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犹记得昨夜在他的追问之下,宋师道既有些恍惚、又很无奈地说:“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阿爹的实力绝不输于宁道奇……至于他们决战的结果,有可能会被任何一分变数所左右,除了老天以外无人可以预测。”
然而此时,在这磅礴的大雨里,宋师道却是十分肯定地说:“论功力及武学修养,阿爹和宁道奇所差无几。但此战并非一般的比武较量,而是生死对决,在这方面上,闭门不出的宁道奇怎可能胜过刀山血海历练出来的阿爹?所以我对‘天刀’的胜利有着十足的信心。”
宋缺一直沉默着,三人并行,直至他们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山坳,宋缺才转过头来,透过重重雨幕凝视着他的儿子,沉着而缓慢地说:“若你眼睁睁地看着我战败身亡,尚可从容退走吗?”
宋师道顿觉心口如落大石一般闷疼不止:或许直到现下这一刻,他才完完全全地将宋缺当成了他的亲生父亲,无关乎“天刀”,也无关乎“宋阀阀主”,更无关乎“梵青惠的旧情人”……宋师道本以为他面对着这个冰冷而尖锐的问题,可以毫不犹疑地做出肯定的回应,但事实证明,感情永远出于计划之外,绝非人力可以轻易左右。
“若真的发生那样的事,我承诺迟早踩平帝踏峰,灭尽天下佛门子弟……外加教歪你的小儿子,我相信阿爹也不想看到那一天的,对不对?”话说下来,宋师道的表情由严肃转为舒缓,最后竟是轻笑了起来。
宋缺顿了顿,也忍不住哑然失笑道:“你这混小子……等我打完这场,定要狠狠地揍你一通!”话到此处,他一阵长笑,往前飘飞,深入山林之中,往那山坳疾飞而去,雄伟的身形很快就融入了茫茫大雨中。
寇仲揉了揉眼,闷闷道:“你们竟还笑得出来……”
“难道要像少帅一样哭成小花猫吗?”宋师道牵着寇仲的手悠悠然地往前走着,不惊动一滴落雨、一片水洼,两人的身影如幻似梦。
“哭你个头啊,那是雨水!”
宋师道微笑着说:“不用多想了,阿爹已经完全看开了,舍刀之外无谓胜败生死,我也是一样的。”
寇仲嘟囔道:“果然是亲父子,我是搞不懂你们在想些什么的了。”
山坳已经不远,两人不再说话,无声无息地靠近,只听得宋缺扬声道:“宋缺在此,请宁道兄赐教!”
雨滴没头没脑地砸下来,越来越密集,乌云已将最后一丝日光埋葬,天地一片黑沉。
“我多么希望宋阀主是来找我论道谈心、分享对生命和天道的体会的,只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我们沉沦颠倒,机心存于胸臆……如今中原大祸迫于眉睫,累得我这早忘尘世之人也不得不厚颜请阀主来指点两手天刀了。”
宁道奇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无可遏制地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但宋师道和寇仲反倒更加谨慎,不敢加快半分速度,只继续顺着雨势缓缓而来,将他们所有的气息与天地融为一体。
“道门致虚守静,道兄却妄扰尘世,何以惜哉!”宋缺的话中仍带着几分笑意,说不清是凉薄还是讥诮,又或是深沉而不为所动的坚定心意。
“我不喜老子的无为,只爱庄周的入世而出世,顺应自然之道,是以才有今日之约。”宁道奇的话中听不出喜怒,只听他淡淡道:“此战势在必行,敢问阀主有信心在多少刀之内把我收拾在此?”
宋缺淡笑应道:“九刀如何?”
宁道奇略微愕然道:“若阀主以为我的散手八扑只是八个招式,其中恐怕有点误会。”宁道奇的招式早已达到随心所欲、全无定法的境界,如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规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简至易,数起于一而终于九。散手八扑虽可变化无穷,归根究底仍不出八种精义,否则也不会被道兄名之为八扑。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复精义,胜负不说也罢。可若是道兄你不得不八诀齐施,到第九刀时自然胜负分明,道兄仍认为这是一场误会吗?”
