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照铁衣——梅影诗魂
梅影诗魂  发于:2014年0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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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以诚仍有所顾虑,阖起双眼摇首说道,「这军中早有令狐军师,算无遗策,实不需我出力。况且这行伍间与小人有体肤之亲的,数以百计,小人之言,恐无人深信。」

杨邦杰也知道那是他的心病,不容郑以诚多想,直直逼问说道,「那是在叔涵营里。我手下儿郎,都知你是我的人,你是思虑太过。更何况当今乱世,子信还有更好的归处?」

郑以诚停顿了半晌,长叹说道,「天下虽大,却早已无处为家。」

「家里人都遭难了?子信可否与我说说过去之事?」

郑以诚轻叹,「大周被灭之时,家父殉国,我拒降被囚,从此就断了外界的音讯,家人恐怕凶多吉少。」

杨邦杰大感不解,「这年头,刀剑都还能用个十几年,一个国家说不定三五年就玩完。此番东征得胜,东齐世子都亲献降书了,你们家族不过是南周宰相,拒殉国、拒降却是为何?」

这年头忠义观念薄弱,都是个人家族利益优先,郑以诚当然知晓。他自嘲着说道,「当时年轻气盛,满腔热血就那么做了。谁知不到一年,西魏竟亡于东齐之手,我本有一点为国复仇的念头,至此也就绝望。」

「西魏亡国之后,我本想东齐应当还我自由,结果他们却派我往前线充军,这一路上关照、口授我诗书的,竟是一同被充军的西魏旧臣。这下,我连该怨谁都不知道了……」

杨邦杰听到这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愧疚万分,「如此说来,竟是我军害了你!我原想我军纪律森严,一不抢金银财宝、二不强夺妇女,营妓只用自愿的妇女以及战俘,怎知却让你受罪了。」

「其实……有营妓的设置是好的,牺牲少数人,换得行伍纪律安定,妇女也免于担心受怕。我随大军迁移,听闻蜀军深得民心,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只是……被牺牲的人换成了自己……就难免欷嘘……」郑以诚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别过头不想让杨邦杰看见。

就见郑以诚单薄的肩头颤抖着,一开始还用手捂着双眼,后来眼泪止不住,如溃堤的洪水倾泄而出,清俊的脸庞布满盈盈水痕。

杨邦杰也不知从何劝慰,好端端一个少年成名的才子,竟因战乱流离,最后沦为以色事人的军妓。若不是遇上自己,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他的过去,恐怕郑以诚至今还辗转于不同男人的胯下。

他将郑以诚揽入怀中,轻拍着搭他的背脊,柔声说道,「哭一哭也好,哭完也就别把那些事,搁在心里头。」郑以诚也不抗拒,双手将杨邦杰拥得紧紧,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回。

杨邦杰待他心神稍定,这才拉着郑以诚的手说道,「子信,如今我还是那句话……」

「哪句?」

「举案齐眉那句。」这话说完,两人的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8、感君情意长

听得杨邦杰即使知道自己身世,仍说着想要举案齐眉,郑以诚胸中涌起千万波涛,他却淡淡推辞,「非是我不信将军,实在是事关重大,容我三思。」

杨邦杰知道他意动,心中虽然着急,也不好催促,只得挤出一线笑容说道,「你也别觉得为难,我不会强迫你的。」

「时候不早,先睡了吧!」

「也是,明日怕还有战端呢!」

两人熄了灯火,还像往日那样同榻而卧,只是此时的感觉,却变得相当微妙。杨邦杰一开始是僵直着身子,翻来覆去,总觉得不太对劲,他迟疑了许久,才伸手揽住郑以诚。

郑以诚感觉到杨邦杰的手臂伸来,莫名郁闷的心绪,顿时消解开来,他侧身躺在杨邦杰怀里,乌黑的长发随意垂落,就像往日那样依偎着,这才觉得安心。

一夜无话,两人却都睡得甚不安稳。

杨邦杰梦到楚国大军来犯,漫天黄沙之中,郑以诚引领着成千上万的兵马,口称复仇,向自己杀来。他正拔剑抵抗时,郑以诚却从眼前消失,杨邦杰纵马狂奔,却在河畔的营帐内,发现郑以诚全身赤裸,同时和十几个男人交欢,浪荡之情状,是他前所未见。杨邦杰大叫着跑出营帐,却发现自己紧抱着郑以诚,身后有无数追兵。他吓出一身冷汗,看郑以诚仍在营帐中安睡,方知是梦一场。

