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细致地抚摸沈奚靖的后背。 沈奚靖的后背并不单薄,他人长得虽然瘦,但干了那么多年活,身体倒很结实。 穆琛非常喜欢触摸他的身体,每一次的抚摸,都带着极致的色情意味。 两个人就这样静了一会儿,直到沈奚靖坐得有些麻,动了动腿。 穆琛的目光开始变化,他的手逐渐向下,直接来到股缝里面。 刚才沐浴时沈奚靖已经洗的干干净净,这会儿两人还在热水里,穆琛毫不费力便摸到他后方的入口处。 沈奚靖有些难耐,他双手环抱着穆琛肩膀,低着头,不太好意思直视穆琛的眼睛。 他肯定不会拒绝自己,穆琛有这个自信,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打开紧缩的入口,缓缓刺入里面。 “唔,皇上,去东配殿吧。”沈奚靖轻喘着气,道。 穆琛侧头亲了亲他的嘴唇,盯着他说:“就这里吧。” 说实话,沈奚靖一共就侍寝两次,一次中途换了地方,一次直接在浴池子里,这令他感到十分不适应。 但他手心正贴着穆琛的后背,他能感到穆琛身上很热,很烫,两个人这样赤裸地纠缠在水里,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并且因为有水的缓冲,穆琛在他身体里放肆的手指他并不感到痛,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见沈奚靖走神,穆琛突然加了一根手指,他手指很灵活,有些粗糙的指腹细细抚摸着沈奚靖的内里,让他开始动情起来。 沈奚靖气息开始混乱,他环着穆琛背部的手用了些力气,他感到自己前面的那个位置有些抬起头,有些难以控制自己地在穆琛身上蹭了起来。 “别乱动,”穆琛另一只手回到沈奚靖身前,开始玩弄他前面的物件,“想吗?” 沈奚靖胡乱点点头,终于抬起头,看向穆琛:“想。” 他脸上还挂着水珠,长发贴在脸颊上,一双眼睛里满是水汽,正有些迷蒙地看着穆琛。 穆琛感到身体里窜过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他有些战栗,手上动作更快了些。 因为他还未进去,所以沈奚靖并没有办法完全勃起,所有感官都汇集到穆琛戏谑他的那两只手上,让他没有发泄的出口。 沈奚靖有些着急,他低下头,主动去亲穆琛的嘴唇:“快些吧皇上。” 他很少这样软软地说话,嗓子里好似压着烟雾,低哑柔和,萦绕在满是水汽的屋子里。 穆琛眼神彻底变了,他用力咬了一口沈奚靖的下唇,抽出手指,换上他早就激动起来的粗大物件。 “你自找的。”他话音落下,那物件的头部便挤进刚才他用手指玩弄好一会儿的入口。 沈奚靖“啊”地叫出声,随着整根没入,他身体小幅度颤抖了一下。 因为穆琛的进入,他的也挺立起来,颤颤巍巍抵着穆琛的小腹。 就着这个礀势,穆琛开始动了起来,他时而快,时而慢,时而急速,时而和缓。 沈奚靖整个人坐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在水里沉沉浮浮,因为这个礀势,穆琛进入的更深更里面,沈奚靖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只能张开嘴,高高低低的叫着。 上次沈奚靖还没这么放的开,不过今次他倒是更能体味到情事的乐趣,也更主动些。 他这样,穆琛便更得趣,腰上更加使力,把沈奚靖弄得只能紧紧抓着他,什么都想不了。 穆琛似乎积攒了许多,弄到最后沈奚靖腰都没力气了,他还没出来,沈奚靖只得求他:“皇上,还没、没好吗?” 穆琛一边动,一边咬他耳朵,笑说:“你今日可真急。” 沈奚靖死死抓着他的肩膀,在上下颠簸中说:“能,能不急吗。” 穆琛见他实在是没了力气,便用右手稳住他的后腰,左手抚摸上他前方不停滴落液体的那物。 “唔,嗯……”沈奚靖觉得全身都有些麻痹,巨大的快感袭击着他,让他不由自主扬起头。 穆琛一口咬上他的喉结,用舌头来来回回舔弄,沈奚靖终于承受不住,叫着喷发了出来,他毕竟年轻,不仅东西多,时间也长。 他全身不由自主痉挛起来,后面更是紧紧咬着穆琛的那物,那滋味太过美妙,穆琛终于身寸了出来,他似乎也积攒了很多时日,抱着沈奚靖持续了好一会人,两个人才终于平静下来。 沈奚靖有些不好意思,趴在穆琛肩膀不肯说话。 穆琛那物还在他身体里,两个人今天虽然只这一次,但时间太过漫长,都没什么力气了。 终于,沈奚靖忍不住道:“皇上,咱们出去吧,水里太热。” 确实,两个人刚亲热完,水温又热,他们还抱在一起,这一小会儿就汗如雨下。 穆琛看了看他,又与他唇齿交流一会儿,才慢慢把他拖起来,那物从沈奚靖身体里滑出来,沈奚靖不由自主呻吟起来,穆琛亲亲他的脸颊,就着热水把两个人清洗干净,拉着他走出浴池。 池边的榻是石头做的,很宽,上面铺着厚厚的褥子,两个人睡绰绰有余,他们擦干净身体上的水,穿上扔在地上的内衫,这才躺到榻上。 那榻竟有些温热,穆琛抱着沈奚靖,给两人盖好毯子,道:“睡吧。” 沈奚靖实在太累,很快便睡着。 穆琛侧躺在榻上,认真看着他的睡脸。 见他睡得安稳,也只是轻轻摸着沈奚靖的长发,他不是顶好看,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但在这个永安宫里,只有穆琛自己知道,这个人在他心里,到底如何。 他们能走到今天,是穆琛从来不曾想过的。 他以前曾答应沈奚靖,只要他能守好朝辞阁,他便还给他家宅爵位,让他出宫富足生活,但是他们似乎就应该在宫里相互扶持,阴差阳错之下,沈奚靖还是留在他身边,做这个小小的从七品淑人。 穆琛能想到,当时沈奚靖必定不情愿,必定不高兴,也必定难过。但这件事,虽然是他当时亲口答应,但其实也并不是完全由他决定。他这个皇帝,做了将近十年,可是许多事情,仍旧不是他做主。 就好比宫里那些宫侍们,他看着他们,从来不会想要触摸他们的身体,从来不想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 当柳华然与他说“吾宫里有个宫人,以前是沈家的直系,与你做宫侍如何”时,他竟发现自己满心欢喜起来。 他一直都很喜欢沈奚靖,欣赏他,尊敬他,但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直到柳华然与他说那句话,他才终于明白,他想让沈奚靖留在他身边,他想让沈奚靖成为他的人。 这时沈奚靖翻了个身,打断了穆琛的思绪,或许是有些热,沈奚靖把手伸到被子外面,穆琛笑笑,帮他把被子盖好,闭眼沉沉睡去。 一时间,偌大的浴室里安静下来,守在门口的洛林西还在为刚才里面的动静尴尬,张泽北倒是老神在在,小声念叨:“可算有嘉主子这样的,皇上也不至于整日埋在书本里。” 洛林西道:“张哥您的意思是?” 张泽北瞪他一眼,似是在呢喃道:“你还看不出吗?自打这位来了,皇上还愿意碰谁?” 洛林西脸上满是诧异,他用耳朵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确定两个主子都歇下了,才凑到张泽北身边小声说:“我一直以为,那是圣上动静小。” 张泽北撇撇嘴,低声道:“那不是动静小,那是没动静,你没看每次那些走的时候,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这倒是,洛林西仔细回想一下,确实沈奚靖做了宫侍之后,皇帝招侍寝的次数虽然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其他人都很冷静,他一直以为皇帝只是比较偏向与沈奚靖,没成想其他人都只是干坐着。 “张哥,你说,他们怎么没人讲?”洛林西又道。 张泽北简直想揍他,没好气道:“讲,讲什么,讲皇帝成天介叫他侍寝,完了自己看奏折,让他一个人睡觉? 这确实相当丢人,洛林西被张泽北一点拨就明了,他问:“那里面那位……” 张泽北对他倒是很好,有什么说什么,直接答:“里面这位,你得小心伺候,这才是个主子,这话咱们烂在肚子里。” 洛林西当然懂,他点点头,看张泽北闭上眼睛,也假寐起来。 午夜时分,张泽北敲了敲门:“皇上,到时候了。” 穆琛睡觉一向不深,张泽北也懂事,声音不高不低,不会吵醒沈奚靖,也能适当叫醒穆琛。 没多时穆琛披着斗篷从里面出来,他脸色有些不好,以前他不喜找人侍寝,就是因为不能一宿睡到天亮,总要半夜起来回宫,而现在他更烦躁些。 张泽北很会看人下菜碟,忙在他前面掌灯,边走边说:“皇上忍这个把时候,等嘉主子位份上去,您就用不到奴才这安延殿了。” 穆琛冷哼一声,却没反驳他的话。 张泽北以前就很关照他爹,算是看着穆琛长大,这宫里,也就魏总管、苍年与张泽北敢跟穆琛这样讲话,换了别人,指不定就拖黑巷里了。 穆琛不反驳,就代表张泽北说进他心里去了,张泽北心里更明白几分,便不再说话,送了皇帝回锦梁宫。 第二日沈奚靖早早便醒了,这次穆琛倒是没往死里折腾他,石榻又很热,他早起便觉得通体舒畅。 那两个惯常服侍他的宫人不在,是洛林西直接进来服侍他洗漱穿衣。 沈奚靖客气道:“劳烦洛管事了,以后叫小宫人过来便好。” 洛林西笑得极为谄媚,他说:“主子折煞奴才了,能伺候主子,是奴才福分。” 52、 一转眼便是四月,这一日沈奚靖照例早早去给柳华然请安,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沈奚靖已经换下厚重的棉袍,改穿夹袄。 这些时日他吃穿不愁,又长高了些,新一季的衣裳蒋行水给他定的尺寸更大一些,眼下穿在身上有些偏长,但不妨碍行走。 他到慈寿宫的时候,只有苏容清比他早些,这会儿正站正殿里等。 苏容清虽然长相和气,但相交起来却有些高高在上,这整个宫里的宫侍,数他身家最好,高傲些也算正常,所以,他虽然见沈奚靖进去,却连个招呼都没打,径自看着墙角摆放的迎春。 他不搭理沈奚靖,但碍于位份,沈奚靖还是要给他问安。 “苏淑人,早上安好。”沈奚靖笑着说。 苏容清瞥他一眼,短短“嗯”一声。 他这样其实也好,看不上便懒得搭理,这些日子以来,即使天天见,沈奚靖也没同他说过几句话,这会儿倒也乐得轻松。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站着,直到谢燕其、路松言与宋瑞结伴而来。 谢燕其还是面上带笑,一派温文尔雅的样子,路松言也依旧美的跟神仙一样,倒是跟在后面的宋瑞,虽然年纪比沈奚靖小,但是却很高,长的也浓眉大眼,沈奚靖第一次见他还很差异,不知道这么英气的男人是怎么被挑进宫里来的。 谢燕其与路松言一进来就与沈奚靖和苏容清打了招呼,宋瑞简单说了两句话,就一个人站到后面去了。 宫里一共就这么几个出挑的宫侍,沈奚靖不喜欢苏容清,表面上与谢燕其和路松言都不错,但是心里却对宋瑞更有好感。 他总觉得,谢燕其的温文尔雅和路松言的羞涩可爱都是装的,唯独宋瑞的低调和气才是真的,他在宫里摸爬滚打十年,自认看人还是准的,所以,平时如果没事,除了宋瑞,他从不与其他宫侍来往。 而宋瑞也与他关系不错,还教了他一套五禽戏,沈奚靖每天都要打上一遍。 在他们之后,剩下几个采人也陆陆续续到了,他们刚相互问了安,便听慈寿宫的宫人道太帝君来了。 几个青年赶紧站好,低头等柳华然走进正殿。 等柳华然坐好,才让他们几个淑人坐了。 原本他们从七品的淑人是不得坐的,但有日皇帝与太帝君讲,说都这么站着看着堵心,让几个位份高的都坐下答话,还被柳华然调笑说他心疼自己人。 柳华然今日精神不错,其实在沈奚靖看来,他每日精神都很好,总是穿着极华丽的外衫,端坐在高高的主位上,看着他们这些蝼蚁。 “太帝君昨日睡得可好?”谢燕其和苏容清与柳华然看起来关系更好,一般也都有他俩挑头讲话。 柳华然点点头,道:“吾自然休息得好,倒是你,下午还得回去休息一下。” 昨个是谢燕其侍寝,他现在看上去脸色苍白,有些恹恹的,听了柳华然的话,他只点点头,笑道:“小的知道了,谢太帝君关心。” 柳华然点点头,又问苏容清:“容清,听闻你父亲最近回京述职,你进宫也有年头,便允了你父亲进宫来看看你吧。” 说到家人,即使是高傲如苏容清,也难免露出开心的笑容:“容清谢太帝君开恩。” 他们这边说得其乐融融,沈奚靖坐在一边假装聚精会神,对于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从来都不是很感兴趣,心思还扑在昨日未看完的那本志怪小说上。 “太帝君,昨个小的学着炒了些五香瓜子,今天赶紧带了些,给您尝尝。”路松言见话题渐渐少了,便赶紧拿出东西献宝。 他样子美,做派可爱单纯,不管是不是真的,看起来都很赏心悦目,柳华然笑容更和蔼了一些,直接拿了一把嗑了起来:“哎呀,真好吃,松言就是乖巧。” 他们那装的父慈子孝,沈奚靖这边想的心潮澎湃,志怪里那个一觉醒来在荒坟旁边的少年,到底得了什么病?他还会再去那个锦绣花园吗? 他想的投入,那边已经渐入尾声,突然柳华然叫他:“罢了,你们也无趣,都散了吧,奚靖留下,吾与你有话要讲。” 沈奚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装出高兴地样子:“诺,太帝君今个可算想起小的来了。” 柳华然淡淡笑看他,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等人都散干净,柳华然才领着他进了内室的堂屋。 还是以前柳华然叫他听事的屋子,边楼南这次倒是不在跟前,只柳华然与沈奚靖两个。 柳华然自在坐到椅子上,道:“坐吧,今次有件小事。” 沈奚靖先谢过柳华然恩典,才捡了张圆凳坐下。 “前个皇儿与吾讲,说穆珏要讨你表哥做侧君。”柳华然一双眼睛扫着沈奚靖,开口道。 他声音不大,很轻,听到沈奚靖耳朵里却不是这个效果。 虽然事情他早就知晓,这会儿却不得不装出惊慌的神色,忙说:“这,这可如何是好,表哥,表哥他……” 柳华然仔细看他,见他不像是早就知道的样子,才说:“你也不要惊慌,珏儿是吾看着长大,是个好孩子,你表哥跟了他,定不会受亏待,可惜,他虽然想讨你表哥做侧君,吾也知你们曾经身份,就是做正君也无妨,可眼下……” 他话说的倒是很满,沈奚靖听了心里一阵生气,什么叫曾经,又什么叫眼下,要是没有当年那件事,他们这些子弟早就穿着官服为国为民效力,而不是困在这深宫之中,苦苦挣扎这么多年。 可他想归想,却不能这样说,沈奚靖沉默一会儿,他看起来很难过,也倒合适他现在的心情。 柳华然见他不说话,又道:“这事不是没商量,端看你如何态度了。” 沈奚靖心里一颤,终于意识到为何那天皇帝与他说“到时你只需顺着计划走便可”,原来他不仅计算了柳华然,还给他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个很妙的套住柳华然的暗示。 沈奚靖面上晦涩难辨,他看着柳华然左右为难,最后终于说:“奚靖一定好好表现,不辜负太帝君对小的的期望!” 柳华然满意点点头,让他回了。 这个事情看起来很简单,柳华然拿着他表哥的事情让他帮着找手帕,他不仅这样能逼着沈奚靖表态,一旦他拿了,那么就证明他与柳华然站在了一起,不管沈奚靖找到的对不对,他都会让他表哥做侧君,不仅给了沈奚靖一个甜枣,也让来说话的小皇帝心里高兴,一箭双雕。 但是,这样一看,却很容易就让沈奚靖知道,他对那手帕多在乎,在乎到天天盯着,想要找回来。 可是往深里想,他到底是在试探沈奚靖,还是试探穆琛呢? 如果那条手帕真的对他意义那么重大,穆琛如果真有那条手帕,还会像现在这样缩手缩脚,举步艰难吗? 沈奚靖没有问皇帝那手帕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这条手帕是不是真的存在,但是他能肯定,如果皇帝真的有这条手帕,却只选择性威胁柳华然的话,那么他就绝对不是柳华然能对付的人。 如果这条手帕,真的存在,那么皇帝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但是他偏偏没有,他只是在柳华然能容忍的地方下手,一点一点蚕食他的领地。 沈奚靖第一次为柳华然感到悲哀,他当初或许选了一个最听话最年幼的傀儡,可是随着傀儡长大,他会是柳华然最可怕的敌人。 同时,他也无比庆幸,自己当时选择站在穆琛这一方,是多么正确。 但是,他要怎么给自己创造机会,去找那条手帕拿给柳华然呢?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宫侍侍寝次数都不多,穆琛也不长来内宫走动,柳华然曾经简单说过,最近洛郡附近连遭暴雨,许多乡村造了灾,农田被淹,村民无处安置。 虽然穆琛还未真正亲政,但他却也要坐在议事厅,与群臣议事,大部分时候,他都只听,只看但不说,最后由左右相决定督办。 穆琛生辰是八月三十,也就是说,离他亲政,只剩下四个月,沈奚靖知道这一段时间最为紧张,在沈奚靖所知道的前朝政务里,只有颜家是坚定站在穆琛这一边的,其余柳家,南宫,尉迟,黎家都立场不明,很明显,柳家应与柳华然站一边,而从南宫太侍人的态度看,沈奚靖也完全看不出他跟谁关系更好,所以一切还都是不明。 不过,真的是不明吗?他总是觉得,以穆琛的能力,他会在年节之前,成为真正的皇帝。 沈奚靖有些走神,他把思绪拉回到那方小小的手帕上,又开始担忧到底如何表现给柳华然看。 第二日,穆琛给了沈奚靖一个绝佳的提示。 那时沈奚靖正在屋里看书,突然流云鬼鬼祟祟跑进来,跟他讲:“听说昨个皇上去路淑人宫里散心,把随身带的玉佩落在他宫里,今个路淑人就上锦梁宫给皇上送去了,皇上很高兴,还带他在御花园里吃茶赏花。” 沈奚靖眼睛登时一亮,他心里把穆琛夸了一通,口里吩咐流云:“快,去学个新的点心花样,明个下午,我也去看皇上。” 虽然说他这么没理由主动去找穆琛会被人讲,但这事情在先帝在时可屡见不鲜,先帝宫侍多,一个月都轮不过来,好多稍得宠的没事便爱往锦梁宫跑,先帝也从不生气就是。 不过穆琛一贯冷淡,宫侍们也进宫不长,都不太好意思先做这个领头羊,如今路松言打破了规矩,而皇帝也并未生气,这就意味着,其他人也可以去。 这是穆琛给沈奚靖的信号,沈奚靖想,或许他早就猜到柳华然用什么来要挟沈奚靖,这才给了他一个暗示。 想到这里,沈奚靖心里又狠狠感谢了穆琛一番。 53、 流云手艺还算不错,做的梅花酥饼也好吃爽口,沈奚靖特地找了一身颜色鲜亮的外衫,还让蒋行水给他束好的马尾上编了几个小辫子,这才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拉着蒋行水问:“怎么样,像邀宠的样子吗?” 蒋行水本来想夸他打扮起来更好看,结果他这么一问,到嘴边的话又被噎了下去,只能默默点头。 沈奚靖满意了,让蒋行水捧着那一盒子糕点,出了门。 他没大摇大摆,也没遮遮掩掩,就这么自自然然地来到锦梁宫,守门的宫人他不认得,蒋行水说明来意,便赶紧进去通传。 不多时,就看见杜多福领着两个小宫人出来迎他。 自从那一年他离开锦梁宫,沈奚靖只在些许大场合里见过杜多福,他还是老样子,二十来岁的年纪,却一副痨病鬼样子,这些年也没见好。 他见了沈奚靖,难得露出笑脸,让身后的两个小宫人接过蒋行水手里的东西,请了沈奚靖走在身前:“嘉主子,几年不见,您倒是越发好看了。” 沈奚靖笑笑,他今日也有些高兴,与杜多福也熟,就说:“你还是老样子,身体还是不好吗?” 杜多福摇摇头,又仔细看了看他:“这都是老毛病了,劳烦嘉主子惦记。” 他们说话也很随意,沈奚靖知道在锦梁宫里,唯有杜多福与苍年可以信任,所以与他们态度都很好 话语间,杜多福领他进了东配殿,沈奚靖对这里倒很熟悉,刚进宫那几年,他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尤其是东配殿,里面的一草一木一书一本都经他手日日打理。 时隔经年,他再来这里,只觉得恍如隔世。 那百曲千折的回廊他曾日日穿行,他看到回廊上雕刻的喜鹊,看到东配殿门口放着的那两盏宫灯,在看到那两扇重重的门扉,一瞬间觉得自己只有十岁,正拎着木桶来到东配殿门前,开始干一天的活计。 “怎么,发生么呆?”穆琛从屋里出来,拉住沈奚靖的手,把他带进屋里。 沈奚靖呆呆跟着他进屋,上下打量起屋里摆设。 除了墙角的那几盆金桔换成了海棠,其余摆设,丝毫没有变。 窗前的那一组桌椅还在老地方,多宝阁上的宝贝们也都安静地守着这个屋子,甚至书桌后面的那个一排书柜里,书本的摆放位置也还跟以前一样。 岁月,似乎并没有给这个屋子,改变什么。 “这里,还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沈奚靖说。 穆琛拉他坐到书桌旁早就安置好的软椅里,舀起茶壶帮他倒了杯崇岭雪芽,那是他平素最常喝的茶,沈奚靖以前总是给他泡,闻惯了那气味,但他从来都未喝过。 “这里朕呆惯了,不喜欢变了样子,还是这样好。”穆琛说。 沈奚靖点点头,谢过穆琛的那杯茶,端起来抿了一口。 这是他第一次喝崇岭雪芽,果真入口苦涩,但茶汤流入喉里,却又有甘甜滋味在心头。确实很好喝。 “好茶,怪不得皇上总喝这个。”沈奚靖喝完一杯,主动把茶壶舀到手里,给二人满上。 桌子上还有早就摆上的点心,那是沈奚靖带过来的,虽然只做幌子,但味道也很不错,他往穆琛面前推推:“虽然是做做样子,但这点心做得不错,皇上且尝尝。” 穆琛见他一双眼睛就盯着那碟子点心看,不由觉得好笑,便舀起一块咬了一口:“确实不错,你也吃。” 沈奚靖这才吃了起来,穆琛见他吃得开心,也发现沈奚靖似乎在东配殿里更自在一些。 说的话多了,神态也带着喜悦,没有前几次相处的时候那么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穆琛安静看着他吃,想着他们在这里相处时间长,所以沈奚靖才比较放得开,如果以后多去他宫里,说不定也能相处很好。 这个念头只在他心里闪过,便被他定了下来,沈奚靖吃完一块,才说:“皇上真是英明神武,那位想的什么,您都能知道。” 穆琛见他把话题拉回正事,便说:“其实,这些年,也算是他看顾朕长大,朕多少了解他性格,但要说想什么,还是猜不透的。只这一次咱们有备而来,才能把事情办好。” 他们确实有备而来,这次是穆琛他们挑的头,自然早就按着柳华然的性子来考虑事情,所以一直到今天,事情似乎都还顺理成章。 “皇上所言极是,但那位要的东西,小的也不能随便舀一条过去顶蘀。”沈奚靖先是恭维穆琛一番,完了赶紧把话题引到手帕上。 他不知道其他人有谁是柳华然的人,但他们的任务大概也都是找手帕,所以穆琛不可能不准备很多条备用。 果然,他这样一说,穆琛笑笑,往书桌下面一指。 沈奚靖舀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但伸手往里一摸,却发现一个暗格,他拉开来,果然见里面有一条白纱手帕。 这手帕绣工十分精巧,上面绣一株兰花,边上还提了字。 奇怪的是,那几个字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用墨写上去的,年代有些久了,字迹有些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猜出写得是什么: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这确实像柳华然要找的东西,沈奚靖把手帕折好放进怀里,这才放心下来。 他知这帕子肯定不是真的,但他又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找一条这样的过去,已经算是表现很不错了。 穆琛见他放心了,便说:“朕记得你以前喜欢看书房里的话本小说,现在还看吗?” 沈奚靖确实有这爱好,但穆琛这么一说,他却觉得自己有些不务正业:“小的宫里有些藏书,话本居多,平素就看这个,也有意思。” 其实原本沈奚靖觉得这不是件多大的事,但穆琛之后那句话却令他有些诧异。 他说:“不能只看这些,你无事时可多看《治国策》与《论道》,要是宫里没有,且打发个小宫人来锦梁宫取,看话本固然轻快,但与你不好。” 沈奚靖有些不好意思,他原本觉得私底下看些小说无妨,但穆琛都讲到明面上,他只能点点头,想着回去是不是要把幼时未学完的治学书册都看一遍。 “小的知晓了,回头一定用功。”沈奚靖认真答。 穆琛笑笑,站起身来:“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去花园下棋,如何?” 沈奚靖赶紧跟着站起来,跟着他穿过回廊,来到御花园里,后面杜多福与蒋行水远远跟着,穆琛突然拉起沈奚靖的手,不言不语往前走。 天已暖了起来,穆琛手很热乎,两个人长长的衣袖交叠在一起,形成一道完美的波纹。 沈奚靖似乎觉得有什么从他心里发酵,他想要明白,但理智却阻止了他。 这样就很好了,他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穆琛的老师南宫太傅是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治国经纶无一不通,穆琛自幼师从与他,虽说不上样样精通,但也博学多识,算是个极为有文化素养的皇帝。 琴棋书画里,他在棋之一道最为精通,书画其次,琴则只略涉及。 沈奚靖已经很多年未下过棋,他也只初入门,要说跟穆琛下,约莫授十子也赢不了,但穆琛却说只是休闲,沈奚靖也并不较真输赢,两个人竟一直对弈下来。 这手谈一道,即用棋交流,沈奚靖技艺很差,但经穆琛一个下午点拨,也渐渐像模像样起来,虽然沈奚靖从头输到尾,但临走时,穆琛还略夸他一句:“悟性着实不错,以后有闲,便可经常锻炼。” 穆琛大多时候话都不多,能给他这样一句赞赏,已经十分难得。 沈奚靖听了很高兴,点着头答应回去一定好好练习,带着蒋行水回了双璧宫。 他今日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无论怎么看,柳华然也挑不出他错处,更何况他们这事不过是暗中私事,柳华然即使想舀沈奚靖开刀,也断不会用这事找他麻烦。 几日之后,又有些宫侍断断续续过去锦梁宫看望皇帝,之后有一次秦海斌也跑了去,听说皇帝十分不开心,把他轰了回来,以后就再没人敢去。 沈奚靖挑了个晴日午后,带着蒋行水捧着一盒点心,上慈笀宫献礼去。 他在慈笀宫做了将近一年宫人,对柳华然的作息十分熟悉,知他这时已经午歇起了,天气好时,只怕在后院赏景。 果然,沈奚靖到时柳华然正在后院喂鱼,听说他来了,便把沈奚靖请了进去。 沈奚靖面上带着笑,装的十分兴奋,他步伐比平时快些,手也摆动的有些不自然,虽然做得十分隐晦,但柳华然却看出来了。 “奚靖,今个怎么有空来看吾。”柳华然让他进了亭子,在自己身边坐下。 沈奚靖小心翼翼坐下,又让蒋行水把点心盒子放在桌上,道:“太帝君打趣小的,小的刚学了新的点心做法,赶紧来给太帝君献宝,这样子小的从未吃过,还望太帝君喜欢。” 他说的虽然是点心,但暗里的意思是,他找到一条手帕,但他从未见过,只能舀来给柳华然看看,由他自己看到底对不对。 柳华然听他这么说,脸上笑容益发和蔼起来,他道:“你是个实诚孩子,想必家里人也都是好的,点心吾收下了,你且安心吧。” 他的话也是顺着沈奚靖的说,告诉他云秀山的事他答应了,让沈奚靖安心。 原本沈奚靖还想着另一套说辞,他没想到柳华然这么痛快便答应,短短的错愕一晃而过,他低着头,柳华然并没有看见。 他到底没有看透柳华然,他这次来这么一出,或许不过是闲得无聊,让他们这些小的找些事情做。 他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满脸开心,甜言蜜语与柳华然说了好半天才离开。 等他走了,柳华然让边楼南捧着那盒子回了屋子,他坐在软榻上吃茶,吩咐边楼南:“打开吾瞧瞧。” 边楼南有些紧张,他知道那盒子里有东西,但他不确定他到底能不能看。 柳华然看他头上都冒了汗,便嗤笑一声,说:“得了,打开吧,又不是真的。” 边楼南把盒子打开,把里面的点心都取出来,才看到最下面垫着的手帕,他舀出来想要给柳华然过目,却不曾想柳华然就只扫了一眼:“都赏你了,回去当夜宵吧。” 54、 这次的事情就这样平淡无波过去,云秀山出宫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二,宜结亲、祈福、入宅。 因是做侧君,所以虽然康亲王府虽然不会摆酒,但也需要挂红摆案,等吉时一到,让新人拜堂成亲。 这事定下以后,云秀山也被宫人所派去的教习管事看管起来,沈奚靖也没法把他请过来说话,不过,云秀山比沈奚靖耐心更好些,估计比他当时适应更快些。 就在沈奚靖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之时,锦梁宫那边却突然说要办一次赏花会。 皇帝穆琛给内宫各宫侍的印象,一贯比较严肃冷峻,他不爱说话,不爱笑,甚至在安延殿的时候,也都冷冷淡淡。 他突然说要办赏花会,不仅请了各位宫侍,也请了几位太侍人。 沈奚靖有些纳闷,但还是让蒋行水给他挑了一身好看点的衣裳,早早便去了锦梁宫。 虽说秦海斌与他同住一宫,但他们二人第一次见就不对盘,之后也从不结伴出门,而皇上的这个赏花会,冷宁羽是没资格参加的,所以沈奚靖独自带着蒋行水上路。 他脚程很快,走得又是宫道道,一刻钟便到了御花园,正巧宋瑞从另一条宫道走来,沈奚靖便停下,与他打招呼:“宋淑人,来得也早了?” 宋瑞走到他身前,端正的眉眼带着笑,他是十分爽朗的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不早了,等进去你就知道。” 沈奚靖原本觉得他们都提早来,御花园里肯定没人,但当他与宋瑞并肩进去,却发现宫侍里,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到了,只不过几位太侍与皇帝都还没来,上座都空着。 苏容清、谢燕其与路松言正站一起赏花,其他几个采人也都围在一起,与他们三个站得很远,简直泾渭分明。 谢燕其眼睛很尖,见宋瑞与沈奚靖来了,忙笑着迎上:“宋淑人、嘉淑人可来得晚了,这御花园景色好,怎么不早些来。” 宋瑞只是憨厚一笑,并没有答话,他一贯都是如此,虽然并不至于不与他们走在一起,但却从来不掺合他们的谈话,有点置身事外的意思。 但沈奚靖却做平易近人的路子,他本就是宫人出身,这样一来也不显得突兀:“本来来的挺早,结果我走得慢,这才迟了。” 宋瑞趁机点点头,代表他也是如此。 谢燕其笑着把他俩拉到苏容清与路松言旁边,他们这个小团体又加了两个人。 苏容清只与宋瑞打了招呼,当没看见沈奚靖,倒是路松言会做人,拉着沈奚靖要看他头上的发带,直说绣工好。 他们正说的“高兴”,外面的宫人通传,说是太帝君与几位太侍一块来了,沈奚靖跟着其他宫侍一同站好,先给太侍们行了礼,等他们都坐下,柳华然开口:“这么些个人,站着怪眼晕,都坐吧,皇儿稍后便来。” 位置都是早就摆好的,谢燕其与苏容清坐头两把椅子,沈奚靖坐谢燕其下手边,他对面是宋瑞,旁边是秦海斌,路松言坐宋瑞下手,虽然他们同位,但宋瑞比路松言岁数大,所以要坐上手。 等宫侍们都坐好了,柳华然便打趣道:“瞧瞧,果然是皇上办的赏花会,你们这些小子平素早起看吾都穿那么朴素,今个倒是都好好拾掇了一番。” 那是肯定的啊,大早起给你问安,谁有心情挑衣服穿啊,沈奚靖心里嘀咕一句,却偷偷看了周荣轩一眼。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见周荣轩了,以前他虽离开朝辞阁去慈笀宫,但周荣轩总要被请去慈笀宫吃茶,所以沈奚靖能时常见他,但他做宫侍以后,都只早上请安,这样就没机会见周荣轩了。 算下来也有快两个月,在朝辞阁时周荣轩对他与表哥都很照顾,沈奚靖也喜欢他性格,说实在的,心里隐约把他当做长辈关心。 这么一看,周荣轩气色不错,还是老样子,便放下心来。 周荣轩许是发觉沈奚靖偷偷瞧他,也轻轻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他们这相互打量,那边苏容清与柳华然说起了话,他虽然对沈奚靖他们这样的不怎么搭理,但是对柳华然与其他太侍们态度都还十分恭谦有礼。 他们几个光顾着与柳华然讲话,突然南宫插了句嘴:“让他们见天早起给你请安就不错了,还挑人穿什么衣服,美得你啊?” 南宫祈与柳华然说话一向不对付,但也很少这么不给面子,尤其是在小宫侍们面前。 他这么讲话,柳华然便有些不高兴,但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帝君,不能直接与南宫祈吵架,便只能低声念他一句:“你岁数也不小了,该说什么话还不清楚?” 南宫祈今日不知为何面色十分难看,他瞪了柳华然一眼,刚想反驳,便听穆琛声音由远及近:“南宫父侍许久未见,还是这么火爆脾气,苍年,还不快给南宫父侍上些好茶。” 穆琛这些年不再像过去那样了,无论对哪个太侍都很恭敬,就算是说话不是太好听的南宫祈,也都礼数周到,所以南宫也渐渐不再当他面发脾气。 果然,穆琛都出来讲话,南宫祈面上好看些,勉强笑道:“还是皇上有孝心,好孩子。” 穆琛点点头,从园外走进来。 他今日穿了件浅蓝色的长衫,衣服很素净,纹样竟好似从上到下渐渐散开的华青,他还未束冠,除了宫宴与早朝,平时只用玉簪固定发髻,今日他却改由发带束发,长长的蓝色发带飘在身后,衬得年轻帝王俊逸出尘。 一下子,坐着的宫侍们都看得眼睛直了,还是跟在穆琛身后的苍年轻轻咳嗽一声,他们才回过神来,想要起身行礼。 穆琛摆摆手,道:“罢了,坐吧。” 等他坐下,大家伙儿都给他请了安,苍年便吩咐小宫人们给各位主子上吃食。 因为是赏花会,所以吃食也有讲究,全部都是用花做成的小点心,配了一壶鸀茶,一壶白茶,倒也风雅。 沈奚靖对穆琛那身飘逸的衣裳不感兴趣,他比较想尝尝点心好不好吃。 穆琛眼睛往下面一扫,便开口道:“你们进宫也有些时日,除了年节时,也未坐一起吃茶聊天。咱们也算是一家人,朕看近日来天气不错,便想着坐一块赏赏景,你们且都自在些,不用拘束。” 他话音落下,一阵春风拂过,四月里天气已经极暖和,御花园里树木都已抽了新芽,早春的各色花卉竞相绽放,实在美不胜收。 沈奚靖被这景色吸引,他舀起一块点心,笑眯眯吃进口里,唔,是桃花馅的,清香甜腻,实在好吃。 除了他独自在这享受美食,其他宫侍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同穆琛说话,先是苏容清与皇上说近日讨论的那本《治学》已经看完,再是路松言说皇上的衣裳真好看,是尚衣局哪个宫人做的他也要做一身来穿,最后谢燕其道:“景色这般好,不如我们来吟诗作对吧。” 沈奚靖一口点心噎在喉咙里,他咳嗽两声,见其他人都扭头看他,只得低声道:“今个点心挺好吃。” 说完,他对苏容清与秦海滨那轻蔑的眼神视而不见,自顾喝起了茶。 穆琛坐在上面高神莫测看他们,谢燕其偷偷扫了一眼穆琛,见他没有半点表示,又道:“嘉淑人这提议甚好,我们不如用这桃花做诗如何?” 沈奚靖这次淡定了,他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太淡漠,也不能太挑头,于是装出一脸好奇样子,盯着谢燕其看。 苏容清听他们这么说,突然站起来,他现在园子里转了一圈,稍后又走回座位上,“啪”地打开他手里的折扇:“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① 他只说了两句,没再继续,但单这一句却韵味悠长,沈奚靖八岁后就没念过书,也觉得这一句做得很好。 苏容清见众人都赞他做的好,便有些得意,他正待坐下,突然穆琛道:“苏淑人才学出众,这一句便道出许多缱绻意境,赏。” 这一下,苏容清便更高兴了,甚至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有了他开头,其他宫侍们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作诗,但才学上来看,他们都比苏容清差一些,但穆琛不偏不倚,都给了赏。 甚至宋瑞也来了兴致,做了一首打油诗,苏容清见全场只有沈奚靖没有说话,心里一想他宫人出身,便开口道:“嘉淑人怎么只喝茶,也来做一首吧。” 沈奚靖许多年不曾碰诗词之类,平素看书也只看话本小说,他或许小时候喜欢这些,但这么些年过去,那些诗词歌赋早就引不起他什么兴趣,他原本想推掉这事,可抬头一看,其他人都带着嘲弄意味看着他,顿时心里难受起来。 他想让自己不把那些嘲弄的,轻蔑的眼神放进心里,可是曾经他也能在还走不稳的时候背出诗句,他也能在年幼时写出让老师表扬的大字,他七岁时便能作诗,可那时记忆太遥远,他已经记不得当时自己做的那首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这么些年,读书识字早就不是他生活的全部,或者说,那些笔墨纸张之于他一点用处都无。 在上虞时他吃不饱穿不暖,谁还会想着做那狗屁文章。 沈奚靖低下头,他有些粗糙的手在袖子里攥成拳头,再抬起头时,他脸上带着浅笑,道:“奚靖没读过书,也没什么学问,只能粗粗做一句上不了台面的句子。” 苏容清料想他说不出什么好诗,便说:“说来听听。” 沈奚靖扫他一眼,淡淡道:“桃花三点香,含苞未曾露。” 55、 他这诗意境也算是粗粗有些,但平仄不通,也只有些顺口,实在不是什么好诗,但也比宋瑞的打油诗强了许多。 穆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错,赏。” 反正他每个人都赏了,不差沈奚靖这一个,沈奚靖愉快地谢过穆琛,继续饮茶。 苏容清原本想让沈奚靖出丑,但不料沈奚靖到底有些墨水,只能把话憋在心里,不再言语。 倒是谢燕其一贯会做人,说:“嘉淑人这诗颇有意境,燕其佩服。” 沈奚靖笑笑,答:“奚靖读书不多,比你们差得远了,谢淑人谬赞。” 他们这相互谦虚起来,倒是坐在上边的南宫祈突然说:“我倒没想着你们都还有这样学问,进宫真是可惜了。” 确实,抛开别人不谈,单只以苏容清的才学,进宫确实可惜,但南宫祈这样明讲,反到像是在说苏容清攀附穆家,苏容清一听,表情便僵硬起来,他不是个很会做表面功夫的人,沈奚靖能看出他有些不高兴了。 场面有些尴尬起来,自打进了园子便一句话都没说的冯栏开口:“今个天气倒是好极,不如我们随意散来闲逛如何?” 周荣轩也赶紧道:“是呢,我许久没来御花园,这里景几乎都忘了个干净。” 在宫里,也只有他们两个太侍脾气好,每每柳华然与南宫祈不对付,都是他俩打和事,既然他们两个都开口,也算是给了苏容清面子,保了南宫祈里子,园子里的气氛也没那么尴尬。 他们说完,都把目光放到穆琛与柳华然身上,只要他们两个不开口,他们也只能这样坐着,柳华然见天气确实不错,正想说大家散开结伴去玩,却不料穆琛说话了:“冯父侍,周父侍,虽朕也想逛逛园子,不过今日还有一事,待先了了,再玩不迟。” 他话音落下,整个御花园里鸦雀无声。 沈奚靖心里明镜一样,穆琛从来不做无用的事情,什么一家人坐下赏景,都是明面上的官话,现在穆琛要讲的事,肯定才是仅此赏花会的目的。 但穆琛却比以前更会做人,他说完,特地看了眼柳华然,等到柳华然点头首肯,才给了苍年一个眼色。 苍年拍拍手,园子里的宫人们鱼贯退了出去,苍年这才走到穆琛旁,道:“前几日,这锦梁宫,丢了一方私印。” 他只说了一句,便停住,慢悠悠退到穆琛身后。 在宫里,无论皇帝丢什么东西,都是大事,何况是一方私印。 在场的宫侍们,听了苍年的话,都把心提到嗓子眼里。 苍年这一句话虽然短,却有个重要的信息,他说“前几日”。 前几日,正是他们这些宫侍轮番上锦梁宫“探望”皇帝的日子,苍年没说具体是什么时候丢的,他既然说是几日,而今个他们当时去过锦梁宫的人都被请来,其意如何,一目了然。 穆琛当了皇帝之后,已经过去十年,十年里,锦梁宫从来都没有丢过东西,可偏偏就在宫侍们轮流去锦梁宫探望之后,锦梁宫却丢了东西,无论让谁来看,丢的那方私印,都与他们这些宫侍脱不了关系。 皇帝的私印,是谁都可以用的吗? 必然不是。 当年文帝公布于众的有三方私印,一方经常显与朝臣家宅牌匾,一方可在帝外出时代玉玺颁发圣旨,还有一方只他私用,许多人都没见过。 这样一看,私印之于皇帝,显然十分重要。 虽然穆琛还未亲政,鲜少是用私印,但外人所知,他至少有两枚常用。 如今他说锦梁宫丢了一枚,那枚印到底如何样子,有何用途,一字未提,这就说明,这印对于皇帝是很重要的。 想到这里,在座的宫侍们都有些额上冒汗,他们战战兢兢,谁都不敢动,谁都不敢讲话。 一时间,御花园里气氛好似退到冬日,就连枝头的心鸀也蒙上一层灰,不再鲜亮。 就在这时,柳华然讲话了,他说:“皇上的私印是国之重物,吾知你们想要亲近皇儿,但也不能用这个法子,这样吧,你们谁要是舀了,便在散了之后独自回来,把印放这御花园里,这事吾做担保,定不会责罚。” 他说的倒是轻巧,他答应不责罚,但皇帝却没开口,宫侍们偷偷抬头看穆琛,见他面无表情吃着茶,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肃杀,与刚才带笑的模样完全不同,便都更胆战心惊。 柳华然见宫侍们都僵硬地坐在凳上,又道:“皇儿,你看如何?” 穆琛把茶杯“啪”地丢到桌上,茶碗裂开一条缝,碗里的茶水四溢开来,苍年站他身后,并没有搭理那破裂的茶杯。 穆琛用冰冷的目光在下面宫侍脸上都扫了一遍,道:“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他开了口,皇帝一言九鼎,定不会更改,其中一个人心里一松,脸上多少变化,苍年眼睛很见,一眼便看了出来。 穆琛又坐在上面看了他们好一会儿,便起身与几位太侍说:“父君,父侍,孩儿还忙,你们便在这多玩些日子,孩儿先走了。” 几位太侍自然不会拦住穆琛,柳华然也道:“不要总忙政务,要多注意身体,去吧。” 穆琛点点头,匆匆离开,苍年跟他身后离开,不多时刚撤出去的宫人们又都回来,沈奚靖用眼睛瞄了一圈,只多了杜多福一个。 虽然穆琛说叫他们继续赏景,但他都走了,剩下的宫侍便都坐不住,柳华然看他们都有些难熬,便率先与其他太侍一道离开,他们走了,宫侍们继续待在这里更没意思,便三三两两散了。 沈奚靖带着蒋行水刚走到御花园门口,便看到杜多福正一个一个往外面送人,他是锦梁宫的得力管事,宫侍们对他态度都很好,他虽然不怎么笑,但对宫侍态度也很恭敬,一时间门口有些热闹。 见那边气氛融洽,苏容清与秦海斌也在,沈奚靖不想过去自找没趣,便想从另一边门口出去。 御花园有四个门,一个连锦梁宫,一个连宝仁宫,还有西侧与东侧两扇门,西侧刚好挨着宫道,所以其他人这会儿都围在西门那边,沈奚靖见东边没什么人,扭头带着蒋行水往东门去。 蒋行水回头看看那边正聊得高兴的一群人,面上有些担忧,低声与沈奚靖讲:“他们这样巴结杜管事,实在有些不顾身份。” 沈奚靖笑笑,道:“那又怎样,杜管事是皇上面前红人,他说话是做数的。” 蒋行水一直都在宫人所,虽然他对整个永安宫里事情都很了解,但也想不到杜多福说句话那么管用,但既然主子知道杜多福管用,又为何不去那边讲几句话呢? 他心里一时间疑问重重,想要问却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愚钝,沈奚靖倒是看出他的意思,便说:“我与杜管事熟,他不是两三句话便能说动的人,行水,不能只看表面。” 他这话粗粗提点了蒋行水两句,蒋行水心里受教,赶紧巴结他两句:“是,主子说的是,还是主子聪明。” 沈奚靖白他一眼,知他与他玩笑。 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来到东门,这里倒是清静,只有一个小宫人站在门口收着,见沈奚靖与蒋行水过来,便睁着大眼睛仔细打量他一番,随后小心翼翼问:“可是嘉淑人?” 沈奚靖有些诧异,也不知那小宫人是怎么认出他的,蒋行水代他答:“正是。” 那小宫人听了答案,面上一缓,似乎松了口气,他打开门,转身道:“嘉淑人慢走。” 他样子有些诡异,但沈奚靖还是坦然走过去。 正待他要从门里穿过时,那小宫人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沈奚靖挑眉,见他满脸都是汗,似乎十分紧张,便没说什么。直接出了御花园。 这边是宫人走的小路,这个时间路上空无一人,十分安静。 蒋行水十分有眼色,直接把沈奚靖挡在后面,沈奚靖舀出刚才那小宫人塞给他的东西,是一张纸条。 沈奚靖慢吞吞走在蒋行水身后,小心打开那张纸条,见上面写:“东配殿。” 那是穆琛的字迹,沈奚靖在东配殿做了两年宫人,是不会认错他的字的。 他不知道这时候穆琛把他叫回去有何事,但还是停下脚步,道:“行水,这边走。” 蒋行水没有多问,只跟着他从小路后面穿行,锦梁宫有个刚好就在宫后小路边上,沈奚靖直接走到那里,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开了门,是苍年。 沈奚靖带着蒋行水飞快走进去,苍年回身合上门,道:“还是嘉主子聪明,奴才本来还担心您从侧门进来。” 他倒是鲜少恭维人,沈奚靖觉得有些好笑,说:“我还没那么笨。” 苍年脸上渐渐带上笑意,他只把沈奚靖送到东暖阁前,便带着蒋行水离开。 平时这个点钟,应该有小宫人在打扫回廊了。但这时回廊间却空荡荡,沈奚靖微微一想,便知穆琛清了场。 他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东配殿前,外面木门正关着,但上面那把金锁不见了,沈奚靖便知道穆琛正在里面。 沈奚靖走过去,他没敲门,只轻声说:“皇上,小的来了。” 屋里穆琛声音也很轻,他道:“进来吧。” 沈奚靖推门进去,见穆琛正端坐在书桌后面,还是下午的那身装束。 他先与穆琛见了礼,才回身关好门,走到桌前。 书桌前侧摆了一张椅子,穆琛冲他抬抬下巴,沈奚靖从善如流坐下。 他坐好后,也不讲话,先是麻利地用桌上的茶具泡起茶来,他来这东配殿不知多少次,所以很清楚穆琛的习惯。 穆琛也不讲话,安静看他泡茶,沈奚靖泡茶动作十分流畅,他在朝辞阁干多了这个活,如今做来也是行云流水,穆琛等他把两个人的茶碗都上了水,才道:“其实,锦梁宫不只丢了私印,还有一枚玉佩。” 56、 穆琛私下把他招来,定是有更重要的事。 但他这样开门见山讲出来,沈奚靖倒是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有些愣神。 按理说,拿穆琛的私印还是有些用处的,虽然一般的大臣与百姓不认得皇帝的私印,但许多近臣是必然见过的,要用它来仿皇帝的旨意,做一些混淆视听的事,并不算太难。 但是拿一块玉佩有何用? 沈奚靖虽然疑惑,但却没问出口,他只平静地看着穆琛。 他一向都很聪明,该说了才说,该问了才问,穆琛就是欣赏他这一点。 这样略一想,穆琛也就索性说:“他们十个人,朕可以坦白跟你讲,有一个是自己人,有两个年纪太小,等过些日子便放出宫去。” 他说的十个人,肯定是这一次入宫的十个宫侍,两个还未侍寝的年纪确实都是最小的,皇帝没有动,就表明他并不看好这两个人,等时间一到,就让人出宫。 剩下八个人里,他讲有一个是自己人,那他的意思便是,这个人的家族,已经站到了皇帝一边。 就沈奚靖所知,苏家,宋家与路家都有很明显的保皇倾向,也就是说这个人肯定是这三家里的。 沈奚靖低下头仔细思索一番,突然想到这些家族里,只有宋家是握有兵权,他仔细想着宋瑞的行事做派,心里有了底。 他抬起头看穆琛,一双眼睛黑黑亮亮,闪着自信与坚定,他说:“名字可是两字。” 穆琛虽然知道沈奚靖很聪明,也知他给的提示很模糊,但沈奚靖可以猜出,不过他倒没想到沈奚靖猜的这么快,眨眼功夫便给了答案。 “聪明。”穆琛脸上泛开笑容。 得了表扬,沈奚靖心里也很高兴,他冲穆琛笑笑,既然穆琛能告诉他这个,那他便可以把刚才心里的疑问问出口了:“那玉佩到底有何用?” 穆琛看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玉佩只是朕幼时贴身之物,朕父侍份位不高,那玉佩也不甚值钱,却是朕心爱之物。” 他淡淡说完这一句,然后平静地看着沈奚靖。 穆琛现在是皇帝,虽然玉佩是心爱之物,却也不能戴在身上,所以肯定放在保险的地方,沈奚靖略从他话里听出这些,又去看皇帝表情。 他看起来既不伤心,也不难过,只是简简单单回答了沈奚靖的问题,但沈奚靖想明白这些后,却有些不好受。 幼时,他也有一块心爱的玉佩。 他那一块是祖父亲手送给他的,是一块羊脂白玉,雕着一双鲤鱼,十分细腻圆润。 小时候,他可喜欢那枚玉佩,因为怕磕碰,都不舍得戴在身上,只藏在书桌里,每天睡觉的时候把玩一会儿。 后来,景泰元年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那枚玉佩。 想着这些,沈奚靖有些走神,穆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好半天,沈奚靖才回过神,见穆琛正低头看那茶杯出神,犹豫片刻,又道:“如果是他们拿的,那东西肯定还在宫中,皇上且安心,能找到的。” 穆琛抬起头,看他一眼,淡淡道:“那玉佩并不值钱,也不知为何要拿,且,玉佩与私印,并不是放在一处。” “什么?”沈奚靖听到这里,吃惊道。 穆琛见他有些迷糊,便说:“不是一人所为。” 不是一人所为!沈奚靖一直到这时,才茅塞顿开。 一开始他听穆琛说丢了两样东西,心里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他又讲两样东西并不放在一处,他心里更是觉奇怪,如今穆琛这样说来,他才意识到,拿这两样东西的人,目的并不一致。 但是,沈奚靖想到他从前在东书房打扫那两年,他可从来都没注意到东书房有穆琛的私印,更别说玉佩了。 那个时候,只要穆琛在东书房,沈奚靖一般都不在,偶尔两个人都在,穆琛习字看书,也从来都不用印,为何现在又有了? 这些念头在沈奚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不能明着问,心里又着急,于是表情更困惑了。 穆琛见他想的认真,索性把话给他说开:“准确说,这些日子来过书房一共有九人,你之后来的是毕卓阳,那日朕看过一次,东西都还在,之后一直到宋瑞来前一天,朕才发现东西不见,也就是说,只有四个人有嫌疑。” 这一次穆琛话讲得非常明白,沈奚靖在他说话的功夫脑子转得飞快,他一边数着那些人是有嫌疑的,一边想着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如何。 头三个人是路松言、他自己与毕卓阳,后两个人是宋瑞与秦海斌,他们五个是都没有嫌疑的,剩下四个,自然是苏容清、谢燕其、何辰与钟明秋。 沈奚靖想到这些,突然问穆琛:“皇上,东西都是放书房里?他们也都来了书房?” 他能马上想到这个,证明思路是正确的,穆琛赞许地看他一眼,道:“确实都在书房,但苏容清与钟明秋并未进书房。” 这一下沈奚靖更诧异了,他不知道为何有的人进了书房,而有的人没有,想到这里,沈奚靖心里的疑惑更多,他思索良久,见穆琛面上并无不耐,才问:“皇上,那他们来了,就没有宫人在一旁守着吗?” 其实沈奚靖想问的是他们来时穆琛在不在书房,但又不能直接问这么明显,只能换了个壳子问。 穆琛挑眉,他喝了口茶,道:“朕很忙,并不是很有空闲在东书房待着。”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其他人来的时候,他可不是全程相陪,只单放着那他们在书房或者御花园里待着,那他为何又让他们来呢?这样有何意义。 沈奚靖一时间脑子里混乱成团,他看着穆琛气定神闲喝茶,突然想到,也许,皇帝是故意的? 这就对了,这些宫侍里一定有柳华然的人,只要抓到这个人,就知道到底谁家站在柳家背后,从穆珏与云秀山的结亲开始,事情就一环套着一环,穆琛把一切都算的明明白白,而他今天直截了当说私印丢了,却隐瞒了玉佩,拿了私印的人心里一定很紧张,而拿了玉佩的心里只怕更慌乱,他想的是,为何玉佩丢了,皇帝反而不找,是玉佩没有用处,还是已经知道玉佩在谁的手里? 这两个人,会笨到把东西一块送回来吗? 沈奚靖想不到,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到穆琛这样是在引蛇出洞,已经很难得了。 穆琛见沈奚靖眉头紧锁,似在认真思考着什么,也不着急,他喝着茶,想着前朝的事情。 最近整个前朝气氛都很压抑,洛郡的水患还没解决,又有弹劾沐东郡守的折子压在议政堂,他虽然不发表意见,但是所有议政都要参加,最后的这些时日,他能看清很多人的面目,一次都不会放过。 所以,内宫里的事情,说实话,他没有太大心思去动作。 就算柳华然依旧稳坐慈寿宫,他也并不是很担心,八月他不能亲政,说不定十月可以,十月不行,还可以拖到明年,柳华然纵然再大权在握,也不能总是阻挡业已成年的皇帝亲政,要摆平柳家,他更需要其他的力量。 礼部不是摆设,钦天监也不都是神棍,该用到他们的时候,穆琛自然会用到极致。 但内宫里却一直不太平,皇宫就是穆琛的家,家里有不省心的老鼠,他也会觉得寝食难安。毕竟他在明面,而老鼠总是躲在黑暗里,见不得光。 他需要一个聪明的帮手,帮他解决内宫的事情。 当柳华然第一次与他讲沈奚靖的事情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考虑这个事情了。 沈奚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冷静、稳重,他很沉得住气,最重要的是,他很聪明。 正是因为沈奚靖很聪明,他才会死心塌地效忠与穆琛,他相信穆琛,所以穆琛也相信他。 穆琛发现,他们没话讲得时候沈奚靖会不知道说什么,但一旦他们分析起正事,沈奚靖又能口齿伶俐,思维敏捷,他给自己的定位很精准,虽然他是宫侍,但在他心里,他也是穆琛的幕僚。 谁说做皇帝的幕僚一定要在朝堂之上,内宫一样风起云涌,他总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 沈奚靖想明白所有这些门门道道,抬头看向穆琛,他说:“皇上有何安排。” 穆琛把他叫来,不是简单跟他讲这些,必然是有事情让他做,才会讲得这样透彻。 穆琛笑笑,道:“你做宫侍有些时日,天气也好,可多走动。” 沈奚靖眼睛一亮,有些踌躇满志:“过些天我就走动走动,一定完成任务。” 因为有了新的任务,所以沈奚靖便有些兴奋,也没有用“小的”这个自称,穆琛听了觉得顺耳多了,随口道:“你与其他人到底不同,不用老是‘小的、小的’说,称我便是。” 说实在的,穆琛要想说好听的话,可以变着花样不让人厌烦,他只讲了这一句,沈奚靖就已经很高兴了,他忙应:“我记下了,谢皇上开恩。” 正事说到这里便差不多了,但现在天色还早,沈奚靖这样出去恐怕有人看到,穆琛索性与他下起了棋。 沈奚靖这几日在屋里好好看了几本棋谱,虽然看的云里雾里,但也下得有模有样,比上次好了很多。 围棋就是这样,到底有几斤几两,一落棋盘上便知真假。 穆琛一边落子,一边道:“朕说的那些书,你要记得好好研读,有什么不懂,可问朕。” 虽然不知道为何穆琛督促他看那些书,但沈奚靖还是点点头,答:“诺,我知道了,定会好好学习。” 57、 天启十年四月二十五,礼部员外郎姜从武以“上自幼仁孝恭谦、好学敏达、博文广识,今政明勤俭,雄才大略,可堪先帝之遗风,光穆梁之荣繁”为由,上书还政与皇帝穆琛。 后以右相颜至清为首的几家相继上书表示支持,四月二十八,左相林子谦请辞相位,言“年事已高,无以堪重任,望上恕臣之大不敬,允臣致仕”。 同日,兵部尚书尉迟连上书,以林子谦 “结党营私,罔顾圣意、刚愎自用”之罪名,弹劾左相。 沈奚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与穆琛在他宫里的后院喝茶讲书。这日是四月三十,他表哥两日之后,便要离宫去康亲王府上做世子侧君。 他后院的果子都开始抽苗发芽,随意看来,满眼都是碧色。 当穆琛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沈奚靖觉得自己几乎都要窒息,他憋着一口气,一直等穆琛讲完,他才呼出那口气,放松下来。 穆琛讲完,并没有说这事后续如何,但沈奚靖却能猜到,这一次必定雷声大雨点小,那一摞一摞的奏折,只怕一个都批不下去。 “皇上,那可都压着候审?”沈奚靖小心地问。 穆琛看他一眼,有些无奈:“与你说认真研读《治国策》,你都看到哪里去了。” 沈奚靖面上一红,说真的,治国经纶他并不是很通,八岁前只大概学了个启蒙,后来做宫人,要不是他与云秀山经常找些话本来看,字都要记不清了,他再聪明,也不可能无师自通。 从穆琛念叨让他好好看书,他才开始认真看下来,但《治国策》十分拗口艰涩,他读起来非常艰难,又无师可问,只得在不懂得地方标出,等真有机会,好问问穆琛。 从上次赏花会到今日也不过十几天的功夫,沈奚靖已经把整本《治国策》看完,虽然大凡都没看懂,但用功的心可嘉。 沈奚靖也不反驳穆琛,只把书拿出来给穆琛看,穆琛随便一番,便发现内里暗藏玄机。 他稍稍看了个大概,又扫了眼沈奚靖,有些别扭道:“是朕心急了,你很用功。” 沈奚靖多有眼力价的人,马上便答:“皇上教训的是,我自当努力用功。” 穆琛又仔细看了那本治国策,想想才说:“是朕疏忽,《治国策》本就不是启蒙读物,等你回去,先把《治学》与《论道》读了,再看《国之方物》,最后在读《治国策》才能略懂。” 皇帝这样耐心与他讲学问,沈奚靖十分受教,点头表示明白。 穆琛不再与他纠结看什么书的问题,直接道:“大臣的奏折都要先经上级过目,一级一级往上呈,但监察司要弹劾重臣,却只需呈报两相与朕,这一次礼部的折子是正常递交上来,但兵部却并无监察司之弹劾权,他们上这个折子,到底有何用意,并不好说。” 沈奚靖原本以为兵部尚书尉迟连上这个折子,就表示他是穆琛这一方的人,借此以表忠心,但穆琛这样一讲,他也便觉尉迟连此意难辨,尉迟家到底是真要做保皇党,还是只在这一次搅混水,还不好说。 不过,林子谦的举动,倒是出乎沈奚靖意料,沈奚靖见穆琛表情十分悠哉,并没有为这几日的事情烦闷,便问:“那林相此举何意?” 他问完,半天没等穆琛回答,抬头一看,却发现穆琛正盯着他瞧。 沈奚靖有些奇怪,不知自己哪里问的不对,正想岔开话题,不了穆琛突然讲:“左相位子不好坐,这些年他倒是劳累,他身体也确实不好。” 他这么回答,沈奚靖便知道许多事情穆琛并不能说,便索性岔开话题。 最近几日,他看不到云秀山,只去了宋瑞、钟明秋两处串门,宋瑞他到底熟悉,去了也只一块下棋聊天,倒是钟明秋他一共都没讲几句,虽沈奚靖打着求茶花的名号而去,但钟明秋却并不热情。 在这些宫人里面,他是家世最差的一位,父亲只是个小城的知府,其他几个都不和他走动,长相也不算顶好,皇帝一年到头也想不起他一次,他也只关在宫里研究茶花。 这个沈奚靖早就打听过,他爹是有名的养花大家之后,一手伺候茶花的功夫精妙绝伦,就连极难养成的十八学士与观音白,他家一年也能出个几盆。 想要四处走动,即使和善如沈奚靖,也需要个由头。 他之所以先去找宋瑞,就是要给其他人一个印象,他开始亲近其他人。 所以当他上门找钟明秋询问如何养状元红时,钟明秋也只很生疏与他讲起茶花,并没有觉得他很奇怪。 他仔细观察过钟明秋这个人,他很低调,除了花没有其他喜欢的东西,虽然他曾经侍寝,但也比未侍寝的冷宁羽与方诚好不了多少,顶多每天能去柳华然跟前露个脸,这样的角色,以沈奚靖的角度想,他都不会用他这个人,何况精明如柳华然。 但,他既然这么低调,为何还要去锦梁宫凑那个热闹呢? 沈奚靖把当天的所见所闻与穆琛细细讲来,最后问他这句。 穆琛把手里的《治国策》翻过一页,认真找上面沈奚靖标注的问题,听到他问话,半响才道:“宫里只有两种人最打眼,一种是总与别人不同的人,另一种,则是事事都比别人好的人。” 穆琛话说的含糊,但沈奚靖一下就听明白了。 虽然钟明秋事事都低调,但他不能在这个事情上假装与别人不同,既然大家都往锦梁宫凑,那么他无论想不想去,他都要去。 所以,他连书房都没有进,只放下做样子的那盆赤丹,便直接回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显然钟明秋没有嫌疑了,沈奚靖心里下了这个结论,正想与穆琛说,想了想又按下不表。 他想到钟明秋为何没进书房,但想不到苏容清为何没有进去。 在他看来,苏容清在穆琛与柳华然他们面前一贯恭谦有礼,虽然有些表里不一,但他能看出来,苏容清对穆琛的样子不像是作假,他不知他到底喜不喜欢穆琛,但却能肯定他心里穆琛必然十分重要。 既然穆琛对他十分重要,那他为何又不进书房呢? 穆琛正等着他总结对钟明秋的看法,却不料他一转头问起苏容清当日的事情来,心里想想,便明白沈奚靖这是在谨慎行事,不由面上一缓,道:“他来那日朕刚好不在,朕不在,多福必不会让人进书房,所以他约莫等了一个时辰,等不下去,便走了。” 果然像苏容清的脾气,沈奚靖点点头,又想到穆琛既然布了这个局,为何不让人盯着书房?这样岂不更简单些。 沈奚靖想得过于关注,却不料自己已经把话说了出来。 穆琛索性放下书本,看着沈奚靖认真道:“能混进宫来替他办事,必然不是简单人,要是真有人跟着,只怕他能觉察出来,反而打草惊蛇,再一个,朕也并不知他们真要锦梁宫里的东西,原本也只是试探一二。” 沈奚靖不好意思笑笑,他刚才是在有些局限,问的问题也有些傻里傻气,但穆琛耐心与他说清,他虽然嘴里没说,但心里还是感激。 他对于自己在内宫里的位置抓的极准,他是穆琛的眼睛,耳朵,是他的幕僚,他可以看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帮助他一步一步走到至高的宝座。 这一刻,沈奚靖觉得自己何其重要,他不免想到将来,当穆琛达到他的最终目的,他沈奚靖与云秀山,又何去何从? 这些他都只能在心里惦记,他不能问穆琛,不敢与云秀山讲,只能一个人憋着。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觉,他就会想,说不定那个时候,他们就能一家团聚。 一转眼十年过去,父亲与爹爹们的样子他都已经快要记不清楚,除了名字,他也快忘记大哥到底喜欢吃什么,二哥到底会不会骑马,三哥是不是大字写得最好,四哥是不是总带他玩。 曾经他们一家人的记忆,已经快被这十年的艰难所取代,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可是,那些已经消散在尘埃里的旧事,还是渐渐淡去了光华。 如今再看他身边的一切,沈奚靖总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虽然到现在穆琛对他与云秀山都很好,但景泰那一年他就明白,这世间,最是无情帝王家,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们全家用性命来证明这一切。 他心里明白,穆琛并不是废帝,但他毕竟也是皇帝。 说不定有一日他一觉醒来,还在上虞那个破屋子里,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 沈奚靖突然不说话,穆琛抬头看他,却发现他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在他眼里的沈奚靖,从来不会这样,穆琛不知沈奚靖到底想到什么,他只是不想看他这样难过下去。 “怎么奚靖?不好受吗?”穆琛拉住沈奚靖的手,低声问他。 在沈奚靖的印象里,穆琛声音一直很清亮,他说话的时候很稳,不快不慢,但每个字都能让人听清楚,并且记到心里去。 但是穆琛问沈奚靖的这句话,声音却很低沉,他声音不大,却好似萦绕在沈奚靖耳边。 沈奚靖不自觉地抬头看他,他眼睛有些泛红,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穆琛心里一紧,手里紧紧攥住他的手:“到底怎么?” 沈奚靖盯着穆琛看了一会儿,见他面上难得有些焦急神色,心里突然有些释怀。 未来怎样,还是留到以后去想,他只要把眼下的路走好,便无愧于心。 “无事,突然想起表哥要出宫,心里难受。”沈奚靖低声道。 穆琛笑笑,拍拍他的头:“这有什么,以后有机会,朕带你出宫看他。” 58、 一转眼,便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一,沈奚靖早请时得了柳华然的赏,允他下午去看还被关在朝辞阁的云秀山。 沈奚靖已经有许久未见云秀山,此时终于能见,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里就像长了草,只见碧色,不能见泥土之褐。 这十年来,他们在宫里相依为命,就算大多日子都不在一处,但他们总是知道,有个人跟他同在宫里,高大的宫墙围起一座城,他们都困在城里,无处可去。 可是如今,眼看云秀山要出宫,沈奚靖心里还是有些彷徨不安。 他担忧许多事情,怕云秀山在康亲王府里不能适应,怕云秀山对康亲王世子心结久消不散,怕他被人欺负,怕他身体不好,怕很多事情。 当沈奚靖走向朝辞阁路上,他仍旧心中不安。 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穆珏能这样惦记他表哥,想要一辈子与他在一起,无论当年的事情如何,他能有这份心意,沈奚靖心里对穆珏是感谢的。 可云秀山到底怎么想,沈奚靖也无法知道。 他只了解,这个看似温和的表哥其实比他更倔,更固执,也更偏激。 沈奚靖就这样一路皱着眉头走进朝辞阁,朝辞阁的宫人还是那些,当年的小宫人们都变成了大宫人,他表哥如今要走,朝辞阁的人显得更少一些。 陈岁这会儿正站在院子里忙活,他在阳光下挑着布料,刺目的光芒下,那些锦缎布匹闪动着美丽的色泽,一看便知是上品。 见沈奚靖来了,陈岁笑着走过来行礼:“嘉主子,可许久未见,修竹,啊不,云侧君正在他屋里,您直接过去便可,上午主子已经跟教习管事打好招呼,不妨事。” 沈奚靖确实许久未见他,陈岁还是老样子,难得跟沈奚靖露个笑脸,沈奚靖此时思绪还未平复,便问他:“有劳陈管事了,你这是在做什么?太淑人可是要晒布?” 陈岁并不是一个经常笑的人,笑起来有些生硬,但他到底算是沈奚靖的熟人,说起话来语气都很和善:“这是太淑人要给云侧君的结亲礼,他家里也没长辈,太淑人这里东西虽然不是最好,但也还拿得出手,这些色彩艳丽的布,他自己留着也无用,便都给云侧君压亲吧。” 