宁道奇不再说话,宋缺伸手拔刀,而至此时,宋师道和寇仲也终于来到了足可观战之地,双双瞪大了眼望向两大高手,连他们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不愿错过——
宋缺的拔刀动作直若与天地大道相合,将寻常刀手拔刀之时的破绽完全消除,仿佛刀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彼此之间没有丝毫空隙破绽可寻。更使人感到随着他这起手式而来的第一刀,必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刀!
宁道奇立于宋缺的几丈之外,峨冠博带、道服翩飞,只见他双手合什,双目异光大盛,凝注宋缺。
当刀出至不多一厘、不少半分的中段的那一刹那,宋缺倏地加速——“蹡”!天刀出鞘,宋缺的身形倏尔完全消失,只见天刀破空而去,仿佛瞬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一般,直击宁道奇。
此时此刻,宋缺的刀仿若笼天罩地、无处不在,令宁道奇除了硬拼之外,无可躲避。
而就在宋缺加速拔刀的同一刹那,宁道奇合拢的两手已然分开,当天刀攻至他眼前的同一时间,宁道奇往前冲出,似扑非扑、若缓若快,袍袖鼓胀弯拱,硬生生地挡下了宋缺夺天地造化的这一刀!
接刀的同时,宁道奇借力飞起,而天刀则像活过来般自觉地寻找对手,绕了一个美丽而合乎天地至理的弧线,往宁道奇的后背心刺去;宋缺再度现身,躯体完全由刀带动,动作自然流畅、仿若飞鸟游鱼般浑然无瑕。
宋师道和寇仲瞧得心领神会,强忍下鼓掌喝彩的冲动。
出乎意料的是宁道奇并没有回头——事实上也只有不回头,才能及时接下这第二刀:只见他的左手往后拂出,手从袍袖中探出,掌变爪,爪变指,最后以拇指正顶住急速袭来的天刀锋尖,指刀交锋,四周的雨滴朝向两人的身体外围狂卷横流而去,声势当真惊人。
宋缺刀势再变,如若金光流转,教人根本无法把握天刀下一刻的位置——就在他似进非进,似退非退之时,宁道奇头下脚上地来到宋缺上方,直撞入宋缺的刀光之中,竟是以头硬撞宋缺的头顶百会要穴,一派与敌偕亡的招数。
如此奇招,却是应付宋缺那无懈可击的刀法唯一的救命招数,令宋师道和寇仲都看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起宁道奇那神鬼莫测的应对方式。
两位大宗师境界相近、旗鼓相当,当真难分胜败。
三刀之后,宁道奇一改防守势态,两手如鸟啄般摆出架式,扑向宋缺,就仿佛是两只正在嬉笑玩闹的小鸟,你扑我啄,虚实相生;而宋缺的刀只能以一个“快”字来形容,他仿佛已经毫无保留地全力出手,两刀劈散宁道奇双手所化的万千虚无之鸟,并与其左右手各接一阵,随后宋缺一个回旋,竟是使出了一招平平无奇的横扫——
大巧若拙,返璞归真!
行云流水的前五刀过后,宋缺的第六、七、八刀都慢得不合常理,实际上是寓快于慢,虽不见任何变化,但千变万化尽在其中,如天地之无穷无尽。
宁道奇则是以千变万化的动作、玄奥莫测的手法,迎上宋缺浑然天成的刀法。他的每一个手法都炉火纯青,仿佛织出了一张无形而有实的气网,而后更层层叠叠地化为一只气茧,无有破绽——打到这刻,双方都施尽了浑身解数。
第八刀,宁道奇的双掌近乎神迹般夹中宋缺的刀锋,他以双手掌心收拢合聚的气茧,恰恰抵消了宋缺的刀气,得到了如此骇人的战果!