杨邦杰就着暖炉透出的火光,细细看着郑以诚历尽磨难却仍清俊的脸庞,由不得感慨。他确实是个好看的男人,秀气但无脂粉气息,眉宇间倒是透出一股书卷味。

充军数年,劳役与烈阳在他身上只留下不太明显的肌肉,肤色因为被俘后这一年暗无天日的营妓生活,而变得白皙。此时睡颜安适平和,甚是引人爱怜。杨邦杰轻巧地帮他盖好棉被,将人紧紧搂入怀中。

翌日起来,郑以诚帮杨邦杰绾好发髻,用红色抹额从前额向后束紧,披上大红色圆领窄袖虎纹战袍,束黑色革带,尚未披甲。郑以诚取来配剑替他挂上时,双手就被杨邦杰那双粗糙而厚实的大手握住了。

杨邦杰胸中一时激荡,说得慷慨,「子信,从了我,我不想放你走。」

郑以诚像是早就料到了般,轻笑说道,「昨夜才说不会勉强,今晨怎又反覆了?」

杨邦杰柔声说道,「我思量了半夜,怎么想都是一样的。留我身边,不单是为我,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将军若说想与我做夫妻,这点心思我是知道的,怎会扯到天下苍生?」郑以诚虽是笑着,眼神却认真起来。

杨邦杰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得恳切,「如今天下动荡,得子信者如得半壁江山。镇军大将军霍致平雄才大略,如果有你的帮助,相信天下一统指日可待。天下一统,才可能有太平治世。若是子信为他国所用,只会让烽火延续,来日战场相见,我……我会不知该如何是好。」

郑以诚抽手回来,摇首推辞,「将军把我看得太高,神童之名,不过就是年幼无知时,会胡乱作几首歪诗,家父底下那群逢迎拍马的人,附会相传罢了。」

杨邦杰正色说道,「子信太过谦虚,我们议论战况之时,都让你回避了。你只是从只言片语,就能推论大局,还会出谋策划,若真有你的辅佐,何愁天下不平?读书人最在意的,难道不是所学能为世所用吗?」

郑以诚看他认真的作派,不禁笑道,「将军,你这番话是不是南泽先生了递小抄,特地教授的呀?」

杨邦杰无奈地看着小星说道,「你又在取笑我,这些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我从军也不是为了名利,只是希望能帮着贤德之人,早点了结这个乱世。」

这话说得郑以诚诧异不已,他抬头直视着杨邦杰漆黑的双瞳,但见眸子如一汪秋泓,澄澈纯粹,坦然而无畏。郑以诚这才信了杨邦杰说的是实言,他撩起长袍缓缓拜下,「如此,小人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杨邦杰连忙搀住他,「子信怎么说得这么生分?」

郑以诚不肯起身,他缓缓抬头,神色是难得的坚定,「以诚有个愿望。」

「什么愿望?」

「但愿干戈永息,天下再无遭遇如以诚者。」

杨邦杰虎躯巨震,扶起郑以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是我小瞧了你,还以为你会记恨,怎知子信竟有这等抱负。」

「以诚也要谢罪,如果将军不说,我还以为将军只是贪恋我的皮相,才一心一意要留我下来。」

杨邦杰尴尬地摸着脑袋,「其实这点私心,你也清楚不过……」

郑以诚「噗哧」笑了出来,杨邦杰红着脸说道,「子信不要笑我,你应当知道,我确实是爱慕着你。」

郑以诚相当清楚,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不知道不知会惹上多少麻烦,他低着头说道,「我是清楚不过,否则说什么也不会愿向将军吐实,一般人怎会说对一个寻常营妓,说什么举案齐眉呢……」

杨邦杰见他这样子,知道他是肯了,紧紧搂着郑以诚,柔声说道,「你也别一直叫我将军,唤我的表字吧!」

郑以诚耳根子滚烫,低低喊了一声,「孟轩……」

杨邦杰忍不住动情,搂着他轻轻吻了起来。郑以诚没有拒绝,反倒把人搂得更紧,伸出舌尖,灵活地挑弄起齿腔内壁,迫切地探入口中求索着。唇与唇瓣接合,软嫩的触感,让拥吻着的两人都起了反应,恨不得此时便能和对方合而为一。