他这一连串话说下来,沈奚靖已经有些动容了,他知道,虽然周荣轩顶了个太淑人的名头,但宫里这四个太侍,只有他没有背景,从二十来岁便一个人苦苦坚持,能攒下这些身家,还是这些年皇帝对他多有扶照,如今他把大半都给了云秀山,不可谓是不大方。 陈岁见沈奚靖没说话,又慌忙补了一句:“当时您在慈寿宫,主子不好给你东西,只能后来的时候补上,对你俩,主子都是一个心思。” 说实在的,沈奚靖真的没往那方面想,陈岁这么一提,他才想起他侍寝之后,确实朝辞阁给过赏赐,但那时其他三位太侍都给了赏,但是仔细想来,还是朝辞阁给的东西实惠好用一些,到底用了心。 想到这一层,再加上今日沈奚靖心里难受,眼眶便红了起来。 他看着陈岁道:“我倒没想那许多,只是太淑人这些年攒下些东西不容易,都给了表哥,他以后如何是好,这些年在宫里,太淑人帮我们许多,已经是最大的恩德了。” 沈奚靖一说就收不住话,倒是陈岁摇头制止了他,笑道:“嘉主子,这些见外的话不提,您身份摆在那里,不方便给云侧君东西,主子替你办了,也不过是心疼你们孤苦无依,等主子岁数大了,你们多来看看他便是,有些话,那时候你们再直接与他讲,最贴心不过。” 陈岁伺候周荣轩许多年,与他关系一直很好,他们不比边楼南与柳华然,他们之间不带利用与算计,只是单纯的好朋友,所以他今天讲这些话,也不过是替周荣轩赚些人情。 这些事情,沈奚靖不是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周荣轩能有这一份心,这一样表态,就足够他们感念。 沈奚靖情绪有些激动,他站在那里平复一会儿,才走到云秀山的屋前。 里面很安静,蒋行水敲敲门,很快便有人过来打开。 开门这位,却是一位熟人,以前沈奚靖的教习管事,张一哲。 他见沈奚靖来了,也没问别的,只与他问了声好:“嘉主子,许久不见,您越发清俊了。” 沈奚靖倒是没想到表哥的教习管事还是张一哲,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道:“这次还是张管事操劳表哥的事,有劳了。” 张一哲正细细打量他的样子,见他举手投足已经一派大家风范,心下十分满意,笑着把他让了进去,回身又拉着蒋行水出来。 他们都很有眼色,知道这会儿兄弟俩有许多话讲。 沈奚靖背后那扇门缓缓关上,屋子里又暗了下去。 但这时外面阳光正灿烂,沈奚靖能看清屋里的一切。 这间小小的屋子,与他上次来,有了些变化。 他那张床这些日子应该是张一哲在用,只简单铺了被褥,窗下的桌子上多了许多书本,还有一些瓶瓶罐罐,一盏崭新的宫灯立在桌上,想必晚上屋里再也不会昏暗。 他表哥正端坐在床边,安静看着他。 云秀山还穿着宫装,灰蒙蒙的衣裳并不能减他半分颜色,他长得比沈奚靖更俊秀一些,五官柔和,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在沈奚靖心里,他才是正统的世家公子。 如今的云秀山已经不再是云修竹的样子,虽然衣裳还没换,但他整个气质都已经变了过来。 沈奚靖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终于知道当时云秀山去双璧宫,为何那样与他说。 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变化那么惊人,那么让人心痛。 原本,他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却在无奈在重重磨难之后,才渐渐绽放光华。 就在昨日,沈奚靖还在难过于他已经渐渐遗忘年幼时的事情,可是此时他才发现,只要他们仍如旧时一样,那么曾经的帝京沈家与帝京云家,就永远不会消失在大梁厚重的史书里。 从明日开始,沈与云两姓,会再次重燃它本该有的光芒。 想到这里,沈奚靖都觉得有些热泪盈眶。 “表哥,这几日,你过得如何?”沈奚靖慢慢走到云秀山身边,靠着他坐了下来。 他们就像小时候在上虞一样,那时候因为天气寒冷,他们晚上睡觉总是挤在一起,挨过一个一个漫长的冬夜。 云秀山很平静,他认真看着沈奚靖,缓缓冲他笑笑:“表哥很好,那位张管事,倒是个有趣的人。” 沈奚靖点点头,道:“张管事是不错,等我以后有能力,要让他去我宫里做管事。” 云秀山依旧在笑,他说:“好,表哥觉得不错。” 从沈奚靖进来,云秀山就很冷静,他只笑着与沈奚靖说话,沈奚靖还沉浸在思绪里,没有发现云秀山的异常。 因为云秀山明天就要走了,沈奚靖很舍不得,所以拉着他一直说。 云秀山就一直看着他,安静地听着。 一直到沈奚靖说得口干舌燥,起身倒杯水,才终于意识到,云秀山有些过于冷静了。 沈奚靖有些茫然,他回过头,盯着云秀山看了一会,然后坚定地说:“表哥,你还是不愿意吗?事到如今,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们去求求皇上,他或许不会为难我们。” 云秀山收起笑脸,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表哥其实,有点紧张。” “怎么?”沈奚靖放下茶杯,赶紧坐到云秀山身边,有些焦急的问,“表哥,你别紧张,皇上与我讲过,明天仪式并不繁复,也不用宴请宾客,很省事。” 云秀山听他这么讲,突然笑了,他拍了拍沈奚靖的额头,笑着说:“傻孩子,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表哥只是紧张,我离开这里,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办。” 沈奚靖松了口气,道:“表哥,过了年我便十八,不是小孩子了,你担心我什么?我每天什么都不用干,除了吃也没别的爱好,日子好过的很。” “这宫里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呢?倒是你,吃食上也要注意,要检查过再入口,你记得?” 见他又开始嘱咐这些事情,沈奚靖便把话题引开:“我刚才见陈管事在给你准备结亲礼,太淑人到底对咱们不薄。” 云秀山这会儿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他点头道:“太淑人对咱们也算用心,以后你得了机会,记得过来看看他,我并不能时常进宫。” 沈奚靖应下这话,又问:“喜服可送来了?给我瞧瞧吧。” 虽然云秀山是做侧君,但他也需要与穆珏拜堂成亲,所以有一身亲王世子侧君的正统喜服。 大梁吉服尚深色,平常人家不可服纯黑,但可服朱砂,而王亲贵族,则颜色更深,康亲王是文帝的皇弟,是睿帝穆琛的亲王叔,世袭正一品亲王爵位,其世子婚服,可服藏青,云秀山做侧君,衣服要稍浅一些,只做绛紫颜色。 当云秀山把那件绛紫色的婚服拿出来给沈奚靖看时,沈奚靖难得夸了一句:“真好看,一定很衬表哥,可惜我明日看不到,表哥现在穿给我看看吧。” 云秀山看着沈奚靖,眼睛里有沉沉的哀伤。 他知道沈奚靖当时侍寝的时候,没有任何仪式,他只是被步辇接到安延殿,就完成了一个人一生里最重要的一项仪式,虽然那时候沈奚靖什么都没说,云秀山也没讲,但他心里还是为他感到伤心与难过。 他甚至有些愤怒,沈奚靖这样说得好听是帝王宫侍,说不好听,就是个小侍。 这些事情,总是压在他心里,无法释怀。 云秀山低下头,缓缓披上那件大衫。 衣服不知道出自哪位绣工之手,虽然看起来并不华丽,但绣纹十分精致,层层铺开的丝线晕染在整个衣摆上,云秀山样貌出众,穿上这一件衣服,立马能显出世家气质。 还是要人靠衣装,他那时候穿着灰色宫装,说自己是世家子弟,他自己都不信。 沈奚靖摸了摸云秀山手臂上的绣纹,帮他理了理衣领,低声道:“表哥,你以后好好地,不要想那么多,只要不亏待自己,日子便能过下去,要是世子对你好,你也放开过去吧。“ 云秀山没答话,他只是轻轻环住沈奚靖,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 沈奚靖闷声说:“不放开,日子没发过,十年了,他们业已安息,我们还有未来几十年日子,表哥,你要好好的。” 他说完话,两个人静静站在一起很久,久到他们都不愿意分开时,云秀山给了他一个回答,他说:“好。” 大梁天启十年五月初二,这日天晴云白,和风日丽。 云秀山坐在喜辇上,被人一路拉着出了内宫正南门朱雀门。 他穿着锦衣大衫,面无表情坐在高高的喜辇之上,身形端正,面容清俊,看起来十足的世家公子做派。 张一哲与陈岁亲自扶着辇骨,送他出了宫门。 喜辇一路往和元殿而去,因是做亲王世子侧君,所以云秀山需要在和元殿拜别皇帝与太帝君,以做感谢。 张一哲看着喜辇上的云秀山,突然问他:“你到底是否愿意?” 他原本没想等云秀山回答,但到了和元殿门口,他扶着云秀山下喜辇时,却听他讲:“奚靖只有我一个亲人,这亲人是一个宫人还是一位亲王世子侧君,是不一样的。” 张一哲想了很多答案,却不料他说的是这一句。 这一瞬间,已经被这宫廷折磨得心灰意冷的张一哲,也有些动容。 有一种感情,超过了它本身存在的意义,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可以放弃一切,这足以令其他情爱,都黯然失色。 张一哲想不到什么回答的话,云秀山也只是在这么一个时间,恰好与他说了这样一个答案。 他们都清楚,这一次对话,会烂在他们心里,再不会有人知道。 云秀山拜别柳华然与穆琛,又换了马车离开永安宫。 那条长长的送亲队伍一点一点消失在宫门尽头,宫门开了又合,诺大的永安宫终又恢复了安静。 只不过,有一些事情,已然悄悄改变。 59、 穆琛的一天,是从卯时正开始的。 通常,会是苍年进到他寝宫之内,在床幔之外叫醒他。 他睡得很轻,一般只要苍年进来,他便会苏醒。 之后其他宫人便会鱼贯而入,伺候他梳洗更衣。 因为每日都要去外宫,他上午的衣裳一般都选深色外衫,只穿皇帝才能穿的黑色袍服,能显得更肃穆一些。 然后便是用膳。 穆琛的早膳用得很简单,只简单吃些面点饼食,末了再配一碗粥,也算足够。 睿帝的太师南宫泊是有名的大才子,他十分恪守礼法,不喜他人迟到散漫,所以十来岁起,穆琛每日早课,便从来都不迟到,他总是在辰时初刻以前便到前政所书房等候南宫泊,十年下来,就连挑剔古板如南宫泊,也对这位帝王学生,赞不绝口。 锦梁宫离前政所不远,穆琛总是提前半个时辰出发,他早时并不喜欢坐玉辇,只徒步而行,通常跟着他的都是苍年或者杜多福。 作为一个少年皇帝,穆琛的课业十分繁重,他不仅需要学习所有经史子集刚略,还需要修习大梁史,治国策,百工要略以及农林牧渔之基本。 穆琛一般都先修一个时辰的早课,到辰时正早朝时,才离去上朝,早朝持续时间并不太长,宣恩殿里除了穆琛其他人都站着,所以大臣们话都很精练,一般只约莫半个多时辰便可结束,之后穆琛又会赶回前政所,开始其他课业的学习。 这些种类繁多的课程要花费他一上午的时间修习,到下午,他每日都需要到上林苑习武,上林苑在外宫最偏僻位置,他不仅需要练武,还需要学习骑射。 这样繁重的一天过去,到了晚上,他仍需要把当日最重要的几份奏折看完,虽然他并不能做批注,但他需要知道,这个国家每天发生多少大事。 奏折很多,大多数时候,穆琛都直接看到亥时正以后,才休息。 这样日复一日,穆琛已经过了十年。 十年里,他从字都写不好的少年,长成南宫泊都赞不绝口的帝王,他完成了常人所不能达到的高度。 一直到最近,他许多课都已修完,空闲时间才渐渐多了起来。 右相林子谦作为整个大梁位阶最高的大臣,他的相府却非常朴素,他家并没有坐落于帝京那条最著名的繁花巷,而是选在了东梧巷的尽头,这里只是一般大臣宅院所在,大梁眼下最有实力的那些世家,则大凡落户于繁花巷。 五月初四,一直到午膳之前,右相林子谦才穿着一身深紫官服,匆匆而归。 一般早朝时间并不长,但作为辅政宰相,林子谦需要与颜至清审定大部分奏折,就算有六部尚书,这项工作也很繁重,他们一般要忙一个上午,把急报先批复完,然后综合审定前一天带回家审阅的各省事务,所以每日林子谦回家的时候,都会带着成摞的奏折,一下午都要耗在书房一本一本批复。 他和颜至清分工很平均,两个人一人一半,当天只用墨色简批,第二日审定时,如果另一人无其他意见,则会直接盖上官印,如果有意见,则会用朱批一遍,然后与六部尚书一起审定。 以工作能力而言,林子谦与颜至清是不相上下的,他们在关键政务上的批复意见十分一致,很少出现双色批,这样一来,政务实行上也并不繁复。 从天启元年开始,一直到今日,已经度过十个年头。这十年来,支撑整个大梁正常运转的这些奏折,没有一本带有玉玺朱印,几乎都是左右相之官印,极少部分是柳华然的太帝君印,大梁官制十分严谨,奏折由谁最后审定,就盖谁的官印,就算穆琛是皇帝,他一本都没有批过,也不可用玉玺朱印。 这一日林子谦回家之后,照常与正君用过午膳,独自来到书房开始工作,他工作的时候十分认真,直到林家的管家过来敲门,才把他叫回过神。 林管家推门进来,站得离书桌很远,他道:“老爷,有一位姓时的公子上门找您,说是南宫院长的学生。” 林子谦一愣,他是那种面冷心也冷的人,跟面热心也热的颜至清是两个极端,同僚们与他关系十分冷淡,除了年节,几乎不会有人上门来访。 他正君也是这个性子,他们二人过惯了这样生活,突然有人上家里来访,倒有些不适应。 姓时,又是南宫泊的学生,会是谁呢? 林子谦粗粗一想,却突然面露惊讶,他想到一个人,却不知这人怎么会来找他。 他想到这里,赶紧站起来往大门处跑,边跑边吩咐管家:“快去把正堂打理干净,备上最好的茶。” 林子谦身体单薄消瘦,因为公务繁忙,所以看上去总是苍白病弱,突然这么一跑起来,便有些吃不消,等到了大门口,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他顾不上喘口气,直接吩咐门童:“快,打开正门。” 门童有些呆住,他愣愣地打开正门,林子谦定睛一看,果然见外面等了几位年轻人。 站在中间的那位约莫束冠的年纪,穿着一身简单的浅蓝长袍,头发也只松松系了发带,他面容俊美,正含笑看着林子谦。 林子谦平素冷硬的脸上如今满是惶恐,他哆哆嗦嗦走到门口,想要说些什么。 青年并没有觉得林子谦态度有何奇怪,他依旧笑着站在那里,倒是青年身旁另一位的高大青年道:“林相,不请我们进去吗?” 他年纪比中间的蓝袍青年大上一些,身材高大结实,一看便知是练武之人。 林子谦当然也认识他,经他这样一提醒,赶紧让开了身,道:“不知大人会来,下官实在有些忙乱,大人赶紧里面请。” 林家的门童有些奇怪,在他的认知里,宰相就是最大的官了,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官,需要宰相叫大人。 但他奇怪也只是奇怪,却也不会傻到直接询问,只是呆呆看着他们一行人进了宅院,又关好门。 林子谦的家十分朴素,并没有太多的华丽装饰,他家没有奇山怪石,没有亭台楼榭,甚至没有名贵花木,有的只是普通的花草与青石板路,看起来却端庄大气。 蓝衣青年一边认真打量这栋宅院,一边道:“林相家里倒是极朴素,听说你的正君也不常走动。” 林子谦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忙答话:“我夫君不太会说话,只喜欢在家侍弄花草,家里也都按他喜好。” 整个大梁官位最高的右相林子谦与其正君,可以说是整个天启朝的佳话。 林子谦幼时家贫,全靠他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刻苦读书,十八岁连中三元,他从六品知府做起,十年兢兢业业,终于在三十岁出头时做到吏部员外郎,这样看来,林子谦官路好似并不亨通。 但相比许多熬到致仕也熬不到五品以上的大多数官员,林子谦的官路却又显得有些不同。 他到底担了柳长存学生的名头,要不然,就算他政绩再出众,也不可能在天启元年当上权倾朝野的右相,而他的正君,与他自幼定亲,算是青梅竹马,就算林子谦当年十八岁连中三元,朝中许多世家看重他,想要与他结亲,他都未答应。 而是风风光光高头大马,回家与这位出身贫民的夫君结亲。 他官做的越来越大,一直到宰相之位,往他家送小侍的不计其数,但他统统都打出门外,一个都没有留,几十年了,只与他正君在家好好过日子。 他能做到这般,也实属难得。 蓝衣青年听他念叨了一会儿自家夫君,也只含笑不答,与他一路走进正堂。 正堂里这会儿只有老管家一人在,他见自家主人战战兢兢把这位年轻的公子迎到主位上坐下,心里便明白一二,这么年轻的公子,能让林子谦迎让主位,肯定是皇家的人了。 老管家手脚麻利地先给蓝衣公子上了茶,看林子谦还站着,便不再多言,直接退出正堂,还体贴的关上了房门。 他刚一走,林子谦便直接跪下,他冲蓝衣公子磕了一个头,口里道:“微臣未想圣上突然来访,礼数不周,还望圣上责罚。” 穆琛抿了口茶,笑道:“林相不必多礼,在你自己家里,不用做这样子,起来吧,赐坐。” 他讲完,见跟在他身后的高大年轻人还站着,便道:“易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用这么拘谨,坐吧。” 下面两个大臣对视一眼,这才在堂下浅浅坐了。 穆琛悠然自得地喝着茶,边喝边赞:“林相家的茶不错,朕倒是从未喝过,是什么茶?” 林子谦一直到这时才淡定下来,答:“回皇上话,这是臣家里最好的茶,就是清风号卖的,不贵,是臣夫君最喜欢喝的沙罗清茶。” 这茶说起来并不太贵,但普通人家也买不起,相比与那些皇家御用贡茶,自然要差上许多,不过穆琛第一次喝,味道虽然清淡,但很香甜,倒是不错。 林子谦见穆琛面上始终带着笑,猜他今日心情不错。 其实,从林子谦当上这个右相,每日上朝与皇帝面对面,他就从未见过穆琛发脾气。 无论在穆琛十岁,还是如今的二十岁,他都一直很冷静自持。 林子谦历经文帝,废帝,睿帝三朝,这三位帝王里,他最看不透的,也是穆琛。 所以,在这个紧要关头穆琛突然上他家里来,林子谦一贯淡定的表情也快挂不住了,他现在十分紧张,浑身都在冒汗,生怕说错一句话。 前些日子他那封请辞的奏折,并不是胡写的,他不是为了给皇帝难看,也不是为了柳家要挟穆琛,他是真的不想干下去了。 他并不是惯会攀附权贵的人,当初柳家启用他,不过看他有这个能力。 实际上,他也用行动表达了这一点。 但是如今面临皇帝亲政,整个政局都风云骤变,他两边都承受相当大的压力,要想平衡整个局面,他每天耗费了大量心力,如今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身体不好,这一点穆琛是知道的,他知道皇上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封奏折,皇帝也只是看了,并没有表态,他当时就知道,皇帝明白他的处境,在他心中,他的立场已经很清楚了。 这样就足够了,他为大梁兢兢业业十年,能让皇帝明白他的努力,就是对他为官二十几年最好的报答。 穆琛淡然看着林子谦,见他面容已经沉静下来,便玩笑道:“这才像林相的样子,刚才你满头大汗,还真是少见,朕今日也不过来你府上看看,你不用太过拘谨。” 林子谦点点头答:“是,皇上说的是,是臣胆量太小。” 穆琛哈哈一笑,话锋猛地一转:“你胆量可不小,你才四十几许的人,谈什么致仕不致仕,林相,你还得给朕多干几年。” 听他突然谈到这事,林子谦又有些不淡定了,他赶紧擦了擦汗,忙说:“皇上哪里的话,臣确实身体欠佳,这……” 见他又要开始唠叨他身体到底有多不好,穆琛赶紧打住他的话头:“林相,朕看你家里人也不多,不如带朕随意看看吧。” 林子谦一愣,心里更拿不准穆琛的用意,只能赶紧应下:“好,皇上想看哪里?” 穆琛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就先去你书房探究一二。” 林子谦听他这么说,心里直打鼓,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带他来到书房。 他家宅院并不大,阖府除了他与他夫君,就剩他俩儿子,他两个儿子都很聪明,学问也都不错,大儿子已经在天启七年考取功名,是一等进士第十三名,因还未束冠,所以目前在翰林院修习课业。 小儿子年纪还小,才十五六岁,眼下正在青岚书院读书,并不常归家。 所以,整个林府看起来空空荡荡,穆琛与他一路走来,下人都看不见半个。 书房位置在西厢,平时下人轻易不敢过来,只有老管家每天过来打扫一二。 林子谦快走两步走在前头,先上去打开书房门上的锁,转身迎了穆琛走进书房,然后又转身关上。 这一次穆琛倒是没有四处打量,他径直走到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林子谦的书桌上有成堆的奏折,穆琛的目光从林子谦面上扫过,随手拿了最上面一本。 那一本林子谦还没审到,并不知内容是什么,只是他看着穆琛一边看一边挑眉,末了还笑了一下,心里更没底了。 穆琛突然把那本奏折合上,又换了一本看,少顷片刻,他来回看了三四本的样子,又再度拿起最开始看的那本,读了起来:“圣上年逾束冠,然内宫主位从缺,也无帝君之伴,实不利皇嗣繁延,臣请圣上尽早立君,以稳民心。” 他这句话念的慢条斯理,林子谦刚刚擦干净的汗又冒了出来,心里不停咒骂,到底是那个不开眼的,这个关头还奏立君的事,这不是添乱吗? 没看就算是柳华然也没能给穆琛塞个帝君,可见在帝君的问题上,皇帝与太帝君早就达成一致。 林子谦偷偷看向穆琛,见他并未生气,反而一脸玩味,心里更拿不准了,这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穆琛想了想,突然道:“宫里主位确实空缺已久,这事可提前复议。” 他说完,直接朝曹易泽招招手,曹易泽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拉开袋子,从里面倒出一枚白玉印章。 那印章并不大,但玉石光华,上面雕着的双龙戏珠活灵活现,一看便知出自内宫造办处。 他把印章双手捧给穆琛,又一句话不说退了回去。 穆琛抬头盯着林子谦看了一会儿,见他并没有话讲,心里稍稍满意,十分干脆地把印章盖在了那一份奏折上。 他盖完,便直接把印章扔回给曹易泽,站起身与林子谦道:“这一份,你可明日拿给他们看看,朕这一枚可从未用过,也不知字刻的好不好。” 林子谦赶紧应下,他还想说些什么,却意识到见穆琛这就要走,便闭上了嘴,跟在后面把他送了出门。 穆琛直接上了等在大门口的马车,上了车后,又掀起车帘与他讲一句:“林相府上真不错,等得了空,朕会再来。” 林子谦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马车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到宅里,他径直来到书房,急急忙忙拿起那本奏折一看,只见上面印了四个大字。 瑞华天宝。 睿是穆琛的帝号,一般情况下常人是不可用的,他自己也并不会用,所以,这一枚章上,只用瑞来代睿字。 林子谦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心里仿佛憋了一口气,他这时已经明白,皇帝突然来他府上到底是何事。从这一枚印章出现在奏折上开始,就代表柳华然的时代即将终结。 睿帝穆琛,就这样简简单单,把林子谦与他拴在了一条船上。 无论议事堂的大臣们怎么看他印章的那份奏折,穆琛都把他的行动落为现实。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 这一日,宫里是有宫宴的,趁着这个机会,内宫十一位宫侍里,有五位升了位份。 苏容清与谢燕其升正六品淑人,宋瑞、路松言与沈奚靖升从六品淑人。 当这个旨意传到议事堂时,所有大臣,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那份烫手的奏章,心里犹豫不决,徘徊不定。 60、 同样是在五月初四这一日,沈奚靖让蒋行水捧着他精挑细选的手兜与点心,上谢燕其宫里串门。 他不会像穆琛那样,一句不说就突然上门吓唬大臣,他提前一天便与谢燕其打了招呼,得了他允,才在第二天带着薄礼过去。 反正整个宫里人都知道他是孤儿,从宫人做到宫侍,身后没有家人扶持,他宫里最值钱的东西不过是穆琛赏的,那些他不好拿来送人,所以用来串门的那些小玩意,虽然并不太值钱,但也是诗语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也算聊表用心。 谢燕其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和气人,他对谁都很好,沈奚靖从来没见他掉过脸。 所以他到的时候,老远便看见谢燕其正站在秀鸾宫的门口,正笑吟吟望着他。 就算沈奚靖与他原本就不太熟悉,但他这一番样子摆出来,难免让人心里生了几分亲近。 沈奚靖也笑着快走几步过去,到了便说:“谢淑人太客气,怎么好意思让你在门口等我。” 谢燕其又笑了一下,也说:“我还想说你太客气了,过来串个门,以后不用带东西了。” “你也知道我没什么值钱玩意,但好在宫里的小子们都很灵巧,做的东西也好,拿过来与你玩玩。”沈奚靖跟着他一路走进秀鸾宫。 秀鸾宫曾经是泰帝贵侍的住所,整个宫室都十分精致美丽,它毗邻百香园,风景秀丽,宫殿精致,比双璧宫要强上许多。 它形制与双璧宫相同,中间是主位所住正殿,两侧各配两个配殿,谢燕其就住在前院右侧的那个配殿里。 实际上,当他与苏容清一同升到正七品淑人时,就应该他住到正殿里面去了。 他一直与苏容清位份相同,但他年纪比苏容清大,年长者为尊,一直是大梁千古不变得礼制,可是,当他们升到正七品淑人时,苏容清却从来都没说过要从正殿里搬出来,谢燕其出了名的好脾气,也不好跟他争这个,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苏容清到底觉得不妥,毕竟他们一个宫里住了两个高位宫侍,不能他住正殿谢燕其住在小配殿里,索性便把他正殿右侧的两个配殿都给了谢燕其,除了行走不便,地方也算是一样大了。 沈奚靖一边跟着谢燕其往里走,一边打量秀鸾宫的样子。 这里占地比双璧宫稍稍大些,正殿配殿更新一些,看起来倒是比双璧宫好了很多。 不过这一个宫里住了四个宫侍,也着实有些挤,沈奚靖倒觉得他们这样住着并不痛快。 且不说谢燕其与苏容清两个同份位的人不对付,剩下两个位份更低的平时只怕能难与他们两个相处,还不如双璧宫那样,他们三个相互都不来往,连表面功夫都不做,活的反而轻松。 谢燕其领他直接走了配殿那边的侧门,这样不会经过正殿,也好避开苏容清。 “谢淑人,你们这秀鸾宫就是精致,有空你上我们那双璧宫看看,可没法比的。”要抡起说好听话的功夫,这宫里的宫侍只怕都比不上沈奚靖。 不过,谢燕其也算是个中好手,直接回他:“嘉淑人,我们这里可不比你们那里自在,正殿都你一个人住,自然宽敞了,秀鸾宫再好,也轮不到我住正殿,呵呵。” 他这话一说出口,沈奚靖就有些诧异,谢燕其不是一个很会暴露情绪的人,如今这么说,显然是对苏容清有怨言。 但他略一想便明了,他主动来谢燕其宫里示好,谢燕其也适当与他亲近几分,倒是显得比较合理。 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到了正屋里,谢燕其又让他身边的贴身大宫人给他们上茶。 与沈奚靖的大宫人不同,他们这些采选的宫侍们都可以带家里的侍从入宫,所以谢燕其的大宫人谢遥是他家里的贴身仆役,从小与他一同长大,情分很不一般。 见他们进来,忙笑着迎上来,接过蒋行水手里的东西:“蒋哥拿着累吧,给我就好。” 谢燕其一边拉着沈奚靖分别坐到主位上,一边打趣他:“我都没好意思要嘉淑人的东西,你怎么上来就抢,快别给我丢人了。” 沈奚靖也道:“我还羡慕你们感情好呢,哪像行水,这也管那也管,我还要乖乖听着。” 他这是用蒋行水换过话题,蒋行水算是与他认识两三月余,彼此都很熟悉,听他这么说,也只低头笑笑,并不答话。 沈奚靖借着这个机会,又与谢燕其谈了一会儿别的,突然道:“谢淑人,实话跟你讲,那天我离开御花园时,听到有小宫人议论,说皇上那边已经有眉目,他已经差不多知晓印章是谁偷的了。” 他这句话说的声音很低,不得不往前探了探身体,与谢燕其挨得很近,说话的时候,他认真盯着谢燕其看,谢燕其的任何表情变化,他都能一目了然。 果然,听他这么一讲,谢燕其脸上的笑容有了细微的裂痕,但他掩饰的很快,马上便答:“哦,我那日走得早,可没听到小宫人说这个。” 沈奚靖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又小声道:“我这几天都害怕着,我看皇上那也没什么证据,万一有人诬陷别人,可怎么办?” 谢燕其听了,安抚他道:“怎么会,你别瞎想,皇上聪明着呢,不会被人误导。” 沈奚靖突然有些激动,他面色苍白,突然对谢燕其道:“怎么不会,你不知道,那天我走的迟,半路上碰到何辰折返回御花园,谁知道他去找皇上说什么。” 这事他不是胡说,那天何辰确实回去了,他自然是回去还那枚玉佩,这事穆琛与沈奚靖仔细讲过,所以沈奚靖是知道玉佩是何人所偷。 何辰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要穆琛随身带的东西,他对皇帝有意,但皇帝却对他无情,偷这玉佩,也确实鬼迷心窍。这些都是沈奚靖心里想的,他没敢与皇帝说,也不知道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何辰用意如何,但他既然也就让这事悄悄压了下去,想必心里是有些明白的。 谢燕其心中一动,有些东西从他心头冒出,想要抓,却发现抓不到精髓。 沈奚靖拿何辰试探谢燕其,是有其目的的。何辰是在谢燕其后面去的书房,也就是说,如果谢燕其动过书房,何辰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没有任何人知道书房丢了玉佩,这事情只有穆琛、沈奚靖与偷了玉佩的那个人知道,所以,何辰折返御书房到底有何目的,就显得有些扑朔迷离了。 一时间,谢燕其与沈奚靖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沈奚靖拿不准谢燕其的态度,但又不好明目张胆看,谢燕其也不知沈奚靖为何与他说这个,一时间两个人有些僵持。 突然,屋里响起“啪”的一声,沈奚靖与谢燕其一惊,扭头看去,却见谢遥不小心把茶杯掉在地上,洁白的瓷片碎了一地,看上去有些刺目。 谢遥显得有些害怕,忙跪下道:“主子,奴才手滑,您绕过奴才这一回吧。” “你出错惯了,我什么时候罚过你,没看刚才嘉淑人也吓着了,还不跟他赔个不是。”谢燕其淡淡道。 谢遥忙又给沈奚靖磕了个头,道:“嘉主子,您大人有大量,绕过奴才这一回吧。” 沈奚靖被他闹得有些不自在,只得说:“不是什么大事,你且起来,我不罚你便是。” 谢遥得了沈奚靖的赦免,又偷偷看了谢燕其一眼,这才麻利站起来,他不好叫小宫人进来收拾,便飞快地把地上的碎瓷都处理干净,站到谢燕其身后低头不语。 其实,就沈奚靖与谢燕其说的那些话,本不应该让宫人听到,但沈奚靖发现谢遥与谢燕其感情十分好,便也没让他与蒋行水出屋子,他刚才与谢燕其说话声音虽然小,要是耳朵尖的人,也是能听清的,他那些话,不止说给谢燕其听,也说给谢遥听。 谢燕其太老神在在,他总是戴着面具,很难让人抓到破绽。 但谢遥就不是了,他比谢燕其少了许多淡定与心机,以刚才的表现来看,胆子也小。 经过谢遥这么一闹,沈奚靖预备好的其他话就不方便说了,他只能与谢燕其告辞,带着蒋行水先回去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讲话,沈奚靖面上淡淡的,蒋行水也保持着沉默,一直回了双璧宫,进了沈奚靖的卧房,蒋行水才轻声开口:“刚才,谢瑶听了您的话,看起来十分害怕,您和谢淑人没盯着他看,我倒是一直在看,他很慌张,手上也抖,这才打破了茶杯。” 沈奚靖在宫里到底是谁人一方,蒋行水一直都很清楚,虽然里面的各种门道他或许不知,但许多事情,沈奚靖都有与他讲,算是极信任他。 因此这会儿,他才好与沈奚靖这么正大光明谈这个,想必心里早就清楚沈奚靖今天的目的。 沈奚靖听了他的话,笑了笑,道:“行水,还是你老练。” 蒋行水谦虚道:“主子能信任奴才,是奴才的福气,不老练一点,跟不上主子的思路啊。” “那你看那谢遥,是不是知道什么?”沈奚靖问。 蒋行水答:“主子,我们并不需要了解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我们只要知道,只有他与别人的反应不同,就可以了。” 沈奚靖有些诧异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略微一想,便懂了。 对于穆琛来讲,其实他们偷东西的动机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出那个最有嫌疑的人,牵出他身后的线。 那么这个谢遥,到底是不是这个人呢? 61、 虽然皇帝并不喜来后宫,但排在前头的那些人侍寝次数也并不算太少,这些人里,沈奚靖的次数慢慢开始多了起来,这也是为何那日赏花会,苏容清对他态度不好的原因。 穆琛对于情事并不很执着,也并不是每次都非要与他温存,有时候,他们也只是对坐在一起,由穆琛与他讲解他在书上看不懂得问题。 这位年轻的帝王少时就以学问出众而闻名,由他来给沈奚靖讲解,最好不过。 从端午节他们升位之后,穆琛就再也未招过人侍寝,一直到五月十四,他才招了沈奚靖过来,沈奚靖十分关心最近的局势,他在内宫之中,并不能方方面面都了解到,大多需要宫里的宫人给他打听消息,或是由穆琛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他叫来见面。 这一日穆琛在晚膳开始之前便让洛林西把他接了过去,路上蒋行水有些不安,他小声与沈奚靖道:“皇上这样,有违常例。” 沈奚靖面上倒是淡淡的,未说什么。 洛林西耳朵尖,一下就听到他的话,赶紧说:“无妨,咱们这一朝虽然没有,但各前朝都有旧历,嘉主子不用担心。” 沈奚靖笑笑,右手在步辇的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这是他与蒋行水的暗号,蒋行水会意,又给洛林西塞了些碎银。 他不确定将来能坐到什么位置,说不定这个从六品淑人就是极限了,与洛林西关系好些,并没有什么坏处。 洛林西这次不知怎么,死活也不肯要,最后还是沈奚靖咳嗽一声,他才收下,面上有些忐忑。 “洛管事,今日怎么了,可不像你。”蒋行水与他打趣。 洛林西自然不会说张泽北跟他私底下说的那些事,整个永安宫里,嘴最严的就是安延殿的宫人,在这里,皇帝总要进行最私密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喜欢让别人知道他在床上,喜欢什么样的人,爱说什么话。 所以蒋行水与他打趣,他也只是听了,反驳一句:“你个死孩子,还打趣你叔叔来了。” 他们一来一往之间,安延殿已经到了眼前,沈奚靖轻车熟路地去沐浴更衣,洛西林则接过蒋行水拿着的书本,直接去了东配殿交给张泽北。 穆琛一般晚膳用的早,便会早些来安延殿,那时候天还比较亮,他坐在高高的玉辇上,能看清所有身旁的实物。 他从来都不喜欢黑夜,他的父皇死在夜里,他的亲爹也死在夜里,那个废帝,他那位最残暴的皇兄,也死在夜里,晚上,总比白日危险几分。 在沈奚靖沐浴更衣的时候,穆琛正坐在东配殿看奏折,这里已经铺上了最好的地毯,换了一张更大的雕花木床,上面的被褥枕头,也都只在沈奚靖来的时候用,要说穆琛想对一个人好,那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便可以做到极致。 他毕竟是这个皇朝,最至高无上的帝王。 沈奚靖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灯下看他带来的那本书,沈奚靖这一段日子十分刻苦,为了早日达到皇帝的要求,他可谓废寝忘食,就连年幼时做课业,也没这样认真过。 穆琛捧着的那本《格略要物》只是讲一些简单的农林知识,沈奚靖一般都对这样的感兴趣,虽然穆琛给他列了一个长长的书单,但他也还是捡着喜欢看的先看。 这一点,穆琛倒是没讲他。 随着相处时间变长,沈奚靖与穆琛也渐渐开始熟悉起来。 他们独处的时候,沈奚靖也不再没话讲,当他习惯了东配殿这个环境之后,与穆琛相处便更亲近一些,当他发现无论他说什么穆琛都不太会生气之后,说话也越来越自在。 这或许说明穆琛并不讨厌他,沈奚靖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并为此高兴起来。 “皇上,这一本我大多都看的懂,只有几个地方略有些不通。”沈奚靖穿着浅黄色的内衫,走到穆琛身边坐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奚靖发现他每次来穿的内衫都不太相同,颜色和样式也多了起来,他一直以为大家都这样,便没有多想。 但浅黄色他倒是从未穿过,他不太喜欢这个颜色,太柔和,与他并不合适。 穆琛回头看他,灯光下,沈奚靖的面容出奇的柔和,那一身浅黄色的衣服衬得他更白一些,眉目透出些微的温情来。 穆琛心中一动,他放下手里的书本,伸手揽过沈奚靖的肩膀,他偏过头,找到沈奚靖的耳朵咬了一下,在他耳边道:“谁说今天要读书了?” 沈奚靖面皮薄,总很容易脸红,穆琛就吃准他这一点,每次非要逗得他满面通红,才满意。 果然,见沈奚靖脸红了,穆琛倒更兴奋一些,他拉起沈奚靖,与他一起滚到床上。 沈奚靖有些蒙,他们有些日子没见,他本以为今日穆琛要与他说些正事,原来不是吗? 他呆呆看着穆琛,穆琛也看着他。 他们对视一会儿,穆琛突然腰部用力,用身前那东西蹭了蹭沈奚靖:“走神可不好,你可得专心些。” 沈奚靖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不由自主瞪了穆琛一眼,却不料穆琛更有些兴奋,探过头来便亲吻起他的嘴唇。 他们都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清爽的气息,唇齿交融的时候,呼吸间还带着夕兰香的味道,好闻极了。 穆琛今日不知怎地,有些急躁,他动作有些粗暴,但并没有弄痛沈奚靖,倒是让他体味到不一样的感受。 他们渐渐都有些激动起来,彼此拉着着内衫,没有多久,就把那件碍事的衣服扔到一旁。 似乎忍了有些时日,穆琛的的手直接往沈奚靖的后面探去,沈奚靖有些吃惊,穆琛在床上一贯温存,前夕总要做很久才罢休,很少这样直接动真格的,这一次显然与他往常有些不同。 在他胡思乱想之间,穆琛修长的手指已经探入他后面的入口里,沈奚靖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渐渐习惯情事,但还是会不自在,随着穆琛手指的动作,沈奚靖“啊”的叫了一声。 穆琛听到他的叫声,正在抽动的手指停了下来,他低下头,盯着沈奚靖问:“痛了?” 沈奚靖不敢看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小声道:“并没有。” 穆琛盯着他看了会儿,凑过去亲了亲他,又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一直等到他加到第三根手指,沈奚靖后面那处也已经松软,他才把忍了许久的那物探道入口:“奚靖,我进去了。” 沈奚靖根本没心思想他自称用的是“朕”还是“我”,他只是胡乱地点点头,有些急不可耐地动了动腰。 说实在的,他们正当年少,虽然沈奚靖平时并不会轻易动情,但这个时候,他也同穆琛一样,想要快点发泄出来。 穆琛轻轻笑了起来,沈奚靖正想睁眼看他到底笑什么,却不料穆琛腰下一沉,猛地把那长物送进沈奚靖体内。 “啊,唔。”沈奚靖不由惊呼出声,随后便连着抽了好几口气。 这一次穆琛没有漫长的温存,没有轻轻浅浅的缓慢,有的只有暴风骤雨一般的动作。 随着他的动作,沈奚靖前面迅速抬起头来,穆琛小腹有些硬,随着他的动作,沈奚靖的那物总在穆琛身上反复摩擦,这让他几乎忘记身后有些麻痛的状况。 这一次他们几乎没有交流,身体上的动作足以让他们了解彼此的状况。 穆琛没有与他讲一些脸红心跳的话,他只是腰上用力,把他自己深深地埋入沈奚靖的身后哪一处温暖的地方。 这一次,沈奚靖难得也十分激动起来,这种暴风骤雨式的欢爱他从未体验过,这一次还是头一遭,穆琛的动作几乎迅速而有力,每一下都仿佛顶弄到沈奚靖身体的最深处,这让他的身体也随之兴奋到了极点。 他们就用这个最简单也最寻常的姿势,十分强烈、迅速、狂暴地释放了一回,沈奚靖很快便宣泄出来,这一次他有些快,穆琛却还是没嘲笑他,他只是用舌头与他唇齿交缠,然后身下用力更甚。 沈奚靖终于开始呻吟起来,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嗓音,见穆琛好半天都没有停下,那物似乎又更粗大了一些,才吃力道:“皇上,慢点,慢点。” 穆琛没有理他,一口咬住他的下唇,制止了他的话。 他开始更加迅速起来,沈奚靖觉得自己仿佛被他扔到暴风中心,全身都跟着他舞动起来。 终于,穆琛把所有的热情都宣泄在沈奚靖身体里之后,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穆琛侧躺过身体,把沈奚靖搂在怀里,他们面对着面,全身都纠缠在一起,好似一个人。 两个人就这样躺了一会儿,任凭那些快感在身体里回荡,感觉尤其满足。 沈奚靖被他盯着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身体里的余韵还在,穆琛此刻对他所有的碰触,都能让他身体战栗起来。 突然,穆琛笑了起来,虽然他经常笑,但许多时候并不开怀,不过这一次,沈奚靖却能看出他心里十分高兴,不由自主跟着他笑了起来。 这样一笑,不知为何两个人都觉得更加满足。 穆琛搂着他平静了一会人,才缓缓松开他,起身下床,他拨亮了宫灯,拿过那本书扔到床上,靠坐在床边,一页一页翻看。 灯花跳起一个波纹,沈奚靖躺在床上仰头看穆琛,越发觉得这个年轻帝王俊美非常。 他坐起来,跟穆琛靠坐在一起,开始与他谈论那本书上的内容。 灯影下,两个人长长的黑发纠缠在一起,似乎在看不见的地方,打了一个死死的结,任谁也无法分开。 他们很快便讲完那本书,沈奚靖已经有些困乏,他打了个哈欠,穆琛拍拍他,与他一道躺回床上:“早些休息吧。” 沈奚靖点点头,轻声念了句:“晚安。”合眼便要睡过去。 突然“嘭嘭”的敲门声冷不丁响起,穆琛猛地坐起身,他伸手按住想要起身的沈奚靖,帮他盖好被子,寒声道:“何事。” 门外是张泽北,他语速很快,句子也很简短:“谢淑人宫里的大宫人死了,他来安延殿闹。” 穆琛表情冷凝下来,沈奚靖感到他身上散出来的威压,一时间困意全无。 怎么这个时候谢遥死了,而谢燕其又为何要来安延殿闹? 穆琛低头见沈奚靖想要起来,又把他按了回去:“你且安置,不要出去,与往常一样。” 他说完,起身披上斗篷,吹熄了宫灯,摸着黑走了出去。 沈奚靖躺在黑暗的东配殿里,反反复复想着张泽北说的那句话,最终迷迷糊糊睡去。 62、 沈奚靖第二日一回到双璧宫,便直接进了里间,蒋行水心领神会,先去取了早就准备好的点心,直接跟进去伺候他。 昨天辛苦大半夜,沈奚靖着实有些饿了,反正是在自己宫里,便直接拿了一块吃了起来。 蒋行水站在他旁边,轻声讲来:“昨日约莫子时,谢淑人突然在安延殿外面敲门,一边敲一边喊叫,张总管与洛管事本不想让他进来,但他样子有些癫狂,一直在叫要见皇上,张总管没办法,问清他到底是何事,才让洛管事看着他,独自进去与皇帝禀报。” 沈奚靖“嗯”了一声,又拿起一块点心吃了。 蒋行水给他倒了些温热的果茶,继续道:“当时奴才也在,不过为避嫌,我没凑到跟前,后来皇上黑着脸出来,谢淑人还大声与皇上喊了几句,当时奴才没看见,但后来洛管事跟我讲,说皇上面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这倒是与谢燕其平时的做派有些违和,他不像是容易激动的人,沈奚靖看了眼蒋行水,又道:“说吧,洛林西都说了什么?” 蒋行水冲他笑笑:“主子就是聪明,知道洛管事定有话跟我讲。” “他和张泽北都是皇上的人,想必他们心里知道,我与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给我讲清楚。” 沈奚靖抿了一口茶,道。 他说的理所当然,蒋行水也听得理所当然。 “当时张总管跟着皇上一块走了,洛管事留下来,见我远远站着,便把我拉他屋里,他说谢燕其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而且极富攻击力,他都被他打伤了,他一直说他宫里的大宫人被人吊死在屋里,要皇上做主,让他找到真凶,给他一个交代 。” 沈奚靖认真听了,皱起眉头:“他说的大宫人,可是谢遥?” 蒋行水点点头,道:“正是他,主子,我第一次见谢淑人那个样子,看起来像疯了一样,披头散发的,眼睛都红了。” 眼睛都红了?沈奚靖心里觉得奇怪,他觉得有什么事情被他忽略,他仔细想了想,突然问:“一般那个时辰,皇上已经回了锦梁宫,可他怎么直接去安延殿闹了?” 蒋行水早有准备,答:“这个奴才当时也问洛管事,他也不知道为何,但是今个早些时候,主子还在休息,他突然跑来跟我讲,说昨个谢淑人是先去的锦梁宫,闹了半天苍年没有搭理他,他才来的安延殿。” 这么说来,谢燕其也不算完全失了理智,起码他还知道,如果皇上在锦梁宫,苍年是不会让他这样在宫外吵闹,那个时间,皇上不在锦梁宫,那肯定在安延殿,他倒还很聪明。 沈奚靖冷笑一声,道:“那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他到底是真受了刺激,还是装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谢遥,到底谁才是那个牵线,皇上的东西,到底落在谁手里。” 蒋行水想了想,犹豫着道:“主子,奴才昨天虽然离得远,但以谢淑人的性格,断然不会在皇上面前说话那样没有礼数,就算他不是装的,那也必然吃了不好的东西。” 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他们秀鸾宫又不像双璧宫位置偏僻,宫里的大宫人就这样平白无故死了,怎么会没人发现疑点。 也有可能他们都被下了药,神智恍惚,这才没有意识到出了事。 沈奚靖低头思索一番,突然问他:“昨个,谢燕其知道我在安延殿吗?” 蒋行水一愣,但随即脸色便难看起来,他看着沈奚靖支支吾吾,不肯讲话。 “说吧,虽然他平时客客气气,但骨子里和苏容清一个德行,说不了我什么好话。”沈奚靖冷笑道。 “那奴才便说了,主子可不要生气。”蒋行水得了沈奚靖的允,这才讲,“昨日他一开始在殿门那边闹,张总管过去说他,不要惊扰了里面的主子们,不过那谢淑人一点都不领情,直接讲,‘皇上是正主子我知道,但沈奚靖不过就是个下等宫人,靠着太帝君的恩宠才当上宫侍,他……’他这句话还未讲完,便被张总管打断了,奴才当时瞥见,张总管的脸色很难看。” 这话真是从里到外都不像谢燕其会说的,沈奚靖听了,倒也没生气,只是说:“他消息倒是灵通,宫里的大宫人殁了,他还有心思挤兑我。” 谢燕其跑到安延殿闹已经算是惊扰圣驾了,还说沈奚靖的不是,好像他真的失去理智,想要把人都得罪光了一般。 但他平时的样子太过完美,让人觉得他此番举动,实在诡异。 沈奚靖思索片刻,原本他还想着,谢遥的死或许与谢燕其有关,但谢燕其闹这么一出,事情就有些偏离常理,这样一来,谢遥的死,就不好说了。 这到底是谢燕其有意为之,还是情之所至,他也着实分析不出来。 沈奚靖看了看外面天色,扭头吩咐蒋行水道:“下午你让三彩给锦梁宫送些吃食过去,就当我巴结皇上。” 虽然蒋行水心里对三彩比较满意,但也还是担心:“三彩到底年纪小,不如奴才去吧。” 沈奚靖摇摇头,道:“我走哪里都带着你,你去太扎眼,三彩几乎不出宫,他去合适。” “还是主子考虑周到,”蒋行水恭维沈奚靖一句,“待会儿我就嘱咐他几句。”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意思了,蒋行水见沈奚靖明显还有些饿,便赶紧出去吩咐用早膳。 一整个上午,沈奚靖都在屋里看书,不知道为何,他有些心慌,似乎有事要发生。 果然,下午的时候,三彩还没出宫门,便有一位锦梁宫的宫人送来礼折,说让沈奚靖下午去百香园的飞露凉殿,皇上有请。 一直到这时,沈奚靖才觉得事情有些大了,既然礼折都拿了来,那肯定他们这些宫侍都要去,要是再紧急一些,太侍们也是要去的,就是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沈奚靖心里有些没底,但一想到穆琛也在,又安下心来。 在他看来,穆琛一直都能看清整个局面,这一次,希望也可以。 中午沈奚靖用过午膳,没坐一会儿,便领着蒋行水去了百香园,从他这双璧宫到百香园稍有些远,要赶在未时前到,他就要早些动身。 五月当午的日头也不算太毒,他只简单穿了一件长衣,外面穿着蜀缎的外衫,并不热。 等他们到百香园时,便看到李暮春站在园门口,见沈奚靖来了,连忙迎上来:“嘉主子,前些年一别,您身体可好?” “我可好着呢,李管事好久不见了。”几年不见,李暮春也当上了管事。 李暮春毕竟在朝辞阁做过一段时间,与沈奚靖也算熟,这么说来,沈奚靖有当年在锦梁宫做了那两年,与大部分锦梁宫的宫人关系也算不错,这层关系用到现在,倒让他行事方便许多。 不知算不算运气好。 李暮春笑笑,带着他往里面走,沈奚靖从未来过百香园,这里又很大,苍年早就嘱咐过,怕他找不到飞露凉殿的路,才让他过来迎。 百香园花草树木很多,正值花期,许多花都绽放着美丽的色彩,沈奚靖一边跟着李暮春往里面走,一边道:“这里风景到真的挺好,怪不得他们都想来秀鸾宫住。” 秀鸾宫离得近,自然想来便能来玩,但像沈奚靖住双璧宫,走过来也要半个时辰,着实累人,哪还有心思玩。 李暮春笑道:“嘉主子可不知道,这百香园,也只太侍们过来玩玩,宫侍们可不常来。” 沈奚靖有些惊讶,问:“这是为何?” 李暮春放缓脚步,在他身边轻声说:“这还不简单,因为皇上是不来这里的,他们过来,又有什么用。” 听李暮春这么一说,沈奚靖才意识到他的想法跟其他宫侍不同,不过这里景致确实很好,这诺大的园子成天空着,还真是浪费。 两人讲话的功夫,便来到飞露凉殿,因还未到夏时,凉殿四周这会儿垂着纱幔,多少挡些风。 沈奚靖老远便看到里面有些人影晃动,正想问李暮春都有谁先到了,却不料李暮春很是机灵,直接告诉他:“皇上、苏淑人、宋淑人、毕采人都已经到了,谢淑人、路淑人、何采人、秦采人还未到。” 苏容清与毕卓阳早到是应该的,宋瑞的栖霞宫离这里也不算近,他不喜迟到,同样来得早,沈奚靖倒是有些诧异谢燕其还未到,按理说今天的事,定是他宫里的事情,他应当最早来的。 李暮春把沈奚靖迎到门口便站住了,蒋行水与他道了谢,听完李暮春的唱名,才跟着沈奚靖走进去。 里面的桌椅摆设与之前在御花园时十分相似,沈奚靖粗粗一看,穆琛正坐主位上面无表情看书,下面的苏容清、宋瑞与毕卓阳也按上次的顺序坐下,凉殿里很安静,没有人讲话。 沈奚靖走到穆琛跟前,先给他行了个弯腰礼,道:“给皇上问安。” 穆琛翻了一页书,随意道:“恩,坐吧。” 沈奚靖也照着上次的位置坐了,蒋行水给他倒了茶,这才站到他身后。 从他进来,一直到他坐下,也就他与穆琛说了两句话,其他人都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不多时,剩下的宫侍们才陆续到来,除了谢燕其,所有人都到了。 穆琛扫了一眼下面局促坐着的人,放下手里的书。 他漆黑的双眼冷冷扫过下面每一个人,开口道:“你们消息都很灵通,秀鸾宫的事,都知道吧?” 皇帝这么问话,又有谁敢回答? 穆琛也习惯于这样的场面,他看了一眼苍年,正想让他把事情讲了,却不料谢燕其突然从侧门进来。 他来得十分突然,外面宫人也没通报,就这样直直闯了进来。 穆琛十分轻微的皱了眉头,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淡然盯着谢燕其看。 说实话,今日谢燕其的状况仍旧不好,他头发有些乱,衣服也皱皱的,好似并未换过,一张脸苍白至极,眼睛红肿无神,看起来精神很差。 不过今天谢燕其再也不敢那样与穆琛讲话,进来先与穆琛行了礼,才坐到他的位置上。 穆琛玩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折扇,道:“既然你来了,你自己讲吧。” 谢燕其得了他这句话,颤颤巍巍从他座位上站起,看着他们这些人道:“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宫里的事,我已经请了太帝君的口谕,允我彻查我宫里大宫人谢遥的死因。” 他这一句话,犹如石头扔进水里,惊起无数波浪。 沈奚靖仔细盯着他看,今日的谢燕其,脸上早就不见平时温和的笑,他僵着脸,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很冷硬。 按理说,宫里不知道每天死多少个宫人,当初朝辞阁一宿死了两个,不也就这样按了下来,怎么到了谢燕其这里,就得彻查了? 沈奚靖有些疑惑,但从他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变化,他低着头,认真看着自己的手。 这一次,柳华然允许他彻查,到底是何目的? 谢燕其说完那句话,凉殿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没人动,也没人讲话。 过了好久,穆琛才突然说:“回头朕吩咐下去,叫宫人所督办你这事,这就散了吧。” 穆琛说完这句,在场的宫侍们脸色可都不好看了。 这大中午的,把他们叫来,就为听谢燕其这么一通话? 折腾到最后,还不是要给宫人所督办,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何苦过来费时。 但他们却什么都不能说,正在宫侍们都要起身离开之时,却听柳华然的声音飘了进来:“依吾看,这事得好好查查。” 63、 只见柳华然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外衫,缓步从凉殿正门进来。 他猛然一现身,凉殿里的宫侍们都吓了一跳,就连穆琛也挑了挑眉,站起身与他讲:“这些小事,怎么好劳烦父君亲自过来,苍年,看座。” 苍年自然不用他吩咐,早就在穆琛右手边摆好了椅子,柳华然走过去,一边坐下一边道:“皇上最近事务繁忙,这事吾自然要替你考虑一二。” 到底是在替谁考虑,这事可拿不准,穆琛笑笑,没有答话。 皇上不说话,柳华然也不在意,继续道:“皇儿你眼看也大了,宫里的宫侍们也日渐多了起来,这要是有个凶犯在宫里,吾也不放心,这事应当查清楚的。” 反正柳华然要做何事,总归能拿出像样理由,左右不过他一句话的事,简单得很。 穆琛听他讲完,便道:“儿子也未说不查,先帝在时,这宫里没了宫人,都是宫人所在管,所以这次,儿子便也这样安排,父君的意思是?” 柳华然接过边楼南递过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道:“虽说都是宫人所在管,但吾一直都在位上,每次出了事,也都有吾督办,皇儿,这宫里,还是得有主位管事。” 穆琛听了他的话,虽然心里觉得十分棘手,但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宫里的宫侍,目前位份最高的就是苏容清与谢燕其,但他们两个,一个孤傲清高,一个又与谢遥情谊深厚,实在都不宜督办此事。 并且,无论他们哪一个,都够不上四品主位,不仅够不上,差的还有点远。 其实在他看来,这宫里的宫侍们,没有哪个比得上沈奚靖稳重懂事,也没有哪个比得上沈奚靖聪明伶俐,要是柳华然不在,他可把事情放心交与沈奚靖,但这事柳华然既然插手,他就不好让沈奚靖冒这个险了。 谁知道这次柳华然到底打什么主意? 正在穆琛心里徘徊不定时,谢燕其突然说话了。 他起身朝穆琛与柳华然跪下,磕了三个头,才道:“皇上、太帝君,这事发生在小的宫里,小的不好插手,小的觉得,我们那秀鸾宫的人都不好插手,毕竟夜里已经锁了宫门,只怕秀鸾宫的人嫌疑最大。” 这话有些不好听了,苏容清当场就要翻脸,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下去,不顾穆琛与柳华然在场,大声说道:“依我看,你殿里的人才最有嫌疑,何苦拉上别人给你垫背。” 谢燕其根本没有理他,继续道:“小的请皇上、太帝君旨,允宋淑人、嘉淑人与路淑人联合宫人所一起督办此事,除了我们秀鸾宫的人,就他们三位位份最高,由他们督办,小的也很放心。” 他这倒是不含糊,之前苏容清被他说有嫌疑,如今其他三个淑人都被他拉了进来,这要是能查出来还好,要是查不出来,还不得说他们督办不力? 谢燕其一串话讲完,宋瑞、沈奚靖与路松言还没反应过来,苏容清倒不干了:“谢燕其,你可真厉害,你真把我当凶手了?先不说你那个大宫人我都不知叫什么名字,就说你每天晚上都要锁院门,也没人能进你的配殿吧?” 谢燕其这次倒是没忍住话,回他:“咱们一个宫里住了那么久,你不可能不认识谢遥,你那大宫人跟他经常有来往,别以为我不知道,反正这殿里,你嫌疑最大,我没说错什么,你怎么反应这么大?是心虚了还是害怕了?” 他们你来我往,似乎想要在这飞露凉殿吵起来,柳华然皱起眉头,他把茶杯“嘭”地扔到桌子上,杯盖没有盖住,掉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看着下面的两个年轻人,冷声道:“放肆。” 他这一句放肆,说的声音不大,但里面包含的压迫却十分骇人,苏容清一惊,赶紧从坐上站起,扭身跪到谢燕其身边:“小的该死,请皇上、太帝君息怒。” 谢燕其也赶紧说了一句,穆琛没有表示,就看着下两个人低头跪着。 柳华然的目光从殿里的其他宫侍们脸上扫过,最后停在谢燕其的脸上:“你们两个,让吾太失望了。” 他这话说完,凉殿里一瞬间安静至极。 少顷片刻,穆琛寒声开口道:“六品淑人谢燕其,御前失仪,行言不端,即日起,降为从七品淑人。六品淑人苏容清,御前失仪,即日起,降为从六品淑人。” 这是采选以来,第一次有宫侍因犯宫规,被降份位,一时间,凉殿里的宫人们都白了脸色,噤若寒蝉。 谢燕其原本是正六品淑人,一下子连降三个位份,穆琛也确实够狠。谢燕其脸色一白,看上去比刚才还要难看。可他又能说什么,他闹之前已经想到了这些结局,反正只要他父亲还在,他早晚能升回来。 “小的多谢皇上开恩。”末了,谢燕其也只能惨白着脸回答。 穆琛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到苏容清身上,穆琛淡淡看着他,苏容清很快便要跪不住,整个人都抖了起来,穆琛末了才道:“苏容清,你不满意?” 这一次苏容清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了,他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闷声答:“小的谢皇上开恩。” 苏容清话虽然这样讲,但他这个只降了一个位份的人,却显得比谢燕其更失魂落魄。 穆琛做这一连串处置,柳华然脸上一直都淡淡的,他坐在一边,一直等到苏容清谢过圣恩,才开口道:“皇上还是仁慈,对你们也并不严厉,吾希望你们回去都好好自省,省的与他们两个,一样下场。” 他说完,在场的宫侍都低声“诺”了一句,柳华然又说:“燕其平时乖巧懂事,吾知你与你那大宫人感情好,但也不要失了本分,容清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燕其说的又没有错,你着什么急?” 他一句话点了两个人,不偏不倚,都挨了骂,两个人本来就刚被降了份位,这会儿又被柳华然补这一句,脸色更是难看,但他俩可不敢再说什么,闷声给柳华然磕了三个头,这事才算揭过。 柳华然说完这一大串话,突然抬起头,把目光从路松言,宋瑞脸上扫过,最后落到沈奚靖身上。 沈奚靖只觉得一股无声的冷意在凉殿里蔓延,明明已经是初夏时节,却让他遍体生寒。 柳华然认真盯着沈奚靖看一会儿,穆琛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攥起拳头。 就在刚才这个瞬间过去,穆琛突然发现,着整个凉殿里,沈奚靖突然成了个位份最高的宫侍。 虽然他与路松言、宋瑞处于同一位份,都是从六品淑人,但沈奚靖有赐号,算是比其他两人要隐约高那么一些,想到这里,穆琛心里对谢燕其与苏容清越发不满起来,他不能肯定,刚才两个人那一连串对话,是不是早就设计好的?如果只是临时起意,那一切也太凑巧了。 但刚才的旨意都是他自己下的,君无戏言,想改已经不可能了,二十年来,穆琛第一次有些焦急,他担心,这件事情,会不会波及到沈奚靖,会不会让他陷入危险。 从来不曾有过的情绪占据他的心,让他坐立不安,让他彷徨失措。 但他心里这样想,脸上仍旧一派风轻云淡。 柳华然盯着沈奚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奚靖,你现在也算是宫里位份最高的宫侍了,按宫里规矩,这事,怎么也该由你来督办,你看如何?” 他就这样点了沈奚靖的名字,沈奚靖心里一阵错愕,这才意识到,突然之间,他莫名成了位份最高的人,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在柳华然宫里做宫人,每天从早忙到晚,卑微渺小。 沈奚靖有些茫然地站起身,但转瞬功夫,他便已经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这件事的矛头为何最后会指向他,这难道就是柳华然的最终目的吗? “小的承蒙太帝君垂爱,十分感激,可小的从未办过此事,如若……”沈奚靖尽量让自己显得惶恐不安,他磕磕巴巴说着,却被柳华然打断。 “奚靖,你进宫得有十来年了,在场的宫侍们,除了你,再找不到第二个熟悉永安宫的人,你是从吾宫里出来,吾知道你聪明稳重,这事,交给你办最好不过。” 柳华然一口气说完,继续道:“这样吧,吾给你一旬时日,你如果查清了,吾让皇上给你升位份,要是没查清,也不会怪罪于你,如何?” 沈奚靖心里有些不安,似乎从更早的时间开始,从他听到张泽北在安延殿东配殿外面喊穆琛时,那种不安就藏进他的心里,如今,他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十几天的日子,在宫里要想查清一个宫人到底怎么死的,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虽然柳华然说不会怪罪于他,但督办不利这种罪名,他随口便能说出来,他不是皇上,没有君无戏言这样约束,到时候想让沈奚靖如何,沈奚靖都不能反抗。 沈奚靖的心脏剧烈的鼓动起来,即使柳华然用“如何”来问他,但他又怎么能拒绝太帝君的命令呢? 但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沈奚靖茫然站在原地,低着头,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穆琛说话了,他是对着柳华然说的:“父君,沈奚靖到底年轻,位份也不高,这事让他一人督办,只怕不妥。” 柳华然似乎没想到穆琛会提出这个意见,他有些意外地问:“哦?皇儿看如何来办?” 穆琛脑力飞快算着,末了,他沉声道:“虽然沈奚靖有赐号,但宋瑞与路松言毕竟与他同位,不如让他们三个一同督办如何?” 沈奚靖听到穆琛说这一句,心里大石终于落地。 穆琛到底狠辣,不仅把路松言拉给他当垫背,也把宋瑞插进来与他一起协力,就算最后他们没有查清,三个人一同挨罚,也不会比一个人更惨,沈奚靖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他出了一身冷汗。 似乎早就料到穆琛会这样安排,柳华然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笑笑,道:“还是皇上想的周全,就依你办,沈奚靖、宋瑞、路松言,吾命你们三人彻查秀鸾宫一事,你们自当尽力,有事可吩咐宫人所协办,十五日之后,不管你们查到什么,吾都要一个答案。沈奚靖,你位份最高,此事由你牵头,你们可不要让吾与皇上失望。” 沈奚靖、宋瑞与路松言三个连忙答:“小的谨遵懿旨。” 64、 柳华然吩咐完那些事,便叫他们径自散了,他与皇帝一前一后离开凉殿,剩下大小宫侍们面面相觑。 苏容清第一个走的,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离开,只有谢燕其、沈奚靖、路松言与宋瑞四个人留了下来,谢燕其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他看起来还是恍恍惚惚,呆呆看了看另外两个人,末了对沈奚靖说:“嘉淑人,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我宫里瞧瞧吧,如何?” 他倒是真的有些急了,沈奚靖这几日对他算是略有改观,现在的谢燕其,看起来才有点人情味,他能为谢遥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 不过,一直到这个时候,沈奚靖都觉得整件事透着古怪。 沈奚靖想不透谢燕其的想法,也想不透柳华然的,如果谢遥是因为偷了印章而被杀,那么他很有可能是受柳华然指使,在谢遥情绪波动之后,柳华然派人杀了他是理所应当的。 事情真的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允许谢燕其来彻查此事。 更不会给谢燕其这样大的权利,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皇帝难看。 而谢燕其,到底是不是因为从小一同长大的谢遥死了,而失去理智了呢? 