沉,“包括这一句,也是真。” 感到阵阵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侧,杨勇心内微微一颤,面上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动。 而杨广却慢慢动了动身子,越发靠近了几分,一字一句道:“有埋伏……快走。” 就在雨声落下的那一刻,身后忽然响起了异样的风声,杨勇本能地将杨广一推,二人双双倒下。与此同时,箭簇如雨,已然贴着头顶飞过。 杨勇立刻对着门外喝道:“来人!抓住伏兵!” 门外人马立刻如潮水般冲了进来,从两侧冲入里室,将二人暂时同危险隔绝开来。 杨勇单手撑地,正欲站起身来,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异样。低头一看,整个人狠狠一怔。 血。 从胸前到腹上,不知何时已然尽数是血。刺目的色泽,将身上铠甲都染的殷红。 他骤然回过头去看向杨广,才发现他身上穿着的哪里是大红的袍子,分明是血染成的颜色! 见杨勇神情里显现出极为少有的震撼,杨广反而笑了笑,支起半个身子,道:“大哥,你以为我拿萧美娘做饵,实则我才是被宇文化及拿来做饵的那一个啊。” 宇文化及十分清楚自己手中人马不敌杨勇的事实,知道以这兄弟二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杨勇一定会单独入屋内和杨广来个单独的了断,故而便设下如此圈套,用杨广引得杨勇前来,然后再暗处埋下伏兵将二人一起射死。事后对外只需称兄弟相残,两败俱伤即刻。 但他知道杨广未必会配合自己,故而便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伤,让他无法离开。 杨勇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蹲下身子,垂眼看向他腰腹处的伤口。 血洞似的伤口,过了这么久,依旧在潺潺地渗着鲜血,一圈一圈地晕染着身上的衣袍,足见伤口之深。 魔怔似的,他仿佛忘了此刻自己的人马还在和宇文化及的伏兵交战,忘了二人之间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只是伸出手去,试图触碰一下那伤口。 但手还未触及,便被杨广伸手握住。 却也只是松松的握住罢了,重伤之下,他隐忍了那么久,早已没有半点力道。 但他心里反而是喜悦的,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然从自己大哥的眼中看出了太多,过去被刻意掩饰的东西。 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大哥,你终是不忍杀我的,可是如此?” 杨勇没有说话,只是极力克制着自己,可是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一般,依旧不住地颤抖着,越抖越厉害。仿佛有什么,再也掩藏不住,已然要破土而出。 而这时,一名将领忽然来到面前,道:“殿下,宇文化及目测有伏兵数百人,然而占据了后院之地,又有弓弩在手,只怕一时半刻拿不下来。” 杨勇闻言,恢复了常态,道:“本宫去看看。”说着站起身来,又低头看了杨广一眼,对左右吩咐道,“速将晋王带去医治。”说完微微一顿,便扶着剑转身离去。 杨广立刻便被士兵们小心搀起,半坐起来,他双目一直盯着杨勇离去的背影,可目中所见,却已然越来越模糊…… ****** 杨勇在左右的簇拥之下来到后院,一眼就看见院中的宇文化及和周围举着弓弩的几百来人。 宇文化及一眼看了杨勇,当即道:“杨勇,如今天子尚在,你身为太子,竟这般堂而皇之地带军攻入皇城,难不成是想篡位谋反么?!” 杨勇听闻他竟这般贼喊捉贼,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却不知重伤晋王欲嫁祸于本宫的,却又是何人?”语声落下,也无心再同他废话,当即对身后的人马一示意,道,“去取火把来,若是拿不下,且将整个晋王府付之一炬罢了。” 宇文化及未料他竟能如此决绝,当即道:“且慢!” 杨勇自然也不是真心要烧了此处,不过唬一唬宇文化及罢了,此刻便微微顿住,看向他。 宇文化及道:“杨勇你莫要忘了,你的妻儿现在还在我手中!” 杨勇微微眯了眼,眸中寒光一瞬。