在那一眨眼中,时间仿佛停止流动,宋缺的一声长笑打破了这种凝滞,天刀从宁道奇的双掌之间冲出,在宁道奇往后微仰的瞬间,宋缺改以双手握刀,闪电般地往下劈去——
在这避无可避的一刀之下,宁道奇的双目之中爆出无匹的烈芒,双掌一翻,往前击去……这是同归于尽之势!
一种形容不出的声音响彻天地,这时这刻,寇仲只觉得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扼住他的脖颈,令他完全无法呼吸;至于宋师道……他的双眼蓦然淌下了滚滚的热泪,这是一种超脱凡俗的深沉震撼,直击心神。
宋缺和宁道奇各自飞退,回到动手之前的位置,四目相对。
宁道奇的脸色渐渐惨白了下去,而宋缺那俊伟的容颜上亦泛起一抹红,他淡淡叹道:“此时此刻,宋某的脑海中竟浮现出庄子渔父篇,道兄以为然否?”
“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宁道奇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哎,我终于懂了,宋兄,多谢成全!”
惟以成就论先后,这一声“宋兄”,昭示着胜负已分——
话毕,宁道奇直直地往后倒去,倒进了水泊之中,他那片雨不沾的道袍瞬时湿透,而冰凉的雨水也同时冲掉了他脸上的血水:细不可察的一道刀痕正处在他从头顶至下巴的正中央,伤口是那么的不起眼,又那么致命。
呆怔了片刻后,宋师道和寇仲都极度失态地扑到了宋缺身边,挂着满脸生离死别的表情。
然而漫天的雨势却是颇为奇异地减弱了,细细碎碎的雨丝如帘,仿佛应和着这场决战一般,即将雨过天晴。
宋师道和寇仲一左一右地扶着宋缺,两股长生诀真气同时探入宋缺体内,绕了一个周天之后又回归于对方气海,宋缺顿觉精神一振,微笑道:“你们两个小子的内力还真是有些意思……别哭丧着脸了,宁道奇没能料到我的保命底牌,终于都是他亡我活!”
宋师道还来不及说话,对面已匆匆地赶来了两个人,正是久违的梵青惠和师妃暄师徒。
在看到宁道奇尸体的那一刻,任何词句都难以形容慈航静斋两代仙子的复杂心情。
梵青惠蓦地抬首,与宋缺默默对视,他们隔着“天下第一人”的尸体,隔着雨帘,又仿佛相隔了几十年的匆匆时光……相顾无言了良久,宋缺这才缓缓开口,道:“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又或者说,我仍未死,你心难安?”
闭了闭眼,掩去纷繁复杂的心绪,梵青惠淡淡地说:“阀主严重了,倒是青惠想替宁道兄问一句,此战的过程和结局是否天地可鉴?”
“斋主真是高看我与少帅了,天刀与宁散人的决战又岂是我们可以插手的?”宋师道嘲讽笑道:“斋主更高看了你自己,你有什么资格能替宁散人质问天刀?真是可笑之极!”
当然,梵青惠的话更是看低了宋缺,将他们之间的旧情贬得一文不值:这已完全不需要宋师道说出来,单看宋缺那青白交加的脸色就完全清楚了。
宋师道暗朝寇仲递了个眼色,随即松开了宋缺的手,走前两步,反手握刀,傲然笑道:“既然斋主和师仙子大驾光临,不打一场似乎说不过去?一如上次,你们师徒俩一起上吧!”