在沈奚靖看来,这不太可能。 谢燕其一向都把情绪掩饰的很好,沈奚靖自打做了宫侍,已经三月有余,这期间,他也没见谢燕其跟谁红过脸,他很会做人,在宫人间的口碑也一向都很好。 就算他跟谢遥感情深厚到犹如兄弟,他也不会这样失常,虽然他现在的样子作为常人来讲确实合乎情理,但他们是宫侍。 讲不好听一点,没有哪个宫侍,宫里头没死过人的,谢遥不过是天启朝的第一个,他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并且,沈奚靖心里一直抓着最关键的那一点,谢燕其到底是不是柳华然的人。 从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应该是,但谢遥死的蹊跷,那方私章也一直没有找到,他咬着不放,死活都要彻查,理由就很耐人寻味了。 到底真相是什么呢?沈奚靖想到这里,突然又有些热血沸腾。 虽然他总是与蒋行水说,现在吃得好睡得好,每日看看书种种菜,日子过得很舒坦,但他心里,却总觉得有些无聊。 这些年,忙忙碌碌的生活已经深入他的身体各处,这样闲下来,他有些不能适应。 如今柳华然给他找了个事,虽然他一开始很茫然,很不安,但是很快,他便觉得浑身都精神起来,沈奚靖心里自嘲一句,还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反正百香园离秀鸾宫更近,走几步路便到了,沈奚靖询问了路松言与宋瑞的意思,四个人便一起动身,往秀鸾宫去。 他们出了飞露凉殿,沈奚靖眼尖,一眼看到李暮春仍旧站在门口,便问:“李管事怎么还不离去?” 李暮春给他们四个行了礼,答:“苍总管已经吩咐奴才,这十几日主子们有何吩咐,都可与奴才讲,奴才自当尽力。” 他这话的意思虽然是说苍年让他给他们打下手,但实际上,他们几个心里都清楚,他不过是皇帝的眼睛,沈奚靖笑笑,先与他讲了几句客气话,最后才说:“李管事,我们这就要去秀鸾宫先谈访一二,不如你帮我们去宫人所问问,这次协力督办的是哪位管事,让他赶紧来秀鸾宫一趟。” 李暮春又向他们四个行了礼,笑道:“奴才这就去,几位可在秀鸾宫稍等片刻。” 他说完,快步走了,剩下的宫侍们慢慢往秀鸾宫去。 一路上,他们四个都很沉默,直到看见秀鸾宫精致的屋檐,路松言才问:“沈哥哥,你认识刚才那位管事?” 沈奚靖点点头,道:“以前一个宫里,做过事。” 对于自己做过宫人这一点,沈奚靖从来都很淡定,他也从来都不掩饰,在他看来,这没有什么好丢人的,他在宫里勤勤恳恳十年,他自认已经做得很好,没什么需要遮掩。 路松言眨巴眨巴眼睛,冲沈奚靖笑笑。 他似乎很喜欢做这些可爱的表情,看起来很天真可爱,透着一股灵动劲,配上他那张脸,倒真是绝色。 可是眼下皇上又不在,宋瑞根本就不关心别人如何,谢燕其正低着头胡思乱想,只有沈奚靖一个人在跟路松言说话,也不知他是笑给谁看。 他们年轻,脚程很快,不多时已经走进秀鸾宫的配殿里。 谢遥作为谢燕其的大宫人,他是独自住在前院的侧房里的,他屋子不大不小,比沈奚靖当初在慈寿宫的那间稍小一些,不过却比双璧宫里蒋行水的屋子要更精细。 里面的家具都是胡桃木的,看着也很新,想必谢燕其平时对他不薄。 刚刚过了午膳没多久,这会儿日头当空,沈奚靖也不含糊,直接进了谢遥的屋子看。 谢遥的屋里除了那些家具,桌面上摆着的,似乎名没有特殊的东西,沈奚靖听蒋行水说过,谢遥似乎是在屋里房梁上上吊而亡,但谢燕其看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双手不仅有割腕痕迹,嘴唇也是青紫色的,谢燕其这才觉得不对劲,谢遥就算真的一心求死,只要吃药就行,为何还弄这些手段。 沈奚靖他们三个在屋外看着屋里,谢燕其站在他们最后面,神情有些哀伤,而路松言这时又说他不敢进去,沈奚靖与宋瑞对视一眼,边让路松言陪着谢燕其去正殿等,顺便问问当日的事情经过。 等他们都走了,沈奚靖才与宋瑞走进屋子,宋瑞走在沈奚靖身后,进来后,谨慎地关上房门。 他们两个低声交谈起来。 沈奚靖说:“夜里宵禁之后,每过半个时辰,便有巡夜宫人巡逻,秀鸾宫这个位置,离主位宫殿都很近,巡夜宫人肯定对这里十分谨慎,我总觉得,谢燕其说的对,凶手就在他们这秀鸾宫里。” 宋瑞蹲在房门口查看许久,才起身低声道:“凶手不仅就在秀鸾宫,而且他与谢遥关系应该也不错,三更半夜来谢遥屋里,谢遥能给他开门,请他进来,应是亲近的人。” 沈奚靖扫了一眼门闩,见上面完好无损,便点点头,道:“你记得苏容清的话吗?他说谢燕其这个偏殿每晚宵禁之前就锁侧门了,要是说亲近之人,那似乎应该就在他这偏殿之中。” 宋瑞神秘一笑,道:“我之前看过偏殿的围墙,那个高度,即使是你,也可以翻墙进来。” 永安宫的所有宫殿都与秀鸾宫差不多,虽然每个宫所的外墙很高,但内墙却并不高,这样宫侍们住在里面,也不觉得憋闷。 不过,沈奚靖身手可比宋瑞差远了,既然连他都能进来,那宋瑞这种练家子,要想翻墙简直易如反掌,所以,不仅苏容清宫里人可以进来,另外两个配殿的人,也可轻松进来。 他们两个正低头沉思,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 沈奚靖抬头向门口看去,听到门外一把有些熟悉的嗓音说:“嘉淑人,宋淑人,奴才是宫人所派过来的管事,二位请开个门让奴才进去。” 门外之人一说他是宫人所的管事,沈奚靖便马上想起这把声音的主人是谁,这倒是个熟人,沈奚靖认识的,张一哲管事。 他应该是魏总管的心腹,也必定是皇帝的人,沈奚靖心里明镜一样,他与宋瑞开门迎了张一哲进来,张一哲先给他俩问安,见只有宋瑞和沈奚靖的大宫人守在外面,才把当夜情形与他俩讲清楚。 原来,昨晚三更之后,住谢遥旁边的一个小宫人起夜,路过谢遥门口的时候发现他屋里正亮着灯,虽然关着房门,但窗户是开着的,透着窗纸,他看到屋里一个人影立在正当间,灯影摇曳,那身影却一动不动。那小宫人也好奇,歪着头从窗户缝里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没吓死,等他跑去谢燕其正殿禀报,谢燕其好半天才醒过来,跟他去看了谢遥的情况。 这倒是有些渗人,但宋瑞与沈奚靖胆子大,催促着张一哲继续讲。 张一哲索性一口气说了:“后来秀鸾宫派宫人去宫人所唤我们过来,来的时候我就发现有点奇怪,整个配殿里的宫人各个都萎靡不振,看起来困顿不堪,当时谢燕其已经离开配殿去闹事,我们便把谢遥放下,带回宫人所安置了。” 沈奚靖和宋瑞一下午便与张一哲泡在谢遥房间里,期间路松言来过一次,但他却不肯进来,沈奚靖只好让他先回宫里。谢燕其则一直没有过来,可能这间屋子触景伤情,他也只关照宫人伺候好沈奚靖与宋瑞。 一直到晚膳时分,沈奚靖才和宋瑞离开秀鸾宫。各自回宫休息去了。 夜里,穆琛破天荒连续招沈奚靖侍寝,这日沈奚靖没带书,这才刚过半天功夫,他下午又在秀鸾宫耗了两个时辰,他可没那个能耐再有时间看书。 穆琛也没提别的,跟他两个温存良久,末了躺床上说话。 “这事由你挑头不错,到时给你升位份,总要有个借口。”穆琛摸着沈奚靖的腰,说道。 沈奚靖笑笑,没有答话,这种话,他是不应该接的。 但他确实担心到了日子仍旧查不出来,穆琛见他不说话,便明白他所想,道:“这事你不用担心,即便查不出来,他也不会让你们如何。” 穆琛一向君无戏言,沈奚靖得了他这句话,心里更安定下来,索性把与宋瑞抓到的线索都与他讲了。穆琛也不插话,有一搭没一搭摸着他的腰。 沈奚靖讲的简单,没一会儿便说完了,穆琛突然问他:“奚靖,你是不是胖了?” 啊?胖了?沈奚靖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确实有些肉,便笑道:“最近吃得好睡得好,自然要胖了,还望皇上不要嫌弃。” 今天气氛确实不错,沈奚靖也难得说一句俏皮话。 穆琛看着他笑笑,道:“怎么会,这些日子,你好好查案,但一定小心些,注意好自己才是主要的。” 沈奚靖点点头,答应一句。 “睡吧。”穆琛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低声呢喃。 65、 沈奚靖已经习惯于侍寝这件事,他早晨已经不会再睡那么迟,往往与在双璧宫一样,辰时初便醒来,草草洗漱之后,直接回双璧宫用早膳。 虽然安延殿早晨总是准备一些小早点给他用,不过沈奚靖吃得多,回宫了,还要再吃一顿。 这一日,当他刚回到双璧宫,便看到宋瑞与路松言坐在他双璧宫正殿的正堂里喝茶,流云与三彩都在旁边伺候,诗语可能在厨房准备伙食,并没有在。 沈奚靖有些诧异,他们定然给柳华然请了早,便直接过来沈奚靖这里。虽然柳华然说如果一旬之内没有查出不会罚他们,但是他们每个人心里,还是很紧张。 他看了一眼宋瑞,见他轻轻朝着路松言抬下巴,便明白过来,这一出,想必是路松言的注意。 两个人见沈奚靖从外面进来,赶紧站起来与他问早安,他们之间虽然不用行礼,但沈奚靖有赐号,所以还是要问安的。 沈奚靖冲他们笑笑,径自往主位上坐下,道:“二位来的可真早,可用早膳了?” 路松言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黯然,他低声道:“我们来的可不早,是沈哥哥你回来得晚了。” 在沈奚靖的印象里,路松言一直都是乖巧可爱的样子,还真难得听他埋怨这一句,沈奚靖转念一想,昨夜是他侍寝,难怪路松言说话酸酸的。 宋瑞一听路松言的话,便马上了然,他赶忙打圆场:“咱们先来讲讲昨天问到的情况吧,依我看,这案子很好查。” 他把话题扯到这事情上,路松言的的边跟着他的思路跑了过来,答:“我昨天问过谢哥哥,他说来告诉他谢遥出事的那个小宫人岁数不大,是他进攻后宫人所分过去的,平时很伶俐,与谢遥关系也很好,因看到那屋子情景,吓着了,到现在都不敢出门。” 宋瑞点点头,又问:“你有问他当时都看到什么了吗?” “问了问了!”路松言赶紧点头,说,“谢哥哥说那天他晚上休息很早,小宫人吵醒他的时候,他还是很困,他醒了才发现,当天守夜的宫人也都站靠着睡觉,整个宫里就没有醒着的人,只有那个小宫人,晚上不舒服,只吃了些粥便睡了,所以就他一个醒着。他跟着小宫人来到谢遥屋子,发现门没有闩上,便推开门进去了。” 讲到这里,路松言情绪有些低落,他道:“当时谢哥哥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哭,他说谢遥的样子很吓人,脸色青白,双手都有血痕,不过谢哥哥说谢遥的屋子平时就很干净,他喜欢收拾东西,屋子里总是很整洁,那天晚上,他没看到奇怪的地方。” 听了路松言的话,沈奚靖与宋瑞都听出了些端倪,第一点,当天秀鸾宫的人肯定吃了不好的东西,所以睡得很熟,也就是说,谢遥被人杀死在屋里,不会有其他人听到动静。第二点,谢燕其的晚膳显然与宫人们吃的不同,他吃的药,应该也有所偏差,他比其他人更容易醒过来,但是因为药物所致,他脾气也更暴躁,导致他去安延殿闹事。第三点,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既然当时谢燕其宫里的人都睡死了,如果凶犯是对谢燕其有恶意,那么他直接杀了谢燕其最痛快,可是他没有,他只杀了谢遥一个人,说明他的目的,就是谢遥,他只对谢遥有恶意。 沈奚靖头脑灵活,宋瑞是兵家出身,从小熟悉兵法,对这些门门道道,稍加推敲便清楚了然。他们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又回到路松言身上。 谢燕其见他讲完,两位哥哥都没讲话,还一起看向他,脸一下子就红了,道:“沈哥哥,宋哥哥,松言头脑不好,也分析不出所以然来,我都按谢哥哥的话讲了,你们……你们看着办吧。” 说实在的,路松言这次被拉来垫背,也挺可怜的,虽然他长得最漂亮,但今年以来,穆琛就再也未招过他侍寝,宋瑞以前跟沈奚靖讲过,他个性单纯,他宫里的宫人一开始还很勤快,后来也只有他带进宫里的那个大宫人尽心尽力,其实他日子过得并不太如意。 以前沈奚靖不太喜欢路松言,总觉得看起来不真实,那种外表加上性格,给人感觉像是装的,不过这几日看来,他似乎就是这样,总体来讲,只能算是个单纯少年。 宋瑞赶紧说:“松言问到的事情帮助很大,我和嘉淑人已经晓得了那日细节,你放心,我们一定努力查出真相,你也不要那么害怕,安心些便是。” 路松言与宋瑞住一个宫里,所以与他更亲近,宋瑞都这么说了,他也放松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天都没睡好,生怕这事咱们办不好,到时候上面怪罪,我和宋哥哥不是就要住到清心所去了。” 这孩子,想的真是远,清心所是没有位份的宫人住的,就算他们降了份位,也不能让他们搬清心所去啊! 听到这里,沈奚靖也忍不住说:“松言,你放心,没有的事,太帝君一惯仁慈,咱们认真查,总还有十几天功夫。” 路松言连着被他们两个安慰,总算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那我们今日做什么?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坐着,今日过去,就剩十四天了。” 他虽然不再那么焦急,却还是数着日子过,宋瑞笑笑:“这事是太帝君让咱们督办的,咱们许多事都可以做,现在都先回去,用过午膳一块去秀鸾宫走一趟吧。这事,再大跑不出秀鸾宫。” 虽然柳华然说让沈奚靖挑头督办此事,但宋瑞显得更经验老道一些,而且路松言也与他更亲近,更愿意听他的主意。 沈奚靖对此并无异议,等到下午他到秀鸾宫时,果然见宋瑞、路松言、张一哲与李暮春都在,宋瑞的办事能力很强,头脑聪明,身手敏捷,他表面上是做宫侍,但实际上,沈奚靖猜,他是宋家送进宫里来的帮手。 今日谢燕其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他换了一身新衣裳,颜色很浅,几乎接近白色。 大梁服丧穿白,他们在宫里,只有皇帝,帝君与太帝君等殁了,才可服丧,谢燕其不敢明目张胆穿,外面还披着一件浅青的外袍,倒也两全其美。 沈奚靖见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进去便说:“真是抱歉,出来晚了。” 宋瑞道:“不打紧,我们也刚到,既然人都齐了,我们不妨先说下今日的目的吧。” 这是来调查谢燕其宫里的事,谢燕其第一个答:“也好,宋淑人讲吧,我一定配合。” 这事早上路松言走后宋瑞就与沈奚靖商议过,因此沈奚靖心里很清楚他们是过来干什么的,他也不开口,由宋瑞一直说下去。 宋瑞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才说:“昨日我们过来探查过,觉得谢淑人讲得话很有道理,夜里宵禁之后,没有哪个人还敢在宫里随意走动,秀鸾宫的外墙又高,想要进来十分困难,没个个把时辰想必不成,我们推测,凶犯定当还在秀鸾宫,这个人不仅与谢遥很熟,而且身手灵活,悄悄潜进你宫里,都没让其他人发现。” 他一句话,算是肯定了谢燕其的想法,谢燕其马上便精神起来,看着宋瑞的目光更认真了。 但宋瑞说完这句,就没往下讲,沈奚靖看他一眼,接过话来:“谢淑人,其实,按理说你宫里人也是有嫌疑的,但事发的时候你宫里宫人都在睡觉,谁也不能给谁作证,不如这样,我们先去其他几位宫里问询一下,最后再回你宫里。” 谢燕其眼睛又暗了下去,他低声说:“也好,要是人在我宫里,即使扔到黑巷里,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沈奚靖面上不显,但心里却打起嘀咕,这一段日子,他才发现,以前温和友善的谢燕其其实个性十分强硬,从他大闹安延殿,又在飞露凉殿与苏容清吵架,今日他都能说这样的话,看来他平时不仅隐藏的很深,也过于压抑自己。 越是这样的人,一旦逼到极点,越容易出事。 沈奚靖心里暗暗记下,还是让路松言留在配殿安慰谢燕其,他与宋瑞领着张一哲和李暮春,先去了方诚宫里。 方诚住在左配殿后院,他入宫一年多,从未被皇帝召见,一直到今年,才刚刚满十五岁,还是个少年郎,当沈奚靖与宋瑞进他的院子时,他正被他家里带来的大宫人抓着读书,十几岁的少年,可是一年一个样子,起码他看起来,就比十七岁的沈奚靖与宋瑞,矮了一个头。 他是丛八品采人,宫里只有一位大宫人,一位小宫人,加上他,一共就三个人。 他宫里地方大,两个宫人一人住一间,那小宫人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个头比围墙还矮好多,要想爬墙还真的很难,而那大宫人事发当晚守夜,据方诚讲,他晚上起来喝水,大宫人一直在寝室陪着他,并未外出。 其实原本宋瑞与沈奚靖就把目光放在苏容清与谢燕其两个人的宫里,会来问方诚与毕卓阳,不过走个过场。 方诚这里是嫌疑最低的,沈奚靖他们查看以后,也觉得并不可能,便又去了毕卓阳宫里。 毕卓阳是正八品宫侍,宫里有一个大宫人,两个小宫人,他宫里的小宫人同样年幼,基本不可能犯案,倒是大宫人看起来得有二十许,个头很高。 沈奚靖让小宫人们都出去,专门问毕卓阳当日夜里的事。 毕卓阳有些迟疑,不过他还是说:“当日晚上我吃坏了东西,阿丹一直在内室照顾我,一宿都没合眼,我当时很不舒服,睡不着,就一直跟阿丹讲话,我们都没有出去过。” 沈奚靖原本就没有怀疑他,不过突然听他说他和他的大宫人一晚上都没睡,便给了宋瑞一个眼色,宋瑞轻轻点头,问他:“那你听见那边配殿的动静了吗?” 毕卓阳住在前院,如果外面有动静,应该能听的很清楚。 毕卓阳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又瞥了瞥张一哲与李暮春,见他们都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才低声道:“约莫三更的时候,我和阿丹都听到外面谢淑人在吵,他声音很大,我听得很清楚,他当时让守宫门的宫人给他开宫门,宫人跟他要腰牌,他说不在他身上,一直让那宫人让他出去,那宫人不敢放他出去,谢淑人就很生气,叫得声音更大,后来苏淑人出来,可能是被谢淑人吵醒,火气很大,让人把他的腰牌找来,给了谢淑人,让他别闹了。” 沈奚靖问:“然后呢?然后谢淑人就走了?” 毕卓阳点点头,还是低声道:“是,他走了没多久,宫人所的人便来了,再后来,我听见,皇上也来了。” 一般一个宫只有一个腰牌,有要紧的事,出去一次用一次,谢燕其那个肯定给了上宫人所找人的那个宫人,所以他身上没有,不过,苏容清竟然这么好说话,直接把他自己的腰牌给谢燕其,他就不怕谢燕其出去做坏事,连累他吗? 沈奚靖与宋瑞对视一眼,宋瑞问:“谢淑人走后,苏淑人有什么动静?” 毕卓阳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谢淑人走了宫里就安静了,我想苏淑人直接去睡觉了。” 他们问完毕卓阳,又问他的大宫人阿丹,两个人说的分毫不差,沈奚靖见没什么好问的,便与宋瑞出来。 “你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宋瑞问。 沈奚靖回头看了一眼配殿的院门道:“应不是假的,毕卓阳很聪明,这时撒谎,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他不会随口骗我们。” 宋瑞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秀鸾宫的正殿。 苏容清刚好站在正点门口,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两个。 “要问什么,赶紧进来,我还要睡午觉。”他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66、 苏容清的宫人与沈奚靖他们一样,都是一位大宫人,三位小宫人,这也是正五品到从七品淑人的惯常配置。 沈奚靖和宋瑞走进秀鸾宫正殿的正堂时,苏容清和他三位宫人都在。苏容清正坐在右手边的主位上,摆弄他腰带上的玉佩。 因在皇帝与太帝君面前与谢燕其争吵,苏容清被降了份位,他也只能把左手边的位置让出来,留给沈奚靖坐。 这让他一整天,脸色都难看之极,等到沈奚靖真的坐到主位上时,他更是控制不住怒意,把玉佩上的玉珠捏得“吱啦”作响。 沈奚靖与宋瑞好似没有察觉,秀鸾宫的宫人们也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时间正堂里沉默至极。 突然,苏容清松开手,对沈奚靖说:“嘉淑人,有什么话,赶紧问吧。” 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沈奚靖和宋瑞对视一眼,沈奚靖有些好笑地问:“苏淑人,能说一下前天夜里,谢淑人宫里出事时你宫里的情况吗?” 苏容清抬头瞪了他一眼,道:“大半夜里都睡得很死,我怎么知道宫里的情况,那天夜里是明林值夜,明林说吧。” 明林是苏容清宫里年纪最大的小宫人,看起来得有十三四岁,长得十分普通,说话声音很小,沈奚靖非常费力,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那天夜里,大家都在屋里熟睡,后来突然听到谢淑人在前院的争吵声,主子一向浅眠,被谢淑人吵醒,便叫醒了明远哥哥,出去看谢淑人出了什么事,谢淑人没有腰牌,出不了宫,主子好心把我们宫里的给了他,便又回来歇下了。” 他声音又小又细,几乎让人听不清楚,他讲完,沈奚靖和宋瑞还没什么表示,但苏容清却使劲拍了下桌子,怒道:“你没吃饭吗?不会大点声。” 明林瑟缩一下,几乎都要哭出来:“奴才知错了,知错了。” 宋瑞赶紧温和与苏容清说:“苏淑人,一个小孩子,何必同他计较,别生气。” 苏家与宋家在朝中关系尚可,所以宋瑞说了话,苏容清就没再讲什么,表情也和缓不少。 沈奚靖趁热打铁,笑道:“苏淑人,这孩子也讲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让李管事带他出去吧。” 自从进来这秀鸾宫,沈奚靖就发现,整个宫里的宫人,都很怕苏容清,不是表面上那种恭敬,而是骨子里透着一种恐惧。 就像那个明林,苏容清没表示的时候他已经不敢大声说话,苏容清生气了,他更是浑身颤抖起来,几乎就要跪到地上。 李暮春是穆琛手下得力的大宫人,当年朝辞阁出事,穆琛把他调到朝辞阁压阵,如今,又让他来督办这次的事,想必他能力不一般。 既然是穆琛看重的人,自然有他聪明的地方,沈奚靖不动声色把明远交给李暮春,李暮春得令,连哄带骗地把明远带了出去。 苏容清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未反对,只抬手把他大宫人招到身边:“剩下的事,让明远讲吧。” 明远年纪比蒋行水要小一些,身材修长,长得倒是清秀,他也是苏容清带进宫里来的,与苏容清的个性天差地别,倒是个温和的年轻人。 他笑着给沈奚靖与宋瑞行了礼,才道:“主子夜里一向睡得不熟,谢淑人在外面一吵,主子就醒了,让明林唤奴才起来伺候主子起身,奴才跟主子出了正殿,见谢淑人正与守门宫人争执,奴才第一次见他这样,主子也是好心,见他没有腰牌,还把我们宫里的腰牌给了他,让他出宫。他走了以后,主子便回宫歇着了。” 明远语气温和,说话不紧不慢,他这一段话跟刚才明林说的差不多,基本都是一个意思。 如果不是他们早就对好词,那么这就是当时事情发生的全部,沈奚靖与宋瑞对视一眼,知道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永安宫里守夜门的宫人不属于各宫,他们都只听令与宫人所魏总管,所以,即使谢燕其是宫侍,但当夜值夜的宫人也坚决不放他出去,一旦他们私自放人,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只有那个出不来的黑巷。 宋瑞想想,道:“既然这样,就不打扰宋淑人午歇,我们这便离开。” 他们出了秀鸾宫正殿,发现李暮春正在殿外等着他们,明林并不在他身边。 李暮春快走几步凑到沈奚靖身旁,道:“那个明林胆子很小,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一套话,但是我问他能不能确定苏淑人和明远在不在屋里,他说他不清楚,那晚他在前院值夜,很困,他偷偷睡了一会儿,还求我不要告诉苏淑人。我注意到,他身上有伤,应该是苏淑人所为。” 说到最后一句,李暮春语气有些僵硬,沈奚靖做过宫人,知道那种被人奴役挨人打骂的生活多不容易,便缓声道:“苏淑人也只这几天不痛快,过一阵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从头到尾都没讲过话的张一哲突然开口,他问李暮春:“明林有没有说,苏淑人那块腰牌,是谁回宫取来给谢燕其的?” 李暮春一愣,沈奚靖和宋瑞却十分惊讶地看向张一哲,张一哲笑笑,道:“刚才无论是明林还是明远,都含糊了腰牌是谁回来取给谢淑人这一个步骤,他们都说,苏淑人心软,便给了谢燕其腰牌,但他们都没说清,到底是谁回去取的腰牌,到底是谁亲手交给的谢淑人。每个宫里值夜的宫人都会记录在案,想要换掉是不可能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明林胆子小,让他撒谎显然很难,很容易就能被看出来,所以,教他说话的那个人,只让他说大概的事情经过,而细节部分一概省略,我猜测,他们当时出去的时候,身上就带着腰牌。” 这个魏总管的左右手,果然名不虚传,这一点,沈奚靖、宋瑞和李暮春都没注意到,只有他发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一下子,这个案子在他们面前明朗起来。 如果,苏容清与明远出去的时候,他们身上真的带着腰牌,那么他们两个的嫌疑就是最大的。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谢燕其要出宫,而他又没有腰牌,苏容清与明远又怎么会出去的时候就带着呢? 虽然苏容清平时一贯高傲,脾气也很差,但并不表明,他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相反,他的大宫人明远看起来脾气温和,是个很谨慎的人,但私底下什么样子,又有谁看得见呢? 沈奚靖不知道他们跟谢遥到底有什么矛盾,竟然让他们甘冒风险去杀人,但从种种迹象表明,苏容清与谢燕其关系一直不好,他们两个出身好,家世高,从进宫一直都压在他们上头,以苏容清的脾气,不可能不跟谢燕其闹矛盾。 要说苏容清杀了谢燕其,沈奚靖觉得有可能,可死的却是谢遥,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带着这重重疑问,回到谢燕其的配殿里,由于谢遥死了,所以谢燕其只能临时由年纪最大的那个小宫人伺候,另外两个就要分担三个人的活计。 谢遥死之前,沈奚靖曾经来过谢燕其这里,那时候谢燕其宫里的小宫人个个看着都很精神,而如今,当沈奚靖再看到他们的时候,却发现他们都无精打采的,谢遥的死不仅给他们带来沉重的心理打击,也对他们生活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谢燕其根本不关心他宫里的小宫人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只关心谢遥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沈奚靖这么想来,突然觉得谢燕其有些奇怪。 上次来的时候,他是发现谢燕其与谢遥关系很好,不像苏容清与明远那么拘谨,也不像毕卓阳与阿丹那样贴心,他和谢遥是那种可以随意说话,但总感觉并不贴心的那种。 沈奚靖不好总结,总之,他们两个好像关系很好,又好像关系不好,所以,在谢遥死去之后,谢燕其那一系列的表象,沈奚靖才觉得这事古怪。 说真的,沈奚靖也有一瞬间为谢燕其的这种表象迷惑,觉得他真的很悲伤,但是慢慢地,沈奚靖敏锐地感受到,谢燕其的这种悲伤,并没有到达他的心底,他说不上为何会知道,大概是这些年他总是站在角落观察别人,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此刻的谢燕其正在屋里等着他们,他的三个小宫人也都站在堂下,等着沈奚靖他们的询问,路松言坐在谢燕其边上,只沉默喝着茶,显然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询问任何事。 是他自觉能力不够,还是另有隐情?沈奚靖不得而知。 宋瑞倒是痛快,进去便问谢燕其:“谢淑人,咱们也不藏着掖着,我就直接问了。” 谢燕其点点头,没有讲话。 宋瑞马上便说:“那谢淑人好好想想,谢遥在宫里有没有仇人,或者说他与谁关系不好,不好到那个人甘愿冒这么大风险,大半夜潜进你宫里,杀了他?” 听到“杀”这个字的时候,沈奚靖明显看到谢燕其瑟缩一下,但他马上端起茶杯掩饰了自己的动作,以为别人没有看到。 谢燕其想了想,才道:“阿遥从小同我一起长大,小时我很惯他,他脾气也跳脱,但是我要进宫的时候,父亲本不想让他跟来,但我与他十几年情分,便把他带了进来,说实话讲,阿遥有点没心眼,什么都敢说,你们不常来我这里,还好,恐怕这秀鸾宫里的人,都被他得罪光了。” 宋瑞又问:“你说的人里,也包括你们这配殿里的人吗?” 谢燕其淡淡看了一眼下面的三个小宫人,道:“这是自然,但我这三个小宫人年纪都还小,你看,让他们多做些活计便不成样子,那晚那样的事,他们恐怕做不出来。” 他倒是难得,还为他宫里的小宫人开脱一番。 宋瑞“哦”了一声,转眼便问:“那你觉得谁能做得出来?” 谢燕其目光转到宋瑞脸上,整张脸都冷了下来:“朝夕相对的,除了隔壁那个院子,还有谁呢?” 67、 沈奚靖这几日才发现谢燕其与苏容清关系并不融洽,但他没想到,他们竟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谢燕其说完这句话,屋里气氛更冷了,路松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知所措。 好半响,宋瑞才开口道:“谢淑人,我知道你伤心难过,可话不能乱说,你这样讲,有什么根据吗?” 在宫侍之中,宋瑞人缘一直都很不错,所以这话由他来说,谢燕其也并未反感,他只是低下头,好半天才闷声说:“我原本不知道这事,阿遥走后,宫里的小宫人越想越不对,才跟我讲了这事。” 沈奚靖眯起眼睛,原来谢燕其早就心里有了谱,但却没告诉他们,直到今日他们问的多了,才不得不说出来。 这个时候,还想给他们使招数,他也真厉害。 谢燕其转身招来了那个小宫人,让他仔细说来。 那小宫人是谢燕其宫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比明林胆子大多了,讲话很清楚:“奴才给主子们请安,奴才有一日在前院打扫,碰巧看到遥哥哥与明远哥哥在巷道的角落里争吵,他离得远,我不敢过去,只隐约听到明远哥哥说‘你不要太过分,咱们主子半斤八两,谁比谁高贵’,然后遥哥哥回他‘我说的又不是你,你生什么气,跟你主子待长了,果然没好处’。” 这谢遥说话也未免太不留情面了,就算他和明远是面上看是敌对的两方,也不能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讲。 况且听这意思,谢遥说的是苏容清。 那小宫人继续道:“我听他们说的奇怪,就偷偷看了一眼,当时明远哥哥好像非常生气,冲谢哥哥说‘谢遥你说话小心一点,不要太过分’,遥哥哥就回答他‘明远,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那些底细,就算他们家给你遮掩,保不齐以后……’,后面他们说的声音小了,我不敢继续听,都不知道了。” 这倒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沈奚靖听完,问他:“你说的可都是真的?没有半句假话?” 那小宫人“噗通”一声跪倒地上,连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所说半句假话都无。“ 宋瑞见他并不像是胡说,便直接问谢燕其:“谢淑人,你与苏淑人进宫以前,认识吗?你知道明远底细否?” 谢燕其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我自幼在广湖长大,苏容清住平水,怎么可能认识他,但谢遥认不认识明远,我就不知道了,我八岁时谢遥才来我家里,之前他的事,我是不清楚的,但我家家规很严,我想谢遥背景也很清白。” 虽然小宫人说的话是个重要的线索,但谢遥已经死了,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永远闭上了嘴,也许抓住这一条线索,他们就能知道谢遥死亡的真相。 沈奚靖看了看宋瑞,又看看路松言,这会儿已经快到晚膳时辰,他们继续待在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他别的东西来,于是他们三个便起身告辞。 这一天东奔西走,还怪累的,沈奚靖回去多吃了一碗八宝什锦饭,沐浴更衣之后,这才躺在床上分析案情。 五月末的夜里,晚风还有些凉,沈奚靖躺了一会儿,起身关上窗户,转过身来时,却发现穆琛正站他门口看着他。 沈奚靖一呆,赶紧把穆琛迎了进来:“皇上,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穆琛没讲话,进了屋子,随手关上房门。 他这一次来的悄无声息,沈奚靖甚至没听到开宫门的声音,也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 “今日你休息很早。”穆琛随意坐在床边问。 “今日跑了一天,想着早些睡。”沈奚靖答。 他只穿了中衣,没一会儿便觉得冷,穆琛让他披上外袍,坐回床上,沈奚靖见他态度坚决,没说什么乖乖盖上被子。 穆琛看起来比他还要疲累,他头发有些潮,显然也刚沐浴过。沈奚靖怕他吹着风,又从床上爬起来,去隔间取来干净的巾布,坐在床边给穆琛擦头发。 沈奚靖做事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他轻轻给穆琛擦着头发,生怕他不舒服。 “皇上,怎么头发还湿着就出来了,小心着凉。”沈奚靖一边擦,一边嘟囔一句。 他与穆琛相处时间愈久,他就越无法保持疏离,私底下的时候,穆琛从不摆架子,沈奚靖便也能与他相处融洽。 穆琛把沈奚靖这句话听得很清楚,他突然回过头,专注看着沈奚靖。 他眼睛漆黑,面孔英俊,这样近的距离盯着沈奚靖看,令他无端脸红起来。 沈奚靖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能低下头,认真擦拭着穆琛长长的黑发。 穆琛叹了口气,不再盯着他看,只是问:“今日有什么收获,这事棘手吗?” “今日我们问了秀鸾宫所有人当日发生的事情,最有嫌疑的,就是苏容清宫里人与谢燕其宫里人,但我觉得这事,应是苏容清宫里人所为,线索虽然有了,但不知要如何查,唯一知道真相的谢遥,已经死了。”他们忙了一天,但沈奚靖说出口的,就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他说完,见穆琛没什么表示,迟疑片刻,又道:“虽然今日问到很多线索,但都已经断了,明日有些难办。” 这时已经宵禁,但穆琛踏着夜色悄然而来,肯定不是为了与他聊天,李暮春今天跟了他们一天,整个过程都很清楚的,穆琛该知道的都会知道,他之所以过来,想必已经清楚此事的前前后后,沈奚靖明白,他肯定是有什么嘱咐。 所以,他也自然要给皇上一个开口的契机。 穆琛看他一眼,笑道:“你心里不是有数,既然他给了你们允诺,那边放手去查,至于凶手到底是谁,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给他交上一个结果。” 柳华然对他们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相对的,他们也多少了解柳华然的性格,在这个要紧关头,柳华然插手的每一件事,无论是他有意还是无意,都不能掉以轻心。 穆琛的这句话给沈奚靖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明远只是苏容清的大宫人,但苏家毕竟面子在皇上那里,沈奚靖不好随便动,如今穆琛这样说,沈奚靖心里就有了底,知道可以放手一搏。 见事情已经妥当,沈奚靖更放松下来,与穆琛随意说着话。 “皇上,我这几日可没空看书,您可不要怪罪。”沈奚靖笑道。 “无妨,等闲下来,再说不迟。”穆琛也笑。 沈奚靖声音不大,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听不出童音,沈奚靖说话的时候脸上稍微带着些笑,穆琛觉得紧绷一天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他总是能令他觉得舒心。 从沈奚靖当上宫侍那天开始,穆琛就再也不会觉得这个诺大的永安宫空当寂寥,那时他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并且随着相处俞久,他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 沈奚靖聪明,沉稳,做事极为专注认真,他从来不会叫穆琛失望。 穆琛在清心所长大,懂事之后,他便对他父皇产生不了一丝好感,在他看来,他父皇是位优秀的帝王,但他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甚至,他对他的皇子们,从来也不亲近。 并且,他也不是一个好丈夫,文帝的风流是出了名的,宫里宫侍多到清心所都住不下,穆琛在这里,看到无数年轻的宫侍,因为皇帝的一夜眷恋,最后抑郁而终。 如果没有周荣轩和他的诞生,他想,他爹也会和那些宫侍们一样,早早而亡,短暂的一生都过得痛苦而煎熬。 虽然,他也依旧很早便离他而去。 穆琛想到这里,心里的难过慢慢溢了上来,这么多年,他从来不会在有外人在时有这些情绪,沈奚靖是唯一的一个,他们话不多,除了说那些繁复的正事,其他时候,说话也都平平淡淡。 但就是这样的平平淡淡,却让穆琛安心。 作为大梁的帝王,他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主人,年少时他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总能从宣恩殿敞开的大门看到外面蔚蓝的天。 晴天的时候,连天上没有云,只有化不开的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颜色,令他愈发孤独起来。 直到有一天,当他步入安延殿,看到沈奚靖穿着白色的中衣,安静地坐在凳子上时,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似乎要破土而出,然后他们水乳交融在一起。 后来他们慢慢相处,渐渐融洽,他心里的种子终于发芽,带着翠绿的颜色。 这样鲜活,这样美丽。 穆琛转过身,一把抱住沈奚靖。 沈奚靖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好半天才回过神,迟疑着伸手拍了拍穆琛的后背:“皇上,怎么?” 穆琛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抱着他,桌上灯影摇曳,照暖了整个屋子。 沈奚靖似乎发觉了什么,但他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现,只是任由穆琛这样抱着。 他知道,穆琛在宣泄一种别样的情绪,他猜不透,也不想去猜。 许久片刻,沈奚靖觉得越来越冷,他手心贴着穆琛的背,感到他身上也很冰冷,终于忍不住道:“皇上,夜里凉,披上衣服吧。” “好。”穆琛淡淡应了一声。 他轻轻松开手,放开了沈奚靖,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你早些休息吧,我这就回去了。” 沈奚靖点点头,想要起床送他,穆琛回头看她一眼,道:“老实躺着吧。” 穆琛推开门,径直离开,沈奚靖躺在床上,愣愣盯着床幔发呆。 刚才困顿的思绪都被穆琛打散,一直到深夜,他才慢慢睡去。 那个梦很乱,早晨沈奚靖醒来时,已经不记得那个梦的内容。 68、 沈奚靖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他想要做什么,绝对不会拖着,只要能做,便马上要做完。 第二日他们照例早早去给柳华然问安,谢燕其称病未到,这一日,换成沈奚靖坐在最靠近柳华然的位置,以前,这个地方,是苏容清坐的。 苏容清脸色有些发白,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头坐在一旁,摆弄他手里的玉佩。 今日柳华然心情很好,他并没有问沈奚靖他们关于谢遥的事,反而说时近六月,天气炎热起来,让边楼南督促尚衣局,赶紧给他们这些年轻的宫侍赶制这一季的新衣。 宫侍们笑着给柳华然道谢,几个人闲聊几句,柳华然便让他们各自散了。 自从上次那个手帕的事情过去,柳华然就再也没有单独召见沈奚靖,沈奚靖觉得,那手帕不是真的,他应该也放弃从沈奚靖这边下手。 出了慈寿宫,沈奚靖叫宋瑞与路松言等他一下,说稍后要去秀鸾宫一趟。 最近因为谢遥的事情,他们几乎天天去秀鸾宫,路松言想也没想便同意了,宋瑞看沈奚靖面容冷静,便知道他心里有了数,笑着应下。 他们比苏容清出来稍微晚了些,走上宫道时,苏容清已经不见了踪影。 路上人不多,沈奚靖低声把心里所想与他们讲了。 他道:“我们都在宫中,宫人以前的事情太难查,即使宫人所那边查了,也不过耗费时间,不如,我们直接去问明远来得快。” 宋瑞跟他性格很像,都很直接,他点点头:“我看可以,就算凶手不是明远,我们也能从他那里问到些什么,这事可行。” 他说完,便直接吩咐他的大宫人去宫人所找张一哲去秀鸾宫,沈奚靖见他干脆,也直接让蒋行水去锦梁宫叫李暮春,他们谨慎小心,做什么都叫着这两位管事,算是做足了面子。 谢燕其虽然称病没有去给慈寿宫,但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心情不好,不愿意出门罢了,所以沈奚靖他们到的时候,见谢燕其好好地从卧房出来,也没人觉得奇怪。 他今日气色又好了不少,见沈奚靖他们来了,还有心思让人给他们上茶,沈奚靖先问了他身体如何,这才说:“谢淑人,其实我们今日来,是想借你宫里那位小宫人一用。” 谢燕其看他一眼,说话也比以前直接得多:“你们真怀疑是明远?” 沈奚靖笑笑,没答话,宋瑞倒是说:“这才几天工夫,我们不过叫他去问问清楚,好多了解当时的情况。” “随你怎么讲,”谢燕其撇他一眼,道,“人就在外院,你们带走吧,无妨。” 他们要到了人,也不多废话,客气几句,就出了正堂,那小宫人其实他们进来的时候已经看到过,正在前院扫地,问一句谢燕其,不过是走个过场。 路松言的大宫人叫大田,倒是个土名字,不过路松言觉得好听,就一直没让他改。 大田过去与那小宫人说了几句话,小宫人乖巧点点头,把手里笤帚放好,才走过来给他们请安,说:“给主子们请安。” 他倒是个懂事的主,沈奚靖看,如果他岁数大一些,将来谢燕其倒可以提拔他当大宫人。 他们出了配殿,便看到张一哲与李暮春一块进了宫门,秀鸾宫离宫人所与锦梁宫都很近,这也不过片刻功夫,他们便到了。 宋瑞的大宫人宋莫个子比他还高,沈奚靖猜想,他大概是进宫专门保护宋瑞的,他平时话不多,但办事条理分明,而蒋行水办事他一向放心,沈奚靖光看张一哲与李暮春的眼神,便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心中有数。 一行几人碰了头,也没废话,直接进了苏容清的主院。 他们来的很急,事先也根本没有通报,苏容清从卧房出来的时候,衣裳还有些乱,显然已经补眠。 反正他们整天无所事事,早晨请安很早,许多人回了宫,还要睡个回笼觉。 苏容清脸色很不好看,出了卧房便说:“你们天天来,真怀疑我这秀鸾宫还是怎么着?这大清早的,让人好好睡觉行不行。” 其实这个点钟,也不算早了,不过他们都很聪明没跟苏容清计较,宋瑞脸上还挂着笑,道:“苏淑人,消消气,我们今个过来请你的大宫人明远问几句话,都问清了,以后便不过来了。” 一听说他们要找明远,苏容清更生气了叫道:“我看你们都不安好心,就只怀疑我一个是不是?我告诉你们,谢燕其那个宫人我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宋瑞还是笑,道:“苏淑人,别着急,别着急,我们就是问问,待会儿毕采人他们那里,我们也还是要再去一次的。你也知道这事是太帝君吩咐下来的,我们不好怠慢,只能尽心尽力,相互体谅一下吧。” 苏容清沉着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响才道:“你都这么说,我也不能不给你们面子,这样好了,你们就在这里问,我出去,行了吧?” 沈奚靖点点头,道:“今次谢过苏淑人了,你且放心,无事的。”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苏容清突然转都对沈奚靖讲,“我知道,你跟我们都不一样。”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沈奚靖一时间有些错愕,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微笑看着他。 苏容清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他看着沈奚靖道:“我知道你不会偏颇,我放心的。” “你放心。”沈奚靖这样回答道。 苏容清说完话,便直接出去了,不多时,他的大宫人明远从殿外进来,李暮春与张一哲站在门口,等他进来后,便紧紧关上大门。 原本明亮的正堂昏暗下来,沈奚靖、宋瑞与路松言坐在主位上,他们身后站着他们各自的大宫人,李暮春与张一哲一左一右站在门边,就连谢燕其的那个小宫人,也都低着头站在一旁,屋里的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 明远似乎早就想到屋里的阵仗,他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沈奚靖注意到,他今日穿了一件新衣服,虽然是豆青色的,但干净整洁,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精神。 沈奚靖看着他,他也看着沈奚靖。 终于,沈奚靖开口了,他道:“明远,你早就做好了准备,我们会再来问你话?” 明远没有隐瞒,他点点头,道:“回嘉淑人话,是的。” 沈奚靖挑眉,问:“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奴才无意继续隐瞒,谢遥是我杀的,所以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明远很平静地说完这句话。 一时间,整个正堂更安静了,这屋里除了明远,无论哪一个人,都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承认他就是凶手。 明远见屋里所有人都被他惊到,竟然笑了,他说:“杀谢遥很简单,他是个很笨的人,好骗,虽然我们天天见了面就吵架,但是我深夜去他屋里,他想都没有想就让我进去了,他也不想想,已经锁了院门,我是怎么进去的?” 沈奚靖虽然心里已经认定是明远杀的人,但他竟然在他们什么都没有问,甚至什么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主动招认,并且,还很开心地说着事情经过,这有些……超乎沈奚靖的意料。 明远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回答他,他继续说:“我原本只想给他茶杯里下点黑米,但后来我又觉得他就这么死了,别人发现的时候不会那么惊恐,那多没意思,所以我把他用腰带吊到房梁上,为了好看,我又给他割了手腕,我割他的时候他还有气,只能微弱的挣扎,血溅了一地,真讨厌,脏了我一件衣服。” 永嘉十三年,沙罗水患,也就是沈奚靖的曾祖沈潮生治水那一年,沙罗闹过一次鼠疫,后来,工部联合太医院研制出黑米,用来预防老鼠泛滥,效果非常出众,黑米便被沿用下来,一直用于杀鼠。 由于毒性强,所以朝廷对此严格控制,普通人家是没有的。 沈奚靖想不透,明远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黑米,而且他不仅弄到了,还用它杀了人。 “你为什么要杀他?”就在这个时候,宋瑞说话了。 他声音很温和,好似说的只是平常事。 明远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从头到尾都很冷静,他道:“我小时候跟他是一个村子的人,幼时我父亲跟我爹吵架,失手杀了我爹,父亲被抓起来后,我就一个人跑到城里卖身为奴,我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他竟然认出了我,我没有办法,只能杀了他。” 永安宫用宫人虽然并不一定要出身良好,但有些是坚决不能进宫的,棚户之子,凶犯之子,罪臣之子,都不可以,明远隐瞒了他凶犯之子的身份,如果谢遥说出去,那么他不仅要进黑巷,连累苏容清,甚至还会波及苏家。 想到这里,沈奚靖突然问他:“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他认出你了?” 明远听到他这个问题,沉默了。 仿佛过了好很长时间,他才说:“前几日,我与他吵架,他说话不好听,我很不高兴,他就说他认出我了,让我不要嚣张,否则他就告发我,我很害怕,所以杀了他。” 沈奚靖注意到,明远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根本没有起伏,跟他讲如何啥谢遥的那种兴奋劲天差地别,他觉得很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他说的这件事,应该就是那位小宫人看到的真实情况,但按理说,他们进宫已经一年有余,难道这一年里谢遥都没认出明远?还是说他早就认了出来,却一直没有说。 可那一天,他又为何突然提及这件事? 69、 他虽然怀疑,但明远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况且一切都只是明远在招认,他们手里,并没有证据。 倒是张一哲突然出声,他问:“你杀人的事,都是你一人所为吗?你主子不知道?” 明远回头看他,沈奚靖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明远嘲弄地道:“反正我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就直说吧,苏容清那个蠢货,除了高傲自大,他还会什么?他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吓得不敢出门,他怎么可能看出我有问题,哼。” 他说完,又喃喃自语道:“那一夜我有点兴奋,犯了一个错误,反正你们早晚能查出来,我还不如早点说了,我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 没人反驳他对苏容清的看法,只有宋瑞问他:“你说的错误是什么?” 明远说:“哦,原来你们早就看出来了?那天谢燕其实在太吵了,我出去的时候有点大意,直接拿上了腰牌,只要这一点你们知道,那我就没得跑了。” 从他进来开口承认谢遥是他杀的开始,明远的态度就一直很随意,他仿佛一点都不担心之后他将会受到的惩罚,沈奚靖做过宫人,他知道宫人要是犯了这种杀人罪,最轻的是关进黑巷,最重的,则直接赐一根白绫,末了扔进乱葬岗里。 明远肯定很清楚他到底犯下什么样的罪行,还能这样肆无忌惮,着实有些诡异。 沈奚靖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看出来了。” 明远冲他笑笑,道:“当我说谢遥是我杀的的时候,你们没一个人惊讶,所以我想,你们已经看出我和明林事先对过口供,你们也都不傻,肯定能想到大概。早知道,那天就不让明林值夜了,真是坏事。” 他说到这里,其实沈奚靖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明远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有礼,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暴露他真实的性格,他讨厌谢遥,反感谢燕其,瞧不起苏容清,可以说,在他眼里,其他人都很愚蠢,他只喜欢他自己。 对于杀了谢遥这件事,他从来都不后悔,甚至还把这当成趣事。 沈奚靖想不透,这样一个人,难道他在苏家那么多年,竟没人发现他的问题吗? 他们甚至让他跟着苏容清进宫,这已经是一切错误的开端。 这一刻,沈奚靖心里感到无比难受,就在前两天,当柳华然逼着他督办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很期待破案的这一天,可是如今,他们都知道了凶手是谁,却没有人觉得高兴。 因为这个凶手,甚至对他即将死亡的事实不感兴趣,他看起来,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 沈奚靖愣愣看着明远,见他仍旧满脸笑容,便问:“你当时杀谢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会连累苏淑人?” 明远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他低下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他杀谢遥的初衷,不就是因为谢遥威胁他要把他凶犯之子的身份说出去,他既然不怕连累苏容清,又不怕死,那他为何还会杀了谢遥灭口,因为本身,他不杀谢遥,谢遥说出真相,到头来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这样。 在明远絮絮叨叨说着那夜发生的事情时,沈奚靖在认真想着这个问题。 然后他发现,他似乎陷入了死局。 沈奚靖想了想又问他:“我觉得你应该是个聪明人,你能瞒过苏家人,跟着苏淑人进宫,本身证明你很聪明,但我觉得你杀谢遥的时候却很随意,你甚至出了错误,这样一来,无论你杀不杀他,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还有,你到底是怎么给谢淑人宫里下药的?” 他一连问了很多问题,明远都认真听着,脸上的笑容也从来不变。 直到沈奚靖讲完,他才说:“沈奚靖,我原本见识过苏容清和谢燕其那些蠢货之后,觉得你们这些所谓的宫侍都差不多,没想到,这屋里,你和宋瑞倒还有点脑子。” 沈奚靖和宋瑞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路松言对他也把自己算作蠢货完全没反应,他只是很紧张看着明远,仿佛他现在就要杀人一般。 明远径自说这话,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他又说道:“第一点,我杀不杀他,结果都一样,我为什么不拉他给我垫背,反正我都要死,我让他提早下去陪我,不更好吗?第二点,谢燕其那宫里的小宫人都笨笨的,谢遥也很蠢,从御膳房领回来的晚膳就扔在厨房,管都没人管,说实话,他们配殿的墙头我随便就能跳进去,锁门根本多此一举,当时我只是想潜进谢遥屋里给他下点迷魂药,结果发现他们厨房一个人都没有,我就想,稳妥一点比较好,就给他们都下了。” 明远这一串话说完,好像是松了口气,沈奚靖正想问他谢燕其吃的食物里有没有下特别的药物时,明远突然说:“你们都问清楚了吗?问清楚了,我早点办事。” 宋瑞一愣,说:“你要办什么事?” 明远冲他们笑笑,他其实长得不错,笑起来也很温和,但配上他说的那些话,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他又道:“我好早点去找谢遥。” 他说完,突然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明远动作利落,沈奚靖只觉得眼前一阵寒光闪过,刀起刀落之间,只听“嘭”的一声,明远已经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啊!”这件事情发生太快,直到那个小宫人受了惊吓,尖叫出声,沈奚靖才猛然回过神来。 那小宫人当时离明远最近,这时被溅了一身血,正瘫坐在地上,吓得直叫。 这屋里,路松言和李暮春是从来没见过死人的,此时已经浑身颤抖,宋瑞见过,但人就这样死在他们面前,也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那刺鼻的血腥味疯狂窜进沈奚靖的口鼻之中,沈奚靖觉得难受之极,他想要吐,又觉得头痛欲裂,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对劲。 他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想到那些死在去上虞路上的伙伴们,想到无奈病死在上虞的徐海,他十几年的生活里,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死亡。 沈奚靖以前并不怕血,他是看着血色长大,他从来不会惧怕这些。 可是今天,当原本活生生的明远突然倒在他面前,当那些浓重的血腥味浸染着这间屋子,沈奚靖突然发现,他开始惧怕这些。 他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宣泄而出,他想要大口的呼吸,但是每一次,吸进来的,只有更多的血气。 沈奚靖只能靠坐在椅背上,用双手捂着嘴,什么都无法说。 这整个屋子里,只有张一哲还很冷静。 他拍了拍李暮春,解下他身上的管事印,但凡做宫人做到管事的,都会有一枚这样表明身份的官印,李暮春也有他自己的。 “暮春,你先冷静下,拿着我的印,去宫人所直接找魏总管,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记住,要快。”张一哲把印塞进李暮春手里,让他从侧门先行出去。 李暮春不愧是苍年带出来的人,没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也不再颤抖,他使劲吸了两口气,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屋里弥漫的血味,他用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便快速从侧门离开。 张一哲这才开始注意三位小主子的样子,出乎他的意料,沈奚靖的反应最大,他几乎整个人都窝在椅子上,他双手捂着脸,张一哲看不到他的表情。 蒋行水站在沈奚靖身后直着急,但也不知怎么办。 张一哲皱起眉头,径直走到沈奚靖跟前,蹲下来轻声问他:“嘉淑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奚靖摇摇头,他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样子实在有些糟糕,张一哲怕他出什么事,想了想道:“嘉淑人,我扶你去左配殿坐下如何?那边应该好一些。” 其实这个时候,沈奚靖并不应该离开,但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张一哲也就不用再混了,他见沈奚靖没有表示,便给了蒋行水一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扶起沈奚靖,把他带到与苏容清卧房相对的那间配殿里。 这里很空,摆了些书,张一哲注意到桌子上放了一套茶具,还有一个温瓶。 他把沈奚靖安顿在窗下的榻上,低声吩咐蒋行水:“看看温瓶里有没有热水,给你主子喝一些,缓一缓,你小心着伺候。” 苏容清这间配殿平时很少用,刚才也关着门,这屋里并没有味道,沈奚靖觉得好了很多,勉强跟张一哲说:“宫人所,魏总管来,来之前,任何人,任何人不许动他。” 张一哲顺了顺他的背,说:“您放心,有我在。” 沈奚靖点点头,挥手让他出去了。 他走了之后,沈奚靖的眼神有些变了。 他刚才是实在难受,这会儿缓过来,想明白了许多事。 应该是从谢遥死的那天开始,明远已经安排好了他要面对的一切,他等着他们一次次找他问话,直到今天,当他发现他已经被单独拷问之后,他就把能说的部分,看似痛快地交代完了,然后举刀自刎。 谁都没有想到,他会随身带着匕首。 谁都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痛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沈奚靖几乎可以猜到,等宫人所待会过来检查时,能从他住的屋子里,找到他早就写好的遗书。 他可能会这样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 可是,一切真的只是他一人所为吗?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样子,也真是他本来的面目吗? 如今他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这件事,他们注定只能查到这里。 沈奚靖闭上眼睛,今天虽然才刚刚开始,但他却已经觉得累了。 70、 那天在秀鸾宫发生的事,简直混乱之极。 魏总管速度很快,他到了秀鸾宫之后,却碰到了苏容清。 当苏容清看到他们素白的衣服,和打丧宫人手中抬着的竹床时,当场就翻了脸。 他疯狂地敲着正殿的门,大声叫着:“沈奚靖、宋瑞、路松言,你们给我出来,明远呢?明远怎么了?回答我一句。” 明远已经不能回答他了,此时的他倒在冰冷的地上,任由鲜红的血液包围他,沉默不语。 苏容清等不到答案,他越发激动起来,想要叫他宫里的宫人,把那扇门砸开。 小宫人们哆哆嗦嗦躲在后面,根本不敢靠前。 魏总管虽然长着一张福气的脸,但他并不经常笑,虽然表面上看,永安宫里的宫人都要听边楼南和苍年调遣,但实际上,这两个人在魏总管面前,也要叫他一声魏叔。 他掌管着这个宫里所有的宫人。 这个时候,苏容清指使不了他宫里的小宫人,但是魏总管可以。 魏总管见苏容清已经有些失控,便对那三个小宫人说:“去,把你家主子带到后厢,让他安静一下。” 那三个小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上前想要劝苏容清到后院先等着。 苏容清根本不干,使劲挣扎,叫骂道:“好啊你们,弄死我宫里的大宫人,现在连小宫人也使唤上了!没一个人听我的。” 魏总管往前走了两步,几乎都要贴着苏容清站,用他那双沧桑的眼睛紧紧盯着苏容清,沉声道:“苏淑人,宫人所办事的规矩,想必你是懂的,给老奴一个面子,等老奴处理完了,亲自上门带您去瞧他,这会儿,先让老奴把事情做完。” 他说话很慢,声音很低,苏容清慢慢平静下来,魏总管跟他说的这句话,已经把意思都说清楚了。 苏容清眼睛里慢慢蓄上泪水,他知道,明远已经死了。 从小到大,最后一个对他好的人,也死了。他爹不过是个小侍,很早便病逝了,他因为长相出众聪明伶俐,他父亲对他也算不错,哥哥弟弟们有的,他一样不缺,名家老师,一个不少,但他又不是日日在家,幼年的苏容清,只能自己靠自己长大。 他的脾气,就是在这样的家里一日一日磨练出来,他如果不做的比别人好,就会被戏弄奚落,后来,明远来到他家,做了他的书童。 终于有一个人,会挡在他身前,替他承受这些欺辱。 进了宫,他也一直在他身边,从来不曾离开。 可是现在,明远也离开了他。 这一瞬间,苏容清觉得万念俱灰,他低着头,安静地被三个小宫人带离了正殿的正门。 魏总管并没有着急打开大门,他看着苏容清消失在前后院相连的拱门之后,叹了口气,好半天才冲着门说:“一哲,开门,是我。” 终于,在关闭将近一个时辰之后,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而开,临近正午的阳光宣泄进那间幽暗的屋子,魏总管第一眼,就看到那个倒在血中的豆青色身影。 张一哲眯着眼睛,他有些不能适应门外刺眼的阳光。 魏总管也不客套,他直接走进去,蹲在明远身边查看,一边看一边道:“大田,带这位小孩子先回谢淑人那里。” 大田本来在安抚吓坏了的路松言,听了魏总管的话,呆了一下,随即便走到那小宫人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他们早上见那小宫人时,他还很机灵懂事,现在竟吓得六神无主,任由大田把他带离正殿。 他们走后,张一哲很机灵地又掩上房门。 