前去东宫查探萧美娘下落的人马并无复命,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他此刻也无从推断。 然而正此时,身后却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道:“陛下和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闻言回头一看,却惊见萧美娘和独孤伽罗一边一个,搀着杨坚走了进来。 这其中最惊讶的莫过于宇文化及。他原亲眼见着杨坚只剩了一口气,垂垂欲死的模样,便想着待将杨勇杨广除去了之后,再取他性命,并将罪责一并算在这对兄弟头上,却不想……杨坚前些时日的那病体虚浮的模样,原来竟是装的么? 但宇文化及到底生性圆滑,很快定了神,反而指着杨勇道:“陛下,太子无故带人闯宫,将臣等禁卫军逼至如此地步,还请陛下做主!” “逆贼!到了如此时候,还想着混淆是非么?!”杨坚冷笑一声,道,“朕这些时日身子虽不好,头脑却还并未糊涂!” 实则宇文化及不知道的是,杨广在发生病变之后,并未命人将毒药的剂量加大,反而暗中减少了,而杨坚自觉身子好了些许,却反而做出病体沉疴,昏睡不醒的模样,只为暂时使得旁人放松警惕,保住自身。 方才听萧美娘将宇文化及如何犯上作乱的事情和盘托出之后,他便急急来到此地,纵然杨广有不臣之心罪不可恕,然而那毕竟是杨家内事,而这宇文化及却是意欲篡夺杨家天下,其性质便全然不同了。 故而他转向周围的禁卫军,冷声道:“你们都是朝廷亲点的精锐人士,禁卫军保的乃是天子,乃是我大隋的宫闱,你们此刻对朕刀剑相向,却成何体统?!”他声音虽有些沙哑,然而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君威。那些原本被宇文化及收买蛊惑的禁卫军,此刻见了陛下安然无恙,面面相觑,分明是有些迟疑。 独孤伽罗见状,同杨坚对视一眼,接口道:“陛下同本宫都深知你们里内乃是尽忠之人,只不过受了贱人所惑,才犯下过错。故而若是此刻放下屠刀,之前的过失陛下一概不究。” 这一硬一软的两句话一出,禁卫军中当即纷纷开始动摇。毕竟大部分人都知道,宇文化及此时此刻的境地不过是负隅顽抗,失败乃是迟早的事。 于是不知是谁先动了动,所有人忽然倒戈相向,将宇文化及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杨坚轻声一笑,看向宇文化及,“你趁着朕家乱之际,意欲搅起腥风血雨,时机不可谓挑得不好。然而你终归是太急了些,以为控制了禁卫军便能无所顾忌。可你别忘了,这些禁卫军都是我杨家所募,只要朕还在,你始终都只能是个逆臣!” 说完一摆手,众人便将宇文化及带了下去。 杨广对手下将领做了吩咐,让他们各自料理残余之事。正此时,却听闻身后一声惊呼,却是杨坚腿脚一软,已然有些支持不住。 杨勇便赶忙上前,将他搀扶住,道:“父亲!” 他情急之下,用的竟是寻常人家的称呼。而杨坚闻言,却欣慰一笑道:“朕毕竟年岁大了,体内毒物过多,怕是无法根除了。” 这样慈爱的神情,是自打他建国以来,极少露出过的。仿佛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父亲,而非天子。 “父亲……”杨勇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杨坚却徐徐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道:“太子杨勇听命。” 杨勇一怔,却也只得撩起衣袍跪了下来,垂首聆听。 “太子杨勇为人敦厚,秉性纯良,是堪当国之大任者。朕今日禅位于太子杨勇,钦此。” 短短的一句口谕,来得可谓是始料未及。而传达的,却是杨勇等了两世,才终于得到的东西。 他俯下身子,深深跪伏在地。 “儿臣谢主隆恩。” ****** 太子杨勇即位后,杨坚以太上皇之身,同独孤伽罗迁居别殿,深居简出,少问朝政,终因身体日衰,于半载后驾崩。 不久,皇后萧美娘诞下一子,杨勇大喜,出生当日即封为太子。 次年,杨勇亲率大军再度南下伐陈。在陈叔宝的挥霍奢靡之下的陈国早已不堪一击,很快便俯首称臣。 然而当杨勇凯旋侯,却听闻了朝中有大臣再一次提及“晋王”这两个字。 自打晋王并宇文化及一并作乱到如今,已然二载有余。然而每次有人提及如何处置晋王的时候,杨勇都会陷入长久的沉默,道:“此事……再议罢。”