杨邦杰强压着身下传来的躁动,按着郑以诚在榻上坐下,也替他绾髻。他替郑以诚用玄色纱巾梳上软脚襆头,靛色束带环住天青色交领长衫,倒也一派风流。

杨邦杰说道,「你我之事,早晚要让将士们知晓,免得再有些不好的风言风语。今日晨会结束,就由我替你引见帐下将官如何?」

郑以诚说道,「贸然让我跟着议事,只怕众人不服哗议。再说,这一两日西骜要不是做困兽之斗、大举攻来,要不就是连夜撤守千岳关,若是后面这种情况,难道你就不用设点埋伏,这么轻易放过人家?」

杨邦杰正色说道,「那跟引见有何关系?况且他们都是我带出来的,有什么好议论的。我非但要引见你,还要让他们用郡君之礼待你,不然我好生愧疚。」

郑以诚听到杨邦杰说,要用郡君之礼对待自己,不禁愣住了,那可是从四品上宣威将军的正室,才能拥有的礼遇。

久久他才回过神说道,「……这得费多大功夫,更何况我是男的……」

杨邦杰说道,「我也没有再娶的打算,确实是无妨。不过子信说的也是有点道理,西骜威胁未除,花太多功夫讲这些确实不妥。你若真不愿意见人,不如晨会之后,请南泽先生前来相见,这样可好?」

郑以诚点头答应了,服侍完杨邦杰穿衣披甲,便在帐中静等晨会结束。

王澧手下已从西骜细作口中获得确实情报,他等众人都到齐了,便兴奋地说道,「你们听听这些消息,判别一下真假。」

「那些细作说,西骜现在内斗得厉害,里达可汗与左贤王面和心不和,今趟入寇我国,原是左贤王的提案。里达可汗派人支援,却不给粮草,都让左贤王供应。怎知边境能抢的物资越来越少,只得占了关塞,打算长期掠夺。」