魏总管抬头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况,见沈奚靖不在,便皱起眉头,问张一哲:“嘉主子怎么不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张一哲向左配殿指了指,低声道:“嘉主子看起来有些吓着,情况很糟糕,我让他先去那屋歇着。” “恩?这是怎么回事?”魏总管听到沈奚靖吓着,眉头皱得更紧。 如果没记错,当年在朝辞阁的宫人李柏叶死时,沈奚靖大半夜去宫人所请他,后来他们在屋里检查李柏叶的尸体,但是沈奚靖虽然脸色有些发白,但一直都很镇定,怎么当上了主子,反而不如以前了? 魏总管脑子里思绪飞转,正想说些什么,便听沈奚靖的声音从左边传来。 “魏总管,让你看笑话了,你查吧,我坐这里看着。”沈奚靖坐在左配殿的门口,他精神还是不好,但脸色已经没那么难看。 屋里暗,但魏总管还是能看到沈奚靖面白如纸,他什么都没说,低头检查起明远的尸体。 “各位主子,明远是割喉而亡,一刀毙命,他下手的时候没有犹豫,动作又快又准,看样子,他是早就准备好的。”魏总管这个岁数,已经见惯了死人场面,明远这个算是普通的了,他几乎是凑在明远脖子上的伤口处一边看一边说,一点都不害怕。 宋瑞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已经缓过劲来,这会儿也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离魏总管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明远:“魏总管,劳烦你看看,他袖子里有藏其他东西吗?” 魏总管手法很特殊,他避过那些溅出来的血痕,仔细检查了明远衣袖,这会儿明远已经僵硬,他只能用手直接在他怀里摸索,以确保他身上没有其他疑点。 一时间,屋里谁都没有讲话。 半柱香过去,魏总管站起身,跟着他来的打丧宫人麻利地递上一块手帕,魏总管慢条斯理擦着手,道:“宋淑人,他身上很干净,什么都没带,只有这身衣服,还有匕首。” 宋瑞点点头,扭头去看沈奚靖,见他没有其他表示,索性道:“那今天就到这里,李管事回去与苍总管说一下今日的事,张管事也请与太帝君细说一二,魏总管便把明远带走吧,要是苏淑人有其他意思,你做主便是。今日就散了。” 这件事是他们来查,那么今日即便明远举刀自刎,他们也已经查到真相,皇上与太帝君那里,是一定要知会的。 魏总管点点头,招手让那两个打丧宫人过来抬走明远,张一哲打开门,一行人绕开那一滩血,出了秀鸾宫。 沈奚靖被蒋行水扶着,走在最后面。 宋瑞快他一步,见他面色人就不好,便低声问:“你今日怎么?还不舒服吗?” 沈奚靖摇摇头,笑笑:“好些了,无妨。” 他们两个心里都很沉,因为明远死了,也因为他死的这样干脆利落。 他们出秀鸾宫院子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苏容清,但刚才苏容清闹得动静实在很大,他们在屋里,是听到的,沈奚靖知道这会儿苏容清心里很不好受,便打消了直接查明远屋子的想法。 沈奚靖是最后一个走出屋子的,他注意到院中只有一个小宫人躲在拱门旁看着他们,想想,便招手让他过来:“你先去正堂打扫干净,务必不要让苏淑人看出端倪。” 那小宫人偷偷往屋里扫了一眼,见到那摊血时浑身一颤,磕磕巴巴道:“奴才、奴才晓得了。” 沈奚靖点点头,又叫张一哲:“张管事,记得找人把明远屋子封起来,让人看着,明天再过来查看。” 张一哲点点头,答:“嘉淑人放心,已经着人办了。” 他办事是相当让人放心的,沈奚靖笑笑,没说话。 因为白日打丧不太吉利,所以魏总管他们走在前头,沈奚靖他们跟在后头,当他们出了正院,却看到谢燕其站在宫巷里,他没看向沈奚靖他们,反而盯着打丧宫人抬着的那张竹床。 等到打丧宫人完全消失不见,谢燕其才回过头,沈奚靖注意到,他脸上一点欣喜都没有,只有麻木和冰冷。 谢燕其见他们三个前后脚从院中出来,冷冷道:“是明远?” 沈奚靖点点头,谢燕其扫了一眼那扇院门,又问:“他呢?” “他知道了。”沈奚靖道。 他问的是苏容清的情况,但沈奚靖他们一直到这时也没看见苏容清,所以只得这样回答。 谢燕其脸上的表情稍微有些变化,沈奚靖说不上来他到底是高兴还是悲哀,那种感情混合在一起,让他面部都有些扭曲。 “他也终于尝到这种滋味。”谢燕其说完,转身回了他的配殿。 沈奚靖他们三个沉默地离开秀鸾宫,路上,没有人说话。 就连平时最活泼的路松言,这会儿也只低着头走路,他的沉默,让另外两个人更觉沉闷。 短短几日,连着死了两个大宫人,柳华然在等到张一哲的汇报后,便让人吩咐他们这些宫侍,这两日不用请安了。 要是按以前,沈奚靖一定会很高兴不用每日都去慈寿宫跑上一趟,可是现在,柳华然这种安排,却令他有些不安。 上午出了事,中午沈奚靖用过午膳,穆琛便悄然而至。 沈奚靖这一天都很不舒服,脸色没有了往日的红润,中午吃得也不多。 穆琛到的时候,他成歪靠在窗下的榻上发呆,正午的阳光很暖,却无法让他像往常那样安然舒适。 他走神得厉害,连穆琛走到他跟前都没发现。 穆琛弯下腰,用额头碰了碰他额头,他额头温度正常,沈奚靖并没有发热。 他被穆琛的动作惊醒,想要起身请安,却被穆琛按着动不了。 “听蒋行水说,你吃得不多,不舒服,要随时叫御医,记得叫李明。”穆琛温言道。 沈奚靖笑笑,微微坐正身体,给穆琛腾了位置:“不过上午惊着了,不妨事,皇上,这明远死了,线索也就断在这里。” 穆琛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这事你不用操心,好好在宫里歇歇,要是再不好,便找李明过来给你看看。” 71、 沈奚靖这几年身体都还很好,当天夜里休息一夜,又恢复了往日精神。 两日之后,当他们都去给柳华然请早安时,发现苏容清称病未到,而谢燕其已经好好坐在位置上。 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年轻的宫侍们虽然心里这样想,但谁都没有说什么。 柳华然今日倒是提了这件事,他看了一眼沈奚靖、宋瑞与路松言,悠然道:“这事,你们倒是查得快,没两日功夫,便找到真凶了,依吾看,等皇上亲政,这内宫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你们搭理,吾也好省心。” 沈奚靖他们赶紧站起来,口称“不敢”。 柳华然笑笑,转头问谢燕其:“燕其,这回你满意了?” 谢燕其也笑,他样子已经慢慢恢复到以前那种温文尔雅,说话也不再冷言冷语。 “燕其谢太帝君关心,小的已经无事,只怕苏淑人心里要难过一阵。” 他今天说的,可跟那天讲得不一样,不过沈奚靖和宋瑞都低着头,不言不语。 “是啊,容清那个脾气,指不定得多难过,”柳华然稍微收了收笑容,突然有些严肃地对他们道,“你们平素懒散惯了,吾从来不曾管过,结果,你们看就出了秀鸾宫这事,还好,也只没了两个宫人,要是波及到你们身上,就有你们受的了,你们且记得,宫里的宫人要严加管教,这次的事,吾不希望再发生。” 他这话说得狠了,宫侍们赶紧站起身,回他:“谢太帝君,小的知道了。” 柳华然满意点头,突然话锋一转:“奚靖、小瑞和松言,虽然这次案子查得快,但是你们还是急躁了些,否则容清那宫人也不会死在他宫里,这次暂且这样,下次有机会,再让皇上给你们抬抬位份。” 沈奚靖和宋瑞早就知道柳华然会来这一手,所以并不在意,倒是路松言,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红了眼眶,看样子心里有些委屈。 但柳华然根本看都没看他,只是与谢燕其说了几句话,便让他们退了出来。 之后,苏容清病情每况愈下,早晨请安之时,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的身影,流云去打听过一次,秀鸾宫的宫人讲,说苏容清已经起不了床了。 自从谢遥与明远两位大宫人没了之后,宫里连着安静了许多日子,宫侍们都只待在自己宫中,宫人们也都轻声细语,谁都不敢大声喧哗,这样紧张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六月初五,穆琛招沈奚靖侍寝为止。 穆琛并不喜内宫,这是宫人们都知道的,一月里,他能见一两次淑人们已经难得,进入五月以后,他也只连着招了两次沈奚靖,后来谢遥那事发生,穆琛就再也没来内宫,一直到六月初,穆琛才又去了安延殿,这一次,还是沈奚靖。 聪明的宫人们马上便从这事里看到些许不寻常来。 晚膳过后,当安延殿的步辇过来接沈奚靖时,沈奚靖竟然发现抬辇宫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还真是会看人下菜碟,沈奚靖心里想想,也倒没说什么。 他知道穆琛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深意,所以他只要照着做就好了,对与穆琛的任何决定,沈奚靖从来都不会怀疑。 沈奚靖是相信穆琛的,因为他和他是同一种人,他们隐忍、坚定,对于朋友总是给予最大程度的帮助,而对于敌人,则从来都不手软。 当沈奚靖站到穆琛这一边时,他就知道,就算有一天穆琛决定放弃他,也会跟他讲清楚,这对于沈奚靖来讲,就已经足够了。 一直以来,这都是沈奚靖心里所认定的事实,可是今日,当他想到这里时,却觉得有些难受。 沈奚靖的情绪有些莫名的低落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步辇有些轻微的摇晃,沈奚靖坐在上面,思绪也跟着起起伏伏,仿佛起了风的海面。 滚滚浪潮一个接一个拍打在沙滩上,留下些破碎的贝壳,然后又悄然褪去。 “唉。”沈奚靖不由自主,轻声叹了口气。 蒋行水耳朵很灵,赶紧问他:“主子怎么?” 沈奚靖摇摇头,没讲话。 到安延殿时,洛林西把他从步辇上扶下来,直接带他往穆琛的那间浴室去,边走边说:“皇上安排今日直接在这边沐浴,主子不用受冻了。” 沈奚靖被他逗笑,道:“这大夏天的,讲什么受不受冻。” 洛林西很夸张的做了一个受不了的表情,说:“哎呦嘉主子,可别说这个,奴才要是再办错事,就得滚黑巷去了。” “怎么会?张总管可不会放你这得力属下走。”洛林西倒是聪明,见沈奚靖刚才有些低落,这会儿可着劲逗他笑,沈奚靖承情,也渐渐高兴起来。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浴室外,张泽北还是站在门外,见沈奚靖来了,先给他问了安,道:“皇上已经到了,嘉主子进去吧。” 沈奚靖点点头,走了进去。 浴室里有些热,这六月天,沈奚靖虽然穿的单薄,但乍一进去,也出了一身汗。 穆琛正穿着单衣,靠坐在池边那张榻上看书,见沈奚靖来了,便放下手里的书,笑着道:“快些脱了衣服吧,这里可热着。” 他这话虽然十分正经,但沈奚靖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穆琛也反应过来,不自在地低头喝了一口酒,掩饰他的不好意思。 屋里实在有些热,沈奚靖也不矫情,直接走过去脱掉外袍挂在木架上。 池子挺大,沈奚靖原本想要在这边洗完了再走到穆琛那边,可是他仔细看了,发现洗发沐浴用的胰子就放在穆琛跟前,他又不好意思直接脱光了走过去,只好脱掉中衣,只穿单裤往那边走。 穆琛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沈奚靖走到池边,蹲下伸手试了试水,发现温度还可以,并不会非常烫,他偷偷看了一眼穆琛,见他只盯着手里的书看,便松了口气,飞快脱下单裤,进到水里。 今次的浴汤跟上次闻起来不太一样,带着一点甜甜的味道,沈奚靖猜里面加了些花。 他泡了一会儿,想要先把头发洗了,却不料穆琛走到他身后,伸手撩起他的长发。 “你前几天脸色不大好,吃得也少,朕今日着人加了些安神健脾的药,你多泡泡。”穆琛一边说,一边用浴勺轻轻淋湿沈奚靖的黑发。 他动作很轻,很小心,沈奚靖有些犹豫,道:“这,不太好吧,皇上……” 这让皇帝给他洗头发,有点太过不敬了,沈奚靖想要接过穆琛手里的浴勺,却被穆琛捏了一下耳朵:“听话,听我的。” 沈奚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很红,穆琛帮他抹着胰子,然后慢慢揉搓起他的头发,他手法很有力道,但又不会弄痛沈奚靖的头皮,沈奚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这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 八岁之后,再没人这样温柔地给他洗头发了。 “怎么,舒服吗?”穆琛问。 “恩。”沈奚靖除了这个字,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他觉得眼眶有些热,有些澎湃的情绪涌上心头,那些情绪陌生到令他害怕,沈奚靖咬了咬下唇,他让自己努力镇定下来。 穆琛轻轻揉着他的头发,突然道:“小时候,父君也帮我洗过头发。” 沈奚靖微微睁开眼睛,低声答:“我也是,我爹很喜欢丹凤的香气,总用这个给我洗头发。” 年幼时,他们都有爹,有父亲,有哥哥,有一大家子人。就算穆琛的家并不完美,但这也是家。后来,他们的家都没了,只能自己强迫自己长大。 穆琛拿起浴勺,帮他把头发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他们都没有讲话,虽然在这样的气氛下讲这件事情有些令人伤感,但沈奚靖却觉得,他和穆琛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 很快,穆琛冲干净他的头发,用他的玉簪帮沈奚靖盘到头顶。 “好了,用不用我帮你身上也都洗了。”穆琛一边说,一边伸手往沈奚靖的胸膛摸去。 沈奚靖往后一闪,红着脸道:“皇上!” 穆琛看着他低声笑笑,撩起单裤的裤脚,坐在了池子边上:“你老是这么容易脸红。” “皇上不要取笑我了。”沈奚靖稍微躲开他一些,也起身出了池子,坐在池边的浴桶边用丹凤花胰擦洗身体。 因为穆琛在看,所以沈奚靖一直低着头,他觉得自己不止脸红,全身都要红了。 穆琛见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怕他在外面呆长了冻着,便缓缓开口道:“我小时候,清心所里间间都住满了人,因为我父君有了我,所以我们两个,可以住在一个单独的小院里,甚至,还有个年轻的宫人伺候我们,这已经是其他宫侍们都羡慕的了。” 他回忆起圣敬太帝君的时候,语气总是很伤感,沈奚靖不由自主认真听他讲话,手上洗澡的动作加快了许多。 穆琛继续道:“那个时候父君给我洗澡,就在我们小院的杂物房里,冬天的时候,父君怕我冷,总是先把他屋里的炭盆先搬过去暖着,晚上他屋里没有炭火,就这么冻着,从来不跟我讲。” 沈奚靖没说话,他冲干净身上的泡沫,回到温暖的水池里。 他坐在穆琛身边,轻轻拉住穆琛的手。 穆琛低头看他笑笑,说:“那时候每次父君给我洗头发,总是说‘我的琛儿长的这样俊俏,以后一定要找个顶好看的王君’。” 他说完这话,便把中衣脱了,下水搂住沈奚靖,水里很热,他们紧密地抱在一起,沈奚靖心里漾起层层的波浪。 “皇上长得是很俊俏。”沈奚靖低声道。 穆琛环住沈奚靖的腰,让他坐到自己腿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你也顶好看的。” 有这么一瞬间,那种不知名的感情疯狂地席卷沈奚靖,他有些冲动地道:“以后,我帮皇上洗头发吧。” 穆琛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好,你可要记住你今日的话。” 72、 或许是因为气氛太好,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沈奚靖觉得今日与穆琛的这场情事,算是他做宫侍以来,最美妙的一次。 他说不上为什么,但是穆琛对他的每一次碰触,都叫他全身颤抖战栗。 而穆琛今日也异常温存。 沈奚靖回忆起来,大概这一次的开始是在浴室中,温热的池水里带着花香,让人益发陶醉。 穆琛就着刚才的姿势,紧紧抱着沈奚靖,在他耳边低声细语。 “今日还在这里如何?”沈奚靖耳垂有些红,穆琛一边说,一边细细咬了起来。 沈奚靖觉得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他低声道:“还是、还是去东配殿吧。” 穆琛笑笑,环着沈奚靖的双手慢慢往下探去,轻轻抓起沈奚靖依旧有些软的那物,沈奚靖轻叫一声,穆琛笑道:“不如就在这里如何,你也喜欢。” 其实他与沈奚靖说话,不过是做调情之用,他早就决定今日在浴池,怎么会轻易离开。 可这屋里着实有些闷热,沈奚靖一开始还不觉难受,在水里泡的长了,便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加之穆琛那双手不停抚摸挑逗着他,令他益发有些难捱。 “皇上,这里,这里太闷,换个地方吧。”沈奚靖断断续续说着。 穆琛皱起眉头,伸手扭过沈奚靖的脸,见他满面潮红,浅红色的嘴唇微微张着,正轻轻喘着气。 虽然他脸上很红,但看起来状态却并不好。 他在这屋里待得时间比沈奚靖长,但他却丝毫不觉气闷,难道沈奚靖这几日身体还未好吗? 想到这里,穆琛再也没了云雨的心思,他把沈奚靖扶出水池,安置在旁边的榻上。 那榻上放了好些软垫,他们这样湿漉漉坐上去,软垫顿时浸了水,塌陷下来。 刚出浴池,沈奚靖还是有些难受,穆琛取过手巾,帮他细细擦着身上的水:“那日朕不是说了,你要是不见好,得请御医来看看,这时候,你可不能病了。” 沈奚靖知道,离八月越近,宫里的事情就会越多,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病倒,也不可以倒下,但他也能感受到,穆琛只是单纯关心他的身体,能这样,他便已经很知足。 “我这几日能吃能睡,今天可能是热着了,没事的皇上。”沈奚靖拍了拍穆琛的手,笑道。 坐了一会儿,沈奚靖便觉得好多,也不再难受,这才注意到他和穆琛这会儿什么都没穿,脸上的红润刚消下去,又浮了上来。 “先,穿上中衣吧。”沈奚靖说着,取过搭在榻上的中衣帮穆琛披上。 他总是记得穆琛是皇上,先给他披上衣服。 穆琛这会儿又怕他冷,便把衣服从自己身上扯下,给沈奚靖披上,然后走到浴池边的木架上,拿了预备在那里给沈奚靖穿的中衣,随意披上。 他们身形相仿,穆琛也只比沈奚靖高了些许,相互换着穿倒也无妨。 “还是去东配殿吧,待这你也不舒服。”穆琛把衣架上的披风拿到手里,他走回沈奚靖身边,伸手把他拉了起来,帮他自己系好披风,然后又牵着他出了浴室。 这个过程里,沈奚靖都低着头,没有讲话。 私底下的时候,他能时时刻刻感受到穆琛对他的这份体贴,虽然他不知道穆琛对其他人如何,但对他,已经很不错。 他从来不去想其他的那些人与穆琛怎样相处,他也不想想这些事情。 这会打乱他的思维。 外面张泽北正等着,猛然见两个主子出来,便麻利地拿起架在一旁的宫灯,给他们引路。 夜里的安延殿总是很安静,就算有宫侍们来的时候,也寂寥无声,只有沈奚靖来的时候,张泽北才觉得自己这安延殿有些效用。 但他心里清楚,在不久的将来,他这安延殿,或许就能闲下来了。 趁现在,还是在主子面前多伺候一二,好歹给主子留个好印象。 而两位他惦记的主子,则完全没顾得上前方张总管的小心思,他们交握着双手,慢慢走在漫长的回廊里。 永安宫的回廊很多,各宫里面,花园之中,总是有无数精美蜿蜒的回廊。 从安延殿后殿这两处浴池回到前殿东西配殿,也需要穿过回廊。 六月初的天,很美很沉,月色下,回廊外的花丛里开着朵朵丹凤与薇露,细微的风拂过花蕊,带来阵阵香甜。 “这丹凤,确实香气宜人。”穆琛放慢了脚步,道。 “正是,刚我用了丹凤香胰,这会儿闻着花香,还真是醉人。”沈奚靖答。 气氛很好,他不自觉多说了几句,穆琛扭头看他,扬起温和的笑来。 他笑起来其实更好看,但是除了私下里,他总不能畅怀而笑,沈奚靖也回了他一个笑容,心里也又有些发甜。 他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气氛这样好,他总是忍不住想要笑。 穆琛牵着他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气,使劲捏了一下,沈奚靖抬头疑惑地看着他,穆琛低下头,迅速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味道确实醉人。”穆琛坏笑道。 沈奚靖抿抿嘴唇,下意识瞪了穆琛一眼。 两个人这样你来我往,不知不觉走到东配殿,张泽北很机灵,只要沈奚靖来,东配殿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们到的时候,见里面已经点上宫灯,桌上的茶盘里也温好了热茶,甚至,还摆了两块玫瑰花饼,这倒是沈奚靖爱吃的东西,难为他还记得。 穆琛率先走了进去,沈奚靖跟在后面,对守在门外的张泽北笑道:“有劳张总管了。” 张泽北赶紧道:“嘉主子客气了,奴才应当的。” 穆琛坐到桌边,招呼沈奚靖到他身边:“你同他客气什么。” 沈奚靖走过去,被穆琛按在床上,还没来得及讲话,就听穆琛道:“安延殿要是请太医,会惊动许多人,你明日一早,一定要叫李明过去给你看看。” 说实话,沈奚靖觉得他一点毛病都没有,他现在睡得好吃得香,整日无所事事,这几日以来,吃得比以前还要多,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 不过穆琛说的这样郑重其事,沈奚靖心里也觉高兴,便点头应下:“好好,我明日就请李太医正,就讲我染了风寒。” 穆琛这才满意,指了桌上的点心道:“吃些东西再休息吧。” 沈奚靖虽然喜好美食,但夜里休息之前是并不吃的,不过今日看到那精致的玫瑰花糕,竟也觉得有些饿了,便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穆琛坐在一旁喝着茶,看他吃。 这还真是有点尴尬,他自己吃着东西,让皇上坐一旁看着,沈奚靖有些不好意思,拿了一块递给穆琛:“皇上也尝尝?” 穆琛摇摇头,笑道:“吃你的吧,哪里那么多讲究,今日朕早些休息,不用吃夜食。” 沈奚靖一愣,慢慢又把手收了回来,沉默把这两块点心都吃了下去,末了喝了口茶,觉得终于舒坦许多。 “吃完了?早些休息吧。”穆琛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坐到床上。 沈奚靖走到备着温水的洗漱架旁,用茶盐漱了漱口,又擦了把脸,这才回到床边。 穆琛已经半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似乎是要睡了,沈奚靖觉得十分气闷,他吹熄了蜡烛,也翻身上了床。 屋里很黑,窗外的月色被床幔遮挡,照不进床里。 沈奚靖觉得十分难耐,他也是火力有些旺的青年男子,原本在浴室时便有些动情,但那时他不太舒服,穆琛体谅他,到了东暖阁,还备了吃食,也没再提云雨之事。 但这夜里静悄悄,他也已经习惯与身边躺着的这个人做这些欢喜的事情,如今穆琛并没有这个意思,沈奚靖道反而难熬起来。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盖着薄薄的锦被,又觉得有些热了起来。 穆琛转过身体,把他抱在怀里:“你今日身体不好,早些休息吧。” 沈奚靖面上一红,索性屋里漆黑一片,穆琛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静静躺了一会儿,沈奚靖还是觉得有些燥热,黑暗里,他偷偷看了看穆琛,终于忍不住,伸手向穆琛的胸膛摸去。 穆琛身上,与他一样热。 沈奚靖有些着急,他怕穆琛已经睡着,又或是并不想做这事,便低声叫他:“皇上,皇上。” 黑暗里,穆琛猛地睁开眼睛。 他难道就不想与他在床上狠狠弄一遭吗?当然不是啊!但刚才沈奚靖脸色实在不好,他心里担忧,对这事情便有些淡了,但这会儿沈奚靖不睡觉,这可劲撩拨他,还怎么继续忍得? 沈奚靖的手越摸越往下,穆琛终于翻身把沈奚靖压在身下,他抓住沈奚靖作怪的手:“你就是不老实。” 他说完,低头吻住沈奚靖的双唇,他们已经这样唇齿交融过许多次,彼此都能描绘出对方嘴唇的形状。 沈奚靖地喘着气,伸手去解穆琛的腰带。 这么多次侍寝,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求欢,这样的双重刺激对于穆琛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招架,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用牙齿细细咬着沈奚靖的脖颈。 沈奚靖仰着头,他今日真的十分难耐,他甚至不由自主分开双腿,去摩挲穆琛的。 穆琛简直要被他搞疯了,他迅速撤掉沈奚靖的中衣,直接把腿间已经勃发的那物顶到沈奚靖后方的入口处。 他想要一鼓作气顶进去,让他在自己身下喘息、呻吟、难以自持。 可是,当穆琛想到刚刚沈奚靖在浴室里那张难受的脸庞,他又不由自主放缓了动作。 穆琛一边亲吻沈奚靖,一边慢慢进入他身体里面。 因为朱玉丸的缘故,沈奚靖后面十分温热湿滑,紧紧吸着穆琛的那物,令他倍觉舒爽。 穆琛见沈奚靖皱着眉头,便停下前进的速度,反而细细啃咬着沈奚靖胸前的红点。 沈奚靖见穆琛并不动,便有些着急,低叫道:“皇上,无妨的,我,我要的。” 这辈子他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说完便红了整张脸,恨不得消失在黑暗里。 穆琛低低的笑声在黑暗里传来,他开始缓慢挺动腰肢,十分温存地开始律动起来。 “我猜,你的脸一定红了。”穆琛笑道。 沈奚靖轻轻“哼”了一声,伸手环住穆琛的脖颈。 他心里有些东西在慢慢发酵,沈奚靖紧紧抱着穆琛,他们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身体纠缠在一起,做着水乳交融的事情。 穆琛动作很慢,沈奚靖能感受到他勃发的欲望,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但他还是缓慢地,温存地与他欢愉,沈奚靖能清晰地感受到穆琛对他的珍惜。 他能体味到这个词,真的十分不易。 他们都淡于表达情感,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们总是谨慎且小心,从来不会大声讲出那些藏在心里的感动。 但是今天,在黑暗中,沈奚靖却能清晰地接收到穆琛给他传递的这样一份感情。 他能对他珍惜,已经令他心里的防线土崩瓦解。 他们就这样纠缠良久,知道彼此都释放出积攒已久的欲望,才停了下来。 他们就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穆琛伸手摸到沈奚靖的额头,帮他擦掉上面的汗,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记得找李明。” “好。”沈奚靖说,虽然穆琛看不见他,但他知道,他自己一定是在笑。 缓了好一会人,穆琛才从他身体里出来,他们并头躺在床上,沈奚靖突然叫他:“皇上。” “恩?”穆琛答。 沈奚靖又叫:“皇上。” “恩。”穆琛的声音里带着些笑意。 沈奚靖没再说话。 穆琛拍着他的手臂,说:“睡吧,好好休息一晚。” 73、 沈奚靖一夜睡到天亮,连穆琛何时走的都不知。 他早晨沐浴更衣之后,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事情,但穆琛昨夜说了许多次让他找御医过来请脉,他也自然要听皇上的话。 沈奚靖回到双璧宫,正想叫蒋行水去请李明过来,却不料秀鸾宫那边来了位宫人,说是苏容清请他过去。 这还是他进宫以来头一遭,苏容清就像个刺猬,跟谁关系都不好,宫侍们几乎都不与他走动,更何况是他主动请人过去。 而且,听说他沉疴日久,这时候叫他去,有些耐人寻味了。 蒋行水伺候着沈奚靖用早膳,犹豫道:“主子,还是别去了,万一出个什么事,可怎么办?” 沈奚靖把碗里的粥喝干净,摇摇头道:“去看看吧,他在秀鸾宫住了一年多,他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也确实是如此,其实这次如果不是苏容清病了,沈奚靖觉得他一定会比谢燕其闹得还厉害,如果苏容清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闹下去,不仅整个内宫不得安宁,那么朝堂之上,皇上与苏劲成也只怕心生嫌隙。 说不定,这就是柳华然的目的,但沈奚靖对柳华然的了解,他不会行事这样鲁莽,虽然用明远的死刺激苏容清是最好的做法,但谁又能保证明远一定会杀谢遥,而他杀了谢遥之后,也一定要当着他们的面自杀。 这里面总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沈奚靖看不透,想不通,解不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去看苏容清十分冒险,但他还是想去。 因为苏容清的反应与宫里所有人的预期都不一样,他没有闹得鸡飞狗跳,也没有去报复与明远死亡有关系的这些宫侍,他只是安静地躲在他的秀鸾宫,整日养病。 在沉寂这么多日子以后,他单独叫了沈奚靖过去,沈奚靖心里明白,他是准备把话都说个清楚。 可为何单独找他呢?沈奚靖带着满腹疑惑,去了秀鸾宫。 明远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秀鸾宫,此时再来,心境到底有些不同。 那时候他眼里的秀鸾宫,精致漂亮,算是宫里最好的宫所,如今,沈奚靖总觉得这里笼着些乌云,里里外外,都透着压抑与凝重。 正殿的小宫人早就在门口等着沈奚靖,见他来了,忙往说:“嘉淑人这边请,我们主子现在住后殿,路不好走,您小心些。” 沈奚靖一愣,一般后殿都是储物之用,他宫里的后殿就只存东西,平时很少会过去,苏容清这样,显然是不愿意住在正殿,明远就死在这里,他也没心思继续住下去。 他们穿过拱门,沈奚靖低声问那小宫人:“你主子身体如何?” 那小宫人有些愁苦,道:“不,不太好。” 苏容清或许真的病了,沈奚靖没往下问,跟着他进了后殿。 跟宽敞亮堂的前殿比,后殿低矮而压抑,虽然已经稍作休整,但看上去,家具也都有些陈旧,与崭新别致的前殿真是有天壤之别。 小宫人领着沈奚靖走到西配殿的门前,敲了敲道:“主子,嘉淑人到了。” 过了很久,才有人过来开门,沈奚靖一看,正是明林。 明林沉默地看了看沈奚靖与蒋行水,半天才道:“主子说,只让嘉淑人进去。” 蒋行水心里一惊,伸手就想拉沈奚靖的衣袖,沈奚靖微微摇了摇头,道:“罢了,我自己进去。” 明林把沈奚靖让进门去,他自己却走了出来,回身关上门。 虽是上午,但后殿却有些暗,屋里只摆了一张床,床前放着一个方几,上面摆了些茶碗,苏容清靠坐在床头,盖着被子,正盯着沈奚靖看。 他已经瘦的没了人样。 沈奚靖这时才意识到,苏容清是真的病了,他的脸苍白消瘦,一双眼睛甚至透着沉沉的死气,沈奚靖心里一惊,道:“你怎么成了这样?” 苏容清听他这样问,笑笑,哑着嗓子道:“你坐吧,我抬着头看你,累。” 沈奚靖默默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这里离苏容清更近,他能清晰感受到,苏容清已经瘦成一把骨头。 “难为你,还愿意过来看我。”苏容清又说。 沈奚靖道:“原本就想来看你,但又怕你不愿意见我,便没有来。” 苏容清又笑,他的声音像漏了气的鼓风机,每次笑的时候,都带着“呵呵”的杂音,很刺耳。 “咱们都清楚,他的事是怎么回事。”苏容清说。 沈奚靖沉默了,实际上,他虽然心里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但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所有的事情实际上并不是他动手,他只是动动嘴皮子,这宫里就能刀光血影。 苏容清见他不吭声,也不在意,突然讲:“其实啊,我不想进宫,但我父亲与皇上有了约定,宫里必须要压个人在,我的那些哥哥弟弟,自然不肯进宫做这伺候人的事,只有我,我爹死得早,没人护着,这好事就轮到我头上了。” 这大概是沈奚靖与苏容清相处最平和的一次,苏容清就这么淡淡讲着,沈奚靖安静听着,沈奚靖不知道苏容清心里如何,但他很不好受。 说起来,他们的命运,也都不是自己掌握。 “我原本也不想来,明远就说要带我离开家里,那时候我求了我父亲,他到底心里还疼我,便说让我走,可是,我看他愁得头发都白了,我又不想走了,不管家里的人对我如何,我父亲是真的疼我,因为他对我最好,所以他不在时,哥哥弟弟们便会变本加厉,所以我带着明远,一起进了宫来。” 苏容清说着,又笑笑:“我也真是傻,要是哥哥弟弟们要让一个进宫,我也能和明远找个小村子生活下来,可惜,在我父亲心里,我到底是没爹的孩子,他再疼我,最能舍弃的,也只有我。” 苏容清从进宫以来,一直很高傲,作为宫侍里家世最好的一位,无形中,他也被其他人所排挤,沈奚靖从来都没想过,他其实也是身不由己,想到这里,沈奚靖不由叹了口气。 “哈哈哈,如今我快死了,我父亲真应该懊悔,我家里,那些哥哥弟弟一个比一个蠢,要是靠他们做到世家之列,简直是做梦,要是当初我留在家里,情况肯定不同。” “你是不应该来,你学问很好。”沈奚靖终于答了他一句。 他这话说的真心,并没有半点假意。 苏容清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说:“学问再好,也抵不上我哥哥弟弟们的一句话,学问再好,也救不回明远的命。我要是早知道明远是凶犯之子,当初说什么,我都不会进宫来,就算我父亲恨我一辈子,我也不会冒这个风险,明远对我那么好,却为了我而死,这份情,我只能下辈子还他。” 沈奚靖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好好吃药,别说这些丧气话。” 苏容清抹掉脸上的眼泪,摇摇头:“李太医正都来看过,说我也就这个月,没得救了。” 原本沈奚靖来之前,是想问他那件事的一些细节,可是,见他这样,也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说到底,是我自己不想活下去了。”苏容清淡淡说。 说真的,沈奚靖听到他是因为吃不下东西而病,着实有些震惊。 他从小到大,见多了吃不上饭而饿死的人,可却第一次见到,有饭不想吃的人。 但苏容清这样,沈奚靖心里清楚,他得的是心病。 “明远已经走了,他走的干脆利落,不就想让你好好活着,你这样,岂不是浪费明远一片心意。”沈奚靖叹了口气,道。 苏容清笑笑,没说话。 一时间,屋里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苏容清才道:“我知道你为何过来看我,我也没有几天,索性与你讲了。” 沈奚靖抬头看他,表情很坦然,到了这个时候,痛快一点反而更好。 苏容清淡然道:“谢遥确实是明远杀的,我们都没想到他知道明远的身份,谢遥拿这个不停要挟明远,明远没办法,只能杀了他,我当时不知情。这是那晚回去明远与我讲的,我要是早知道谢遥拿这个刺激明远,恐怕我会自己去杀他。” 沈奚靖听到苏容清这么说,心里别提多震惊。 当时明远话里漏洞许多,沈奚靖以为那并不是真相,但现在看来,他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保护苏容清,这样闹了一场,虽然苏容清并没有被他牵连,但苏容清的心也跟着死了。 谁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在苏容清看来,却是早死早超生。 苏容清也不管沈奚靖听进去多少,他不管不顾说下去:“说真的,其实我觉得谢燕其站对了路,跟着皇上有什么前途,他一个无能,弄进我们这些宫侍,不过是摆设,我进了宫,才发现我父亲选择是错的,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沈奚靖听了一惊,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便道:“你说什么?皇上怎么是,怎么是无,无……” 或许沈奚靖的反应太大,苏容清冷笑一声,用另一只手握住沈奚靖的手腕,想要把他的手拉下来:“别装了,咱们不都是一样的,皇上行不行,你成天侍寝,还……你!” 沈奚靖原本被苏容清的话惊到,可没想到,苏容清却被沈奚靖的身体状况吓到。 两个人这样哑口无言对着惊讶了好一会儿,苏容清突然开始大笑。 他声音十分嘶哑,笑声难听到极致,他说:“哈哈哈,穆琛也有今天,哈哈哈!” 74、 沈奚靖想要让他停下笑容,但苏容清自顾笑了好一会儿,突然大声喊:“明林!明林!” 明林赶紧推门进来,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低头不语。 “去,去锦梁宫,就说嘉淑人在我这里,请皇上移驾秀鸾宫。”苏容清哑着嗓子说。 沈奚靖皱起眉头,他盯着苏容清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注意。 “诺。”明林丝毫不敢犹豫,听完苏容清的吩咐,赶紧出了门。 屋里又只剩下沈奚靖与苏容清。 沈奚靖满脸古怪地看着苏容清,苏容清也满脸古怪地看着他。 “你到底有何事,皇上不一定过来。”沈奚靖说。 苏容清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说:“沈奚靖,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真是够大胆。” 沈奚靖一点都不慌张,他皱起眉头,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苏容清却还是古怪地看着他,末了道:“他们或许都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皇上对你是不一样的。” 沈奚靖心里一惊,想着他何时露出过马脚。 但他面上却很淡,只说:“哦,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沈五公子。”苏容清说。 沈奚靖猛地抬起头,他狠狠盯着苏容清,一字一顿说:“你说的是谁?我并不认识。” 苏容清早料到沈奚靖会是这个反应,他咳嗽两声,缓缓说:“你不用问我怎么知道,但我可以确定你是帝京沈家唯一幸存的五公子,皇上为了安抚其他世家,到时候把你的身份抬出来,必定会给你高位,你的下场,肯定比我们要好得多。但是……” “但是什么?”沈奚靖问。 苏容清并未理他,他话锋一转,说:“其实你刚当宫侍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皇上对你,可能真的存了些心思,我们讲话的时候,他不一定看,但你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盯着你看,你说,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沈奚靖一愣,见苏容清正笑着看他,便淡定道:“宫里的宫侍,还不都要皇帝看上才能做宫侍,你自己是没发觉,皇上仁慈,对咱们都很好。” “哈哈哈,”苏容清大笑出声,“好,你看看我这样子,他一次都没过来看过,哪里好了。好?他要是真的好,谢燕其何苦去给柳太帝君……” 苏容清的声音突然像被卡在喉咙里,他瞪大眼睛看着沈奚靖,粗粗喘着气:“你套我话。” 沈奚靖捏着袖口的折痕,轻声回他:“我没有,一切都是你自己说的。” “沈奚靖,我原本还有些犹豫,既然你也这般,那我索性,把事情都跟皇上讲了。” 沈奚靖挑挑眉,道:“我做人一贯磊落,没什么好怕的,我不觉得你能抓我什么把柄。” 苏容清低声笑道:“哦,你倒是胆子大,我还真佩服你。” “佩服他什么?”随着苏容清话音落下,穆琛带着风从门外进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让宫人跟着进来,只独身一人,走到沈奚靖身旁,低头看着苏容清。 苏容清低着头,并没有看穆琛。 自打穆琛进来之后,沈奚靖就主动站了起来,他原本想给穆琛请个安,但穆琛二话不说,便把他拉到窗户边的椅子旁,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坐这里。” 沈奚靖想要站起来说话,但穆琛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昨个朕讲过什么你都忘了,谁让你过来的。” 他这么一讲,沈奚靖才想起他忘了请御医的事,于是也不敢吭声,讪讪坐在凳子上不再言语。 穆琛见他老实了,便走回苏容清床边,坐到沈奚靖原先坐的椅子上。 他丝毫没介意苏容清没与他请安的事情,只是淡淡看着他道:“你身体可好些了?” 或许是因为真的觉得活不了多久,苏容清对穆琛的态度也丝毫不见恭敬,他冷哼一声,道:“皇上,我身体好不好,您不是清楚得很。” 这事其实他们三个心里都清楚,苏容清这样一病,穆琛就算不关心他,也要关心他背后的苏家,他身体到底如何,太医一定会与穆琛说得清清楚楚,所以,穆琛肯定知道苏容清也就这个月的功夫,他虽然对他并无感情,但到底不是冷血之人,苏容清如今这一番做派,也就不往心里去了。 穆琛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你请朕来,可不是为了说废话吧。” 苏容清看了看他,又扭头看了看沈奚靖。 从沈奚靖这个角度看他模糊的身影,真的瘦得没了人形,怪可怕的。 苏容清开口道:“当时我父亲为了让我进宫,能好好生存下去,特地找人教了我许多事。” 他停了下来,目光里带着满满的恶意,看向沈奚靖:“当时我学的最好的,便是把脉,我不懂医,也不明医理,但唯滑脉一道,可却学的最通。” “皇上,你猜我刚才握住沈奚靖的手腕,我摸到了什么?”苏容清眼睛里带着嘲弄,道。 沈奚靖并没有明白滑脉到底为何,但他能看到穆琛瞬间僵硬了肩膀。 穆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问:“你摸到了什么?” 这是沈奚靖第一次听穆琛这样讲话,他声音里的颤音那样清楚,沈奚靖几乎也要跟着他颤抖起来。 苏容清那双因为消瘦而越发显得突出的双眼死死盯着穆琛,他大声道:“穆琛,哈哈哈,你不过是个无能,怎么,听到自己最信任的宫侍有了孩子,你心里怎么想?恩?我来帮你猜猜,你肯定在想,宫里到底哪个侍卫敢混进内宫,还同你最喜欢的宫侍有了孩子?你说,你是不是当的最窝囊的皇帝?” 他这一串话说得又快又急,沈奚靖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苏容清在说,他有了孩子…… 沈奚靖下意识用双手环住腹部,他呆呆低下头去,盯着他平坦的小肚子看。 他有了孩子。 沈奚靖心里只萦绕着这件事情,苏容清后面的话,他半分都没有听进去。 “你再说一遍?”沈奚靖不由自主站起身,向苏容清走去。 一双温热的手揽住他的腰,穆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沈奚靖身边,他拦着沈奚靖,并不让他靠近苏容清半步。 沈奚靖愣愣看着穆琛,而穆琛正低着头,小心摸着他的肚子。 他的手掌很热,沈奚靖终于被他摸得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苏容清,见他正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退了两步。 “小心些。”穆琛似乎很快便接受这件事情,他扶着沈奚靖坐回窗下的椅子上,摸了摸他的头:“好好坐这里,不要动。” 他安顿好沈奚靖,根本不去搭理苏容清,径直走到门口。 沈奚靖听他道:“苍年,去请李明李太医,就说苏淑人急症。” 屋里听不到门外的回答,沈奚靖看着穆琛又坐回苏容清床边,气定神闲道:“你怎么知道,孩子一定不是朕的?” “你们……你!”苏容清吃惊地看着穆琛,又看了看沈奚靖,末了,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今天笑得太多,声音几近嘶哑:“穆琛,你真可以,真的!原来你不是不行,你是看不上我们,哈哈哈,你是不是只看上沈奚靖?因为他是世家之后?因为他没有外族?你耍的我们好苦啊!” 穆琛回头看了一眼沈奚靖,淡淡道:“苏容清,朕原本就与你父亲讲过,只需你进宫老老实实待个两三年,便会放你出去,没曾想,你父亲从来都没跟你讲过,这又怨得了谁?” 苏容清根本没想到穆琛突然说起他父亲,而他说的这件事,他父亲从来都没跟他讲过,在进宫前那段漫长的日子里,他只会找人教他各种各样的事情,唯独没跟他说,他其实还有另一种未来。 这一下,换苏容清愣住了。 他眼睛里慢慢溢出泪水,哽咽道:“我原本以为,我父亲最疼我,可惜,他其实想的,还是苏家高高的门楣。” 苏容清多少能了解一些父亲苏劲成的性格,而苏劲成想必也很了解他,他知道苏容清不是个甘于被别人打压的人,他做什么都要做最好,所以进了宫里,即使不喜欢皇帝,也要做地位最高的那个宫侍,可惜,他到底没想到明远的身份,坏了整件事。 在他父亲心里,他无论怎么样,都已经不重要了。 苏容清几乎想要笑出声,他父亲如果知道皇帝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会不会后悔呢?他父亲如果知道他会为了明远而了无生意,会不会难过呢? 他父亲如果知道他要死在这个冷冰冰的秀鸾宫,会不会偶尔,想起他这个从小没了爹的儿子? 苏容清这一刻难过之极。 他用颤抖的双手擦干净脸上的眼泪,道:“皇上,容清求你件事。” 穆琛低声道:“你说罢,能答应的,朕绝对不会食言。” 苏容清抬头看着穆琛,如果不是瘦成这样,他其实长得还是很好看,他道:“皇上,等我死了,您给我抬抬位份,也扶照一下我家里吧。” 穆琛叹口气,问他:“你这是何苦。” 苏容清笑笑,他眼睛还很红,脸色苍白,已经是强弩之末:“父亲到底养育我这么些年,如今我也没几日,等我闭上眼,也就当还了他恩情,算是尽了孝,到时候我还能去阎王面前求一求,给我和明远投生到一块去。”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求人,穆琛沉默看了他一会儿,道:“你放心,朕答应你,等你百年之后,会有明远与你合葬一处。” “好,好,容清谢过皇上,”苏容清说完,咳嗽两声,好半天才说,“容清在这宫里,也没个朋友,其他人的事,我是不清楚,但谢燕其的事,我是知道的,我看到过慈寿宫的人来找他,他跟谢遥关系一向都不好,闹这一些事,不过是慈寿宫的授意,再多的,我便不清楚了。” 穆琛点点头,刚想说什么,便听门口传来敲门声。 他知道,这是李明来了。 “进来。”穆琛扬声道。 沈奚靖突然十分紧张,他觉得自己手心里都是汗,万一苏容清看错了怎么办,万一……沈奚靖脑子里胡思乱想,这边李明已经请过安,正想上前给苏容清诊脉。 穆琛一挥衣袖,道:“去给嘉淑人请脉。” 李明在太医院多年,最是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得了穆琛的令,什么都没说,直接走到沈奚靖身边,道:“给嘉主子请脉了。” 沈奚靖木然地把手伸给他,李明伸出手指轻轻搭在沈奚靖手腕处,穆琛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体,紧紧盯着他们。 屋里安静极了,就连苏容清,也不再言语,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黎明脸上突然扬起愉悦的笑容,他直接冲穆琛与沈奚靖跪了下来,道:“恭喜皇上,恭喜嘉主子,是喜脉。” ——卷二·许相知·完—— 卷三:复相思 75、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到双璧宫的,沈奚靖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当他终于回到卧房里时,便被穆琛一把拉进怀里。 穆琛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里,他几乎以为穆琛在哭。 他当了十年皇帝,一直到二十岁,才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沈奚靖能理解他为何这样高兴。 他们这样平静地相拥很久,久到沈奚靖心里,也开始洋溢起难以抑制的喜悦。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终于不再孤身一人,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有新的血脉至亲,他的儿子。 是的,他的儿子。 想到这里,沈奚靖心里便好像涌起层层波浪,那波浪带着甜味,滋润着他的心。 穆琛终于松开了沈奚靖,他抬起头,盯着沈奚靖看。 “奚靖,你高兴吗?”穆琛问 沈奚靖刚想答很高兴,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他腹中的骨肉,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他也是穆琛的孩子,更是睿帝穆琛的皇长子。 一瞬间,恐惧包围住沈奚靖,他想要逃离穆琛温暖的胸膛,不停往后退去。 这个孩子来的时间并不对,穆琛还未亲政,此刻正是内忧外患之时。 穆琛,愿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呢? 想到这里,沈奚靖的脸,刷得白了。 他的反应实在太大,穆琛马上便看出沈奚靖的慌乱不安,他把沈奚靖扶到床边坐好,帮他倒了杯热水,这才回身坐到沈奚靖身边,轻轻环住他。 “奚靖,你怕什么?我们有了孩子,你不高兴吗?”穆琛轻声问。 沈奚靖低下头,轻声道:“我自然很高兴,可,如今局势不稳,这孩子,皇上您……” 他知道他心里想的那些都不能放明面上讲,可他还是想问问,穆琛能给他一句准话,他也能安心。 穆琛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出声,他用右手找到沈奚靖的小肚子,轻轻贴了上去。 “奚靖,我二十岁才有第一个孩子,我怎么可能不要他,他将会是我的皇长子,会是我们其他孩子的好哥哥,你说是不是?”穆琛的声音里都带着笑,话语里带着想往,沈奚靖不由自主安定下来,伸手握住穆琛放在他肚子上的手。 “他一定会是个好哥哥。”沈奚靖缓缓说道。 穆琛实在太会说话,每一次,他都会被穆琛带着走,此刻他已经开始幻想,将来孩子们环绕膝下的场景,年纪最大的哥哥会带着弟弟们读书嬉戏,他和穆琛会坐在一旁,带着笑看着他们。 沈奚靖突然心头一震,什么时候,他想的家里,也有了穆琛的身影。 那身影那么清晰,那么鲜活,仿佛他原本想的家,就应该有穆琛的存在。 沈奚靖胡思乱想着,穆琛又道:“现在宫里我总是不放心,原本安排宋瑞盯着路松言,苏容清盯着谢燕其,但苏劲成坏了朕的打算,如今苏容清已经病成这样,谢燕其那边便更没人盯着,谢家打的好打算,以为攀上柳家,便能博得世家之列吗?笑话。他们也不想想,这个时候,柳华然敢给谁家爵位?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这话题转换的太快了,沈奚靖的心思不由自主跟着穆琛跑了起来。 “在皇上到秀鸾宫之前,苏容清也只暗示我谢燕其是那位的人,后来皇上去了,允了他事情,他也便承认,原本我猜不透太帝君这一番动作到底有何深意,可苏容清最后求皇上那几句倒是点醒我,他莫非是想让皇上与苏家心生嫌隙?”沈奚靖试探性地问穆琛。 穆琛催他把水喝完,才点点头道:“本来苏劲成是朕的人,便是明面上的事,他想让我们心生嫌隙,这法子也太差了些,他低估了苏容清的承受能力,也并没有想过苏容清与明远到底感情如何,我从先便同他在宫里一同生活,如今,他也黔驴技穷了。” 沈奚靖虽然在宫里十年,但这个时候,柳华然已经是太帝君了,他从来没见过柳华然特别聪明睿智的样子,他只是觉得他城府很深,做事情总让人猜不透。 但穆琛不一样,他清楚地知道柳华然的意图,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所以总能提前看透这一切:“他现在已经病急乱投医,做事情乱了章法,水准可差得远了。” 这一点,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上亲政在即,八月之后的朝臣格局还是未知,早朝时,皇上从来都是冷着脸不多说一句话,年节宫宴时,他又总是笑眯眯,大臣们摸不透主子脾气,心里也跟着打鼓。 但沈奚靖看来,最紧张的,莫过柳家为首的几家世家,他们代天掌权多年,私底下的事情做过不少,就怕到时候穆琛黑下脸来,把他们一网打尽。 在这种紧要关头,虽然穆琛很忙,但沈奚靖却从来不见他慌乱。 他似乎已经笃定,亲政之事一定会成,自乱阵脚的事,是断然不会做的。 其实在沈奚靖看来,许多世家已经屹立百年不倒,根本不用担心皇帝会对他们做些什么,柳华然虽然在皇帝年幼时曾经在宫里呼风唤雨,但也到底是他推举皇上即位,皇上断然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他不明白,柳华然为何害怕穆琛亲政,在宫里百般做些细碎手脚。 这事,穆琛或许心里清楚,但他从来没跟人讲过,沈奚靖也不会问。 两个人正说得起劲,不料外面突然传来蒋行水的声音:“皇上,主子,李太医正到。” “进来吧。”穆琛说。 沈奚靖看了穆琛一眼,站起身坐到桌子旁边,穆琛没说什么,自顾走到他身后站好。 李明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穆琛帮沈奚靖抚着耳边的碎发。 他赶紧低下头,给二位主子请了安,穆琛道:“刚在秀鸾宫有些匆忙,你这次仔细看看,嘉淑人身体到底如何。” 李明赶紧应了,凑到沈奚靖边上,认真把脉。 穆琛就站在那里,紧紧盯着他。 李明额头开始冒汗,过了许久,才终于收手道:“回皇上,嘉淑人话,嘉淑人幼年时身体有些亏损,但近几年身体倒也强健,如今有了孕,倒可以好好补补,是能补回来的。这事老臣定会亲自督办。” 穆琛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讲话,就听沈奚靖问:“孩子,孩子如何?” 李明脸上扬起笑来,道:“嘉淑人不用担心,小皇子很好,算算也刚月余,大抵来年三月,主子们便能抱到他了。” 听到这话,穆琛高兴了,他脸上笑容挂了没多久,便又消了下去:“过几日会有双璧宫的人请你来给嘉淑人看诊,嘉淑人也必然得了风寒,你切记用最好的药,调理嘉淑人的身体,以后御膳房的送过来的膳食,也记得叫你药童亲自查一遍,双璧宫要是出半点差错,你神医的牌匾自己砸了吧。” 穆琛这意思,是不让与别人说沈奚靖怀孕的事情。 李明心里明镜一般,这一位最金贵,大人小孩一个都不能有事,他赶紧与穆琛应了,保证一定亲自督办,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沈奚靖的消息,这才被穆琛赶了出去。 实际上,穆琛不让说沈奚靖怀孕的事,沈奚靖心里倒很高兴。 他刚才是昏了头,还想着穆琛不要孩子,现在才明白这个皇长子,对皇上到底多重要。 穆琛幼年即位,十八岁才开始采选,眼看便要束冠,却还未有皇嗣,就只这一条,许多大臣心里便会摇摆不定。 皇家并不仅仅只剩下他一个人,康亲王唯一的世子穆珏文武兼修,凛亲王的三位公子也都随凛亲王戍边多年,这几位皇亲都是大梁穆家的栋梁之才。 一旦穆琛不能有皇嗣,那么这几位无论谁代替他,都是迟早的事情。 这个时候,穆琛的宫侍有了皇嗣,是对那些摇摆不定的大臣们最好的信号。 如果沈奚靖是穆琛,他一定会欢天喜地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宫侍有了皇子,这样一来,局势便会明朗许多。 但是穆琛没有这样做,他反而不让任何人知道沈奚靖怀孕这件事。 沈奚靖心里隐约明白穆琛到底为何这样做,但他怎么也无法肯定:“皇上,为什么不说呢?这样,你轻松得多。” 穆琛笑笑,弯腰抱住沈奚靖,在他耳边说:“我爹死后,我就懂得,想要珍惜的人,一定要早早珍惜,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阻碍的借口,我们的孩子,不仅仅流着我的血,也流着你的血,虽然他到底要姓穆,但他也是你们沈家的后人是不是?我会好好珍惜他,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一丁点伤害,你也一样对不对?” 这算是穆琛对沈奚靖说得最煽情的话了,沈奚靖点点头,他红了眼睛,几乎想要流出泪来。 可是他没有,眼泪并不能表达一切,他心里明白,这就够了。 穆琛见他要哭不哭的样子,笑笑,温声说:“这可是个高兴日子,你现在有了孩子,可不要再满宫里跑了,老实给我呆在双璧宫,我会派人守着这里,你且安心养着。” 沈奚靖点点头,低声回他:“好,我会老实的,哪里都不去。” 两日之后,六月初八。 从六品淑人苏容清病逝于秀鸾宫,卒年十七。睿帝穆琛感念其聪慧贤德,特赐号荣,追封为荣侍人。 同日,睿帝穆琛封四安总督为怀荣伯爵位,世袭罔替。 景泰之乱十年之后,大梁世家格局,第一次发生变化。 以苏劲成为首的苏家终于开始登上世家之列,此时距离穆琛亲政,还有月余。 而年少早逝的荣侍人,在承天寺停灵四十九天之后,葬入睿帝刚修成的茂陵西墓。 76、 六月十日,吏部员外郎贺峰上书,要求废除翰林院。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梁历二百九十七年,翰林院自高祖五年建成,时至今日,已经屹立二百九十二年,从未有一人,敢于直接弹劾翰林院。 翰林院之于大梁,已经成为不可替代的政院,也是大梁最特殊的政院。 翰林院院长是为正一品重臣,大多数院长也都兼任太傅,穆琛的太傅南宫泊,也同样是翰林院院长。 可以说,翰林院院长,不仅仅是天下学子朝臣的老师,也是皇帝的帝师,每一任的翰林院院长都才学甚高,德行出众,堪称天下学子表率,虽然南宫泊出自南宫家,但他的言行,无愧于天子帝师之职。 除院长之外,其他翰林院教授,多为致仕之朝臣,教授只位列从五品,且多半都是一等进士出身,其言行做派皆为世人所敬仰,清廉刚正,博学多识。 大梁不凡才高八斗之年少者,这些未及束冠的学子们一旦考取进士,便要在翰林院修学至束冠之后,才得以为官四方,即便是已经束冠的进士,也要在翰林院潜心修学两月,才可上任。 在大梁开国之初,翰林院这一制度,确实给刚刚遭受战乱的国家培养了一批有志之臣,然则岁月变迁,如今虽历景泰之乱,但世间百姓安居乐业,整个大梁繁荣富足,翰林院两月官学,不仅没有达到约束官员之要务,却让许多“志同道合”之流合成一道。 吏部员外郎贺峰云,今上年少聪慧,却未及亲政之事,并不能见官场之黑暗,下臣罔顾百姓之疾苦,奢华私享,上臣则私相授受,以虚假之言蒙蔽圣听,长则以往,必造成官官相护之世道,国将不国。 这一道奏折通过层层官吏,最后终于放到穆琛的御案之上。 这一道奏折,左右相与六部尚书,没有一个敢于做出批注。 时值苏容清新丧,穆琛以心伤难愈之由,示意左右相呈报柳太帝君定夺。 柳华然同样没有给予任何批复。 六月十一日,翰林院除院长南宫泊照常给皇帝授课之外,其余六人皆以年事已高之名,请辞翰林院教授之职。 翰林院教授门下弟子众多,在位朝臣之中,几乎有半数都以弟子相称,六月十二,朝廷依然没有下达旨意,六月十三,相继有官员罢朝,当日早朝缺席半数。 同日,沙罗河沿岸广湖暴雨,冲毁农田房屋无数,富庶的广湖,一夜之间,成为汪洋。 六月十四,穆琛首次下发圣旨,拨银三百万两,用以赈灾。 对于此道圣旨,柳华然只道皇帝仁慈,并未说其他之语。 六月十五,左右相同日批复,遣工部员外郎李耀与从二品将军宋久坤前往广湖督导政务。 一时间,整个大梁风雨飘摇。 苏容清过世之后,沈奚靖虽然与他从来都不亲睦,但心里到底也有些难过。 他才十七岁,还未束冠,年纪轻轻去世,也算是早殇。 但他这几日也没空想这些,他肚子里这个开始有些闹腾了。 说实在的,在刚刚知道的时候,穆琛还说这孩子乖,也不折腾亲爹,说了话还没两日,沈奚靖就开始有些厌食,看见什么都不想吃,看见什么都闹心。 穆琛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在东配殿他闹得太过分,还从来没见沈奚靖发过脾气。 这几日倒好,他千方百计偷偷去看他,但沈奚靖却从来不给好脸色。 穆琛知道他辛苦,所以总是陪着笑脸,倒也让沈奚靖能看到这个少年天子的另一面。 六月十六,一大早穆琛便兴致勃勃去了双璧宫。 沈奚靖这会儿还睡着,自从有孕以来,他便开始嗜睡,早起也总是很迟,双璧宫只有蒋行水知道沈奚靖有孕这事,三个小宫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以为沈奚靖见天吃药,不过是然了风寒。 穆琛到的时候,蒋行水正在厨房盯着早膳,药童并不能来双璧宫,沈奚靖一天三餐点心加夜宵,都是他在御膳房盯着做出,然后锦梁宫的管事方安岑亲自检查一遍,才交给流云带回。 流云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十分懂事忠心,回来路上,从来不让任何人碰那食盒。 沈奚靖称病,也不去慈寿宫请安,每日舒舒服服待在双璧宫,虽然身体不太妥帖,但日子过得倒很舒心。 他睡得很沉,穆琛就坐床边看他。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宫里的宫侍们,他大多都很不喜欢,每每看见他们,就能想起柳华然高高在上的样子,南宫祁百无禁忌的话语,他会想起当年清心所那些天天愁苦着脸的宫侍们,他会想起父君过世时的样子。 但是沈奚靖不一样,他记忆里的沈奚靖,有幼年时白胖可爱的,有景泰之乱后瘦弱而卑微的,他会在谈正事时眼睛发亮,也会在情事时满面潮红,但是大部分时候,在他面前,沈奚靖都很恭谦有礼,只有被他逼急了,才会奋起反击一把。 这么可亲,这么可爱,这么可敬。 他不是长得最好看的,学识也不是最好的,他讨好人的方式很烂,也不会说甜言蜜语,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还都是穆琛说话多一些。 可是,穆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唯独喜欢这一个。 那一年文帝万寿宴,是沈奚靖第一次进宫,他戴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块玉佩,结果宫里的一切都对五六岁的沈奚靖太过新鲜,他不小心丢了玉佩,独自一个人在花园里找。 那是也穆琛第一次见沈奚靖。 他是父皇最小的儿子,也是最不受宠的一个,文帝孩子很多,他是唯一的一个宫人之子。 他那年,已经开始记事,宫宴之上,只有他的父侍不被允许出席,只有他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整晚无人问津。 七八岁大的穆琛,也已经十分懂事,他偷偷一个人跑到花园里,正巧碰到正认真找着玉佩的小奚靖。 月光下,白白胖胖的孩子比玉还漂亮,穆琛情不自禁凑到他跟前,问他:“你是谁?丢了东西吗?” 小奚靖疑惑地看着他,老实回答:“我叫沈奚靖,我的玉佩丢了,我在找。” 说完,不再搭理穆琛,又认真在地上找了起来。 他丢了东西,却不哭不闹,一个人认真寻找,穆琛这样想着,觉得他越发可爱。 “我帮你找吧。”穆琛说着,又问,“你的玉佩是什么样子?” 沈奚靖停了下来,又抬起头看他。 穆琛这时候发现,他头发又黑又亮,绑着圆圆的团髻,好像观音座下的童子。 他还是疑惑地看着穆琛,问他:“哥哥,你是谁?” 他眼睛并不是很大,但是瞳孔圆溜溜的,穆琛笑着说:“我叫穆琛,我帮你找好不好?” 沈奚靖低头想了想,然后才说:“我父亲说,无功不受禄,但是我想找玉佩。” 穆琛看他已经开始着急起来,马上指了指他手里握着的豆沙包说:“你把那个给我,我帮你找,这样不就好了。” 沈奚靖眼睛一亮。 这个哥哥真聪明!他飞快把豆沙包递给穆琛,说:“谢谢哥哥,我的玉佩是白色的,有两条鱼。” 穆琛笑着接过,也不嫌弃,吃了起来。 他一边在花丛里翻找,一边听到沈奚靖说:“反正我也不爱吃。” 穆琛好笑地看了看他圆圆胖胖的小身体,没说什么。 那玉佩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所雕,这夜月色彷如银沙,穆琛眼睛尖,很快便从花坛旁找到了。 他叫沈奚靖:“小靖,小靖,快来,我找到了。” 沈奚靖听了他的声音,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握住穆琛攥着玉佩的手:“谢谢哥哥,你是大好人!” 穆琛笑着把那玉佩递给他,正想说些什么,却不料乾正殿那边传来喊声:“小靖,小靖,快回来,跑哪里去了。” 沈奚靖眼睛一亮,对穆琛说:“是我父亲叫我,小哥哥,谢谢你帮我找玉佩,有空去找我玩,我家住在繁花巷。” 繁花巷,姓沈,原来是沈家的小公子。 穆琛的眼睛暗了下来,但还是说:“好,你快去找你父亲吧。” 沈奚靖用力点点头,他紧紧握着那枚玉佩,冲穆琛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随即便跑的没了影子。 穆琛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玉佩。 