而晋王此时人在何处,也无人知晓。 他即位之初,朝臣提过多次,然而久久被按压,此事却也成为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区。毕竟晋王谋乱是不赦之罪不假,然而他最后关头救了陛下,却也是真。 而如今,皇嗣无虞,山河稳定,此事便又再度被提了上来。 退朝后,杨勇独自坐在御书房,沉默地翻看着奏折。然而翻着翻着,却又觉得心内一阵烦闷,便索性尽数合了放在一旁。 正此时,萧美娘在通报声中走了进来。 杨勇面上强做出些许笑,道:“美娘。” 而萧美娘看着他,却叹了口气道:“陛下若是当真如此在意,何不亲自去看看?” 杨勇面上的笑意一霎间退去,没有说话。 萧美娘徐徐走上前,低声道:“陛下,臣妾看得清楚……你放不下。” 杨勇继位已然这么多年,却从未真正地洒脱,真正地如释重负过。萧美娘心中再明白不过,这只和一人有关。 从三年前见到那人被浸染在一片血泊中,如何也不睁眼时,他面上从未有过的失态和眼中从未有过的波澜起,从每一次提到那个名字,他都会陷入长久的郁郁寡欢时,她便知道了。 回想起过去重重,爱也好,恨也罢,实则已然无需纠结。又或许爱与恨这样的两种感情,早已深深地纠缠在了一起,如藤蔓一般,不分彼此地交叠痴缠。若是少了彼此,便会留下无可弥补的空洞。 而旁人任是谁,也插不进半分。 听闻了她的话,杨勇向来进入死水的眼底微微起了些许波澜。 半晌后,他低声道:“朕……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他了吧。” ****** 大兴城南二百里,有一处清幽别致的寺院。 杨勇轻裘快马,带着几个贴身的侍卫,来到了寺门前。 示意侍卫在门外守着,杨勇下了马,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一个和尚见了杨勇,便走上前来道:“不知这位施主来此,有何吩咐?” 杨勇收回目光,静默半晌,道:“我来见一个人。” ****** 别院内空寂无人,松竹掩映,如在尘世之外。 老旧的木门在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呀”的声音,沉重喑哑,却让人心头微微一颤。 杨勇闭上眼,脑中还尽是两年前,自己仍在昏迷中的他送到此地的画面,毕竟那是唯一能保住曾有谋反污点的他的唯一的办法。 这些年来,他对于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下人的通报。隐约知道,他在寺中静养,不只是伤渐渐愈合了,连性子也温润平和了许多。 想到此,杨勇起初一怔,很快却摇摇头,自己笑了起来。 原以为二人已然做出了干脆的了断,却不想这些年以来,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却依旧关注着和他有关的一切。 萧美娘说的没错,他到底还是放不下。 在不知不觉中入的局,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已然放不下了。 不管是爱是恨,二人此生,已然无法了断。 正想着,身后却传来“吱呀”的声音。杨勇睁开眼回头,骤然看见了抱着古琴立在门边的杨广。 对方一身宽袍广袖,闲散如若谪仙。去掉了过去的伪装,回归本性之后,整个人神清气朗,意气风发一如少年。 他显然没有料到杨勇的到来,狠狠一怔,道:“大、大哥……” 言语间,已然举步走了过来。然而似是因为旧伤在身,行动不便,动作有些迟缓。 杨勇便举步走了上去,将他扶住。 而杨广却骤然将他拥住,附在他耳边,声音里都带着笑。 “我在这里等了大哥两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自己……一定会来么…… 看来自己的心意,旁人却要比他看得更为清楚。 想到此,杨勇无奈地笑了笑,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挑。 既然无法了断,那么,便不该再逃避,便让一切重新开始罢。 毕竟以后的人生,还很漫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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