再一次面对同时出剑的梵青惠和师妃暄,宋师道非但不像上回那样狼狈不堪,反而犹有闲暇地回首一笑——
“阿爹曾说会替我废了两位仙子,现下看来,还是由我亲自出手……更为解气。
第九十三章:解决
梵清惠和师妃暄若论单打独斗的实力,自然都是拼不过宋师道的。但在以二对一的情况下,她们的赢面就至少能增达七八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此地,宋师道的身后还站着宋缺和寇仲呢,即使他的强悍老爹受了重伤无法出手,这不还有少帅么:默契的夫夫俩联手的话,十成十的赢面是毫无疑问的……所以宋师道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磨磨刀才是真的说不过去了。
当下刀起剑出,三人斗成一团,一刀战双剑,打得杀气四溢、血水乱溅,真是好不热闹。
宋师道刚刚才旁观了宋缺和宁道奇的决战,本就大有感悟,再加上之前他的丹田气海被梵清惠和师妃暄破去的大仇,他很快就打出了真火,一刀比一刀更烈,给一老一少两大美人的身上添了好些刀痕,毫不怜香惜玉,惹得美人们怒意勃发。
当然了,宋师道自己也免不了受伤挂彩,看得“怜香惜玉”的寇仲脸色渐差、心疼不已。
宋缺瞅着寇仲那义愤填膺、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禁低声笑道:“少帅你舍不得师道受伤的话,自去帮忙就好了,难道我还需要你留下来保护吗?”
然而寇仲并没有马上扔下宋缺就冲上去,而是摇头说:“等到他快撑不住的时候才需要我上,这么好的突破机会……我又何必去帮倒忙呢?”
“嘿,我还当你会关心则乱呢。”宋缺神情奇异地笑道。
寇仲佯作委屈道:“难道在爹的心目中,我就是个无脑又冲动的傻蛋吗?”
宋缺笑道:“全中,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少帅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个为情所困的傻蛋了。”
“为情所困就是傻蛋啦?哪有这种说法的……再说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难道爹你老人家觉得,二哥他就不为情所困了吗?你怎不说他也是傻蛋呢?”寇仲抬手搭在宋缺的肩上,以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嬉笑着说。
“很显然,师道可比你狡诈得多了。”说到这里,宋缺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续道:“其实我一直想要问你,拱手将少帅军以及所有根基送给我们,少帅你真的没有半分不甘吗?要知道,之前我带领宋家军北上来援……并不是不能更早一点的。”
寇仲眨了眨眼,哼笑道:“这个问题我真的不想回答,能够赚到爹你老人家的一点点愧疚实在太不容易哩!”
宋缺不禁有些哑然失笑,说:“赚到?实话实说,我们宋阀在北方几乎是毫无根基,而少帅却将彭梁治理得极好,深得百姓爱戴,所以少帅军的归附对于我们宋家的意义远不止几千兵马那么简单……如果少帅你觉得我的一点点愧疚就有这么大价值的话,那我也只能感慨情之一字的神奇了。”
寇仲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正在和两位仙子拼斗的宋师道,听了宋缺的话,他略有些哭笑不得,便说:“陵少一直觉得我亏掉了老底,如今竟连老爹你都这样觉得……实在让我忍不住想要解释一下了。”
宋缺饱含兴味地说:“我洗耳恭听。”
“首先我这个人呢,本来就对当皇帝毫无兴趣,我之所以会加入到争霸天下的游戏里,一开始只是为了提高我的身份地位,再不教任何人随便欺负。后来身份提高了,我就想要在这场精彩之极的天下大戏中刻下我的名,再体验一下带领千军万马纵情厮杀的爽快感。”
寇仲说到这里,颇为得意地笑道:“即使是在少帅军最盛之时,兵力也不足宋家军的三成,如今我从少帅变成宋家军的副帅,岂不是身份更高、能指挥更多的兵马?即使我不是主帅,但是我想领兵的话……主帅就是二哥,他难道还会不答应我的要求吗?”
宋缺呆了呆,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
“但是?”寇仲笑更加开怀了,“老爹啊,其实少帅军的军费大多数都是二哥‘无偿支援’我的,包括杨公宝库,也是二哥告诉我具体位置,然后我们再齐心协力挖出来的,最后那些钱也全部变成了少帅军的军费。至于彭梁那也不是由我来治理的,而是二哥和我手下的人才们一起制定的规则,我甚至都不怎么了解具体细节。就连打残秦王军的战略也是二哥想的,行军路线、筑城建寨以及军械粮草都是他负责解决的,所以……所谓嫁妆什么的,实际上大多数都是他帮我攒的,怎么想我都没有吃亏吧?”