那是他父侍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可是比起沈奚靖那块,却差了许多。 沈奚靖翻了个身,胳膊掉到被子外面,穆琛轻轻帮他盖好被子,又想起天启元年沈奚靖刚进宫那会儿。 第一次见他是在锦梁宫的配殿,他正用午膳,方安岑便带着新入宫的宫侍们给他请安。 虽然沈奚靖的样子已经与小时候完全不同,但穆琛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他。 所以,他特地给他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希望他能如幼时一样平安喜乐。 可这到底不可能,当他后来在书房第二次见沈奚靖时,他才发现,昔日那个满头乌发的白胖孩童,已经变成了苍白消瘦的少年,他头发干黄毛躁,一双手因为长时间泡水而红肿不堪。 这个时候的沈奚靖,身上已经完全找不到活泼可爱的样子,他只是卑微沉默地干着活,伺候着锦梁宫的主人,他自己。 当时穆琛心里的震撼,导致他许多年后还能回忆起沈奚靖当时的样子,也令他愈发想要珍惜这个人。 后来,他总能注意到沈奚靖的点点滴滴,当他听到沈奚靖什么都喜欢吃的时候,心里也会跟着刺痛起来。 他小时候,明明也会说:“反正我也不爱吃。”可是造化弄人,年幼的沈奚靖只能靠自己来长大,如果他还挑剔食物,那他可能早就死在上虞。 那时候穆琛是十分清楚沈奚靖要的是什么,他不过是想安分守己地在这宫里活下去,然后出宫,跟他的哥哥弟弟们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穆琛当时也给了沈奚靖这样一个机会,那一段时间,他都对自己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天意弄人,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一起。 穆琛看着沈奚靖的睡脸,不由自出地笑了出来。 如今,他们也快要有孩子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过往二十年人生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眨眼间,他也快要做父亲了。 或许是他看得太过专注,沈奚靖翻了个身,轻轻哼了一声,慢慢苏醒过来。 他睫毛并不长,但很密,一双漆黑的眼眸不偏不倚,盯住穆琛。 沈奚靖对穆琛笑笑,道:“早。” 那是时间最美妙的语言。 77、 这一日孩子倒很老实,沈奚靖早晨很高兴地吃了满满一大碗燕窝粥,又吃了八宝虾饺与水晶花糕,才舒服地叹了口气:“终于有吃饱的一天了。” 其实他不是不想吃,以他对食物的热衷程度,看见好吃的吃不下去,才是最痛苦的。 穆琛早就用过早膳,见他吃得开心,也笑道:“今日你还精神,陪朕出宫一趟吧。” 沈奚靖一愣,自从天启元年入宫,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庞大的永安宫,皇上平时出不出去他并不清楚,但他知道宫侍们是不可外出的。 不过,要是皇帝带着,或许并没有这么难吧? 沈奚靖吃完,陪着穆琛在花园里溜达。说是他陪穆琛,实际上,应是穆琛陪他。 李明虽然没好意思明着说他能吃,但还是让他吃完溜达两圈,免得积食,夜里会不舒服。 沈奚靖很听话,有时候穆琛过来陪他用膳,也会跟他一起散步。 双璧宫的后院不大,转一圈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穆琛总是拉着他的手,在狭小的后院里一圈一圈走。 “等以后有机会,还是去御花园散步得好。”穆琛说。 沈奚靖笑笑,道:“那里离我这双璧宫多远,李太医正还叫我不要长走,不好去的。” 穆琛看他一眼,没讲话 “今日要去哪里?”沈奚靖沉默一会儿,又忍不住问。 穆琛几乎日日都来看他,两个人习惯一道吃饭看书,沈奚靖便也开始渐渐打开话匣,不再像以前那样拘束。 “今日去个你想去的地方。”穆琛神秘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沈奚靖的问题。 他们走了一会儿,穆琛便招呼蒋行水,让他备好衣物吃食。 现在沈奚靖是重点保护对象,蒋行水每一天都很紧张,冷不丁听穆琛这样一吩咐,想半天不知他有何打算。 但他自然不能直接问皇上,只能问正在正堂里喝茶的苍年。 他们两个都是手脚麻利的主,等穆琛拉着沈奚靖回到屋里,蒋行水已经准备好一身浅蓝色的素纹外衫,穿这个出宫,并无不妥。 沈奚靖换了衣服,才注意到穆琛今日也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外袍,不过比他的衣服略深一些,样式却更简单。 他换好衣服,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一起,好似一对璧人。 蒋行水早就嘱咐好流云,让他只说沈奚靖在屋里休息,便跟着主子们出了双璧宫。 索性,双璧宫在宫里算是比较偏的位置,穆琛拉着沈奚靖,并没有往宫道上走,反而是走了宫后的小路,他一路向北,走了没多一会儿,沈奚靖就开始不认得路了。 虽然他背过宫中地图,但这里从未来过,自然不认得。这条长长的宫巷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们一行人沉默地走着,不一会儿,穆琛领着他转过一个路口,一辆宽敞的马车出现在沈奚靖的眼前。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立在马车边上,他冷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在看到沈奚靖的时候略微动了动嘴角。 这个人,沈奚靖是认识的,他是正二品禁军统领曹易泽。 原本穆琛突然说要出宫,沈奚靖还很担心他的安危,如今看到曹易泽,心里便安定下来。 虽有功高盖主之因,武不封王侯,但镇国将军、护国将军等正一品将军之位,虽无世家之名,但百年之后,却可供奉入将军庙中,永世享皇家香火。 曹易泽的父亲正是正一品护国将军曹侯,此时正与凛亲王驻守边疆漠城。 从穆琛十岁起他便随时左右,算是穆琛身边最得力的武将。穆琛信任的人,沈奚靖自然也很信任。 所以当曹易泽与他行礼时,沈奚靖也很客气道:“有劳曹统领了。” 曹易泽不善言辞,只点点头。 穆琛也没说什么,直接扶了沈奚靖上马车,随后也跟着上来。 马车里颇精致宽敞,与它外表的样子天差地别。锦缎的软垫整齐码放在角落里,一侧全部铺了木板,看上去像是做成一张床,那上面铺着厚厚的垫子,躺上去想必很舒服。 穆琛让沈奚靖坐到床上,弯腰想要帮他脱下鞋子。 蒋行水刚好这时进来,沈奚靖脸上一红,把脚往后缩了缩:“我坐着就行了。” 穆琛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蒋行水手里拿的包袱,放到一边,蒋行水知趣地赶紧关上车门,出去外面坐着。 他们这次出宫,只有蒋行水与曹易泽跟着,外面够两个人坐,蒋行水自然不会进去遭主子白眼。 “奚靖,你听话,躺着舒服些。”穆琛又去抓他的脚,想要帮他脱了鞋。 虽然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永安宫西侧,但沈奚靖刚刚有孕,最近也不太好过,穆琛带他出去,也不过想让他散散心,自然不能让他更不舒服。 沈奚靖见穆琛坚持,又看了看关的严严实实的马车门,才乖乖脱了鞋,靠坐在进软软的垫子里。 穆琛坐在另一侧的箱凳上,见他安顿好了,才道:“走吧。” 马车缓缓滚动起来,马车略有些颠簸,但沈奚靖倒觉得无妨:“快些吧,我没事的。” 穆琛见他并无不适,略微提了些声音:“易泽,稍快些。” 不多时,他们似乎到了宫门,沈奚靖听外面曹易泽说了几句话,便听到宫门打开时笨重的吱呀声。 马车出了宫没多久,便能隐约听到热闹声音,沈奚靖想十年来拘于宫内,对外面世界倒很好奇,于是便对穆琛道:“皇上,我能看看外面吗?” 他的眼神都带着恳求,穆琛心里一软,便说:“看吧,西城人不多,无妨。” 西城,繁花巷便在西城,而沈家,曾经就坐落于繁花巷。 沈奚靖呼吸一窒,轻轻掀开马车的车帘,透过那个小小的方窗,沈奚靖看到了久违的宫外世界。 西城所住大多为大臣贵族,他们眼下路过的这条街,便是朝臣贵族们经常逛的市集,称为西市。 福广酒楼巨大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锦佳绣坊的幡帐精致美丽,街角的余香斋茶楼还是那么朴素淡雅,甚至,林记饼店也还是在卖招牌点心。 林记的招牌千丝福饼沈奚靖小时候很喜欢吃,那时候他父亲每次下朝归来,只要能买到,总会给他带上一块。 沈奚靖只看了一眼,便能知道,这条他小时候经常玩的街道,还是一如往昔。 他轻轻合上车帘,低下头沉默不语。 穆琛心里暗叫糟糕,他记着让曹易泽绕开繁花巷,却忘记绕开这条最著名的西市,沈奚靖小时候性格活泼,这里一定常来。 “好了,让你看了,你怎么还不高兴?”穆琛坐到沈奚靖身后,把他抱进怀里,“等咱们大皇子生了,我再带你来好不好?” 沈奚靖使劲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好,君无戏言。” 穆琛笑笑,捏了捏他的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随着相处时日渐长,穆琛越来越熟悉沈奚靖的脾气,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说什么能让他高兴,所以三言两语之后,沈奚靖果然不再难过,开始想“大皇子”的问题了。 不多时,外面又安静下来,沈奚靖掀开帘子又看了一眼,外面已经满目朱红。 沈奚靖心里一阵高兴,他已经猜到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了。 “谢谢。”沈奚靖握住穆琛搭在他腰间的手,低声道。 整个帝京,只有两处用朱红围墙,一处永安宫,另一处,便是亲王府。 凛亲王不在帝京许多年,他们要去的,自然是康王府。 穆琛大费周章带他出来,肯定是为了让他见见表哥,高兴高兴。 沈奚靖心里,也确实高兴。 穆琛也笑,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道:“见了你表哥,可不能太激动,要小心些,知道了?” “知道了,皇上还不放心我?”沈奚靖这会儿心情又好了起来,不满道。 “以前放心,现在不放心了。”穆琛道。 沈奚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问他:“这事,可以告诉表哥吗?” 穆琛好笑道:“珏哥不是外人,自然无妨。” 在穆氏穆琛这一代,就只剩下他们堂兄弟五个,穆珏常年在帝京,自然与穆琛感情亲厚,所以当时,他才会与沈奚靖说云秀山的事情。 他们说着话,没多时便到了康王府。 守门的仆役早就得了信,已经打开正门等着他们到来。 马车直接进了康亲王府。 穆琛把沈奚靖扶起来坐好,拒绝了沈奚靖自己穿鞋的要求,给他仔仔细细套上鞋子,才扶着人下了马车。 外面阳光正好,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马车旁,笑着看他。 沈奚靖许久没见云秀山,直接喊出声:“表哥!” 他叫着,就想跑过去,穆琛一把拦住他的腰,咬牙切齿道:“刚才朕说的话,你一句没往心里去。” 沈奚靖立马安静下来,讪讪道:“小的知错了,皇上别生气。” 穆琛被他气笑了,无奈放开他,帮他整了整衣服:“小心些,跟你表哥玩去吧。” “谢主隆恩。”沈奚靖抬头偷偷看了一眼穆琛,见他没生气,才慢慢悠悠走到云秀山身边。 “表哥,你过得如何?”沈奚靖这一阵子略长了些个头,如今竟然跟云秀上不相上下了。 云秀山穿着世子侧君的藏青色大衫,正一脸温和看着他:“奚靖,你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他边说边领着沈奚靖往主屋走去,康亲王身体单薄,不喜繁琐,所以整个康亲王府并不奢华精致,反而处处透着温馨朴素。 沈奚靖只粗粗看过,便知道云秀山一定喜欢这里。 时值初夏,康亲王与王君并不在府中,而在笔架山离宫避暑,府里的下人并不多,但沈奚靖暗自观察,便发现他们对云秀山都很恭敬。 下人们惯会察言观色,平时王爷王君世子对云秀山是什么态度,他们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私下里还会这样恭敬,便说明康亲王一家对云秀山肯定很好。 不多时,他们便走到云秀山与穆珏住的思园。 沈奚靖眼睛尖着呢,他一进主屋,便知道这里只有他表哥一人居住,旁边那间书房,想必是穆珏住的。 他原本雀跃的心又安静下来,沈奚靖偷偷瞄了一眼正给他温茶的云秀山,低声道:“表哥,你与世子,没有……” 云秀山的手顿了顿,他垂下眼帘,叹了口气:“奚靖,表哥该怎么办?” 78、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沈奚靖听了云秀山的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他从小与云秀山一同长大,知道他虽然看起来温和可亲,但实际上非常固执。 沈奚靖知道,他会这么问,说明他的心已经非常动摇。 但他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只是说:“表哥,你不如给我讲一讲,你在这个新家的生活吧。” 他会用“新家”这个词,就是想让云秀山对这里多产生几分感情,当他喜欢这个家之后,连带的,这个家的主人,也不会再让他拒在心门之外。 云秀山把茶杯推到沈奚靖跟前,然后低下头盯着他茶杯里的茶叶,低声道:“我刚来时,他并不住思园,他了解我的脾气,所以很爽快便搬到书房去住。” 沈奚靖静静听着。 “王爷和王君对我非常好,王府里的下人见了我,也没人叫侧君,都只叫云主子,我知道这是他们的意思,所以越发认真孝顺王爷与王君,奚靖,说实在的,咱们父亲们早就不在,家里能有长辈孝顺,那感觉真的很好。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就要忘了曾经发生的那些事。” 云秀山说着,又叹了口气:“那一段时间,穆珏与我都相敬如冰,我们每天只在陪父亲们吃饭时才能见上一面,我那时候以为,他不过对我心有愧疚,所以才把我迎回家里,但我心里清楚,当年的事,他一点都不需要介怀,我只是放不开过去,不知道怎么与他相处罢了。” 沈奚靖喝了口茶,他道:“表哥,如果我们放不开过去,那还怎么往下走呢?” “是啊,”云秀山说,“表哥比你虚长几岁,却从来都不如你看得透彻。” 沈奚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还很平坦的肚子,道:“我也是近来才领悟这些。” 云秀山看着他笑了笑,又说:“前些日子,我染了风寒,世子每日都在屋里照顾我,做什么都不假他人之手,这样病一遭,我倒有些看开,便让他搬回思园来住。” 沈奚靖点点头,关切道:“你能想开,倒是好事,不过表哥,病了怎么不让人知会我,我好过来看你。” “不过是小病,不碍事的,”云秀山说着,又有些犹豫,“奚靖,你说表哥这性子,连我自己都厌恶,我想要相信他,又害怕,每天这样冷着脸对他,日子过起来,也一日比一日痛苦,你说,我要怎么办?” 从云秀山的字里行间,沈奚靖倒也发现穆珏虽然看上去比穆琛还冷硬,但对感情的事,却也有些含蓄,这样看来,他对云秀山这样好,想必很喜欢他,但云秀山他也不是不了解,这样两个人谁都不开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心扉? 这一点,穆琛倒很直接。 虽然沈奚靖从来不说,穆琛也很少表示,但沈奚靖心里是清楚地,穆琛心里有他,这便足够了。 沈奚靖想到这里,不由红了脸,小声道:“表哥,你看我当时也不愿意做宫侍,如今,不也挺好,既然你并不讨厌世子,不如相处试试,日子要一天天过,总跟自己过不去,那什么时候才能舒心?” 云秀山抬头看着沈奚靖,好半天才说:“你说得对,是表哥太固执。” 沈奚靖笑笑:“其实我与你一样固执,可是,有些事情,是会改变的。” 他说完,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些,对云秀山低声说:“表哥,我有孩子了。” 从小到大,云秀山头次见他这样温情。 “真的……?太好了,沈家也算有后,”云秀山说着,突然流出眼泪,他紧紧抓着沈奚靖的手,哽咽道,“当年我对叔叔叔父发过誓,一定要护你周全,他们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能安心了。” 他们小时候遭逢大难,懂事起就很少哭了,哭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懦弱无能的表现,但是今天,当沈奚靖再次看到云秀山流泪时,才知道这么多年,他肩上到底扛了多少沉重负担。 那些日夜的担心与焦虑,都随着他的眼泪,倾泻而下。 景泰元年,云秀山也不过刚刚十岁。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父亲们,还让云秀山许了这样的诺言。 怪不得,一路上到上虞,云秀山总能给他留下些吃的,怪不得,进了宫之后,他即使不睡觉,也要给自己做干干净净的内衫。 也怪不得,他即使不愿意,也来了康亲王府。 年幼时一句誓言,让云秀山整整背负了十年。 十年里,沈奚靖虽不说无忧无虑,但也平平安安长大。 而这十年里,云秀山又是如何日夜难寐,整日担心沈奚靖的未来。 “表哥,”沈奚靖站起身,把云秀山流着泪的脸抱进怀中,“表哥,没有你,奚靖长不了这么大,如今我过得很好,你已经完成了那句誓言,该放下了,康亲王府这样美,你的人生才要开始。” 云秀山的声音有些哑,他低低“嗯”了一声,道:“表哥知道了。” 沈奚靖见他终于冷静下来,才慢慢放开他,握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现在孩子才不到两月,根本感觉不到什么,但云秀山却露出开心的表情,他脸上还带着泪,看起来十分柔和。 “奚靖,我今日看,皇上对你,到底不同,但再不同,他还是皇帝,你且一定自己护好自己,我还等着抱我这大侄子呢?” 沈奚靖笑,道:“表哥,他才多大,御医说,要明年三月才到日子。” 云秀山总是为他操心,但他并不知怀孕都要注意什么,只能千叮咛万嘱咐他吃东西要小心,做什么都要谨慎。 沈奚靖一一答了,才说:“表哥,你与世子试试吧,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你,好不好?” 云秀山看着他,道:“好。” 这边他们两个说着穆珏的事,而在书房的堂兄弟两个,也在谈论这件事。 穆琛刚一坐定,便调侃穆珏:“珏哥,人都在你府上了,你怎么还这么犹豫不决,朕刚才看,云侧君离你站的老远,恨不得不认识你一样。” 云侧君三个字穆琛咬得很重,穆珏眉头一抽,道:“他性格可比他表弟倔得多,慢慢来吧,我们还年轻,日子还长。” 穆琛摇了摇头,道:“等你真正与他在一起,一定会后悔现在浪费的这些时光。” 穆珏愁眉苦脸看他一眼,只是叹了口气。 穆琛想起沈奚靖,脸上扬起些喜悦来,他凑到穆珏边上,道:“珏哥,朕要做父皇了。” “啊,”穆珏一惊,随即便想通了刚才穆琛与沈奚靖那一番表现,“那堂哥恭喜你了,皇上。” 穆琛比他小四岁,这个岁数有孩子,都算是迟的,穆珏心里也不是不羡慕。 只是他知道,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云秀山肯让他搬回思园,虽然还是睡书房,但到底同处一个屋檐下,已经算他松了口。 两个人随意说了会儿闲话,又转回朝政之事。 “贺峰这一步棋用的倒是妙,珏哥你用人还真是有水准,他那本奏折写的,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朕看了,都嘘唏好半天,太帝君他老人家,更不会批复了。”穆琛说。 “臣原本没想让他弹劾翰林院,随便抓林相颜相弹劾一下就完了,不过他倒聪明,一本奏折写完直接给臣看了,当时臣便定了,就用他这一份。”穆珏低声回。 穆琛笑笑,道:“如今早朝已经够乱,你还称病不去,不知错过多少精彩场面,这次弹劾牵连甚广,一时半会儿也平息不下,朝里乱,反而对我们有好处,珏哥你这次立了功,要想好跟朕讨什么彩头。” “臣所求,不过那一个人,那一件事,等嘉淑人位份上去,皇上别忘了他表哥就行。” 他们穆家的人啊,每一个都这样。穆琛叹了口气,点点头,算是应下。 “不过广湖突然水患,朕倒是十分忧心,谢兴涵倒不算是个贪官,平心而论,他也算把广湖治理得极好,可惜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心中动摇,这次广湖水患,朕怕再生事端。”穆琛脸上又浮现些许愁容。 大梁的每一个百姓都是他的子民,如今广湖百姓深陷泽国失去家园,怎么不让他日夜难安。 穆珏见他愁眉不展,便道:“李耀和宋久坤都去了,他们两个办事,皇上无需担忧。” 穆琛摇摇头:“朕并不怕这个,怕就怕,沙罗水患不止,波及其他几个郡,那便糟糕了。” 时至今日,沙罗河沿岸暴雨连连,未有停息之像,穆琛担忧之事,假以时日,或许便会成真。 到那个时候,穆琛只能放弃部分手里的王牌,先让百姓重建家园为要。 “皇上,嘉淑人在宫中,到底安全否?”穆珏问。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宫中才是最不安全的,因为这里柳华然已经生活几十载,没有人比他再熟悉那座宫殿。 穆琛脸上晦涩难辨,他答:“想来,朕也太过没用,要是连他都护不住,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好当的,珏哥,朕想,带他出宫。” 在这个节骨眼上,穆琛要出宫,未免太疯狂了些,穆珏刚要阻止,边听穆琛继续道:“前几日朕就在想,要不要带着奚靖直接南下赈灾,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平静几十年的沙罗河再度水患,这或许是老天给朕的指引,只要离开宫里,就算路途有些艰辛,但奚靖到底安全,朕也能好好盯着广湖,让百姓重建家园。” 他说的这样坚定,穆珏见他心意已决,便道:“皇上想必早就反复推敲,既然决定,那便去吧,帝京有臣在,一定能好好守住。” 穆琛看着这位年长的堂哥,终于露出笑容。 79、 天启十年六月十七,暴雨涟涟,沙罗河沿岸沐东、平水两郡相继发生水患,一时间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广湖、平水与沐东是大梁最富庶的几个郡府,人口众多,一旦落为泽国,便有大批灾民无处安置。 天启十年六月十八,睿帝穆琛以代天降幅为名,第二次下发圣旨,定六月末亲自南下督导赈灾之事。 这一道圣旨,震惊朝野。 左右相与六部尚书相继上书,言沙罗沿岸暴雨,河水暴涨,河堤冲塌无数,今上应保重龙体,切莫亲到赈灾。 帝以心意已决四字回绝劝拒奏折。 六月十九,早朝时柳太帝君震怒,言皇帝应以大局为重,以保重龙体为要,并不得亲赴灾区。 帝言百姓皆是子民,如今十万子民颠沛流离,上心难安,夜不能寐,百姓无家可归,上也食不下咽。 朝臣皆感帝之言,柳太帝君念皇帝仁德,允其南下。 睿帝穆琛这一段佳话,被详细写入《大梁志中宗卷》,代代相传。 这是睿帝穆琛登基以来,首次离开帝京,但此次以赈灾为要务,帝令经行各省勿兴师动众,只先行安排休息之所即可。 六月二十,左右相令禁军统领曹易泽率一百禁卫军随帝南下,同日,令太医院四名太医正随侍左右,六月二十一,令康亲王世子穆珏暂代禁卫军统领之职,镇守帝京。 在翰林院弹劾事件还未平息下去之前,穆琛便做了这一连番的动作,这也让朝臣看到了少年天子雷厉风行的一面。 柳华然也只在六月十九出面反对过一次,自此之后,再无声息。 上意难测,朝臣人心惶惶,都不敢在做其他动作。 以往皇帝出巡,定要提前半年降下旨意,沿途各道都要早作准备,所住离宫,也必要翻修一番。 可这次穆琛出行因时间紧迫,各部只来得及调配人员与随行物品,其余一律没有准备。 穆琛不以为意,圈定六月三十为出行之日。 大梁天启十年六月二十八,睿帝穆琛南行之事已万事俱备。 当日,穆琛下发登基以来第三道圣旨,升从六品淑人沈奚靖为从二品侍人,亲侍左右,随上南行。 此举一出,再度震惊朝野。 在沈奚靖从宫人做到宫侍的时候,除了颜至清,谁都没有关心这个身份卑微的少年,他们大多看重苏容清、谢燕其或者宋瑞这等朝臣子弟。 可是,随着谢燕其的降位,苏容清的去世,朝臣又开始摇摆不定起来。 甚至,在沙罗水患之前,还有朝臣上书请求皇上再开采选。 一般采选三年到五年一次,如今距离上次采选不过一年有余,大臣们之所以这样着急,也是无奈之举,穆琛不喜如今的内宫是众所周知的,如果再不多加些宫侍,那皇嗣要什么时候才能降生? 但是,在皇帝南巡之前,突然给唯一的宫人出身的淑人连跳七级,直接位列从二品主位,并且,在遥遥无期的南行之旅中,也只有他一人随侍左右,这得有多大的恩宠? 想到这里,所有朝臣都开始回忆这位突然窜出来的侍君到底长什么样子。 沈奚靖做宫侍时间不长,只在端午节宫宴时短暂露了一下面,那时候大臣们的目光更多集中在位份最高的苏容清与谢燕其身上,谁都没有注意那个躲在角落的淑人。 在他们模糊的记忆里,也只能想到那是个样貌清秀的高瘦少年郎,再多的,一概不知了。 越是想不起来,朝臣们就越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他们手里的探子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打听不到他的家世出身,脾性样貌,甚至,他们也只知道他是天启元年入宫,曾经在柳华然宫里做过大宫人,被柳华然看中,提拔为宫侍的。 打听到这一层,朝臣们心里便悟了,原来,这也是太帝君留的手段吗?真是打的好主意啊! 当穆琛从颜至清嘴里听到这些大臣们不靠谱的猜测时,笑得都要趴到桌子上了。 这是在穆琛的锦梁宫东书房,沈奚靖也在的。 因为要远行,穆琛怕沈奚靖旅途无聊,便带他过来挑些他喜欢看的书本,用以解闷。 不得不说,今日颜至清来的,还真是时候。 穆琛这锦梁宫,只有左右相与太傅通报后可以进来,所以当颜至清进来的时候,穆琛正帮着沈奚靖把书房里的书抱出来,沈奚靖手里什么都没拿,正低头走在穆琛的身后。 自打那年柳华然千秋宴,颜至清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沈奚靖了,如今他穿着精致反复,也刚刚坐上主位,这么远远看去,跟他父亲沈明泽年轻时一模一样。 颜至清不由自主道:“明泽……” 很多年了,沈奚靖还是首次听见有人叫自己父亲的名字,抬起头一看,见是颜至清,按捺下心里的难过,笑道:“颜相,许久不见。” 颜至清有些激动,但当他看清沈奚靖紫色的外衫时,又冷静下来,他真的没有想到,穆琛对沈奚靖,到底有些不一般的心思。 当年沈奚靖不过是个宫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瘦瘦小小,站在穆琛的身后,一点存在感都无。 如今,他高了许多,人看着也健健康康,紫色的外衫很衬他的肤色,显得他身长玉立。 颜至清恍惚之间,仿佛看到颜至清与他一同在书院读书时候的样子,那些陈年旧事仿佛泛黄的书页,一日一日吞噬着时光,只留下黑色的故事。 “臣给皇上、嘉侍君请安。”颜至清回过神来,赶紧给他们二人请安。 穆琛把书交给苍年,又催着沈奚靖坐到书桌旁加放的软椅上,才坐到书桌后面,笑道:“颜相来的真凑巧,你也许久未见过奚靖了。” 颜至清是个感情比较充沛的人,说话也直,朝堂上比林子谦人缘好多了,穆琛这一句话,倒把他闹得感慨起来。 “可不是,嘉侍君如今气色可比那时候好,也长大了。”颜至清说着,不由看了一眼沈奚靖。 沈奚靖脸上挂着笑,正煮着茶。 茶香扑鼻而来,颜至清闻了闻,是银叶,银叶性温,但略甜,颜至清作为近臣,是知道穆琛并不喜这茶的。 既然他不喜欢,那就应该是沈奚靖喜欢了,颜至清这样一想,便更放心一些。 他做了十年的辅政宰相,别人不熟悉穆琛的脾气,他是熟悉的。 别看穆琛这么多年在柳华然身旁委曲求全,但其实他的性格很霸道,说一不二,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谁也奈何不了。 今日颜至清来的凑巧,碰到穆琛别样的一面,倒也算是不虚此行。 最起码,他知道沈奚靖将来在宫里,日子不会难过。 穆琛见他盯着沈奚靖发呆,有些不悦,冷声道:“颜相,今日来有何事?朕南行在即,这几日劳烦颜相多费心。” 颜至清赶紧错开眼睛,道:“皇上,老臣今日就为南行事来,广湖、平水与沐东都遭了灾,您直接去并不安全,臣与林相已经提早安排,这次南行,定在岭南,岭南离三郡都很近,且是怀荣伯的辖地,更安全些。” 穆琛此次南巡之行,兹事体大,一直到今日,都没有明说到底最后到哪一个郡落驾,颜至清与林子谦忙碌十天,才最终选定岭南郡。 因为怀荣伯苏劲成的四安总督府,或者说是怀荣伯府,就坐落于此。 这里,对于穆琛而言,是最安全的。 穆琛点点头,他心里的目的地也是这里,但还是假装沉吟片刻,稍后才说:“也罢,便只去岭南,颜相,朕走之后,一切事宜,皆可与康亲王世子相谈,九月之前,朕便会回来。” 颜至清心头一震,瞬间便明白穆琛这话是何意。 九月,一切便会尘埃落定。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沈奚靖就安静地煮着茶,他满上三杯,一杯递给穆琛,一杯推给颜至清,剩下一杯他自己捧在手里,浅浅喝了起来。 自从李明不让他喝其他种类的茶之后,他就只有银叶可以喝,银叶性温,能妥帖脾胃,他这个时候喝是最合适的,穆琛自打李明这样说之后,便让人把茶都换成银叶,他自己也跟着喝。 不过,确实挺好喝的。 沈奚靖虽然沉默地喝着茶,耳朵里却吧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在帝京长大,八岁后千辛万苦去了上虞,后来回到帝京,一待就是十年,他的人生里,只有帝京的繁华,只有上虞的凄凉,却从没有岭南的梅雨、黄花、沙罗河。 当他知道他也会跟着穆琛一起南下时,他心里是非常雀跃的。 沈奚靖径自胡思乱想,颜至清又与穆琛说:“皇上,可否再加一队禁卫,一百人有些少了,如今局势不定,老臣怕……” 穆琛摇摇头打住他的话,道:“这事已定,朕自有安排,你且不用担心。” 皇上亲口这样讲,颜至清也只能闭嘴,又说了些其他政事,便起身告辞。 他走到门口,犹豫再三,终于回身给穆琛和沈奚靖都行了礼,道:“此去路途艰难,老臣祝皇上与侍君一路顺风,健康平安。” 颜至清讲的这一句,最实在不过,穆琛最近就喜欢听这样的话,脸上表情也舒缓了些,道:“那朕就借你吉言,下去吧。” 颜至清又给两人行了礼,才依依不舍走了。 他走了之后,沈奚靖才开口:“许久不见,颜相也有些老态,两鬓都白了。” 穆琛握住沈奚靖的手,道:“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许多年都不曾休息,是大梁的忠臣。” 他说完,又道:“奚靖,明日我们便要南下,你高兴吗?” 沈奚靖笑笑,答:“自然是高兴的。” 80、 六月三十,正是穆琛南行之日。 从寅时开始,便有宫人陆陆续续开始准备,永安宫有两道宫门,最外为翼门,次一道为星门,两道门之间,有很长一条车马道,每一日,早朝的大臣都会把马车与轿子停在这里,然后步行入宫朝见皇帝。 六月三十这一天,休早朝一日,车马道两旁,也并无一辆车马。 两扇正门之间的主宫道铺着红色的地毯,打着福幡的宫人已经在宫道两侧站好,再旁边,则站满了文武百官,他们都穿着官服,肃杀的深色整齐地排列在宫道两旁,寂静无声。 巳时一到,星门正门与两旁侧门缓缓打开。 左右相与六部尚书等文官从左侧门步出,而镇国将军、禁军统领等武将则从右侧门步出。 随后,唱名宫人则高喊一声:“皇上驾到。” 在场朝臣,全部跪下迎驾。 穆琛穿着深黑色的大礼服,慢慢从星门正门步出。 因还不到束冠年纪,所以穆琛只有上半部分的头发束在朝天冠内,冠上插着盘龙吐珠长簪,长簪两侧系着长长的礼带,礼带末端连在一起,沉沉垂在他身后。 礼带是同样是纯黑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细小的花纹,朝臣们都跪在地上,低着头盯着膝盖前那一亩三分地,谁都没有看到,穆琛回眸的一瞬间,那金色绣纹闪动的熠熠光辉。 唱名宫人又高声喊道:“嘉侍君驾到。” 迎着穆琛漆黑的眼眸,沈奚靖缓缓从左侧门走出来。 他穿着深紫色的大礼服,同穆琛一样,只用莲花白玉冠束了小半头发,檀木长簪稳稳固定住他的头发,长簪两侧系着长礼带,与穆琛不同的是,他的礼带末尾并没有系在一起,而是松松垂在肩膀上。 今日有些风,微风带起他紫色的礼带,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观音座下的童子。 穆琛与他第一次见时,就觉得他像个仙童,如今这么多磨难过去,已经长成青年的沈奚靖,在他心里,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沈奚靖步伐并不很快,但没多时便走到穆琛身旁,他微微退后半步,与穆琛并肩前行。 这日阳光很好,满朝文武都在给他们跪拜,他们走在红红的地毯上面,放眼望去,只有宫墙之上碧蓝的天。 这一刻,穆琛觉得,他们是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主人。 他们,他和沈奚靖。 两个人一路默默走着,那条不长的宫道,仿佛可以走一辈子。 当他们终于走到马车前时,才转过身来,穆琛沉声道:“众爱卿平身。” 大臣们利索地站起身,这才敢稍稍抬头看向穆琛。 其实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想看看沈奚靖,这位因为随驾南行而匆忙封至高位的宫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奚靖也丝毫不怯场,昂首挺胸,大大方方给他们看。 就像云秀山与颜至清说过的一样,沈奚靖跟他父亲年轻时候长得十分相像,大臣们虽然不能明目张胆盯着皇帝的侍君看,但偷偷看那么一两眼也是可以的。 景泰之乱之后,许多世家陨落,到了穆琛登记以后,朝臣换了大半,几乎算是改朝换代,大多数年轻的朝臣自然不认识敬忠公沈明泽,只觉得这为嘉侍君长得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气质倒是挺好。 可是许多老臣,还是一眼就看出沈奚靖有多眼熟来。 虽然沈家贵为一等敬忠公,但平时都很低调,沈明泽轻易不去宴会场合,除了上朝,就是在家陪夫君孩子,即使是这样,他的文采风骨出众,是个很让人难忘的人。 在众位大臣都发呆的时候,穆琛说话了,他声音不大,但很沉,被风一吹,飘散进每一位朝臣的耳朵里。 他说:“朕此次南行,以安民心为己任,诸位爱卿应恪守职责,保我大梁永安。” 朝臣这次不用再跪,但都齐声答:“臣定当尽责。” 穆琛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原本皇帝出行,随侍的宫侍们需要按照位份各坐各的马车,但这次因为时间紧急,又以赈灾为要务,所以沈奚靖被穆琛开了特例,与他坐同一辆马车。 因为这次情况确实特殊,朝臣没有一个敢于言论,沈奚靖就自然而然地享受到了帝王待遇。 唱名宫人有高声道:“皇上起驾。” 大臣们再度跪倒在地上,低声说:“恭送皇上。” 马车巨大的车轮咕噜咕噜转动起来,前方四匹鬃毛御马动起蹄子,缓缓奔跑起来。 马车之前,有二十禁卫军与礼兵五十人开道,马车两侧各二十禁卫军,最后,则有四十禁卫军。 以历代皇帝出行为例,穆琛这次南行,确实是惊动人数最少的一次了。 马车压着红红的地毯,慢慢消失在翼门高大的甬道之后。 大臣们这才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句:“沈明泽!” 其他大臣纷纷侧目,不知他说的是什么,那大臣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继续喊:“嘉侍君,长得像敬忠公沈明泽!” 经他这么一说,整个车马道旁像是炸开了锅,其他大臣也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姓沈,长得像沈明泽,天启元年入宫,年十八,一条一条下来,大臣们便越发笃定,他是沈家的后代,并且多半是沈家唯一一个直系血脉。 景泰之乱那一年,沈家满门抄斩,只有八岁的五公子因为年纪小,流放上虞。 难怪……只有他可以随侍皇帝出行。 凭他的身份,自然宫里的任何一位宫侍,都没法比了。 这事要是搁在从前,他即使年少时直接与皇帝大婚做元君,那身份也是够了的。 大臣们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穆琛眼下,并没有元君。 不管大臣们想着什么,穆琛他们的这辆金光闪闪的马车直往城外驶去,其余随行宫人侍从大臣御医,也早就在城外集合,就等他们这辆马车一到,一起往凉川行去。 此去岭南,因为要避开广湖、平水与沐东,所以稍微有些绕路,凉川过后就是行塘,行塘过后便是岭西,岭西南去,才是岭南。一共要经三个郡,十个府,与数不清的村庄。 如果快马加鞭,十二日可到岭南郡府岭南府,但他们这一行人虽然已经是精简之后的阵容,也前前后后跟了八辆马车,加之穆琛不想让沈奚靖累着,所以速度很慢,大约十八天才可到达。 从永安宫要走到南城门要半天功夫,沈奚靖和穆琛待会儿还要与城外等候的大臣们见面,所以衣服是不能换的,不过这辆马车里面跟上次出行时用的那辆朴素马车类似,也是一面做了床,另一面是条凳,一上了马车,穆琛就催着沈奚靖赶紧躺一会儿。 他们早晨很早便起了,一层一层穿着衣服,梳洗打扮一番,又要去给柳华然与其他太侍们道别,折腾一圈之后,才来到星门走最后的这道流程。 沈奚靖只在中途喝了几口水,连点心都没顾得上吃,这样折腾一个早上,等到了马车里,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他知道自己身体如何,也不矫情,直接躺靠在马车里,接过穆琛递给他的粥碗吃起来。 八宝红豆粥一直温在暖炉里,还是热的。 沈奚靖吃东西很快,没多会儿一大碗粥便下肚了,扭头一看,穆琛正吃着肉馅汤包。 他最近身体好了许多,对吃又恢复了以往的热情,但李明明确说过,早晨不让他吃油腻东西,怕他难受,妨碍吃午膳与晚膳。 穆琛也是真饿了,此刻正吃得香,等一笼包子都吃完,才看到沈奚靖正一脸馋样地看着他。 穆琛笑笑,又拿了一笼往他眼前晃了一圈,道:“想吃吗?” 沈奚靖赶紧点点头,道:“想。” 这会儿已经上午了,不算太早,穆琛看看外面天色,便从笼屉里夹了两个放进他的粥碗里:“朕也没想着给备了肉包,只给你吃两个,中午用午膳,可别与李明说。” 沈奚靖满足地吃着包子,他才没那么傻,李明不敢说穆琛,但却会变着花样念他,这种上赶着找挨骂的事,他可不会干。 终于,在颠簸的马车里,皇帝与新上任的侍君终于把肚子吃了个八分饱。 吃完饭,沈奚靖又觉得有些困,他强撑着精神,问起这几日他一直忧心的事来:“皇上,我这位份,给升的有些高了,怕不太合适吧?” 穆琛喝着茶,道:“这事忘记与你说,原本朕要给你定从四品雅人,但与柳太帝君说的时候,他却要定要给你封到从二品侍人,只说历代随驾出宫的宫侍都没有从二品以下的,朕不能打破旧历,定要按例而定。” 柳华然要是这么好说话,穆琛也不用跟他水深火热斗十来年,这话,虽然是事实,但柳华然说出来,就有几分虚假味道了。 穆琛笑笑,这会儿他们都在马车里,四周的禁卫军离得并不是太近,正是说话的好时候。 他凑到沈奚靖耳边,低声道:“朕把手帕给他了。” 沈奚靖登时瞪大眼睛。 他虽然不知道那手帕到底是什么,但以柳华然的重视程度,便知道那东西对柳华然有多重要,这时候穆琛居然这么简单便还给他,到底有何用意? 沈奚靖一下自己觉得自己脑袋不够用了。 穆琛见他一脸痴呆像,觉得有些好笑,又道:“他当时不批朕南巡圣旨,朕只能用那手帕换来这次之行,没想到,连你的位份,他都一并送了。还真是大方。” 沈奚靖的瞌睡虫被穆琛的几句话拍散,他努力想着前因后果,最后只能小心翼翼问:“皇上,那手帕到底是什么?” 穆琛拍拍他的脸,声音压到最低:“宏成五年,柳华然与南宫祈同在青岚书院读书,那一年柳华然十七岁,南宫祈十六,正是定亲的好年岁。” 81、 穆琛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惊悚,一句比一句劲爆,最后那一句,简直耐人寻味到极点。 沈奚靖差点没从床上摔下来,还是穆琛稳稳把他抱在怀里,道:“都要当爹的人了,老这么一惊一乍可怎么行?” 能不一惊一乍吗……他从来没想过那手帕关乎这个方面的问题啊! 柳华然和南宫祈,实在太令人难以想象。 穆琛见沈奚靖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突然觉得这事说出来,也没那么糟心。 他一直不喜欢柳华然,觉得这一切事情,都因他一场孽缘而起。 穆琛声音很低,慢慢给沈奚靖讲起了宏成年间的往事。 “你也看到了,南宫祈性格直爽,说话从来不走脑子,他这样的人,说实话朕是从来不喜欢的,当年在帝京也没人喜欢他,也不知道柳华然是怎么了,唯独喜欢他这一个。” 沈奚靖真的没想到穆琛讲起故事也这么头头是道,便跟着他的话头道:“皇上,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穆琛看他一眼,板着脸道:“皇上我当了十来年,这点事查不到,我还不如直接去给先祖守灵。” 他这句说煞有其事,沈奚靖不由笑出声,说:“是奚靖的错,皇上继续讲。” “柳华然如今性格其实与年轻时没变什么,看起来高高在上,待人接物也是冷冰冰的,总是摆世家公子做派,他那时候就算多喜欢南宫祈,都没主动跟他说,一直到宏成六年,南宫祈采选入宫,做了南宫侍人,他性格倒也率直,先皇曾经喜欢过他一阵,可惜好景不长,宏成七年,柳华然入宫,是为正一品贵侍。” 沈奚靖自然知道南宫祈和柳华然都是何年入宫,但穆琛这样一讲,沈奚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宏成六年既然已经采选,那么宏成七年便不会再开,后来柳华然成为帝君,他和先帝文皇帝之间的事情便成为坊间美谈,据说,文帝在宏成七年的宫宴上对他一见钟情,后求了柳家族长,在征得柳华然同意之后,才在当年年末以贵侍之礼他迎进宫来,宏成八年,文帝废元君,宏成九年,柳华然便做了帝君,一直做到文帝驾崩为止。 这样仔细一想,沈奚靖心里便慢慢勾勒出当年的事情始末,越是细想,便越是害怕,这一连串的事情,竟然一环扣着一环,让人不敢深思。 穆琛默默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道:“我知你想什么,那便是真的。” 马车咕噜咕噜跑着,穆琛的声音很小,但他们两个贴在一起,沈奚靖能听得清清楚楚。 穆琛说:“先皇当年与元君与南宫祈也很和睦,后来他喜欢上柳华然,但柳华然却从来不给他好脸色,为了让柳华然高兴,他废掉了刚刚生下皇子琰的元君,让柳华然做了帝君,内宫文史记载,柳华然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是不到两月,便不小心没了,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孩子。因为这个,先皇广纳宫侍,生了一堆他根本不喜欢的孩子。” 内宫文史只有皇帝和史官可查,穆琛说的这件事,可以说几乎没有人知道。 沈奚靖听了,便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原本觉得柳华然只是感情淡薄,却从来没想到,他可以对一人爱那么多年,然后折腾的所有人不得善终。 穆琛继续说道:“后来景泰之乱,我和我爹躲在水玉宫,那时候我爹似乎已经猜到最终的结局,他给了我一块手帕,说这东西要好好藏着,最后关头,还要靠它保命。我那时候小,不明白我爹的话是什么意思,后来,废帝死了,满宫里,只剩我一个皇子,我那时候才发现,我留与不留,也都只是柳华然一句话的事。” 他这样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沈奚靖对景泰那一年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穆琛语气里的悲伤。 很难得,他回身抱住穆琛,拍了拍他后背。 “他那手帕上写得缠绵极了,什么南宫有佳人,春柳树下立,芳华翩然若,只祈长情顾。我虽然年纪小,也大概猜到那是什么意思,于是我便告诉他,那手帕我偷偷藏起来,一旦我死了,那手帕便会直接呈到南宫祈面前,南宫祈与他年少相识,绝对不会认错他的字。” 讲到这里,穆琛忍不住冷笑出声:“你真应该看看,当时柳华然是什么脸色,说起来,如果不是我爹做过他的掌衣宫人,给他细致整理过衣物,恐怕也很难发现这条藏在箱子底部的手帕,兜兜转转,竟然还是我爹曾经的宫人经历救了我一命。” 沈奚靖见他情绪有些不稳,便轻声说:“我也做过他的掌衣宫人,可惜那会儿懒,可从来没想着给他整理衣物,还是父君有远见。” 穆琛很短促地笑了一声,紧接着说:“可惜那手帕,只救了我一个人的命,我爹还是在我登基之前过世了。” 他这样一说,沈奚靖也有些难过起来,他们全家也只剩了他一个人,他记得很清楚,当官兵开始抄家时,他爹把他护在身后,他父亲那时候对他讲,无论怎样,也要好好活下去,当时他不是很明白,直到他们被关进牢中,直到他们流放上虞,那个时候才知道,他的父亲们与哥哥们,他们家的老管家、大厨、园丁,看门的林爷爷,守夜的侍卫们,都早已经死了。 沈奚靖又拍拍他的背,两个人沉闷了好一会儿,穆琛才说:“那些年的事情,虽然是柳华然因爱生恨,因恨生孽所致,但先帝却也令我不敢苟同,就因为柳华然不喜欢他,他祸害了宫里多少人?就因为柳华然不给他生孩子,我们这些皇子,打小就过得没有父皇一样,就连南宫祈那三个皇子,虽然锦衣玉食,但先帝对他们的态度,也没见好到哪里去,先帝年少登基,兢兢业业三十六年,做皇帝,他做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但做人相公与父亲,他真的一点都不称职,他不配当父亲。” 这是沈奚靖听穆琛说文帝最重的一句话了,穆琛平时从来不叫文帝父皇,只说先帝,沈奚靖能从他的态度窥见一二,但像今天这样明摆着讲出来,倒还是头一次。 穆琛深吸口气,见沈奚靖面上有明显的忧色,拍拍他的头,好半天才说:“罢了,跟你讲这事只是不想让你瞎猜,结果闹得我们两个都不愉快,算了,以后不提也罢。” 沈奚靖道:“这……倒是不会,这样的事情,皇上能与我讲,已经是给我的恩典了。奚靖还要谢过皇上。”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沈奚靖虽然与他态度亲厚许多,但仍旧不似寻常伴侣那般亲密,穆琛知道,沈奚靖忍了许多年,克制了许多年,如今要他放开,确实很难。 但他从来不心急,他们有很长一段人生要走,会有很多孩子,会有盛世江山,沈奚靖对他并不排斥,甚至最近一段时间,也能主动与他说些话,这样已经很好。 穆琛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沈奚靖也有些喜欢他,只是性格使然,让他不能也不愿意表露。 每当想到这些,穆琛的心便又会热乎气来,做皇帝十年,他也忍了十年,他拥有的耐心,不会比任何人少。 多等些时日,又如何呢? 穆琛这样一深思,两个人又没话讲,马车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 末了,沈奚靖又担忧起来:“皇上,如今给我这么高的位份,会不会有人……” 穆琛见他还在担心这个,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你还真是苦惯了,如今当了主位,怎么反而思三想四的,你不记得颜相那日说过什么?” “什么?”沈奚靖问。 “他说,你与沈明泽年轻时很像,你不记得了?” 猛然听他提起父亲,沈奚靖心里一颤,说:“其实,我都快忘了父亲的长相了,今天早晨照镜子,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一丁点相像来,我怎么会有我父亲当年那气度啊。” 穆琛听他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不由觉得好笑,便说:“你以为颜至清老眼昏花吗?他说像,那便是像,你想想,今日早晨你穿这身行头一亮相,会有多少早年旧臣想起你父亲?他们在官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看你的姓,便会马上猜到你的身份,谁都不会再敢说半个不字了。” 这一长串话说完,穆琛便发现沈奚靖正呆呆看着他。 “无论当年上虞你怎样艰苦,无论这些年你在宫里怎样艰难,奚靖,你要记住,你是帝京沈家唯一的血脉,你是敬忠公唯一的儿子!如今世家凋零,你以为,与你身份相同之人,还剩几个?除了皇族,便再也找不到其他,如果说你的身份还不够高,那再没人能当朕的侍人了。” 穆琛这几句话说的掷地有声,说的干干脆脆,沈奚靖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唤醒,他觉得眼前仿佛闪过许多彩光,那么温暖,那么明亮。 他用力点点头,道:“好,我晓得了!” 穆琛笑笑,这番话其实他藏在心里许久,如今终于在最合适的时间说出来,这趟南行,虽然刚刚开始,但却也让他觉得不虚此行。 两个人又安静了一会儿,虽然没说话,但并不觉得难捱。 终于,沈奚靖忍不住问他:“皇上,那手帕既然已经还给他,没了这个束缚,以后……” 其实他担心手帕没了之后柳华然会全力对付他们,他有些隐约猜到穆琛离京大概是为了保护他,但如果这重要的筹码丢失,对穆琛或许是不小的损失,以后会如何呢? 穆琛见他脸上又有些阴郁之色,突然低声说:“你以为,朕手里只有一样东西吗?” 82、 沈奚靖一愣,他从前就觉得穆琛深不可测,如今这一番话说下来,便更有些看不清他。 索性,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穆琛越聪明,他们这条船,便能走得更远,更稳。 穆琛正等着沈奚靖问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却不料外面传来曹易泽的声音:“皇上,侍君,前方就是城门,直接出城吗?” 二人对视一眼,穆琛道:“走吧。”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沈奚靖只听到外面有些说话声音,没过多久,马车又行驶起来。 沈奚靖和穆琛没有再说话,他们马上便要到城外芳草亭,太医大臣与宫人们早就等在此处,到了芳草亭汇合之后,一溜八两马车,便向凉川行去。 他们此次全部取道官路,这条宽敞平淡的大道曾经在明帝与英帝两朝都加以翻修过,如今还是很好。 此时已经七月初,马车里虽然只挂了纱窗,也稍显闷热,因为有些颠簸,沈奚靖也没法看书,没多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穆琛让他换了那身累赘行头,去掉礼冠,舒舒服服躺在铺了软席的床上,沈奚靖很快便睡着了。 即便是出门在外,穆琛也很少松懈下来,虽然已经是夏日,但他怕沈奚靖着凉,又从边柜里翻到薄被给他盖上,可这时候沈奚靖却不耐热,安静了一会儿便开始踢被子。 穆琛只好用薄被轻轻搭在他的肚子上,取了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给他扇了起来。 沈奚靖舒服了,脸上表情也舒展开来,好似十分开心。 穆琛靠坐在他边上,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日子,更令他满足。 他甚至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还想,要是沈奚靖知道他的皇上在他睡觉的时候伺候他,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那一定很有趣,穆琛一边想着一边笑,等到沈奚靖睡得沉了,他才放下扇子,拿起奏折,一本一本看了起来。 出了城以后马车行驶的速度就快了许多,当沈奚靖终于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外面天都暗了,马车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穆琛不在车里,但外面倒有些热闹。 沈奚靖坐起身,正想穿鞋出去看看,却不料穆琛正掀开车帘往里面看进来,见沈奚靖已经醒了,便道:“睡得如何?身体可有不舒服?” “我很好,无妨,我们到了哪里?”沈奚靖摇摇头,穿上鞋,被穆琛扶了下去。 这大概是官道旁的茶摊,天有些暗,茶摊的草棚顶上挂了几盏宫灯,御厨们正在一旁处理食物,太医们站在一旁,有些拘谨,沈奚靖注意到,随行的两位工部的员外郎都不在,倒是蒋行水正在准备餐具。 太医们见沈奚靖下了车,赶紧过来给他行礼,沈奚靖笑着回了,穆琛才说:“不用那么拘谨,自去一旁坐吧。” 他话音刚落,杜多福就已经搬了两张椅子过来,他很细心,椅子上还加了软垫,穆琛拉着沈奚靖坐好,才说:“两位爱卿已经先行去前方吉祥镇打点夜里就寝事宜,赶了一天路,兵士们也劳累,先行用膳再去。” 沈奚靖没说话,了然地点点头。 这次出来他们带了两位御厨,四个太医,两位工部员外郎,太医是怕灾区闹瘟疫,所以多带了两位。 因为沈奚靖匆忙之间升到主位,所以他宫里的管事与大宫人都空缺,穆琛把张一哲调给他做管事,李暮春也调到他宫里做大宫人,此次出宫,只有张一哲和蒋行水跟着他,李暮春留在双璧宫看家。 穆琛自己则只带了杜多福一个,这样一看,他们这一行人,已经十分精简了。 不远处正在休息侍卫们已经开始吃饭,空气里飘散着肉汤的香味,沈奚靖抽动一下鼻子,觉得有些饿了。 张一哲十分会看眼色,直接端了一碗鸡汤过来:“主子先喝着润润口。” 沈奚靖是真的饿了,这忙活一天,他只吃了一碗粥两个包子,还顶不上他平时一顿饭的饭量,他刚才醒来,也是因为腹中空虚,睡不着了。 他端起汤大口喝了起来,汤是温的,很鲜,沈奚靖看穆琛正坐他旁边盯着他吃,便吩咐张一哲:“给皇上也端一碗。” “不用,刚才朕先尝过味道。”穆琛说完,转身叫道,“李明。” 得了召唤的李太医正赶紧跑过来,给他们二人行礼。 穆琛也不讲话,只冲沈奚靖扬扬下巴,李明麻利地给沈奚靖道了声好,直接请脉。 最近李明一天要请两次脉,沈奚靖的身体一直不错,除了那几天有些恶心反胃,后面就很好了,能吃能睡,穆琛笑说,这个大皇子乖巧极了,会体贴爹爹。 今日请脉的时间也很快,没多时李明就收了手,低声道:“嘉主子很好,皇上不用的担心。” 穆琛这才露出点笑容来,打发他自去吃饭。 虽然是在荒郊野外,但他们足有八两马车,什么都带着,吃的东西自然不如在宫里繁复,但味道是差不离的,因为还要赶到吉祥镇,所以用过膳后,他们便也收拾东西,重新上路。 晚上马车里有些昏暗,沈奚靖刚吃了饭也不好躺着,就靠坐在车里,与穆琛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话。 穆琛这次行程是非常严密的,每日清晨才会划定下一个经行的城镇,在哪里落脚都是事先快马到城镇府衙去通传,等到穆琛他们到时,前后也差不了几个时辰,这一趟下来,倒也把百官样貌看了七八分。 每日沈奚靖或是在马车里睡觉,或是与穆琛看他带来的奏折,穆琛难得出宫,倒显得更为随和,每当看到有趣的地方,便会给沈奚靖细细讲来,因有他在,路途也并不显漫长。 这些年穆琛上朝,不能发表意见,也不会批复奏章,所以他没事就观察下面大臣的众生百态,一路上拣着谁的就给沈奚靖讲解一番,虽然这些人沈奚靖大多都没见过,但穆琛这样一讲,他倒也能知道个一二。 十七日后,他们终于到达岭南府。 虽说为了沈奚靖的身体特地减缓了行程,但穆琛心里还是着急。 沈奚靖知道他忧心水患灾民,所以一直很少提要求,索性孩子很乖,从来不闹腾他,一路倒也无事。 他们到达岭南府的时候,已经是炎夏了。沙罗河沿岸特有的丹凤与薇露都正盛开,这个时候,才是丹凤与薇露的花季 姹紫嫣红的花朵妆点着长长的官道,沈奚靖掀起车窗,向外面看去。 穆琛也看到了外面美丽的花,突然说:“你记不记得前阵子你侍寝,觉得浴池闷热,后来又换到东暖阁?” 那次沈奚靖特别热情,穆琛自然是忘不掉的,但他每次提这事沈奚靖都很不好意思,今日也是如此。 “都过了多久,皇上怎么还提这个?”沈奚靖头都没回,只有红红的耳根子泄露了他的情绪。 “孩子都有了,你还这么腼腆,”穆琛打趣他一句,随即便正色道,“说起来,宫里的花多半都为了取景错开花季,丹凤与薇露一年能开好几个月,虽然好看,却也违背它本应有的天性。” 沈奚靖原本听到前一句还很恼怒,但听到后一句,便也有些惊讶。 穆琛看事情,总能想到更深一层的东西,沈奚靖听到他的话,不由思索起来,不料穆琛又说:“自英帝永嘉二十六年你先祖沈潮声沙罗治水成功,到今日沙罗河已经有七十年未有水患,可今年暴雨涟涟,岭南再往南一些的地区至今雨水仍未停歇,沙罗之水患若不根除,百姓有家不能归,被迫流离失所,那么我大梁便不能永安。” 自从出来这些日子,穆琛总是与他说许多朝政之事,沈奚靖如今不说了如指掌,也算知道了七七八八,所以穆琛这样一说,沈奚靖脑子里便活络起来。 他转过身体,认真看着穆琛道:“皇上的意思是,改河道?” 穆琛眼睛一亮。 沈奚靖虽然在宫里多年,日日干着繁重的工作,从未有人教导他这些,在他做了宫侍之后,穆琛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引导他,教导他,几乎把他毕生所学所想,一股脑灌输给他。 沈奚靖到底是名门之后,也到底聪明年少,这些时日以来,已经能跟穆琛对答如流。 像今日这一番话,说实在的穆琛也只约莫有些大概意思,他自已也不清楚,到底要对沙罗河怎样治理,沈奚靖已经帮他想到了。 不愧是以治水闻名天下的沈家人,沈奚靖对于这类事情总是很敏锐,就像他虽然喜看话本,但也爱看《水利志》这样的书,这同样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穆琛问他:“讲讲如何改道?” 沈奚靖想了想,才说:“我大梁是东高西低的地形,沙罗河自东向西贯穿而下,而西北地区常年干旱少雨,沙罗河西部却连年暴雨,因水位高涨无处泄洪,导致冲垮村镇屋田,不如开凿一条支流,把河水往西北引去,既能解决西北之干旱贫瘠,也能缓解沙罗之水患,这样想来,一举两得。” 穆琛点点头,他知道,工部的人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开凿一条引渠需要消耗大量人力财力,那需要举国而动,就算如今国泰民安,国库充盈,也确实是很大的动作了,沈奚靖同样能想到这一点,但他身份摆在这里,他可以跟穆琛讲。 他只是给穆琛提供一条可行方案,至于最后如何执行,还要看左右相六部尚书共同商议。 沈奚靖见穆琛沉思起来,想了想又道:“皇上,如果最后可开引渠,那么可扩成运河,这样一来,便可打通南北商路,对于百姓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穆琛眼睛更亮,他紧紧盯着沈奚靖看,然后说:“你说,这条运河,最终要通向哪里?” 沈奚靖动动嘴,最后才给了他两个字:“上虞。” 83、 相比接壤邻国溯澈、有凛亲王与护国将军重兵把守的漠城,荒芜贫瘠的上虞几乎不被世人所关注,这里不但地广人稀,常年风沙不断,还干旱少雨,如果不是因为上虞羔羊、牦牛与沙漠骆驼能给老百姓带来收入,想必这里早就荒无人烟。 如果上虞能有水,有富饶的土地,那么生活就会很不一样。 百姓们可以种植粮食作物,他们可以自给自足,也可以把珍贵毛皮通过商船贩卖到各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广大土地都被风沙覆盖,几乎荒废。 就算在城里,大多数人也只能糊口,辛辛苦苦贩卖到外郡的皮毛,也多半是为了换回食物,用以维系家庭生计。 沈奚靖去过那里,知道那边百姓生活到底有多艰难。 但无论生活再艰苦,那里都是家乡,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故园。 穆琛虽然没有去过,但他每年光看上虞请求救济粮的折子都能看见好几本,知道如果不是维系困难,上虞郡守也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给朝廷上折子。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岭南府高大的城墙出现在车窗可见的视线里,沈奚靖和穆琛不约而同停下了刚才所说的话题,沈奚靖道:“到了。” 是的,这十七天来辛苦赶路的终点,终于到了。 说起来,岭南府也是降雨区,可是他们一路走来,却从来都没碰到下雨。 那连绵不断饶人心烦的雨水,总是在他们要到之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到岭南的这一两日,也都是晴天。 当时张一哲还说,皇上是真命天子,他来了,老天也要给面子。 对此,穆琛也只是笑笑。 马车一直往前行进,不多时便到了岭南府城门前。 得了消息的岭南郡守张台与四安总督苏劲成,早就带着下官与城兵在城外迎接头一次出宫的睿帝穆琛与嘉侍君沈奚靖。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沈奚靖听到车外曹易泽在与张台和苏劲成寒暄,没多时,曹易泽便过来问:“皇上,要见吗?” 马车里的穆琛和沈奚靖已经整理好衣服头发,穆琛道:“恩,打开车门吧。” 曹易泽亲自上来打开车门,掀起车帘,外面的两位大臣赶紧过来给他们二人行礼请安。 穆琛说:“此次南行颇为仓促,朕要叨扰苏爱卿与张爱卿了。” 两位大臣赶紧说不敢不敢,穆琛没有再说话,反而给了曹易泽一个眼神。 曹易泽心领神会,上来关上车门,没多会儿,马车又动了起来。 他们此次在岭南,是落架在刚刚挂上牌匾的怀荣伯府,而苏劲成一家则临时住到岭南郡守张台府上,在穆琛离开帝京当天,他们二人才收到密函,短短十几天的功夫,也只够把宅院都打扫干净,换上新的家什被褥,连翻新都来不及做。 所以,在怀荣伯府里,当苏劲成把穆琛扶下马车时,脸上满是惶恐:“皇上,时间仓促,来不及翻新则个,微臣家里简陋,委屈陛下几日。” 说实话,苏劲成的家跟他的官职并不太相称,他做到从一品四安总督,管辖的四个郡都很富足,按理说油水是很丰厚的,但他家里也不过是普通的三进宅子,装饰摆设也都不华丽,就是房间多了点,他这个人为官做人都没问题,就是家里夫君小侍比较多,孩子也多,人口多,吃穿用度都要花钱,他自然没精力再去整房子。 不过,这样也能显出他为官清廉,每年俸禄有多少就用多少,倒也难得。当时穆琛想要用他,就是看中他官品好。 所以穆琛倒也没说什么,只道:“苏爱卿清廉简朴,朕心甚安,如今百姓无家可归,朕就不谈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了。” 苏劲成赶紧说:“皇上仁慈,是万民之福。” 他们这样站在正堂前说个没完,跟着的所有人都只能站着听,穆琛回头见沈奚靖正安静站在他身后,便道:“苏爱卿,先领朕与侍君去休息,其他话稍后再谈。” 苏劲成一拍脑袋,口里说着“臣该死”之类的话,带着他们去了主屋。 这主屋是他与他正君住的,算是府里最好的院子,索性主屋房间很多,苏劲成不敢上皇帝住他们住过的屋子,特地把两间比较大的空屋打扫出来,换了最好的家具。 苏劲成很会看脸色,见穆琛与沈奚靖脸上都有些疲惫,便说明日再来禀报,就先退下去了。 现在这宅里剩下的,都是他们从宫中带出来的人,张一哲正指挥着宫人们把其中一间屋子换上他们带的被褥用具,禁卫军也都散了开去,严密把守着这个怀荣伯府的每一个角落。 这所有的事情沈奚靖都插不上手,索性快到晚膳时分,穆琛让张一哲先把卧房收拾出来,让沈奚靖先进去躺一躺。 虽然沈奚靖从来不说,连天赶路,他也着实有些累了,也不说什么虚话,直接躺到床上浅眠起来。 要说出来这一趟有什么好处,那大概就是两个人可以一起睡一整宿不被人打扰了,虽然什么都不做,但是就是并头躺在床上一直睡到天明,穆琛也觉得颇为高兴。 当然,这点心思他可不会对旁人说,只不过他这几日脾气倒是好了不少,下人们也都松了口气。 夜里,两个人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这才一起上了床休息。 虽然是晚上,但还是很闷热,加之岭南刚下过雨,屋里满是潮湿的气味,沈奚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把穆琛搞得浑身难受。 黑暗里,沈奚靖只听他压低嗓音说:“你老实点,别惹我上火。” 他们挨得近,沈奚靖能感到穆琛身上也很热,说起来,因为有孕,两个人已经一个多月没在一起了,前一阵子沈奚靖身体不适,这一段时间又在赶路,终于今日精神放松下来,穆琛自然有些难受,但沈奚靖现在还不足三月,他问过李明,说是最好不要,所以,穆琛此刻虽然浑身起火,但也没有动手。 