杨邦杰听得这话,便说道,「左贤王仇视我国,大家均知。至于因何西骜伺机占据关塞,昨日有人也是这么推断,我想这些口供大抵是真的。」

王澧好奇问道,「是何人推断的?记得昨日咱们议完事情,也将近酉时了。」

杨邦杰迟疑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就是我家那颗小星。」

王澧似有不满,撇嘴说道,「他的话你也当真?」

杨邦杰说道,「他是郑以诚。」

众人本来正无奈地看着两位上司斗嘴,听到小星本名,全都议论起来,「不是吧?那个神童郑以诚?」

「算年纪差不多也就是小星这年纪了。」

「真是郑以诚吗?不会是冒名的吧?」

王澧也有点疑心,吩咐亲兵说道,「取营妓的名册过来,这事太荒唐了。」

杨邦杰颇为不满,略皱起眉头说道,「这有什么好冒名的,背负着盛名却沦为营妓,这是何其痛苦。」

王澧说道,「反正儿郎们都去拿了,姑且看看吧!」亲兵果然将名册取来,档案上籍贯、出身与小星所言相符,登记的本名确实是郑以诚无疑。

王澧阖上名册笑道,「你竟睡了神童那么久,这会子知道了,可是负荆请罪了整个晚上?」

杨邦杰瞪着他说道,「你不知礼贤下士,把人家弄到乐营里,这才是罪过。」

王澧哂然说道,「我又不经手这些,谁会一一核对战俘的名字?底下那些不识字的就更不懂了,还不是挑脸蛋而已。」

杨邦杰说道,「命运弄人,我想请他跟随南泽先生学习,好为我军出谋策划。」

此言一出,底下果然一阵喧哗,「他还是个营妓……」

「神童相助,一定对我军大有帮助!」

「好像有一句话叫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9、小试知浅深

底下将士听杨邦杰说,要让郑以诚出谋策划,不免议论纷纷。就见令狐图站出队伍说道,「大家别吵了!这是不急之事,日后再议即是。」

他又拱手对王澧与杨邦杰说道,「两位将军,还是先说点正经的吧!依照目前局势推断,西骜大军可能会撤回千岳关,九蟠山峡道这一带山高草盛,便于设伏,将军不妨派人施行。」

杨邦杰自知理亏,连忙抱拳说道,「多谢南泽先生提醒!」因指着舆图说道,「九蟠山大家都怕有伏兵,行经时一定小心万分,不如设伏于关云山山麓这一带。」

王澧也说道,「孟轩说得是,此处设伏虽然不如九蟠山隐蔽,但敌人防备之心也稍低些。」因问底下将士何人愿往,果然派了三千步兵前去设伏。

众人正议着,就听哨兵通报,西骜又派部队来袭,大队骑兵拿着角弓,往城垛射击。王澧、杨邦杰对看一眼说道,「来得好快!」

王澧吩咐手下说道,「只怕来不及设伏,让骑兵准备好追击。」

杨邦杰沉声说道,「先挡下这一阵,这种孤注一掷的作法,最损伤难以估计。」说着便拿着盾牌,还是登上了城头和士兵们一同御敌。他亲自执起槐木长弓,在箭雨中回射,士兵们皆藏在墙垛后伺机回击。

西骜士卒此番竟像是不要命了一般,用盾牌护着直往前冲,都喊着,「杀进城吃饭啊!」杨邦杰问了懂西骜语的人,这才知道,西骜这阵进击,竟是烧粮的后果。

他也不慌乱,趁西骜骑兵射箭的间隙,瞄准一个身上批甲的、看似队长以上的军官,对着他的脸拉了一个满弓,那羽箭顿时没入军官的眼窝,整个人从马背上翻落下来。杨邦杰接连数箭,箭无虚发,都有西骜士卒中剑落马。

士卒们见主帅如此神准,也振奋起来,趁隙拉弓回击。待骑兵冲到战壕附近,弩兵队终于现身,用弩机射得西骜骑兵人仰马翻,死伤惨重。只是弩机填装缓慢,射得一轮便需耗时填充,弩机数量又少,行伍里只有一成多的士兵装配。

这填充的空档虽有弓兵防守,到底威力不同。只得任西骜大军已来到城下,双方再次面临到不相上下的战况。云梯才一架起就又被毁损,火油已然用尽,只得拿热水不住地下泼。西骜本不善于攻城、士气又低,而蜀军气势正盛。此消彼长之下,西骜渐呈败象,拓跋纪康见到这番局势,只得鸣金收兵。

杨邦杰见西骜暂退,这才松懈下来,却见日头已过中天,唇舌焦躁、肌火中烧。原来他自晨起便食水未进,又和西骜对抗了半日,自然头晕眼花。

他一回到营帐,郑以诚立即迎上说道,「孟轩可是饿坏了?我一听到鸣金之声,就请伙夫做了饭食。」说着便帮杨邦杰卸甲。

杨邦杰卸下盔甲,却不用餐,迳自倒了一碗水喝干了说道,「你等我一下,我得巡过一趟,等儿郎们都有得吃了再说。」

郑以诚也不勉强,只是答应了一声,「知道了。」又看杨邦杰身上有两处箭伤,只是都被甲片挡住,伤痕甚浅,因问道,「要请军医过来吗?」

「他们正忙活,这点小伤没必要麻烦人家,吃饱后再帮我包扎便是。」杨邦杰说完便出帐巡视,过了将近一顿饭的时间才回来。他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让你等候多时,怎么不先用?」

郑以诚笑道,「整日也没什么事做,哪里饿得到了。倒是孟轩以身作则,用餐不忘士卒,这可不是《六韬》上写的:『炊者皆熟,将乃就食』,可谓『止欲将』了。」

「又在那边说一些我听不懂的,坐过来陪我一道吃吧!」杨邦杰说着就把郑以诚拉到身边,按着他坐下吃饭,又说,「我今日晨会时,略略提说了你的事情。」

郑以诚皱眉说道,「这么急着说做什么?底下难道没有鼓噪?」

杨邦杰叹息说道,「我原是不想委屈了你,不想众人意见纷歧,怕是没有我料想的顺当。尤其是叔涵底下那帮将官,喧噪得很。」

郑以诚低下了头,轻声说道,「毕竟……小星之名,忠武将军身边将士多少有所耳闻,所以我才不愿你说得那么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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