果然,他警告完之后,沈奚靖立马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奚靖开始一点一点往床里面靠,穆琛忍着身体里澎湃的欲望,咬着牙说:“你又干什么!?” 沈奚靖小声回答他:“我……我热啊……睡不着。” 穆琛叹了口气,无奈坐起身,转身就要下床。 沈奚靖也坐起来,又问他:“皇上……你去哪里?”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穆琛回身把他按回床上,道:“朕有些饿了,你先睡。” 好吧,既然穆琛这么说,沈奚靖也没再问,刚才穆琛走的时候打开了窗户,有些微风进来,床上少了个人,沈奚靖没那么热,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而我们的皇帝陛下,洗了一个冷水澡后,独自坐在书房看了大半个时辰的奏折,才终于回到屋里,见他的侍君老老实实睡在床上,这才轻手轻脚上了床,慢慢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穆琛便醒了,平时在宫里早朝比这个时候还要早些,如今能睡懒觉,他也睡不着,看见沈奚靖还在睡,穆琛帮他整了整被子,起身出了门。 出门在外,加上不想打扰沈奚靖睡觉,在屋里他们都不用伺候。 外面杜多福和张一哲已经候着了,穆琛让杜多福伺候他梳洗,才吩咐张一哲:“侍君要是巳时正还不起来,便进去叫他,让他用了早膳再睡,如果起得早,就让他到正厅去,穿整齐些。” 穆琛书说的穿整齐些,就是让沈奚靖穿深色常服,他们如今住在怀荣伯府,来来去去大臣很多,所以沈奚靖也带了许多深色的常服,这样既简便,又能显得严肃庄重,一举两得。 眼下穆琛穿的就是黑色常服,花纹很简单,也没有束头冠,显得比上朝时随和一些。 他用过早饭,又给御厨说了几样沈奚靖爱吃的早膳,才起身往正厅而去。 现在穆琛用来接见大臣的地方就是怀荣伯府的正厅,他没让人动这里摆设,只道:“简单即可。” 岭南建筑偏素雅,一律白墙青瓦,苏劲成这怀荣伯府也不例外,虽然并不很新,但好在植物花草种了很多,里外都透着典雅,穆琛倒挺喜欢这里。 他到的时候,苏劲成,张台,曹易泽以及驻扎在广湖的工部沙罗司的司正王新早就在正厅里候着了,正等着穆琛召见。 见穆琛来了,各位大臣赶紧站起身,一起给穆琛跪下。 “给皇上请安。” 穆琛脸上没什么表情,等他在主位上坐好,才说:“此刻不是宫中,众位爱卿不用拘束,平身吧。” 大臣们这才站起来,说真的,无论屋里有多少把椅子,如果穆琛坐着,那其他人都得站着。所以此刻屋里的几位大臣都按照官位依序站好,穆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抬头看了一眼工部沙罗司的司正王新。 王新赶紧给穆琛行了个礼,道:“托皇上与侍君的福,陛下昨日到的岭南,今日沙罗沿岸的雨都停了,天佑我大梁。” 雨停了,还是所有地区的雨都停了,还真是大喜事,穆琛脸上也露出些暖色来,问:“要想河水褪去还要很多日功夫,废弃田产也不一定还能住人,灾民安置如何?” 说道灾民安置,王新脸上就有些黯淡了,他不敢回答,只能求救似地看向苏劲成。如今三郡水患,他管了两个郡,广湖郡守谢则如今根本不能抽空前来拜见皇上,他的广湖受灾最广,时间最长,大批灾民需要安置,他分身乏术,只能靠奏折通传事务。 在穆琛南行之前,已经给灾区各郡下发旨意,有关灾情的一切奏折,都只呈给穆琛,他路上看的也大多都是这些,只不过大多都没有批复。 84、 在这个关头,便能体现大臣的能力了,王新常年驻守广湖,他是工部沙罗司司正,位比工部侍郎,驻守在这里,专门为了盯着沙罗每年夏季因雨水暴涨,也算是有经验的。 但他却不敢说灾民安置的问题。 他管的是水,是那条这折腾人的沙罗河,可不是人。 苏劲成看他一眼,略一沉吟道:“皇上,若旧例来看,如果一直不下雨,那么洪水最迟十日便可褪去。” 穆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苏劲成又道:“皇上,三百万两的赈灾款前日就已经拨到三郡,如今广湖水患最重,几乎有大半土地沦为泽国,仅剩安吉府没有遭灾,因为灾民人数众多,安吉没有办法开城放人,只能在城外的郊区建立棚屋,每日施粥,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而平水与沐东则只有小半土地遭灾,其他未遭灾的城府都在城外设立了棚屋,以供灾民临时避难,三百万两虽然不少,但每日这样耗损,也实在不够用,平水和沐东还好,可维持到水患退后灾民返乡,可广湖如今已经维系艰难,前阵子谢郡守已经与我说,广湖加上府银也已经撑不过十天了。” 他说完话,就退后不再说了,穆琛低着头,拨弄着挂在他身上的玉佩,正厅里一下子安静起来,谁都不敢说话了。 大夏天了,大臣们开始头上冒冷汗。 其实国库也不是不能再拨些银子,但第一批赈灾银有穆琛圣旨压着,所以才发得这样快,不到二十日的功夫便已经到了沙罗沿岸,就算现在再发一批,也不会有这个速度了,不用说二十日后,就算十日之后广湖都已经告急,如今的施粥已经是用赈灾银到其他各郡买来的粮食,眼下还不到这一年的丰收期,各地存粮都不多,实在有些难办。 虽然穆琛还未亲政,但他能在这个时候来岭南,就说明他心意已决,亲政只是早晚的事情,灾情全部都由穆琛一人定夺,奏折圣旨上全部盖的都是他的玉玺,这也意味着,虽然只是小范围,但穆琛确实已经提前亲政,无论他们以前是谁的人,现在都不顶用了。 就连柳华然,也已经不顶用了。 就在这个时候,沈奚靖从门外走进来,他今日穿了件藏青色的外袍,显得整个人高瘦修长,因为休息得好,脸色也不错,穆琛见他进来,指了指他身边的主位,道:“用过早膳了?来这里坐。” 沈奚靖低声应了,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下面大臣们面色惨白如纸,看向穆琛的眼睛闪了闪。 他没有说话,这个场合,不是他能随意谈论政事的。 但他的动作表情,穆琛都很熟悉,知道他确实有些要说的话。 穆琛惯不会放过这样让沈奚靖露脸的机会,他也很肯定,沈奚靖能拿出好法子来,便说:“刚才苏爱卿的话想必你听到了,有什么想法?” 原本沈奚靖并不想现在说出来,但是既然穆琛坚持,他也只好开口:“过几日便是大暑,眼下正到了收获的时节,田地里都很缺人手,不如这样,让身强体健的灾民帮本郡未遭灾地区的乡民收麦子,以劳代工,农家只管一日三餐饭食即可。” 确实,近年雨水丰沛,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降下大雨,麦子趁着这几日天晴,农家肯定要抢收,但这时候,田地多的人家就忙不过来了,要是再迟几天,要在下雨,麦子就要烂在地里了。沈奚靖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沈奚靖之所以能想到这个,也是想起他们当年在上虞,也是以劳代工,只有好好做活翻地,才能换得一日口粮。上虞当时流刑犯太多,除了养羊放牧,剩下的人都被派去开荒,这还是上虞郡守想出来的办法。 沈奚靖见大家都没说话,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虽然十分辛苦,但到底是靠自己劳动吃饭,这样灾民情绪也能得到很好的控制。等这一季麦子收完,洪水也要褪了,灾民如果想要留在当地,可以重新到县衙进行身份核对登记,看当地情况酌情分派良田房屋,如果还要回到家乡,那么就是原来县衙的事情了,我曾在《水利志》里读过,洪水过后,以前的房屋也要进行清理晾晒,等潮气消去,才可再次入住,是这样吗?王大人。” 王新赶紧答:“不敢不敢,侍君说的对极,微臣虽是工部官员,也自愧弗如,洪水过后是要房屋都要重新晾晒,否则潮气逼人,住了会生病。” 沈奚靖点点头,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就看穆琛怎样定。 穆琛看他一眼,脸上表情舒展开来,道:“苏劲成,笔墨伺候。” 穆琛看了十年奏折,写起圣旨来颇为干脆简练,他对沈奚靖提的这几点略作改动,只说洪水褪去,灾民还是尽量发还原籍为主。这方面他比沈奚靖想得更复杂一些,如今大梁已经历二百九十七年,各地百姓人数已经额定,如果这样猛地加人,对其他百姓生活而言就会造成很大的冲击,而洪水褪去,原本肥沃的土地也不好空置,如果灾民还能回到故园重新生活,那是最好不过的。 穆琛还未亲政,所以身边没有中书令,无人拟旨,所以只能由他说苏劲成提笔在黄绢上写,末了盖上玉玺即可。 这大概是穆琛即位以来草拟的第一份政务圣旨,穆琛让苏劲成拿过来瞅了一眼,又递给沈奚靖让他也看了,才交还给苏劲成:“就按这个来办,今日旨意便派发下去,切忌执行混乱,王新,你去安吉府,协助谢则督办此事,务必要让广湖灾民都能吃上饭。” 王新与苏劲成都跪下领旨,穆琛又问岭南郡守张台:“张爱卿,如今岭南城外可有灾民?” 张台赶紧给他行礼,道:“岭南离三郡都有一段距离,城外灾民并不多,所以岭南只用府粮便够了,这个皇上请放心。” 穆琛又问:“可有瘟疫蔓延?” 这次沙罗水患死了上万百姓,虽然各地官府已经尽可能把百姓尸首就地掩埋,但穆琛也还是担忧瘟疫蔓延。 岭南附近暂时是没有的,因为灾民少,也没有死伤者,所以还很安全,张台赶紧把情况说了,穆琛又去看苏劲成。 苏劲成道:“皇上,平水与沐东灾民并不太多,且当时广湖已经水患有些日子,臣早就督促两地郡守早做了准备,应该无事,现在最担心就是广湖一地,灾民住的十分集中,死伤者众多,恐怕日子长了,会有瘟病。” 穆琛点点头,又对王新道:“王新,朕拨给你三位太医正,去了广湖之后,务必把事情办到最好,不要让瘟病夺去更多人的生命。” 王新赶紧行礼,穆琛见事情已经说了差不离,便道:“你们且各自去忙,苏劲成,你留下。” 其他大臣都鱼贯出去,穆琛脸上的表情又和蔼了不少,对有些忐忑的苏劲成说:“苏爱卿不必拘谨,说起来,你也算是国丈,赐坐吧。” 苏劲成忐忑地坐下,穆琛拍了拍手,曹易泽走了出去,不多时又包了个檀木盒子回来。 那盒子做的十分精巧,上面花纹雕的非常精细,苏劲成呆呆盯着那个盒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开始难受。 穆琛又道:“苏爱卿,前阵子容清丧于宫内,朕心甚是悲痛,他才情甚高,朕一直很欣赏他的性格,可惜他是个很重感情之人,他的大宫人明远死后,他就茶不思饭不想,拖了大半个月,太医怎么救治也没有效果,只能眼睁睁看他病死。” 听他突然说起已经早夭的次子,苏劲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但他不敢在皇帝面前哭,只得断断续续道:“臣,谢皇上关心,容清,不,荣侍人能得皇上青睐,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沈奚靖看他确实不像是假装的样子,心里便难过起来,其实苏容清的父亲不是不爱他,只是,他心里有更爱的东西,他认为对苏容清好的未来,却不是自己儿子想要的。 穆琛喝了口茶,又说:“容清死前朕曾特地去看他,他当时求了朕,说他父亲为官清廉,等他死了,也好给他家里人一个交代,朕自然知道苏爱卿的为人处事,即使容清不说,也有此意,但容清年纪轻轻便走了,朕心难安,便直接封了你怀荣伯,苏爱卿,不要辜负容清一片孝心,让苏家这块门楣,在你手里发扬光大吧。” 穆琛这一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接把苏劲成刺激得哭了出来,他跪倒在地上,给穆琛磕了三个头,道:“臣,臣一定不辱使命。” 穆琛叹了口气,让苏劲成去看曹易泽抱着的那个盒子,道:“苏爱卿,朕到底不是硬心肠的人,容清年纪轻轻过世,一个人葬在西暮里太过孤单,便私下给他行了火葬,带了他回家,让他在你家的祖坟里长眠吧!” 他说到这里,苏劲成颤颤巍巍抱住那个精致的盒子,痛哭失声。 穆琛又叹了口气,拉着沈奚靖出了正厅。 外面阳光明媚,而屋里哭声震天。 沈奚靖有些怅然,道:“如果容清知道他父亲为他这样哭过一遭,心里会好受些吧。” 穆琛笑笑,拉起他的手,往正屋走去:“这个时候哭,又有什么用的?孩子已经死了,即使每天以泪洗面,也换不回他,朕之所以把苏容清的骨灰带回来给他,也不过是想让苏容清能在家里长眠,他到底也才十七岁。” 他说完,见沈奚靖正愣愣看他,便拍了拍他的头,道:“看什么?” 沈奚靖摇摇头,与穆琛相处愈久,他就能感受到他更多的面,每一次都令他动容,每一次,都能让他无所适从。 要怎么办?沈奚靖看着姹紫嫣红的花园,坚定的心,第一次慌了。 85、 天启十年七月二十,王新带睿帝圣旨亲赴广湖郡安吉府,谢则遵圣旨督办以劳代工之事,同日,太医正开始为灾民诊病,并且疏散聚集在安吉府周围的灾民。 部分年轻力壮的灾民开始往平水沐东岭南三郡而去,使安吉城外人口密集区得以缓解。 这期间艳阳高照,因为有灾民帮助,今年的夏收非常顺利,百姓们很快便收上粮食,岭南一地的粮食危机才算解除。 天启十年七月二十六,肆虐广湖平水沐东月余的洪水终于褪去,大半灾民开始返乡。 天启十年七月二十七,穆琛再下圣旨,要求灾民经行各郡府督办好灾民返乡之事,并拨一百万两赈灾银用以灾民返乡,重建家园之用。 就这样,闹腾了几十天的沙罗河终于平静下来,因为穆琛亲自坐镇岭南,周围各郡郡守都严阵以待,办事效率大幅提升,不仅未有灾民暴动之事,就算是广湖一地,也未有瘟疫蔓延。 七月二十八,穆琛下发旨意,道南方水患已平,择日返京。 七月二十九,睿帝与嘉侍君微服出行,特地往岭南城外看望灾民。 或许真如张一哲所言,穆琛乃真龙天子,他既来了岭南,那老天也要给三分薄面,他们在这里待了十日有余,却从未下过雨。 穆琛和沈奚靖出怀荣伯府的时候,正是上午,说起来,因水患不断,所以来了十日,他们竟从未外出游玩这以园林秀美闻名的岭南府。 所以水患之事平息之后,穆琛来了游性,拉着沈奚靖换了两身素净衣裳,出了门。 这事,大臣们都不知情。 只有蒋行水与曹易泽跟着他们,沙罗河两岸的城府多半小巧精致,带着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温婉中带着几分闲雅,沈奚靖最近身体很好,穆琛便也没有叫马车,拉着他的手,在铺着青石板路的街巷里漫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穆琛很喜欢拉着他的手走路。 一开始沈奚靖以为穆琛担心他摔倒,可是后来发现,那或许,只是他的一个爱好而已。 要拉着就拉着吧,习惯之后,沈奚靖就随他去了。 因为沙罗水患已经褪去,即使是未遭灾的岭南府,百姓们也都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沈奚靖与穆琛一路走来,总能听到百姓们开怀的笑声,没多时,他们就走到岭南府的西市。 与帝京一样,岭南府的西市同样是商业区。 穆琛早就问过苏劲成,西市有几家很著名的店,所以此次出行的目的,便直指西市。 “皇……公子,想买什么?”沈奚靖刚一张口,便又有些犹豫,想了半天才憋出一个公子称呼来。 穆琛拉着他往街口一家叫“酥记”的店走去,听见沈奚靖的称呼,回头看他一眼,突然正色道:“说起来,我们如今孩子也有了,你叫我公子,不合适吧。” 不叫公子……那要叫什么?沈奚靖看着穆琛年轻英俊的脸,琢磨片刻,试探性地问:“老爷?” “……”穆琛沉默了,两个人在大街中央停住,跟在后面的蒋行水和曹易泽对视一眼,谁都不敢上前打扰。 末了,穆琛淡淡道:“叫相公!” 这次,换沈奚靖沉默了。 他不是不想叫啊,他是不能叫。普天之下,敢对皇帝叫相公的人,也只有当朝帝君一个。 穆琛捏了捏他的手,又道:“夫君这是嫌弃我吗,想我们长子都要生了,还不肯叫我一声相公,我真是伤心。” 他们挡在路中间,还讨论这个话题,周围路过的行人都对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沈奚靖一张脸迅速涨红,他低着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最后终于妥协。 “相公。”他声音很小,不过穆琛倒是听见了。 他懂得见好就收,没再逼他大点声,只说:“好好,这不就对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酥记的门口,酥记铺子不大,对着大街的柜台里摆了好些点心,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站在柜台边,给客人称点心。 这大概是家老铺子,大上午的,门口就排起了队来。 蒋行水见人有些多,便要上前排队,穆琛挥挥手,叫他们两个在一边等,拉着沈奚靖走到队伍末尾。 “说起来,我还从来都没排队买过东西。”穆琛低声道。 沈奚靖笑笑:“这不就有头一遭了,这趟岭南之行,也没白来。” 穆琛看他一眼,道:“确实如此。” 这家店的掌柜手脚麻利,不多时就排到了穆琛与沈奚靖,那掌柜问:“二位,买点什么?” 穆琛看了看他柜子里的点心,种类很多,样子也都好看,便问:“我们二人从外地来,掌柜您这里有什么招牌点心?” 那掌柜很会看人,这两位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便道:“我们这酥记以桃酥闻名,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五代了,核桃酥、天香饼、丹凤花糕都很有名,客官要不要都买上一些尝尝?” 穆琛知道沈奚靖喜欢吃这东西,便道:“哦那敢情好,我夫君爱吃这个,一样包两斤吧。” 眨眼的功夫,掌柜就把三包点心包好递给穆琛,穆琛接过来,他身后的蒋行水赶紧付了银两,一行人又往旁边的永福茶楼走去。 这家茶楼以花茶闻名岭南,这会儿正是花期,薇露茶一定很好喝。 此刻虽然是上午,但一楼大堂里客人很多,穆琛扫了一眼,便问正上来招呼的小二:“二楼可有雅座?” 那小二马上道:“客官,真不巧,雅座满了,但二楼靠窗还有一个空桌,几位楼上请?” 穆琛倒是无所谓,回头看看沈奚靖,见他点点头,便说:“带路吧。” 店里楼梯有些窄,穆琛不放心,让蒋行水走在沈奚靖后面,要是没走稳,还能有个垫背的。 沈奚靖哭笑不得,就听穆琛问那小二:“小二,你们这薇露茶,怀孕之人可喝否。” 那小二机灵着,一看便知道他跟沈奚靖是两口子,便说:“客官放心,薇露性温,适宜孕夫饮用,小的在这里恭喜二位了!” 这话穆琛听了高兴,待上了楼,便让蒋行水那小二些碎银打赏,小二欢欢喜喜下去,不多时就端了两湖热茶上来,一壶薇露,一壶绵香,都是好茶。 薇露比银叶还要甜一些,穆琛喝不惯,倒是沈奚靖喜欢这甜味,喝了一口,直道香甜。 蒋行水和曹易泽可不敢坐,只站他们两人后头伺候。 穆琛见沈奚靖总盯着那几包点心看,觉得有些好笑,道:“饿了?不是用过早膳出来的。” 可是他们也走了好长一段路,沈奚靖心里纠结,李明不让他吃得太饱,但他也确实饿了,到底吃不吃呢? 蒋行水见皇上眼睛里满是不舍,赶紧把那包桃酥拆了:“公子吃两块桃酥垫垫吧,无妨的。” 沈奚靖点点头,拿起一块吃起来。 说起来,他们难得出宫一趟,这样坐在街市旁得茶楼喝茶吃点心,倒也很有趣味。 他们这边安静下来,隔壁几桌却在高谈阔论。 只听有人说:“听说这次水患这样快便平息了,是因为皇上来了岭南,亲自下的旨意。” “啊,真的啊,这么算来,皇上今年也要亲政了,这都天启十年了。”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不过皇上倒是仁慈爱民,万寿节是八月三十,皇上为了百姓,这个时候南下,还真难得。” 他们这几句话说完,旁边一片附和声音。 沈奚靖有些诧异,这岭南民风也算开放,这样议论皇家之事,百姓胆子也够大。 就在他诧异的当口,话题又转到他身上。 “厄,你们听说了吗?有位新封的侍君跟着皇上一起南下,听说宫里头的人,皇上都不喜欢,就喜欢这一位做过宫人的。” 听到他们说这个,沈奚靖倒没觉得什么,但是穆琛皱起了眉头,沈奚靖拍拍他的手,低声道:“这话说得也是事实,无妨。” 穆琛冷哼一声,没说什么。 只听那边又道:“这你可不知道了,前阵子帝京来的客人住我店里,说那位侍君的身份满帝京都传开了,人家是当年沈家唯一的后人,当年动乱的时候流放到上虞,没有办法才做的宫人,论身份,人家才是正宗的世家子弟,当个侍君算什么?” 后面这句话说的倒好听,穆琛眉头微微松开,喝了口茶。 “难怪啊,你们知不知道,几十年前就是沈家的人治理了沙罗河?这几十年才没闹水患,难怪最近雨都下去了,原来是因为沈家人来了,说起来,沈家可真是咱们沙罗百姓的福星啊。” 他这话说完,大家都异口同声附和他,穆琛十分诧异,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打扮不太像岭南人,倒有些像行伍出身的人,便回头看向曹易泽。 穆琛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最吓人,曹易泽脸上一白,想跪又不能跪,只得低声道:“这是来之前颜相和世子提早教给我的任务,没成想今日让皇上碰到了,小的该死。” 穆琛还是不说话,曹易泽高高大大一个禁军统领,差点都没抖起来,蒋行水站在一旁,心里真是非常同情他。 还是沈奚靖开口给他解了一难:“颜相与世子,这样做有何用意?” 这沈奚靖,对别的事情都很精明,唯独对跟自己有关的事,笨的可以,穆琛脸色缓了下来,叹口气道:“颜相倒是真疼你,不过这珏哥,倒是对你表哥真心实意。” 穆琛和颜悦色与沈奚靖说完了,又转过头冷脸道:“曹易泽,虽然这次也合朕意,但下次再有这等事,朕不希望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86、 这事情跟世子对他表哥是不是真心实意有什么关系,沈奚靖脸上满是疑惑,穆琛只得叹口气,凑到他耳边呢喃:“他们两个在给你赞名声,你不想往上再爬几层了?” 他已经是从二品侍人了……爬几层……那都到哪里了。 但穆琛这一段时间的行为做派,沈奚靖心里也隐约猜到了什么,所以,他才会这样动摇,才会对他们牵着手散步感到欣喜,对他们同榻而眠感到高兴。 有时候睡不着觉,只是觉得时间太短暂,什么时候回到宫里,他们又天各一方,好不容易培养出的默契与和谐也消失干净。 穆琛作为整个国家的统治者,能对他始终如一的好,沈奚靖不是木头人,他也会感动,也会心动,但是他到底害怕,害怕投入这段感情之后,有一天醒来,穆琛又变成另外一个人,到头来,他又变得一无所有。 他曾经一无所有过一次,再来一次,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沈奚靖叹口气,道:“也不知道表哥现在如何了,皇上,有个事,不知道奚靖当讲不当讲。” 这茶馆里人声嘈杂,他们坐在窗边,说话声音很小,穆琛看他面露忧色,道:“你说。” 沈奚靖看了看他,说:“皇上,当时我是与表哥、卫家公子卫彦,徐家公子徐海还有谢家公子谢书逸一起去的上虞,本来我们去的时候还有七十多人,但我们大多年纪小,走到上虞的时候只剩下二十八个,上虞条件艰苦,次年春时,最后就剩我们五个了。” 说起这段过去,沈奚靖表情很平静,但穆琛面色却有些晦涩难辨。 他轻轻握住沈奚靖的手,鼓励他说下去。 虽然沈奚靖提的突兀,除了他表哥那次,沈奚靖再也没跟他求过什么,这次即使还是为了他的哥哥们,穆琛心里也是高兴的。 有一就有二,有二才有三,经年累月,沈奚靖终会敞开心扉,与他携手共享大梁繁华鼎盛。 沈奚靖也回握住穆琛的手,道:“后来,徐哥病了,没有吃的也没有药,便去了,卫哥十分伤心,没过多久便被来抢人乌那族抢走了,再也没回来,那时宫里开始扩选,上虞凑不齐那么多孩子,就让我和表哥进了宫来,如今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谢哥在上虞过得如何。” 他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很稳,但他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穆琛早就知他小时候过的艰难,见沈奚靖实在有些难过,便低声道:“都过去了,都会好的。” 沈奚靖抬头看他,他眼睛很黑,里面一滴眼泪都没有,他只是说:“皇……皇上,等你亲政以后,能不能派人到上虞找找谢哥,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定过得很艰难,卫哥……卫哥当年便找不到了,也不知到底在不在乌那。” 穆琛看着他的眼睛,道:“为何要等亲政以后?从宫里出来之前我便已经派人去上虞查谢书逸的下落,你且安心,过不了多久,便能知道谢书逸的消息了,至于乌那,也不能老这样侵我国土,犯我子民,奚靖,你且耐心等着。” 沈奚靖一愣,他真没想到穆琛早就帮他办了这件事,谢书逸和卫彦的下落一直压在他心里,但穆琛还未亲政,此刻内忧外患,他不敢也不能用这事打扰穆琛,但是南行以来,他心里益发松动,他知道自己早就对穆琛动心,可偏偏又不敢相信,也不敢肯定。 时至今日,他才终于鼓起勇气,求了穆琛这件事,没想到,穆琛早就帮他想到了。 说真的,他沈奚靖何德何能,能让穆琛这样用心。 穆琛见沈奚靖发起呆来,便知道他这一步棋走到了最重要的一点,想要对一个人好,他穆琛如果说做不到,那天下便没有人能做到! 他看中的、喜欢的这一个,早晚会跟他相濡以沫,会跟他和和美美。 旁边的茶客们还在高谈阔论,他们这一方桌子上,两个人正在用心想着什么。 不多时,穆琛又开始说话,把沈奚靖的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 他们两个喝了会儿茶,认真听了曹易泽着人散播的那些“谣言”,虽然有些太过夸张,但也大多都是事实,期间穆琛瞪了曹易泽好几眼,又阻止了沈奚靖继续吃桃酥,半个多时辰过后,才从茶楼里晃了出来。 岭南的这条西市比帝京的那条要窄小得多,没一会儿他们就从头逛到尾,穆琛给沈奚靖买了一对雕着薇露花的银碗筷,又拉着他上一口居打包了好些招牌菜,才意犹未尽回到怀荣伯府。 要是平时,他也就顺便在外面吃了,可是沈奚靖现在比他还金贵,这东西万一出点事,他可后悔不起,所以只能谨慎些,打包回去,让御厨学了,明个给他们做着吃。 沈奚靖特喜欢那对碗筷,要说这东西宫里有的是,但这到底是穆琛亲自给他买的,意义不一样,沈奚靖承情,中午吃饭的时候还给穆琛夹了菜,一顿饭吃得两个人都很高兴。 午膳过后,穆琛和沈奚靖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未时正,苏劲成和张台准时到了怀荣伯府,随驾看望城外灾民。 原本穆琛不想让沈奚靖去,但此次穆琛南行就带了沈奚靖一个人,他若是不去太不合适,所以穆琛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乱跑,才同他一起出了门。 这事是昨天就跟张台交代过的,张台不敢跟别人说,只在城外加派了府兵,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是看望灾民,所以穆琛和沈奚靖穿的非常朴素,都是简单深色常服,头上也只简单系着发带,连簪都没有用。 他们的马车一路来到岭南城门,岭南府一共有四个门,他们来的时候走的是北门,城外自然没有灾民,眼下要去的南门,灾民就比较集中了。 虽然是白天,但此刻岭南还是关着城门,岭南人口较多,如果灾民一下子涌进,一定会引起暴动,所以这些时日也一直关着门。 城门缓缓打开,穆琛扶着沈奚靖下了马车,步行出了岭南城。 城外,又是另一个世界。 虽然岭南城外的灾民不多,棚屋也宽裕,但穆琛看到大梁子民此刻还住在草棚子里,身体消瘦,神情黯淡,衣服破败,虽然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但他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沈奚靖站在他身旁靠后的位置,见他神色复杂,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低声道:“皇上,过几日灾民便要返乡,他们会重建家园,您且宽心。” 穆琛点点头,慢慢往前走。 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人家发现了他们这大队人马,尤其,走在中间的两个人穿着几近黑色的衣服,三十多岁的庄稼汉只是没有读书,又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只有皇帝才能服黑,他愣愣地看着穆琛与沈奚靖走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皇帝南行的消息居然是真的。 只听“扑通”一声,那灾民直接跪倒在地上,口里念着:“谢谢皇上恩典。” 他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但每每领粥的时候总有人跟他们说是皇上特别拨的救济款,才能让灾民们都吃饱饭,有屋住,要感念皇帝仁慈。 如今终于见到皇帝,他当然十分激动,叫喊的声音也很大。 其他正在棚屋里休息的灾民听见他的叫声,都跑出来,看到穆琛他们这一大队人马,都开始跪下磕头,口里说着:“谢谢皇上仁慈。”之类的话。 眨眼的功夫,城外就跪了一地的人,穆琛看着衣衫褴褛的灾民,向前走了两步,沉声道:“百姓们,朝廷已经另发一百万两赈灾款,等你们返回家乡,一路上各地官府都会照应,你们的家乡也有官府帮助你们重建家园,洪水虽然可怕,但朝廷不会弃百姓于不顾,你们且安心。” 他这么说完,灾民更激动了,有一个跪在前面的高瘦男子向前跪着爬了几步,喊道:“皇上圣明,天佑我大梁!” 他这么一喊,后面的人也跟着喊,穆琛正想说些安慰的话,不料那个高手男子突然飞跃而起,直直向穆琛扑来。 穆琛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他下意识把沈奚靖牢牢拉到身后,整个人严密地挡在了沈奚靖身前。 曹易泽暗道不好,连他在内,穆琛左右各两名禁军都飞跃起来,向那男子扑去。 但那男子当时离穆琛非常之近,暴起速度极快,曹易泽被他打个措手不及,只能在那刺客手里长剑就要刺中穆琛时,往前狠命打出一枪。 只听“叮”的一声,刺客手里划过一个诡异的弧度,只在穆琛胳膊上划了一道血影,下一刻,六名禁军已经把那男子团团围住,直接打掉他手里的长剑。 而沈奚靖这时也反应过来,趁着穆琛手上松手,迅速绕到穆琛身前,想要保护住受了伤的穆琛。 曹易泽正要一枪了结那刺客的生命,却听穆琛道:“留他一命。” 曹易泽心里一阵不爽,他长枪一偏,狠狠刺中刺客右肩膀,刺客顿时血流如注,却一声不吭。 穆琛右手捂着伤口,脸色十分难看,他拍了拍正满面担忧帮他握住伤口的沈奚靖,道:“带下去。” 禁军们动作麻利,马上便把刺客拖了下去,经过刚才一事,禁卫军们便把穆琛与沈奚靖团团围在中央。 穆琛看灾民都愣愣跪在地上,脸色缓了缓,道:“百姓们不用害怕,无妨,朕此次只是过来看看你们生活,见你们都还好,便也放心了,过几日,且回家去吧。” 灾民们缓过神来,见皇帝受了伤还和颜悦色与他们讲话,纷纷开始给穆琛磕头,道:“皇上仁慈,天佑大梁。” 事情走到这一步,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穆琛虽然受了伤,但是今天要打到的效果却预计的更好,所以他脸色还算平静,他正想低头与沈奚靖说几句话,却发现沈奚靖脸色比他还难看。 面对刺客的时候穆琛都不紧张,可看到沈奚靖灰白的脸,穆琛紧张起来,赶紧问:“怎么了奚靖?” 沈奚靖摇摇头,正想拉着穆琛赶紧回到马车上处理伤口,谁知道腹中一阵难受,沈奚靖惊慌起来,他捂住肚子,表情有些痛苦。 这次换穆琛脸色灰白了,他不顾手上的伤口,一把抱起沈奚靖,往马车跑去:“李明,李明快滚过来!” 87、 当穆琛把沈奚靖抱回马车的时候,沈奚靖一张脸都憋红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么难受了,精神放松下来,才发现他被穆琛打横抱着,一路跑回了马车。 这么多大臣禁军和百姓们看着,沈奚靖越想越纠结。 真是……太丢人了。 沈奚靖红着脸,拍了拍脸色惨白的穆琛,道:“皇上,我没事了,不用担心,赶紧把你伤口包上要紧。” 穆琛脸色还是不好,根本不管沈奚靖的话,只吩咐紧赶慢赶跑过来的李明:“快过来请脉。” 李明一点也不含糊,直接过来给沈奚靖把脉,天大地大皇上最大,他让先看沈奚靖,那就得先看沈奚靖,这事没得商量。 这次李明号的时间有些长,好一会儿才松开手,顾不上擦额头的汗,对穆琛道:“皇上放心,嘉侍君无碍,刚才许是吓着了,为防万一,晚上吃些温补的药膳,早些休息即可。” 穆琛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到一旁的凳子上,苦笑着对沈奚靖说:“这些年来,这还是朕头一次吓着,你看看,朕手都凉了。” 他说着,用没受伤那只手握住了沈奚靖的,沈奚靖觉得自己眼眶有些热,直接吩咐站在一旁忐忑不安的李明:“李太医正,给皇上看看伤口。” 李明这才敢上前剪开穆琛已经划了口子的衣袖,不得不说,曹易泽的反应真的十分迅速,眨眼功夫就打得那把长剑偏离原本位置,只在胳膊上留了一个浅浅的血口,只不过刚才穆琛一阵剧烈运动,伤口的血流得有点多,看起来半个衣袖都染红了。 李明处理这样简单的小伤可麻利的多,只见他迅速把穆琛伤口处理干净,敷上他祖传的外伤药,然后用早就备在马车上的干净布条绑住伤口,这才敢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嘉侍君且安心,皇上受伤不深,没有伤到筋骨,将养几日便能合上伤口,月余就能好了,这几日切忌注意不要沾水,微臣待会儿会嘱咐杜管事。” 他说完这话,沈奚靖和穆琛才算松了口气,穆琛挥了挥手,叫他出去:“告诉曹易泽,把人好生看着,回府吧。” 李明口里答:“诺。”退出了马车。 下一刻,马车稳稳行驶起来。 穆琛打小在清心所里拄着,后来又经历景泰之乱,他不是没有受过伤,也没有那种什么‘朕是真龙天子谁都伤不得’的奇怪思维,所以这点小伤并不往心里去。 只不过沈奚靖虽然没有动了胎气,但脸上的红晕退下之后,就一直低着头不讲话。 两个人沉默地回到怀荣伯府,穆琛下了马车,就拉着沈奚靖一路回到卧室。 等到两个人都稳稳坐到床上,穆琛才道:“奚靖,怎么了?” 沈奚靖抬起头看他一眼,他眼里有很多化不开的情绪,穆琛看不透,也看不懂。 只听沈奚靖哑着声音道:“皇上,我小时候,见过很多人在我面前死去。” 穆琛心里一紧,他环住沈奚靖的腰,没有说话。 “我家里人是怎么死的,我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也知道他们是在菜市口被斩首示众,回到帝京十年,我从没有机会去菜市口看上一眼,不过听好多人说,菜市口那片地上的血怎么都清不干净,在那里淤积十年,已经变成深深的黑色。” 沈奚靖说着,又道:“我就记得那年我们好多小伙伴一起去上虞,伙伴里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我们走的时候是夏天,那时候天气热,穿的衣服都很单薄,但孩童年纪小,很多人从生下来就没吃过苦,何况每日走几个时辰的路,于是渐渐地,有些人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等我们到了上虞之后,都已经是冬天了,您没去过上虞,那里冬天最难熬,冷冽的风总是能穿透我们住的茅草屋,上虞食物稀缺,虽然那时候我们已经不是罪臣之后,也要靠繁重的劳作换取一点食物,后来,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些好不容易熬到上虞的小伙伴们,一个一个闭上眼睛,开始了另一段长眠。” 他说的很慢,很平静,却比他今日在茶馆说的要多得多。 从他的字里行间,能隐约窥见景泰元年那一年,沈奚靖如何从八岁艰难活到九岁。 穆琛不是特容易感动的人,但他听沈奚靖这样淡淡说着,都忍不住想流出眼泪。 沈奚靖突然抬起头,他认真盯着穆琛看了好半天,才开口:“皇上,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了,你知道当你身上的血溅到我衣服上时,我有多害怕吗?” 穆琛终于忍不住,把他抱进怀里,他们两个身上都很温热,这样靠在一起,温暖着彼此的身体。 “皇上,再也不要这样不管不顾挡在我前面了,我真的害怕了。”沈奚靖伸手环住他,低声道。 这一刻,穆琛甚至都要感谢苍天。 这一趟南行,真真正正没有白费,就算刚才受更重的伤,穆琛也觉得值了。 这是沈奚靖第一次跟他讲这么多话,他能为他受伤而害怕,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了穆琛的位置,只要能走进沈奚靖的内心,其他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奚靖,你会为我担心害怕,是不是就说明,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穆琛贴在沈奚靖的耳边,呢喃道。 他说的这样直白,沈奚靖却没有脸红,他迟疑片刻,终于想要正视自己的内心:“是,皇上,我是喜欢你,你对我这样好,我能体会到你的心意,只是以前我总是害怕许多东西,不敢真正敞开心扉,但现在,在你挡在我身前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投入到我们这段感情之中,皇上,希望我这个决定,不会令我将来后悔。” 穆琛松开手臂,坐直了身体,目光与沈奚靖的对视,他盯着他看,片刻之后,又倾身向前,与沈奚靖唇齿纠缠起来。 今天的这一个吻,与平时的没一个都不太一样。 沈奚靖说不上来,只觉得那滋味妙极。 两个人亲了好一会儿,穆琛才放开沈奚靖,哑着嗓子道:“奚靖,我以我爹的名义发誓,此生定只与你携手共度,不会再有旁人。” 沈奚靖点点头,道:“好。” 两个人这样严肃说了一通话,终于憋不住,沈奚靖突然笑出声,拍了拍他还没多少肉的肚子:“皇上,你说不会再有旁人,咱们儿子怎么办?” 穆琛这会儿倒表现得有些羞涩,大抵是因他说了情话,所以有些不好意思:“胡闹什么,你刚才才不好受,别拍了。” 沈奚靖的心情别提有多畅快,脸上也一直挂着笑,穆琛突然整个人压向他,故意蹭了蹭,道:“奚靖,算算日子,眼下也快三月了,你可别惹我。” 这事沈奚靖可不怕他,刚李明还说今天要好好休息,穆琛对他的身体比他自己还紧张,这话也不过是在吓唬他。 “好啊,光天化日,别有一番情趣。” 穆琛被他这样一番言辞吓到,没想到放开后的沈奚靖其实个性也和他差不多,他突然有些怀念以前那个一被他逗弄就脸红的沈奚靖了。 不过,这样的沈奚靖倒是更有活力,他还是喜欢看他挂满笑容的样子。 晚上两个人和和睦睦吃过饭,穆琛吩咐张一哲陪着沈奚靖去花园里散步,独自回到卧室洗澡,他今天出了一天的汗,又不想让沈奚靖看到他伤口心里难受,只得吩咐杜多福帮他洗头。 虽然怀荣伯府没有浴池,但这新作的浴桶倒也不小,穆琛把受伤的左手搭在浴桶边上,舒舒服服泡着热水澡,最近天热,他与沈奚靖又不能行房,便让太医加了些消暑的草药,闻着倒是清爽。 穆琛眯着眼睛,听到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以为杜多福进来帮他洗头,便说:“多打些热水,今日出了汗。” 屏风外面传来一个模糊的应答声,穆琛没有在意,闭上眼睛等着宫人伺候他。 不多时,一双手托住他的头,温热的水流慢慢润湿着他的头发。 头发润湿之后,又开始往头发上抹薇露香胰,那手很有劲,但却又很小心不弄伤他的头发,在花香里,穆琛几乎想要沉入梦乡。 “皇上,这么舒服吗?”一把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穆琛猛地睁开眼,想要回头,却被沈奚靖抓住了头发。 “你不好好散步,跑进来干这活计做什么?”穆琛道。 沈奚靖笑笑,仍旧轻柔帮他搓着头发,道:“在安延殿那次,我不是说要帮你洗头发?今日正好方便,你看我洗的多好。” 穆琛听他说这个,心里畅快起来,全身又放松下来,只管让沈奚靖随便弄他头发。 沈奚靖洗头的手艺还不错,虽然许多年没帮人洗了,但到底知道轻着用力,好半天,他才把穆琛那头长发洗干净,用棉布擦干后帮他盘在头顶:“皇上,好了,你继续洗吧。” 他说完,站起身来洗手,穆琛扭头看他修长的身影,眼睛里满是笑意。 沈奚靖回头,见他正傻愣愣看着自己,便弯下腰在他耳边说:“皇上,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忘。” 他说完,径直出了卧室,留穆琛一个人咧着嘴,胡乱地洗完了澡。 天启十年七月二十九,睿帝与嘉侍君微服出行,特地往岭南城外看望灾民,不料有人行刺于架前,嘉侍君沈奚靖为救驾受伤,帝感念侍君忠心仁厚,特封沈奚靖为从一品侍人,赐号嘉。 天启十年八月初一,离乡灾民陆续返乡。 天启十年八月初二,帝下旨定八月初四返京。 睿帝穆琛天启十年的南行,终于在这个炎热的夏季画上终点。 88、 在天启十年八月初四这一天之前,沈奚靖一直以为,他们会坐来时的那辆马车回去。 可是,当天他迟迟醒来,却发现那辆马车早就消失在怀荣伯府里。 张一哲和杜多福也已经随着马车走了,只剩下蒋行水、曹易泽和李明还留在府里,似乎要跟他们两个走另一条路。 用早膳的时候,沈奚靖终于忍不住问:“皇上,我们怎么回京?” 穆琛慢悠悠喝着豆浆,道:“不急,午后会有漠城大营的精兵过来,我们绕一下淮安与衢州。过几日衢州有今年的新夏大集,想不想过去看看?” 他这么说,沈奚靖听了觉得分外诧异,按理说,即使他们今天跟着马车一路回京,最快也要八月二十多才到,那会儿已经临近八月三十,穆琛要做些什么也来不及了,他现在还想去逛大集,实在令人费解。 沈奚靖想了想,问:“皇上是担心路上安全?” 走淮安与衢州和走岭西与凉川的路线是差不离的,但淮安那边稍微远一些,所以他们来时没有取道这里。 经过那天刺客一事,沈奚靖也只能想着穆琛改道是为安全而想,但穆琛却笑笑,只说:“有精兵在,不用担心。日子还长,不急。” 好吧,既然皇上都不着急,沈奚靖也没什么好着急的了。因定下午起程,所以上午沈奚靖用过早膳,还是坐卧室里看书。 今日穆琛很闲,也没其他事做,就留在屋里陪他。 自前些天两人说开话,关系就比以往要亲近一些,主要是沈奚靖,脸上总是带笑,话也说得多,相处一起自然和睦。 沈奚靖看了会儿书,就忍不住问穆琛:“那日那人,审得如何?” 他说的含糊,但穆琛完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几日他总是很忙,就是在忙这个事,沈奚靖一直没有问,原来等在今天了。 穆琛表情倒是没有变化,淡淡道:“你看曹易泽老实忠厚的样子,这几年禁军抓了多少人,一半都被他撬开了嘴,这一个,就只花了他两天功夫。” 他说完,见沈奚靖脸上明显挂着“废话太多赶紧进正题”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便说:“那你猜是谁的人?” 沈奚靖想都不想,立马说:“还能有谁?宫里那位吧。” 穆琛这个皇帝虽然当年仓促即位,但他谦逊有礼,敏而好学,大臣们对他印象多半不错,他的两位皇叔一位代天镇守漠河,一位坐镇帝京,虽说漠河那位与他并不亲厚,但却对帝位没有兴趣,而帝京这位则对他一直关照有加,这两位一直是很坚定的皇派,更不用说护国将军、骠骑将军与将军之列重臣武将,也早就被穆琛拉拢到身边。 他们中有好多人在景泰年前都是默默无名得小武将,这么多年,借着颜至清的眼睛和身份,提拔了不少人,也都是沈奚靖早就知道的。 穆琛对这个从不隐瞒,他身边有什么势力,有什么得力大臣,甚至太医院哪位太医更忠心,在平日生活的点点滴滴里,都慢慢渗透给沈奚靖,他不告诉他谁谁更可信,只说什么情况下,该用谁。 这些人,是不可能会派人刺杀皇帝的,剩下的,沈奚靖怎么想,还只有一个太帝君。 但是沈奚靖闹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柳华然挑在这个时候动手,而那个刺客,也显然水准太差了一些,只有一个人,只有一柄剑,如果是他,肯定会埋伏一帮人,在剑上淬最毒的毒药,一招毙命,永绝后患。 关键是,他找不到柳华然这样做的理由。 既然穆琛都已经把手帕还给他,也就说明不会抓着这个把柄不放,如果这个时候穆琛死了,他又从那里找来更小的皇族子弟继承大统? 难道找个柳家的孩子吗?就算大臣们答应,握帝京防卫营五万精兵的康亲王会不会答应?握兵三十万驻扎漠城大营的的凛亲王会不会生气? 柳华然就算狗急跳墙,也不是傻子。 沈奚靖这边胡思乱想,穆琛见他脸上表情变来变去,觉得甚是有趣,高高兴兴看了一会儿,才说:“是也不是。” 果然,他一这么答,沈奚靖的思维就被引了过来,道:“这话怎么讲?” 穆琛笑笑,走到窗边站定,回头看着沈奚靖。 阳光下,青年英俊的脸庞显露无疑,他低头冲着沈奚靖笑,脸上满是柔和。 这个表情,沈奚靖从来没见过他对别人有过。 作为少年天子,穆琛并不需要这样柔软的表情,他需要的表情永远是冷淡的、高贵的或者偶尔仁慈的。 所以,每每穆琛这样温存地看着他的时候,沈奚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跳个不停。 两个人对视良久,穆琛再度开口:“这事,确实是柳华然做的,但他并不想杀我,当初我还给他手帕,就是要告诉他,我不会抓着他对把柄不放,一旦亲政,就对他家族赶尽杀绝,我想,这一点他应该很明白。” 说完这一句,穆琛不等沈奚靖继续发问,主动道:“你看他找的刺客,身手还不如禁军,而且他就找了一个人,躲在棚屋里好几日,为了不让人看出异状,肯定吃不饱睡不好更不用说咱们到底去不去看望灾民还不一定,况且,如果真要弑君,他那柄长剑怎么也得弄点见血封侯之类的,就算他拿不出手,柳家总不会拿不出来吧?不过,那刺客到底有点职业道德,头一天死活不肯说是谁找的他,第二天实在扛不住,才说是有人出了钱,叫他等在棚屋,如果有人穿深色衣服去看望灾民,无论是不是皇帝,直接上前刺杀。他家里正缺钱,于是接了钱,断了自己一条生路。” 沈奚靖听完穆琛这么长的一段话,登时目瞪口呆。 这……实在是,太儿戏了,这是弑君呢?这是上赶着来送死啊! 这事情简直匪夷所思,沈奚靖实在是好奇得很,问穆琛:“柳……到底是什么意图,皇上怎么知道这事是他?” 穆琛笑笑,道:“你看,这人不想让我死,但又想吓唬我,事先埋一个人在这里,如果我去了,吓唬一下就完了,如果我不去也无所谓,对不对?” 沈奚靖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但是,就为了吓唬皇帝找人弑君,这理由也太奇葩了。 沈奚靖想的什么完完全全摆在脸上,穆琛觉得甚是逗趣,便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低声道:“你说,我们认识的人里,想法这么扭曲,又这么恨我的人,还剩下谁?” 这倒是,沈奚靖有点点头,柳华然不仅仅扭曲,他简直就是有病! 看看他这么多年来做的事情,除了迫不得已推举穆琛做皇上,其他的都很让人不能理解,就算他政务上处理的非常好,也掩盖不了他内心里本质的阴暗。 而且,这十年来大梁繁荣安昌,靠的也不光是他,靠的多半是左右相与六部尚书,还有其他世家的共同努力,就算是柳华然的父亲柳长存,也比他这个儿子强千百倍。 但沈奚靖还是有点怀疑,他问:“难道他搞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吓唬吓唬你……? 他这么说着,都觉得自己……病的不轻,何况是真的这样做了的柳华然。 穆琛冷笑一声,道:“我甚至能猜到,他这样做到底为何? “为何?” “因为我用那条手帕威胁他十年,他心里怨恨我拿他最心爱的人压制他许多年,他想让我死,但是他仅剩的理智却告诉他,他不能这样做,而且他也成功不了,如果他真的认真,那就不光是他一个人死,他一家都要跟着陪葬,这个时候,他又有些胆怯,所以,只能这样不伦不类吓唬我一下,不过,能得你那天那几句真心话,这吓唬得当真值了。” 沈奚靖翻了个白眼,道:“好什么,那天真是吓死我了。” 穆琛哈哈笑起来,一把搂住沈奚靖,道:“这真不是我的错啊,回头咱们回宫了,我替你出气。” 沈奚靖听他说得这么不着调,想伸手推他起来,但手伸出来,却没舍得用力,他总念着他胳膊上那道伤,他知道穆琛年少习武,虽然武艺不是顶尖,但也不会这样站着叫人刺中胳膊,他是为了保护他。 他胳膊上那道伤,即使好了,也会留在沈奚靖心里,时时刻刻提醒他,这个大梁最至高无上的主人,曾经为了他,敢于豁出性命。 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死,这得多么深厚的感情。 沈奚靖承情,终于走出心里的枷锁,答应与他倾注感情,答应与他共度晨昏,就绝对不会后悔。 这几天里,沈奚靖与穆琛私下相处,已经在时时刻刻告诉他,他是真的要跟他好好过。 穆琛甚至想着,等不到他们的大皇子出生,沈奚靖就能爱上他,说不定,沈奚靖早就爱上了他,只不过他以前太过压抑,如今慢慢释放出来,用不了多久,那澎湃的感情,就能溢满他的心房。 他们两个心都不大,只能容下一个人,那就足够了。 两个人静静抱了好一会儿,虽然心里想的都不一样,但得出来的最终结果是一样的。 沈奚靖突然问穆琛:“皇上,我记得你说过手里另有把柄,到底是什么?” 说到这个,穆琛脸色一凛,低声道:“这事,到衢州,你自然会知道。” 沈奚靖这下心里才安定,原来,穆琛绕道衢州,不是光为了游玩,这就对了。 他们二人这边和和睦睦说这话,门外曹易泽的声音响起:“皇上,漠城精兵到了。” 来得可真够及时的,穆琛道:“带他们去准备吧,午后出发。” 89、 八月初四这一日的午后,阳光极好,金灿灿地洒在这座美丽的临水之城,百姓们刚用过午膳,许多人都躺在自家不大的院子里,避暑午歇。 就在这个安静的午后,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从怀荣伯府的后门驶出。 前面开道的是三个穿着粗布短打衣裳的年轻人,后面跟出来的几个也不例外,他们表情都有些严肃,身上的肃杀劲还是很惹眼的,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穆琛透过车窗看他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冷冽,不由叹口气,叫跟在他们车边的曹易泽。 “阿泽,跟兄弟们说一声,开心点,绷着个脸一看就是硬茬,咱们现在是普通老百姓。” 曹易泽诺一声,自去吩咐去了。 这次他特地临出京前给他漠城的凛王叔去了一封密旨,跟他借了十名前锋营的兵士,他王叔也不含糊,把最精锐的一队给派来了,穆琛见他们一眼,就知道这十人是绝对靠得住的。 他们今日出发,速度跟来时差不多,大约四日可到淮安,在淮安逗留几日之后,再另行前往衢州,这些话是上了马车,穆琛跟沈奚靖讲的。 沈奚靖还是很费解:“不是说要去衢州逛大集?在淮安逗留几日作甚?” 穆琛神秘一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奚靖发现,最近穆琛学坏了,以前还算问什么答什么,最近就很喜欢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或者“你猜猜看”之类的话,沈奚靖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后来发现穆琛这样说的目的实在可恶,不过是为了看他表情变化,便懒得理他了。 他们现在坐的这辆马车虽然没有来时候的的御驾更大更豪华,但倒也很平稳,四日之后,八月初九,他们到达淮安。 淮安离沙罗河最远,并不算是沿河郡府,所以整个淮安府看起来,比温婉的岭南硬朗得多,城里花虽然也不少,但树木更多一些,显得绿意盎然。 他们到达淮安郡府淮安府的时候,已经有先行的前锋营兵士过来打理好住处,早就在城门口等着他们到来。 淮安以淮安缎闻名,但淮安缎只做御供,街市上是从来见不着的。除此之外,梁染与雪纱则是富贵人家买得到的名贵布匹,所以世人说起淮安,讲得多半的是梁染与雪纱。 马车从淮安中心市集穿过,沈奚靖透过纱窗,看到外面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布庄绣坊,百姓们穿着也鲜艳整洁,这座以布而闻名天下的郡府,每一日都把产出的华丽布匹卖到大梁各地,甚至卖到溯澈与陈。 “这里倒是特色十足。”沈奚靖笑着对也在看窗外的穆琛说。 可不是嘛,淮安卖的就是布,店家招牌多半用幡帐,每一家都不一样,颜色多样,绣工顶尖,这一整条街,看起来像一条五彩斑斓的悠长画卷。 因着路上有人,他们马车速度并不是太快,似乎过了很久之后,才来到这条主街的末端,那里有一栋三层楼高的客栈,名叫悦安。 那是淮安最豪华的客栈,在精致宽敞的正门旁边,还有一个侧门,沈奚靖远远看去,那里似乎是车马肆,专门给客人停靠马车的。 沈奚靖以为他们会在客栈门口下车,没想到,马车却从车马肆的入口直直驶入,向客栈的后院行去。 在成排的高大的杨树后面,几栋精致的小院呈现在他们眼前,早就来做打理的兵士直接把他们带到一个有三间正房的小院门口,客栈老板早就等候在这里了。 他们现在都是普通人的打扮,穆琛也没那么多顾忌,直接掀开车帘跳下马车,转身把沈奚靖扶下来,笑着走到客栈老板面前。 那客栈老板能经营这里最大的客栈,眼睛尖得很,这两位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忙上前道:“两位老爷来得可真凑巧,我们悦安的独院刚刚空出来,就剩最后这一个院子,两位真是好福气。” 穆琛笑道:“老板真会做生意,合淮安就你这一家客栈不错,这几日我与我夫君可要好好逛逛淮安。” 那老板马上说:“老爷可是来对了地方,淮安有许多地方可玩,我已经吩咐了我们客栈最机灵的小二过来伺候几位,有什么事情吩咐他便可。 穆琛点点头,那老板才走了,沈奚靖和穆琛走进小院,他们租住的这个院有三间正房,一间偏房,有厨房有茅房,倒也方便。 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李明和蒋行水赶紧做了晚膳,他们用过之后,便早早歇下了。 他们这趟单独出来,沈奚靖才知道为何要带着李明,他不管是太医院里穆琛最信得过的太医,就连做御膳的手艺也绝对不亚于御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奚靖一边吃一边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二日,穆琛倒似乎是不着急,只说要在淮安城里好好逛逛。 淮安因为织染手艺高超,百姓多半以此为生,生活也很富足,最出名的要数两家,做淮安缎的宋家与做梁然与雪纱的褚家。 宋家以织布手艺为优,而褚家则以染布技艺闻名,这两家的手艺都是百年传承,每一代都只有继承家业的族长知道,这么多年来,仍然是整个行业的翘楚。 他们第一日,主要逛了宋家与褚家的布庄,这边的布琳琅满目,种类繁多,就连逛过西市的沈奚靖和穆琛,也没想到淮安的布这样出色。 晚上回客栈的时候,他们在大堂用膳。 悦安虽然是淮安最贵的客栈,但淮安有钱布商非常多,来这里吃个一两顿饭还真不算什么。 他们吃着饭,就听旁边有人道:“听说了么,褚老爷子已经决定让大徒弟继承手艺了。” 另一个人道:“也早该如此了,人家这么多年在他家忙前忙后,如今溯澈的商路听说也是他跑出来的,他们家的大少爷自小闻不得染布的味,真是白瞎他投的胎了。” “可不是,生在染布世家却不得染布,也真亏得慌,我看褚老爷子是实在没办法,他家大徒弟又是他救得,对他家死心塌地,传给他也无妨。” 这……淮安的人也忒八卦了点,不过有这点料,穆琛和沈奚靖吃饭也不算无聊,有滋有味听了一通褚家的八卦。 等第二日清晨,沈奚靖还在沉睡,穆琛则已经打了一套长拳回来,曹易泽正从院门进来,见穆琛已经起了,便赶紧上前道:“已经打点好,上午何时到都可。” 穆琛点点头,用过早膳,看起了折子。 他南行之后,禁军里有五人专门负责传递奏折,他们自然知道穆琛在哪里,自然不会送错。 巳时许,沈奚靖才悠悠转型,他眨眨眼睛,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穆琛正好进屋,见他醒了,过来把他扶起来,道:“早安。” 沈奚靖眯着眼睛笑笑,在他身上靠了会儿,问:“今日去那里玩?” 穆琛帮他把睡乱的头发整了整,道:“今日去个好地方。” 因为只带了蒋行水一个人,他要忙前忙后顾着这么多人,所以这一段路沈奚靖和穆琛多半是彼此照应,比如端个水盛个饭,也不过举手之劳。 等沈奚靖穿好衣裳出来,果然看到穆琛端着洗漱用具进屋,沈奚靖等他放到门口的架子上,才过去洗漱。 他这倒不是得了机会肆意使唤穆琛,只不过他头几天总是觉得不好让穆琛做这些事,每次都跑过去想要搭把手,后来穆琛生气了,逼着沈奚靖给他们大皇子做个小被子,这可愁死沈奚靖了,没几天就败下阵来,再也不管穆琛干什么了。 他洗漱完,又吃过早膳,散完了步,才被穆琛拉着上了马车。 因为算是微服私访,所以他们两个穿的都是普通的芒锦,颜色也很浅淡,芒锦看上去与杂锦没有太大区别,但是摸上去就不同了,淮安人对布很敏锐,多半能看出他们穿的是芒锦。不过芒锦也不算是非常名贵的布品,但并不便宜,他们这会儿穿正合适。 马车并没有往主街行去,而是往淮安西北角行去,越往这边走,便能看到整齐的高门大宅,这里是淮安的富人巷,名叫锦瑟。 云雪山正在淮安西北的沿线上,在淮安西北城郊,都可看到云雪山连绵的山脉。 沈奚靖知道不到目的地,穆琛可不会告诉他要去哪里,所以也懒得问,径自拿着他做的那个“小被子”看。 不得不说,他的手艺……做出来跟剪坏了的破布差不多。 穆琛忍着笑,正色道:“奚靖,你对缝补之事,实在很不擅长。” 沈奚靖瞪他一眼,道:“知道我不擅长,还让我做,等这小家伙出来,要是盖这样的被子,长大了肯定会埋怨我。” “怎么会。”穆琛把那“被子”接过,叠好放进旁边的格子里,才道,“虽然不是特别精致,但这是你亲手做的,他要是敢埋怨,我一定揍他。” 两个人说笑的功夫,马车直接驶进锦瑟巷尽头右边的宅子里。 那宅子仿佛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一早就打开正门,迎接大梁朝最尊贵的两位客人。 等马车停下来后,沈奚靖才意识到,他们到了目的地。 沈奚靖搭着穆琛的手下了马车,便看到三个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站在最前面一位六七十岁的高瘦老者上前走几步,直接跪倒在穆琛面前:“草民宋柏江,给皇上、侍君请安。吾皇万安,侍君吉祥。” 穆琛道:“平身吧,宋老先生几年不见,还是这般精神,倒是有福气。” 宋柏江赶紧道:“哪里,皇上才是洪福齐天。” 穆琛笑笑,话锋一转:“先前来交代的事,如何?” 90、 因为要接见穆琛和沈奚靖,所以宋家大宅此刻只有族长宋柏江和他的儿子孙子三个人,他孙子就是下一代淮安缎的传人,等过几年他退位了,进宫朝见皇帝的就要换成他孙子了,提前见个面,倒也不错。 大梁人口繁多,行业复杂,士农工商只要做得好,皆为上品,像宋家虽然是商贾,但他家最著名的淮安缎是御供,所以,宋家也算是皇商,身份自然比普通的商贾要尊贵,每隔几年,家主就会进宫朝见皇帝陛下,以表忠心。 因此,皇帝无论有什么要求,他们都要竭尽所能完成。 像这次,突然有人拿着皇上手谕来通传,宋柏江便马上着手准备接见事宜。 因为手谕上写得非常清楚,所以穆琛这样不明不白问出来,宋柏江也还是知道要怎么回答。 “回皇上话,您要的有是有,但成品不多。”宋柏江不知道皇帝要那布作甚,只得小心回答。 穆琛点点头,伸手牵过沈奚靖,拉着他一同往宋家的正堂走去。 一路上,沈奚靖都没有说话,穆琛与宋柏江说话太含糊,他听不大明白,但也不会问。 等到了正堂,沈奚靖和穆琛两个人上了主位,宋柏江才让他儿子从侧间捧出几匹黑色的布来,屋里有些暗,但沈奚靖老远就能看到那布似乎在闪动光芒。 居然还有黑色的淮安缎! 并且,宋柏江的儿子不止捧了一匹,他捧了足足五匹。 柳华然很多衣服都用了淮安段做辅料,但大多是红色和白色的,因为红色太艳,且淮安缎一年也只有一匹,所以柳华然多用以点缀袖口服边,走动时有流光即可。 宋柏江拿过一匹,捧到穆琛跟前,道:“皇上,草民家里也就几匹白色淮安缎余料,三月京里来了旨意,草民拿去给老褚看,他才肯勉勉强强答应帮忙把白色的染成黑色,淮安缎太难染,草民家的工艺达不到,褚家虽然做废了一些,但到底给做出了五匹,这些黑缎草民反反复复检查过,一丁点毛病都没有,皇上可放心,要是做龙袍,定很好看。” 穆琛点点头,让他靠近一些,仔仔细细看了看,然后招呼沈奚靖:“奚靖,你看这布如何?” 沈奚靖做过掌衣宫人,对布多少有些了解,凑过去摸了摸,又借着光看看,才道:“我知道淮安缎是很难染色的,所以只能靠蚕丝本身的颜色来出图案,目前宋家培养的蚕多半是冰蚕和血蚕,一种是白色一种是朱色,所以淮安缎也就只有这两种颜色。这几匹布宋老爷子要不说是染过的,我都以为还有黑蚕呢。” 宋柏江马上道:“侍君知识渊博,连这个都知道!” 穆琛仔仔细细看完那匹布,眯起眼睛看宋柏江:“宋老爷子,朕知道,你家不仅仅织布手艺高超,还有一门祖传绝活是不是?” 说实话,虽然淮安缎闻名天下,但这个一年只出一两匹,全部御供,就算淮安缎再贵,宋家也支撑不住,他家普通贩卖的布大多都是图案天成的芒锦与雪纱,与褚家花样繁多的雪纱不同,宋家的雪纱走自然路线,也就是说一块布织成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不会再染,所以宋家的雪纱在光泽上更胜一筹,也有很多人喜欢。 但这两种布除了质量最上乘的用以御供,并不算他家的祖传绝活,宋柏江猛然听穆琛这一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十分忐忑地道:“皇上,有是有,但草民家已经许多年不碰这个了,也不知技艺有没有生疏。” 穆琛笑笑,悠悠道:“听说你家小公子成亲的时候,他与小正君穿的婚服成为淮安那日最美妙的风景,那不过是去年这个时候吧。” 虽然不知道穆琛要干什么,但是沈奚靖还是觉得好笑,穆琛的性格就是想要做什么,前前后后都要打点清楚,他会问宋柏江这个,就说明他已经胸有成竹知道宋家可以做到,宋柏江看样子十分忐忑,恐怕这事有些难。 果然,宋柏江说:“皇上,既然您知道草民家可做彩绣成衣,那草民也不隐瞒,这手艺是我儿婿继承的,小孙他们那两身衣服,前前后后赶了一年才做完,皇上要想要,也不是不可,但一身最少要半年才能完工,彩绣的绣法并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绣线,染色的时候工序很多,最少一个月才能完成。” 宋家除了淮安缎的手艺,还有一门传承绝活,很简单,就叫彩绣,但这手艺从染蚕丝一直到织成非常复杂,百年前宋家刚做出来时卖过几件,但因为工序复杂,耗时很长售价与工时不成正比,后来便放弃了,每一代只有一个人学会,但多半也只做自己家的婚服。 彩绣成品非常漂亮,依靠蚕丝染出的不同色彩绣出的图案浑然天成,华丽富贵。做礼服最适合不过。 听到宋柏江这么说,穆琛心里有了底,道:“朕多给你两月,到明年四月,朕要在宫里见到这套衣服。” 宋柏江早就知道穆琛是要做一套衣服,他既然要求黑色的淮安缎,又要彩绣,宋柏江便以为是给他自己做龙袍,马上道:“皇上,这彩绣太耗眼睛,所以草民家许多年都不曾做了,但八月时间还是足够,皇上看得起宋家,草民心里感动至极,这套龙袍一定做到最好。” 穆琛挑眉,突然笑笑,道:“谁说朕要做龙袍?” 黑色只有皇帝与帝君可穿,穆琛还没有帝君,自然不是给他元君准备的,那只能是给柳华然。 不能啊,沈奚靖心里十分诧异,穆琛这样大费周章,不可能是为了给柳华然做衣裳,穆琛不是那种喜欢用物利诱他人的人,并且柳华然也不能为了一件衣服就改变初衷。 穆琛扭头对沈奚靖道:“奚靖,站起来,让宋老先生给你量量尺寸。” 这回,不光沈奚靖诧异,连宋柏江祖孙三个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穆琛寥寥几句话,他们便已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沈奚靖有些忐忑,他道:“皇上,这……” 穆琛笑笑,又说:“明年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你穿这衣裳,一定好看。” 沈奚靖没有说话,因为他正在跟穆琛对视,穆琛眼睛紧紧看着他,沈奚靖能从他眼里,看到绝不更改的坚定。 这一刻,沈奚靖几乎都想要跟他拥抱在一起。 原来穆琛说过的每一句承诺,都是真的。 他甚至在更早之前,已经做了这个打算。 沈奚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那里早就破土而出的幼苗此刻已经长成漂亮的花骨朵,并且含苞待放。 因为穆琛这一句话,沈奚靖心里的花,业已绽放。 这一瞬间,沈奚靖明白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穆琛,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代替他,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穆琛已经成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沈奚靖有些激动,不是为了穆琛要给他帝君这个位置,而是因为穆琛每一步都在为他打算,他对他的好,几乎令他想要感谢上苍。 穆琛见沈奚靖坐着没有动,便知道他心里一定十分混乱。 便伸手握住他的手,在他耳畔低声道:“如何?奚靖,穿着这一身独一无二的衣裳,做朕的帝君吧。” 沈奚靖抬头看他,他们两个人的视线交叠在一起,仿佛散出最甜美的波纹。 “好,”沈奚靖低声回他,站起身对宋柏江笑道,“宋老爷子,衣裳做大些,明年说不定我就长高了。” 宋柏江祖孙三个还是呆愣愣的傻站在屋里,直到沈奚靖开口,宋柏江才回过神来,对沈奚靖的态度简直恭敬到极点:“侍……君,君上,请站好。” 帮沈奚靖量身的是宋柏江的儿子,趁着这个机会,宋柏江问穆琛:“皇上,礼服上绣什么图样?” 穆琛想了想,道:“用九龙盘云吧。” 宋柏江听了又是一愣,九龙盘云是帝君登位大典上必须穿的图样,与当日皇帝穿的九龙绕日是相对的,但花纹稍稍简单一点,大梁的历代帝君都是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被束上君冠,穆琛既然这么说,那么就表明,穆琛大费周章要的这身衣服,是专门给沈奚靖登位大典穿。 穆琛要用这世间仅有的一套黑色淮安缎彩绣九龙盘云大礼服,送沈奚靖坐到帝君的宝座。 无论是哪一点,都能显现出他对沈奚靖的心思。 宋柏江在商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是老人精了,自然马上便明白皇帝心思,便说:“皇上放心,这套衣服草民儿婿一定尽力而为,加上他,草民家里便只会有四个人知道。” 穆琛点点头,笑道:“宋家这么多年皇商招牌,手艺出众,定然能传承下去。” 宋柏江心头一紧,赶紧道:“承蒙皇上厚爱,草民自当尽力。” 这件大礼服即使宋家一分钱不要也不亏,不仅顺了皇上的意,又给未来帝君一个好印象,绝对稳赚不赔,宋柏江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态度越发小心。 没多时沈奚靖那边就量完了尺寸,穆琛见事情办得差不多,便拉着沈奚靖上了马车,打算去找淮安最著名的酒楼吃顿饭。 这会儿临近正午,天气炎热,沈奚靖索性掀起纱帘,凑在窗口吹风,马车出了宋家,往左拐向锦瑟巷,就在马儿快速奔跑起来的前一刻,沈奚靖从车窗清晰地看到另一辆马车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那一瞬间,他看到另一辆马车里坐了一个二十许的年轻人,那人面容斯文俊秀,隐隐透着熟悉感。 沈奚靖怎么想,都没有想起他长得像谁。 91、 一直等到他们坐在天香楼里等待小二上菜,沈奚靖还沉浸在思绪里。 他可以肯定,这个人他最近是从未见过的,但他眉眼又那么熟悉,沈奚靖总觉得与他认识了很久。 沈奚靖喝着银叶茶,扭头问站在穆琛身后的曹易泽:“曹统领,宋家对面的那户人家姓什么?” 曹易泽一呆,马上便道:“回主子话,那是褚家。” 这淮安城里,只有一户姓褚的人家住得起宋家对面那套大宅,曹易泽这样一说,沈奚靖就明白了。 穆琛见沈奚靖仍然皱着眉头,便问:“怎么?” 沈奚靖犹豫片刻,道:“刚咱们从宋家出来,我看到对面人家出来的马车里有个人非常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穆琛道:“好了,跑了一上午,你饿不饿,快些吃饭吧,带会儿回客栈问问那老板,这淮安的事,他可熟悉得很。” 沈奚靖点头,与穆琛认真吃起饭来。 吃过饭,他们便步行回了客栈,穆琛见沈奚靖已经有些累了,便拉他进屋休息,正说话的功夫,就听外面有人来报:“主子,上虞来信。” 这几个字沈奚靖听的清清楚楚,他眼睛一亮,不用穆琛答话,站起身就想冲出去,穆琛赶紧拉住他,起身到门口接过信,又坐回床边。 他一边拆着信,一边拿余光扫沈奚靖,知道他这会儿正全神贯注盯着他看,便道:“你要做爹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让我少操点心吧。” 沈奚靖脸上一红,低声道:“我知道了。” 穆琛拿着信迅速扫了一遍,脸色有些难看,想了想,直接递给沈奚靖。 沈奚靖接过,认真看了起来。 信上说,自天启元年他们离开上虞,便再也没在上虞见过卫彦,头一年谢书逸还在上虞,但日子过得实在艰难,上虞知府虽然兑现承诺,给了他房屋田宅,但上虞的地太差,他根本无法一个人维系生活,当时跟他们一起判流刑其他犯人见他只有一个人,便老欺负他,后来谢书逸实在待不下去,被逼离开了上虞。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沈奚靖看完信,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卫彦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谢书逸也不见了,他们当年那些人,已经只剩下他和云秀山两个。 沈奚靖见穆琛正一脸担忧看着他,心里却慢慢安定下来,还好,有穆琛。 谢书逸到底去了哪里呢? 沈奚靖回忆着他们走之前的那些对话,想着谢书逸年幼时的那消瘦张脸,总是温和看着他们笑。 突然刚刚马车里一晃而过的那个年轻脸庞闪现在他眼前。 “啊!是他!”沈奚靖叫道。 穆琛原本以为沈奚靖看了信要消沉好一阵子,但他在沉默片刻之后,突然满脸喜色叫了起来:“怎么?” 沈奚靖仔细想了想那人长相,越发觉得跟谢书逸小时候长得有五六分像,便高兴道:“皇上,刚我不说觉得褚家出来一个人我看着眼熟吗?我觉得他像谢哥!” 这可真是巧了,这封信来的这样及时,让沈奚靖不由回想起十年不曾见得谢书逸,也让他把两个人的相像之处联系在一起。 穆琛见沈奚靖这样高兴,便马上招呼曹易泽去跟客站老板打听,让他问问褚家有没有姓谢的人。 不多时,曹易泽便回来复命:“皇上,侍君,掌柜说褚家的大徒弟叫谢二,七八年前来了褚家,就一直留在了这里。” 谢二,当年在上虞,谢书逸的排行就是老二,沈奚靖几乎可以想到,当时他到了褚家的时候是怎样的穷困潦倒,他也自然不会用当年他祖父亲自给他取的大名。 他叫自己谢二,就是要让自己不要忘记上虞那段日子,不要忘记上虞失踪的大哥,还有在宫里艰苦生活的两个弟弟。 沈奚靖在听到这个名字一瞬间,几乎想要哭出来。 穆琛抱住他,安慰道:“好了奚靖,既然他在淮安,便招他过来见见,如果真是他,那你们兄弟如今也可以团聚了。” 沈奚靖用力抓着穆琛背后的衣裳,低声应了。 在等候谢书逸过来的时间里,沈奚靖倒很平静,他靠坐在窗边看着书,一直没有动。 但穆琛知道,他其实心里很紧张,十多年不见的兄弟马上便要见面,这十年来他们相互没有联系,彼此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而如今,身份也天差地别。 今日要见的这个人,还会是当年一心保护他们的谢书逸吗? 就连沈奚靖,都拿不准。 沈奚靖突然对穆琛道:“皇上,那时候二哥跟我和表哥保证过,说等我们出宫了,要给我们一个安逸富足的家,我和表哥,一直都很坚信这一点。” 穆琛点点头,道:“谢家祖上出过无数忠烈,他定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沈奚靖对他笑笑,没讲话。 一直到太阳西下,似乎过了很久,去褚家请人的兵士才迟迟归来。 沈奚靖见他只有一个人,刚想问,那兵士利索地说了起来:“回主子,褚家说谢二去了上虞,说是要到上虞跑商路,近期不会归来。” 原来是出了远门,沈奚靖松了口气,他既然去了上虞,沈奚靖心里便更肯定他是谢书逸了。 人见不到,沈奚靖心里不免有些难过,穆琛见状,便让他亲笔写一封简单的信,交给褚家人,只说让谢二回到家后,到京城曹易泽家里拜访,说四弟和五弟都在京里。 如果谢书逸真是本人,并且还认识沈奚靖的字,他自然会去帝京找他们,如若不是,一般人也看不懂这个。 沈奚靖想想,觉得穆琛这样还是谨慎,便立马写了信,交给了之前那个兵士。 虽然没有见到人,但沈奚靖心里却有些安定。 冥冥之中,他就知道这个人,十有八九是谢书逸,也许不久之后,他们便能在京城相见。 八月十二,他们离开淮安,一路直取衢州。 衢州作为淮安、岭西、凉川、渭水等四郡交汇之地,自古以来便是商家南来北往东向西去的必经之道,衢州府的车马肆与客栈,比其他郡府多得多。 街市上,大大小小的客栈与车马肆栉比鳞次,其间夹杂着种类繁多的商铺,商人马队络绎不绝。 衢州郡府衢州府略微靠北,离凉川很近,当沈奚靖与穆琛的马车到达衢州时,已经是八月十八了,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他们都没有来得及好好过,沈奚靖不是太喜欢吃月饼,穆琛也只让人少少备了几种,也算过了节。 衢州每年的新夏大集要延续整个八月,这一个月里今年新下的稻米、布匹、瓷器、香料等等商品都从各地汇集而来,商家们互相进货之后,又陆续返乡,大梁国富民强,也与这每年一次的衢州新夏大集分不开。 这个时候衢州的客栈几乎都是爆满,但穆琛却早就派人做了准备。 所以他们到的时候,还是顺利住进了衢州这里最大的客栈,名字也叫悦安,就不知道与淮安那家是不是一个老板了。 最近赶路赶得紧了些,沈奚靖觉得有些疲乏,到衢州只是下午,但他还是早早歇下,晚上的晚膳也是在屋里用的,他足足睡了大半天才缓过劲来,第二天一大早沈奚靖就醒了,他如今已经快要四个月,虽然一直都是在旅途之中,但吃得好,晚上也能早早休息,所以整个人看上去胖了一圈,腹部更是已经微微凸了出来,每每晚上安置的时候,穆琛总是会摸一会儿他的肚子,然后讲一堆话给未来的大皇子听。 虽然觉得穆琛这个行为很傻,但沈奚靖也乐意听他念叨,每天这个时候,他们两个都觉得分外幸福与满足。 没有什么比共同孕育一个生命,更美好的事情了。 今日,却是沈奚靖醒得更早些。 他没有动,专注地盯着穆琛看了起来。 穆琛大概是他见过的人里,长相最俊逸不凡的了,严肃的时候总让大臣们十分害怕,但温存的时候,却也显得有些孩子气。 自从六月末离京南行,他们无论在马车还是在卧房总是同进同出,一路走来,穆琛为他做的每一件事他都铭记于心,那时候他便已经知道,自己早就已经喜欢上穆琛,只不过他压抑太久,不敢相信穆琛,也不敢相信自己。 如今,他们又要回到宫里,但沈奚靖却一点都不害怕。 无论他们在哪里,穆琛都还是穆琛,他也还是他,他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 从宋家听到穆琛那一句话开始,沈奚靖就已经明白,他已经慢慢爱上穆琛。 穆琛实在太厉害,他做宫侍不过七个月,穆琛的一言一行,都叫他慢慢沉迷其中,他也只用了七个月,便已经打开了他固守十年的心 以心换心,将心比心,穆琛用他一颗真心换了沈奚靖一颗真心,倒也值了。 或许是沈奚靖盯着他看的眼神太过热烈,穆琛缓缓睁开眼睛,他对沈奚靖笑笑,道:“早,奚靖。” 沈奚靖突然凑上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道:“早,穆琛。” 下一瞬间,穆琛猛地睁大眼睛,他一个翻身,把沈奚靖压到身下,紧紧盯着他看:“你再说一次,你叫我什么?” 沈奚靖脸上的笑容不变,道:“我说,早,穆琛。” 穆琛的双唇突然颤抖起来,表情像是高兴,又有种要哭出来的样子,沈奚靖伸手环住穆琛的脖子,声音里满是笑:“怎么,我不能叫皇上的名讳吗?” “不!”穆琛说着,“普天之下,也只你可以这样叫我,奚靖,叫我阿琛吧。” 沈奚靖笑笑,贴着他耳朵道:“阿琛。” 92、 虽然早起因为沈奚靖叫了他名字,穆琛的情绪短暂高兴了一阵,随着他们坐上马车,穆琛又沉默下来。 沈奚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是根据这几次谈话来看,他们要去的地方,必定与柳华然有关。 穆琛冷着脸看向窗外,突然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握住了他的。 “怎么?”穆琛回过头,见沈奚靖正笑着问他。 他叹了口气,轻轻锁着眉头:“天启元年,周父侍移居朝辞阁,他的大宫人那时已经年约四十,以年事已高为由出宫养老。” 这事沈奚靖是记得的,他刚进宫在锦梁宫,后来去了朝辞阁,云秀山曾经给他讲过宫里那些老宫人们的去处,除了已经做了总管管事的,其他年纪大的宫人们大多选择出宫。 他们这些年在宫里攒了些钱,出宫也有一笔遣散费,回到老家种田养老,也算不错。 但周荣轩身边的大宫人,自然就不太一样了,在他移居朝辞阁之前,他们一直居住在水玉宫,当时,穆琛和圣敬太帝君也是住在那里。 沈奚靖这样一想便明白了,他道:“这位大宫人,祖籍可正是衢州?” 穆琛点点头,语气里带着怀念:“在水玉宫的头几年,我爹和周父侍两个一直相互扶持,这位大宫人没少给我做衣服吃食,他年纪最大,为人最和蔼,我小时候很喜欢跟他玩。” 沈奚靖见穆琛有些难过,便道:“这倒是位和蔼的老人,那我自然要见一见。” 两人说话的功夫,马车一路往槐花巷行去,这是一条很安静的小巷,两旁民宅都不大,青墙青瓦,小桥人家。 他们这次出来,只有曹易泽跟着,到了那位老宫人家门口,曹易泽上前敲了敲门。 一把清脆的声音回应道:“谁呀?” 那声音听起来还很年少,曹易泽道:“我们是孙老先生的旧识,路过此地,特来拜访。” “请等下。”那声音又到,不多时关着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谨慎地看着他们。 “不请我们进去吗?”曹易泽道。 他身后穆琛和沈奚靖都还站在巷子里,这里虽然人不多,但也并不算最安全。 那少年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回头叫道:“爷爷,来的人我不认识,要不你出来看看。” 屋里的人没说话,直接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个头不高,面容慈祥,两鬓已经斑白,看起来很精神。 他的视线先是集中在曹易泽身上,片刻后又往站在曹易泽身后的穆琛看去。 这一看可不要紧,老者瞬间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道:“皇……快请进,阿大,快让客人进来。” 曹易泽往后退了一步,穆琛拉着沈奚靖进了院门:“孙叔叔,许久不见了。” 这称呼还是跟小时候的一样,孙笑眼眶一下子泛了红,他想要给穆琛行个礼,却被他拦住:“孙叔叔,不必拘礼。” 孙笑点点头,忙把人迎进屋里。 进了屋,孙笑还是固执地让穆琛坐上座,给他行了个礼。 穆琛拗不过他,也就应了:“孙叔叔,此时不在宫中,坐吧。” 孙笑打小带他,虽然不是圣敬太帝君的宫人,但照顾也十分尽心尽力,知道穆琛仁慈宽厚,便浅浅坐在下首的凳上,道:“皇上,真是长大了,是大人了。” 穆琛看他屋里家居摆设都很干净整洁,道:“是啊,日子过得快,孙叔叔,你如今过得如何?” 孙笑忙说:“当年离宫时周主子给小的许多钱,这些年小的在酒楼里寻了个差事,专做面点,日子好过着呢,外面那小子,是小的捡来的孩子,跟了小的姓,也有人给小的养老送终,皇上不用挂念。” 知道他过得好,穆琛也就放心,道:“那孩子看着倒是机灵,甚好。” 孙笑偷偷看了看沈奚靖,见他坐在一旁认真听两人说话,犹豫地问:“皇上,您这个时候出宫,可是为了当年的事?” 穆琛脸上慢慢冷了下来,他说:“许久之前,周父侍病了一场,那次他告诉朕,说有机会,就来衢州看看你,如今朕终于有机会,便来了。” 沈奚靖在朝辞阁做了好多年宫人,自知道他身体一向很好,只除了当年中毒那件事,便再也没有大病过,穆琛说的,应该就是那个时候。 孙笑一听,马上担忧起来:“周主子如今身体如何?他身边可有的得力人?皇上,您回宫劝劝他,少做些针线活计,他岁数也不小了,劳心劳力还不讨好。” 穆琛点头,道:“近些年他好多了,没再病,朕年纪长了,那位不敢多说什么。” 听到这个,孙笑心里就放心下来,他想起穆琛刚才说的话,又有些犹豫地看向沈奚靖。 穆琛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伸手握住沈奚靖的手,道:“无妨,奚靖是自己人,你且说吧。” 孙笑叹了口气,起身往屋里走,不多时捧出个木盒子来。 他把木盒子放到桌上,道:“当年韩主子病的时候,宫里正乱,韩主子宫里只有陈岁和小年,那时候小年岁数不大,顶不上用,我就帮着韩主子盯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药,那时候给韩主子瞧病的太医正是王大人,不知道皇上还记不记得?” 景泰年乱的时候,他爹正病着,穆琛那时候已经快要十岁,对当年的事记得很清楚,王太医正专门给他爹看病,他对他印象很深,后来柳华然突然选他做储君,王太医正就在那时候告老还乡,没过多久,他爹病情加重,没几日便过世了。 柳华然总以为那时候他看着傻,人也小,不记得这些,但他对前前后后的事都清楚得很,所以,当那年周荣轩中毒后醒来,第一句跟他说叫他亲自过来找孙笑的时候,穆琛就已经明白,他爹并不是病死。 那时候他已经虚长几岁,懂得隐忍,懂得等待最佳时机。 “朕记得他,父君过世前,他辞官告老还乡。”穆琛淡淡道。 孙笑眼眶慢慢红了起来,他缓缓打开那木盒子,里面放着一个信封。那信封有年头了,封面都有些泛黄。 孙笑颤抖着手,从盒子里拿出那信封,双手捧给穆琛。 等到穆琛接过,孙笑便低声说了起来:“宏成三十六年,我们都还在水玉宫,当时水玉宫的主位是周侍人只有十七八岁,最得先帝宠爱,有一次韩主子在院里给您做衣裳,不巧看到大皇子从正屋鬼鬼祟祟出来,当时韩主子很害怕,假装没看见他,大皇子也没说什么走了,当天晚上韩主子跟周主子说的时候,只有小的在旁边。知道了这件事。” 他说的大皇子就是废帝琰,算算年纪,那时候废帝琰也才二十多岁,跟风华正茂的周侍人岁数正相配,穆琛登基之后,隐约查过当年废帝和周太侍人的事情,对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明白一二,他只是没想到,当年周荣轩和他爹曾经知道这事。 孙笑又道:“后来没多久,大皇子便做了大不敬的事,已经变成周太侍人的周侍人也从水玉宫搬了出去,住到朱泰殿,没过多久,韩主子就突然病了,周主子去求了太帝君,这才派来了王太医正瞧病,小的记得清楚,太医正给韩主子请脉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只说不大好,让慢慢养着,连什么病都没说,可是第二日他再来时,却又说是得了风寒,几服药就能好,当时周主子就觉得奇怪,便让小的细心一些,每日去取药的时候如果能抄到药单或是偷到药单,便弄回来。小的不才,一共只弄到过三张。可这三张,却都不一样。” 那会儿宫里正乱,太医院虽然管的也不太严,但也到底是太医院,孙笑能弄到这三张药单,已经十分不易,这还要多亏周荣轩细心,要不然,连这三张都弄不到了。 穆琛打开那信封,抽出里面三张泛黄的纸,里面有两张跟另一张字体不同,笔法很稚嫩,写得也很仓促,应该是孙笑抄来的,另一张是原版,右下角有一个王字的印章,应该是王太医正亲手所写。 这么些年,穆琛学过很多治国之方,爱民之要,却鲜少有时间读这治病救人之书。 这三张药单都标了年月,穆琛只能粗粗认懂第一张上面那些药都是用来治疗风寒的。 “难为你了,孙叔叔。”穆琛低声道,他这会儿心里十分难受。 以前他总是想着,他爹或许是被人害死的,但那时候他没有证据,并且有了证据,他也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如今,当他真真切切面对这一个事实的时候,他却无比痛恨年幼时他的无知与弱小,痛恨那些人害死了他的爹,他相依为命的至亲。 穆琛攥着药单的手,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沈奚靖突然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手很轻,一下一下把他心里的愁苦都冲散开来,穆琛道:“朕没事。” 沈奚靖“嗯”了一声,转头问孙笑:“孙叔叔,我想问问,这三张药单用药的时候,太帝君的身体如何?” 这是他进屋来,说的第一句话。 孙笑不由看向他,他眼睛还很红,许是想到韩梓文过世时那些事情,心里还是很难过,好半天才说:“一开始吃了药,略微有些起色,后来小的发现换药了,韩主子身体便一日比一日硬朗起来,就在我们以为他要好起来的时候,大皇子和周太侍人突然殁了,短短几日之后,小的发现药又换了,韩主子那时候突然开始重病,小的和周主子合计,想偷偷换掉那药,可还没来得及,韩主子就过世了。” 他说着,突然哭了出来,扭过头默默抹着眼泪。 景泰元年时苍年岁数不大,只能跟着陈岁认真盯着穆琛怕他出事,圣敬太帝君的病一直都是周荣轩和孙笑在看顾,孙笑对这整个过程都很清楚。就连他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这些药单,也默默带出宫来,在家里床底下一藏就是十年。 那时候,宫里的一切他们都不能控制,包括他们自己的命,当时周荣轩能想到这些,并且成功让孙笑带着药单出宫,也真是奇迹了。 穆琛突然道:“孙叔叔,谢谢你当年尽心侍候父君,也照顾朕好些年,这药单朕拿走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不用再担心受怕了。” 孙笑眼角还带着泪,突然笑了起来,他道:“皇上真是长大了,那时候宫里不安全,周主子让小的带药单出来,就是因为朝辞阁藏不住东西,皇上那里柳华然虽然有所顾忌,不敢随便动,但您那时候年纪小,要是知道这事,只怕心里难过生气,当时的情况,又什么都做不了,这才让小的带出宫来,这样一等就是十年。” 他这一句话说的情真意切,穆琛都跟着红了眼睛。 “可是,这十年,并没有白等,小的也终于在家里见到皇上,能亲手给您这封信,小的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孙笑说着,又哭了起来。 穆琛从袖子里拿出手帕,轻轻帮他擦着眼泪,末了,又把手帕塞进他手里:“这帕子是周父侍亲手绣的,孙叔叔,给你留个念想吧。” 孙笑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低声道:“皇上,回头告诉周主子,小的过得好,膝下也有子孙缠绕,不用他记挂。” “好,孙叔叔,朕走了。”他们能再见这一面,已经十分不易,这次一别,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见面机会,穆琛缓缓往屋外走去,沈奚靖默默跟在他身后。 突然,穆琛转过身,拉着沈奚靖对孙笑说:“朕要做父亲了。” 他这句话,似乎在对孙笑说,也似乎在对早已经葬入皇陵的圣敬太帝君说。 孙笑没有回头,他背对着大门,低声道:“那小的恭喜皇上了,韩主子他会高兴的。” 穆琛觉得有什么哽咽在他喉咙里,沈奚靖拉着他,带他出了孙家。 在回程的马车上,穆琛一直都没说话。 沈奚靖知道他在回忆与圣敬太帝君有关的一切事情,因为见了孙笑,他能想起更多承欢膝下的记忆,那些记忆那么珍贵,他要认真想着,然后收藏在心里。 等回到客栈的时候,穆琛的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他和沈奚靖快速回到卧房里,紧紧关上门,相互对视一眼。 他们都从彼此眼里,看到激动与坚定。 终于,这么多年,他们手里终于握到一份实打实的证据,而这份证据,说不定就可以把柳华然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扯落下来。 沈奚靖从穆琛手里接过那三张纸,仔细看起来,在他看来时间最靠前的两张孙笑手抄的单子药有些雷同,但第二张多了几味药,而第三张王太医正亲手写的则少了三味第二张单子上多的药,又加了两味别的药。 他只能根据孙笑的话简单猜测:“这样看来,第一张的药只能简单治父君的病,却不能根除,第二张换上的三味药则很有效,那时候父君身体已经要康复,可在废帝与周太侍人都殁了之后,药单却把三味有用的药换掉,我想加的那两味药恐怕不是好物。” 沈奚靖说完,回头见穆琛脸上一片阴郁,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皇上,其实你心里早就清楚,只是如今一切都摆在眼前,你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穆琛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心里清楚,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事,但我也清楚,如果不是他,我当不了这个皇帝,这十年来,他也曾关心过我的生活起居,也坚持让南宫太傅做我老师,我小时候,想把他当长辈尊敬,我可以一直叫他父君,给他养老送终。可是到头来,一年一年,我长大了,知道当年的每一件事情,我再也没办法冷静看他,一次又一次,只能让我更恨他。” 沈奚靖拍着穆琛的背,低声道:“皇上,恨一个人,只会让自己背上枷锁,放开些,恶人总会有恶报,当年废帝就是如此。” “是,奚靖,你知道当年为何周太侍人要杀他吗?因为他篡位前与周太侍人说得好好的,要让他做帝君,可一旦窜了位,他马上便把张铭抢进宫里,又说要让他做帝君,在张铭咬舌自尽之后,更是有些癫狂,百般虐待周太侍人,最后周太侍人实在受不了,杀了他,也举刀自刎。”穆琛冷声道。 还有这种事?沈奚靖眼睛一暗,心里想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活该。 他巴不得废帝死得痛苦无比,下了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听到他当年还有这一段,简直觉得下地狱都是便宜他。 那些事情,穆琛全部在宫里经历过一遍,废帝在世时,他也不是没被废帝欺负打骂过,但他都忍了过来,如果他当时没有挺过来,那么他也可能早就不在了,何来如今的盛世江山,贴心伴侣。 两个人在屋里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话,终于彼此情绪都平静下来,穆琛起身招来李明,让他看那三张药单。 景泰之乱时李明并不在宫里,后来穆琛登基,他才被颜至清请出山门,亲自到宫里照顾穆琛身体,所以宫里这么多御医,唯有李明穆琛最信任。 李明在窗边仔细看那药单,一开始还很平静,但看到最后一张时,他脑门上便都是汗了。 他抬头看了看面色平静地穆琛和沈奚靖,问:“皇上,臣斗胆,实话实说了。” 穆琛点头,“嗯”了一声。 这单子的形制、用纸都跟太医院的十分相似,李明不用想就知道是宫里的药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如果这是一个人的药单,那他必然中了紫嫣这种毒药,这毒药目前所知最难测的一种,慢性中毒者症状多半是类似伤寒之症,而急性中毒者多则两日,少则半日便会暴毙身亡,不知君上记不记得当时朝辞阁的李柏叶,他就是中的这种毒,急症暴毙。” 他一说起这个,沈奚靖马上便想起当时魏总管跟陈岁说的话,原来魏总管早就怀疑圣敬太帝君是中这种毒亡故的。 沈奚靖道:“我记得。” 李明又道:“他当时就是被下了过量的紫嫣,暴毙而亡,而这三张单子对应的应该是慢性中毒,也就是每日用极少的量,或服用,或吸入皆可,大约十日之后便可真如风寒一样,发热头痛四肢无力,时日越久,身体越差,最终不治而亡,现在这三张药单,上面都有时间,第一份开的药感觉上这位大夫只看出患者得了风寒,但他这里面加了一味胡梨,胡梨正对紫嫣有缓解之效,而第二张单子,则又多了百味、防风、苦桔,这四味药不多不少,就是解毒之药,如果坚持用上两月,那么患者即可解毒,可是第三张却把最重要的防风和苦桔换掉了,换成了高度诱发紫嫣毒性的附子,用这个药,我估计不出五日,患者便会病亡,并且根本看不出来是何病症。” 紫嫣作为最令医者大夫讨厌的一种毒药,曾经被大梁禁止研制,因为用这个慢性下毒,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也不一定能马上在特定时间用对这四味解毒之药,因为看不出来,所以许多大夫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种毒药,也不会解。 李明说完,发现穆琛脸色难看得吓人,沈奚靖看起来也不太高兴,他便不敢再开口,只得流着汗站在一边。 过了好久,穆琛才道:“下去吧。” 李明赶紧跑出去,这才敢喘口气。 屋里,穆琛对沈奚靖道:“不管当初的毒是谁下的,当初,他确实有心给我爹解毒,可惜后来只能选我做皇帝,便二话不说用药杀了我爹,到头来,害死我爹的,原来只是这冰冷的龙椅。” 沈奚靖站起身,走到穆琛跟前,他伸手环住穆琛的头,让他用耳朵贴着他凸起的小腹,低声道:“这一切,都是一个人的错,跟我们没有半分关系,阿琛,如果没有你坐到这龙椅上,也没有我们今天,你是个好皇帝,这个朝臣都看在眼里,百姓都记在心里,大梁万事永安,便从我们这里走向繁荣,你说是不是?” 穆琛这会儿终于控制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从小到大,除了他爹过世时哭过,便再也没有这样肆意流过眼泪。 他是皇帝,他要坚强,他不能哭。 可是,这一天,当他发现一切事情的真相时,他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今天的一切,都是以他爹的死亡换来的。 穆琛不知道这到底值不值得,他爹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一直都很平静,他交代给他许多事情,然后告诉他要好好长大,然后找个最喜欢的人做帝君,这个人不用多优秀,也不用很聪明,只要穆琛喜欢,并且对方也喜欢他,就够了。 他爹要一生一世对他的帝君好,定了这个人,这辈子就是唯一。 穆琛紧紧抱住沈奚靖的腰,流着泪对他说:“我要一辈子对你好。” 93、 那天情况沈奚靖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有些疯狂。 或许是因为心情比较乱,也或许是忍了许久,从穆琛吻上沈奚靖的嘴唇开始,他们就不受控制地纠缠在一起。 这是沈奚靖第一次这样激动,虽然以前跟穆琛在一起的感觉同样很美妙,但都不如今天这般畅快淋漓。 他躺在床上,看着穆琛一件一件脱着衣服,露出结实的身体。 沈奚靖一直很欣赏他的身材,精瘦有力,有赖于他多年的习武课。 等穆琛脱到只剩下裤子,又去脱沈奚靖的衣服。 有些时候,脱衣服也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穆琛的手很热,沈奚靖感觉的他的手贴着他身上的每一处摩擦,摩擦到沈奚靖觉得整个身体都像在燃着火,他开始克制不住自己,于是自己动手飞快扯开衣服。 正值盛夏,沈奚靖如今又怕热,就只在中衣外面简单穿了一件外衫,他这样随意一扯,白皙的胸膛便露了出来,因为有孕,他整个人显得都有些圆润,身上也比以前多了些肉,穆琛扶着他的背让他坐起来,然后埋首在他脖颈处啃咬起来。 今日,他们都有些急切。 穆琛的嘴顺着他的锁骨往下,找到胸前嫣红的茱萸,轻轻舔起来。 “唔。”沈奚靖不由发出声音。 他们许多话都说开,沈奚靖也不会再克制自己,开心的时候便叫出来,没有什么不好。 穆琛喜欢听他这时候的声音,更卖力地舔弄起那两个小红果实,手里也不老实,探进他的裤子里轻轻挑逗着还没挺起来的小东西。 “嗯。”沈奚靖又叫了一声。 他这一声低低哑哑,穆琛一听便知,沈奚靖已经有些动情,他轻轻把他放到床上,麻利地脱掉他的裤子。 沈奚靖也并不害羞,他与穆琛走到今天已经算是最亲密的人了,他分开腿,大大方方勾着穆琛的腰,拿眼睛扫穆琛下面那处:“直接来吧,没关系。” 以往他们做这事,穆琛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前戏,那时是怕他不舒服,后来是顾念他到底有没有觉得欢愉。 今日,穆琛本来还打算慢慢来,沈奚靖已经四月,虽然李明说过无事,但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还是小心些好。 但沈奚靖只简简单单这一句话,就让他下面那物迅速坚硬起来,穆琛觉得身体里一阵邪火,想要找个出口散去。 这个出口,就是躺在他面前的这个不着一物,张着双腿笑着看他的人。 穆琛猛地压到他身上,狠狠稳住他那张话越来越多的嘴。 他们吻了很长时间,知道沈奚靖闷哼一声,穆琛才喘着气放开他:“怎么?” 他说着,一边轻轻抚摸着沈奚靖凸起的小腹,脱光衣服后,那里很明显能看出鼓起来的痕迹。 沈奚靖用力吸着气,伸手握住穆琛抚着他肚子的手:“没事,刚才喘不上气。” 穆琛看着他低笑出声:“所以,我们才要多练习。” 沈奚靖眯起眼睛,伸手拉下穆琛的头:“好呀,皇上。” 说着,两个人又亲到一起。 穆琛下身有些难耐,他蹭着沈奚靖软软有些想要抬起头的小兄弟,右手慢慢伸到沈奚靖后面那处。 “唔,”沈奚靖低声道,“无妨,轻一点。” 穆琛这才慢慢探进去一根手指。 因为朱玉丸的关系,沈奚靖后面很快便能适应手指的入侵,在度过第一开始的难受后,穆琛一根一根加着手指。 一直到沈奚靖脸上都泛起红晕,穆琛才慢慢抽出手指,在他耳边低声道:“奚靖,我进去了,好不好?” 沈奚靖红着脸,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耳朵:“快些。” 穆琛笑着用下身顶在那处已经有些湿润的入口处,问他:“快些做什么?” 沈奚靖瞪他一眼,张口咬住他已经有些红润的下嘴唇,模糊不清道:“快些进来。” 这一次,穆琛没有被他刺激的失去理智,他拿过软垫塞到沈奚靖腰下,才扶着他慢慢进去。 那过程非常缓慢,沈奚靖忍不住轻轻哼了起来。 他身前那物随着穆琛的侵入,逐渐胀大起来,最后完全抬起头。 因为许久未做,两个人都有些忍不住,穆琛在缓慢抽动几下,看沈奚靖并没有不舒服后,才开始加快了力度。 沈奚靖里面十分湿热,穆琛觉得那滋味简直美妙到极点,他忍不住整根抽出,然后又迅速埋进沈奚靖身体里。 “啊,哈,慢点,慢点。”沈奚靖被他这样弄得叫了起来,伸手抚弄起他身前的那物来。 穆琛为了怕压到沈奚靖的肚子,穆琛单手撑在床上,另一手也加入沈奚靖,帮他一起抚弄那许久未舒缓过的小兄弟。 这滋味简直妙极,沈奚靖张着嘴,高高低低呻吟起来。 穆琛爱死他这时候发出的声音,那物又胀大几分,挺腰的速度更快了些。 沈奚靖只得道:“嗯,阿琛,别那么,别那么深。” “不深你能舒服吗?”穆琛粗喘着气,在他耳边道。 沈奚靖猛地睁大眼睛,突然给穆琛露出一个微笑来,继而用嘴唇做了一个口型。 穆琛只觉得浑身一震激动,他只觉得身下那物不受控制地射了出来,粘腻的液体一股脑灌进沈奚靖身体里,弄得沈奚靖叫了一声,也跟着他泄了出来。 两个人都舒爽之后,穆琛缓缓从沈奚靖身体里抽出来,张嘴咬在沈奚靖脸蛋上:“你啊,我今天不想弄进去,怕你待会儿不舒服。” 沈奚靖盯着他看,问:“那你现在舒服吗?” 穆琛一把抱住他,两个什么都没穿的人蹭了好一会儿,穆琛才凑到他耳边说:“你让我舒服极了。” “你也是。”沈奚靖拍拍穆琛的脸,道。 两个人躺了一会儿,穆琛起身让人备了洗澡水,回到床边一把抱起沈奚靖,往隔间走。 沈奚靖搂着他的脖子:“阿琛,八岁后就没人这么抱我了。” 穆琛拍了拍他光着的屁股,道:“以后有我呢。” 沈奚靖低声笑笑:“这事可不能让宝宝知道,会笑话我。” “没事,我们躲在屋里关着门,宝宝不会知道的。” 其实隔间的洗澡水根本不用穆琛吩咐,蒋行水多精一个人,能不知道主子这会儿正需要什么吗? 为了怕穆琛和沈奚靖同时沐浴,他还特地准备了两个浴桶,里面都蓄满了热水,这会儿正是夏天,他们两个刚运动完,出了一身汗,一点都不冷。 穆琛把沈奚靖放进其中一个浴桶,然后不顾沈奚靖的意愿,又手把手把他身体里的东西弄了出来。 这么长时间没有做这事情,沈奚靖又正是在比较容易激动的时候,穆琛的那双手还不老实,撩拨得沈奚靖刚软下去的那物又有些想要硬起来的意思。 沈奚靖扶开额头上有些湿的头发,狠狠瞪了一眼穆琛。 他这一眼含了很多深意,穆琛自然了然,于是也迈进浴池里,坐到沈奚靖的身后,把他抱坐在腿上。 但他并没有马上动作,而是抚摸着沈奚靖的小腹:“宝宝如何,没有闹你吧?” 沈奚靖摇摇头,动了动腰:“他可乖得很,很少有反应,李明说大约要等五月初的样子,才会有动静。” 穆琛亲了亲沈奚靖的后脖颈,身下那物又再度进入沈奚靖的身体:“乖宝宝。” 这一次两个人持续的时间可比刚才长了许多,因为穆琛的动作更慢,也更迟缓,但他们泡在热水中,随着水波这样荡漾,别有一番情趣。 到最后,这次穆琛记住了,没有射进沈奚靖身体里。 知道两个人都发泄完,沈奚靖才回过头,亲了亲穆琛的嘴角。 这一桶水已经被他们弄脏,穆琛索性给另一桶水加了些热水,又拉着沈奚靖进去安安静静泡了好一会人,才起身擦干净头发,回屋休息去了。 一直睡到夜里,穆琛却被沈奚靖推醒,他伸手调亮床边的宫灯,揉着眼睛问沈奚靖:“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叫李明。” 沈奚靖脸有些红,他坐起身来,含糊道:“我饿了。” 穆琛没听清,凑近了问他:“什么?” 沈奚靖大了些声音:“我饿了,给我弄吃的去。” 这是多大的事,沈奚靖想吃什么吃不到,穆琛打着哈欠走到方几旁,端起桌上的点心就往回走:“吃些点心吧,都是今日蒋行水在市集买的,都是你爱吃的。” 沈奚靖摇了摇头,突然又道:“我想吃面条。” 穆琛一愣,随即道:“那我叫蒋行水起来给你做?要吃什么样的?” 沈奚靖又摇了摇头,有些难过地道:“我刚才梦到我爹了,我想吃我爹做的龙须面。” 这……可没办法达到了,穆琛脸上有些为难,但看着沈奚靖穿着中衣坐在那里,垂头丧气的,心里有很心疼,想了想,便道:“奚靖,你爹不能给你做龙须面了,我给你做好不好?” 沈奚靖抬头看他,疑惑道:“你还会下面?” 穆琛脸上微微泛红,但此刻屋里十分昏暗,沈奚靖没有看见,穆琛道:“我以前见过我爹煮大概记得一些。” 事实证明,穆琛所谓的大概记得一些,其实连皮毛都没有了。沈奚靖坐在一边,看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刚才的难过都烟消云散。 他挽起袖子,把穆琛赶到一边,给两个人煮了一锅龙须面。 这是穆琛第一次吃沈奚靖做的东西,他也只当年在朝辞阁粗粗学了些厨艺,但这些年很少用,有些生疏了,好歹面汤味道很足,面条虽然有些过火,但到底熟了,面里的油菜是穆琛亲手洗的,虽然形状不太好看,但吃起来也没所谓。 两个人就这样蹲在厨房里吃了一顿夜宵,这东西比他们平时吃的御膳十万八千里,但穆琛却觉得这是他吃的最好吃的东西。 吃完面,两个人都有些撑,穆琛回房拿了两件披风,给沈奚靖仔细披上,然后牵着他的手,在他们租的小院里散步。 “奚靖,回去以后,你住到宝仁宫好不好,那样晚上我就能陪你在与花园里散步,你不是很喜欢御花园?” 沈奚靖抬头看他一眼,低声道:“好。” 他声音里,满满都是幸福。 94、 天启十年八月二十二,穆琛和沈奚靖赶到凉川,与等候在这里的大部队汇合。 他们从小马车上下来,换到华丽精致的御车上,一路直取帝京。 八月二十四,南行赈灾五十五日的睿帝穆琛和侍君沈奚靖,终于在这个金桂飘香的季节,回到帝京。 官道两旁的桂花已经悄然绽放,他们马车一路行来,便能嗅到淡淡的桂花香气。 这是帝京的味道。 御车一路驶进永安宫翼门,慢慢停在车马道旁。 在他们身后,厚重的朱红色宫门缓缓关上。 穆琛和沈奚靖穿的还是走时的那身大礼服,他们脸上都很严肃,淡淡看着文武百官在他们面前跪下行礼,口称:“恭迎皇上、侍君回宫。” “众爱卿平身。”穆琛微微抬高了声音,道。 等百官都站起身来,穆琛和沈奚靖才开始缓缓往星门走去。 柳华然,正站在门里,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穿太帝君惯有的黑服紫缘,而是穿了一身朱红的大衫。 那颜色十分扎眼,远远看去,高高瘦瘦的一个人,仿佛融入他身后的偌大宫廷。 这条铺着红毯的露这样漫长,沈奚靖和穆琛仿佛走了很久,才终于走到柳华然面前。 沈奚靖先给柳华然行了礼,柳华然才对穆琛点点头:“皇儿一路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穆琛道:“孩儿离京这些时日,劳烦父君在宫里照看。” “应该的。”柳华然淡淡道。 他们三个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宫里行去,后面文武百官又齐声道:“恭送皇上、太帝君、侍君。” 穆琛伸出右手挥了挥,他们身后,星门也在沉闷的木料声中关上。 进了宫的三个人只是相互冷淡客套一番,便上了步辇,回到各自宫里。 沈奚靖还是住在双璧宫,穆琛虽然说过让他搬到宝仁宫,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八月三十还未到,他们要做的,唯有一个等。 对沈奚靖来说,只住过几个月的双璧宫既让他感到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蒋行水和张一哲刚回到宫里,便想把他出来这一趟用的东西都拆开放回原位,沈奚靖有些累了,随意看了一眼,便低声说:“放着吧,还要再搬。” 蒋行水和张一哲对视一眼,心里登时跟明镜一般,笑着帮他铺好床,让他舒舒服服休息一宿。 接下来几天,沈奚靖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没有每日给柳华然请早安。 而柳华然也没有说什么。 穆琛刚回来,政事实在太忙,如今他虽然还未亲政,但大部分要事都要经他定夺,亲政之事,隐约成为定局。 八月二十八,左右相连同六部尚书联名上折,请皇上亲政。 同日,振国将军、护国将军上书,请皇上亲政。 同日,钦天监国师卜卦,言今上天命所归,吉时业已来临,八月三十之日亲政,便是顺应天道。 在这样重重压力之下,柳华然依然没有松口。 所有折子都压在前政所,并无人处理。 在外朝紧张到极点的情况之下,宫里的一切,似乎都很风平浪静。 然而,八月二十九的午后,双璧宫却被一个突然上门拜访的人打乱了宁静。 当谢燕其出现在双璧宫的时候,沈奚靖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整个人瘦了很多,宽大的衣服挂在身上很不像样子,整个人看起来比苏容清最后那段日子还要糟糕,他淡淡站在双璧宫的正堂里,沈奚靖坐在主位上,也在看着他。 “说起来,我们当初谁都没有想到,最后胜利的,会是你。”谢燕其说。 沈奚靖笑笑,接过蒋行水递过来的八宝茶抿了一口,道:“就连我自己,也都没有想到。” 是的,如果不是这次南行,他根本想不到,也根本不会相信,原来穆琛早就属意让他做帝君,原来穆琛早就把他放进心里。 谢燕其看着他,现在的沈奚靖跟以前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更高了,也更胖了一些,看上去十分精神,并且,他就这样悠然自得地坐在主位上,好像他是主位一般。 不,不是好像,他已经是主位了,这宫里,除了太侍们,就只有他一个从一品侍人,唯一的一个主位。 谢燕其眼睛暗了暗,他的手在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攥住,说:“太帝君吩咐我请你去慈寿宫坐坐。” 沈奚靖心中一凛,但面上却丝毫不显,他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张一哲,吩咐蒋行水:“行水,去帮我找件外衫,见太帝君可不能随随便便。” 蒋行水想要说些什么,但张一哲却只让他进屋拿衣服。 刚才是他放谢燕其进来的,他看的清清楚楚,此刻在门外,到底有多少人等着压沈奚靖去慈寿宫,这个时候,穆琛可能会在外宫处理奏折,远水救不了近火,既然不想让他们用暴力把沈奚靖请过去,那还不如直接去慈寿宫看看,柳华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到底要做什么。 就着帮沈奚靖穿衣服的功夫,张一哲把一个瓷瓶塞进沈奚靖手中,沈奚靖不动声色,只是扭头问谢燕其:“燕其,一步错步步错,今天你出面把我请过去,那么便再也不能挽回了。” 谢燕其笑笑,看起来却十分凄凉,他道:“我早就不能挽回,进宫的第一天起,我便身不由己了,如今,我只不过为自己挣个活路。” 沈奚靖叹了口气,说:“我的总管可以跟着去吗?” “不可以,”谢燕其摇摇头,“太帝君说了,只叫你一人去。” 沈奚靖握紧手里的瓷瓶,沉默跟着谢燕其出了双璧宫宫门。 出宫门的时候,沈奚靖回头看了一眼,此刻天光大亮,他看得十分清楚,一道灰色的身影正匍匐在他双璧宫的宫墙之上,正对他做着手势。 沈奚靖知道这是穆琛派来保护他的侍卫,心里便安定下来,回过头来,昂首挺胸看着前路。 门外,是乌压压一片灰衣宫人。 大多年纪在二十多岁,从他们的衣服看,下三局的人偏多,柳华然掌管内宫将近四十年,不夸张的说,宫里一多半宫人都是他的人,他想请沈奚靖过去,沈奚靖就得过去,不能说一个不字。 如果他还是一个人,沈奚靖或许会抵抗一下,但如今他身上还有个小的,也只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他虽然不了解柳华然,但穆琛了解,他相信穆琛一定会有办法。 从双璧宫到慈寿宫不算太近,沈奚靖被重重宫人围着,只能看到其他宫所都紧紧关着宫门,整个宫道上此刻一个外人都没有,只有他们一行人沉默往慈寿宫行去。 一阵暖风拂过,带来阵阵桂花香味。 谢燕其突然道:“去年八月十五中秋宫宴,我做了一盏宫灯呈上,圣上十分喜欢,赐我心灵手巧四个字,那日桂花也是这样香。” 沈奚靖心里一沉,他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柳华然到底是怎样牵制谢燕其,让他为己所用。 当时他想不通谢燕其为何帮柳华然帮到那个地步,就算他们家是柳华然这一派的,说实话,他进了宫,也不用处处受柳华然牵制。 可是沈奚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谢燕其心里的真实想法。 他喜欢穆琛。 因为他喜欢穆琛,所以平时总是显得谦和有礼,所以甘愿帮柳华然除掉苏容清,当时在宫里,苏容清是位份最高的那一个,穆琛也显而易见偏向苏容清,在谢燕其心里,苏容清是最不该存在的那一个。 在双重压力之下,他选择投诚。 或许,当时柳华然给他描绘了一份美丽的未来,比如那些挡路的人都除掉之后,柳华然依然掌权,他可以让他做帝君,做睿帝穆琛唯一的元君。 这对于谢燕其来讲,是多么大的诱惑。 当沈奚靖想到这个可能之后,他心里益发沉了,如今的他,很明显,应该是谢燕其最不喜欢的人。 他比当初的苏容清更可恶,也更得穆琛喜欢,如果他是谢燕其,应该最恨的是自己这样的人。 沈奚靖紧紧攥住手里的瓷瓶,没有回答谢燕其的话。 谢燕其似乎也不在意他到底听见没有,说了一句,便不再说了。 一行三十多个人,竟安静地走到慈寿宫。 老远,沈奚靖就看到边楼南站在宫门前面,他早就收起脸上时时挂着的笑,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肃杀。 见沈奚靖老老实实跟着他们来了,边楼南也不觉奇怪,只说:“劳烦嘉侍君走这一趟,主子里面等候多时,请您跟小的来。” 沈奚靖没说话,绷着脸跟他往里走,离宫这么些时日,回来后他也从未踏进慈寿宫一步,如今再来,竟然是在这情况下。 他看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总觉得许多事情,都要从今日改变。 那些宫人都没有进来,只有谢燕其跟在沈奚靖身后,与他一起进了慈寿宫正殿。 正堂里,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 这座宫殿,此刻沉闷而又压抑,他仿佛是一只正在沉睡的怪兽,随时等待醒来,张开他布满利齿的血口。 边楼南领着他们两个往柳华然的卧房走去,沈奚靖觉得手心都是汗,但他却克制自己,不让自己露出哪怕一点点紧张的神色。 正殿里无比安静,只有他们三个的脚步声毫无规律地想着。 以前沈奚靖总说永安宫很安静,但说的也只有夜里,平时的时候,宫里总有许多人在忙忙碌碌,是安静不下来的。 可是今天,大白天里,却让沈奚靖觉得仿佛已经永夜。 边楼南走到卧室门口,他没通报,也没敲门,就这么直接推开了门。 柳华然正坐在他卧房的茶桌旁,不紧不慢沏着茶。 他手法很流畅,一看便知是大家出身,一壶银叶在他手里,仿佛变成最昂贵的金散。 边楼南把他们两个带进去,他自己则退出屋子,合上房门。 屋里的三个人一个坐着两个站着,谁都没说话。 直到柳华然把泡好的茶倒进两个茶碗里,才抬头对沈奚靖道:“怎么,做了侍君,都不知道给吾请安了?” 侍君两个字他咬得很重,沈奚靖面上还是淡淡,听了他这话,才微微行了礼:“给太帝君请安。” 柳华然冷声一声,指了指他旁边的那个位置,道:“行了,吾知你如今身份尊贵,坐吧。” 沈奚靖抬头看看他,只得走过去坐下:“谢太帝君赐坐。” 柳华然把他跟前的那碗茶推到沈奚靖面前,道:“你如今也只能喝这个,没有毒,你放心。” 他难道已经知道了?沈奚靖心中一凛,不动声色接过那碗茶,却没有喝。 “以前吾总觉得你乖巧听话,才让你做了皇上的宫侍,没想到,宫里这么多人,皇上单单喜欢你这一个,为了你,甚至把其他人都当摆设,”柳华然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扫谢燕其,见他面色越来越青,脸上泛起冷笑,继续道,“吾也没见你有多出众,燕其可比你强得多,可惜了,他们穆家的人都是情种,皇上更是其中典范。”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谢燕其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沈奚靖心中沉甸甸的,他这会儿已经明白,柳华然已经知道他有孩子,也知道穆琛要让他做帝君,但他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满朝文武都力推穆琛亲政的情况下,他还要把自己抓来,难道只为了这已经快要不属于他的权利吗? “既然知道我们穆家人都是情种,那父君大人,你可知先帝喜欢谁呢?”穆琛一把推开房门,大步而近。 谢燕其见他这么快便来了,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两三步跑到沈奚靖身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接便架在沈奚靖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穆琛看向谢燕其的目光,简直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95、 沈奚靖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从他的角度看,谢燕其抖得很厉害,他并不认为谢燕其是真的想要伤害他。 所以他还是坐在原处,一动都没有动,并且给了穆琛一个安心的眼神。 柳华然淡淡喝着茶,他仿佛没看到谢燕其的动作,只说:“皇上来得真快,看来没抓错人。” 穆琛见沈奚靖十分冷静,并没有不舒服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直直看向柳华然:“父君,朕如今还尊称你一声父君,已经是感念你对朕的扶照有佳这么多年,不要让大家都难做,您在宫里操劳一辈子,该休息了。” 沈奚靖离柳华然很近,穆琛话音落下,他能清晰看到柳华然的面容迅速狰狞起来。 柳华然猛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穆琛眼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一直都喜欢这么看着别人,那样显得他无比尊贵,显得他位高权重。 只听他大声道:“我该休息了?当你父皇与他数不清的宫侍们享乐的时候,宫里大大小小事情都是我在操办,当你还在读书的时候,那些成摞的奏折都是我在批复。我为你们穆家辛辛苦苦四十年,就换来你一句该休息了?穆琛,你摸着良心说,你对得起我养育你这么些年吗?” 听他这么说,穆琛冷笑一声,反驳道:“先帝为何如此,你会不知道?何况你是帝君,宫里的事情,本该就由你操办,后来朕做了皇帝,你可让朕看过一本奏折?这些年朕长大了,你迫于压力,才让朕接触政事,这哪一件不是你自己乐意的!?你说你为我穆家辛辛苦苦四十年,柳华然,你这些年到底是为了谁你心里清楚。这四十年的荣华富贵是白享了?从你做了帝君开始,整个大梁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享用着最好的膳食衣物,你有成群的宫人伺候,甚至你这慈寿宫,都比朕住的锦梁宫精致奢华,柳华然,难道这些,都合该白白给你?你让朕摸着良心?那你告诉朕,当年周父侍的毒到底是谁下的?苏容清到底是怎么死的?柳华然,你的良心呢?都只给了一个人吧。” 这是穆琛二十年来,第一次这样跟柳华然说话。 他一声比一声高,说到最后,几近声嘶力竭。 柳华然脸上满是震惊,因为他发现,今天穆琛面对他的时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羞涩腼腆的少年,他已经是身材修长结实的年轻人了。 错愕之间,柳华然张张嘴,竟然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因为这些年从来都未有人反驳他,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许多事情,他都早已经不能辩解了。 柳华然有些颓然,他往后倒退几步,有些无神地坐回凳上。 穆琛从袖中拿出几本奏折,“嘭”地一声扔到桌上,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柳华然面前,道:“父君大人,你要不要看看那些奏折,你看看那些曾经你的支持者,这个时候,上书要求什么?朕想你早就知道答案,所以放任这些折子扔在前政所,你不看,朕亲自带给你看。” 穆琛拿着最上面那本,打开就读:“先帝殡天已然十载有余,今圣上经天纬地,博学多识,仁慈宽厚,勤政爱民,应早早亲政,光我大梁正统,臣唯以死陈请陛下,愿陛下早日主持大局。天启十年八月二十八。颜至清、林子谦等。” 那本分明是文官重臣请穆琛亲政的奏折,穆琛一字一顿读完,便把那本奏折反过来直直推到柳华然面前:“父君大人,您请看看,这本折子上,到底有多少人,是你熟悉的?” 那奏折上密密麻麻写着十几个名字,柳华然匆匆扫过一眼,便知道举凡一二品重臣都已在上面签了名。 柳华然面色一片灰败,他一把扫开穆琛拿着奏折的手,指着穆琛道:“穆琛,你别逼人太甚,我让南宫泊亲自教导你,不是为了今日让你反咬我一口……” “那你是为了什么!?柳华然,别人不知道,这事,朕可知道的清清楚楚,你让南宫太傅做朕的老师,不过因为那人轻飘飘的一句话!”穆琛打断柳华然的说辞,冷声道。 柳华然指着穆琛的手颤抖起来,却说不出一句话。 沈奚靖和谢燕其似乎都被他们两个遗忘,他们两个一坐一站,虽然中间横着一把匕首,但他们两个却都很镇定。 谢燕其已经不抖了,沈奚靖知道,他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完全冷静下来。 “哈哈哈,”突然,柳华然大笑起来,他死死盯着穆琛,“穆琛,你是不是早就想着,能有这么一天,把我逼到绝境?但你没想到,我会先你一步动手吧?你难道不怕我下令杀了你未来的帝君和孩子吗?” 穆琛的目光随着他的话变了,他眼睛里最后一点温情都已经散去,只剩下无限的冰冷:“柳华然,如果你不拿奚靖威胁朕,朕或许会让你在宫里颐养天年,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他胁迫到慈寿宫,你已经消磨了朕对你所有的耐心。” 他说着,突然从怀里拿出三张纸来,那纸柳华然见过无数次,自然之道那是太医院的药单。 穆琛冷笑道:“你不知道吧,当年你下令毒杀朕父君的时候,有人偷出了这份珍贵的药单,景泰那年,宫里的所有都是你来掌控,下这三份的王太医正,也一直是你的专职御医,他在朕登基之前便告老还乡,朕派人查过,他出了宫便失去踪影,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当年唯一的证据被孙笑偷偷藏在身边十年,柳华然根本不可能知道,此时穆琛突然拿出来,打得柳华然猝不及防,这是沈奚靖第一次看柳华然大惊失色的样子。 但柳华然不愧坐在高位四十年,在短暂的惊诧之后,他马上冷静下来,回道:“王太医正做过什么,跟我可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是我指使的。” 穆琛把那三张药单仔细叠好,轻声说:“朕说是便是,金口玉言,朕说的话,无论事实怎样,只要朕说了,那便是真的,你以为,这些证据,对朕来说,还有用吗?” 这是沈奚靖认识穆琛以来,穆琛说过狠的一句话。 当年那个只会在柳华然训斥下一声不吭的少年,已经成为这个国家当之无愧的帝王,他定定看着柳华然,目光里满满都是轻蔑。 是的,他是皇帝,是大梁至高无上的主人,他想让谁死,谁便要死,他说柳华然毒杀了他父君,那么柳华然便就是弑君罪人。 柳华然看着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青年,突然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分外凄凉,仿佛诉说着许多的不甘和幽怨。 “穆塘如果还活着,看到他最不待见的儿子其实最像他,不知道会怎么想。”柳华然笑了好久,才哑着嗓子说。 穆琛冷冷看着他,淡淡道:“没用的少说几句,朕知道你要什么,你无非是想要朕亲政之后,不动你柳家。” 柳华然刚才大笑一场,脸都有些红了,沈奚靖看着,觉得他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到当年先帝万寿节时,沈奚靖初见柳华然的那种惊艳了。 穆琛一步一步,拿出一件又一件东西,逼得柳华然退无可退,他突然指着沈奚靖,对穆琛道:“你不要他们爷俩的命了!?穆琛,用他们两个的命,换我整个柳家如何?你不亏。” 是的,这话看起来疯狂,但实际上,柳华然说的是对的。 沈奚靖是未来的睿帝元君,他腹中的孩子是穆琛的皇长子,整个大梁,除了穆琛,就属他们两个最尊贵,用他们两个要挟穆琛,换取整个柳家存活下来,对穆琛来讲,真的不亏。 其实,说到底,穆琛从来都不想动柳家。 大梁历二百九十七年,世家一直是大梁的中流砥柱,柳家虽然出了柳华然,但柳长存却并没有做过十分过分的事情,这一点,无论是柳长存,还是穆琛,心里都很清楚。 在景泰之乱后大梁世家几近凋零,这个时候,穆琛不会再自砍手臂,把少数仅存下来的几个世家再打压下去一两个,那样得不偿失。 这个道理看似简单,但柳华然却当局者迷。 他坏事做多了,总怕遇到鬼。 正因为他心里清楚他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他知道他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能送柳家所有人到菜市口,所以,他才极度害怕穆琛对柳家动手,在这一年,穆琛亲政之前,他做了这么多事,无非是要保全柳家。 比如把一切罪过都往他自己身上揽,比如让谢燕其去把沈奚靖胁迫来慈寿宫。 以沈奚靖目前的身份,没有任何宫人敢做这件事,逼不得已,柳华然只得以谢家要挟谢燕其,逼迫他出手。在他意料之中,谢燕其也答应了。 柳华然已经穷途末路,想用自己一个人的命,换自己全家。 穆琛正是看清他这一点,才早早就埋下引线。 他看着柳华然,突然笑了,转头对谢燕其道:“谢燕其,今日表现甚好,放开侍君吧。” 谢燕其握着刀的手抖了抖,终于缓缓松开了沈奚靖。 沈奚靖诧异地回头看向谢燕其,他一直都没想到,原来谢燕其才是穆琛最后留的暗桩。他站起身,直接走到穆琛身后,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晰看到柳华然灰败的脸。 他已经被穆琛一连串的攻击逼到绝境,几乎处于崩溃边缘。 谢燕其收起刀,独自一人走到角落里,仿佛他根本不在这屋里。 柳华然瘫坐在榻上,他低声问:“从什么时候?” 没有人能想到,原来谢燕其是穆琛的人。 他的一连串表现都那么合情合理,仿佛他就是那个小心翼翼的柳华然的暗桩,从他进宫开始,到他偷了私印给柳华然,然后谢遥死了,明远死了,苏容清死了,这一连串的事件唯一的联系就是谢燕其,他作为穆琛的人,那一段时间的表现,就是完全听从柳华然的指令。 他给了柳华然一个错觉,告诉他谢燕其只是个爱着皇帝又得不到他的可怜人。 先帝有那么多宫侍,他宫里这种可怜人比比皆是,柳华然看得太多,自认他们这类人极好掌控,于是一步一步,被谢燕其骗了过去。 不得不说,谢燕其的演技何等强大,一直到刚才,沈奚靖都还以为,他真的是柳华然的人。 穆琛让沈奚靖坐到他身后,道:“从你派人联系谢家开始,父君大人,你千算万算,从来都没想过,谢家早就对朕投诚吧?当你联系谢则开始,你们之间的所有情况,朕了如指掌,如今宫里这个谢燕其,你以为,就真的是谢则的儿子吗?” 他这一句话,说得轻轻巧巧,却让柳华然如遭雷击。 他联系谢则是多久之前?是天启五年?还是天启六年?那个时候的穆琛,不过才十五六岁,便已然有那种城府,早早为自己埋下一枚暗桩。 柳华然低声笑起来,他输得不冤。 穆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柳华然突然抬头看着穆琛,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少年天子,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帝王了。 他问:“其实这一切你都胸有成竹,你如今做着一切,到底又是要什么?” 穆琛突然笑了,他从宽大的袖里拿出两份圣旨,那两份圣旨都已经写好了字,柳华然哆嗦着手,打开第一份。 那是一份修陵诏书。 穆琛想要在文帝长陵旁修建圣敬东陵,把他爹圣敬太帝君单独葬进去,然后等周荣轩百年之后,让他们合葬在长陵东陵里,西暮则留给南宫与冯栏等其他宫侍。 一般而言,帝君或者贵君会与皇帝一起合葬在帝陵之内,即使是继承大统的皇帝的亲生父君,只有太帝君封号,也会藏入帝陵。 穆琛做了皇帝,他爹就是太帝君,按照祖制,是要与文帝合葬于长陵之内的。 与皇帝合葬,说起来是多么大的荣耀。可穆琛反其道而行,却偏要把他爹迁出帝陵,藏入圣敬东陵,柳华然错愕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 他看着穆琛,道:“你这个做儿子的既然愿意,那我也没的说,人死了都是一了百了,等我死了,你随便把我扔到乱葬岗里,我也无所谓。” 穆琛盯着他,突然笑笑:“父君大人,儿子怎么会这般不孝,等您百年之后,自然要与先帝合葬,只你们两个人,永久同穴同眠。我想,先帝一定会很高兴的。” 柳华然脸色一白,猛地把那份奏折扔到一边,又拿起另一份看。 这一份,是晋封诏书。 这份诏书的字非常之多,柳华然匆匆看过前半部分,便跳过不看,只看最后那句落款。 帝京沈氏奚靖……着册封为帝君…… 柳华然看完这一份穆琛亲手所写的诏书,猛地抬头看向穆琛和沈奚靖。 “没想到我当年无意之举,到成全你们一对有情人。”柳华然说。 穆琛淡淡看着他道:“如果没有你当日之举,说不定今日朕都不会坐下来与你说这么些话。” 其实看到这两封诏书,柳华然就明白穆琛到底今日为何。 虽然他现在是太帝君,但是大梁流传二百多年的帝君印玺还在他手里,穆琛就是要他交出印玺。 那方印玺,在他手里四十年了。 他就算对文帝没有感情,但对那一方能掌控许多人的印玺,还多少有些感情。 穆琛今日这样逼迫他,无非就是要把他手里最后的依仗剥夺干净,没有那一方印玺,他便什么也不是了,空有太帝君名头,却无实权。 柳华然突然觉得松了口气,他看着穆琛,道:“皇上,我知你是说话算话之人,今日我答应交出印玺,你也给我一个保证,永远不动我柳家根基。” 穆琛想也没想,便道:“朕与你保证,在朕有生之年,永不剥夺柳家爵位。” “我信你。”得了他这一句话,柳华然便步履蹒跚走到里间,不多时,取出一个檀木方盒,他捧着这一方印,走到穆琛身边,却没有交给他,而是递给沈奚靖。 “以后,要好好用它。” 沈奚靖一愣,站起身,郑重接过那方印玺。 柳华然走回塌边,随意坐了下来,只不过半天功夫,他仿佛老了十岁不止,整个人看上去,再也没一丝精气。 穆琛拉着沈奚靖正要离开,突然想到什么,转过身问他:“父君,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南宫父侍,你为了他,进了宫得到先帝的喜爱,得到先帝唯一帝君的宝座?” 柳华然背对着他们,淡淡道:“如今还说这个有意义吗?” 沈奚靖注意到,穆琛刚才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柔和,用自称也是我,他知道穆琛不是个八卦的人,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这个疑问在我心里盘旋十年,看在我今天给你这么大的承诺,你告诉我吧。” 柳华然转过头,他没有看向穆琛,目光好似飘在不知名的地方,他只轻声说了三个字:“我爱他。” 下一刻,穆琛身上的气势全都变了,他对柳华然说:“我留你一条命,不是不想为我爹报仇,你并不在乎你的命,我要剥夺的,是你唯一在乎的事情。” 穆琛说完这一句,一道深紫色的身影从门外进来。 那是一直站在门外听了他们全部对话的南宫祈。 这一刻,柳华然的脸上,已经褪去了血色,留下的,是有满眼的惊恐与害怕。 穆琛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已经为他爹报了仇。 他拉着沈奚靖头也不回往外走,只听他们身后南宫祈道:“柳华然,你让我恶心,你破坏了我一生的幸福,夺去了我三个儿子,如今你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爱我?柳华然,我南宫祈上辈子造了多少孽,让你把我害成这样?” 天启十年八月三十,晨,天色还未大亮,文武百官正候在宣恩殿外,等待今日早朝。 今天是个十分特殊的日子,平时还会闲聊几句的大臣们今日没有一个讲话,他们都低着头,安静站在殿外。 初秋的太阳缓缓从宫墙上爬起来,宣恩殿的大门在沉闷的声响中打开。 大臣们抬起头,目光集中在殿中高高在上的那把龙椅。 在它后面,柳华然用以听政的御座已经撤了下去,如今这宣恩殿里,只有一把龙椅孤零零等待着主人的驾临。 大臣们只敢看那么一眼,便都低下头去,他们心里已经了然,那把御座,再也不会出现在龙椅后面。 不多时,唱名宫人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恭迎圣驾。”文武百官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齐声诵道。穆琛端坐到龙椅上,看着下面的群臣,道:“众爱卿平身。” 大臣们站起身,这才有人敢偷偷看向穆琛。 灿烂的阳光打在穆琛年轻英俊的脸上,宣示着大梁睿诚之治的开始。 天启十年九月初十,内宫喜报从一品侍君沈奚靖有孕,次日,睿帝穆琛下旨,升沈奚靖为正一品贵侍。 天启十年九月十一,太帝君柳华然以代帝奉孝为务,移居长陵扶灵寺。 同日,太侍人南宫祈与太侍人冯栏移居帝京西北灿华山承天寺,为百姓祈福。 南宫祈与柳华然,此生未再相见。 ——卷三·复相思·完—— 卷四:长相守 96、 随着太侍们离宫,原本人就不多的永安宫更显冷清,沈奚靖却比以前忙碌许多。 柳华然走了之后,宫里大部分事情,都需要他来定夺。 虽然帝君的圣旨还未下达,但宫里宫外许多人都已经十分清楚,等大皇子降生之后,沈奚靖这个帝君宝座,是坐定了的。 因此,九月中旬,穆琛下旨令沈奚靖搬至宝仁宫居住,所有朝臣,竟无一人反对。 更有甚者,已经上书恳请皇帝早日立贵侍君为元君,以安民心。 沈奚靖十分聪明,勤奋好学,宫里的事情在初开始的不适之后,已经能调配自如,在八月二十九柳华然派人胁迫沈奚靖之后,穆琛便把大部分宫里的老人放了出去,宫里本就宫侍不多,也无需那么多宫人都闲着,宫人所的魏总管与几位管事都很能干,沈奚靖实际上并不用管太多事情。 他只要给个意见,下面的人总能办的很好。 沈奚靖心里十分清楚,这中间魏总管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不是他,手下的这些总管管事们,恐怕不会这样听话。 在内宫之中,这个宫人所的总管是最为重要的,其余尚工局、尚林局、尚衣局与御膳房总管皆由他与锦梁宫总管一同调配,魏总管是宫里的老人,为人公正方和,一心忠于皇室,这也是柳华然一直用他的原因,到了现在,沈奚靖也依旧要用他。 进入九月之后,沈奚靖的肚子就慢慢大了起来,原本穆琛并不想让他现在就管宫里的事,趁着宋瑞和谢燕其还未离宫,在此期间使唤一下他们也无不可,但沈奚靖觉得事情并不难办,也无需他多加操心,况且将来等他们走了,他也一样要自己打理,还不如现在就直接接手快一些。 穆琛见他几日之后并无不适,便不再说什么。 虽然穆琛的旨意已经下了,但宝仁宫十年未曾有人居住,是需要好好整治修缮一番,才可搬入。 索性沈奚靖并不喜奢华,住处讲究实用简洁,如果不是宝仁宫本身就屋舍繁多,可能月余便会修缮完毕。 最近这些日子里,沈奚靖大多都住在锦梁宫里。 原本一开始沈奚靖还是住在双璧宫,他已经是正一品贵侍,按宫规穆琛可以在他住处就寝,所以每日穆琛都要过去陪他用晚膳,用完膳便在小花园里散散步,看看书,然后沈奚靖陪着穆琛看奏折。 可后来沈奚靖发现,因为双璧宫位置偏远,穆琛每日都要比在锦梁宫时早起两刻,才能准时上早朝,心里便有些心疼。 穆琛亲政之前便已经很忙,亲政之后更是鲜少有休闲娱乐,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看奏折。 大梁历二百九十七年,大多数帝君与皇帝都感情和睦,一起处理政事,这也是为何帝君家里不得有三品以上朝臣,作为亚帝,帝君要做到不偏不倚,已经十分难得。 但两个人工作总比一个人快,这也是大梁为何从一个小国变成如今天朝之势的原因。 沈奚靖家里一共也只剩下他一个人,就更不需要担心外族之事了。 穆琛对沈奚靖已经是竭尽所能的好了,所以在其他方面,沈奚靖也在用自己的绵薄之力,来回报穆琛。 比如许多无关紧要的奏折他都能帮着批复几句,再比如,他主动提议先搬到锦梁宫来居住。 当他说这个事情的时候,穆琛心里是相当高兴的。 他的锦梁宫比这个破双璧宫好太多了,当初委屈沈奚靖住这里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还得住这里,他心里就不太舒服,但两个人过日子,总不能各住各的,他十分了解沈奚靖的性格,断然不会说让他住过去的话,只是他没想到,沈奚靖先提了这个事情。 按照宫规,就算是帝君,也是不能住到锦梁宫里的。 但宫规是死的,人是活的,历代帝君都有与皇帝同吃同住的先例,比如明帝与名贤帝君、英帝与英慧帝君,皇帝与帝君两口子感情好一起住,大臣们一般是不会多言的,虽然如今沈奚靖还不是帝君,但看穆琛这架势,也差不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穆琛刚刚亲政,还未换人,但大家也都很谨慎,皇帝喜欢谁,那是皇帝自己的家事,傻子才会在这个时候上书什么于理不合的废话。 沈奚靖刚搬到锦梁宫的第一天,最兴奋的要数穆琛。 早在几天前他就让人给他的寝室里加了衣柜与案台,什么趁手的东西也都备了双份,书房里又加了一组书柜,里面放的都是沈奚靖喜欢看的书,甚至在后殿的西厢房里,穆琛已经开始为沈奚靖备一切符合帝君规格的衣物用品。 这些事情,他每做完一件,都要跟沈奚靖说道说道。 所以,当这天穆琛拉着沈奚靖参观他锦梁宫的新住处时,沈奚靖忍不住说:“阿琛,你这也太过兴师动众,将来我搬到宝仁宫,不还要再动一次,简单些便好。” 穆琛眼睛闪了闪,看了看沈奚靖微微挺着得肚子,道:“宝仁宫修好了,你也还住这里好不好,如今你可正是关键时候,我要是不跟着,心里总是不放心,再说,将来等孩子们多了,都住你那宝仁宫,我们住这里多清净。” 这倒是个理,宫里的皇子们在十岁之前都是跟父侍一起住的,等十岁之后才会搬到西外宫玉成宫,西外宫挨着前政所,方便皇子们跟着老师读书学习。 但这么早就开始操心小孩子们的事情,穆琛也想得太长远了些,沈奚靖觉得有些好笑,便说:“你啊,这小东西还没出来你就嫌弃他,那我们只生这一个好了,省的娃娃多了闹腾。” 如今沈奚靖与穆琛说话已经十分随意,许多话都说开之后,再也不用拘束这过日子,随着天气转凉,他也不像夏天那样烦躁怕热,吃得好睡得香,又总有穆琛陪伴在身边,人是胖了一圈,自然心情一日比一日好。 穆琛见沈奚靖一脸笑容,忙说:“那可不成,你不是最喜欢孩子,咱们一定要加倍努力,多给你家开枝散叶。” 沈奚靖瞪他一眼,道:“皇上说这话是打趣我,咱们就算生一百个,也得姓穆不是。” 他虽然说得轻轻巧巧,但穆琛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拉着他回了寝殿,搂着他坐到窗边的榻上,低声道:“奚靖,你跟我在一起,要委屈很多事,咱们的孩子,也确实只能姓穆,但再下一辈,我保证,一定会有人继承敬忠公的爵位,沈家就算只省你一个人,这香火便断不了,如何?” 沈奚靖自从敞开心扉与他在一起,答应与他白头偕老,答应与他一同治理天下,心中便已经放弃要找人继承沈家的这个想法,他没想到,穆琛一直为他记着这个事情。 “阿琛……”沈奚靖轻声道,却没说出别的话。 他知道,穆琛不需要他说感谢,穆琛这样做,只不过是想让他高兴,也让自己高兴。 似乎感受到爹爹心绪起伏,沈奚靖肚子里的小家伙翻了个身,猛地伸展了一下手脚。 “唔。”沈奚靖闷哼一声,随即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这还是孩子第一次给他点动静,沈奚靖立马拉住穆琛的手贴在他肚子上,高兴道:“阿琛,他动了,动了!” “真的?”穆琛也激动了,他弯下腰,双手贴在沈奚靖的肚子上,专注地等着宝宝再给他点反应,“宝宝,我是你父皇,快动动。“ 可是……宝宝似乎很不给面子,穆琛弯腰弯了许久,也没等到小家伙跟他打招呼,只能沮丧地松开手,搂着沈奚靖道:“哦,我伤心了,宝宝都不肯搭理我,怎么办?” 沈奚靖轻轻抚着肚子,笑道:“我们给宝宝起个小名吧,以后你每天这么叫他,他自然会给你反应的。” 穆琛眼睛一亮,道:“朕的大皇子,得起个好听点的小名,奚靖,你说叫什么好呢?” “这我也不知道,”沈奚靖笑着摇摇头,道,“我的名字是按祖辈排的,我爹生我之前就已经起好了,小名就叫小靖,这孩子是未来的大皇子,可不能瞎起。” 说到小名,穆琛其实也有。 “我爹刚生我的时候,宫里没人在意,先帝也很久之后才给让礼部给拟了几个名字,在这之前,我爹就给我起了个小名,一直到我长大了,私下里也还是那么叫我。” 这下,换沈奚靖好奇了,他问:“阿琛,你小名是什么?” 穆琛脸上一红,道:“我说了,你可不能笑话我。” 沈奚靖憋着笑,正色道:“我是那样人吗?皇上,你快说吧。” “我爹说以前他们村有个叫大毛的孩子身体特结实,他对我没什么期待,只要健健康康便好,便索性给我起了这么个小名。”穆琛道。 “大毛?”沈奚靖眼睛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试着叫他。 “恩,”穆琛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答,“是这个名字。” “大毛……哈哈哈哈,父君真是个妙人,哈哈哈哈!大毛!”这下沈奚靖可笑开了,他实在很难把穆琛高高在上的威严样子跟大毛这个名字结合在一起,笑得停不下来。 穆琛脸上露出“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无奈扶着他的腰,道:“唉你别笑了,小心点,别闹着咱们宝贝。” 沈奚靖倒在穆琛身上,都笑出了眼泪,好半天才停下来,等他喘匀气,才说:“这孩子是咱们家老大,不如就叫大宝吧。” “大宝吗?”穆琛一边念,一边抚摸着沈奚靖的肚子,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大皇子嘭地伸出他的小拳头,击在了穆琛手掌的位置。 只听沈奚靖“哎呦”一声,痛弯了腰:“这孩子,一直不声不响的,原来力气这么大。” 穆琛这会儿满脸喜色,一边帮他轻轻抚着肚子,一边道:“就叫大宝吧,你看,宝宝也喜欢这个名字。” 沈奚靖抬起头,见他似乎十分高兴,便应:“好,就叫大宝吧。” 97、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树上的叶子便落了满地,天启十年的冬天在一场大雪之后悄然而至。 十一月初时,沈奚靖已经有孕六月余,肚子已经挺了起来,他以前的衣服也都穿不得了,穆琛怕他冻着,非要让尚衣局赶制一批衣服出来,好让他每个月都能有合身的衣服穿。 说起来,除了身上多了一个肉球,行动都比较迟缓不便,沈奚靖也没觉有什么不舒服,他现在个子长高了些,整个人看上去圆圆的,依稀有些儿时的样子,原本穆琛就怎么看他怎么好,这会儿胖了,反而更喜欢些,直说以后也要维持这般样子,看着实在是健康精神。 沈奚靖没好气瞪他一眼,他总觉现在的样子非常看不得,也不知为何穆琛这样喜欢。 随着他身体越发沉重,穆琛对他的关怀体贴也越发明显起来。 沈奚靖现在十分嗜睡,早晨都要很迟才醒,每天穆琛上朝的时候,都轻手轻脚,直接到外殿梳洗更衣,等到沈奚靖醒来的时候,往往穆琛已经下朝,他会帮他洗漱更衣,然后亲自帮他梳个头发。 尔后沈奚靖用早膳,穆琛就在一旁陪着,细心记下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好让御厨随时更换菜单,早膳之后,沈奚靖要到宝仁宫处理宫里事,穆琛知道这个时候他不好跟着,便让蒋行水与张一哲好好伺候。 午膳两个人一起用过,穆琛会陪着沈奚靖念一会儿书,这时候多半是念给大宝听的,夫夫两个十分享受每日午后这段时间,气氛总是很好。 下午,穆琛一般是到练武场活动一下筋骨,然后去前政所处理朝政,而沈奚靖则会午歇,偶尔精神比较足,就去找宋瑞或者周荣轩串个门。 他有孕之后胖的很快,李明着实担心孩子太大不好生,便总让他多活动一下,所以,虽然已经贵为贵侍,去栖霞宫或朝辞阁时,也多半是步行。因为穆琛无法时时跟着他,总会十分担心,沈奚靖每次出门,他宫里上到总管,下到大宫人,都得跟在身边,一个都不能少。 他是皇帝,宫里他说了算,沈奚靖莫可奈何。 到了晚膳时候,沈奚靖就会回到锦梁宫,等穆琛回来开饭。 他不耐饿,穆琛十分清楚,总是早早归来,陪他说说前朝的事情,然后用晚膳。 等到晚膳之后,穆琛会陪着沈奚靖在御花园里散散步,他们有时候说一些民间趣事,有时候却不怎么说话,静静一起走着,也很舒心。 散步回来之后,两个人就回到寝殿,一起处理当天遗留下的奏折。 现在沈奚靖的帝君印玺还不可用,所以他都只朱批意见,然后盖穆琛玉玺。 他的字和穆琛的差很多,因为许多年未曾习字,所以做了宫侍之后着实苦练了许多时日,如今看上去也只算中规中矩,而穆琛的则更飞扬跋扈一些,朱批的字不一样,大臣们是一早就心里清楚的。 但沈奚靖在穆琛的教导下政治领悟十分出众,批复的奏折也大多言简意赅,所以也基本没人敢说他不好。 穆琛对他十分信任,他批的基本上都不会看,有不好批的折子,沈奚靖会跟他讲,两人共同协商,所以,穆琛每日工作也能很快完成,然后早早上床休息。 有孕的第四个月到第七个月,两个人还是可以有些房事的,虽然他们年轻气盛,但到底十分顾念孩子,因此同房次数并不太多,实在忍不住了,才会温存一番。 一日一日过下来,倒也跟寻常人家,没有什么不同。 穆琛自幼就期待这样生活,如今终于可以达成心愿,倒也觉得此生无憾。 十一月十三日,穆琛下了朝回来陪沈奚靖吃饭,便告诉他待会儿云秀山要进宫来看他。 十月时云秀山已经被穆琛下旨册立为康亲王世子正君,十月底行过大礼,拜了宗庙,那时候沈奚靖还出宫去看了他,知道他跟康亲王感情和睦,心里便安定不少。 他如今身体日沉,在内宫里串门穆琛都不甚放心,让他出宫就更不可能,所以,穆琛便让云秀山每月都进宫陪陪沈奚靖,好让他总是高高兴兴的。 可不,算算时候,也是到了云秀山进宫的日子了。 听说云秀山要来,沈奚靖十分高兴,比平时多喝了半碗汤,穆琛面上不说,心里却老大不高兴,总觉得在沈奚靖心里,他表哥比他重要得多。 不过这个节骨眼,他可不敢跟沈奚靖说他心里打翻了多少醋瓶子,否则又要惹沈奚靖生气,几天不给他好脸色。 往常云秀山来,穆琛一般不会陪在一边,一个是沈奚靖见到云秀山就懒得理他了,再一个,云秀山是个十分细心的人,穆琛自然放心让他陪着沈奚靖。 可是今日,穆琛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是稳稳坐在前殿里喝茶。 沈奚靖拿眼睛扫他好几眼,还不见他走,终于忍不住问:“阿琛,今日你不用去书房看折子?” 穆琛笑笑,伸手试了试他跟前那本茶得温度,道:“今日除了云正君,还有一位客人来看你,这位我没见过,跟着一起认识认识。” 话是这样说,但穆琛心里却是怕沈奚靖见了人太过激动,便留下来亲自盯着他。 沈奚靖猜不出来谁要进宫来看他,但看穆琛那神秘样子想必不会告诉他,于是撇了撇嘴,拿起一旁没看完的话本,读了起来。 一直到巳时正,外面宫人才报:“康亲王世子正君求见嘉贵君。” 沈奚靖看了一眼穆琛,扬声道:“宣。” 不多时,云秀山笑着走了进来,他现在起色好了很多,眉宇间也在无以前那样压抑与凝滞,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他进了正殿,有些意外看到穆琛也在座,于是先给二人行了礼,得了穆琛的准,才坐到沈奚靖边上,上下仔细打量他。 沈奚靖如今模样变了许多,最不耐别人这样看他,但云秀山却是他仅剩的亲人,自然怎么看都可以。 云秀山瞧了他一会儿,才说:“奚靖,你可是一日比一日精神,小家伙最近如何?” 有穆琛在,云秀山断然不敢直接摸沈奚靖的肚子,他如果不在,那就另说了。 沈奚靖拍了拍鼓起来的肚皮,笑道:“好着呢,表哥最近也胖了,想必康亲王府里伙食不错。” 说起穆珏来,云秀山脸上的笑便温柔许多,他和穆珏心结都已经解开,正待好好过日子,自然十分舒心:“你可别打趣表哥,诶呀,一进来看见你就忘了,小宇,把我带的东西拿进来。” 不多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宫人从外面进来,康亲王是皇帝的亲叔叔,最正宗的王爵,他王府里伺候主子的人自然都是宫里出去的宫人,眼下跟着云秀山的,就是早先宫人所里的得力宫人。 那个叫小宇的宫人十分利索,给穆琛与沈奚靖请了安,便直接捧着一个包裹站到云秀山身后,低头不再言语。 云秀山把他手里的包裹放到他和沈奚靖中间的桌上,一边解一边说:“你也知道表哥没什么本事,只会做些衣物,虽然将来小皇子什么都有,但我闲着也是闲着,给他做了些小衣服裤子,你放心,用的料都是皇上赏下来的贡品,你看看喜不喜欢。” 那包裹看着不小,云秀山打开,里面竟叠了一摞衣服,大多都是浅色的,看起来十分粉嫩可爱,云秀山在每件衣服的下摆都绣了简单的纹样,看起来十分别致,娃娃长得快,云秀山最小的只做了一件,周岁的多一些,虽然孩子衣服小,但看云秀山这做工,绝对十分耗时。 沈奚靖看着那一摞衣服,眼眶又红了,他有孕之后情绪很容易波动,云秀山这衣服一拿出来,他就想哭了。 “好啦奚靖,你要是哭了,皇上还得埋怨小的,回头好好收着,也算是我给小外甥的见面礼,他周岁的时候,我就不给了。”云秀山见沈奚靖要哭的样子,忙说两句逗他笑。 果然,沈奚靖听了,便收起了眼泪,回他:“那可不成,周岁的时候还得备礼,表哥可不能抠门。”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性格都很熟悉,于是打趣两句,两个人都很高兴。 穆琛见他们两个有说有笑,便安静坐在一边看书,一句话都不插。 不多时,外面又有宫人来报:“淮安褚家求见嘉贵君。” 淮安褚家?沈奚靖在短暂的茫然之后,马上便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云秀山的手,就想拉他往外面跑:“表哥,是谢二哥!是二哥!” 云秀山也愣住了,但是他却还记得压住沈奚靖的身体,让他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道:“真是谢二哥?之前世子跟我说,派人去上虞找他,没找到人。” 沈奚靖用力点头,这会儿谢书逸正在外面等着,他也不能把当初怎么遇见谢书逸那段曲折过程讲了,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穆琛讲话了:“宣。” 穆琛说完这句,有转头看沈奚靖,脸上十分严肃:“每次说你每次都不听,刚才不是又忘了。” 这次他确实是激动了,沈奚靖脸上一红,小声道:“我知道啦,下次一定注意。” 穆琛冷哼一声,倒没说什么,云秀山在一旁看他们两个互动,总觉得十分好笑,但他可注意着,绝对不会当着皇上的面笑出声来。 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进来,穆琛刚下了早朝回来,还未换衣服,虽然谢书逸没见过皇上,但他做布料生意,到底认得那身衣服,所以一进来,他虽然已经看到了沈奚靖和云秀山,却还是得先穆琛行礼,穆琛让他站起来后,他才激动地看向沈奚靖和云秀山。 自从天启元年阔别,他们兄弟三人已经十年未见,彼此的样子,已经跟小时候完全不同了。 沈奚靖记得,那时候谢书逸高高瘦瘦,跟麻杆一样,如今再看他,或许是在布坊里做多了粗活,倒显得十分高大结实,但他眉宇间,还是能依稀看出幼时样子,这也是为何沈奚靖当时能认出他来的原因。 他们三个对视良久,谁都没有讲话,直到谢书逸道:“小云,小五,看到你们都好好地,我心里真是高兴。” 说着,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突然痛哭出声。 时光交错了十余载光影,他们三个再次见面,彼此都想起了那一年艰难的往事。 沈奚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和云秀山一同哭了起来。 他们再见面,想起的不光是他们自己,还有许多再也见不到的人,已经早亡的徐海,还有消失不见的卫彦,他们如今是过得好,但是这十年来,每一个人都是咬着牙活过来,就像沈奚靖和云秀山在宫里卑躬屈膝辛苦劳作,就像谢书逸当年沿路乞讨,才好不容易到了淮安。 他们三个哭了好久,直到穆琛出声给谢书逸赐坐,他们三个才渐渐止住了泪水。 在沈奚靖和云秀山的追问下,谢书逸慢慢说了当年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他确实在上虞过不下去,地里种不出东西,还要受他人欺负,当时谢书逸心心念念想到就是十几年后给云秀山和沈奚靖一个富足温暖的家,于是他独自一个人离开上虞,想要到衢州去碰碰运气。 衢州是大梁最繁荣的郡府,谢书逸当时一点钱都没有,靠沿街乞讨到了衢州,可是他到了衢州,却发现像他这样的小乞丐,就算讨一份不要钱的学徒工,也基本不可能,于是他只能咬着牙,一面继续乞讨以维持生活,一面每日都上各各商行铺子里求工。 大抵他运气是真的好,被当时去衢州办事的褚家族长看中,带回家里做学徒。 在褚家的前几年,他每日起早贪黑,干最累的活,做最苦的工作,无论寒暑雨雪,也无论病痛折磨,总算是让所有染坊的师傅都对他赞不绝口。 说起来,他也确实对染布极有天赋,一直到天启六年,才被褚家族长收为关门弟子,他也是褚家族长唯一的弟子。 那时候,褚家族长让他答应永远不背叛褚家的誓言,把褚家最宝贵的梁染手艺产传给了他。 谢书逸世家出身,自然是说到做到,他既然发了誓,便永远不会背叛褚家,就算他只是作为褚家传承技艺的中间人,等褚家大少爷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要作为师父,再把这身手艺传给大少爷的孩子,他也一句怨言都没有。 如果不是褚家,他早就饿死在衢州,哪里还能等到云秀山和谢书逸出宫。 他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云秀山和沈奚靖都觉得不胜嘘唏。 谢书逸看着云秀山和沈奚靖穿的精致的衣服,心里倒也十分安定。 当初他从上虞回到淮安,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他用尽一切方法最快打理完褚家的事情,紧赶慢赶来到帝京时,已经是十一月余了。 他找到曹易泽的府邸,被奉为上宾,然后曹易泽告诉他了沈奚靖和云秀山如今的身份。 说实话,谢书逸不是不吃惊,当年他们几个在上虞吃不饱穿不暖,每日都在挣扎生活,谁又想到,十年之后的今天,云秀山已经是康亲王世子正君,而沈奚靖,却已经是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侍了,并且,他快要当爹了。 这一连串的事情,让谢书逸猝不及防,却也觉得十分高兴,他弟弟们,终于有了好的归宿,他早就听过穆琛南行的事情,只是当时他没想到,陪伴在皇帝身边的那位侍君,正是他的弟弟。 谢书逸看着他们两个,突然道:“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就安心了,这么多年,我总是悔恨,当年如果不是我太弱小,你们也不会进宫,现在看你们,连最小的小五都要当爹了,我真是高兴。” 他当年差点饿死在衢州,都没哭过,现在见着沈奚靖和云秀山,却止不住眼睛里的泪水。 苍天有眼,他们的父亲爹爹如果看到,也能瞑目了。 三个人十年没见,有许多话要说,一打开话匣便没完没了,终于,穆琛过来拉起沈奚靖,对另外两个人道:“好了,先用过午膳,再来叙话吧。” 叫他这么一说,沈奚靖顿时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叫,脸上一红,偷偷在穆琛手上捏了一把,道:“先去用膳吧,宫里的御厨手艺不错,二哥得好好尝尝。” 一家人和和气气用了午膳,到了下午,穆琛见沈奚靖情绪已经稳定,便不再打搅他们兄弟三人的会面,独自去了前政所。 他走了之后,谢书逸和云秀山才松了口气,不再那么拘束。 沈奚靖道:“皇上很和气,表哥,你又不是不熟悉他,怎么每次都那么害怕。” 云秀山看他一眼,道:“他只对你和气,你又不是没见过他早朝的样子。” 谢书逸看他们两个谈及穆琛,心里便有些担忧,道:“小五,今上贵为天子,将来宫里要是宫侍多些,你可不能委屈自己,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二哥就算不要这条命,也要带你出去。” 沈奚靖知道他满心都惦念他们这些弟弟,反正谢书逸也不是外人,便道:“二哥不用担心,实话与你说,如今宫里这些宫侍明年也都要离宫,皇上不喜人多,以后,也不会再开采选。” 听了沈奚靖的话,谢书逸一开始满面震惊,缓下之后,脸上又露出笑容来:“那就好,那就好,小云在康亲王府过得不错,我只要知道你也好好的,就总算放心了。” 做哥哥的,哪里有不关心幼弟的,尤其是他们当年那样状况下认了兄弟,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彼此之间的感情,也早胜过寻常兄弟。 人道患难见真情,这话是不假。 云秀山见谢书逸说起他们情况,便问他:“二哥,别光说我们,你身边,可有人了?” 这个问题,沈奚靖也是十分关心,谢书逸看他们两个都一脸期待看着自己,便苦笑道:“我一直惦记着接你们出宫,惦记着用心工作多赚些钱,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事情,见你们两个都好,我回去也得找个伴过日子了。” 沈奚靖马上道:“二哥,你要一直待在褚家吗?之前皇上有说过,想要给咱们发还爵位田宅,那时候,你便还是平远公,回来帝京生活,咱们兄弟三个,也能时常见面。” 他说的事情,谢书逸显然从未曾想到,等他说完,整个人都愣住了,过了好久,谢书逸才叹了口气:“有这爵位,住着偌大的宅子,又有什么用?我十来年未读书,要说染布我是一把好手,做官就算了,空有爵位名头,还不是叫人看笑话,再说,没有褚家,我早就死了,我既然答应留在褚家,就不会离开,如今我也只上京来看看你们,见你们过得好,过几日便回去了,家里事多,我都要操心,不能离开太久。” 云秀山和沈奚靖听他这么说,都沉默了,他们兄弟三个十年未见,未曾想马上又要分开,虽然淮安离帝京并不遥远,但一来一回,也得月余,将来再见面,只怕有些难了。 谢书逸见他们两个脸上都十分不舍,便笑道:“京里也有褚家的布庄,我年年都会过来,总会见着的。” 这倒也是还行,虽然不在一处,但知道他家在哪里,知道他过得很好,那便够了。 三个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下午的话,晚膳前谢书逸便要走了,云秀山有些难过,便说:“二哥,回去寻个好人家的公子,有了喜事,千万记得给京里派个消息,奚靖虽然去不得,但我可以。” 谢书逸眼里满是泪光,点点头,道:“好。” 他不过在京里待了五日,进宫看了沈奚靖两次,又去了康亲王府见了世子,才依依不舍离开帝京。 再见时,已经是来年盛夏。 98、 日子逐渐冷了起来,年节之后,沈奚靖便鲜少出门。 如今已经是二月中旬,再有几天,他的长子便要出生了。 去岁这个时候,他才刚刚给穆琛做宫侍,虽不说每日惶恐不安,但在他心里,到底不是十分欢喜。 沈奚靖靠坐在锦梁宫寝殿的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肚子,宫里很安静,他半合着眼,似乎要睡着的样子。 但他脑子却很清醒,最近这段日子,他总想起从前的事情。 忽然间,沈奚靖感到下腹一阵疼痛,恐怕这几天,育道也能开了。 大梁人生孩子,是要在产前几日,腹部肚脐靠下位置裂开四指宽的育道,等时机成熟,孩子便会从这里出来,孩子诞生之后,那育道也会在一个月内慢慢合拢,最终完全看不出来。 这大概是朱玉丸最神奇的功效了。 沈奚靖以前从未见过旁人育道是什么样子,如今他下腹时时胀痛,恐怕要先看看自己的了。 穆琛进来的时候,就看他正皱着眉头,伸手在下腹部来回摸着。 “怎么了?”穆琛一惊,马上过去扶起他,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你要是不舒服,就叫宫人们进来,赶紧招呼太医。” 沈奚靖摇摇头,他肚子这会儿正痛,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抓住穆琛的手往他下腹探:“阿琛,帮我看看,育道是不是开了。” 这是沈奚靖第一次生孩子,开育道的过程不仅十分痛苦,而且还很漫长。 谁在肚子上裂开一个口子,都不会好受。 穆琛突然害怕起来,前几天沈奚靖总是不太舒服,他们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今天看沈奚靖痛的脸色发白,他还是觉得分外心疼。 这会儿正是寒冬,但是锦梁宫里的地龙烧得很旺,沈奚靖只简单穿了内衫和外衫,方便他活动,穆琛很快就解开沈奚靖下摆的扣子,掀起外袍往他肚子上摸去。 入手一片滚烫。 李明早就给他讲过,一旦沈奚靖觉得非常疼痛,肚子上的温度也高于体温,那么恐怕育道就要开了。 穆琛颤抖着手,往沈奚靖下腹部摸去,却摸到一手的湿滑。 他拿出手一看,见满手都是鲜红的血。 沈奚靖的育道在慢慢成形。 为了保护孩子不过早出来,育道一般只在腹部形成断断续续的裂口,到生的那日才会全部打开,让孩子能顺利诞下。 头一次做爹的人都会十分痛苦,沈奚靖多能忍耐的一个人,这会儿都已经痛得呻吟。 育道裂开的时间十分漫长,但旁人却无计可施,这个过程中不能用药,穆琛曾经问过李明,只说结束之后用热手巾给沈奚靖清理干净身体,然后让他尽量不要活动。 穆琛一边安抚着疼到极致的沈奚靖,一边把他抱到床上。 他的脸色,甚至比沈奚靖还难看。 这会儿功夫,沈奚靖的外袍也被鲜血染红,实际上,大梁的人生子,开育道的过程比生更痛苦,等这一日熬过了,生的时候就快得多了。 为了怕沈奚靖冻着,穆琛叫蒋行水进来给加了一个炭盆,又让拿了手炉放到床上。 等一切都做好后,穆琛才回到床边,帮他脱去已经染血的外衣。 沈奚靖满脸都是汗,一双手用力抓着身下的锦被,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去按育道的开口。 那是十分危险的,一旦育道未开,他的手伸进去刺激孩子引起早产,那么必须用剪子剪开未开的部分,穆琛曾经让李明给他反复讲过这时候的反应,但看沈奚靖这样痛苦,穆琛也有些慌神。 当他终于帮沈奚靖脱掉外袍,又把染血的内衫也敞开,沈奚靖高高隆起的腹部便清晰呈现在他眼前。 穆琛颤抖着手,用床边干净的棉布浸到热水里,探过头去看沈奚靖的下腹部。 那里,有一道细微的裂缝,鲜红的血从裂缝里往外流,看起来十分可怖。 “马上就好了奚靖,快好了。”屋里这样暖,但穆琛却觉得自己手脚冰冷,他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沈奚靖的育道处,换来沈奚靖低低的痛哼声。 “这样会不会好些?奚靖,别咬嘴唇。”穆琛把一直坐在沈奚靖身旁,握住沈奚靖的手,不停跟他说话。 这个时间似乎持续了很久,终于当穆琛换到第三块棉布的时候,沈奚靖的呻吟声才渐渐消了下去,穆琛这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冷汗,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打湿,沉沉贴在身上。 宫人们都没有进来,太医也只敢守在门口。 穆琛知道,这个时候,沈奚靖是不愿意让旁人看到的,他能为沈奚靖做的,就是一直陪在他身边,一直跟他说话,让他不去想身体上的疼痛。 “好点了吗奚靖?已经不流血了,我帮你擦擦身上的汗好不好?”穆琛声音很轻,很柔和,唯有对沈奚靖,他才会这样讲话。 这个时候,沈奚靖觉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终于缓了下来,他松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穆琛满脸汗水的样子闯进他的眼帘,沈奚靖想跟他笑笑,却没什么力气:“……琛。” 沈奚靖费力张张嘴,只叫了穆琛的名讳。 穆琛觉得自己眼睛里比他脸上的水汽还多,他赶紧答应一声,又换了一块干净的棉布,轻轻帮沈奚靖敷在育道上,然后开始给他擦拭身体上的汗水。 他动作是很轻的,但很认真,给沈奚靖清理干净身体之后,马上拿出宫人早就备在一旁的内衫,帮沈奚靖换上,虽然屋里暖和,但他还是怕沈奚靖冻着。 育道已经不流血了,穆琛拿开棉布,看那道红红的缝隙似乎已经合上,才彻底松了口气。 “好了奚靖,最疼这一遭过去了,还难受吗?”穆琛把沈奚靖额上的头发扶开,探过头去亲了亲沈奚靖已经没有血色的嘴唇。 沈奚靖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第一次开育道的过程有些漫长,而且痛极,但只要这一遭过去之后,一直到生产前都不会再难受。 只不过他也不能总是站着坐着,还是多躺着比较好。 穆琛抱着他躺到床里面干净的锦被上,把外面已经染了血的锦被换掉,又把他抱到外面,沈奚靖这会儿整个人都被他打理的干干净净,肚子上也不再剧烈的疼痛,终于觉得缓了过来。 “我好些了。”沈奚靖低声道。 穆琛又去亲了亲他的嘴唇,帮他盖上被子,说:“我去叫人收拾一下,奚靖晚上想吃什么?” 沈奚靖歪着头想了想,说:“我想吃红烧肉。” 说真的,他刚才流了血,是得好好补一补。 “好,我保证今天都是你爱吃的。”穆琛这才笑开脸,帮他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拉拢床幔,才叫宫人进来收拾。 蒋行水和方安岑轻手轻脚走了进来,麻利地收拾好屋里的脏乱,蒋行水又凑到床边,轻声道:“主子,皇上给您看晚膳单子去了,您是想睡会儿,还是看看书?” 沈奚靖肚子还有些痛,要睡也睡不着,索性道:“看书吧,把床幔拉开,里面怪暗的。” 蒋行水得令,缓缓拉开床幔,拿了好几个软垫子塞在沈奚靖身下,把他慢慢扶了起来。 他把刚才沈奚靖没看完的那本书又拿回来,这会儿天还很亮,沈奚靖便靠坐在床边,看起了书。 蒋行水伺候他一贯细心,搬来一个小方几放在床边,不一会儿功夫,又端了一壶参茶和一碟点心。 “主子,要是饿了就少吃一些垫垫独自,要晚膳了,皇上嘱咐过,不让您吃太多,小的就在门口,随时可叫我。”蒋行水说完,便退了出去,合上房门。 一般沈奚靖和穆琛在屋里时,是不叫他们跟在一旁的,蒋行水他们几个就轮流守在门口,一有动静就能听到。 不多时,穆琛换了身衣服进屋来,见沈奚靖精神还不错,靠在那里看书,走过去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道:“晚膳安排好了,待会儿再吃吧。” 他们平时并不这样黏糊,只不过刚才沈奚靖的样子着实吓着了穆琛,他一看见他,就总想亲亲他,好让自己知道他还好好的。 沈奚靖这会儿已经安定下来,笑笑道:“没事,你不用这样担心。” “哪能不担心,”穆琛说着,叹了口气,“如果早知道这样痛苦,真宁愿是我来生这孩子。” 这话是实在不应该穆琛说的,沈奚靖笑笑,没说什么。 第二日,穆琛下旨休三日早朝,一直陪伴在沈奚靖身边。 天启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是个大大的晴天。 虽然是冬日,但外面阳光却分外灿烂。 沈奚靖早早醒来,难得见穆琛睡在一边,便伸手去碰他安静的睡脸。 穆琛睡着的时候,平素冷硬的表情都放松下来,也不过是个刚束冠的青年。 平时这个时候,穆琛是早就坐在宣恩殿听政了,所以沈奚靖一碰他,他就醒了。 穆琛睁开眼,冲沈奚靖笑笑,道:“早。” 沈奚靖也笑,正想说个早字,却不料肚子猛地疼痛起来,他闷哼一身,痛得脸都皱到一起。 穆琛一惊,坐了起来,一边手忙脚乱穿衣服,一边道:“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啊,外面谁在,叫李明!把他们都给我叫来!” 沈奚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慌张,说话声音都走调了,他想叫穆琛冷静一下,但下腹部持续的疼痛却扰乱了他的神智。 穆琛歪七扭八套上衣服,一个纵身从床上跳了下去,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外面,是方安岑和李暮春惊慌的脸。 他们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这个时候,张一哲匆匆忙忙从殿外进来,一走进便吩咐:“皇上,行水已经去请太医正们了,马上便能过来。” 他对穆琛说完这个,又扭头吩咐:“安岑去厨房备水,暮春把早就准备好的衣物被子都取出来,动作快些,别傻站着。” 张一哲是宝仁宫的总管,他们这些人是都使唤的动的。 穆琛见他来了,才松口气,一把把他拉进屋:“当初把你派去学诞育之法,还真没白费。” 张一哲没多废话,直接过去看沈奚靖的情况,见沈奚靖脸色并不是特别难看,还睁着眼睛看他们,便道:“主子是一阵一阵难受,还是十分剧烈的疼痛?” 沈奚靖见他来,也松了口气,小声道:“一阵、阵的。” 穆琛站坐到床沿,拉着沈奚靖的手,对张一哲道:“他刚刚开始痛,如何?” 张一哲走到一边仔细洗手,道:“回皇上话,君上刚刚开始阵痛,约莫要持续两个时辰,小殿下才会出来,现在这个时候,得挨一挨。” 这个情况,穆琛是早就知道的,可心里还是十分难受,他皱着眉头问:“有法子让奚靖少痛些吗,前些天他疼得十分厉害。” “今日会比开育道那日轻松不少,这几日君上都吃得好睡得好,有力气,等熬过了时候,小殿下应该会很顺利。待会儿李明来了,让他也仔细看看。” 张一哲说着,用李暮春备好的干净棉布擦干净手,走到床边,轻声道:“皇上,君上,小的斗胆,检查一下君上的育道。” 穆琛看他一眼,起身帮沈奚靖松开内衫衣带,露出穆琛圆圆滚滚的肚子。 张一哲弯下腰,仔细看了看沈奚靖腹上那道缝隙,松了口气道:“皇上不用担心,君上的育道比较长,应该很好生,君上,要是精神足,可以看看书,很快就过去了。” 沈奚靖点点头,让穆琛扶他起来,整个人靠坐在穆琛怀里。 “我好些了。”沈奚靖说着,拍了拍穆琛冰凉的手。 虽然只要过了开育道那一关,大梁人生产时几乎不会出事,但穆琛还是觉得心跳很快。 他害怕,害怕这个人离开他,害怕他留下他孤单一个人。 穆琛紧紧抱着他,张一哲备好参茶和点心,又出去让人上早膳,说话的功夫,李明就到了。 跟在他身后,还有四个太医正,都十分紧张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穆琛听到动静,道:“李明进来。” 张一哲让开身,让李明进了屋子,李明脸上都是汗,虽然为了沈奚靖生产的事情他们早就等在锦梁宫哪里都没去,但几步路的功夫,还是跑得十分剧烈。 他一进来,深深吸了口气,走到床边给沈奚靖请脉。 不多时,李明才道:“皇上,君上脉象十分稳定,待会儿早膳上了,让君上多吃一些,有了力气,小殿下下来得快。” 虽然沈奚靖身上还是隐隐作痛,但他刚醒来,确实饿了。 今日的早膳十分丰盛,沈奚靖几乎每一样都吃了一些,他吃得很慢,几乎忘记肚子上的疼痛,李明和张一哲在旁边看了觉得好笑,但又不敢笑,只得板着脸忍住。 这位君上,还真是十分与众不同。 沈奚靖情况一直很稳定,一直到巳时正,他突然觉得育道那处疼痛的厉害,用力抓了一把穆琛的手。 穆琛一个激灵,张口叫道:“张一哲。” 张一哲两三步跑到床边,掀起沈奚靖的衣摆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只听到沈奚靖闷哼出声。 “君上,忍一忍,快了,我去叫李太医进来看看。” 李明一直等在门外,张一哲出来叫他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正想进去。 这一次,李明把脉份十分迅速,只消片刻便道:“赶紧准备,是要生了。” 他这一句话出来,沈奚靖只觉得下腹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低声叫了出来:“啊!” 张一哲似乎对这情况非常熟练,他直接把李明赶到外面,又招呼蒋行水和李暮春端着热水进来,也顾不得尊卑有序,直接对穆琛道:“皇上,您扶好君上,别让他伤到自己。” 穆琛把沈奚靖扶了起来,他整个人跪坐在沈奚靖身后,双手穿过沈奚靖的腋下,稳稳让沈奚靖跪坐起来。 因为姿势的变化孩子往下沉了沉,益发压迫育道那条刚开的缝隙,沈奚靖脸上一阵苍白,十分痛苦地叫出声音。 这得有多痛苦,才能让沈奚靖都扛不住。 穆琛几乎想要哭出来,看着张一哲手上的棉布一块红了换另一块,觉得那红色简直要扎伤他的眼睛。 一下子,屋里就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沈奚靖痛的几乎要跪不住,如果不是穆琛牢牢抱着他,他几乎都要倒在床上。 张一哲伸手在沈奚靖下腹部摸了摸,感到育道已经全开,便对沈奚靖说:“主子,你听我说的,我叫你吸气你就吸气,叫你用力你就用力,很快便好了,坚持住。” 沈奚靖睁开模糊的双眼,轻轻点点头。 “吸口气。”张一哲双手都等在沈奚靖肚子下面,见沈奚靖果然照做,等了一会儿,便突然大声说,“用力!” 沈奚靖几乎喊出声:“啊!”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坠痛在他下腹徘徊不去,但他知道孩子就要出来,于是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往下用力。 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沈奚靖的神经,他连着两次用力之后,几乎瘫坐在穆琛怀里。 “奚靖,就快好了,奚靖,我们的孩子要出来了。”穆琛扶着沈奚靖的双手都已经变成惨白色,但他却始终没有松开手。 张一哲低下头一看,见育道缝隙处已经有个黑黑的影子。 便道:“主子,我看到小殿下的头了,您吸口气,他马上便要出来了。” 沈奚靖勉强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圆滚滚的肚皮,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喊一声:“啊!!” 随着他的用力,孩子从他肚皮上的缝隙挤了出去,张一哲一把接过满身血污的小皇子,交给一旁的李暮春,沈奚靖觉得许多东西从他身体里迅速流了出去,他睁着迷蒙的眼睛看了一眼被抱到一旁的孩子,便彻底沉入黑暗之中。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他只觉得肚子上一阵隐隐的疼痛,他缓缓睁开眼睛,低头一看,阻碍他视线好几个月的大肚子不见了,只有平坦的锦被压在他身上。 他身上现在十分干爽,屋里也没有血腥味了,沈奚靖终于松了口气,孩子总算生了下来。 “唔。”沈奚靖低吟出声,他想叫人过来,但喉咙还很干,说不出话。 一把低哑的声音从床外响起:“奚靖,你醒了?如何?” 穆琛拉开床幔,柔和的日光宣泄进来,沈奚靖眯起眼睛,看到穆琛脸上都是青的胡茬,眼下也有黑影,心里顿时觉得十分柔软。 穆琛见他张张嘴却没说话,便捧过温热的参茶喂他喝了几口,才道:“你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要不是李明坚持说你无碍,我真想揍他一顿。” “阿琛没有休息?”沈奚靖缓缓说。 穆琛摇摇头,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你未醒来,我也睡不着。” 沈奚靖笑笑,道:“大宝呢?” 经他一提醒,穆琛拍了拍额头,走到床边的摇篮处抱起一个小小的襁褓。 那襁褓用深紫色的锦缎包着,穆琛抱得小心翼翼,沈奚靖看了,就忍不住想要露出笑容。 穆琛把大宝抱到床边,给沈奚靖看看。 孩子已经没有昨天皱皱巴巴的样子了,继承了两位父亲的优点,长得十分圆滚可爱。 这会儿刚吃完乳果汁,正睡得香甜。 沈奚靖挣扎着坐起身,他背后靠在床围上,伸手接过孩子。 似乎感受到爹爹亲切的气息,宝宝哼唧一声,却没有醒。 沈奚靖小心抱着他,几乎要泪盈于睫。 这是他的宝宝,他和穆琛血脉相连的孩子。 穆琛眼睛里满是深情,他坐到沈奚靖身后,把他跟孩子都拢进怀里。 “奚靖,”穆琛叫他,右手不知道从那里摸出一枚玉佩,在沈奚靖眼前晃了晃,“这玉佩我找了一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收好,可不能再丢。” 那玉佩沈奚靖熟悉无比,他自小一直戴在身上的,他祖父亲自选给他的双鲤玉佩。 这枚玉佩他丢了十年,没想到,穆琛却还记得,找寻一年,终于为他找到。 沈奚靖心里一阵感动,他说不出话来,只紧紧盯着穆琛看。 穆琛把玉佩塞进沈奚靖手中,低声道:“景泰元年那些事情,都已经无法挽回,我们失去亲人,失去曾经的一切,但是奚靖,我可以尽我所能,把你当初拥有的一切都还给你,将来,我还要给你最富饶的大梁,奚靖,做我的帝君吧。” 沈奚靖再也控制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他握紧手里那枚玉佩,道:“好。” 99、 天启十一年二月二十六,左相颜至清、右相林子谦、护国将军曹侯、钦天监国师芒苏联名上书,请圣上立贵君沈奚靖为帝君。帝并未批复。 天启十一年二月二十七,六部尚书联名上书,陈请陛下理贵君沈奚靖为帝君。帝仍未批复 天启十一年二月二十八,太帝君柳华然从扶灵寺特地发来懿旨,推沈奚靖为帝君。 这样三番五次陈请之后,四月初二,穆琛亲赴钦天监问卜,卦象大吉。 天启十一年四月初三,睿帝穆琛下旨,立贵侍君沈奚靖为帝君,赐号睿嘉。 只有皇帝在位时赐予帝君的封号,才可以并帝号之字,穆琛此举,实表帝心。 天启十一年四月初四,钦天监国师芒苏亲自摇卦问卜,为立君大典,定下四月二十四这个日子。 这一段期间,沈奚靖一直都在锦梁宫里安心休养。 他这一年来被穆琛养得十分健康,身体恢复的速度很快,到四月中旬时,育道已经完全闭合,看不出半点痕迹。 而皇长子也一直住在锦梁宫寝殿,穆琛怕孩子起夜吵到沈奚靖休息,也只有在夜里,大皇子才会睡到寝殿外室,由宫人们照看。 等到了四月二十四这一天,沈奚靖身体已经大好,早起起来沐浴更衣时,也十分精神。 同他一样,穆琛也要早早起来,沐浴更衣,换上最隆重的冕服,以开宗庙,在他的名字旁,加上沈奚靖的名字。 今日沈奚靖穿的这身冕服,正是之前在淮安宋家,穆琛为他亲自定的那套黑色淮安缎彩绣九龙盘云大礼服,也是这世间唯一的一套黑色淮安缎大衫。 当沈奚靖穿上这身华丽的衣服,站在镜子前时,几乎无法相信镜中那个高贵严肃的青年,就是自己。 他正发着呆,穆琛突然从他身后抱住他。 他们两个都穿着黑色的冕服,那深深的颜色交叠在一起,仿佛只有一个人立在这里。 这一日,算是他们的大婚。 整个永安宫里张灯结彩,挂着红红的彩绸,就是为了沈奚靖的立君大典。 穆琛抱着他,他们两个在镜中看着彼此,眼中都是同样的深情。 “虽然不能在朝臣面前说这话,但奚靖,我想告诉你,我爱你。”穆琛在他耳边低声说。 沈奚靖觉得身体里涌上难以言喻的喜悦,他认真看着穆琛的双眼,答一句:“我也爱你。” 说完,两个人脸上都露出笑容,他们静立在屋里许久,才相携出宫。 立君大典繁复而又漫长,先要祭天,再要祭祖,之后沈奚靖会等在宣恩门处,听唱名宫人在宣恩殿前唱诵册封诏书。 那封诏书,是穆琛亲手所写,前篇歌颂沈奚靖德行的部分十分冗长,唱名宫人把这份沉甸甸的诏书拿在手里,都觉得一时半会儿念不完。 吉时一到,唱名宫人便站在宣恩殿高高的殿门之外,开始唱诵那份有史以来最长的册封诏书。 他声音很大,很清亮,整个宣恩殿前跪着的文武百官,都能一字不漏听清全部内容。 随着他声音的起落,沈奚靖开始慢慢往宣恩殿前走去。 他头上只团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等待待会儿穆琛亲自给他束上君冠。 阳光下,他身上那件独一无二的黑色淮安缎闪着动人的光辉。 等到他终于走到穆琛面前,那份冗长的,歌颂他歌颂了个没完的诏书还只念了开头。 于是,穆琛和沈奚靖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沉默看着彼此。 今日宣恩殿里里外外,明明有很多人在,但在唱名宫人的声音里,沈奚靖和穆琛却觉得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彼此。 这一瞬间,许多片段在他们两人眼前闪过。 那一年文帝寿宴,穆琛初见正找双鲤玉佩的沈奚靖。 那一年锦梁宫中,沈奚靖初识年少英俊的帝王穆琛。 那时候的他们,不是年少无知,就是天差地别,谁都不会想到,十年后的今天,他们穿着一样的黑色大衫,携手站在高高的宣恩殿上,接受百官朝拜。 终于,唱名宫人唱完那卷长长的诏书。 穆琛看着沈奚靖,拿起放在一旁的金灿灿的九龙盘云君冠。 沈奚靖冲他笑笑,跪在了穆琛面前。 穆琛觉得自己的手很抖,他尽力克制自己,帮沈奚靖稳稳戴上那顶象征绝对身份的君冠。 少顷,穆琛弯下腰,亲自把沈奚靖扶了起来。 沈奚靖转过身,和穆琛一样,站在高高的御座之前,俯视下面的文武百官。 穆琛拉着沈奚靖的手,把藏在他心里许久的话,对着在场的文武百官,大声说了出来。 “帝京沈氏奚靖,秉性谦和,克尽恭顺,贤雅端和,着册封为帝君,为天下之表率,以奉宗庙,以兴宗室,明法伸德,特赐号睿嘉,以伴君临天下。” …… 《大梁志·睿诚之治卷·睿帝本纪》记载,睿帝穆琛十岁登基,初十年由其父君圣宪帝君柳华然听政,天启十年八月三十,柳华然还政与睿帝,天启十一年二月,睿帝长子诞生,是为诚帝,天启十一年四月初三,睿帝立长子生父贵侍沈奚靖为帝君,同日,册封号为睿嘉。 天启十三年五月,睿帝改革翰林院,废两月官学制。七月,睿帝赐还景泰之乱遗孤里仅存的八人原有田宅爵位。八月,上虞乌那族叛乱,睿帝携帝君亲赴平反,历时两月余,天启十三年十一月,乌那族败于上虞城关,族长耶加降服大梁,睿帝划上虞西北荒地为乌那属地,同月下令开挖罗虞运河。 罗虞运河源起沙罗河广湖段,路经淮安、裴州、凉川、万溪、洛郡然后拐道上虞,从上虞东北绕城而过,后经大梁临海郡汇入静海。 这条运河自天启十四年开挖,一直持续到天启二十五年才全部完工,历时十一年,从天启二十五年之后,整个由南自北的商路水道都被打通,沙罗河自此未再发生水患,大梁在睿帝的治理下达到顶峰。 天启三十五年八月三十,睿帝退位于二十五岁的皇太子穆绎,携睿嘉帝君游历天下。 而诚帝穆绎是怎样延续睿帝的勤政爱民,就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中宗睿帝能在景泰之乱后国力迅速衰落的情况下力挽狂澜,把大梁带至鼎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帝君沈奚靖一同理政。 《大梁志·睿诚之治卷·睿嘉帝君传》记载,睿嘉帝君沈奚靖出身帝京敬忠公沈氏,自幼聪慧好学,然景泰之乱,废帝琰灭沈氏一门,唯有君上因年幼流放上虞,君上自幼饱经苦难,却坚忍不拔,于天启元年扩选入宫,先后服侍于睿帝锦梁宫,周太侍人宁祥宫与圣宪帝君慈寿宫,天启十年,圣宪帝君感起聪慧德贤,特赐与睿帝为淑人,天启十年六月,沙罗水患,睿帝穆琛亲赴治理,已经封为从一品侍人的睿嘉帝君一直陪同左右,后开通罗虞运河,也是在此期间,睿嘉帝君考虑沙罗河现状,而提出的构想。 天启十年九月初,睿帝亲政,睿嘉帝君有孕,天启十一年二月,睿嘉帝君于锦梁宫诞下大皇子穆绎,天启十一年四月初三,睿帝下旨,册封沈奚靖为睿嘉帝君。 自此,开始睿帝一朝两帝同治之景。 天启十三年八月,君上陪同睿帝亲赴上虞叛乱,在仔细测查上虞地形之后,于次年春下旨开挖运河。 天启十六年二月,君上于锦梁宫诞下二皇子穆维,天启十八年五月,君上于锦梁宫诞下三皇子穆缤,自此之后,未在诞育皇嗣。 睿帝穆琛与睿嘉帝君沈奚靖感情极佳,自帝君册封之后,便把早先其他宫侍全部移至承天寺,终其一朝,只得睿嘉帝君一人陪伴左右,是为万民之典范。 穆琛一直都记得,宏成三十四年春,文帝万寿宴,在百花盛开的花园里,有个白胖的少年对他说:“我叫沈奚靖。” 虽然所有人都不知道,其他人也都不记得,但是睿帝穆琛终其一生,都记得当时那个少年如玉的脸。 这个叫沈奚靖的少年,后来成为他的帝君,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帝君策,策决天下,策动帝心。 ——正文完—— 番外一 大梁天启十五年四月初,浓浓的春意已经飘散在这座寂静的永安宫里。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小人儿,正坐在前政所的书房里读书。 作为睿帝穆琛与睿嘉帝君的皇长子,穆绎自幼便聪明伶俐,从三岁起,他便开始由他父皇的太傅南宫泊启蒙读书,到四岁的时候,已经零零碎碎学过大梁志里面部分明帝的典故。 虽然大多数字他都看不懂,但是南宫泊很有耐心,总是一遍一遍给他读那些史书。 穆绎很聪明,用不了多久,就能记住那些已经淹没在历史里的故事。 不过,穆绎想的可比南宫泊教给他的要多得多。 通过他日日夜夜细致的观察,他发现,他住的永安宫,和史书里的,都不太一样。 比如,他皇祖父文帝,宫里有帝君、有侍人淑人采人,有许许多多的宫人,但是如今宫里,只有他爹一个帝君。 比如,高祖元皇帝,有八个儿子,但是他父皇,只有他一个儿子。 再比如,皇子十岁之前,都是跟父侍住在同一宫里,他虽然住在宝仁宫,但是夜里起来,想去找他爹一块睡,却发现宝仁宫正殿一个人都没有。 年幼的包子心里担忧起来,最近总有太医去锦梁宫,是不是他父皇身体不好? 这可怎么办,父君总说得了病不好好吃药会被老虎叼去吃了,怎么办,他父皇会不会要死了?小小的穆绎突然害怕起来。 他不要他父皇死啊,他父皇对他可好了,虽然比父君严厉,但也会在父君生气的时候偷偷帮他写完课业,会带他玩闹嬉戏,会在他调皮捣蛋被父君罚站之后,悄悄给他塞点心。 这么贴心上道的一个父皇,可千万不能有事! 穆绎越想越着急,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要紧,可把南宫泊吓了一跳,这位天启朝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显然不明白小皇子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 但南宫泊向来耐心,他放下手里的笔,走到穆绎身旁,弯下腰轻声问他:“大皇子,是不是不舒服?老臣去叫太医来如何?” 穆绎哭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可怜巴巴地说:“太傅,嗝,太傅,是不是父皇病了?” 南宫泊被他说得一惊,脸上露出呆滞的表情。 穆绎见了,又开始流下眼泪,哽咽道:“呜呜呜呜,父皇,嗝,父皇不能死啊!” 说真的……穆琛小时候就很少生病,最起码,他做了皇帝后就一直天天习武,身体强健得很,南宫泊教导他十几年,还很少见他生病。 尤其是最近,因为有了喜事,所以穆琛整天神采奕奕,哪里像生病的样子。 不过,大皇子会这么想,是因为什么呢? 南宫泊作为太傅与翰林院院长,这套话的功夫,可谓顶尖,没一会儿,便把大皇子这一套推论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大皇子,想得还真多,不过,他能举一反三前后对比,倒也孺子可教。 南宫泊见穆绎还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看着他,想了想,便说:“大皇子,您想想,明皇帝与明贤帝君感情极佳,不也只有他一位宫侍,明皇帝的故事昨个老臣才给您讲过,怎么都忘了。” 被太傅这么一说,穆绎还挂着泪痕的脸上突然染上一抹红晕,他不好意思地说:“学生受教了,太傅说的是。” 他说完,仿佛又想到什么,问:“那为什么我没有哥哥弟弟?明皇帝也有七个皇子。” 说到这个问题,南宫泊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皇帝与帝君要生几个皇子,可不是他能分析的,穆绎看南宫泊一脸尴尬,顿时觉得他自己的推测没有测,脸上又垮了下来。 但他没再哭,反而更认真临写着南宫泊刚写好的大字,南宫泊可算松了口气,暗道穆家的孩子都是人精,小小年纪就这多心思,比他父皇还机灵。 穆绎年纪还很小,每天下午只到申时初刻便可回内宫去玩了,这一天下课,他没有回宝仁宫或者锦梁宫找他父皇父君,而是跑到宁祥宫的朝辞阁,去找周太侍人。 在穆绎小小的心里,周荣轩这位皇祖父可算是这宫里最和蔼可亲最好说话的长辈了,当父皇与父君一块被他惹毛之后……只有周荣轩可以救他。 所以,当他遇到这类重大问题,总是先去找周荣轩解惑。 李暮春现在是穆绎的管事,穆绎走到哪里他都跟着,虽然刚才穆绎跟南宫泊说的话他一句不落的听清楚了,但是,他可不能随意谈论皇帝家世啊! 大皇子您真是想太多了……您父皇绝对生龙活虎,这一点,睿嘉帝君一定能肯定地告诉您…… 李暮春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被憋得不行,只能一脸苦闷地陪着同样哭丧着脸的大殿下来到宁祥宫。 虽然周荣轩还是住在朝辞阁,但是,他的位份已经被穆琛提到正一品太侍,所以,陈岁也就自然而然成为总管。 在这永安宫里,没人不认识大皇子穆绎。 当他小小的身影从步辇上蹦下来时,陈岁已经等在宁祥宫门口,笑着迎了上来:“大皇子,今个又来找太侍人玩吗?” “嗯,”穆绎闷闷地答了一句,又问,“祖父在吗?” 陈岁弯腰牵起他白白嫩嫩的小手,带着他往里面走:“太侍人正在帮您做虎头帽,正巧您来了,看看花样。” 一说到虎头帽,穆绎眼睛一亮,马上挣脱开陈岁的手,往里面跑去。 后面跟着的陈岁和李暮春直喊:“小祖宗,慢点慢点。” 穆绎跟他爹一样,不挑食,什么都吃,打小身体就好,跑起来特有力气。 周荣轩正坐在茶室挑着花样,就看他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他放下手里的纸样,弯下腰抱起冲进他怀里的胖小子。 虽然不是天天都见面,但是隔三差五,穆绎老是跑到周荣轩这里玩,穆琛与沈奚靖不忙的时候,也会接周荣轩与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听戏喝茶,所以穆绎打小就跟周荣轩十分亲厚,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也差不离。 好几天没见穆绎,周荣轩怪想他的,先在他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才问:“下课了?祖父正给你做虎头帽,你看看喜欢哪个花样。” 穆绎上次跟着穆琛与沈奚靖出宫逛上元灯会,看上了夜市上卖的帽子,穆琛给他买了一个回宫,他天天戴着玩,后来让周荣轩看到,说自己也会做,可开心坏了穆绎,吵着要祖父给他赶紧做一个。 那一段时候周荣轩正在给他做大礼服,没空做帽子,只说等等,一晃,就晃到了四月。 穆绎听见周荣轩的话,这个高兴,连忙爬到桌子上看起来。 其实虎头帽也就那几种样子,小老虎哪一个看着都很精神,穆绎选来选去,觉得哪个都好,觉得哪个都想要。 但他父皇父君总是教导他,合用之物只要备一个便罢了,贪多要不得。 就这样纠结之中,穆绎又想起他“体弱多病”的父皇,眼圈子马上红了起来,他看着周荣轩眨巴眨巴眼睛,豆大的泪花便砸到周荣轩的手背上。 这可了不得啊,穆绎打小就是个皮实孩子,学走路那会儿摔多少次都不哭,这会儿怎么哭起来了? 周荣轩连忙哄他:“哎呦我们大宝怎么哭了,是不是哪一个都想要?没事,祖父都给你做了。” 大宝是穆绎的小名,平时沈奚靖与穆琛都这样叫他,当然,生气训话的时候例外。 穆绎抽泣着把刚才跟南宫泊说的那套说了一遍,末了还是可怜巴巴看着他最信任的祖父。 周荣轩虽然读书少,但哄孩子可比南宫泊强了不少,他一边帮穆绎擦眼泪,一边说:“大宝啊,你知道为什么你现在没有哥哥弟弟吗?” 穆绎睁着红红的大眼睛摇了摇头,老实说:“不知道。” “那是因为啊,投胎的时候你最听话,玉皇大帝就想啊,应该让你先从你父君的肚子里钻出来,所以你没哥哥,因为你就是哥哥啊。”老百姓都这么忽悠孩子,周荣轩自己就是哥哥,当年他爹就是这么忽悠他的。 果然,穆绎信了,又眨巴眼睛问:“可是我也没有弟弟啊?父君为什么不给我生弟弟?” 周荣轩老脸一红,你两个父亲为什么不给你生个弟弟,我怎么知道啊!? 他心里这么想,但还是和颜悦色道:“因为你还小,等你长大一点点,玉皇大帝觉得你能做个合格的哥哥了,就会把你的弟弟送给你。” 周荣轩想到近来沈奚靖的身体情况,眯起眼睛,这个一点点,其实也不算骗人,八九个月,也真的还是一点点。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虽然南宫泊也是块老姜,但皇帝和帝君为什么不生孩子的问题他可不能妄自言论,但是周荣轩身份摆在那里,他自然是可以说的。 穆绎听了周荣轩的话,心里这个高兴,觉得他父皇终于不用死了。 但是转瞬之间,他又想到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夜里去正殿找爹爹,他总是不在?是不是父皇病了?他要在锦梁宫照顾父皇?” 看看,人家这逻辑,这思维能力,这推算水平,皇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 不过,沈奚靖为什么不在宝仁宫,那他肯定在锦梁宫啊,至于是哪种照顾……周荣轩怎么好跟穆绎说?所以,他继续和颜悦色道:“大宝,你父皇真的没病,不过,接下来的日子,你可要听你父君的话,知道了没?” 穆绎没有得到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心里还是很不甘,很害怕,不过小孩子注意力转换得快,周荣轩几句话就把他的心思带到虎头帽上了。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锦梁宫吃饭,今天沈奚靖脸色有些不好,吃得很少,穆琛不停给他布菜,低三下四好不利索。 穆绎乖乖吃完了饭,抬头看他爹还是不太高兴,埋在他心里一天的隐忧又再度浮了上来。 啊!是不是病的是父君?所以他晚上都住在锦梁宫?其实是父皇照顾父君? 啊啊啊啊不要啊……父君虽然有时候很严厉,但是会帮他挑课业里的错误,会教他五禽戏,会带他种菜,他知道,他每一日三餐,父君都亲自过问,他每天学了什么,干了什么,父君也都认真挺宫人们讲一遍,他还最喜欢睡觉前听父君给他讲故事,父君总有说不完的神奇故事,他从小到大,听了无数个,还是没听烦。 呜呜呜呜,我最爱父君了,你可不能死啊! 穆绎脑补起来的速度,真的非常快,转瞬之间,他已经扑进沈奚靖怀里,痛哭起来。 可把沈奚靖和穆琛都吓了一跳,穆琛更着急一些,伸手想要把他抱起来:“哎呦小祖宗,快从你爹身上起来。” 穆绎死命抓着沈奚靖的腰,就是不撒手。 沈奚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拍了拍穆绎的背,说:“怎么了大宝,哭什么?这宫里哪里有人敢欺负你?” 穆绎哭得几乎说不出话,一旁的李暮春十分有眼力见,他站到沈奚靖身后,板着脸,扭曲着不断想要露出笑容的嘴角,把今天穆绎与南宫泊和周荣轩的那些“高水平”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 他说完,换沈奚靖和穆琛扭曲着脸了。 这孩子,想得也太多了……他才几岁啊!? 反正现在不是他快死了,所以穆琛还是把穆绎从沈奚靖怀里哄了出来,把他抱坐在腿上:“你知道为什么你爹晚上都不在宝仁宫?父皇知道。” 穆琛扛着沈奚靖嗖嗖乱飞的眼刀子,正色道:“因为,我们在跟玉皇大帝说好话,说我们大宝最乖了,好让他早点把弟弟给你送来。” 穆绎眼睛一亮,他犹豫着看了一眼脸色发青的沈奚靖,又问他父皇:“那,你们成功了吗?” 穆琛嘴角扬起大大的弧度,他咧着嘴笑,说:“你父皇我是谁啊!为了让你早点有弟弟,父皇自然是没日没夜的努力!自然成功了啊!明年你就能抱到弟弟了!快谢谢父皇!” 穆绎正想谢谢他“英明神武”的父皇陛下,却突然听到他父君怒吼一声:“穆琛,你给我滚出去!” …… …… 八个月后,二皇子穆维诞生于宝仁宫,因为当天早晨沈奚靖吃了汤圆,所以……可怜的的二皇子的小名,就定为汤圆。 因为这个小名,我们的二皇子殿下从小受尽他哥哥的百般嘲笑,这个情况,一直到三皇子穆缤诞生才稍稍缓解。 三皇子的小名,比他的更加不堪入目,所以,我们可爱的二皇子汤圆殿下,也加入了他他太子哥哥的行列,可怜的三皇子殿下,注定有一个不平凡的人生。 我们祝福他。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